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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21:3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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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苏辛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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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是虹城人

他们不是虹城人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他们不是虹城人/王苏辛著. —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4ISBN 978-7-5596-1716-3Ⅰ.①他… Ⅱ.①王… 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22493号

他们不是虹城人作  者 王苏辛责任编辑 郑晓斌 徐 樟特约编辑 陈 红产品经理 张其鑫出版发行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北京市西城区德外大街83号楼9层 100088)印  刷 天津旭丰源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新华书店经销字  数 190千字开  本 880mm×1230mm 1/32印  张 9版 印 次 2018年4月第1版 2018年4月第1次印刷书  号 ISBN 978-7-5596-1716-3定  价 42.00元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抄袭本书部分或全部内容版权所有,侵权必究如发现图书质量问题,可联系调换。质量投诉电话:010-57933435/64243832第一章:逃亡的人奔跑在沙滩上1

在苏郁和还是个很小的男孩时,他就学会了认同,这一切在苏文哲的意识里却是另外一回事。在苏郁和漫长的成长岁月里,苏文哲甚至从未真正听见他说过一个“不”字,但这的确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一个儿子。他不理解的不是苏郁和需要什么,而是他明明知道不需要或不喜欢却还是说了那句“行啊,爸”。在很多小孩子都叫“爸爸”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叫“爸”。不过,苏文哲从不表现出对这称呼的不满。或者说,在这场本就漫长的对峙里,他在等待他说出那个“不”字。

他们一直搬家,沿着曲折的海岸线。苏郁和和哥哥苏义达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陆地是什么样子,尽管他们在那里出生,在那里迎来了母亲的离去,但那时候的他们还不足以拥有记忆,因此,即便很久之后,他们像他们的父辈、祖辈一样选择了内陆,在那里安家,在那里拥有爱情,他们依然不知道真正的陆地是什么样。他们对此的眩晕感就如同曹汐在唯一一次出海中不断地看见黑色,它们铺天盖地,轰隆隆地罩住了他们头顶,似要把他们整个躯体都压缩进一个狭小的空间。

苏家的院子永远都不缺水的气息,夏天整座院子都会摆满巨大的水缸,苏郁和的童年一直在水缸周围徘徊。他总是安静地坐在一隅,很多时候,苏文哲下班回家,看着苏郁和出神地望着头顶上被院墙围住的一角蓝天,手指拨弄着四周可以找到的任何小玩意儿,有时候他一看就是一个钟头,等到他不得已走进屋里的时候,沮丧已经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脸上。苏义达身上永远都有脏兮兮的水渍,苏文哲沉默地为他换衣服,给他的水枪装满水,然后像任何一个慈爱的父亲一样对调皮捣蛋朝他喷水的儿子宽容地微笑,然后再习惯性地看着苏义达露出孩子专有的表情,欢快地朝路过家门口的每一个大人喷起水来。他们在那里住了五年,很多人都以为苏文哲只有一个儿子——苏义达,他们总是对他的调皮表现出容忍,甚至是欣赏,有时候苏文哲也是。他甚至饶有兴趣地看着苏郁和想,为什么他就不能像他哥哥那样,做一个正常的小孩呢?

苏郁和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但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少年了。

兴城幼儿园与他们住得最久的那座小院只隔着一条巷子,苏文哲在附近的美术学院当老师。苏郁和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对画画的热爱,因为只有在美术课上他才会认真听讲,其他课上他都是走神最严重的孩子。苏文哲曾一度认为这个孩子一定是个读书的材料,他无数次想过他将成为一个温和聪明的大学生,拥有一份薪水不薄的安稳工作,平静地度过一生,就算不爱说话也没关系,他的安静也许反而会成为安定生活的可靠保证。最终的事实却与之相反。

苏郁和的功课始终很糟糕,苏义达的课业却始终很优秀,哪怕是在念幼儿园时,在家里调皮捣蛋的他在学校里居然能像个乖小孩一样认认真真地听老师的话。每个周末,苏文哲总能看到小红花榜单上他的那个第一名。苏郁和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拿到那么多的小红花,他不明白的还有为什么吃掉加餐里的肥肉就能得到一朵小红花,他很讨厌吃肥肉,所以总是丢掉,老师就责怪他不懂得珍惜粮食,然后罚他背“粒粒皆辛苦,汗滴禾下土”,但他那时候往往只记得这两句,别的全背不出。苏义达在黄昏里奔跑着来到苏文哲的学校,大声说:“苏郁和在办公室背‘汗滴禾下土’,老师让爸爸过去一趟!”

每每这时,苏文哲总是很窘迫地从画室里出来,在全班几十个学生的目光中弓着背走出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苏义达在说出这一切的时候那么理直气壮,甚至可以说是气壮山河。这个只有五岁的孩子说起弟弟的糗事来总是很兴奋,但苏文哲又无法把苏义达眼里的那种目光、口中的那种语调和幸灾乐祸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他只是一个孩子,苏文哲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他更加困惑的还是自己曾觉得这个一定会是最难管的儿子在学校里却那么乖巧,而他自认为会很乖巧很认真的苏郁和却永远得到幼儿园老师口中那句评语:“苏老师啊,您还是带着小和去康大夫的诊所看看吧,人家是这方面的专家。”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很不高兴地说:“我儿子没有自闭症。”的确,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最应该去看心理医生的反而是苏义达,老师口中那个“懂事的小达”。

你怎么那么表里不一呢?苏义达记得这是苏文哲对他说过的最意味深长的话,那时候幼小的他只觉得这句话很奇怪。上小学之后他把“表里不一”这个成语的释义记得很清楚,他甚至用红色圆珠笔把它们在课本上描得非常显眼。但他每描一遍心里就越发难过,他不断对自己说:“我是这样的,在他心里,我是这样的。”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种难过和小时候调皮时面对总是对他微笑的父亲时的那种难过是多么不同。他那时曾万分希望苏文哲能像寻常的爸爸那样给他一个耳刮子,或者像隔壁的李乔木的爸爸一样骂一句脏话,那样至少亲切。但是没有,他是苏文哲,即使在数年之后,他成了一个画品商人,开办了自己的颜料厂,拥有了自己的运输队,去往遥远的西部和西南部买来那些稀有的矿石,提炼出他认为最具成色的颜料时,在外貌上,在苏义达的眼里,他依旧是一个弓着背的男人,两鬓染上白霜,眼角的纹路刻得越发深邃,像有许多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就变成了脸上的皱纹。

苏文哲最终还是决定带着苏郁和去康奈德的诊所。只是他始终无法把晨报上那张康奈德的照片和他当时二十七岁的年纪联系在一起,那张照片上的康奈德甚至可以用枯槁来形容,胡子很久没刮了,衣服毛毛的,虽然黑白的报纸上他看不出衣服的质地和颜色,但他感觉真实世界里的那件白衬衫一定已经像一帧老照片,有一道道黄渍。那是一张真正的大字报,粗黑的字体像街角那个捡垃圾的老刘浓密的腿毛,一根根地暴露在那张报纸上,搅扰得苏文哲不禁恼怒异常,但他早已学会了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情绪内敛,这一点他其实是从苏郁和那里学来的,或者说是从林郁那里学来的。林郁,他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还是会那样悸动一下,就像数年以前,在那个中原小城里,站在雨中的林郁,白色的裙子贴在她长长的腿上。因此他始终对康奈德有点儿同情,或者更多应该说是一种同病相怜。他们都曾被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抛弃。

据说,康奈德新型的研究技术没有得到兴城医院的采用,甚至连本来欣赏他的院长也觉得他不可理喻,他却出乎意料地采取了无比“浪漫”的反抗方式,至少在当时是那么“浪漫”,他一纸诉状将兴城医院告到了市法院,认为这是他们对新技术的极度排斥,并且是对社会主义人才的极度浪费。毫无意外地,他遭到了批斗。但他还是拒不认罪,并表示兴城医院的部分领导顽固守旧的治疗方式让病人的病情恶化。不久,他就入了狱,罪名是什么,人们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关于康奈德的报道上了晨报一个很重要的版面。写文章的是时任市政府秘书的李乔木的爸爸——李守信,李乔木是苏义达的同学。

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就像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平时粗声大气、脏话连篇的李守信居然还会一本正经地把大道理扯得有模有样,让人不得不心悦诚服。想到这些的时候,苏文哲觉得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幸运的,他最多就是不能画人体。但他那几年也想明白了,不画就不画,他随时准备不再画画。

康奈德开办这家诊所是托了李守信的福,李守信如他所愿,不久后又写了一篇表彰,表彰落后分子康奈德改过自新的事迹,并义正词严地说他的名字只是为了纪念车祸死去的年轻妻子。李守信当然不会说,康奈德袖子里掖着钱走进了自己的家,那时候李守信正在狠狠地教训李乔木,苏义达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你小子能耐了,才这么大就学会斗人了。”“可你白天还说我做得对的嘛……”“你还敢顶嘴,你再顶一次试试……”

康奈德就是那时候敲开了李守信家的门,当时苏义达正在李守信家玩,透过门缝看到康奈德把什么东西放在了茶几上。李乔木说那一定是什么药材,因为他爸爸就好这个,所以和医院的关系才会这么好,和那个爱人老生病的市长张天柱关系这么好,但苏义达一口咬定那就是钱,他们为此在李乔木的小屋里喋喋不休地小声争论着,争论还未完毕就听到李守信笑嘻嘻地把康奈德送出了门外,随后就听到李守信叫他老婆把什么收起来的声音,两个孩子在这样细微的声音里停止了争论。苏义达随即表示要回家,李守信自然很乐意,可苏义达突然又说:“李叔叔,下次我作文写不好就来你这里让你教我好不好?我看李乔木的作文每次都写得不错,您文章写得那么好,一定能帮助我提高写作文的水平。”

李守信听得一愣一愣的,在苏义达关上门的瞬间他嘟囔了句:“这孩子,跟他老子也太不一样了。”

康奈德诊所就在苏文哲家所在的那条街附近,这个地段应该是李守信给他搞定的,而他不仅帮康奈德搞定了这个,还让他名正言顺地把诊所弄成了兴城医院的下属单位,这样一来,做事就更方便了,所有的程序也会进行得无比顺利,在他退休的时候还能如愿以偿地拿到一笔不菲的退休金,真是一举多得。因此,当苏文哲看到康奈德的时候,他已然确定这就是一个三十二岁的中年男人。他的肚子有些大了,只是身上收拾得很整齐,头发油光油光的,连皮鞋也是锃亮锃亮的,他站起来的时候,苏文哲甚至确信鞋子上连一粒灰尘都没有落下。

康奈德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他盯着苏郁和看了很久,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苏老师还有个孩子吧?”

苏文哲没想到他会叫自己苏老师,他笑了笑,说:“是啊,还有一个,这个是小家伙儿。”“哦,那就对了嘛。”康奈德扶了扶眼镜,说,“那个孩子很不错啊。”

苏文哲突然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一声声应和着,苏郁和只觉得父亲把自己的手握得生疼。

康奈德把苏郁和拉到自己的跟前,让他坐下,并让苏文哲先出去一下。苏文哲在诊所走廊里来回徘徊,这么大的店面,可见康奈德给了李守信不少钱,他突然再次想到了林郁。林郁,他记忆里的林郁,大眼睛、单眼皮的林郁,手指纤长的林郁,嗓音清亮的林郁,甚至她那个性情古怪的母亲陈绮蓝也突然蹿进了他的脑海里,他突然想到他第一次进林家的门,在堂屋看到的那帧老照片,林郁说那是她爸爸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候他们还住在沙漠边上。苏文哲突然心里一凛,沙漠,这是他无比敏感的一个词语。

他想着想着,苏郁和走了出来,头埋得深深的。“小和。”他突然这样叫起来,然后他意识到其实自己从来都是叫他的大名的,甚至有时候在外人面前他也是叫他“郁和”,而不是像叫苏义达那样,轻轻松松地来一声“小达”。

苏郁和没有抬起头,再转眼,康奈德已经走了出来,他一脸无奈地笑了笑,说:“苏老师,小和没什么问题,就是注意力不集中。我开了些药,按照说明吃一个疗程就好。”

苏文哲僵硬地对他回了一个笑脸,然后就攥着苏郁和的手走出了诊所。一路上父子俩都很沉默。短短的兴盛路突然变得狭长了起来,苏郁和突然有些眩晕,他一个趔趄就跌了下去。苏文哲一凛,赶忙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他看见儿子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说了句:“爸爸。”在苏文哲的记忆里,这是苏郁和唯一一次这么叫他,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他总是会忘记这个儿子曾经这样叫过自己,但当时他承认自己彻彻底底地被触动了。那一刻他想到的依然只有一个人——林郁。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永远不能真正地狠下心来、真正地把他当作晚辈去对待,或者像对待苏义达那样,但是不能,永远也不可能。“康奈德是个坏人。”他说这句话时,苏文哲愣了一下,但突然又笑了,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说的话,不是吗?

但接下来苏郁和说:“妈……妈妈究竟去了哪里,她是不是没有死?”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苏文哲。“你妈妈的确死了,真的死了,她就是在驿城火葬场焚化的,那是我们的老家,当时很多人都去了。爸爸很伤心,那时候你们还那么小,你哥哥才一岁多,你还在吃奶。”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直到苏郁和突然打断他:“我知道妈妈没有死,她一定没有死。”2

苏文哲最初的记忆是一面雪白雪白的墙。那时候他还在不南不北的中原小城里。儿童福利院每一次翻修都是从墙壁开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那里,似乎在他有记忆之后,那双手就牵住了他。那时候他一如既往地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但脏兮兮是别人认为的,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衣服是脏的。很久之后,当苏郁和穿着沾满颜料的衣服从画室走出来的时候,苏文哲从没有像寻常的父亲那样去责备他,苏郁和曾以为这只是父亲也是学画出身的缘故,但他不知道的是,实际上,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爸爸和他是那么一致。色彩怎么能叫作脏呢?林郁曾说这是苏文哲说过的唯一一句浪漫的话,那天,她站在暗沉沉的驿城护城河边,头发被大风撩起来了,苏文哲当时窘迫地站在那里,弓着的身体融化在夕阳里,他低着头让自己不要去想风把林郁的裙子撩起来会怎样,但越这样想他越心烦意乱。但他知道,如果不说,林郁可能真的要去当兵了,去遥远的西部,去他们的父辈曾经待过的沙漠。但林郁说起那里的时候都是那么灿烂地笑着,她的酒窝很深,以至于很久之后,苏文哲觉得每个姑娘都是有酒窝的,因为他从未意识到的一点是,林郁是他唯一真正仔细注视过的姑娘。

驿城儿童福利院唯一干净的恐怕就剩下墙壁了,但它们在苏文哲到来之后就遭遇了巨大的灾难。那时福利院的人唯一能记得的关于苏文哲的事迹就是那孩子的手指倒是真的很长,她们那时候还都是姑娘,却都因为各种原因去照顾这帮孩子,这帮孩子大多有残疾。苏文哲是最难管的,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身体健全的孩子,因此他也是最孤独的一个孩子。

苏文哲在六岁之前从来没有走出过儿童福利院,很多时候人们都能看到那个站在大门边的男孩,但他从来没有迈出去过一步,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不跑出去是因为找不到出去的理由。正如画画一样,他之所以喜欢它,也是因为这是他所遇见的唯一不需要解释的事,色彩没有定理,光影也没有定理,感觉更没有定理。他不需要解释,画出来就可以。他曾经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依靠这种不需要解释的姿态活下去,但事与愿违,每当他为此烦闷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儿童福利院那条长长的走廊。他的手在那里挥舞着,一遍又一遍,但没有一个人走出来,甚至连他想象中的鬼怪也没有走出来,一切都是沉寂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他一个人。

福利院的阿姨们只知道他醒得最早,但她们不知道,整个夜晚,他的眼睛都是睁开的。也有阿姨起夜的时候看见苏文哲从床上下来,走到走廊深处,但她们只是说:“苏文哲,你不睡觉在这干吗呢?”

他很早就习惯去做最后一个小朋友。阿姨们说:“这里只有你一个健康的,所以要照顾别人。”所以,摆桌椅的是他,收拾碗筷的是他,但他永远没有小红花,很久之后,当他看到苏义达得到的小红花时,他并不知道其实自己的困惑中还带有那么一丝丝的嫉妒,他更不知道,其实自己对苏郁和莫名其妙的关注,依旧是出于一种同病相怜。

阿姨们总会时不时地对他提起他们刚出生时的事情。“那时候是阿姨们东躲西藏才把你们都给安全带到解放区的呀!”她们每次这样说的时候,苏文哲就是一副虔诚的样子,她们看到他那样的目光时,也总是满面红光,眼神里透着无限的希望,仿佛她们一直没有结婚都是值得的,这一刻这些已经不再年轻的阿姨会忘记她们因为战争而不能生育的事实,她们记得的只是自己的事业,把这些孩子带出来。

但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管就是这么些年。苏文哲上中学之后曾经逃课去过那里,那时候照顾他的几位阿姨依然在那里,儿童福利院不断地迎接新来的孩子,有的是一大早就被放到门口的,有的是直接被丢到医院的,但福利院并没有因此获得更多的救助,社会上募集的资金更是有限,当时那个情况,哪里有那么多钱去给一个福利院呢?很多时候,教育部门来检查,这些已经老去的阿姨就热切地想要把这些孩子的实力展现出来,她们拼命地想要告诉每一个人,他们和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他们拥有很强的本领,他们甚至可以跳舞,他们的歌声比驿城幼儿园的孩子还要洪亮。这一切让她们看不到那些赞扬背后的敷衍,这些从小就残疾的孩子,这个收留了这座小城几乎所有被遗弃儿童的地方,连送都很难送出去的孩子,每年需要大笔医疗费维持生存的孩子,能走出来怎样的一条路。但这些热切的女人,这些早已不再年轻的女人,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仿佛再次回到自己的革命时代,那时候她们那么年轻,那么光鲜,枪林弹雨似乎是给她们展现绝美舞技的机会。苏文哲一直都邪恶地希望能从她们的目光中看到厌倦,甚至是哀怨,但是没有。但那次他回去的时候,他看到了阿姨们愣愣的表情,她们站在那里,站在不能奔跑甚至有些不能快乐地笑的孩子中间,用一种无法被孩子们理解的忧郁注视着他们,像是给他们从一开始就惆怅的成长写下了注脚。

在那一刻,苏文哲第一次知道,被碾碎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十四岁的他站在人影背后,站在白墙背后,站在光影背后,看到了他曾经在孤独中希望看到的表情,但他突然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难过,那时候他不知道,他之所以难过,是因为看到了她们被碾碎的青春,看到了她们再也不能回头的热情。

长胡子男人是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午后来的,福利院的孩子们幸运地吃到了冰镇西瓜,但那天苏文哲没有吃,他第一次想要真正地睡一觉,阿姨们没有注意到他,她们忙着招呼孩子们。那天突然来了许多慈善人士,有些据说还是什么医科专家,很多奶奶级人物也来了,他们都想要领养孩子。几个聋哑儿童迅速找到了家,阿姨们热忱地为每一个人拼命介绍着,这个孩子很乖,这个孩子喜欢看书,能背很长的唐诗呢。但没有人意识到苏文哲的存在,这个唯一健康的小孩,被善良的阿姨们轻易地隔离在这个也许能改变他一生的盛会之外,他迷迷糊糊地陷在自己的梦里。苏文哲的梦总是很多很多,但童年的梦只有这一个他还能记得。

他记得那最初是一片绿色的丛林,他感到自己站在里面,周围没有一个人,但大火很快就燃起来了。他在那里看到了人影,有着窈窕的身姿,他甚至能看到她在火光中那带点儿翠绿的瞳孔,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觉得,终于有人来了,他不再是一个人,夜晚笃笃的脚步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奔跑了。只是他的欣喜很短暂,因为一只大手很快就把他带到现实里来了。

长胡子男人是不是跟着慈善人士一起来的,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人们只是叫他苏先生,传说他此前一直在西部,在那里做过赤脚医生,还做过乡村小学的语文教员,新中国成立后就跑到中部来了。人们能记得他的,只是那双有时候看起来墨绿的瞳孔,只是那绿色淡淡的,更多时候呈一种茶色,像他已经有了曲折刻痕的额头一样的颜色。他喜欢把苏文哲抱起来,胡碴一点点扎着他稚嫩的脸。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个突然到来的父亲是想要用长胡子遮住什么,很久之后他看见了横亘在胡子下面的巨大伤疤,布满了男人的下颌,像一条嵌在岁月里的隐秘的轮廓。

他很轻易地就叫他爸爸,像福利院每个吃不饱饭的孩子一样。儿童福利院的阿姨们几乎是在无知无觉中就送走了苏文哲,这个穿着长衫的苏先生带着这个六岁的孩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路口。苏文哲那时候依旧是迷迷糊糊的,他临走的时候突然很难过,黑乎乎的小手满是汗珠,它们淋漓地滴落在长胡子男人宽阔的手掌上。这个长胡子男人不禁一阵酸楚,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这座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的小城,在这座他阔别十多年的小城,终于有个孩子和他是一起的了。

在那条去往新家的路上,苏文哲觉得那条路一点儿都不漫长了。他怯懦地跟在男人的左边,时时有凉风吹过,他不禁缩了缩脖子。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他的手被男人半攥着,挣脱不掉,但也无从挣扎。那时候的建筑还很低矮,这座城市从来都不是什么中心,即便很久之后也不是。他唯一能记得的属于这座城市的声音就是夜晚从护城河畔传来的钟声。那时候,南海禅寺还是个很小很小的院落,稀稀拉拉地留驻了新中国成立前就在那里的几个僧侣,在驿城人的记忆里,他们每个人一开始就长着一大把白胡子,只是没有人像猜测苏先生那样去猜测过他们,这些隐匿在城市角落的僧人传达着属于这座小城唯一值得铭记的声音,而自己的历史却浅淡到几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样。记忆往往是有旋涡的,人们也只是在旋涡的某个地方开始自己的回忆,所以苏文哲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他生命的谜团也只是从养父开始,而这个养父,在一开始就被他轻易地接纳了。

他为小男孩取名苏文哲,让他去了驿城最好的小学读书,苏文哲课业始终中等,他也没过多地要求什么。苏文哲一直都是没什么人注意的角色,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十八岁。驿城一小坐落在城市的边缘,旁边就是驿城一中。男人说,这个位置好,从小学到中学都不用多走路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深沉,像是早就疲累了,眼睛也倦了,半睁半闭。但苏文哲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过往岁月的缅怀。十张稀疏的旧照片,记载着苏家曾经在西部的生活,仿佛一屋子的夕阳。这座房子是很久之前苏家留下来的,后院是一个小菜园,种着这不南不北的地方最常见的菜色,但很快它们就被洗劫一空,一群语气强硬的人撞开了他们的家门,这个菜园连同苏先生被诟病的历史被写成一页页过分清晰的文字,像很久之后写康奈德的那页大字报一样。

很久之后,当苏文哲知道写康奈德大字报的人是李守信时,他第一次觉得,在这个每个人几乎都能找到千丝万缕联系的小城里,真的有命运这回事。

关于苏先生的文章在这座小城掀起了很大的风波,一时间,人人都开始被寻祖问宗。连当时只有六岁的李守信也学会了用出身来当作自己的资本,大多数人对此充耳不闻,但苏文哲不能。一年级四班的教室里,他和这个男孩子坐得最近。《驿城日报》永远被李守信拿来做垫桌布,他把报纸折了两折就把苏文哲的座位快要占满了。遍布高干子弟的驿城一小总是人满为患,但李守信占的这点儿座位还远远不会让一个孩子生气。但那天李守信偏偏把报纸摊开了,而那张报纸的头条,写的就是苏莫遮模棱两可的历史。

苏文哲对于父亲仅限的猜测就是根据那篇文章。那是一篇猜测得理直气壮的文章,一个曾在中原度过童年的男孩,跟随传教的父亲一路跋涉,在沙漠边缘成长为说书人,来往于西部与东部的荒蛮地带,拥有一支小的骆驼队,总是护送形迹可疑的人和药品以及和来历不明的女子建立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现在他又回到中原,背负着怎样的间谍使命。那篇文章写得像一篇小说,但苏文哲真的对它入了迷。苏莫遮差不多从那时起,在许多个夜晚见到迟迟没有睡去的儿子观看那一帧帧老照片,那一刻他觉得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有了童年,他在他的生命里,很快就长大成人了,这让他很难过,因为他们居然这么快就平等了。

苏文哲是鼻青脸肿地从学校走回家的,在李守信那张极具挑衅性的报纸面前,他公开地为自己的养父辩解,不,是父亲,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个亲人,也只能有这一个亲人,维护他是他的责任,虽然责任这种东西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七岁孩子的字典里,但对于苏文哲而言,这种维护是唯一对抗孤独的方式,尽管那时候他还不明白自己如此全力地维护父亲,实际上就是因为这个。

透过浅淡到几乎不存在的月光,苏文哲看见父亲正在家里洗洗涮涮,每次从那个小屋回家之后他总要这样。苏文哲就自己回家,在那条当时还没有路灯的巷子里一直往里走,他总会在那里听到父亲的声音,这段时间,他甚至不止一次细细地刮胡子,衣服总是洗得很干净,但都很旧了,像那些照片的底色。从侧面看去,他的颧骨还像过去那么高,但是整个下颌的疮疤已然说明病症、流离带给他的沉甸甸的历史,它们早就已经沉淀成他生命的底色。

煤油灯把苏文哲的鼻子熏得黑黑的,眼睛也是酸痛的,清冷的二人居室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安歇过。苏文哲差不多从那时起就明白了地位这东西。就如同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嘲讽他,尽管是背地里,但鲜有人去嘲讽李守信,不仅仅因为他那个父亲,更因为他这个人,这个官气十足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学会了如何树立自己的威严,但对于他来说这多半是无意识的一种举动。

苏文哲差不多从那时起就被驿城一小的孩子们自动屏蔽了,孩子们仿佛早就策划好了,将这个福利院来的小孩阻隔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但每次他没有交作业,或者考试没有及格,依然会有孩子通知他,替他向老师转达,但绝对没有人——绝对没有人再去和他说一句别的话,哪怕是体育课上的接力赛,也没有人愿意站到苏文哲这一组。但后来就有人愿意了,因为林郁来了。3

林郁家住在驿城最长也最宽阔的一条街上,那条街的名字很大众,几乎每座城市都有。它叫文化路,但驿城的文化路绝对是整座城市最乱最脏的一条街。苏文哲记得自己第一次去林郁家的时候,满街的腥臭味和一声高过一声的粗口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给打翻了,他还没走到她家,就恶狠狠地吐了一地,林郁的母亲陈绮蓝不以为然地嗑着瓜子,两片嘴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居然这么薄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生命就被这样削薄了。

文化路上的人都是城里的老住户,每个人都似乎是和这座小城一起生长起来的。他们固执地在文化路上进行着各种营生,甚至有些看起来整日和陈绮蓝一样嗑瓜子的女人其实也是很忙碌的,那些穿着艳丽的暗娼很多都是来自她们的门下,她们白天穿梭于各种不同的小麻将馆,这些麻将馆很低调地让这座城市的头头儿和百姓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它们的存在也让这些女人有了创收的良好场所,她们用这些钱贴补男人在外的空缺,而且没有一次失手过。整条街因为生活状态的不同而被硬生生地撕成了两半,一半在林郁家东头,一半在林郁家西头。而林郁的家就坐落在东西两头正中间那座狭小潮湿的庭院里,那里总是淤积着文化路最多的雨水,满是冷冰冰的腐烂的味道,林郁记得林啸印的床板差不多从那时起就生起了霉斑,它们自由自在地在床板四周长成了一片茂密的霉斑林,将这个男人的血肉一点点吃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而它们最终在一场厮杀之后,渐渐地长成了一个整体。

林郁对于这个院落的最初记忆来源于一只硕大无比的老鼠,它就躺在一片水洼的表面,随着水流的波动一遍遍回旋着,眼睛乌溜溜地望着她,摆出了一个绝望无比的表情,当然绝望无比是林郁强加给它的情怀,但林郁觉得它当时一定难过极了。然后她就用一只戴了手套的手提起了它的尾巴,把它放在了一棵这里随处可见的榆树下,几片榆钱从树上轻轻地飘落下来,铺在了胖老鼠的头顶上。它的生命只延续到了黄昏。

黄昏对于陈绮蓝而言像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她被苏嘉善捡到的时候是黄昏,她被陈越影收养是在黄昏,她嫁给林啸印是在黄昏,她生下林郁是在黄昏。

而她第一次到虹城,见到漫天的黄红色铺天盖地将她紧紧地拥抱。那时候她是清瘦的,颧骨高高耸起在脸颊两边,深陷的大眼睛把林啸印吓了一大跳。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陈越影,她指着一间矮小得几乎要陷入沙尘之中的白色小屋对她说:“那就是我们的家。”

她说的是“我们”,那天她终于有了一个出处,有了一个名字——陈绮蓝,她在沙地上跟着陈越影的动作一笔一画地写下了那三个字,它们像刹那间就奔跑起来,扬起了她目之所及的所有黄色。她再一抬眼,远处的绿洲若隐若现,但陈越影对她说,那叫海市蜃楼。而她也在那样类似的对话中渐渐养成了对生活充满希望又很快碾碎它的习惯。

在那个黄昏,六岁的林郁从一场睡梦中惊醒。墙壁的另一面传来战栗中灼烧的声音,它们伴随着一阵黑色的焦煳味让她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空荡荡的地板上立刻跳跃起她钝重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只会在焦虑中这样连贯,堂屋里随意被陈绮蓝压在瓜子盒下面的全家福似乎也跟着喘息起来。那时候林郁还被陈越影抱着,脸上堆满了肉褶,人们都说,那年月,还真没见过这么胖的小姑娘。

但她的脚步在灶台边就停下了,在一声粗重的鼻息后,她大声叫了起来。陈绮蓝在成功地把一包瓜子嗑完之后终于把胖老鼠扔进了炉火之中,燃烧的柴火里,胖老鼠的嘶哑隐隐传来,一阵阵的煳味让林郁不禁打了个喷嚏,但那个喷嚏还来不及好好地释放,她就流出了眼泪。她黑乎乎的手在脸上胡乱揉起来,她拼命让自己不要哭,但生产线一样流淌的泪水还是模糊了她整张脸,而陈绮蓝只是自顾自地准备着这天的晚饭,面汤锅里依旧冒着刺鼻的煳味,它们并没有因为一只老鼠的牺牲而变成一锅可口的汤。

林郁只觉得那晚的饭无法下咽,陈绮蓝看着她和着脏脏的泪水快要把饭吞下去,不禁嫌恶起来,狠狠拍了下她的脊背,迅速用一块新的抹布擦掉了她吐出来的和着泪水的饭以及快要涌出的鼻涕。“永远都不能做一个脏的小孩。”陈绮蓝说这句话的时候,林郁突然一点儿都不恨她了。她承认她刚才在流泪的时候已经在心底策划了四五种杀死陈绮蓝的方案,甚至有两种她还想到了结局,大不了她就像对门的康老师一样站在对她而言高高的台子上大声辱骂自己。但现在,在陈绮蓝说了这句话之后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恨她了,仿佛她刚才的作为,仿佛她杀死的那只无辜的老鼠只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干净的小孩而自愿做出的牺牲。

林郁很难去痛恨一个人,即使是十多年之后她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她依然很难对她痛恨起来,甚至连一点儿的嫌恶也没有,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希望被粉碎了一半,自己的家庭被粉碎了一半,自己对于陈越影一丁点儿的记忆被粉碎了一半,因为一想到那一丁点儿的记忆,她就无法让它们和现在连成一体,无法让它们和母亲与她生活的岁月连在一起,因为她一旦承认她之前和之后的成长是连在一起的,就等于承认了母亲的罪恶。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老鼠风波之后的年月,林郁和陈绮蓝的交流始终很少,相比这个单眼皮但眼睛和自己一样大的女儿,陈绮蓝宁愿一个人跑到林啸印的房间絮絮叨叨。其实她也不知道她那些话究竟是不是要说给林啸印听的,她只知道,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在发泄那些埋怨和嫉恨时,她希望这个男人听到她的每句话、每种语气,甚至是每次的间歇,她希望他能听到并且听懂,听懂她的心。

林啸印的哮喘在常年的奔波中越来越严重,陈越影在的时候就已经很严重了,而她死后,他的病情就更严重了,在一次他和陈绮蓝的争执中,气血淤积,他终于中风倒下。文化路是医生都不愿意亲临的地方。那天,陈绮蓝穿着孝服,一家一家地去敲门,但没有人愿意出来帮忙把林啸印拉到医院去,陈绮蓝那天把林郁一个人锁在家里,在对于死去的老鼠的恐惧中,林郁度过了那个漫长的下午。她依稀记得,陈越影告诉过她,夜里跑到被子里的小飞虫是不能捏死的,即使是无意间压死了它们,它们的亲属也会很快地跑过来惩罚压死它们的人。可是老鼠是陈绮蓝弄死的啊,她想着。但她依然感到如此恐惧。她的恐惧让那个下午变得绵长。文化路喧闹的人声不能排解她的恐惧,甚至不能分散她希冀能分散的一点儿注意力。很久之后林郁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在那些真的必须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她往往不能集中,而对于那些需要搁浅甚至遗忘的段落,她的记忆却清晰如昨,并且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总是痛苦得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比如面临那场葬礼的时候。

棺木里躺着的是她的奶奶。无论是她在沙漠边缘的浅淡记忆里,还是在驿城的岁月,他们一家以及周围的人总是把陈绮蓝看作童养媳,当作贴补家用的工具。林郁记得,奶奶去世后,连母亲自己都开始把自己当作那样的身份。但她这样认为之后并没有让自己变得不快甚至哀怨起来,她总是看起来精神抖擞,甚至很有风采,她的仇恨终于有了合理的出口,她终于可以理所应当地去仇恨她的养母,因为是她让她成了一个童养媳,而在人们普遍的认知范围里,这样一种身份对于一个女孩是最为沉重的压迫,她背负着多么沉重的负担才摇摇晃晃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有理由去仇恨那个女人,甚至是必须仇恨。

陈越影的葬礼是在她们离开沙漠之前举办的,葬礼的地点就在落阳。落阳差不多从那时起就只能看得到黄昏了,太阳总是死乞白赖地待在天空的西边,迟迟不升起,也迟迟不落下。

林郁已经不记得那场葬礼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她只记得他们都很陌生,只是在无数个陌生的身影中,她忘记了和自己有深重关系的陈虹影,忘记了她发疯了般把脸埋在黄沙中的样子,继而抬起满含泪水的双眼。林郁当然也不知道,那样的一张脸,多么像自己为一只死老鼠哭泣的样子。而陈绮蓝同样也忘记了拉着一车树种的曹涌渐和在车上睡着的塔玛。她却深刻地记得站在他们身后不知所措的曹家男人们,他们面目一致,尽管年纪有大有小,但神色都很惊慌,只是他们的惊慌很沉默,一种被压抑的沉默,她能感觉到他们其实想说点儿什么。

很久之后对于那场葬礼的记忆变得越发完整后,她觉得他们也许是想问奶奶为什么没有被火化,而是被装上了架子车,他们一行人为什么非要围着整条河撒着被说成是骨灰的东西。但林郁转念又觉得他们是不可能这样去想的,因为当时知道那个箱子里装着什么的,也许只有陈绮蓝——她的母亲,而林郁自己也是在那个秘密在这个家庭公开之后才觉察出当时的一些端倪。

但她记得的当然不只有这些,她知道自己还记得一个小男孩,但那人在她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轮廓和她应该是一般大,甚至比她还要小一点儿,那人的睫毛那么长,她忍不住想要揪一揪,似乎每个孩子都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好奇,这让他们面对许多新的尝试的时候,总是无所畏惧,只有探索的勇气,但他们往往感受不到自己的勇气,只觉得自己想要去尝试,并且必须去尝试。

陈绮蓝的敲门声把她从对于死老鼠的恐惧中拉到那扇每次刮大风都要晃荡一下的门上。陈绮蓝的脸是板着的,在林郁的视线里,那双眼角甚至也被拉长了,它们细密地望着她,一瞬间她觉得母亲的睫毛和记忆中那个小男孩的睫毛重合了,她像突然被击中了,愣了一下。陈绮蓝把她抱到堂屋的小板凳上,又开始嗑瓜子,她扔瓜子皮的技术越来越娴熟了,那些仿若逃亡一样的瓜子皮瞬间就跃入了门边的垃圾斗,林郁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场自由落体运动,不知道自己的双手在这种情况下放在哪里才合适。

陈绮蓝突然就发话了。“明天你就去驿城一小。”她看着左手心剩下的最后一粒瓜子说道,“你爸爸快不行了,一会儿你帮我把他抬到里屋里去。”

驿城一小究竟是个什么单位,林郁一点儿也不清楚,但在她的感觉里,似乎在每个沙漠以外的城市里,无论大与小,那些一小、一中之类的总是自己所在的领域中最强的,那里培养出的孩子的成绩也是一如既往地优秀,但她也因此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在那里,而她自己始终那么差劲。她为此做出过很多努力,只是陈绮蓝不知道,在那无数个夜晚里,她以为女儿的用功是想要去争夺那个第一名,争夺她教导中的那个名列前茅,她始终不知道的是,林郁那么努力只是想要成为一个不被关注的孩子,并且不要差得被人关注。4

苏文哲记得林郁来到他们班时正好是在一节美术课上,那是那天最后一节课,大家都开始急躁地想着晚饭,他却异常地精神,美术课是他那时唯一能感受到自己价值的时刻。

男孩子和女孩子的位置当然是早就编排好的,一边全是男生,一边全是女生。而李守信那天正好缺席了最后一节课。“他跟着他老子吃酒席去喽!”苏文哲记得班上的汪小二大声叫嚣这句话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羡慕的神色。低头看着自己被冻得皲裂的双脚,他不禁有些难过。他知道自己是班里唯一一个不穿鞋的孩子,驿城一小的学生大部分家世都不错,但苏文哲除外。因此他看见林郁的时候,几乎是充满期待的。但林郁的衣着显然让他失望了,而她又是那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

怎么能那么好看呢,而且那么高?高个儿在那个时候对孩子而言似乎是一种优势,就像那个总是捉弄低年级孩子的混混儿从不去捉弄李守信一样,苏文哲一开始还以为他不去招惹李守信是因为他爸爸,结果发现那只不过是因为李守信的身高。尽管对于那个十三岁了还在上三年级的混混儿而言,李守信的个子还远没有自己高,但他的身高已经让混混儿觉得自己不能完全战胜他。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苏文哲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家伙居然还有这么怯懦的时候,李守信不过就是个比他矮一点儿的低年级小孩子嘛,这样居然就能够让他退缩了。苏文哲觉得,如果他是那个混混儿,他绝对不会这样,一定会把李守信恶狠狠地甩到墙角,并且在文化路上把他狠狠地揍一顿。

他只勾画到这里了,因为林郁已经把书包放在了他身旁的空座位上。

汪小二立刻又来了精神:“那是李守信的位置!”孩子们立刻又跟着起哄起来:“吼吼吼,苏文哲和女生坐一块儿啦……”

在全班同学的叫嚷中,苏文哲只是用小刀使劲地想要抹掉那条被李守信狠狠划过又用墨水涂黑的“三八线”,但大家看到他这样越发兴奋。每个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笔,汪小二一时激动还把自己的墨水瓶给打翻了,溅了一脸一脖子的墨水,大家笑得更欢了。但苏文哲还是使劲地划着那道刻痕,一不小心把右手食指划了一道大口子。林郁涨得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但她还是迅速撕下了一块刚发给她的宣纸,重重地按在了苏文哲的食指上。“不要划了,我坐后面。”

当时坐在最后一排的只有老是流口水的康思懿,这个面目清秀的孩子在不流口水的时候总能惹来所有女老师的怜爱,可是再漂亮的小孩一旦变得邋遢,在他人心中的好印象也会大打折扣。

苏文哲满手木屑,食指不安分地裹在一块不大不小的宣纸里,白胡子美术老师自然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据说他的耳朵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就给震聋了,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生过什么病,但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自顾自地在讲台上讲着,不时还抿着嘴笑笑,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道道千变万化的线条。驿城一小的校名就是他写的,据说他最初是在私塾里教书,那时候他的学堂在驿城一些旧文人间很出名,有些人甚至不让孩子去新式小学,而专门交给他,跟着他学习。苏文哲一直都觉得,苏莫遮和白胡子老师是一样的,只是现在人们都叫他白胡子康老师,而不是康先生了。

林郁对康思懿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把橡皮切成了米粒一般大小的方块,放在塑料直尺上,再把尺子放在他爷爷——康老师给他做的木头铅笔盒上,一弹就能直直地射中前面那个同学,然后他就咯咯地笑,边笑还边对林郁比画着。班里的女孩子差不多从那时起就不愿意和林郁一起丢沙包了。只有一次,她尝试去找她们丢沙包,为此还在前一夜歪歪扭扭缝了一个丑陋的沙包,女孩子们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接纳了她,只是林郁记得,那天她突然就发现原来每个女生都有一个沙包,她们像冬天丢雪球一样把沙包狠狠地砸在了她身上,一个、两个、三个……最后是三十个、四十个,甚至男生也加入了,他们怎么会有沙包呢?但林郁来不及想这些了,这些对于她而言如同子弹一样的小东西在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重重地跳起了舞,她感觉自己流出了眼泪,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她在操场上奔跑起来,但很快他们就追了上去。渐渐地,女孩子不追了,男孩子高声笑起来,他们一起把矮小的单杠推倒,绊倒了这个比他们还高一点儿的女孩子。

汪小二还没来得及笑就被一个男生扇了一记耳光,林郁被这个男生拉起来,她这才看到康思懿居然那么高,但正当她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康思懿的口水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林郁嫌恶得扭过了头,跑进了空旷的教室。

但她跑过去之后才发现教室并不是空旷的,苏文哲正在画美术课上没有完成的一幅画,画上是个女孩子,头很大,眼睛也很大。林郁凑过去:“怎么能有长得那么奇怪的人呢?”苏文哲没有抬头,只是冷冷地说:“这叫漫画,你们女孩子懂啥?”

可他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因为他发现站在她身边的就是林郁。他马上就结巴了:“其实……其实……这是你呀!”

康思懿最后还是被送到了儿童医院,老师之间关于他的病症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本来就有智力障碍,但大多人对此都很怀疑,因为这么清秀的小男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把他和一个看起来笨笨的智力障碍儿童联系在一起。也有人说这绝对是遗传病,但遗传自谁呢?康老师一家在驿城生活了数代,几乎没有离开过,除了康思懿的爸爸和叔叔在1945年日本投降前被抓到了北海道,至今下落不明。而他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死了,临生产前一小时,她还紧紧地抓着丈夫的手。他们应该也没什么遗传病吧?但关于这件事的揣测也就是这样而已,因为李守信的爸爸被抓起来了。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苏文哲已经升二年级了,他们班的班牌也换成了“二年级四班”,班里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新同学,林郁旁边一下子就坐满了人。一年一度的校运动会就是在苏文哲上二年级的第四个周末举办的。那日天阴沉沉的,苏文哲他们班被莫名其妙地安排到最后一个出场。阴冷的天空打了几个闷雷还是没有把雨点痛快地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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