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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5 18:5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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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伏尼契

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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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画译典:牛虻

中画译典:牛虻试读:

第一部

第一章

亚瑟坐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正在仔细查阅一大沓布道文稿。这是六月里的一个傍晚,天气很热。为了让室内空气凉爽,窗户全都敞开了,百叶半掩。神学院院长蒙泰尼里神父停了一下笔,朝俯在文稿上那个满头黑发的脑袋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慈爱。“找不到吗,亲爱的?找不到就算了。那一节我一定得重写。可能给撕掉了,害得你白白花费了这么多时间。”

蒙泰尼里声音低沉,但圆润而又响亮,像银铃一般纯净,听起来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像个天生的演说家,说起话来抑扬顿挫。他和亚瑟说话时语气里总是饱含着殷殷的爱意。“不,神父,我一定要翻查到。你肯定是放在这儿的。即使你重写,也绝不可能写得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蒙泰尼里继续写他的文稿。窗外,一只懒洋洋的金龟子,昏昏欲睡地微微作响,还有水果贩子在大声喊叫:“草莓子啊!草莓子啊!”那叫卖声凄清悲凉,沿着大街悠悠回荡。“《论医治麻风病人》,找到了。”亚瑟说着就穿过房间往神父那里走。他走起路来步履轻柔,家里那些有教养的亲属对此总是看不顺眼。他生得瘦小,不大像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英国中产阶级的小伙子,倒像十六世纪人物画里的意大利少年。他睫毛长长,嘴角灵敏,手脚纤细,全身上下处处显得过于精致,轮廓过于清晰。他若是静静地坐下来,很可能被人误以为是个穿着男装的窈窕淑女。可是,他动作非常灵活,那姿态会使人想到一只被驯服的、没有利爪的豹子。“真的找到了吗?亚瑟,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我向来丢三落四的。算了,我也不想再写了。到园子里去吧,我帮你做做功课。你哪些地方不懂?”

他们走出房间,来到了园子里。修道院的园子悄然静谧,丛影朦胧。神学院的这些房子,原来是一所多明我会修道院。两百年前,这片正方的园子装饰得很整齐。黄杨树栽得笔直,两排树木的边缘之间,生长着一丛丛剪得很短的迷迭香和薰衣草。如今,栽培它们的那些白袍修士已经长眠地下,被人们遗忘了,但是那些药丛仍然鲜花盛开,尽管没有人采它们合药,可它们依然在柔和的仲夏夜晚散发着扑鼻的香气。石板路的缝隙里杂草丛生,长满了芫荽菜和耧斗菜;园中心的那口井也为羊齿叶和纵横交错的景天草所掩盖。玫瑰恣意生长,舒枝展叶,蔓延过条条小径;偌大的红罂粟花在黄杨树间盛开,艳丽夺目;生得高大的毛地黄,俯首于杂草之上;还有未经修剪、从不结实的老葡萄藤,从那棵冷冷的枸杞树枝上悬垂下来,始终缓慢地摇曳着茸茸的枝头,像是有说不尽的哀愁。

一棵夏季开花的大木兰树,从园子的一个角落里突兀耸起,浓密的枝叶犹如一座宝塔,到处点缀着乳白色的花朵。大树旁安放着一条粗糙的木凳,蒙泰尼里就坐在那条凳子上。亚瑟在大学里读的是哲学,由于在一本书上遇到了疑难问题,这才来向“神父”请教。他虽不是神学院的学生,可是在他眼里,蒙泰尼里犹如一部大百科全书。

亚瑟等那一段解释明白以后,就说:“要是你没有别的事,我就要走了。”“我也不想再干什么事了。你若是有空,我想你再待一会儿。”“啊,那好!”亚瑟靠着大树,抬起头,透过阴暗的树叶仰望着宁静的天空,只见初露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辉。他那黑色睫毛下的深蓝色的眼睛,像梦一般神秘莫测,那是他康沃尔郡的母亲给他的遗产。蒙泰尼里赶紧把头转过一边,以免和那双眼睛相碰。“你好像累了,亲爱的。”蒙泰尼里说。“我无可奈何。”亚瑟说话时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神父立即有所觉察了。“你不应该这样急着上大学。你因操劳护理病人,晚上又熬夜,已经累坏了。我本该坚持一下,让你得到一番彻底的休息,然后再离开里窝那。”“啊,神父,那有什么用?母亲一去世,我无法在那个凄惨的屋子里再待下去。裘丽亚会把我逼疯的!”

裘丽亚是亚瑟异母长兄的妻子,也是时时引起他苦恼的根源。

蒙泰尼里温和地回答说:“我并不是要你和家里人待在一起,因为我很清楚,那极有可能使你陷入不幸的境地。不过,我倒是希望你接受那位英国医生朋友的邀请。如果你在他家里休息个把月,然后再去读书,情况就会好得多。”“不,神父,我实在不愿接受他的邀请。华伦医生一家人个个都很好,待人和气,可是他们不理解我。他们只是同情我,从他们的表情我能看得出来。他们会设法安慰我,还会谈起母亲。当然,琼玛就不一样,她一向懂得有些话是不该说的,甚至我们在小的时候她就懂。但是,别的人不懂。另外,也还有别的原因……”“还有什么,我的孩子?”

亚瑟从一茎低垂的毛地黄枝条上捋下了几朵花,在手里不停地搓来捻去,心里很烦躁。“待在那个市镇让我受不了,”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镇上的店铺,是我小时候母亲常带我买玩具的地方;河岸一带,是我在她病危之前一直扶她散步的场所。我无论走到哪里,总是碰到使我联想到母亲的伤心景物。卖花姑娘见到我,总要拿着花束朝我走近,好像我现在还要买她们的花似的!还有教堂的墓地那儿,我只好避开,因为我一见到那地方心里就难受……”

他的话戛然而止,坐在那里把毛地黄花儿捻成了碎片。一时间出现了寂寞的气氛。这寂寞那么漫长,显得很沉重,亚瑟不禁抬头看看神父,心里很奇怪,神父怎么一声不响。在木兰树的笼罩下,天色渐渐黑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胧暗淡,但仍然有微弱的余光,可以看到蒙泰尼里的面孔,他脸色惨白,令人惊惧。他低垂着头,右手紧紧抓住了凳子边缘。亚瑟既敬畏,又困惑不解,赶忙把头转到一边,仿佛在无意之中闯进了圣地。“上帝啊,”亚瑟思忖着,“和他在一起,我显得多么渺小,多么自私!我这种不幸即使发生在他身上,他也不可能更伤心了吧。”

不一会儿,蒙泰尼里抬起头,向四周看看,以最温存的口气说道:“无论如何,目前我不会强迫你回到那儿去。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夏天一放暑假,你就要好好休息一下。最好远离里窝那,去别处度假。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拖垮了身子。”“神父,神学院放假时,你打算去哪儿?”“还像往常一样,带学生进山,把他们在山里安顿得好好的。副院长到了八月中旬就会度假回来。到那时,我要去登阿尔卑斯山,换换环境。你跟我一起去好吗?我可以带你到深山里漫游。那里的苔藓和地衣,你一定会有研究的兴趣。只是就你我两个人,也许感到有点枯燥吧?”“神父!”亚瑟高兴得把手拍得啪啪响,他这种动作,裘丽亚曾称为“外国派头——感情外露”, “说什么我也要跟你一道去。只是……恐怕……”他不说了。“你是不是以为,勃尔顿先生不让你去?”“他当然不会赞成。不过,他也不好怎么干涉我。我已十八岁了,行动也能自主了。他只不过是我的异母兄长,为什么我非得事事听他的摆布不可!何况,他一向对母亲不好。”“可是,他要真的反对,我看你还是不要和他顶撞为好。否则,你在家里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再艰难也艰难不到哪里去!”亚瑟动了感情,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老恨我,我无论干什么,他们都会持反对态度的。再说,你是我的忏悔神父,我跟你一道出去,詹姆斯怎么能真敢反对?”“你可别忘了,他是个新教徒。无论如何,你最好还是给他写封信,我们宁可等一等,听听他的意见。我的孩子,你可不要操之过急。别人恨你或爱你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些责备话说得非常温和,亚瑟一点也没有不自在的感觉。他叹了口气,回答说:“你说的我懂,可是做起来很难啊……”“礼拜二晚上你没能来,真是可惜的事,”蒙泰尼里突然换了个话题,“那天阿雷佐教区的主教在这里,我很想让你和他见见面。”“我那天先已答应了一个同学,到他的寓所里参加一次会议。要是不去,大家都要等我的。”“什么样的会?”

这一问,让亚瑟感到很尴尬。“那……那不是……不是一次普普通通的会议,”由于思想紧张,他说话带一点口吃,“从热那亚来了个学生,给我们做一次讲话——类似……类似讲演的性质……”“内容是什么?”

亚瑟踌躇了。“神父,你不会向我打听他的名字吧,是不是?因为我已答应过……”“我什么事也不会打听的。如果你已答应不泄露秘密,当然就不该对我说什么。不过,我认为,到了这个时候,你大概能够信任我了吧。”“神父,我当然信任你。他讲到了……我们,和我们对人民的责任……还有对……对我们自己的责任。还谈到了……我们能干些什么去帮助……”“帮助谁?”“农民……还有……”“还有什么?”“意大利。”

接着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告诉我,亚瑟,”蒙泰尼里转身问他,口气非常严肃,“这件事你已经考虑了多久?”“自从……自从去年冬天。”“你母亲还在世时就考虑了吗?她可知道?”“她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没当一回事。”“现在你——当作一回事了?”

亚瑟又从毛地黄茎上捋下一些花。“情况是这样的,神父,”他两眼看着地,开始诉说,“去年秋天,我在准备入学考试期间,结识了不少大学生,你还记得吧?也就在那时候吧,一些学生开始向我谈起——谈起上面那些事,还借书给我看。不过,我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我一心只想快点回家看母亲。你是知道的,那幢房子简直就是地狱,母亲和他们在一起完全是孤苦伶仃,光是裘丽亚的舌头就足够要她的命。到了冬天,她的病情更加严重,因此,关于那些学生以及他们的书我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这以后,你是知道的,我根本就不到比萨来了。要是我心里还想到那些事,一定会跟母亲谈,只是我头脑里一点也没有想过。接着,我看出母亲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你也知道,母亲临终前的那些日子,我几乎一直在陪伴着她。晚上常常熬夜,华伦·琼玛白天来接替我的时候,我才能睡一会儿。正是在那些漫长的夜晚,我才想到了那些书,思考了大学生说过的那些话——同时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对——我们的主对这一切会怎么嘱咐。”“你问过主吗?”蒙泰尼里的声音已经不怎么平静了。“神父,我经常问。有时候,我向主祈祷,请他嘱咐我应该怎么办,要么求主让我和母亲死在一起。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可是,你一直对我只字未提。亚瑟,我本指望,你是能信任我的。”“神父,你知道我信任你!但是,任何人都有一些不能同别人谈的事。我——我看,似乎谁也帮不了我的忙——即使是你,或者母亲都帮不了我。我一定要直接求主,从主那里得到解答。你知道,这是大事,关系到我的一生,关系到我的整个灵魂。”

蒙泰尼里转过头,浓密的木兰枝叶处一片朦胧暗淡,他两眼对着那儿发愣。在苍茫的暮色里,他的身影显得黑魆魆,仿佛一个浅黑色的鬼影投在深黑色的树荫之中。“后来呢?”他慢吞吞地问。“后来……母亲死了。你知道,母亲临终前三个晚上,我一直陪着她……”

他说不下去了,稍停了一会儿。可是,蒙泰尼里却连动也没动。

亚瑟声音很低,继续说下去:“她死了以后隔两天就下葬了。在那两天里,我什么都无心顾及。出殡以后,我就生了病。你还记得吧,我连忏悔都来不了。”“是啊,我记得。”“就在那天晚上,我起了床,进了母亲的房间,那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壁龛中仍然放着那个巨大的十字架。我思量: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我就跪下去,等着,等着,一直等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候,我醒悟过来——神父,我无能为力,我无法解释,我说不清见到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怎么明白。但是,我明白上帝已经答复了我,我不敢违背上帝的旨意。”

他们在黑暗中坐着,彼此沉默无言。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转过身,手搭在亚瑟的肩上。“我的孩子,”他说,“如果我说上帝没有对你的灵魂吩咐什么,上帝是不允许我说这样的话的。但是,你别忘了:你讲的事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不要把你在悲痛和疾病中生出的幻觉当成上帝的庄严感召。如果上帝真的有意,要通过死亡的阴影来回答你的问题,那你也千万不要曲解上帝的话。你心里想干的那番事业究竟是什么?”

亚瑟站了起来,好像复诵教义一样,不慌不忙地做了回答。“我要为意大利而献身,使她摆脱奴役和贫困,帮她把奥地利人驱除出境,成为一个自由的共和国,使意大利只有耶稣基督,没有帝王。”“亚瑟,想一想你在说些什么!你连个意大利人也不是啊。”“我是不是意大利人,这都无妨。我就是我。既然已经得到上帝的启示,我也就献身于这个事业了。”

两个人又一次沉默不语。

等到蒙泰尼里说话时,他说得很慢:“刚才你提到,上帝会说……”可是亚瑟立即插话:“耶稣基督说,‘为我献身的人将会得到再生。' ”

蒙泰尼里臂膀靠在树枝上,另一只手搭在额上遮住了眼睛。

他终于说话了:“我的孩子,坐一会儿吧。”

亚瑟坐了下来,神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今天晚上我不能跟你讨论下去了,”他说,“这件事使我感到太突然……我思想毫无准备……我得有充分的时间,认真地做些思考,然后我们就可以谈得更加具体。目前,我只希望你牢记一件事:如果你在这个问题上惹了麻烦,如果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心也就碎了。”“神父……”“你别说,让我把话说完。我曾经对你讲过,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唯有你。我以为你并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是很难明白这个意思的。我要是在你这个年龄,我也不懂的。亚瑟,你就像我的……我的……亲生孩子一样。你明白吗?你是我眼里的光明,心中的希望。我情愿自己死,也不能让你误入歧途而毁了你的生命。可是我又束手无策。我又不能要求你向我做出任何保证,我只要求你记住我说的这番话,处处要谨慎。采取重大步骤前一定要深思熟虑,这即使不是为了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是为了我。”“我一定会考虑——那么……神父,为我祈祷吧,为意大利祈祷吧。”

亚瑟一声不响地跪了下来,蒙泰尼里也一声不响,把手放在亚瑟低下来的头上。过了一会儿,亚瑟站起身,吻了那只手以后,就轻轻穿过落了露珠的草地,走了。蒙泰尼里孤单单地坐在木兰树下,目光直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蒙泰尼里在沉思:“上帝的惩罚已经降临给我,如同降临给大卫一样。我的双手玷污了上帝的圣殿,玷污了圣体——上帝对我一直是耐心的,现在终于惩罚我了。‘你在暗中行这事,我却要在以色列众人面前,日光之下报应你。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 ”

第二章

亚瑟要和蒙泰尼里一道去“漫游瑞士”,而詹姆斯·勃尔顿先生却对这位年轻的异母兄弟的做法很不赞成。但是,这是一次采集植物标本的旅行,和亚瑟同行的又是年高的神学教授,是一次有益无害的活动。他要是明火执仗地加以阻止,亚瑟会认为他太专横跋扈,因为亚瑟并不知道他阻止的理由,立刻会归因于他的宗教和种族的偏见,而勃尔顿一家向来是以思想开明、具有宽容精神而自豪的。早在一百多年前,勃尔顿家就分别在伦敦和里窝那两处开了父子轮船公司。自那时候起,他们一家人就成了虔诚的新教徒和坚定的保守党。但是,他们认为,英国绅士即使对天主教徒也应该有个公正的态度。因此,老主人鳏居、生活感到寂寞时,就和一个天主教徒结了婚。这个教徒也就是他们家小孩子的家庭教师,年轻貌美。老主人的长子詹姆斯和次子托马斯,对于家庭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年龄和他们相差无几的继母,难免幽愤厌弃,但是在行动上仍然能有所克制,把这一现实归因于天意。随着老主人去世,老大结婚,本来就已难处的家庭关系更加岌岌可危了。不过,继母葛拉迪斯在世的时候,兄弟俩倒也尽心保护她,使她不受裘丽亚那刻薄的长舌妇的伤害。对于亚瑟,他们俩也认为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而且在尽责上并不是虚情假意,不仅慷慨大方地给他零用钱,还允许他行动上自由自在。

因此,亚瑟在收到回信的同时,还收到了一张足以供他花销的支票。信中允许他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假期,不过口气比较冷淡。亚瑟把零用钱的一半买了植物学书籍和采集植物的标本夹,就和神父一道出发,开始了阿尔卑斯山的初次漫游。

蒙泰尼里显得神采奕奕,亚瑟好久都未见他这么高兴了。上次在花园里的谈话,让蒙泰尼里初次受到了震惊。自那以后,他在心理上渐渐恢复了平衡,现在已经能坦然处之了。亚瑟年纪轻,没有什么阅历,纵使有什么决心也不至于那么毅然决然。只要对他好言相劝,晓以利害,还来得及阻止,不使他误入险途。

他们本来打算在日内瓦住上几天,可是亚瑟一见到大街上那么闪光耀眼,游乐场所尘土飞扬,游客非常拥挤,他就有点皱眉头了。蒙泰尼里心里一阵阵欣慰,在一旁注视着他。“不喜欢吗,亲爱的?”“我也说不清楚。这儿和我想象的样子相差太远。不错,湖很美,我也喜欢群山的姿态。”这时候,他们正在卢梭岛上,只见萨沃伊小镇那边峰峦连绵起伏,亚瑟指着那一带说:“不过,那个镇子看上去过于严谨,过于整齐,倒有点——俨然一副新教徒的派头,显得自命不凡。是啊,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它使我想起了裘丽亚。”

蒙泰尼里哈哈笑着说:“真是不幸的苦孩子啊!算了吧,我们到这儿来,本是想让自己玩得痛快,既然这样就不必再待下去了。今天我们在湖面划划船,明天早上就进山,你看怎么样?”“可是,神父,你不是想在这儿逗留吗?”“我亲爱的孩子,这一带我都来过十几回了。我度假是为了让你玩得高兴。你喜欢到哪里去?”“如果随便到哪儿都不影响你,我倒想溯河而上,到它的发源地去。”“是伦河吗?”“不,是阿尔沃河,这条河更湍急。”“那好,我们就去夏蒙尼。”

整个下午,他们划着小舟,在湖面上随波荡漾。湖虽美,但给亚瑟的印象远远不如那条浑浊的灰色阿尔沃河。亚瑟是在地中海边长大的,对蔚蓝色的微波已习以为常,因而很想看到奔腾汹涌的急流。现在,他看到如冰河一样奔泻的急流,就感到无限的喜悦。他感慨地说:“这河流真是奔腾不息啊!”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向夏蒙尼出发。亚瑟驾着车,穿过山间肥沃的田野。一路上,他兴致勃勃。可是,车子来到克鲁斯镇附近时,道路蜿蜒曲折,四周为犬牙交错的大山岗所包围,他就变得肃然、沉默不语了。从圣马丁镇那里开始,他们就弃车步行,沿着山谷慢慢向山上攀登,晚上住宿在山旁的牧人小屋或小山村,然后凭自己的感觉继续漫游。途中景物多变,亚瑟的感觉特别灵敏。他们在途中经过的第一道瀑布,简直使他欣喜若狂,那神态叫谁见了都会高兴。当他们接近白雪皑皑的山顶时,他又从纵情狂欢进入了心旷神怡的恍惚状态,蒙泰尼里往日从没见过他那种神情。亚瑟和大山之间似乎有一种不解之缘。山间呼啸的松树,高大挺拔,显得阴沉而神秘,亚瑟能静静地躺在林间,连续躺几个小时,还从林隙间窥看外面阳光灿烂的世界,欣赏闪烁的山峰和绝壁断崖。蒙泰尼里见此情状,心中很是羡慕,只是那羡慕之中夹有一点伤感。

有一天,蒙泰尼里在看书时转眼看看躺在身旁青苔地上的亚瑟,只见他那伸展的姿势和一个小时以前一模一样,还是睁着骨碌碌的大眼睛,仰望金光闪闪的天空,仰望蓝天白云。蒙泰尼里说:“亲爱的,我多么希望,你能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啊!”他们已从高高的山路转到了一个寂静的小山村,要在那里过夜。那山村就在代奥萨斯山泉瀑布附近。晴空万里,渐渐西沉的太阳已经落在松林覆盖的岩顶,勃朗山脉那些圆形或尖形的山头即将烘托出阿尔卑斯山中特有的晚霞。亚瑟听到蒙泰尼里说的话,抬起了头,那目光中饱含着困惑和神秘。“神父,你要我说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苍穹,那儿不仅雄伟,而且一尘不染;我看到,那苍穹年复一年地等待着,等待圣灵的到来。只是我隔着一层玻璃在看,因而看得朦朦胧胧。”

蒙泰尼里一声叹息:“往日我也曾看到这些。”“现在一点也看不到了吗?”“一点也看不到。这些景象我再也看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它们依然存在。可是我没能看清它们的眼睛,我眼睛看到的是另外的东西。”“你看到了什么?”“我吗,亲爱的?我看到的是蓝天,还有雪山。我若抬头往高处看去,所看到的只有这些。但是,若看那下面,所见就不同了。”

他指着下面的峡谷。亚瑟跪起,低头俯视下面的陡壁悬崖。黄昏渐渐凝重,暮色苍茫,高大的松树拘谨地伫立在狭窄的河流两岸,像哨兵一样忠于职守。太阳像闪闪发红的煤球,一会儿就隐没在锯齿一般的山峰后面,一切的生命和光明都失去了自然的本色。山谷间立即显出了模模糊糊的东西,阴森可怕,令人一筹莫展,仿佛那里面暗藏着杀机。光秃秃的西山那边,峭壁犹如潜伏的怪兽巨齿,等待猎物一到就将其吞到深谷的腹中。峡谷那里黑乎乎一片,只听到树林在哀吟。松树像一排排刀锋,在轻声呼唤:“快投入我们的怀抱吧!”在渐渐聚拢的黑暗中,激流在奔腾咆哮,带着永无止境的绝望,疯狂地拍击如牢笼一般的石壁。“神父!”亚瑟颤抖着从悬崖边缩回,他站起来说:“那下面就像一座地狱。”“不是,我的孩子,”蒙泰尼里轻声回答他,“它只不过像一个人的灵魂。”“人的灵魂能待在黑暗中,而且披上死亡的阴影?”“这正是你在大街上日常所见的人的灵魂。”

亚瑟不寒而栗,目光朝下向那些阴影看去。一层淡淡的迷雾在松树林上空缭绕,与汹涌澎湃的山泉若即若离,仿佛一个凄凄惨惨的鬼,怎么也不能给人以安慰。“快看啊!”亚瑟突然惊叫起来,“在暗中行走的那些人已经看到了一束巨光。”

就在这时,东边积雪的山峰在落日的余晖中燃烧着。待到山顶的红光消失以后,蒙泰尼里转身碰碰亚瑟的肩膀,把他从惊讶中唤醒过来。“走吧,亲爱的,一点儿光明都没有了。如果还不走,天一黑我们会迷路的。”“那里就像一具死尸。”亚瑟说着就转了身。他刚才看到的是偌大的积雪山顶,在昏暮中微微闪烁,完全是一副狰狞的面孔。

他们小心翼翼地下了山,穿过黑黝黝的树林,朝牧人小屋走去,他们要在那儿过夜。

蒙泰尼里一走进房间,就见亚瑟已经坐在餐桌旁等他吃晚饭。这位小伙子似乎已从阴沉的魔幻中摆脱出来,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啊,神父,快看看这条狗,它真够荒唐的,竟然能立起后腿跳舞呢。”亚瑟对那条狗及其舞姿非常感兴趣,那专心致志的神态与他刚才在落日余晖中的表现完全一样。房子的女主人,脸色红润,系着白围裙,两臂粗壮,双手叉腰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亚瑟与狗玩耍。她用当地土话对女儿说:“一个人能这样一门心思逗狗,头脑里准没有什么杂念。而且,这个小伙子长得多么英俊!”

亚瑟像个害羞的女学生,脸涨得绯红。那位女主人这才知道他听懂了自己说的话,又见他那难为情的样子,就笑哈哈地走开了。吃饭的时候,亚瑟只谈漫游、爬山以及采集标本一类的打算,别的话什么也不说。很明显,他所做的梦既没有影响他的精神,也没有影响他的食欲。

第二天早晨蒙泰尼里醒来时,亚瑟已不知去向。原来天还没亮,亚瑟就出门去山上的牧场“帮助主人加斯帕放羊去了”。

刚刚吃早饭的时候,亚瑟却又奔进屋子,光着头,手里拿着一大束野花,肩上扛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农家女孩。

蒙泰尼里抬起了头,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在比萨或里窝那时亚瑟是那么严肃,寡言少语,和现在的神态相比,实在令人感到惊异啊!“你这孩子,真是毛手毛脚,刚才到哪儿去了?早饭也不吃,就满山遍野乱闯?”“啊,神父,实在太好玩了。日出时,群山美极了,露水还这么重。你瞧!”

说着,他就抬起一只脚,靴子上面满是露水,还有泥。“我们带了一些面包和奶酪,在山上牧场那里又挤了些羊奶。哎哟,那可真脏啊!可现在我又饿了。我还要给这个小女孩吃点东西。安妮特,吃点蜜糖好不好呀?”

他已坐了下来,把孩子放在膝上,正想帮她把花理整齐。“不行,不行!”蒙泰尼里干预了,“你受凉了可不行啊。赶快把湿衣服换一换。安妮特,你到我这儿来。你从哪儿带了个孩子?”“就在村头。我们昨天碰到的那个人是她爸爸——是这个小区的补鞋匠。你看,她一双眼睛多可爱!她口袋里还有一只小乌龟,她叫它‘卡罗琳’。”

亚瑟换掉湿袜子,便过来吃早饭,只见小女孩坐在神父的腿上,正哇哩哇啦地同他谈她的乌龟。这时候,她已把乌龟翻了个身,放在胖乎乎的小手上,好让“先生”能欣赏动弹不停的四只脚。“先生,你瞧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满口的土语叫人似懂非懂,“你瞧瞧,卡罗琳的靴子!”

蒙泰尼里坐在那里,不停地和小女孩玩耍。他抚摸她的头发,赞赏她的宝贝乌龟,还给她讲奇异的故事。女主人进屋收拾餐桌,见到安妮特把教士装束、严肃正经的绅士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惊异得瞪大了眼。“上帝教孩子们识别出好人。”她说。“安妮特平时总是害怕生人,可是,她见了这位先生一点儿也不胆怯。真是奇事!安妮特,快跪下来,趁先生没走,请他给你祝福吧,将来会让你吉星高照。”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穿过阳光普照的牧场时,亚瑟说:“神父,我还不知道,你那么会带孩子玩耍。那孩子眼睛老望着你,一刻也不离。你可知道,我认为……”“什么?”“我只是想说——照我看,教会不准许教士结婚,这似乎是令人遗憾的事。我实在不懂得这是什么原因。你明白的,教育儿童是一项很严肃的任务,孩子从小就要有个良好的环境。我可以肯定地说,一个人的事业越是高尚,其生活越纯洁,也就越适宜做父亲。神父,如果你没有进行过庄严的宣誓——如果你已经结过婚,我相信你的孩子一定很……”“嘘!”

这轻轻的一声“嘘”来得那么突然,因而那随之出现的沉默也显得格外深沉。

亚瑟见对方的表情忧郁,心里很难受,就接着说:“神父,我刚才说的话你认为有不妥之处吗?当然,也可能我说的不对,但是,我有这种看法在我是自然而然的。”

蒙泰尼里很温和地答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或许你并没有真正懂得其意义。再过几年,你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了。现在我们最好谈谈别的吧。”

在这理想的假日里,他们相处得亲密无间,气氛和谐,可是这场谈话首次使他们之间出现了裂痕。

他们从夏蒙尼出发,经过太特诺瓦山到达马第尼镇。由于天气闷热,他们就在镇上歇下来。午饭后,他们坐在旅馆的凉台上。那儿不仅阴凉,还可一览全山的风景。亚瑟取出了盛标本的盒子,他们俩用意大利语就植物学方面的问题进行了认真的讨论。

还有两名英国画家坐在凉台上,一个在写生,另一个在懒洋洋地聊天,他似乎没有想到刚来的两个陌生人可能懂英语。

聊天的那人说:“威廉,别画什么风景了,就画那个意大利小伙子吧。他长得挺神气,正迷着那几片羊齿叶。你瞧他眉宇间的线条!只要把他手里的放大镜画成十字架,把他短衫短裤的衣着画成罗马人穿的大法衣,准保能画成一个罗马帝国时代的基督徒,而且形神毕肖。”“得了吧,什么罗马帝国的基督徒!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那小子旁边。当时他对烤鸡的迷恋劲儿就跟现在对那些脏兮兮的野草一样。他生得是很漂亮,棕色的脸蛋也很美,可是远不如他的父亲富有画意。”“他的——什么?”“他的父亲,就坐在你的对面。难道你对他没在意?他那面孔绝对庄严。”“怎么,就你这笨蛋还能当个卫理公会教徒!难道你不明白,天主教教士就在你眼前你都认不出来?”“天主教教士?啊呀,我的天啦,他真的是一个教士!是啊,我倒真的忘了。他们有过誓言,不结婚以及诸如此类的戒律。既然这样,我们就厚道一点,把那孩子看成是他的侄儿吧。”“这帮白痴!”亚瑟轻轻骂了一声就抬起头,眼睛滴溜溜地转。“不过,他们倒也有好意,以为我很像你。但愿我真是你侄儿——神父,你怎么啦?脸色这么惨白?”

蒙泰尼里慢慢站起身,一面用手压住额头。“头有点儿晕,”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很虚弱,语气也很压抑,“今天早上,可能太阳晒得太多了。亲爱的,我要回去躺一躺。中了点暑,没什么要紧的。”

亚瑟和蒙泰尼里在吕森湖畔停留了半个月以后,就经过圣哥达山口返回意大利。这次出门很幸运,因为天气帮了忙,使他们的好几次远游都玩得很痛快。但是,他们当初出门时感到有魅力的东西现在已不复存在。蒙泰尼里一直被一种不愉快的念头所萦绕,因为他曾说过要和他“谈得更加具体”,这次度假本来是个机会,可是失去了。在阿尔沃河的山谷那里,他尽力回避他们在木兰树下曾经谈过的话题。当时他思忖:亚瑟是个艺术气质很浓的人,第一次感受到阿尔卑斯山优美的风景带来的喜悦,若重提势必引起他痛苦的话题,未免有点残忍。自从到了马第尼以后,每天早晨他都对自己说:“今天要跟他谈。”可是到了晚上他又说:“明天一定要同他谈。”眼看度假快要结束了,他还老是“明天,明天”,一拖再拖。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胆寒,认为此时和彼时有点不一样,他和亚瑟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在阻隔,因此,他始终不便开口。到了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才突然意识到:要是他真的想讲,那么这天晚上非讲不可了。当时他们在鲁加诺镇上过夜,第二天早上就要动身回比萨。他至少要探听一下虚实,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意大利政治旋涡中,他这位心爱的人究竟涉足多深。

太阳下山以后,他建议说:“雨已停了,亲爱的。要欣赏一下湖光水色,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到外面走走吧,我有话想跟你谈谈。”

他们沿着湖边漫步,来到一处清静的地方,在一堵低矮的石壁上坐了下来。靠石壁附近是一片玫瑰花丛,鲜艳的果实累累。有一两株上还有迟开的花朵,呈乳白色,依然挂在高高的枝头。花儿沾上了露珠,凝重地在低头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悲哀。碧绿的湖面上,一叶扁舟,挂着瑟瑟抖动的白帆,在湿润的微风中荡漾。那游弋的小舟显得轻盈娇弱,仿佛湖面上飘荡着一簇银色的蒲公英。萨尔佛多山上的一家牧羊人的茅屋,居高临下,那敞开的窗户犹如一只金黄色的眼睛睁开着。玫瑰花在九月的悠悠白云下低着头,做着美梦。湖水轻击岸边,似乎在和鹅卵石喃喃私语。

蒙泰尼里先开了口:“在很长的时间内,我能和你静静地谈谈心,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你马上要回到学校,忙于功课,结交朋友;而我今年冬天也很忙。我想清清楚楚地了解,以后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该怎么相处。因此,如果你……”他停了一会儿,接下来说得更慢了,“如果你认为,你还像以往一样信任我,我希望你跟我谈谈,比那天晚上在神学院花园里要谈得更具体一些,你参与到什么程度。”

亚瑟望着湖对面,静静地听,不说什么。

蒙泰尼里接着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宣过誓或经过类似的仪式,因而使自己受到了约束。”“亲爱的神父,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我没有束缚自己,但我是受约束的。”“我不明白……”“发誓有什么用?发誓约束不了人。如果你对一桩事情有了某种认识,那你就被它约束住了;如果你没有那种认识,那你怎么也受不到束缚。”“那么,你是说这桩事情……你这种……认识已到了没有改变的余地?亚瑟,你这么说经过深思熟虑没有?”

亚瑟转过头,直盯蒙泰尼里的眼睛。“神父,你问我是不是信任你,那你能不能也信任我呢?说实在的,如果有什么话该对你说,我会对你讲。可是,有关这些事同你说一点用处也没有。那天晚上你同我说的一番话,我没有忘记,而且永远牢记在心里。但是我一定要走自己的路,追随我所见到的光明。”

蒙泰尼里从玫瑰丛中摘了一朵玫瑰,扯下一片一片的花瓣,扔到了水里。“亲爱的,你说得很对。的确,这些事我们不好再说什么了。话说多了也实在没有多大意思……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吧。”

第三章

秋冬两季平平安安地过去了。亚瑟学习很刻苦,几乎没有空闲。但是他每个礼拜总要挤出一点时间,哪怕只有几分钟,看一两次蒙泰尼里。他常常去请教疑难问题,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话题只局限在书本上,不涉及其他。蒙泰尼里与其说是观察到,不如说是有了实际感受:他们之间已存在着一种隐约而不可捉摸的障碍。因此,他处处心存戒备,不让亚瑟以为,好像是他在试图尽力保持往日那种亲密的关系。现在,亚瑟的来访给他带来的已是痛苦多于欢乐,而他还要时时尽力装得泰然自若,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这实在是苦不堪言。神父这种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亚瑟注意到了,只是很难明白这其中的原委。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这想必是和“新思想”这个恼人的问题有关。因此,他绝口不谈这一类的话题,尽管他满脑子装的是“新思想”。但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爱着蒙泰尼里。亚瑟以往精神空虚,头脑始终模模糊糊有不满足的感觉,他曾竭力以钻研神学理论和宗教仪式的学习压力来摒除这种不满足感。自从接触了青年意大利党以后,那种感觉就荡然无存了。往日生活孤独,又要服侍病人,头脑中产生了种种不健康的念头,如今已化为乌有。往日习惯于用祈祷来解决的各种疑团,如今用不着任何法术也一扫而光。随着他新生热情的滋长,以及怀有更明确、更新颖的宗教理想(他主要是以这种理想而不是从政治前景方面来看待学生运动),他就感到心安理得和事事圆满,举世升平的人间要人人相爱。有了这样高尚的情操,优雅的境界,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处处充满着光明。从前他最厌恶的人,如今也能从他们身上发现某些可爱的品质。五年来他一直视蒙泰尼里为理想的英雄,如今他心目中这位英雄又多了一道光环,仿佛这就是自己新生信念中一位无时不在的先知。每当神父讲道,他总是满腔热情专心倾听,尽量从那些道理中找到一些迹象,表明神父的道理与自己的共和理想有着内在的血肉联系;他还钻研四部福音书,欣喜地发现基督教义在根源上就具有民主倾向。

在元月份的一天,他去神学院还他先前所借的一本书。听说院长外出了,他就直接进了蒙泰尼里的私人书斋,把书放回书架。正要出门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桌上有一本书,那书名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但丁所著的《帝制论》。他打开书阅读,一下子就入了迷,连有人开门关门的声音都没在意。等到蒙泰尼里在他背后说话时他才意识到。“没想到你今天会来,”神父说着就看了看书名,“我正要派人去问你今晚能不能来。”“有要紧的事吗?今晚我已有约。不过我可以不去,如果……”“不用了。明天来也行。我想跟你见见面,因为我礼拜二要走。我已应召要去罗马。”“去罗马?待得很久吗?”“信上说要‘待到复活节以后’。这是梵蒂冈的命令。我本来想立刻告诉你,可是一直很忙,要结束神学院的事务,还要给新来的院长做些安排。”“可是,神父,你总不至于对神学院真的就撒手不管了吧?”“这是迫不得已的事。不过,我可能还要回到比萨,至少还待一段日子。”“那你为什么要放弃神学院?”“啊,这还没有正式公布,不过我已经被任命为主教。”“神父!教区在哪儿?”“我正是为这个问题要去一趟罗马。究竟是到亚平宁山区当正主教,还是留在这里当副主教,还没有定。”“新任院长选定了吗?”“卡尔狄神父已被任命,他明天就到。”“这事不是太突然了吗?”“是啊,可是……梵蒂冈的决定有时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发通知。”“新院长你可认识?”“没见过面,但人们对他评价很高。那个常写文章的贝洛尼神父就夸他博大精深。”“神学院一定会很想念你。”“神学院是不是想念我不知道,但是,亲爱的,你肯定会想念我,这大概也就如同我会想念你差不多。”“我自然会很想念你,可是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非常高兴。”“是吗?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也高兴。”他说着就在桌旁坐了下来,显得很疲乏,不像一个即将晋升的人应有的神态。“亚瑟,今天下午有空吗?”停了一会儿,他说,“要是有空,我想你再多待一些时候,因为你晚上不能来了。我有点不大舒服。我想在临走之前尽可能和你多谈谈。”“行,我可以多待一会儿。我六点赴约。”“是你们的会议吗?”

亚瑟点了点头,但是蒙泰尼里立即改变了话题。

他说:“我想谈你自己的事。我走以后,你要另外找一位忏悔神父。”“等你回来,我不是还可以继续在你面前忏悔吗?”“亲爱的孩子,你怎么还不懂我的话?我当然是指我不在这儿的那三四个月时间。你可愿意到圣·凯瑟琳教堂去找一位神父?”“愿意。”

他们谈了一会儿别的事,亚瑟就站起来了。“我得走了,神父。同学们在等我呢。”

蒙泰尼里的脸上又泛起疲乏的神色。“时间已经到了吗?你差不多把我阴郁的心情都赶跑了呢。好吧,再见了。”“再见。明天我一定来。”“尽量来早一点,这样我可以有时间和你单独谈谈。明天卡尔狄神父就到了。亚瑟,我亲爱的孩子,我走以后,你可要谨慎行事,千万别有什么鲁莽行动,至少也要等我回来。我离开你,实在非常担心,你哪儿能理解啊。”“神父,你不必那样,一切都平平安安的。那样的事还远着呢。”“再见。”蒙泰尼里突然冒了这么一声以后,就坐下写东西了。

大学生们正在举行小型的集会,亚瑟一进屋,第一眼恰巧落在华伦医生的女儿身上,也就是他小时候一起玩耍的伙伴。她坐在靠窗口的角落里,听一位“启发者”在对她启发。她听得专心致志,津津有味。那是一位年轻的伦巴第人,身材高大,身着一件破外衣。才几个月未见,她的模样变化很大,看上去已像个成熟的女青年。不过,她还是女学生的打扮,背后仍然拖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她全身上下清一色的黑衣服,由于房间里冷风飕飕,她的头上围一条黑色围巾。她胸前插着一根柏树枝,这是青年意大利党的标志。那位“启发者”正向她描述卡拉布里亚地区农民的悲惨情况,讲得慷慨激昂。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地面。在亚瑟看来,她那神态就像个自由神,满面愁容,为失去的共和国而伤心。(不过,要是裘丽亚见她这样子,一定要说她发育太快,生性太野,因为她皮肤发黄,鼻子难看,那件外衣还是旧衣料做的,而且做得太短,很不合身。)

这时候,那个“启发者”被叫到房间那一头去了。亚瑟立即走上前,说:“琼,你也在这儿呀!”她受洗礼时,被起了个怪名字,叫“琼尼弗”,后来孩子们叫了别音“琼”,她的意大利校友都叫她“琼玛”。

她吓了一跳,抬起了头。“啊,亚瑟!真没有想到你……也属于这里面!”“我也没想到还有你。琼,你从什么时候……”“你不了解情况,”她连忙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党员,只是帮过一两回小忙,这才到这儿来了。不过,我见过毕尼——你知道卡洛·毕尼吗?”“知道,当然知道。”毕尼是里窝那支部的组织者,青年意大利党人无不知晓。“对了,起初就是他同我谈起这些事。我要求他让我参加学生集会,他就在前几天写信到佛罗伦萨——我已经到那里度过了圣诞节,你还不知道吧?”“我不大听到家乡的消息。”“哦,反正我去那儿就住在赖特姐妹的家里。(赖特姐妹是琼玛的老同学,后来搬家至佛罗伦萨)后来,我在那儿收到毕尼的信,要我在今天回家途中经过比萨,我就这么到这儿来了。啊!会议就要开始了。”

讲演的内容是关于理想的共和国以及青年人为此而应尽的责任。讲演人自己对上述内容的理解有些模糊,但是亚瑟却怀着一片虔诚和敬佩在认真听。这一时期的亚瑟还没有起码的批判能力,接受道德理想总是囫囵吞枣,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理解其精神。讲演及随后的漫长讨论结束以后,学生们也就解散了。他走到仍然坐在角落里的琼玛那儿。“琼,我和你一道走。你住在哪儿?”“玛丽埃塔家里。”“是你爸爸的老管家吗?”“是的。离这儿还有一段路。”

他们走了一会儿,双方都没有讲话。后来亚瑟突然冒了个问题。“你今年十七了吧,是不是?”“去年十月份我就十七周岁了。”“我始终认为,你与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不像她们一长大了就想到舞会一类的事。琼,亲爱的,我老是在想,你会不会成为我们的一员。”“我也常这么想。”“你说你帮过毕尼的忙,真没想到你竟然也认识他。”“我不是帮过毕尼的忙,而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谁?”“波拉。就是今晚和我谈话的那人。”“你很了解他?”亚瑟问话的口气中略带妒意。一提到波拉,亚瑟就感到一阵隐痛,因为他们俩都曾争过某一项任务,可是青年意大利党的委员会认为亚瑟太年轻,没有经验,结果把任务交给了波拉。“我很了解他,而且也很喜欢他。他曾在里窝那住过一段时间。”“我知道,他去年十一月到了那里……”“是为轮船的事。亚瑟,你不觉得,干那样的事在你们家比我家要安全些吗?你家有钱,经营的又是航运业务,谁也不会怀疑运输的事。再说,码头上的人你个个都认得……”“嘘,说轻一点,亲爱的。这么说来,从马赛运来的书报都藏在你家?”“只存了一天。啊,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为什么不该告诉我?你知道我也在这个团体里。琼玛,亲爱的,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我真是高兴极了——有你,还有神父。”“你的神父!他肯定会……”“不错,他是有不同的想法。可是我有时候心存幻想——是心存——希望他——我不知道……”“亚瑟,注意!他是个教士啊。”“教士又怎么样?我们团体里就有教士——其中有两位还在报上写文章呢。所以说,教士怎么不能参加!他们的使命就是要引导世界奔向更高的目标、追求更崇高的理想。我们这个团体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使命码?总之,这不仅是个政治问题,更主要的还是宗教和道德问题。如果大家都名副其实,当一个自由而有责任心的公民,那么谁也别想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琼玛皱起了眉头,说道:“亚瑟,我好像觉得,你的逻辑有点儿混乱。教士宣传的是宗教信条,我不明白这和驱逐奥地利人有什么关系。”“教士宣教,讲的是基督教义,而基督正是最伟大的革命家。”“你可知道,有一天我和父亲谈到了天主教教士,他说……”“琼玛,你父亲是新教徒。”

她停了一会儿,转过身,直率地盯着他。“得了,我们最好不谈这个话题。一提到新教徒,你总是那么不能容忍的样子。”“我并没有不容忍的意思,相反,我倒觉得,恰恰是新教徒在谈到天主教教士时总有不能容忍的倾向。”“大概是吧。算了吧,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老是争执不下,再争下去也不值得了。今天晚上的讲演,你觉得怎么样?”“我很喜欢,特别是最后一部分。他强调说,必须实现那个共和国,而不是空想它。我听到这样的见解真是高兴,这正如基督所说的一样:‘天堂的王国就在你心里。' ”“我恰恰就不喜欢那一部分。他讲了许多美好的事物,要我们应该去想、去体会、去实现。可是,我们应该如何行动,他却只字未提。”“到了关键时刻,要干的事很多。但是,我们不能操之过急。一场大变革不是一朝一夕就完成得了的。”“完成一种事业所需时间越长,就越有理由只争朝夕。你经常讲到配享受自由的人,那你可知道:还有谁能比你母亲更配享受到自由?难道说,她还不是你所见的女人中最纯洁的、天使般的女人吗?她有那样的美德,可又有什么用?当了一辈子的奴隶,你哥哥詹姆斯和他老婆对她百般侮辱、蛮横欺凌。你母亲就因为太心软、太能容忍了,否则她的境况要好得多,他们也绝不会那样对待她。目前的意大利情况也正是如此。现在需要的不是容忍,而是要有人挺身而出,保卫自己……”“琼,亲爱的,如果靠愤怒和热情能拯救意大利,她早就获得了自由。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恨,而是爱。”

亚瑟刚刚说了一个“爱”字,脸就突然红了,但很快就消失。琼玛并没有留意他表情的变化,只是皱着眉头,紧绷着嘴,目光一直盯住前方。

过了一会儿,她说:“亚瑟,你以为我错了,其实我没有错。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我就住这儿,进去坐一会儿吧?”“不进去了,天已很晚了。晚安,亲爱的!”

亚瑟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了上帝和人民……”

琼玛接着答完了口号,她回答得很慢,态度庄严:“始终不渝。”

说完她就抽回了手,跑进屋子。在她关门以后,亚瑟弯下身子,拾起了从她胸前落下来的那根柏树枝。

第四章

亚瑟回到自己的宿舍,心情轻松愉快,仿佛生了两只翅膀一样。他那种舒畅绝对纯洁坦诚。晚上的集会已有种种迹象,表明要准备武装起义。现在琼玛已成了同志,而他心里是爱她的。他们能够在一起工作,为了将要实现的共和国,甚至可能共同赴难。他们的希望已经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神父会亲眼见到,会相信事实。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一觉醒来,头脑就比较清醒,这才想起:琼玛要回里窝那,神父要上罗马。元月、二月、三月,还有漫长的三个月才到复活节!琼玛在家里,如果受到“新教徒”的影响怎么办(在亚瑟的词汇中,“新教徒”就表示“非利士人”)?不可能,琼玛绝不可能像里窝那的其他英国姑娘那样,去学风骚女流的样子,去勾引游客和秃头轮船老板,因为她的气质与别人不一样。可是,她那么年轻,周围没有知心朋友,生活在头脑昏庸的木头人中间非常孤单,其处境可能很凄凉。要是母亲仍然活着就好了……

黄昏时分,他来到神学院,看见蒙泰尼里在招待新来的院长。神父神色疲乏,还有点厌烦,见到亚瑟也不像过去那样春风满面,反而显得更加郁郁不乐。

神父挺生硬地介绍了亚瑟,说:“这就是我同你谈起的那个学生。如果你允许他继续使用这个图书馆,我就太感谢了。”

卡尔狄神父是个外貌慈祥的老教士,他立即就向亚瑟谈起萨宾查大学的情况。他态度从容,口气也很亲切,表明他很熟悉大学的生活。谈话的内容很快就谈到大学的规章制度,这也是当时议论纷纷的问题。当时的大学当局普遍定了些毫无意义的清规戒律,常常弄得学生惶恐不安。新院长对此现象大加抨击,亚瑟听了感到喜不自胜。

新院长说:“在指导年轻人方面,我有丰富的经验。我没有充分的理由,决不禁止学生的任何行动,这是我处理问题的原则。我们要对学生给予适当的关心,尊重他们的人格,真正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年轻学生毕竟为数极少。当然啦,要是老把僵绳勒得紧紧的,再温柔的马也要踢人的。”

亚瑟骨碌碌地睁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新院长竟会为学生的事业辩护。不过,在讨论过程中,蒙泰尼里不发一言,他显然对这样的话题毫无兴趣。卡尔狄神父见他愁眉不展,心力交瘁的样子,突然中断了讨论。“神父,我恐怕使你过于劳累了。我说起话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请你务必原谅。我因为自己对这个问题有浓厚的兴趣,就没有想到别人听多了会发腻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恰恰很有兴趣。”蒙泰尼里从不习惯于讲客套,搞应酬,所以,亚瑟一听他那种腔调就感到很刺耳。

卡尔狄神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蒙泰尼里就转过身子,到亚瑟这边来。他整个晚上都显得烦躁、闷闷不乐的样子,现在仍然那样。

他慢慢地说道:“亚瑟,我亲爱的孩子,我有话要对你说。”

亚瑟闻声立即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他一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他看着神父那憔悴的面孔,心里很焦急。双方沉默了很久。“你对新院长的看法怎么样?”蒙泰尼里突然提出了这么个问题。

亚瑟毫无思想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我很喜欢他。我想——我至少——不,我还不能十分肯定我喜欢他。我跟他初次见面,很难说出什么看法。”

蒙泰尼里坐在那里,手轻轻拍打着椅子的扶手。他每当心情焦急或者感到困惑的时候,就有那样的习惯动作。

他接着换了个话题:“关于去罗马的事,如果你认为有什么——就是说——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亚瑟,我就给他们去信说我不能去。”“神父!可是梵蒂冈……”“梵蒂冈那里会重新找到别的人,我能向他们解释解释。”“你为什么这样呢,我不理解。”

蒙泰尼里一只手擦了擦额头。“我对你放心不下,我头脑里思绪万千……再说,我毕竟没有必要走……”“可是,主教的职位……”“啊,亚瑟!主教有什么用,如果我得到主教的职位,而失去……”

他的话戛然而止。亚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反常的表现,心里很不安。

他说:“我不明白,神父,可不可以向我解释得更……更明确一点,你想要……”“我什么都不想。我被一种恐怖感所缠扰。你得告诉我,你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危险?”

亚瑟心想:“他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了。”他想起了关于计划起义的事已有种种传闻,但是,他自己绝不能泄漏一点秘密,因此,他以反问来回答:“我会有什么特别危险?”“不要你问我——而要你回答我!”蒙泰尼里心里发急,说话也近似粗暴了。“你是不是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我不想打听你的秘密,只要你对我说一声你有没有危险!”“神父,我们都在上帝的手中,意外的事随时都可能出现。可是我就想不通:我怎么不该平平安安地活着等你回来?”“等我回来——亲爱的,听我说,我去不去罗马,这事要让你决定。你不用说明什么理由,只要你对我说一声‘留下’,我就不走,这无碍于任何人。我感到,有我和你在一起,你会安全些。”

蒙泰尼里想得真怪,像是一种病态,和他本来的性格迥然不同。亚瑟心情沉重,也很焦急,对他望望。“神父,你一定不舒服了吧。你当然该去罗马,而且你要好好休息一段时期,把失眠和头痛的毛病根治了。”

蒙泰尼里插了话,那口气好像对这个话题有了厌烦。他说:“那好吧,明天一早我就乘车启程。”

亚瑟看看他,感到不可理解。“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没有,没有,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没什么大事了。”蒙泰尼里像是受了惊,那面孔几乎笼罩着一片恐怖。

蒙泰尼里走了几天以后,亚瑟去神学院图书馆借书,在梯道上碰见了卡尔狄神父。

院长惊叹地喊着说:“啊,是勃尔顿先生呀。我正想找你。我碰到了难题,快请进,帮帮我的忙。”

他打开了门,亚瑟跟他进了书房,心里暗暗萌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对这儿本来感到很亲切,因为那原是神父的私室,可是现在却被一个陌生人占有了。此情此景,他似乎有点难以容忍。

院长说:“我是个书迷,而且迷到了可怕的程度。我到这儿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图书馆。这似乎非常有意思,不过我不知道这里图书是怎么分类的。”“编目并不很完善。最近馆里又增添了许多很好的新书。”“你能不能费半个小时,给我讲一下这里图书编排的方式?”

他们来到了图书馆,亚瑟一丝不苟地说明了图书的分类情况。说完他就站起身来,拿着帽子要走,可是院长却笑哈哈地不让他走。“不行,不行,哪能这么匆匆忙忙地就走。今天是礼拜六,你要到下礼拜一上午才有功课,很有空闲。让你待得这么晚,干脆就留下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就一个人,很寂寞。能有人陪陪我,我感到很高兴。”

他态度爽快,喜笑颜开,亚瑟立刻就和他无拘无束了。在随便聊聊以后,院长就问他和蒙泰尼里相识已有多久。“大约有七年了。那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他从中国回来。”“啊,对了!他正是在中国做传教士的时候名声大振的。他回来以后,你就一直求教于他?”“教书是在一年以后的事。那时候,我开始认他为我的忏悔神父。进了萨宾查大学以后,他仍然继续帮助我,除了正规课程以外,凡我想研究的任何课外的东西,他都帮我。他对我实在太好了,你很难想象出来。”“我非常相信你的话。他是一个谁都不能不敬慕的人。他人格高尚,品德美好。我见过几位跟他一起到过中国的传教士,对他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所表现的精力和勇气,对他那矢志不渝的虔诚,都心悦诚服,其情溢于言表。你真有福气啊,年纪轻轻的,有这样的人帮助你,引导你。不过,听他说,你的父母都去世了。”“是的,小时候我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在一年前也去世了。”“有兄弟姐妹吗?”“没有,只有异母兄弟。我是婴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经商了。”“那你的童年时代一定很孤单,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你更加珍惜蒙泰尼里神父的一片慈心。我想顺便问一声,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是否另选了忏悔神父?”“我原计划,如果圣·凯瑟琳教堂忏悔的人不是太多,我想在那儿找一位忏悔神父。”“向我忏悔好吗?”

亚瑟睁大了眼睛,感到很诧异。“尊敬的神父,我当然——当然感到很高兴。只是……”“只是神学院的院长通常是不接受世俗人的忏悔的。事实倒也如此。但是,我知道蒙泰尼里神父对你十分关心,而且,照我猜想,他对你还有点不放心。这也正像我一样,如果我离开一个得意的学生,也会不放心的。他要是知道,他的同事在给你精神指导,心里会很高兴的。说得坦率一点吧,我的孩子,我很喜欢你。如果能对你有所帮助,我非常高兴。”“如果你这么看,我当然为此而感激。”“那好,从下个月开始,你就来向我忏悔,好吗?就这么办。我的孩子,无论哪天晚上,你只要有空,随时都可以来。”

快到复活节的时候,蒙泰尼里受命担任布里希盖拉小教区主教的消息已正式公布,那个教区位于艾特鲁斯坎·亚平宁山区。他在罗马给亚瑟写了信。他心里平静,思想轻松,先前的那种沮丧情绪显然烟消云散了。他在信中写道:“每到放假的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我也常到比萨去。我希望能经常看到你,这虽然不一定能办到,但总要尽量多见面。”

华伦医生也早就写了信,邀请亚瑟跟他和他的孩子一起度过复活节,不要回到凄凉的、鼠害成灾的老家去。老家虽然富丽堂皇,可是裘丽亚却在家里主宰一切。那封信里还附有一张简短的字条,是琼玛写的。她的字还很幼稚,缺少功力,而且写得很潦草。她请求他:如有可能,务必到她家去,因为“我有事要同你谈谈”。尤其使亚瑟感到欢欣鼓舞的是,在大学的同学之间正在悄悄传播一个消息:人人都在准备,迎接复活节以后的重大行动。

所有这些都使亚瑟欣喜若狂,他翘首以待。同学们之间流传的消息,即使是无稽之谈,或是狂妄之词,在亚瑟看来似乎也很自然,好像两个月之内就会成为现实。

他做出安排,在受难周的礼拜四回家,在那儿度过假期的头几天。在这几天里,由于访问华伦一家得到的欢乐气氛,以及见到琼玛而感受的喜悦心情,因而参加教堂在这个季节召集全体教徒举行的庄严的默念式,他就不至于不适应。亚瑟给琼玛回了信,答应在复活节礼拜一去她家。礼拜三这个晚上,他怀着平静的心情回到了宿舍。

他跪在十字架前。卡尔狄神父已经答应,第二天早晨接受他的忏悔。他一定要为复活节圣餐前的最后一次忏悔做好准备,做虔诚的漫长祈祷。他跪在那儿,双手合掌,低下头,细细回想这一个月里所犯的种种过失。他把自己的急躁、疏忽、轻率以及那洁白的心灵上所留下的毫不足道的微瑕都历历数出来。但是,除此以外,他也找不出别的东西可忏悔了,因为这一个月来心情特别欢快,而一个人在高兴的时候不会有多大的过失。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站了起来,准备就寝。

他在解衬衣的时候,一张字条从里面轻轻飘落到了地上。那是琼玛写的便条,他一整天都塞在衣领里。他把字条拾起打开,吻了吻那亲爱的字迹,然后又隐隐觉得这样的举动未免太滑稽,就要把字条重新叠起来。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字条的背面还有几句附言,当初看信时由于疏忽了没看到。附言写道:“一定要尽早来,因为我想让你同波拉见见面。他已经住在这儿,我们天天在一起看书。”

亚瑟看了后,连额头都涨红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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