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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2 07: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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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静 孔厥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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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儿女英雄传

新儿女英雄传试读:

文前插图

承作者把《新儿女英雄传》的剪报送给我,我读了一遍。读的时候虽然是断续的,费了几天工夫,但始终被吸引着,就好像一气读完了的一样。

这里面进步的人物都是平凡的儿女,但也都是集体的英雄。是他们的平凡品质使我们感觉亲热,是他们的英雄气概使我们感觉崇敬。这无形之间教育了读者,使读者认识到共产党员的最真率的面目。读者从这儿可以得到很大的鼓励,来改造自己或推进自己。男的难道都不能做到牛大水那样吗?女的难道都不能做到杨小梅那样吗?不怕你平凡、落后,甚至是文盲无知,只要你有自觉,求进步,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忠实地实践毛主席的思想,谁也可以成为新社会的柱石。

从抗日战争以来,这些可敬可爱的人物,可歌可泣的事实,在解放区里面是到处都有的。假使我们更广泛地把它们记录描写出来,再加以综合组织,单从量上来说,不就会比《水浒传》那样的作品还要伟大得不知多少倍吗?人们久在埋怨“中国没有伟大的作品”,但这样的作品的确是在产生着了。

应该多谢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指示,给予了文艺界一把宏大的火把,照明了创作的前途。在这一照明之下,解放区的作家们已经有了不少的成功作品。本书的作者也是忠实于毛主席的指示而获得了成功的。人物的刻画,事件的叙述,都很踏实自然,而运用人民大众的语言也非常纯熟。我希望他们再向前努力,获得更大的成功。同时我也很愿意负责推荐,希望多数的朋友能读这一部书。假使可能的话,更希望画家们多作插画,像以前的绣像小说那样以广流传。

让我再说一句老实话吧:等这书出版了时,我愿意再读它一两遍。郭沫若1949年9月8日第一回事变

炮声一响,

眼泪满眶。——民谣一

牛大水二十三岁了,还没娶媳妇。

他娘已经去世,家里只有老爹和一个小兄弟,没个娘们家,过日子真难啊!

老爹常想给大水娶个媳妇,可是大水说:“咱们使什么娶呀?”老爹说:“没办法,再跟申耀宗借些钱儿吧。”一听说借钱,大水就急了。自从娘死那一年,指着五亩苇子地,借了申耀宗六十块现大洋,年年打利打不清,就像掉到井里打扑腾,死不死,活不活的。大水说:“唉,还不够瞧的!要再借,剩下这可怜巴巴的五亩地,也得戴上笼头啦!”老爹说:“小子,不给你娶媳妇,我死也不合眼!咱们咬咬牙,娶过媳妇来,再跳打着还账不行啊?”大水可不同意。这好小伙子,长得挺壮实,宽肩膀,粗胳膊,最能干活;总是熬星星,熬月亮,想熬个不短人、不欠人的,松松心儿再娶媳妇。

这一年,正赶上“七七事变”。卢沟桥的炮声咚咚响,在堤上听得很真的。人们都惊慌起来了。这村名叫申家庄,在河北省白洋淀旁边。离这儿十里地,有个大村叫何庄。何庄有个三分局,局子里接了队伍的命令,向各村要伕子,开到西边去,挖战壕、做工事。牛大水也去了。局子里的警察挺横,动不动就打人,大水的光脑瓜儿上也挨了几棍子。这么黑间白日地修了一个多月。谁知刚修好,队伍就哗地退下来,一路抢人劫道,闹得很凶。工事白搭了。局子也自动地散了摊儿。不久,保定失守。日本飞机天天来头上转,城里掉了几个蛋。大官们携金带银,小官们拔锅卷席的,都跑光了。

村里人们更惊慌了。牛大水下地一回来,就到村公所探听消息。公所的大院子里,有好些老乡站着,眼巴巴地听北屋里村长申耀宗和士绅们商量大事。那些有钱人吓得文字眼儿也没有了,有的说:“跑吧!别伸着脖子等死。”有的说:“丢下家业怎么办?不如看看风势再说。”真是人心惶惶,谁心里也纠着一个疙瘩啊。

第二天,逃难的下来了,流着泪,纷纷乱乱地走过。大水爷儿三个还在种麦子呢。这麦地是租来的。他们没有牲口,只好弟兄俩在前面拉着,老爹在后面掌耧。兄弟年纪小,那么重的耧,全靠大水拉。大水这壮小伙子,可真像条牛似的,拉得怪起劲儿。逃难的人们瞧着,叹气说:“唉,这是什么时候呀,你们还种麦子!估摸能吃上啊?”大水心里也慌了。他站住脚,直起腰来,对老爹说:“真是,种也是白种。要不跑,怎么也是个死!”老爹瞪着他说:“跑哪儿去?快拉你的牲口吧!死了倒好,死不了总得过呀。”

以后逃难的越来越多,大水的表哥家里也逃来了亲戚,是表嫂的娘和妹子。她们的家在保定附近,逃到这儿已经上灯了。那老婆儿坐在炕上,拍着腿说:“可活不了啦!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败兵,土匪,折腾来,折腾去……咱娘儿俩可怎么躲过这个灾呀!你妹子也大了,要早早寻个主,我也少操些心。眼下孤儿寡妇的,真叫人遭难啊!”说说她就哭了。

过了几天,表嫂到大水家来,想把她妹子杨小梅说给牛大水。大水他爹一听,就笑得满脸皱纹,嘴都合不拢了,说:“这可太好啦!我们家光景不强,只看你娘愿意不愿意啦。”牛大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年头,还娶媳妇!”心里可是滚上滚下的了。以前杨小梅常来她姐姐家住,大水和她短不了见面,也说过话。那杨小梅,模样儿长得俊,什么活儿都能干,心眼儿又挺好。大水有一次拿着活计去央表嫂做,表嫂忙不过来,小梅就不言不语的接过去做了。这会儿大水心里想:“小梅真不错!要是娶她做媳妇,我这一辈子可就心满意足啦。”

表嫂知道大水心里愿意,跟他爹说了几句话,就回去和娘商量。小梅正坐在炕头上做活儿。她今年十九岁了,虽然个子不大,可是长得很结实,平常挑起整桶的水来,走得个快。她娘是个老派人,还叫她留着一条粗辫子,额上梳着“刘海儿”。这当儿,她一对大眼睛抬起来,看见姐姐对她笑着,低声儿和娘说话,知道是在谈她的亲事呢,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儿,低下头,假装做针线活,眼不看,嘴不说,耳朵可直愣愣地听着哩。她心里盘算:“大水可真不错呀!好小伙子,老实巴交的,挺和善。能找这么个知疼着热的庄稼人,我这一辈子也就称心如意啦。”谁想她娘千不嫌,万不嫌,就嫌大水家里穷,一时拿不定主意,说:“这门亲事,慢慢儿再商量吧。”

牛大水的表哥,早就不在家里了。本来他是个铁匠,暗里在了共产党,就开个饭铺儿,搞交通,还掩护革命同志来往活动。后来局子里“剿共”,到处抓人,他在家里站不住脚,就出外去了。表嫂成年价织席编篓,养活着一家人。她娘看她挺困难,住了几天,就带着小梅,到姥姥家去。小梅的姥姥家,也不远,在白洋淀里大杨庄。这亲事可就不冷不热地搁下了。二

秋后,土匪闹大了。这一带好些村子都有了土匪,各自安了番号。申家庄有个小土匪,名叫李六子。李六子有一支枪,五个人。他把村长申耀宗叫去,说:“怎么着?旁的村都安上国号啦,咱村不成立一拨人,人家来吃咱们我可不管哪!”申耀宗瞧他邪得厉害,自己手下的保卫团又都跑光了,心里有些怕,就依从了。

当天下午,他们在家庙院子里召集人们讲话。大水爷儿俩也去了。瞧见李六子提着一把“耧子”,登上台阶说:“我有个事儿跟大家念叨念叨,眼下哪儿都成立‘锅伙’,各村保护各村。咱村也得成立一班人,就吃这个村。这年头,可不分你的我的啦,谁愿意来就来,这就叫‘共点’(共产)!”说着他走下来,掏出一盒大英牌烟卷,嚷着:“咱们共了吧!”就把烟卷儿分了分。当下在家庙院子里安上一口大锅,屋子里盘上一条大炕,“申家班”就算成立了。

大水他爹看了很生气,把脖子一扭,拉着大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些人尽是瞎折腾,咱们快家去干活!”一到家,可就有个叫小小子的来找大水,商量入伙。牛大水老老实实说:“不行,咱们辈辈没出过这号人,叫人说邪气!”小小子一个人去了。

这时候,西面铁路线上,日本鬼子往南开,这儿还能透一口气。大水回家就去割苇子了。爷儿三个上了小四舱,十二岁的牛小水很灵巧地打起棹(就是桨),船儿出去半里远,来到白洋淀的苇塘里啦,两张磨亮的镰子就浸到碧清的水里割起来。也不看天上雁儿飞,也不听水鸭水鸡儿叫,大水心里结记着杨小梅,她也在淀里呀,亲事怎样了?谁知道小梅拗不过娘,娘把她许给别人了!已经定了亲。男人名叫张金龙,住在何庄,离大水家不远。大水可不知道啊!日头将没不没的时候,水面一片红光,耀眼睛。他们的船儿载着苇子,又重、又慢,弟兄俩吃力地打着棹,回到堤边来。把苇子全背上岸,天早黑了,月儿已经一树高。

就在这几天,何庄也成立了“何庄班”,架势可大多啦。领头的何世雄,是个国民党员,在中央军队伍里当过参谋长,家有好地五十顷,枪多人也多。跟小梅定亲的那个张金龙,原是何世雄家“护院的”,也参加了“何庄班”,还当了个小头儿。另外,有些散兵,有些警察,也参加了。李六子和附近的土匪们,怕吃不住劲,都投奔过去了。“何庄班”这就更霸道,更吃开了。天天向各村要东西,要面八百斤,要肉八百斤,要油要醋……要什么都是八百斤。老百姓说:“八百斤,八百斤,剥了皮,抽了筋!”他们可还要钱,按花户,百儿八十地摊。大水家刚把苇子给申耀宗打了利,剩下的只得交款。

大水家交款的第二天,那张金龙骑着大骡子,挎着盒子枪,跑到申家庄来招人。他瞧见牛大水背个粪筐拾粪呢,就勒住了缰绳,歪着头,露出一颗金牙,笑着说:“嘻,傻小子!弄那干吗?跟我去吃白面卷子炖猪肉吧。”大水可认得他,急得光脑瓜儿直冒汗,说:“咱,咱不行,咱没那号本事!”张金龙睁大了眼:“什么?‘没本事’!猪肉白面你不会吃?”大水低下头,随手铲起一块粪,扔到粪筐里,说:“邪魔歪道弄来的东西,咱不稀罕!”一面走开去。张金龙满脸的瞧不起,拿眼斜他,说:“嘿,娘老子没把你造好!你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啦!”就踢踢骡子,虚打一鞭,跑了。三

十月,吕正操将军的队伍上来了,在南边,离这儿一站路。大水家邻舍有个李二叔,赶高阳集卖布回来,说:“红军来啦!”这老头儿得意地讲:“红军”跟这些吃喝队可不一样,穿的粗布,吃的小米,打日本,爱百姓,把那一带土匪收的收,剿的剿了。他翘着大拇指,说:“这才是正式军头呢!要想打日本,参加这个去。入了吃喝队,可就成了邪派啦。”同样的消息到处传,马上有好些小伙子,奔高阳投军去了。“何庄班”怕“红军”剿他们,就摇身一变,变成自卫团。有个中央军的连长,外号郭三麻子,也是个国民党员,从铁路上逃下来,在这儿混,何世雄封了他个副团长。他两个互相利用,在这一带当起土皇上来了。

这时候,牛大水可还在巴巴地等着结亲呢。表嫂不好跟他们说实话,日子长了,大水也估摸着没指望了。家里又是出项多,进项少,怎么也熬不出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常揭不开锅。大水觉得很不顺心,气闷闷地对爹说:“这年头真够瞧!嘴又不能挂起来,还不抵我去当兵呢!”老爹说:“你也入了邪?快安分守己,巴结着好好干,赶明儿娶了媳妇……”大水不耐烦地说:“别提了!一辈子不剃头,也不过是个连毛僧。我还不如去当兵哩!”老爹气得拿烟袋锅子敲他的脑袋说:“你这个小兔崽子!不让你当兵,你偏说,你偏说!”大水噘着嘴,闷着头儿睡觉了。

想不到——表哥回来了。

大水去看表哥,表哥可不在家。表嫂说:“他一回来,扔下铺盖卷儿就串门子去了。”大水想去找他。表嫂说:“不用找,他多半是到刘双喜那儿去了,一会儿就回家吃饭。”大水等了一阵,表哥才回来了。

表哥姓蔡,人都叫他蔡铁匠,也叫他黑老蔡。多时不见,大水看他还是那样粗壮,那样“棒”,脸儿黑不溜、笑眯眯、连鬓胡子毛碴碴的。他衣裳很破,精神很好,亲热地和大水说话。街坊邻舍,亲戚朋友,听说他回来了,也都来看望。黑老蔡是个有名的正直人,谁都爱和他见个面,说个话儿,两间小屋里就挤得满满的啦。

这会儿“国共合作”,世事变了,黑老蔡也不再躲躲藏藏的了。他把战争的消息报告给大家,还说了许多救国的大道理,什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啦,什么“全国人民总动员”啦,还说要“改善人民生活”……嘿!一套一套的,都是没听过的新鲜话儿呀,人们听得怪起劲儿。

后来人散了,大水还坐在那儿没走。表哥烁亮的眼睛望着他,忽然说:“大水,我问你,你愿意当亡国奴吗?”大水说:“谁愿意呀!当亡国奴不好受,你不是说了吗!”表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好,不愿意当亡国奴,就跟我干!咱们成立自卫队,日本鬼子来了,就跟他打!”大水刚才听黑老蔡说了半天,可还有些不相信,说:“咱们赤手空拳,打得过人家?”表哥笑着说:“不怕鬼子千千万,就怕百姓起来慢。只要老百姓起来了,没个打不赢!武器也不用愁,咱们有的是。你明儿就帮我去弄回来,行不行?”大水一时有些慌乱,吞吞吐吐地说:“行倒行……就是明天我地里有点活儿……”表哥笑了一笑,说:“不用怕!我跟你一块儿去。咱哥儿俩走一遭,谁也不注意,保险没事儿。”大水迟疑了一会儿,说:“要去得和我爹说说。”表哥摇摇头,拍着他的肩膀:“老弟,别跟他说!说了去不成,还怕坏了事儿。”就凑到大水耳朵边,低声教给他一个办法。大水听了,想了想,笑起来说:“这倒行喽,就这么着吧。”黑老蔡又鼓励了他几句,大水就回家了。

第二天,表兄弟俩挑着两担鱼篓子,一前一后地走。人们问:“哪儿去呀?”黑老蔡随口答:“倒个小买卖——趸点鱼去。”两个人出了村,沿堤走了一阵,表哥就领着他往西奔。傍黑,他俩过了滏河,到了河西村。走到一家人家,一个老婆婆开了门。表哥说:“我们来拿东西了。”那白头发的老婆婆掌着灯,引他们进了一间草棚子。扒开柴禾垛,露出两个麻袋,打开来,里面全是手榴弹,大大小小,足有二三百颗,装了满满四篓子,用荷叶盖严。他们喝了些水,吃了些饽饽,表哥和老婆婆低低说了一阵话,两个人就挑上担子,连夜往回赶。

路上,大水悄悄问表哥:“这么些炸弹,都是谁给的?”表哥笑着说:“谁也没给。这是手榴弹,都是我们拾来的。中央军撒丫子跑,这一带丢下的武器可多呢!我们一伙人还拾了好些个大枪手枪,都交给吕司令了。咱们凭这些手榴弹,就要打江山!嗨,你瞧着吧。”

两个人回到村里,已经鸡叫三遍了。双喜正在学堂等他们。学堂在事变以后早就没人了。刘双喜是个织布工人,捎带种着“巴掌大一块地”。这人瘦瘦的,很机灵,独个儿在教室里已经挖好两个坑。三个人悄悄把手榴弹藏好,才回去睡觉。四

只几天工夫,黑老蔡就暗里联络了十来个小伙子,天天晚上在学堂开会,把“抗日自卫队”的牌子也亮出去了。还到处吹风,说:“吕司令给发了好几打‘插锁盒子’(盒子枪名),谁要反对抗日,就把谁拾掇了!”

牛大水白天干活,晚上跟着表哥闹腾,觉得很“得”。他爹说他:“你撒什么疯呀?”他说:“闹抗日啊!”老爹说:“中央军几十万还抗不住,溜得一根毛毛也没剩,你有多大能耐,就能抗啊?”大水给问住了,就硬着头皮顶他:“不抗怎么着?叫我当亡国奴啊?”这下老爹又给问住了,瞪着眼儿说不出话。大水紧一步说:“你不叫我干,我出外当兵去!”老爹怕他当兵,心就软了,嘴上赌气地说:“看你叫人家穿着鼻子走,反正我管不了你,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大水又兴头头地跑出去了。

申耀宗见黑老蔡回来,领着一拨人,折腾得挺欢,怕他们闹共产,心里很嘀咕。刚好他手下保卫团的团丁回来了几个,他腰杆子又硬了,就想压一压这些人。可又听说他们有枪,就派乡丁崔骨碌先去探探虚实。

晚上,崔骨碌悄悄溜到学堂偷听,给自卫队站岗的高屯儿发现了。高屯儿年纪虽轻,个子可长得很高。他藏在暗处,拉开大嗓门吼了一声:“谁?不言声可开枪啦!”崔骨碌以为他真有枪,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跑。高屯儿就把他带到屋里去见黑老蔡。崔骨碌心里害怕,一进门就垂着手儿,作出一副可怜相,说:“蔡师傅,蔡先生!你们可别打枪。我这是给人家当差啊!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黑老蔡好言好语盘问他,他不说实话。黑老蔡生气了,一吓唬他,他才骨碌着眼珠子,把申耀宗吩咐他的话,一句句照实说了。黑老蔡觉得好笑,指着那两个装手榴弹的坐柜说:“盒子枪手榴弹可有的是!你回去告诉申耀宗,叫他老老实实的。咱们欢迎他抗日,要再这么背地里鼓捣,我们就跟他干!”崔骨碌一迭连声地答应着,退出去了。

黑老蔡他们连夜商量对付的办法。第二天下午,自卫队每人腰里掖满了手榴弹,有的用皮带勒着,有的用褡包缠着。各人还拿一把小笤帚,用布包好,吊在屁股上,用袄盖着,冒充盒子枪。有的把打鸟的火枪背起来。他们排了队,走在街上,唱着《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刀向鬼子们的头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他们一路走着,还很威风地喊口号。牛大水老怕人家看出他屁股后面是假枪,一会儿用手摸摸,一会儿扭过头看看,生怕那笤帚疙瘩掉出来。这么着转悠了几条街。到了村公所,一拥进去,黑压压地挤了半屋子。

村长申耀宗穿着蓝袍黑背心,钮扣上挂个表链儿,向来是很神气的。这会儿,瞧见黑老蔡他们许多人拥进来,可把脸儿都吓黄了,忙摘下缎子小帽,点头哈腰地让座,又叫崔骨碌倒茶拿烟。

黑老蔡在太师椅上一坐,说:“不用客气。现在国共合作了,大伙儿团结抗日,你们怎么着?”申耀宗坐在一边,摸着八字胡回答:“没说的,没说的。如今——国难当头,不抗日也不行啊!兄弟向来就是主张抗日的。”黑老蔡说:“这就好。既然都是抗日的,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的保卫团跟我们的自卫队,可以合并在一块儿,统一起来,干什么也方便。你看怎么样?”申耀宗心里不同意,嘴上说:“这……”他不好说出口,就假装咳嗽,三咳嗽,两咳嗽,把话都咳进去了。黑老蔡问他:“这怎么样?”申耀宗为难地说:“这……好倒好,可就是……兄弟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咱们慢慢儿再商量吧。”

黑老蔡见他故意推托,刚想说话,有个老乡跑来报告:孙公堤那儿发现一伙劫道的,在打枪呢。申耀宗和他手下的保卫团都面面相觑,不言声儿。黑老蔡站起来说:“咱们瞧瞧去!”可是申耀宗说:“孙公堤打枪,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咱们还是少管闲事吧。”黑老蔡奇怪地说:“不管?那咱们是干什么的呀?不保护老百姓,拿着枪干吗?你们怕死,你们待在家里,我们去!”几句话说得申耀宗脸上下不来,不好意思地说:“要去咱们一块儿去。”黑老蔡就领着自卫队走在头里,村长和保卫团跟在后面,一伙人沿着淀边,直奔孙公堤。

这当儿,牛大水可慌了,一面摸着笤帚疙瘩,一面想:“坏了!弄这玩艺儿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人的么,真打起来,可打个蛋呀!”他瞧着身上手榴弹倒不少,忙拉拉旁边的高屯儿,小声问:“手榴弹怎么个打法?”高屯儿说:“谁打过呀!”大水着急地想:“这可是作了瘪子啦!”西北风飕飕地刮,大水还一身一身地出汗。看表哥,表哥可满不在乎,挺着腰,跨着大步子,一股劲地往前走。

到了孙公堤,劫道的不见了。绕了一个圈儿,也没找着。申耀宗高高地站在“土牛”(堤上护堤用的土墩)上面,望了一会儿,消消停停地捻着胡子说:“哈!幸亏没碰上,你们的手榴弹怕不响吧?”黑老蔡眼睛对他一闪,说:“什么?不响?”就拉开线儿,一颗手榴弹飞出去,喊了一声:“瞧吧!”手榴弹轰地炸开了,土冲得很高,惊得野地里鸟儿都乱飞。申耀宗吓得滚下来,趴在“土牛”后面,也不管绸袍儿弄脏了,嘴里埋怨说:“你,你怎么闹这玩艺儿呀!”自卫队都拍手叫好。

高屯儿这愣小子,挽起袖口,说:“我也来一个!”他照着葫芦画瓢,也摔了一个,也炸响了。申耀宗刚站起来又趴下,慌忙说:“得了,得了!我知道响了就行啦,别伤着人!”刘双喜滑稽地眨了眨眼儿,故意举起手榴弹摇晃着:“不行不行,我还没扔呢。你们小心!”申耀宗刚爬起来,连忙拉着他的胳膊说:“算了算了,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呀!”双喜做了个鬼脸儿,许多人哈哈大笑。高屯儿拍拍牛大水说:“喂,伙计,你的盒子枪可别走火啊!”大水摸着笤帚疙瘩,也忍不住笑起来。天已经黑糊糊的了,一伙人就回村了。

当天晚上,黑老蔡又派人去请申耀宗,来谈判合编的事儿。申耀宗推托着了凉,打发秘书来说,“合了也可以。”黑老蔡提出:申耀宗还当他的村长,自卫队的队长由这边派;两方面结成统一战线,成立动员会,实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枪出枪。比如:申耀宗私人藏的枪,也应该拿出来抗日。秘书回去一说,申耀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黑老蔡他们又去,申耀宗都应承了。合编中间,保卫团的团丁,有的留下,有的不干了,大枪都重新分配。以前班长带的一支盒子枪,就挎在黑老蔡身上了。

接着,黑老蔡他们到附近各村,把财主家的枪都动员出来,还捐款买枪。抗日自卫队扩大了,枪也更多了。五

黑老蔡一伙人的活动,给何世雄知道了,就出了个鬼点子,叫郭三麻子和张金龙、李六子带一班人,一个个都挎着盒子枪,突然来到申家庄村公所,要八百斤槽子糕。申耀宗一听就知道是来闹事的,故意去找黑老蔡报告,说:“哪儿去弄这么些槽子糕?这事儿我办不了。蔡队长,你打发他们吧。”黑老蔡听了很生气,就带着高屯儿、牛大水,跟申耀宗到村公所。

公所里,郭三麻子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穿着国民党的军装,挎着武装带,领子上还别着过去的红领章。站在他身边的张金龙,穿着一身黑的便衣,头发往后梳得贼亮,身上挎着两支枪。旁边站着一溜人,穿什么服装的也有,都拿着枪,一个个贼眉怪眼的。郭三麻子瞧见申耀宗引着个连鬓胡子的黑大汉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土头土脑的壮小伙子,知道那头前一个挎盒子枪的准是黑老蔡,就故意瞧不起地问:“你是蔡铁匠吗?”黑老蔡左手叉腰,右脚踏在板凳上,胳膊弯儿往膝盖上一撑,说:“我就是蔡铁匠,你怎么样?”郭三麻子说:“怎么样?叫你们村里马上准备八百斤槽子糕,送到我们团部去!”

黑老蔡嘿嘿嘿地冷笑,说:“老百姓连棒子窝窝都吃不上,你们吃槽子糕吗!”李六子得意地说:“我们都上火了,就得吃槽子糕!”高屯儿说:“哼!想得倒不错!”牛大水也壮一壮胆,冒一股子劲说:“嘿,这么个穷村,连个点心铺子也没有,哪来的槽子糕呀?”郭三麻子脸儿一沉,说:“别废话!你们到底送不送?”这时候,刘双喜叫来了自卫队和许多老百姓,都拥在院子里听呢,听到这儿,双喜这瘦个儿气得跳起来,对大伙儿嚷着:“你们说,有槽子糕没有?”大伙儿齐声喊:“没有!”

里面,郭三麻子涨得麻脸儿通红,威胁地说:“谁在闹?这是我们何团长的命令。你们要不送,跟我们走,有话跟我们团长说去!”说着回头使了个眼色,立时喀嚓嚓一阵响,十来把盒子都顶上了子儿,大小机头张着,提在手里。高屯儿急了,赶忙把手里的大枪也推上了子弹。自卫队都拥在门口,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牛大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申耀宗偷偷溜出去了。

忽然,黑老蔡直了身子,举起一只手,怪有意思地着眼睛,说:“好吧!要吃槽子糕的跟我走!”张金龙一条眉毛压下来,狠狠地说:“姓蔡的,你别开玩笑!”黑老蔡扬着脑袋说:“你们有上级,我们也有上级,要吃槽子糕,跟我到吕司令那儿吃去!”高屯儿说:“着!吕司令那儿槽子糕多得很!”门外也都喊起来:“到吕司令那儿去!到吕司令那儿去!”郭三麻子眼睛瞪得跟牛蛋子似的,猛地站起来,对黑老蔡拍着桌子说:“放你娘的屁!我们不认得什么驴司令牛司令!这家伙故意捣乱,把他捆起来!”几个人就冲上来抓黑老蔡。黑老蔡拿着盒子枪,走上一步,大声喝着说:“谁敢捆我!”刘双喜一伙,有的提着枪,有的拿着手榴弹,都拥进屋里来。

正在这工夫,外面一阵马蹄声,来了三个军人,都穿着灰粗布军装,跳下马,走进院子。头前一个问:“蔡队长在哪儿?”人们说:“在屋里呢。”他跑进屋里,一见黑老蔡,忙握手招呼。黑老蔡高兴地说:“教导员,你们都来啦?”那教导员说:“大队在后面,我们先来跟你接接头。”黑老蔡说:“好好好,咱们过那边谈谈。”就和自卫队招呼他们到西屋去了。这儿,郭三麻子一伙都傻了眼儿。张金龙暗里推推郭三麻子说:“咱们走吧。”郭三麻子就高声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儿个再来要吧!”李六子说:“对,槽子糕明天再吃!”这一伙毛蛋蛋子,一个个都溜了。

来的是吕司令的一部分队伍,住下以后,专门剿土匪,整顿地方武装。他们派人跟何世雄交涉,要他抗日,要他接受领导,遵守纪律。如果不服从,就要缴他们的枪。何世雄没办法,全部接受了。六

腊月初十,黑老蔡打发牛大水到何庄集上买火药。大水买了火药,正在街上走,忽然听见后面枪响,和一阵咪哩嘛啦的声音。赶集的人们纷纷往两边让开,把大水挤到台阶上了。他扭头一看,瞧见李六子端着个三眼枪,在开道冲邪呢。后面跟着六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引着一顶蓝轿,和一顶红缎子绣金的花轿。花轿后面跟着好些个挎盒子枪的人们,都很威武地走过去了。

大水想:“什么人这样耍威风呀?”一打听,才知道是张金龙娶媳妇呢,娶的是大杨庄的。旁边有个抱小孩的妇女说:“不是大杨庄的,大杨庄是她姥姥家。”大水听了,心里一激灵,就问:“这家姓什么呀?”那女人说:“许是姓梁吧。”大水说:“该不是姓杨?”女人笑起来说:“那谁知道!”大水迷迷惑惑地想:“不要是杨小梅吧?”他呆呆地望着,那花轿越走越远了。

这当儿,小梅正坐在花轿里淌眼泪呢。她早就听说,张金龙是个不正经过日子的嘎小子(嘎是坏的意思)。前两天,小梅就躺在炕上装病,用被子蒙着头,不住地啼哭。可是娘也说,姥姥也劝,临了花轿子抬来,也就由不得她了呀!

忽然——咚!咚!咚!三声炮响,轿子落地了。第二回共产党

星星跟月亮,

老百姓跟共产党。——民谚一

小梅过了门,当了三天新媳妇,过了三天好日子。第四天,婆婆“要活”了,照老规矩,小梅给她做一条棉裤。婆婆把棉裤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又看,就挑开眼了:这儿针脚大啦,那儿絮得不匀啦,呲打了几句。一过了年,小梅走姥姥家回来,就忙活开了。婆婆家人口多,小梅一天要推两回碾子,做两顿饭,还要解苇、碾苇,织一领丈二的席,她可只长着两只手呀!

婆婆家早先原是个富户,在张金龙爷爷手里就败落了,眼下只剩一所破宅院。一家人全靠张金龙在外面讹个钱,诈个财,吃点好的,穿点好的,装装门面。他们可瞧不起“死庄稼人”,欺侮杨小梅。他们吃好的,小梅常挨饿。有一次,公公抽足了大烟,一时高兴,对小梅说:“你碾苇,拿块饽饽吃吧。”小梅刚吃一口,婆婆进来了,发话说:“好媳妇,你长着双管肠子呀?”公公说:“你叫她吃饱了好干活啊。”婆婆撇着嘴儿,不言声。小梅也吃不下了,把饽饽放进篮里就去碾苇。这小媳妇,脑后边挽了个髻儿,穿着宽宽大大的棉袄,一边拉着大石磙,一边掉眼泪。

婆婆还像防贼似的防着小梅,米面全锁在自己的套间里,每顿做饭,都得婆婆亲手舀出来,不许小梅沾手。就连做鞋用的“夹纸”和“铺衬”,也得婆婆拿钥匙开柜取给她。小梅实在受不住窝囊气,跟她男人又说不来个话。那男人脾气大多了,老是拧眉毛,瞪眼睛。小梅在他面前,什么话也不想说,连嘴都快要生锈啦。她想找娘诉诉苦,可是回娘家,路很远。小梅只好等机会,来到姐姐家哭一顿,躲一躲。大水听到小梅这样受苦,心里很难过。可是小梅已经成了人家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呀!二

敌人在头年腊月来进攻过一次,咱们新编的队伍开到滏河边,打了三天三夜,把敌人打退了。这年春天,敌人第二次来,兵力可大多啦,有一千多人,尽是牲口拉的大炮,还有飞机掩护。这边的队伍只有三百多人,在河边整整坚持了一天,就被敌人攻过来,占了县城。咱们的队伍就在农村,配合地方党,继续组织群众,发展武装。

县上的宣传队常到申家庄来,还有“女红军”,也穿着蓝制服,打着旗子,在街上喊口号,刷标语,登台演讲。小梅有时候来姐姐家,也跟着去开会,看着那些“女红军”又会说,又会写,还不受压迫,小梅真眼热。再看牛大水,大水头上包着白手巾,身上穿着对襟的蓝褂儿,腰里缠着子弹袋,肩上背着一支大枪,也兴头头地在街上走来走去。连牛小水也参加了儿童救国会,天天上操,唱歌,很热闹。可是小梅在姐姐家住不上三天,婆婆就要打发人来找,好说歹说,怎么着也得把她叫回去。

秋天,农会成立了。黑老蔡调在工作团,管着好几个村。大水在本村农会里也当上了干部。申耀宗在背地说:“嘿!这些家伙,瞎字不识,满脑袋的高粱花子,也能干出个事儿来呀?”减租减息布置到村,他更不满意,尽在暗里使绊儿。后来,农会几百人到县上去告他,他眼看顶不住,才老实了,见了牛大水,反而笑嘻嘻地点头招呼。大水可松了一口气,他爹算一算,这几年光利钱滚去了一百挂零,人家攒着文书呢,今年再还不清,地就丢了。可是减了租,减了息,地保住了,还能有碗饭吃。喜得老爹说:“要不是闹农会,人家今年就要掐咱们的脖子啦。好小子,好好儿干吧。”大水工作更上劲了。三

刘双喜看大水很积极,想吸收他加入共产党。有一天后半晌,双喜来找大水说:“你有事不?咱俩去拾点柴禾吧。”大水说:“行,咱们走吧。”就拿上小镰,带上绳子,两个人一块儿出村。

他俩在野地里拾了一些棒子槎、高粱秸,又到一片小苇子地。双喜看看四面没人,就一面割苇子,一面说:“大水,你看咱们打日本将来能打胜不能?”大水说:“能哇。”双喜问:“打日本你害怕不?”大水说:“怕什么!”双喜又问:“大水,你说咱们打日本是什么人领导的?”大水心里想:“这个人真怪!怎么老问我呀?”就冲口说:“还不是黑老蔡啊!”双喜笑起来:“你知道黑老蔡是什么人?”大水愣头愣脑地说:“他不是我表哥吗!”双喜没奈何地想:“唉,这个人,真没办法!”就又问:“那,你表哥是干什么的?”大水想了一下,说:“他……他是共产党吧?”双喜笑着不回答,又问:“你看黑老蔡这人怎么样?”大水马上答道:“那还用说!他真是个好样儿的,我最信服他啦!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干!”双喜点点头。他们又割了一会儿,就背上柴禾回来了。牛大水回到家里,来回寻思:“双喜找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呀?”心里老是转磨不开。

一天晚上,轮着高屯儿站岗。高屯儿来叫牛大水:“跟我做个伴儿吧。”大水拿个土枪,跟他到了村口。两个趴在秫秸垛里,说了一阵闲话,高屯儿就说:“大水哥,你这个人挺实牢,就是太死巴……有人介绍你参加了没?”大水摸不清是什么事,说:“参加什么呀?”高屯儿着急地说:“你看你又不说!双喜不是跟你谈过了?”大水说:“他没跟我说参加什么呀!”高屯儿急坏了,心里想:“这小子,真他妈的糊涂!他是双喜的‘对象’,人家又不教我跟他说,这可怎么着?”大水忽然想起来,嚷着说:“哦!是不是叫我参加共产党?”高屯儿忙拉他一把,说:“小声点儿!给人听见可坏啦!”

大水小声问:“屯儿,在了党,我还种地不?”高屯儿说:“种哇!庄稼人不种地,吃什么呀?”大水说:“那我也参加吧。你是不是在了党啦?”高屯儿喉咙里挺痒痒,想说是又不敢说是,就含含糊糊地说:“我是……他妈的,咱们找吧!我找着告诉你,你找着告诉我。”大水说:“行,就这么吧。”半夜换岗以后,大水悄悄跟高屯儿说:“你找着门头,可别忘了我!”高屯儿笑着答应,两个人就分手了。

以后,大水老盼着高屯儿那边的信息,高屯儿可老不跟他提这个茬儿。大水又不好问,真把他憋坏啦。他去找双喜,发现双喜、高屯儿和另外两个农民,背地里叽咕什么,像是开会呢,见他来了,就把他支开。大水想:“怎么把我当外人看待呢?……这可是越活越不如人啦!”气得他尽想啼哭。这么着,直憋了半个多月。

有一天晚上,刘双喜带着自卫队到西边去破路,挖道沟。一路上大伙儿起劲地唱:

月儿弯弯挂树梢,

背起铁锨扛起了镐,

出得村去破坏汽车道,

免得那鬼子儿兵

运兵来杀烧!

得儿生,得儿生,

得儿生得生得生……

到了公路上,双喜先派出警戒哨,又给人们分了段,大伙儿散开,就挖起来。小组跟小组竞赛,个人跟个人竞赛。谁挖得多,谁就坐飞机;谁挖得少,谁就当乌龟。人们都紧张地干起来了。

牛大水很卖力气。天已经冷了,他干着干着就把袄儿脱下一扔,光着膀子,拿个镐,一股劲地抡,一个人挖了一丈多,把高屯儿也比下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扛着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还套着一盘铁丝。双喜走在他的旁边,也给铁镐、铁锨、铁丝压得弯了腰,两个人落在后面了。

半路上,他俩放下东西,在明光月亮地坐下来歇一歇。双喜擦着汗,滑稽地说:“啊呀,我的乖乖!可把我压出油来了。”大水抽着旱烟管儿,说:“哈,这下可有了柴禾啦。回去把这电线杆子劈了,咱们烧水喝!”双喜说:“大水,你干什么都上劲,你真行啊!”大水丧气地说:“咱不行!咱比人家矬(矮)着一截呢!”双喜听他话里有话,就问他。大水说:“我要不矬一截,怎么就不能在党呢?”双喜笑着问:“你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大水说:“那还不知道!共产党是抗日的么。”双喜问:“还干些什么?”大水说:“还领导咱们减租子,叫咱穷哥们也有饭吃。”双喜笑了一笑,说:“对着咧,共产党要叫人人有衣穿,有饭吃,有书念,还要有福享呢。”大水说:“我就是心眼儿里觉着共产党好!”说着把烟管儿递给双喜。双喜一面抽着烟,一面向大水讲解共产党的主张,现在怎么着,以后怎么着,将来怎么着。大水仔细地听,提了许多问题,双喜都一一解答了。大水越听越起劲儿,越听越高兴。

双喜把烟管儿还给大水,又问:“你看咱村谁是共产党?”大水说:“嗨,这可是亲上包亲,不用打听,我看你就是!”双喜笑着不言语。大水拉着他说:“双喜哥,你们别这么憋我啦。星星跟着月亮走,我就跟着你们学,你们怎么着,我也怎么着。反正我知道你们尽干的好事儿!”双喜就安慰他:“大水,你别着急!共产党最稀罕咱们这样的工人农民。我们已经开过会,决定让你参加了。”大水喜得跳起来:“真是让我参加啦?”双喜说:“你小声些!这事儿可得保守秘密。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谁也不能给知道。”大水连连答应。

大水回到家里,他像得了宝贝似的,尽嘻着嘴笑。他爹问他:“你乐什么呀?”大水笑着说:“不乐什么,就是……心眼儿里挺痛快!”

第二天,双喜叫大水去开小组会,高屯儿他们早等着了。高屯儿拉大水坐在炕上,拍着他说:“这你可成了共产党员啦。”大水快活地指着他说:“嘻,你还叫我给你找呢,你倒装得像呀!”双喜说:“咱们说正经的,大水,你在了党,可得遵守纪律,服从党的决议啊!”大水说:“行喽,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高屯儿说:“他参加我们这里头,准一个心。”旁人都说:“大水可错不了。”双喜说:“大水是不错,就是还有‘农民意识’,可得好好儿克服。”大水不懂什么叫“农民意识”,他问他们,大伙儿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了。四

散了会,大水回家,听他爹说,杨小梅挨了打,到她姐姐家来了。老爹摇着头,叹气说:“唉,这么好的闺女,落到他们手里,真是老天爷不睁眼!”大水气鼓鼓地说:“人家有钱啊!”兄弟小水说:“哥,咱们去看看她吧,人家对咱们挺好的。”大水说:“我才不去呢,爱怎么就怎么吧!”大水抽了一锅烟,可不知不觉地到他表嫂家去了。

小梅正在帮她姐姐刷锅洗碗呢。灯光里,大水看见小梅的后影儿,可不知道她给打在哪儿了。表嫂对大水说:“我娘真是瞎了眼,把小梅嫁给这么个人家,不是骂,就是打!她婆婆自个儿忘记把洋火藏在哪儿了,小梅做饭,花了几个子儿买了一盒洋火,这就犯在她手里啦,非叫她吃了洋火不行!还拿起擀面杖,兜头盖脸一顿打。你看!”她拉拉小梅,说:“给大哥瞧!”小梅摔开姐姐的手,扭过身去,低下头,抽抽噎噎地哭。表嫂说:“嗨!头上打了个窟窿,直流血,眉骨头上打了老大一个青疙瘩,差点儿把眼睛都打瞎了!”

大水听了,气得喉咙里挤了个疙瘩,愤恨地说:“他妈的,真歹毒啊!”表嫂说:“这还是娶了不到一年的新媳妇呢,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啊?”小梅拧着脖子说:“反正我不回去了!”表嫂说:“唉!不回去可怎么着?”小梅说:“我当女红军去!”表嫂说:“看这傻闺女!你又不识字,人家要你啊?”大水忙说:“呃呃,不识字的也有呢!”刚说到这儿,表嫂的孩子们嚷着要睡觉,大水就回家了。

想不到第二天,张金龙带着人,把小梅生拉活扯地弄回去了。大水很不放心,不知道小梅回去以后怎样了。他想打听打听,心里又盘算:“叫人家看着,我算是她的什么人呀!”

过了几天,黑老蔡给双喜来信,要调牛大水到县上受训去。大水爹知道了,暗里拉着大水说:“啊呀,这一受训,可准得当兵啦!小子,你不能不去吗?咱们跟你表哥说说,另外派个旁人去不行啊?”大水寻思着说:“当兵倒不准,就怕派到远处去工作。”老爹着急说:“那也就种不成个地啦!”大水瞧他爹年纪大了,兄弟还小,自己又是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心眼儿里也很活动。他就去找双喜,想跟双喜说说。

双喜一见他来,就很高兴地说:“大水,这下你可‘得’啦!一受训,你文化也提高了,政治也进步了,你就是个大干部啦,你回来可别瞧不起我这个老粗啊!”说得大水笑了。高屯儿在一边嘟囔说:“怎么叫他去不叫我去呀?”双喜说:“你着什么急!这回他去,下回你去,一个个地来啊。”大水一看人家抢着去,他就不提了,赶忙回家打整行李。

老爹慌了,问大水:“怎么你走啊?”大水笑着说:“不用怕,受训是好事儿,人家想去还去不成呢。我明儿一早就走!”老爹看他打定了主意,待了一阵,也没有阻挡他,倒从破箱子里搜摸了半天,摸出一张票儿来,给他做零花。早上,大水夹着一个铺盖卷儿就走了。

牛大水到了黄花村,找着黑老蔡,刚说了两句话,忽然看见一个小媳妇跑进来,花条袄上滚着土,头发披散着,一看正是杨小梅。杨小梅哭哭啼啼地对黑老蔡说:“姐夫,你救救我吧。他们不让我活啦!”黑老蔡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坐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见了牛大水,连忙转过脸去,对着黑老蔡,一时说不出话来。黑老蔡仔细问她,才知道那天张金龙把她弄回家里,说:“好哇,你倒腿长,动不动就找你姐夫告状!”说着扇了她一个耳刮子,倒插上房门,娘儿俩把她关在屋里,丢下一大堆活儿逼她做,一天可只给两个窝窝吃。老婆子还说:“申家庄就没个好人。你再去,打折你的腿!”小梅受不住,趁张金龙这一夜没在家睡,天还不亮,就偷偷戳开门,跳墙逃了出来。

小梅对黑老蔡说:“姐夫,那边我实在待不下去啦。你不常说:打日本不分男女老少吗?我早打定主意,要当个女红军,也去工作。咱不识字、没能耐,哪怕给人家提个水儿,跑个腿儿……干什么也行。反正不待在家里受罪啦!”黑老蔡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那么你去受训好不好?”小梅问:“受训是个什么工作呀?”大水忙说:“呃,受训可好哪!又能提高文化,又能……提高政治,就跟进学堂一个样。”小梅说:“行喽!受训就受训吧,反正不回去了!”黑老蔡给写了介绍信,还有几个受训的,一块儿到县上去。小梅的婆婆家,一时找不着她,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五

县上的训练班在一所大宅院里。大水他们找到负责人,交了信。那负责人叫程平,三十多岁,穿着灰粗布军装,坐在桌子跟前,先把他们的名字登记了,就很和气地问杨小梅:“你为什么来受训啊?”小梅红着脸儿,答不上来,半天才说:“就是为了受训么!”程平给她解释以后,小梅才明白了,笑着说:“那……受训就是为了……为的是不在家待着,好出来工作!”程平笑了一笑,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问牛大水:“你为什么来受训呢?”牛大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高声地回答:“坚决打日本!”程平回了个礼,笑着问:“要是叫你带一班人,领头打,你敢不敢?”大水冲口说:“敢!”程平点了点头,又去问别人了。

大水隔着玻璃窗,往外一瞧,见院里男男女女好些人,心里想:“可热闹啦!”程平和他们谈完话,勉励了几句,就把他们编了班。生活上妇女单有一个女生大队,学习可是男女在一块儿的。大水和小梅刚好编在一个学习小组里。编好班,临出来的时候,大水忽然想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转着身子,着急地说:“哎!哎!我这个关系交给谁呀?”程平忙指给他:“找陈大姐!”大水看见里边桌子旁坐着个女同志,在笑着对他招手咧。大水走过去,那陈大姐低低对他说:“你别嚷嚷!这儿还有‘群众’呢。”大水交了党的关系,才放心地走出来。

大水和小梅乍一入了训练班,都很不习惯。白天上课,晚上开讨论会,起床,睡觉,上操,唱歌……干什么都吹哨子,觉得昏头晕脑的,紧得厉害。吃起饭来,二三百口子,分成摊儿,小米饭,萝卜汤。大家吃得挺快,小梅赶不上,把嘴唇都烫出泡来了。晚上睡觉,男同志全在屋里睡地铺,垫的草,枕的砖。女同志优待点,屋里还有炕。房子很大,炕又是凉炕,天气很冷啦,小梅没带被子,跟一个叫田英的女同志伙着盖,半夜里冻得她腿肚子转筋,尽啼哭,心里有些后悔:“还不抵不来呢!”常想回姐姐家去。

田英是个中学生,又是个党员,年纪也比她大,常半夜里起来给她转腿肚子,还劝她别回去。有时候把她当小妹妹似的哄着,买烧饼给她吃,说:“你吃一个,我吃一个,好好儿学习,别想家啦。”小梅也觉得,回婆婆家吧,受不了那个罪;住在姐姐家吧,也还是逃不出张金龙的手。既然出来了,一到训练班,把头发也剪了,当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可总得争口气呀。咬咬牙也就过下来了。

大水夜里着了凉,也闹肚子,可是他最发憷的还是学习。这训练班,各阶层的人都有,程度不齐,服装也各色各样。大伙儿坐在院子里,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听课。大水包着头巾,穿着破棉袄,还束着个褡包,插着个小烟袋儿,坐在前面,抬着头,眼巴巴地听课呢。可是,什么“目前形势”呀,“统一战线”呀,“游击战术”呀……他都听不懂。有个教员是长征老干部,湖南人,还问他:“你听等听不等?”大水瞪着两个眼儿。旁人笑着说:“问你听懂听不懂?”可闹了笑话啦。大水看着有些人哗哗哗地记笔记,心里想:“多会儿熬磨到能记个录,可就好了!”

开起讨论会来,这个小组里,就是大水和小梅不言声。别人问:“你们怎么不发言呀?”大水说:“咱们一个庄稼脑袋,叫我说个庄稼话行喽,叫我发言,我知道怎么发呀?”小梅给人催急了,臊得她差点哭出来。大伙儿劝他们:“记得几句说几句,慢慢儿就学会啦!”大水好几夜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觉,愁了个半病子。他对小梅说:“咱俩可是高粱地里耩耠子(耠子是高粱的一种),一道苗儿。两个傻蛋,往后受罢训回去,百吗也不懂,可怎么着?”小梅也愁蹙蹙地说:“谁说不是呀!咱们两个笨鸭子上不了架,受了一回子训,就装了一肚子小米饭,回去怎么见人哪?”大水说:“咱不信!人家是人,咱也是个人,咱就学不会?”

每天,在休息的时间,程平教他们识字。大水晚上躺下,还在肚皮上画字呢。上课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听,慢慢地也就听出个意思来了。小组会上,大水下决心发言,憋出一身汗,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地说了一泼滩。小梅红着脸儿,也跟着学了几句。大伙儿都说:“好了好了,这两个可有了门儿啦!”

大水可比谁都勤谨。每天,他起得最早,扫了院子扫屋子,把同志们的洗脸水漱口水都打好,等大家起了床,又把一个个铺盖卷儿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在生活检讨会上,他闹了个模范,许多人都夸他。大水很不好意思,说:“咱们庄稼人,没什么旁的本事,就是会卖点力气。”后来程平同志在全体大会上,还提出牛大水的名字,表扬了一下,大水心里可乐啦。

大水觉得自己有了进步,生怕小梅落了后,有一次学罢歌子,人散了,他问小梅:“你怎么着?生活过得惯?”小梅剪过的头发齐脖子,晒得黑红的脸儿,一笑就是两个酒窝儿。她可松快多了,活泼多了,两只大眼睛挺精神地瞧着大水,说:“怎么过不惯呀?”她把陈大姐跟她们说的话,照样儿搬了过来,说:“就得吃苦呢。咱们这是‘锻炼’!往后打日本,什么苦都要受得了呢!”大水听了,吃惊地想:“嘿呀,小梅可进步多多啦!”小梅一跳一跳地走去,头发在风里飘,还唱《新中华进行曲》呢:

我中华英勇的青年

快快起来,

起来!

一齐上前线……六

这天,正上课呢,大水烟荷包里没烟了。熬了半天,怪难受,就偷偷溜出来,在门口糖摊上,买了两根烟卷儿。训练班的纪律很严,不许买烟卷儿抽。他不敢给人知道,就躲在茅厕里,假装大便,吸着烟卷儿过瘾。刚好有个同班的来解手,大水赶忙把烟卷儿戳灭,另一支也丢在脚底下踩碎了。那同学可斜着眼睛看了个准。

晚上,开了个小组会,那位同学一提出来,大伙儿可把大水批评得真够瞧。这个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听课?”那个说:“你还有没有个纪律呀?”说得大水成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是第一回呀!口袋里可一点儿烟也没有了。你们大家抬抬手,原个谅吧。”话还没有说完,人们就乱嚷开了。这儿也是:“报告主席,我对他有个意见!”那儿也是:“报告主席,我也有个意见……”真是按倒葫芦瓢又起来了,都说牛大水不接受批评,不诚恳。连小梅也跟着嚷嚷:“我也报告主席……”

大水恼了,心里想:“抽个烟儿,犯了什么罪呀?”一赌气,掏出他的小烟袋说:“妈的,为了这么个事,以后一辈子也不抽这个倒霉烟了!”说着,把那烟袋在膝盖儿上喀嚓一下就撅折了,嘴里还气愤不平地说:“看我改了改不了!一个中国人还没有这一点志气!”说完把两截子烟袋扔在地上就走了。

大水气得半夜没睡着,差点儿啼哭。第二天起来,他还憋着这口气,谁也不理,连小梅跟他说话,他也不答腔。下午,程平把他叫去了。程平让他先说,大水气呼呼地诉说了一顿。程平笑了笑,很耐心地教育他,说:“大伙儿批评你,说轻说重都是为了你好,不能接受批评,就不能进步。你是个共产党员,更得守纪律,起模范啊。”还说了两个守纪律的故事给他听。大水听了以后,气也平了,心也服了,说:“哈!你这是拿钥匙,把我的心开了窍儿啦。”

晚上,开了党的会,又开小组会。大水承认了不是,笑呵呵地说:“我是个实葫芦儿,这会儿才豁亮了。往后我有什么缺点儿,你们只管指出来。我牛大水可再不发我的牛脾气啦。”大伙儿都笑开了,说:“有错改错,也就没错了,你可大大地进步啦。”

大水进步,小梅也很有进步。田英想介绍小梅入党,就问她:“你看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小梅说:“当然共产党好么!”田英说:“你愿意在哪个党?”小梅可说:“哪个党我也不在,我就知道抗日,反正我要当女红军!”以前小梅知道她姐夫黑老蔡是个共产党,给剿得东奔西跑,小梅很害怕。她看那些女红军,倒是很自在,所以决心要当女红军。田英拉着她说:“你真傻!没有共产党,哪里来的红军呀?现在红军的名儿也已经取消了。在了党,常开会,知道的事儿多,进步就快啦。你好好儿寻思寻思吧!”

小梅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就找牛大水商量。大水着急地说:“嗨,你这个人真糊涂!这是个最秘密的事儿么,你怎么告诉我呢?”他可不知不觉地暴露自己说:“幸亏我在了党,要不,你就‘暴露’给人家啦!”小梅害怕地说:“那怎么办呢?已经给你知道啦!”大水很秘密地说:“你就参加吧。在了党,可就有了主心骨啦。”

小梅见到田英,就同意参加了。陈大姐和小梅谈了三次话,让她填了表。和小梅一块儿入党的有十几个人,举行了入党仪式,大家对党旗、对毛主席的像宣了誓。以后,就常跟大水他们一块儿上党课。七

一天下午,训练班来了一个人,中等个子,二十七八,穿了一身军装,镶着一颗金牙,夹个包袱,来找负责同志。程平接见以后,他很客气地问:“贵校学员里,有个妇女叫杨小梅的吧?”程平说有。那人介绍自己,说是在何庄抗日自卫团服务,又说:“我们这个团是吕司令领导的。杨小梅同志是我内人,她在这儿受训我是很赞成的。今天我特意来看看她,给她捎点儿东西。”程平说:“可以,你等一等。”就走出去了。

张金龙一连吸了三支烟,程平才来了,打量着他说:“杨小梅不愿意见你,她说你尽打她。”张金龙笑着说:“两口子吵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又不是她的仇人,她能一辈子不见我吗?程主任,我也是个抗日军人,你说吧,她这样做合理不合理?”程平说:“我们是主张夫妻和睦的,你要想见她也可以,你可得保证不打她!”张金龙满口答应。程平就去说服了杨小梅,小梅来了。

张金龙一见小梅,就嘻着个嘴,问长问短,很是亲热。又打开包袱,拿出一件大袄说:“快穿上吧。天这么冷,别冻着了!”小梅从来没见他这么好过呀,心就软了。张金龙说:“缺什么你就说。穿了大袄,咱们到馆子里吃饭去。”小梅穿好大袄,和程平说了一声,就跟他去了。

天,阴沉沉的。没有风,可是很冷。他俩到了一家饭馆。李六子、小小子先占了一间暖呼呼的房,在等他们呢。张金龙叫了好酒好菜,请小梅。吃饭中间,张金龙说:“小梅,你这回出来,跟家里没有商量。你一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谁不笑话咱!你看我这个脸往哪儿搁呀?”小梅说:“我这是正二八摆的受训,将来出去做抗日工作,有什么丢人的?”张金龙说:“嗨!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工作呀,还不是白受罪!我看你不抵跟我回去,家里有你一碗饭吃!”小梅明白了他的心意,沉下脸儿说:“我不回去!我回去挨打呀?”张金龙说:“我娘打你,我已经说过她了,就是我,也是一时脾气不好……你还能老不回去吗!”

小梅早就吃不下去了,站起身说:“要回去,也得等我受罢训!这会儿,我出来的工夫大了,我得忙回去。”张金龙一把拉她坐下说:“忙什么!”小梅着急地看他们吃完饭,李六子和小小子走出去了。张金龙付了账,对小梅说:“你今天就跟我回家!咱们走吧!”小梅急得眼泪汪汪地说:“就是走,我也得跟班上说一声啊。”张金龙说:“那边我负责,你不用管!”说着,拉住小梅的胳膊就往外走。

走到饭馆门口,小梅看见李六子、小小子早拉着一匹马,在等着了。小梅流下了眼泪,两只脚蹬着门坎儿,一只胳膊撑着门框,死赖着不走。张金龙拉着她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驮也把你驮回去,抬也把你抬回去!”饭馆的伙计和街上的闲人都来看。张金龙掏出枪来,喝着说:“你们看什么!这是我的媳妇,我接她回家去,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人们一闪开,李六子和小小子把小梅架上马,拉着就走。张金龙提着枪,跟在后面。

天更阴了,絮絮地飘着雪花。小梅骑在马上,可急得没法了呀!到了村口,她一骨碌从马上滚下来,跌在地上,嚎开了。张金龙用枪头戳着她,凶狠狠地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打死你!”小梅嚎着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走了!”张金龙解下皮带,正要打她,忽然看见那边好些人呼呼呼地跑过来,头前是个牛大水,分明都是训练班的人。一看势头不对,张金龙咬着牙,指着杨小梅说:“好!你厉害!咱们以后瞧吧!”说完,跳上马,带着李六子、小小子,一溜烟跑了。第三回农民游击队

今天碰钉子,

明天碰钉子,

钉子碰了三百三,

脑瓜儿碰成铁蛋蛋!——民谣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

都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游击队歌一

张金龙回到何庄,照旧在自卫团鬼混。

自卫团打着抗日的招牌,尽糟害老百姓。大小头儿们更是倚仗何世雄,大吃二喝,胡嫖乱赌。有一天,张金龙还跟郭三麻子争风吃醋,打了个瞎架。过了几天,郭三麻子摆弄枪支,假装走火,一枪打在张金龙肚子上,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吕司令得到老百姓许多反映,知道这个自卫团实在要不得,就派队伍把它改编了。何世雄自个儿心虚,带着郭三麻子、李六子几个,偷跑到国民党反共头子张荫梧那儿去了。张金龙在家里养伤,没有去。

年跟前,县上的训练班结束了。杨小梅不愿意回村,就分配在区妇救会工作。婆家几次三番想拉她回家,她坚决不回去,他们拿她也没有办法。二

牛大水受罢训,回到申家庄,当了农会主任。村里实行合理负担,村长申耀宗瞒地,给农会查了出来,申耀宗丢了脸,就辞职不干了。村里另选牛大水当了村长。

老爹怕大水耽误生产,又怕他得罪人,心里很担忧;可又觉得儿子当了“官儿”,老人面上也很光彩。邻居家李二叔来看大水,说:“好小子,真有出息!才几天不磕打谷槎子,就当了全村的大干部啦!”大水爹心里就得意起来,嘴上可说:“他知道怎么当呀,还不是瞎当!”大水笑着说:“八路军的干部跟以前的官儿不一样,只要真心给老百姓办事就行。”他爹捋着胡子说:“这小子受了一回子训,字儿倒学了一百多啦!”大水纠正他说:“二百还多呢。”李二叔说:“嘿嘿,瞧,没想到咱们庄稼主里,祖辈流传,出了这么个人。好好儿干吧!”大水把新买的铜管儿铅笔插进挂包里,挎着挂包就到公所去了。

路上,大水碰见杨小梅。小梅头上包着白手巾,胳膊弯里夹着个蓝布小包,脸儿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瞧见了牛大水,就笑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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