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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3 13:2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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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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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春试读:

作者:朱自清排版:skip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地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俏俏的,草软绵绵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的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着些心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呼朋引伴的卖弄清脆的歌喉,唱出婉转的曲子,跟清风流水应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嘹亮的响着。 

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牦,像花针,像细丝,密密的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着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所戴着笠。他们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天上的风筝渐渐多了,地上的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赶趟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儿去。“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功夫,有的是希望 。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向前去。

《吴稚晖先生文存》

在《现代评论》一卷二十三期里,西滢先生曾说:

吴先生的著作最有趣的自然是散见于各报各杂志的杂文,其次便是他的书函。我总觉得奇怪,现在什么人都出文存,文录,文集,演讲集,没有人——连孜孜为利的书贾都没有!想到把吴先生的文字收集起来。我的话也许提醒了什么人,……

那时我看了西滢先生的话,很觉合意,因为我也是爱读吴先生的文字的。但我同时想到收集吴先生的文字真是一件难之又难的事!他的历史不算短,他的笔又健,写的又多,而报章,杂志又是极易散失的东西——这个月印行的,下个月也许就找不着了;特别是在中国!至于书函,大部分都在私人(他的朋友们)手里,那更难收集了!记得在《新教育》杂志上,有人引美国人的话:谁若能搜齐了杜威的作品,他便该得着博士的学位;我想搜集吴先生的作品,大约也有同样的艰难——虽然该得博士与否,我还不敢妄断。

这是五月底的事,不料到了七月(?)初,上海报登着封面广告,说是《吴稚晖先生文存》出版了,定价一元五角,照码七折,在医学书局发行。我看了报之后,且喜且惊!喜者,我们渴望吴先生有文存饱我们的眼福,现在居然如愿以偿!惊者,西滢先生的豫言竟于两个月间中了彩!——我不敢断言文存编者周云青先生就是被西滢先生提醒了的“什么人”,故只得小心地说。我那时住在白马湖,买书不便,不得先睹为快,真为着急!报纸上天天有封面广告,更令我不耐烦!但广告中文字忽然改变,将“定价——七折”云云改为“实洋一元零五分”,我想,这很滑稽,但又爽快,不能不说是带着些“吴老头儿”的味儿!后来好容易转了两个弯,才到手了一部,确乎是《吴稚晖先生文存》!这是蓝面儿的薄薄儿的两本东西。我于是转第一个念头,吴先生三四十年的文章,只剩了这区区两小册,还抵不上《胡适文存》的一半,这却是何道理?或者周先生的手眼太高,去取太严了吧?于是打开来看,全书是四号字印的,看来更是区区了:开首自然是一篇《序》;这篇《序》在抱着闷葫芦的我自然是不能放过的,且看他说:

云青既喜读先生文,时时搜集,先后得若干篇,尚不及十之一二也。一日,吾乡大律师钱季常先生……瞥见余案头置吴先生所著之《溥仪先生!》一首,且读且击节,读一小时而毕。……季常先生曰:“吴先生如此妙文,在无锡者,皆未能一见;即星期六会同志,皆吴先生之老友,见者亦不过一二人,岂非奇事!盍付诸手民,以广流传!”云青即将箧衍中所存吴先生文,尽付铅印,以冀世之爱读先生文……者,莫不先睹为快;非敢意为去取也。然先生著作日富,广登京沪各报,余小子益当穷搜博摭。他日将续辑二三四编,无锡后学周云青谨识。

序文实在重要不过,而且语妙天下,故不能割爱,逶逶迤迤引了这么长的一段!从这篇序里,我第一知道我的猜想不对;他既没“尽付铅印”,又说“非敢意为去取也”,可知决不会“太严”了!我第二知道自“钱大律师”乃至“后学”周先生诸公大约都是不常看报章杂志的,至少是不博览报章杂志的!你看“钱大律师”看了“一首”《溥仪先生!》要“一小时而毕”,可以想见他老先生读报的艰难!(他要将报章当古文读,自然便觉艰难!)他老先生说“见〔此文〕者亦不过一二人,岂非奇事!”真的,岂非奇事!《溥仪先生!》曾登《民国日报》,并非隐僻的记载呀!而周先生“时时搜集”的结果,终于只印成了这区区的薄薄的两本,也是不“常看”或“不博览”的确证的。好吧,事已如此,我们且看这两本的内容如何?兵在精而不在多;倒也不可小觑的!于是乎我看目录。

无论著书,编书,总该有个体例!古人是不写出来的,后人却总写出来,便是所谓“凡例”。写自然比不写好;许慎作《说文解字》时,若写下他的“凡例”来,王筠等人就不必费九牛二虎之力去做《说文释例》一类书了!你看,我话说得太远了,真是小题大做!我的本旨,只是要说周先生编这部《文存》,不著“凡例”,累我多用脑筋,是大大的不方便!我既不能依赖“凡例”去估定这书的轻重,只得自己动手去找;幸而,不要紧,目录只有四页,可以一分钟“而毕”,尽可多翻几次。我翻了不知多少次,——对不起,我不能用数字告诉你——我的脑筋实在太笨,终于不曾发见出一条——唉!一条也好——“通例”来,“岂非奇事”!在我的笨脑筋里,编《文存》的体例不外“编年”,“分类”,“分体”三种;或只用“编年”,或用他二种之一为经,“编年”为纬,都可以的。但我将这几个方格儿画在周先生的目录上,竟没有一个合式!唉!倒楣极了!“苦矣”!“怎样办呢?”我没有法子,只好再去乞灵于序文;《序》中有曰,“先生……真近世……神工鬼斧之大文豪也!”我想或者周先生是以文章的好坏来编次的吧?但仔细一想(因为《文存》里大部分的文章是见过的,所以只要想,不要翻),觉得也不像,也不合式;我决不能枉口拔舌,诬栽人家!但是我立刻又找到了“尽付铅印”一句,大约周先生是“将箧衍中所存吴先生文”照着在箧衍中叠着的顺序,“尽付铅印”的吧?我想这总该“不中不远”了,因为在我的笨脑筋里,另外实在没有什么“可能”了!但这不能算是“例”,奈何?唉!只好由他去吧。

周先生既没有“例”,这《文存》便真成了“断烂朝报”,我们读者毫不觉着有什么意义与趣味!我很怀疑,这样的《吴稚晖先生文存》,真有编纂的必要么?真有“莫不先睹为快”的必要么?其实就是放开体例不说,周先生所编也还有个大大的漏洞,就是真正的“挂一漏万”!吴先生三四十年来的文章,若只有这区区的薄薄的两册,那也不成其为吴先生了!虽然周先生也曾说,“他日将续辑二三四编”,但吴先生的文章已可趸批,何必再切下来零买呢?我就不懂周先生何以要急急地“挂一漏万”地出版这部书,何不发一大愿,需以时日,作求全之计?若将一编和二三四编并出,我想或者不会糟到现在这样!因为材料多了,也许会想到了体例,还有,我每想到编吴先生《文存》,总有“患材多”之感;而周先生似乎倒“患材少”,所以南菁书院的几篇课艺也放了进去,已成书数年的《客座谈话》也抄了一部分进去!我想幸而泰东书局主人自己良心有愧;(看《现代评论》一卷二十三期《闲话》)不然,要和周先生打起版权官司来,倒是件麻烦的事?《客座谈话》既可抄,《上下古今谈》等又何尝不可抄,则吴先生文存之厚,可指日而待矣!而或者曰文存里所印的《客座谈话》,或者是存在周先生箧衍中的;泰东印行的全部,周先生或者还未知呢。这也许是合于实际的推测,但周先生真正这样不闻理乱么?

我写此文,只是想说明编《文存》的不易,给别人编《文存》,更是不易!一面也实在是佩服吴先生的文章,觉得让周先生这么一编,再加上那篇“有意为文”,半亨不亨的序,真是辱没了他老先生和他老先生的“如此妙文”!语有之,“点金成铁”,殆此之谓欤?我不敢说周先生是轻举妄动,但总佩服他的胆大!我希望总还有胆小的人,仔仔细细,谨谨慎慎地多破些工夫将吴先生的文章重行收集,拣择,编次一番,成为一部足以称为“吴稚晖先生文存”的《吴稚晖先生文存》,那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再,此书出版后,曾见过两篇批评的文字,他们都是就吴先生的文章立论的,不曾说及编纂的人;我却以为这种书最要紧的还是编纂的人!“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一九二五年九月在北京1925年10月11日

执政府大屠杀记

三月十八是一个怎样可怕的日子!我们永远不应该忘记这个日子!

这一日,执政府的卫队,大举屠杀北京市民——十分之九是学生!死者四十馀人,伤者约二百人!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杀!

这一次的屠杀,我也在场,幸而直到出场时不曾遭着一颗弹子;请我的远方的朋友们安心!第二天看报,觉得除一两家报纸外,各报记载多有与事实不符之处。究竟是访闻失实,还是安着别的心眼儿,我可不得而知,也不愿细论。我只说我当场眼见和后来耳闻的情形,请大家看看这阴惨惨的二十世纪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的中国!——十九日《京报》所载几位当场逃出的人的报告,颇是翔实,可以参看。

我先说游行队。我自天安门出发后,曾将游行队从头至尾看了一回。全数约二千人;工人有两队,至多五十人;广东外交代表团一队,约十馀人;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一队,约二三十人;留日归国学生团一队,约二十人,其馀便多是北京的学生了,内有女学生三队。拿木棍的并不多,而且都是学生,不过十馀人;工人拿木棍的,我不曾见。木棍约三尺长,一端削尖了,上贴书有口号的纸,做成旗帜的样子。至于“有铁钉的木棍”我却不曾见!

我后来和清华学校的队伍同行,在大队的最后。我们到执政府前空场上时,大队已散开在满场了。这时府门前站着约莫两百个卫队,分两边排着;领章一律是红地,上面“府卫”两个黄铜字,确是执政府的卫队。他们都背着枪,悠然的站着:毫无紧张的颜色。而且枪上不曾上刺刀,更不显出什么威武。这时有一个人爬在石狮子头上照相。那边府里正面楼上,栏杆上伏满了人,而且拥挤着,大约是看热闹的。在这一点上,执政府颇像寻常的人家,而不像堂堂的“执政府”了。照相的下了石狮子,南边有了报告的声音:“他们说是一个人没有,我们怎么样?”这大约已是五代表被拒以后了;我们因走进来晚,故未知前事——但在这时以前,群众的嚷声是决没有的。到这时才有一两处的嚷声了:“回去是不行的!”“吉兆胡同!”“……”忽然队势散动了,许多人纷纷往外退走;有人连声大呼:“大家不要走,没有什么事!”一面还扬起了手,我们清华队的指挥也扬起手叫道:“清华的同学不要走,没有事!”这其间,人众稍稍聚拢,但立刻即又散开;清华的指挥第二次叫声刚完,我看见众人纷纷逃避时,一个卫队已装完子弹了!我赶忙向前跑了几步,向一堆人旁边睡下;但没等我睡下,我的上面和后面各来了一个人,紧紧地挨着我。我不能动了,只好蜷曲着。

这时已听到劈劈拍拍的枪声了;我生平是第一次听枪声,起初还以为是空枪呢(这时已忘记了看见装子弹的事)。但一两分钟后,有鲜红的热血从上面滴到我的手背上,马褂上了,我立刻明白屠杀已在进行!这时并不害怕,只静静的注意自己的运命,其馀什么都忘记。全场除劈拍的枪声外,也是一片大静默,绝无一些人声;什么“哭声震天”,只是记者先生们的“想当然耳”罢了。我上面流血的那一位,虽滴滴地流着血,直到第一次枪声稍歇,我们爬起来逃走的时候,但也不则一声。这正是死的袭来,沉默便是死的消息。事后想起,实在有些悚然。在我上面的不知是谁?我因为不能动转,不能看见他;而且也想不到看他——我真是个自私的人!后来逃跑的时候,才又知道掉在地下的我的帽子和我的头上,也滴了许多血,全是他的!他足流了两分钟以上的血,都流在我身上,我想他总吃了大亏,愿神保佑他平安!第一次枪声约经过五分钟,共放了好几排枪;司令的是用警笛;警笛一鸣,便是一排枪,警笛一声接着一声,枪声就跟着密了,那警笛声甚凄厉,但有几乎一定的节拍,足见司令者的从容!后来听别的目睹者说,司令者那时还用指挥刀指示方向,总是向人多的地方射击!又有目睹者说,那时执政府楼上还有人手舞足蹈的大乐呢!

我现在缓叙第一次枪声稍歇后的故事,且追述些开枪时的情形。我们进场距开枪时,至多四分钟;这其间有照相有报告,有一两处的嚷声,我都已说过了。我记得,我确实记得,最后的嚷声距开枪只有一分馀钟;这时候,群众散而稍聚,稍聚而复纷散,枪声便开始了。这也是我说过的。但“稍聚”的时候,阵势已散,而且大家存了观望的心,颇多趑趄不前的,所谓“进攻”的事是决没有的!至于第一次纷散之故,我想是大家看见卫队从背上取下枪来装子弹而惊骇了;因为第二次纷散时,我已看见一个卫队(其馀自然也是如此,他们是依命令动作的)装完子弹了。在第一次纷散之前,群众与卫队有何冲突,我没有看见,不得而知。但后来据一个受伤的说,他看见有一部分人——有些是拿木棍的——想要冲进府去。这事我想来也是有的;不过这决不是卫队开枪的缘由,至多只是他们的借口。他们的荷枪挟弹与不上刺刀(故示镇静)与放群众自由入辕门内(便于射击),都是表示他们“聚而歼旃”的决心,冲进去不冲进去是没有多大关系的。证以后来东门口的拦门射击,更是显明!原来先逃出的人,出东门时,以为总可得着生路;那知迎头还有一枝兵,——据某一种报上说,是从吉兆胡同来的手枪队,不用说,自然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府卫队了!——开枪痛击。那时前后都有枪弹,人多门狭,前面的枪又极近,死亡枕藉!这是事后一个学生告诉我的;他说他前后两个人都死了,他躲闪了一下,总算幸免。这种间不容发的生死之际也够人深长思了。

照这种种情形,就是不在场的诸君,大约也不至于相信群众先以手枪轰击卫队了吧。而且轰击必有声音,我站的地方,离开卫队不过二十馀步,在第二次纷散之前,却绝未听到枪声。其实这只要看政府巧电的含糊其辞,也就够证明了。至于所谓当场夺获的手枪,虽然像煞有介事地举出号数,使人相信,但我总奇怪;夺获的这些支手枪,竟没有一支曾经当场发过一响,以证明他们自己的存在。——难道拿手枪的人都是些傻子么?还有,现在很有人从容的问:“开枪之前,有警告么?”我现在只能说,我看见的一个卫队,他的枪口是正对着我们的,不过那是刚装完子弹的时候。而在我上面的那位可怜的朋友,他流血是在开枪之后约一两分钟时。我不知卫队的第一排枪是不是朝天放的,但即使是朝天放的,也不算是警告;因为未开枪时,群众已经纷散,放一排朝天枪(假定如此)后,第一次听枪声的群众,当然是不会回来的了(这不是一个人胆力的事,我们也无须假充硬汉),何用接二连三地放平枪呢!即使怕一排枪不够驱散众人,尽放朝天枪好了,何用放平枪呢!所以即使卫队曾放了一排朝天枪,也决不足做他们丝毫的辩解;况且还有后来的拦门痛击呢,这难道还要问:“有无超过必要程度?”

第一次枪声稍歇后,我茫然地随着众人奔逃出去。我刚发脚的时候,便看见旁边有两个同伴已经躺下了!我来不及看清他们的面貌,只见前面一个,右乳部有一大块殷红的伤痕,我想他是不能活了!那红色我永远不忘记!同时还听见一声低缓的呻吟,想是另一位的,那呻吟我也永远不忘记!我不忍从他们身上跨过去,只得绕了道弯着腰向前跑,觉得通身懈弛得很;后面来了一个人,立刻将我撞了一交。我爬了两步,站起来仍是弯着腰跑。这时当路有一副金丝圆眼镜,好好地直放着;又有两架自行车,颇挡我们的路,大家都很艰难地从上面踏过去。我不自主地跟着众人向北躲入马号里。我们偃卧在东墙角的马粪堆上。马粪堆很高,有人想爬墙过去;墙外就是通路。我看着一个人站着,一个人正向他肩上爬上去。我自己觉得决没有越墙的气力,便也不去看他们。而且里面枪声早又密了,我还得注意运命的转变。这时听见墙边有人问:“是学生不是?”下文不知如何,我猜是墙外的兵问的。那两个爬墙的人,我看见,似乎不是学生,我想他们或者得了兵的允许而下去了。若我猜的不大错,从这一句简单的问语里,我们可以看出卫队乃至政府对于学生海样深的仇恨!而且可以看出,这一次的屠杀确是有意这样“整顿学风”的;我后来知道,这时有几个清华学生和我同在马粪堆上。有一个告诉我,他旁边有一位女学生曾喊他救命,但是他没有法子,这真是可遗憾的事,她以后不知如何了!我们偃卧马粪堆上,不过两分钟,忽然看见对面马厩里有一个兵拿着枪,正装好子弹,似乎就要向我们放。我们立刻起来,仍弯着腰逃走;这时场里还有疏散的枪声,我们也顾不得了。走出马路,就到了东门口。

这时枪声未歇,东门口拥塞得几乎水泄不通。我隐约看见底下蜷缩地蹲着许多人,我们便推推搡搡,拥挤着,挣扎着,从他们身上踏上去。那时理性真失了作用,竟恬然不以为怪似的。我被挤得往后仰了几回,终于只好竭全身之力,向前而进。在我前面的一个人,脑后大约被枪弹擦伤,汩汩地流着血;他也同样地一歪一倒地挣扎着。但他一会儿便不见了,我想他是平安的下去了。我还在人堆上走。这个门是平安与危险的界线,是生死之门,故大家都不敢放松一步。这时希望充满在我心里。后面稀疏的弹子,倒觉不十分在意。前一次的奔逃,但求不即死而已,这回却求生了;在人堆上的众人,都积极地显出生之努力。但仍是一味的静;大家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那有闲心情和闲工夫来说话呢?我努力的结果,终于从人堆上滚了下来,我的运命这才算定了局。那时门口只剩两个卫队,在那儿闲谈,侥幸得很,手枪队已不见了!后来知道门口人堆里实在有些是死尸,就是被手枪队当门打死的!现在想着死尸上越过的事,真是不寒而栗呵!

我真不中用,出了门口,一面走,一面只是喘息!后面有两个女学生,有一个我真佩服她;她还能微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他们也是中国人哪!”这令我惭愧了!我想人处这种境地,若能从怕的心情转为兴奋的心情,才真是能救人的人。若只一味的怕,“斯亦不足畏也已!”我呢,这回是由怕而归于木木然,实是很可耻的!但我希望我的经验能使我的胆力逐渐增大!这回在场中有两件事很值得纪念:一是清华同学韦杰三君(他现在已离开我们了!)受伤倒地的时候,别的两位同学冒死将他抬了出来;一是一位女学生曾经帮助两个男学生脱险。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这都是侠义的行为,值得我们永远敬佩的!

我和那两个女学生出门沿着墙往南而行。那时还有枪声,我极想躲入胡同里,以免危险;她们大约也如此的,走不上几步,便到了一个胡同口;我们便想拐弯进去。这时墙角上立着一个穿短衣的看闲的人,他向我们轻轻地说:“别进这个胡同!”我们莫名其妙地依从了他,走到第二个胡同进去;这才真脱险了!后来知道卫队有抢劫的事(不仅报载,有人亲见),又有用枪柄,木棍,大刀,打人,砍人的事,我想他们一定就在我们没走进的那条胡同里做那些事!感谢那位看闲的人!卫队既在场内和门外放枪,还觉杀的不痛快,更拦着路邀击;其泄忿之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区区一条生命,在他们眼里,正和一根草,一堆马粪一般,是满不在乎的!所以有些人虽幸免于枪弹,仍是被木棍,枪柄打伤,大刀砍伤;而魏士毅女士竟死于木棍之下,这真是永久的战栗啊!据燕大的人说,魏女士是于逃出门时被一个卫兵从后面用有楞的粗木棍儿兜头一下,打得脑浆迸裂而死!我不知她出的是那一个门,我想大约是西门吧。因为那天我在西直门的电车上,遇见一个高工的学生,他告诉我,他从西门出来,共经过三道门(就是海军部的西辕门和陆军部的东西辕门),每道门皆有卫队用枪柄,木棍和大刀向逃出的人猛烈地打击。他的左臂被打好几次,已不能动弹了。我的一位同事的儿子,后脑被打平了,现在已全然失了记忆;我猜也是木棍打的。受这种打击而致重伤或死的,报纸上自然有记载;致轻伤的就无可稽考,但必不少。所以我想这次受伤的还不止二百人!卫队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剥死人的衣服,无论男女,往往剥到只剩一条衤夸为止;这只要看看前几天《世界日报》的照相就知道了。就是不谈什么“人道”,难道连国家的体统,“临时政府”的面子都不顾了么;段棋瑞你自己想想吧!听说事后执政府乘人不知,已将死尸掩埋了些,以图遮掩耳目。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执政府里听来的;若是的确,那一定将那打得最血肉模糊的先掩埋了。免得激动人心。但一手岂能尽掩天下耳目呢?我不知道现在,那天去执政府的人还有失踪的没有?若有,这个消息真是很可怕的!

这回的屠杀,死伤之多,过于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枪弹”,我们将何以间执别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执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杀之不足,继之以抢劫,剥尸,这种种兽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们国民有此无脸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这正是世界的耻辱呀!我们也想想吧!此事发生后,警察总监李鸣钟匆匆来到执政府,说,“死了这么多人,叫我怎么办?”他这是局外的说话,只觉得无善法以调停两间而已。我们现在局中,不能如他的从容,我们也得问一问:“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该怎么办?”屠杀后五日写完1926年3月23日

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

近来在《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所周刊》上,看到顾颉刚先生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又在《晨报副刊》上看到他的论小戏转变的杂记,又在《现代评论》上看到杨金甫先生论国学的文字,我也引起了一些感想。我的感想与他们二位的主旨无甚关涉,只是由他们的话引起了端绪而已。

可惜三篇文只有一篇在我手边,我所要用的话,有些已不能确忆;现在只略述大意,以资发凡。顾先生说,我们研究学问,不一定要向旧书堆里去找;我们若愿留意,可以在每日所闻所见里寻到许多研究的材料。可是一向无人注意这种材料,他们以不平等的眼光看待古代和现代的东西。敦煌石室出来的物事,谁都当做珍物秘玩;但是北大国学门研究所风俗室里的弓鞋和玩具,便有人摇头了。顾先生在那篇《一九二六年始刊词》的第二节里,记这种“势利”的情形,最是有趣。杨先生《从红毛鬼子说到北大国学周刊》的时候,很谦虚地说,他最喜欢《周刊》上搜集的歌谣和民间故事,其馀是不大懂得的。若我不猜错,他是喜欢现代的东西的。《一九二六年始刊词》的第三节里,论学术平等,真是十分透彻;顾先生说:

凡是真实的学问,都是不受制于时代的古今,阶级的尊卑,价格的贵贱,应用的好坏的。

下面举了许多有力的例,来说明这条原则。我现在所要说的,大致仍不出顾先生的范围,但我想专注重“时代的古今”一种限制上。我们生活在现代,自然与现代最有密切关系,但实际上最容易忘记的也是现代。庄子说,“鱼相忘于江湖”,可以断章取义地用来说明这种情形。因此人或梦想过去,或梦想将来;“梦想过去”或“梦想将来”的价值相等或不等,且不用问;而忘记了现在,失去自己的立场,至多也只是“聊以快意”而已,什么也得不着!我们中国人一直是“回顾”的民族,我们的黄金世界是在古代。“梦想过去”的空气笼罩了全民族,于是乎觉得凡古必好,凡古必粹,而现在是“江河日下”了。我不敢说中国人是最鄙弃“现在”的民族,我敢说我们是最鄙弃“现在”的民族之一。过去有过去的价值,并非全不值得回顾,有时还有回顾的必要;我所不以为可的,是一直的梦想,仅仅乎一直的梦想!他们只抱残守缺地依靠着若干种传统,以为是引他们上黄金世界的路。他们绝不在传统外去找事实,因此“最容易上古人的当”。上当而不自知,永远在错路上走,他们将永不认识过去的真价值。他们一心贯注的过去,尚且不能了了,他们鄙夷不屑的现在,自然更是茫然。于是他们失去了自己,只麻木地一切按着传统而行;直到被传统压得不能喘气而死。

要知道单只凭着若干种传统,固不足以知今,亦不足以知古。偶读《论衡·谢短篇》,有一节很可以说明这层意思:“夫儒生之业五经也,南面为师,旦夕讲授章句,滑习义理,究备于五经可也。五经之后,秦汉之事,无不能知者(此句疑有衍文),短也。夫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五经之前,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儒生又不知也。夫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五经比于上古,犹为今也;徒能说经,不晓上古,然则儒生所谓盲瞽者也。”

……“儒不能都晓古今,欲各别说其经,经事义类,乃以不知为贵也,事不晓,不以为短,请复别问儒生。各以其经旦夕之所讲说”……“夫总问儒生以古今之义,儒生不能知;别名以其经事问之,又不能晓;斯则坐守信师法(依《论衡·举正》改),不颇博览之咎也。”

王充的目的在劝人博览,与本篇主旨无甚关涉;但他说知今与知古同样重要,泥古的“儒生”不但不知今,实也不知古,不但不知广义的古,连他们所泥那一点儿古,其实也不曾能明白:这却是他的卓见。他骂他们是“陆沉”,是“盲瞽”,真是快人快语。只可惜王充死了快二千年了,到现在,“儒生”——而且何止“儒生”!——的情形还是一样!

你只看近年来国学的复兴,便可知道个中的消息。我并不来附和吴稚晖先生,要将线装书扔到毛厕里去;我只觉得复兴后的国学所走的“大路”,并不曾比旧日宽放多少,这是令人遗憾的!胡适之先生在《北大国学季刊》的发刊辞里,说起清代三百年的学问家,只在几部经书里打圈子,不肯将研究的范围扩大;所以成功虽有,到底太狭窄了,不能有真正的通学(大意如此)。但这也是时代使然。那时是闭关时代,参考比较的资料不多,无以启发一般人的新思想;所以只想做补苴罅漏的工夫,不能做融会贯通的事业。现在的时代可不同了,我们受了“外国的影响”,已历有年所;外国的影响可以给我们许多好处,但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使我们知道,不仅古代载籍及器物等,配做学术研究的材料,现代载籍及器物等也配的!不仅载籍及庄严的器物等配做学术的资料,就是一支山歌之微,一双弓鞋之细,也配的。这种平等的观念,中国从前虽有人略略提起(如王充),但早被传统的空气压下去了;近来的复活,却全是外国的影响。不过所谓外国的影响,也就可怜得很!据我所知,只在国语文学运动和五四运动以后数年间,现代的精神略一活跃而已。这时期一般人多或少承认了现代生活的价值,他们多或少从事于现代生活的研究。研究舶来的新的“文化科学”的,足以遮没了研究国学的人;于是乎兴了“国粹沦亡”之叹。但这种叹息,实在大可不必;因为不久国学就复兴了,而且仍是老样子——有几个“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是例外。其实有几个肯“旁逸斜出”,敢“旁逸斜出”呢!所谓老样子者:一,国学外无学;二,古史料外无国学。在这两个条件之下,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等于零!

本篇系就中国立论,我所谓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就是以现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国学的研究,使它更为充足,完备;而且因为增多比较的事例,使它更能得着明确的结论。不过“国学”这个名字,极为含混;似乎文化科学,自然科学,哲学,文学,都可包罗在内——我想将来还是分别立名的好。我说以现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国学,现在一般研究——实在应该说迷信!——国学的人,决不肯如此想。大约是由于“傲慢”,或婉转些说,是由于“学者的偏见”,他们总以为只有自己所从事的国学是学问的极峰——不,应该说只有他们自己的国学可以称得起正宗的学问!他们自己的国学是些什么呢?我,十足的外行,敢代他们回答:经史之学,只有经史之学!你看,他们所走的“大路”,比清代诸老先生所曾走的,又宽放了多少?左右是在些古史料里打圈儿!不想研究了这么些年的国学,还只在老路上留恋着!我不是说在这条老路上走的,一些没有进步;但是我们所要的是更长足的进步,是广开新路!即如我们所敬服的王静安先生,他早年的确是一个开新路的人;他在《宋元戏曲史》的序里说戏曲史这种学问,古人没有做过,是由他创始的。这种“创新”的精神(虽然并非以现代生活为材料),是值得珍贵的。而且他还研究西洋哲学呢。但他后来渐渐改变态度,似乎以为这种东西究竟是俚俗,是小道,不值得费多大的气力;他于是乎仍走上了那条“大路”,便是经史之学!自然,他的走上这条“大路”,决不算我们的损失;他根据了他的新材料,发明了许多新见解——所给与我们的已经很厚了。他虽不再开新路,但在老路旁,给我们栽了许多新鲜的树木和花草,他的工作确是值得珍贵的。假使我们只有少数学者如此,我们不但不觉得不好,而且觉得是必要的;因为我们需要经史之学的专家,正和需要别的专家一样。但同时得承认,他们是有偏见的。他们的偏见若变成一般研究国学者的意见,如今日一样,那却是妨碍国学的长足的发展的;大家挤在一条路上,最是不经济!所以为一般研究者计,我们现在非打破“正统国学”的观念不可。我们得走两条路:一是认识经史以外的材料(即使是弓鞋和俗曲)的学术价值,二就是认识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

实在,我们现在不怕没有人研究那难研究的古史料,只怕没有人研究这较易研究的现代生活——现在的也是将来的史料。我常想一般研究国学者轻今而重古的原因,除“黄金世界在古代”一条根本信仰外,——这个信仰或自觉或不自觉——不外“难得”与“新异”两端。“物稀为贵”,敦煌石室的片纸只字失了就完了,从此不能再有,况发现也是偶然碰着机会,不是能随心所欲的。因此行市便大了。而且东西是古代的,非我们所素习,使我们感着一种新鲜的异代的趣味,正和到新国土感着异域的趣味一样。因此行市便大了。但这两端儿竟所关不巨,所关最巨者,厥惟那个根本信仰;此经史之学所以为正统也。但我们得知道:“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无论传统的精神变化如何,我们的子孙必有人努力研究我们,和我们研究“先民”一样。他们所有的困难,也将和我们现在所有的大同小异。我们上古的先民,大概还不知道怎样研究自己,所以只有若干简陋的材料(恕我大胆,“六经”也在其中!)留给我们;中古近古的先民却又研究古人,远过于研究自己,所以也没有完备的材料,记载或解释他们自己生活的,留给我们。我们的困难便由此而生;我们现在所知于我们的先民的,实在是极少极少的!我们是没法的了,我们的子孙难道还有受这种困难的必要么!我们得给他们预备一条平坦的路,而这实在也有我们自己的好处。我们谁都有求知欲不是?我们谁都要求满足不是?而且我们谁都愿意别人明白我们,愈多愈好。这就得了!试问若只有人研究古代史,而却没有人提纲挈领地告诉我们民国十五年来的政治,经济,学术,文艺迁变之迹,我们能满足么?若只有人研究《诗经》,而却没有人告诉我们现在孟姜女歌曲的本末,我们能满足么?有人听见说到元代的杂剧,明代的传奇,便肃然起敬(其实在正宗的国学家看来,这些也只是小道),听见说到皮黄或顾先生说的小戏,便鄙夷道,“这有什么道理”!是的,这有什么道理!有人研究小学,研究《说文》,研究金文,研究甲骨文,至矣,尽矣;至于破体俗字,那当然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值通人一笑的。但破体俗字在一般社会生活里,倒也有些重要,似非全无理由可言;而且据魏建功先生说,这些字也并非全无条例,如“歡”省作“欢”,“觀”省作“观”,“權”省作“权”,“勸”省作“劝”,是很整齐的,颇值得加以研究。是的,在小学家看来,这又有什么道理!然而我相信张东荪先生的话,他说:“凡文明都是有价值的;凡价值都是有时代性的。”我们且不管价值的时代性,我们只要知道,古史料只是古代生活的遗迹;现代生活是现代生活的自身,为甚反该被人鄙夷呢?我并不劝大家都来研究现代生活,我没有那么功利;我只说应该有些人来专门地或附带地研究现代生活,不要像现在这般寂寞便好了。因为我们既要懂得古代,也一样地——即使不是更迫切地——要懂得现代。而且人有“自表”的本能,我们将我们自己表白于异国人和后世人,不但是我们的责任,而且是我们的快乐;这自然也非先懂得现代不可。至于将现代与古代打成一片,那更是我们所切望;但这种通学是不容易得的。“自知”诚哉是极难的;以现代人研究现代生活,“当局者迷”的毛病,或者是难免的。但我不相信局外的人会比局中的人强;与其让外国人或后世人研究我们,还不如我们自己研究好。我们即使不能完全了解我们自己和时代,但所了解的总一定比别人多;因为我们有许多的活证,外国人不懂得用,后世人得不着用。所以现代人研究现代生活,比较地实在最为适宜;所以为真理的缘故,我们也应该有些人负这个责任。至于研究的方法,不用说我是相信科学方法的。研究的途径,我也说了:一是专门就现代生活作种种的研究,如宗教,政治,经济,文学等;搜集现存的歌谣和民间故事,也便是这种研究的一面。一是以现代生活的材料,加入旧有的材料里共同研究,一面可以完成各种学术专史,一面可以完成各种独立的中国学问,如中国社会学,中国宗教学,中国哲学——现在中国地质的研究颇有成绩,这种通常不算入国学之内,但我想若将国学一名变为广义,也未尝不可算入。这两种工作都须以现代生活为出发点;现在从事的人似以乎都很少。——传统的和正宗的空气压得实在太厉害了!但现代这一块肥土,我们老是荒弃不耕,总未免有些可惜吧!

或者有人要说,“国学”一名,本只限于历史,考古一方面,正和“埃及学”一样,原可不必勉强牵入现代的材料。但无论历史、考古等学问的完成,一部分仍非依赖现代的材料不可,而“国学”一名,意味也与“埃及学”绝不相同——埃及是已亡的国家,故“埃及学”所涵,有一定的范围;中国是生存的国家,“中国学”所指,何能限定呢!话又说回来了,我想“国学”这个名字,实在太含混,绝不便于实际的应用;你看英国有“英国学”否?日本有“日本学”否?据我所知,现存的国家没有一国有“国学”这个名称,除了中国是例外。但这只是“国学”这个笼统的名字存废的问题,事实上中国学问应包含现代的材料,则是无庸置疑的。因为我们是现代的人,即使研究古史料,也还脱不了现代的立场;我们既要做现代的人,又怎能全然抹杀了现代,任其茫昧不可知呢?现在研究史料的人,似乎已经不少;我盼望最近的将来多出些现代研究的专家,这是我们最不可少的!而更要紧的,先要打破那“正统国学”的观念,改变那崇古轻今的风气;空冒无益,要有人先做出几个沈重的例子看看才行!有“现代的嗜好”的人努力吧!1926年4月11日。

翻译事业与清华学生

梁任公先生《翻译文学与佛典》一文的结末说:

读斯篇者,当已能略察翻译事业与一国文化关系之重大。今第二度之翻译时期至矣。从事于此者,宜思如何乃无愧古人也。

梁先生这篇文最初载在《改造》上,他所谓“第二度之翻译时期”,大约指“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时期而言。这时候,大家正努力地介绍西方文化;翻译的文书,日出不穷。梁先生的话,正是对此而发的。我们的新文化,不用说,全是“外国的影响”;而外国的影响又几乎全是从翻译的文书来的。翻译事业的重要,盖可想见。虽然西方文书的翻译,明末清末两个时期中均已有之,但译手之众,译籍之多,流行之广,和我们的时期相比,究竟差得太远了。在我们这时候,翻译的文书几乎成了知识的唯一的泉源;每一书出,均有人手一编之概。但近一二年来,情势却颇有变异。变异的原因:是一般的对于翻译的不信任,二是国学的盛兴。

新文化运动以来的译文译书,其“糟糕”是“有目共赏”,“有口皆碑”,不用我说的。我们所要的是质好,不是量多。量多是没有用的,吃两个坏鸡子儿,不如吃一个好的;而吃三个坏的比吃两个坏的更坏!我们的翻译者,实在太不检点了!一般人乘着思潮转变的机会,利用“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的情势,不量力,不选择,不研究,不慎重下笔,随便检起一本从未读过的书便译,随读随写,写了便算,写完便印。书到读者的手里,他们决不会逐句看懂,只好囫囵吞枣地念过,得些模糊影响的大意,便算受用。这样只是白糟踏了两方面的时间精力,于学问的前途是丝毫无补的!因此引起了一般的对于翻译的抨击——无法辩解的抨击。翻译(除了极少数)的不足信任,渐渐深入一般人之心;翻译的权威便坠落了。一般的不信任,实在是翻译事业的致命伤!

国学的盛兴事实上虽影响了翻译事业;但据我想,这件事到底不会阻碍翻译事业的,若一般人不像现在这样不信任翻译。我愿意将翻译事业和国学运动看得同等重要,各由胜任的人负责做出;两者断乎不致相妨的。还有,在文学的范围里,郭沫若先生曾说过创作比如处女,翻译比如媒婆;他的意思,做媒婆远不如做处女的好。关于这个问题,已有过好多讨论;我宁愿将两者平等看待,因为外国的影响如新鲜的滋养品,中国要有一个新的健壮的身体,这是不可少的。又有人说,要了解西方文化,读原文书,岂不确实得多!翻译无论如何好,总比原文差;费力不讨好,何取乎此呢!根本办法还是设法普及外国文要紧!这话也未尝无理。但外国文的普及,不是一时可以做到的事,而且能普及到如何程度,也大是疑问。即如日本,外国文是比中国普及了,但他们的翻译事业仍旧是日新月盛——欧美新出的书,一年或几个月便会有译本出现。原来外国文的普及究竟没有本国文的普及容易;要图西方文化的普及,便是在日本,也还不能不靠翻译做捷径。中国连本国文的普及还早得很呢,更不用说外国文,翻译自更不可少。还有,翻译能够使外来的学问渐渐变成本国的;因为记载,说理,既都用本国文,术语也用本国文字缀成,这样,外来的思想自然便逐渐成至本国思想之一部。本国人对之,便有亲切之感,研究的会多起来,新的创造也便会来了。佛家哲学之在中国,就是一个显例。我这只是就一般的情形说;并非就一个人或一部人说——在他们,用外国文或本国文,与学问的创造是无关的。我只说,因翻译而得着许多确当的新术语和新文体,可使一般人有所凭借而乐于去治新学问,找新发现。但现在的翻译,还早得很呢?

翻译事业之所以衰败,我在上面已略说其因,其过全在翻译者。一般的翻译者,外国文程度实在太浅,他们还不能辨明字的用法,还不能辨明句的构造,就动手翻译名著。他们翻译文学书,但他们对于那些书的作者并未了解;他们翻译哲学书,但他们对于那些书的作者的思想系统,并未明白;他们翻译科学书,但他们对于科学并未有过详细的研究。但这样还算好的,他们有些人压根儿就没看过他所要翻译的书!他们一面查字典,一面看,一面写;有些人字典也不用查,只凭着他们的天才去猜,只要上下文可以过去就得了,管他别的!无怪乎一些真内行看了吃惊,诧为创造的翻译!至于他们辛辛苦苦翻译出来的东西,所加惠于一般读者的如何呢?我在上面也已约略说起;他们捧着译本猜完了一遍或两遍之后,那真实的受用,只有天知道罢了!这不独有愧从前翻译佛经的诸大师,就连“做汉魏六朝的八股”的严又陵先生那种“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的精神,也还差得远呢!这真令人兴“世风不古”之叹了!

现在该说清华学生了。我的题目要说得严密一些,应该说“旧制清华学生与英汉翻译事业”。所谓“旧制清华学生”包括归国的,留学的,及在校的高年级诸君而言。他们因为预备留美的关系,受过充分的英文训练;除教会学校外,别的学校在这一点上,是不如他们的。就一般情形论,他们看的英文书自然比较地多,他们写作英文的力量自然也比较地强。凭着这两个条件,我说他们比较地是最适于英汉翻译事业的人,即使不是仅有的适于英汉翻译事业的人(因为教会学校的学生,也有相似的情势)。他们自然有许多事业,有许多使命,但振兴中国的翻译事业,大规模地介绍西方文化,他们也得负一大部分的责任。在所谓“第二度之翻译时期”中,他们也得扮演几个重要的角色。况且现在又有了“翻译”(英译汉)的功课,他们将更能自觉他们在这方面的责任了。

他们所能做的,第一自然是翻译文书。必须有好好的几百部名著的名译本,中国的翻译界才可望有生气;一般人对于西方文化,才可望有正确的了解。但做这种工夫的费时较多,一时未必有多少名译出现;较简便的方法是“节要”,将若干种名著,节译或编述其要旨,汇为一书,以便一般人浏览。这种东西自不足语于高深,但也颇有用处,可以与译全书一法相辅而行。此外还有注释一法,选择精粹的材料,详加参考,为之解明。此法最宜用于文学。日本用后两种方法编成的书极多,皆属于广义的翻译名下。这些办法,都是我们现在所急需的,大可一试。还有,对于现在的翻译界要做一番澄清的工夫,批评的事也可做的。有一个时期曾经有人做过,现在似乎已消沉了。这可使得一般翻译者不敢随便动手;让他们取得太多的自由,实在是要不得的!

无论如何,最要紧的,翻译的取材,只能限于自己专攻的学科;要想兼差,侵入别人范围,是费力不讨好的(曾有此例,兹不举)。现在一般的翻译者正因太多能了,结果是一无所能;什么都能翻,什么都翻不好!而尤不可缺的是忠于所事的态度。看了梁先生所说的译经诸大师之慎重所事,真令人惕然警觉!翻译最好结一团体,系统地做去;由大家分任门类,审定各名著后先,按部就班地进行。这是大路。有些人爱走偏锋,随心所喜,专选有特别趣味的东西翻译,不成系统,那也一样有用。

清华学生从前似乎很少从事于这种事业的,我觉甚为可惜;我希望他们以后别再忘记了这一部分的责任。这与你们文化的前途是极有关系的!1926年6月4日,载《清华周刊》第25卷15号

悼何一公君

一公初病的一礼拜,有一天,他的同乡夏君匆匆地和我说:“一公病了;他请你给周刊帮忙。”那时我正要上课,不曾详问病情;以为总不过是寻常的病罢了。到了那礼拜六的傍晚,李健吾君因事找我,由他的稿子说到一公的病;我才知道一公的病很厉害,不过那两日已好些了。我和健吾约了晚饭后去看他。晚饭后我到医院去时,听差告诉我他已搬到协和医院去了。这使我吃了一惊,因为总是病又厉害了才到协和去的!我于是想下一个礼拜六进城去看他;那里知道他到礼拜四便和我们撒手了!礼拜日的早上,我却去参加他的殡式,这真如做梦一般。

一公逝世的消息,是礼拜四那晚上,李惟果君在图书馆楼上告诉我的。那时我刚从一个宴会回来,正在图书馆检书;李君突然跑来和我说:“先生,你知道何鸿烈已死了?”我怔了一怔,觉得人间哀乐,真不可测,黯然而已。李君说他们这一级很不幸,周明群君之后,又弱了一个;而且两个都很不错!他说他们同级前回议纪念册事,大家说将这本纪念册“致献”于周明群君;并说这该是最后的可以“致献”的一个人了。谁知道还有何君呢?李君又说,一公初病时,他去看他,曾和他开玩笑道:“一公先生病了;几时死?我们好预备挽联与祭文。”一公也笑道:“好,你快预备吧。”这些也竟都成了谶语,真是梦想不到的。

一公的死,谁也梦想不到的!便是他自己病着时,也想不到的!举殡那一天,他的同乡叶君告诉我,他不曾有一句遗言;他们曾几次试探,他始终没有觉得似的。他,一个活泼泼的少年,哪里会想到他竟要和死神见面呢?他真是一个活泼的人,又是一个极和蔼的人。他的死,凡相识的都同声悼惜;我想他是会被人常常记着的。

一公最会谈话。前年暑假后,我初到清华,同学中第一个来和我谈话的是他,我第一个认识的同学也是他。这因他是温州人,而我在温州教过书,所以我一到他就来看我。那是一个晚上;我们足谈了两个钟头。所谈的题目,我已不能记起,大约牵连得很远的。我只记着他的话和他谈话的神气都是很有趣的。以后他还和我长谈过一两回。有一回,孙春台君到清华来画菊花,住了一礼拜。他和一公也是朋友。一公晚上常来找他谈话;我只记得有一回他谈到两点钟才回宿舍去。第二天春台告诉我,他谈的是戏剧与政治,他将来所要专攻的,也就是这两科,他爱好戏剧,我是早知道的;他有志于政治,我是这回才晓得的。但他平常谈话,实在是说到戏剧时多。

他的爱好戏剧,爱好文学,似乎过于政治;我总是这样想。这由同学给他的“莎士比亚”的评号可以证明。他对于戏剧真是热心。他编过几种剧本,但我没有细看过;我在前年本校国庆庆祝会中,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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