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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6 00:3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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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傅雷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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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谈文学

傅雷谈文学试读:

傅雷自述

略传

我于一九〇八年三月生于浦东南汇县渔潭乡,家庭是地主成分。四岁丧父;父在辛亥革命时为土豪劣绅所害,入狱三月,出狱后以含冤未得昭雪,抑郁而死,年仅二十四。我的二弟一妹,均以母亲出外奔走,家中无人照顾而死。母氏早年守寡(亦二十四岁),常以报仇为训。因她常年悲愤,以泪洗面;对我又督教极严,十六岁尚夏楚不离身,故我童年只见愁容,不闻笑声。七岁延老贡生在家课读《四书》《五经》,兼请英文及算术教师课读。十一岁考入周浦镇高小二年级,十二岁至上海考入南洋附小四年级(时称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附小),一年后以顽劣被开除;转徐汇公学读至中学(旧制)一年级,以反宗教被开除。时为十六岁,反对迷信及一切宗教,言论激烈;在家曾因反对做道场祭祖先,与母亲大起冲突。江浙战争后考入大同大学附中,参加五卅运动,在街头演讲游行。北伐那年,参与驱逐学阀胡敦复运动,写大字报与护校派对抗。后闻吴稚晖(大同校董之一)说我是共产党,要抓我,母亲又从乡间赶来抓回。秋后考入持志大学一年级,觉学风不好,即于是年(一九二七)冬季自费赴法。

在法四年:一方面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一方面在巴黎卢佛美术史学校听课。但读书并不用功。一九二九年夏去瑞士三月,一九三〇年春去比利时作短期旅行,一九三一年春去意大利二月,在罗马应“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之约,演讲国民军北伐与北洋军阀斗争的意义。留法期间与外人来往较多,其中有大学教授,有批评家,有汉学家,有音乐家,有巴黎美专的校长及其他老年画家;与本国留学生接触较少。一九二八年在巴黎认识刘海粟及其他美术学生,常为刘海粟任口译,为其向法国教育部美术司活动,由法政府购刘之作品一件。一九二九年滕固流亡海外,去德读书,道经巴黎,因与相识。我于一九三一年秋回国,抵沪之日适逢九一八事变。

一九三一年冬即入上海美专教美术史及法文。一九三二年一月在沪结婚。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事变发生,美专停课,哈瓦斯通讯社(法新社前身)成立,由留法同学王子贯介绍充当笔译,半年即离去。当时与黎烈文同事;我离去后,胡愈之、费彝明相继入内工作,我仍回美专任教。一九三三年九月,母亲去世,即辞去美专教务。因(一)年少不学,自认为无资格教书,母亲在日,以我在国外未得学位,再不工作她更伤心;且彼时经济独立,母亲只月贴数十元,不能不自己谋生;(二)刘海粟待我个人极好,但待别人刻薄,办学纯是商店作风,我非常看不惯,故母亲一死即辞职。

一九三四年秋,友人叶常青约我合办《时事汇报》——周刊,以各日报消息分类重编;我任总编辑,半夜在印刷所看拼版,是为接触印刷出版事业之始。三个月后,该刊即以经济亏折而停办。我为股东之一,赔了一千元,卖田十亩以偿。

一九三五年二月,滕固招往南京“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任编审科科长,与许宝驹同事。在职四个月,译了一部《各国古物保管法规汇编》。该会旋缩小机构,并入内政部,我即离去。

一九三六年冬,滕固又约我以“中央古物保管会专门委员”名义,去洛阳考察龙门石刻,随带摄影师一人,研究如何保管问题。两个月后,内政部要我做会计手续报账,我一怒而辞职回家,适在双十二事变之后。

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卢沟桥事变后一日,应福建省教育厅之约;去福州为“中等学校教师暑期讲习班”讲美术史大要。以时局紧张,加速讲完,于八月四日回沪,得悉南京政府决定抗日,即于八月六日携家乘船去香港,转广西避难。因友人叶常青外家马氏为广西蒙山人,拟往投奔。但因故在梧州搁浅,三个月后进退不得,仍于十一月间经由香港回沪,时适逢国民党军队自大场撤退。

一九三九年二月,滕固任国立艺专校长,时北京与杭州二校合并,迁在昆明,来电招往担任教务主任。我从香港转越南入滇。未就职,仅草一课程纲要(曾因此请教闻一多),以学生分子复杂,主张甄别试验,淘汰一部分,与滕固意见不合,五月中离滇经原路回上海。

从此至一九四八年均住上海。抗战期间闭门不出,东不至黄浦江,北不至白渡桥,避免向日本宪兵行礼,亦是鸵鸟办法。

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两年以肺病两次去庐山疗养三个月。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以上海情形混乱,适友人宋奇拟在昆明办一进出口行,以我为旧游之地,嘱往筹备。乃全家又去昆明。所谓办进出口行,仅与当地中国银行谈过一次话,根本未进行。全家在旅馆内住了七个月,于一九四九年六月乘飞机去香港,十二月乘船至天津,转道回沪,以迄于今。当时以傅聪与我常起冲突,故留在昆明住读,托友人照管,直至一九五一年四月方始回家。经济情况与健康情况

母亲死后,田租收入一年只够六个月开支,其余靠卖田过活。抗战前一年,一次卖去一百余亩;故次年抗战发生,有川资到广西避难。以后每年卖田,至一九四八年只剩二百余亩(原共四百余亩)。一九四八年去昆明,是卖了田,顶了上海住屋做旅费的。昆明生活费亦赖此维持。我去昆明虽受友人之托,实际并未受他半文酬劳或津贴。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回上海后,仍靠这笔用剩的钱度日。同时三联书店付了一部分积存稿费与我,自一九五一年起全部以稿费为生。

过去身体不强壮,但亦不害病。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两年患肺病,一九五〇至一九五一年又复发一次。一九五五年一月在锦江饭店坠楼伤腿,卧床数月,至今天气阴湿即发作。记忆力不佳虽与健康无关,但是最大苦闷,特别是说话随说随忘。做翻译工作亦有大妨碍,外文生字随查随忘,我的生字簿上,记的重复生字特别多。以此,又以常年伏案,腰酸背痛已成为职业病,久坐起立,身如弯弓。一九五六年起脑力工作已不能持久,晚间不易入睡,今年起稍一疲劳即头痛。写作生活

十五六岁在徐汇公学,受杨贤江主编的《学生杂志》影响,同时订阅《小说月报》,被神甫没收。曾与三四同学办一手写不定期文艺刊物互相传阅,第一期还是文言的。十八岁,始以短篇小说投寄胡寄尘编的《小说世界》(商务),孙福熙编的《北新》周刊。十九岁冬天出国,一路写《法行通信》十四篇(应是十五篇),五万余字,载孙福熙编的《贡献》半月刊。

二十岁在巴黎,为了学法文,曾翻译都德的两个短篇小说集,梅里美的《嘉尔曼》,均未投稿,仅当做学习文字的训练,绝未想到正式翻译,故稿子如何丢的亦不记忆。是时受罗曼·罗兰影响,热爱音乐。回国后于一九三一年即译《贝多芬传》。以后自知无能力从事创作,方逐渐转到翻译(详见附表)。抗战前曾为《时事新报·学灯》翻译法国文学论文。抗战后为《文汇报》写过一篇“星期评论”,为《笔会》写过美术批评,为《民主》《周报》亦写过时事文章。抗战期间,以假名为柯灵编的《万象》写过一篇“评张爱玲”,后来被满涛化名写文痛骂。

一九三二年冬在美专期间,曾与倪贻德合编《艺术旬刊》,由上海美专出版,半年即停刊。

一九四五年冬与周煦良合编《新语》半月刊,为综合性杂志,约马老、夏丏老等写文。以取稿条件过严,稿源成问题,出八期即停。社会活动

少年时代参加五卅运动及反学阀运动。未加入国民党。抗战胜利后愤于蒋政府之腐败,接收时之黑暗,曾在马叙伦、陈叔通、陈陶遗、张菊生等数老联合发表宣言反蒋时,做联系工作。此即“民主促进会”之酝酿阶段。及“民进”于上海中国科学社开成立大会之日,讨论会章,理事原定三人,当场改为五人,七人,九人,至十一人时,我发言:全体会员不过三十人左右,理事名额不宜再加。但其他会员仍主张增加,从十一人,十三人,一直增到二十一人。我当时即决定不再参加“民进”,并于会场上疏通熟人不要投我的票,故开票时我仅为候补理事。从此我即不再出席会议。一九五〇年后马老一再来信嘱我回“民进”,均婉谢。去年“民进”开全国代表大会,有提名我为中委候选人消息,我即去电力辞;并分函马老、徐伯昕、周煦良三人,恳请代为开脱。

去年下半年,“民盟”托裘柱常来动员我二次,均辞谢。最近问裘,知系刘思慕主动。其他活动

一九三六年夏,为亡友张弦在上海举办“绘画遗作展览会”。张生前为美专学生出身之教授,受美专剥削,抑郁而死;故我约了他几个老同学办此遗作展览,并在筹备会上与刘海粟决裂,以此绝交二十年。

一九四四年为黄宾虹先生(时寓北京)在上海宁波同乡会举办“八秩纪念书画展览会”。因黄老一生未有个人展览会,故联合裘柱常夫妇去信争取黄老同意,并邀张菊生、叶玉甫、陈叔通、邓秋放、高吹万、秦曼青等十余黄氏老友署名为发起人。我认识诸老即从此起,特别是陈叔通,此后过从甚密。

一九四五年胜利后,庞薰琹自蜀回沪,经我怂恿,在上海震旦大学礼堂举行画展,筹备事宜均我负责。

一九四六年为傅聪钢琴老师、意大利音乐家梅百器举行“追悼音乐会”。此是与梅氏大弟子如裘复生、杨嘉仁等共同发起,由我与裘实际负责。参加表演的有梅氏晚年弟子董光光、周广仁、巫漪丽、傅聪等。

一九四八年为亡友作曲家谭小麟组织遗作保管委员会。时适逢金圆券时期,社会混乱,无法印行;仅与沈知白、陈又新等整理遗稿,觅人钞谱。今年春天又托裘复生将此项乐谱晒印蓝图数份,并请沈知白校订。最近请人在沪歌唱其所作三个乐曲,由电台录音后,将胶带与所晒蓝图一份,托巴金带往北京交与周扬同志。希望审查后能作为“五四以后音乐作品”出版。

一九四四年冬至一九四五年春,以沦陷时期精神苦闷,曾组织十余友人每半个月集会一次,但无名义、无形式,事先指定一人做小型专题讲话,在各人家中(地方较大的)轮流举行,并备茶点。参加的有姜椿芳、宋悌芬、周煦良、裘复生、裘劭恒、朱滨生(眼耳喉科医生)、伍子昴(建筑师)(以上二人均邻居)、雷垣、沈知白、陈西禾、满涛、周梦白等(周为东吴大学历史教授,裘劭恒介绍)。记得我谈过中国画,宋悌芬谈过英国诗,周煦良谈过《红楼梦》,裘复生谈过荧光管原理,雷垣谈过相对论入门,沈知白谈过中国音乐,伍子昂谈过近代建筑。每次谈话后必对国内外大局交换情报及意见。此种集会至解放前一二个月停止举行。

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全国文代听说有我名字,我尚在昆明;第二次全国文代,我在沪,未出席。一九五四年北京举行翻译会议,未出席,寄了一份意见书去。自一九四九年过天津返沪前,曾去北京三天看过楼适夷、徐伯昕、钱锺书后,直至今年三月宣传会议才去北京。去年六月曾参加上海政协参观建设访问团。

……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六日于上海

梦中

一、母亲的欢喜

久不提笔了。实在心绪太繁,思想太杂,要写也无从写起。春假归家一次,到校想写一篇归家杂记,可是只也写得一半,就以课忙丢了;其实也是思绪太乱的缘故吧!

春是早已过去了,“春色恼人”,也已成了陈话;可是夏日炎炎,很有令人疏懒倦睡的景味。

每天总是躺在藤椅里,拿着蒲扇,劈劈拍拍,赶赶蚊虫。无聊地随手捡本诗来,刚读了两首,便又放下,自言自语替自己解说:天热了,用脑本不相宜的。

我的书房,总算是一个又幽静又凉快,又爽朗的好地方了。宜乎“明窗静几”,用功个半天,那么两月也可有一月的成绩了。为何事实上总是翻开书来合上,其间不过半分钟啊!

昨天望他来,他竟没有来。失望中捡起他刚才的信:

复书昨晚方才收到。这几天天气很热,恐怕我这星期日未必能来,即使它晴好,实怕暑气逼人,请你谅我!你这个好宝货!我早就猜着了,不过起先不说罢了。不知现在却有几分可言……蚊子不让我多说一些,祝你……ZF七,十六灯下

读到“你这好宝货”一句,不禁使我想起他的诙谐的丰度,更不禁为好宝货三字,引起我一段幽藏的情绪。

我前信里提及恐怕我不久要到N城去的话。我还说:此行于我精神上很有些愉快,虽然长途坐船,于身体是很不相宜的。朋友,你猜猜我愉快些什么?他回信里没有猜,只盘问我,我也就在最近一信里,复了他一个字,——她,——于是他这封信竟说我好宝货了!

暑假归来,母亲就对我说起要到N城去吊丧的话,她说:K表伯死了;你既在假中,不去似乎说不过去。不过天气这般热,这般远的水路,你虽然去,我总很担心……当时的我,心弦颤动了。N城中,K表伯的同宗,不是有个她吗?母亲正替我担忧,我正庆幸这个好机会呢!坐船是我最怕的一件事,尤其是四五十里的长路,当这赤日当空的天气!可是为了求得一些精神上的愉快,就是牺牲些肉体的健康,也是值得的!

三四天后,母亲很高兴的告诉我,说她刚才从一个亲戚那里得了一个好消息:K表伯的开丧期改了,那时你校里必已开学,不用去了。真好运气……我也安心了……怪不得他们的讣闻至今还没有来……

当我听到……丧期改了,我顿时懊恼起来,满怀说不出的惆怅,可也不便十分显露出来,只茫然地顺口说了一句:“唔,怪不得讣闻至今还没来……”

母亲是欢喜极了,可是她的纯洁的爱子之心,又哪里会梦想她儿子的别有怀抱的同她相反的心!

哟母亲的欢喜……二、她们

连日天气热极了,温度过了百度,白天里,——尤其是日中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胀,背上又给汗出的怪黏涩,怪痒的只不好过。“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本是一天最好的时候,不料归家以来,非六点不肯起来。终夜的乱梦颠倒,把平旦清明之气都赶跑了。

只有傍晚时光,冷水浴罢,移只藤椅,拿把蒲扇,荷花缸畔,读读小诗。太阳才从东墙上隐去,晚风习习之中,把它的余威一下儿驱除尽了,仰起头,看看天空,蔚蓝中浮着一片片鱼鳞似的白云,微微的带些金色,远处还有几带红霞令人想像到斜阳古道中的庄严的庙宇,红墙上映着夕阳,愈显得伟大而灿烂。远方近处,还绵延着高低突兀的山脉……自然的奇观,自然的伟大,自然的美丽,早已有无数的骚人墨客,吟之咏之,形容尽致了;还何用我这支笨笔,把自然玷污了呢!当然!只有低徊,只有赞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夜之神已姗姗地走近了,把一切一切都收藏了去。

快乐的时间本是加倍的过得快,何况夕阳同黄昏的距离又是如何的近啊。

她们去了,明月也随着不见了,繁星满天,空庭寂寂,黑漆漆的烦闷死人。因为失了光明的月,才引起沉闷的心绪;因为失了天真活泼的她们,才勾起我的怅惘。

小朋友!我的小朋友!

我们都是好朋友。

哥哥弟弟一齐来,

大家搀着,大家搀着,大家搀着手,

一步一步向前走,向着那光明的路上走!

小朋友!

大概是一个光明之夜吧!她们正唱着月明之夜。庭中白光满地,万籁无声,只有她们宛转曼妙的歌声:

明月呀!明月呀!

一个小皮球哇!

让我丢一丢哇!

下来吧!下来吧!

我陶然,我醉了,我对着月,对着那月中的桂树,对着那老太太们传说的树枝上的饭篮,树枝下的勇士、斧头……我仿佛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趁着微风,飘上青云,遨游月宫去了。

歌声寂然,戛然而止,幻想也忽然停止,意识也立刻恢复过来,才觉得此身仍在,未曾超脱,怅也何如!恨也何如!

月光中照着她们,皎洁而又天真,活泼而又幽娴,不禁使我联想到自己的凋零身世:既无兄弟,又无姊妹,孤零零地只剩母亲和我二人。回想到她们才唱的“哥哥弟弟一齐来”,余音在耳,怎能不使我感动至于流泪!

以生性孤傲的我,朋友之少,不用说了,只有一年一度的S妹,来住几天,T妹来玩几天,算解解她寄母和寄哥的寂寞。

S妹的年纪,比我小五岁。她家本同我家有些戚谊,而当她七岁那年的夏间,她以她母亲一时高兴的缘故,便称我的母亲为寄母了;以后每个年假,或暑假,总得到我家来小住数天。

她的性情:又活泼,又诚挚,又嫉妒,又多疑,又沉默,又多哭,又……总之:她是具有一切女性的性情。人家无意中一句闲话,会引起她的奇怪的猜疑。有一天,我为了一件事,斥责了仆人,不料她以为借女骂媳,躲在床上,哭了半天。我素来欢喜想什么讲什么,要骂人,要劝人,都欢喜直说,从不会打鼓骂曹。换句话说,就是人家打鼓骂曹来骂我,我也不会懂他是在骂我的。所以这天的事情,竟把我呆住了,不舒服极了。母亲知道了,也只摇摇头,没法想。可是到了晚上纳凉的时候,她倒又有说有笑,好像并没有日间那回事……这种奇怪的态度,是女性的特征吗?是她们年龄上的生理变态吗……可惜我没有研究过心理学或是生理学!

含羞和嫉妒,又是女子的两大特性吧!她们校里的作文簿,不是锁在箱子里,便是缴在教员那里;不是缴在教员那里,便是锁在箱子里;保存得差不多同情书——其实情书她们也未必是有,——一样珍重。假使有人设法偷看了,那可不得了!唠叨,哭,绝交……件件都会做出来。推而至于算术簿,小楷簿,习字簿……无不如此,不过作文簿看得最重罢了。

有一次,L妹对我说:S妹前天有一封给她同学的信,附在别个同学信里,托她转交的;在那信封口处,你猜她写了什么……哈哈!她竟写道:“拆视者我之爱妻也。”她还没有说完,我早已把一口的茶,喷了满地,还呛了半天。

她们又最欢喜私下论人,批评人,这个习惯我们也有的,不过总不及她们这样的尖刻。大概也是嫉妒之心利害的缘故吧!

她,S妹今年已于高小毕业了,程度也还不差。她家里是完全放任的,她的成绩,是全靠她天纵之资。不过因年龄的关系,差不多还谈不到用功与觉悟。

家庭的权威,是多么利害!社会的势力,又是多么可怕!小鸟似的她们快乐无忧的生活,不知还能继续几年!她们一忽儿哭,一忽儿笑的任性生活,使我见了,只代她们担心。

她现在的环境,总算很好,很如意的了;而她的生活,又是在光明灿烂的黄金时代,可是她曾屡次问我:“人生究竟为的什么?”她这样又悲观,又深奥的问题,我实在回答不来……而且她还时有厌世出世的语调,更使我奇怪,疑惑!“人生究竟为的什么?”哟!这是一个多么神秘而艰深的问题啊!

不要羡慕小孩子,

他们的智识都在后头呢,

烦怅也已经隐隐的来了。——繁星之五八三、一个影像

烦噪的摇纱童子(我乡称一种夏夜的虫名)的叫嚣,夹入轻灵的织布娘子的声音(同前注),以梭,亚梭,倒很清脆,正如雨后初霁,淋湿的小鸟,在树叶中伸出头来,舒气时的歌声,可也只是声声的织成了我烦闷和怅望的情绪。

近来每天都觉得寂寞和烦闷,做事不高兴,只是痴痴地胡思乱想,灯下呆坐,便隐约地闪过一个影像:

大概在二年前的一个新年吧!我正在N城。

她娇憨地依着她的父亲,微倚着,正端相着我。无意间突然叫了我一声:“哥哥!”我受宠若惊的应了一声,正见她痴痴地笑了,自然地面庞上泛起微红,自然地头也微微的垂下,身体也更靠紧她父亲一些。一双尖锐逼人的眼珠,还直射着我;怯着的我,立刻败退了,——顾左右而言他。

这真是一般少女的天真诚挚的爱情自然的流露,赤裸裸的,热烈的,圣洁的,由内心的,而正的的确确的在两年前的新年里的某一天,坦白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而又正隐隐约约地,若有若无的,时时重映在我的心板上。在脑海中屡现屡灭!“回忆,哪堪回忆!”而这神秘的回忆,却竟是这般甜蜜!

以举目无亲的我,多愁多感,彷徨歧途,正像一叶扁舟,孤独的翻腾漂泊于惊涛险浪之中,一刹那间,电一般的闪过,正发见了彼岸,遇见了救星,一刹那,只有一刹那!可是已付与我的,是如何深切的慰安!

她,的确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她是我的表妹,不知道是何缘故,我一见她便觉恋恋,而她对于我,也时有依依的表现,就那天的情景看起来,而且我还发见过好几次,她在偷偷地望我,因为好多次我无意中看她,她也正无意地看我,四目相触,又是痴痴一笑。

她的性情,母亲是深知的,赞许的。她常常说:“M真乖!什么礼性都懂得……”“娶媳妇真不容易!Z家的几位小姐,哼!一天到晚,躲在房里……T家的M便不然,在家什么事都会做都肯做……而且又爱读书。”

春假归家,母亲提及K表伯母——M的婶婶,——要替我俩人作伐的话。母亲的意思,想等疏通好了对方的表伯,让我俩通通信,试试两人的脾气合不合;我呢,虽不希望早婚,但一颗漂浪无定的心,总须有个安顿,有个归宿。

我对于她的认识,还在她幼小之时,怕只五岁吧!因为那时我也只有九十岁。可也不过略一认识,并未注意过,直至前年重逢,才惊见她亭亭玉立的光艳的容姿,娇憨而又活泼的天真。我不会描写,我更不愿描写。我这颗热跃的心倾注的情,也让它变成烦闷和怅惘。

真不幸,K表伯突于端午后死了。K表伯母哀毁逾恒,当然一时不能想到那无关紧要的做月下老的事了。

尤不幸!K表伯的丧期改了,我俩一会的机会,都会绝望。

夜深了,还是梦中去吧!悲欢的事,一总向梦中去寻觅吧!八月十三日夜写于四壁虫声中九月十八日重修于暮色苍茫中(原载一九二六年一月《北新》周刊第十三、十四期)

怀以仁

那天是正月十二,我伴了S妹到务本去投考;顺便跑到四马路新迁的《北新》里去买了几册小书,又交涉好了我屡催不至的《北新》,掌柜的很客气的让我把二十一到二十三亲自带走。

归来时是一个人了;又下起细雨来,上半时更是濛濛的越下越紧,令人格外觉得无聊。幸而车厢里人还不多,还能让我从从容容地念着《北新》。我把三册《北新》翻了翻,便发觉了触目的题目,那就是《怀以仁》了!以仁这名字我也见过几次了。不知在那一期的狂飙底封面上登过三个很大的字“王以仁”,接着便是一段许杰君的启事,像《北新》上所登的一样。当时我就怔了一怔,心里动了一动。但同舍的沈君说现在文艺界里很有以这种把戏为新书的广告,他又举出例来,(我现在也记不得了。)劝我不要上当,白替他们担心。但当我一发觉这《怀以仁》的题目时,我立刻觉得这个情形竟是很严重了,没有如沈君所说的一般,趣了!于是我就在连续的车身颠簸中把它读完,满怀充满着又怅惘又激昂又幽远的情绪。真是使我感动得忘其所以了!一站站下车的乘客在我面前走过我也不觉得,车中渐渐显得空廓与静寂的景象来也不觉得。只是抬起头来望到窗外的烟雨迷漫中的乡村,觉得十分难受!

接连着为俗务的纷扰,时局的恐怖,恋爱的痛苦所缠绕,脑子里一直没安息过。白天里胡思乱想,黑夜里噩梦连篇,神思恍惚极了。到今夜忽然想起,又把这篇《怀以仁》细细的重读了一过。紧张的心弦,怅惘的情绪,又都立刻回复过来。脑海里的波涛汹涌着,胸腔里的热血奔腾着,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流罢!流罢!我生命的泉水呀……

你这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灵泉!你又把我甦活转来了!”

我的感触可说是多元的,一时实在不容易分析,尤其在像现在这样感情兴奋的时候。但我又怎能管得许多……

我是未尝问世的青年;论理对于社会的滋味也尝得很少,对于人情的底蕴也窥探得不多。但事实上我已深深的喝过了酸辛之酒,炎炎的燃烧着愤恨之火。这当然因为我的身世环境与别人不同的缘故。但我个性的孤傲,狂热的同情,易感的多愁,顽皮的稚气,却很有几分像以仁呢!因此他眼中的敌人和不满,也和我眼中的敌人和不满相同。我常在校里和同舍的友人说起:“现代的青年的下场,大概不出以下几种:(一)醉生梦死,绝对的降服于社会的。(此派包括一切享乐或颓唐,得志或失意的人。)(二)努力奋斗,终于得到胜利的。(这当然是少数。)(三)屡战屡北,无力抵抗而屈服于社会的。(一)(三)同是战败者,但(一)是懦弱卑劣的人,无耻的落伍者;(三)是威武不屈,富贵不移的大丈夫,战败的英雄!(一)是应受嘲骂的,(三)是值得怜悯的……”谈话间我又常自拟:我将来一定要成为(三)种人吧!?这是无疑的,我执拗暴躁的脾气,又秉有倔强不屈的遗传性,我将来一定要遍体伤痕,暴尸沙场的!换句话说:我的将来就是过去的以仁和任叔之辈!以仁和任叔当时的环境,正如我现在的一样。不用说,现在的中国哪一处不是陈腐的臭气充满着?哪一事不是恶劣的绅士把持着?他们都是吃人的老虎,杀人不见血的恶魔。他们张牙舞爪等着我们去送命呢!“……其实呢,我现在处世深了,似乎知道一点处世的秘诀:我和以仁对于世上所发生的事情每看得太认真了。因了看得太认真,那么不如意的时候便难免忧愤填胸了。因为做了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是根本不要有责任心的呀……”

这是一段多么中肯而沉痛的话呀!“看得太认真了!”是的,“看得太认真了!”每次母亲骂市民的不顾公德,乡董的贪污纳贿,族人的无赖下流时,我总是劝她:“不要把世事看得太认真了!”实在她的态度的激昂使我大大不安起来。但我自己当事时,却又不能自止,非痛骂一场,出口气,洩了愤不得舒服!在旁人看来,未免太傻了。“看得太认真了!”但中国现状糟到如此,就是这种傻瓜太少!以仁的“看得太认真了!”,正是人心还未尽死的表征!正是命还未绝,尚有一线生机!处世吗?处世的秘诀吗?我根本就不懂得。我以为现代人所称许的处世秘诀,实在是人类卑污虚伪怯弱的表现!

关于以仁的失恋,未免又引起我的“兔死狐悲”。这当然是一般少年所最易引起同情的问题。我虽未尝过失恋的痛苦,但陷于多角形中的苦闷,也正不下于失恋呢!“我自从接到你的长信以后,抱着莫大的绝望!我不应该再和你通信了!你为了我和她竟时常烦闷而忧愁,现在你也不必这样了!你当我已过世了!当我没有……!你的前途真是无量呢……也不必想着我了……“你不要误会我和你绝交,我也很爱着你呢!只是硬着头皮写这封信,写这封和绝交一样的信,也是为了你的身子起见呢!你这样多愁多虑起来,不要愁怀了你的身子的吗……“倘使你……,请不要得新而忘旧……”

这是我从她前天的来信里所摘下的。她这种绝望的悲哀,矛盾的心里,活现于纸上!她这样真诚的爱情,深藏在内的无限的说不出的情愫,叫我只有凄然无语!我还能说什么呢?天下之伤心,莫过于欲哭无泪!天下还有甚么文字能写出我此时心中的委曲?还有甚么音乐能诉出我无告的悲哀……“嗟夫,以仁,我闻天台多名刹,你要我寻一个清净的所在,寄我这已死的残躯……”

哟!忏悔罢!忏悔罢!

我虽不识以仁,但他那“猴子脸”“八股先生”的神气,“掬着朱唇”的生气时的表情,“惨淡的灯光之下”的他酒醉时的悲哀,“死气也恐怕将近了”的忱痛,一一的在我面前闪闩着。我将要捉住它们,永远不让它忘掉!永远不让它忘掉!一九二六年三月一日深夜于浦左(原载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九日《北新》第三十期)

回忆的一幕

他来了,他来了。

好容易望到他来,突然的来,使我无限欢喜;而胸中蕴蓄的千言万语,竟不知在何时跑去,讷讷如我,又不善辞令,一时间相对无语,反倒冷落起来。

忽晴忽雨的天气,留了他一宵,半夜的长谈,自以为积愫一倾了;不料他刚走,又忽然想起了许多话,自悔他在的时候,何竟昏聩健忘若此!又烦恼为何不多留他一天!

于是我便开始怅惘了。比他未来时更怅惘悒郁了!我想立刻写信吧,一转念,心乱如麻,实在无从写起。而且他才走,又要写信,他不要笑我发疯吗?过去的经验,也顿时消灭了我写信的勇气。

正在这个时候,我刚写了上面的一段,邻家的一位小客人,Miss X,正在庭中晾衣服,不时的拿杈竿,拿桠杈,从远处走到近处,又从近处走到远处。一时好奇心冲动,使我从门边偷偷地觑了她一眼,——我身子是没有离开椅子,——不料事情竟是这样巧:我立刻受着一双强烈的、尖锐的目光的射击。这一下可吓了我,赶紧低下头,摇动着笔,装做正沉思写东西的样子。勉强自己镇静自己,可是不中用!微弱的心房,早已跳动起来,拍拍的再也按捺不住……

一口气写了下来,才觉得那扰乱治安的不安分子,攒出了脑海。

有好几次的经验了!想认识一个不相识的少女,而同时正发现反被她认识了去……神秘!真是一件神秘到不可思议的事啊!

昨夜谈到十一点多,才倦极了睡熟。可也不时的从梦中惊醒,孤灯如豆,室中幽郁得引起我夜的恐怖。只觉得满身热烘烘的;心房剧烈的跳动,过分迅速的血流,增加了我不少的热度。梦些什么,再也想不起,只是空空洞洞的起了无谓的恐惧。

他的记性真好!数年前的往事,童年正盛时的趣剧,——这些事情,于我只有做梦时才会梦见,而他竟能一幕幕的道出。

喂!你还记得吗……那件事,——同T的事。

唔——T的事?我实在想不起了,你说吧。

——课堂里的事……两拳头!

哟,——是了!

三年前的一幕小小的惨剧,从心头的陈旧的帘幕中,渐渐地重现出来。

T,那位小朋友,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微凹的面庞,稍凸的前额,笑时的眉眼,都成一丝,两个小酒涡衬托在嫩白的面颊上,K县的口音语调……以及一切、一切的举动容止,都有使人陶醉的魔力。很多的同学,为他而颠倒,为他而兴波作浪的,着实的闹过一番。

很幸,——也可以说很不幸,我也是认识他,——十分的认识他中的一个。从那校里的某种交际习惯上,认识了他;从几次往来的绯红或碧绿的信笺上,十分的认识了他。关于他的信,我又想好好地藏起来,又想故意露些痕迹,叫人家知道。实在的,我很乐意别的同学,拿这件事情来和我开玩笑,虽然面上是假做骂他打他。当我听到人家把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联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心里舒服了许多,作出又得意又骄傲的样子,这些情形,正恰像一个已经订婚的青年,听人家拿他的未婚妻来和他取笑的时候的扭扭捏捏的样子,究会一样!

当时的我,实在以为幸福极了。因为不久之后,他和我的地位,变得更多接触的机会,而那件不幸的事情,也于不久之后便发生了。

我和他是同级,我的座位之前,便是他。左旁隔一个位子,便是Y,提及此事的Y。

上课的时候,大概总是上国文、上历史的课,我们总欢喜拿他——T——来消遣。一方面固然是教室生活太枯索,太沉闷了些;一方面实在是他生得太可爱了!

不知哪一天,我们照常偷偷的说笑着,故意拿别一个同学来和他作目标,算一个为我们情敌的暗示。现在说起来,实在也可笑,当时我们,——他们当然也不是例外,——实在以“他”为“她”了!所以一切嫉妒的心理,都尽量地在胸中燃烧着,到处都在找发泄的机会。虽然W校的校风,对于这事特别来得热烈些,可是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学校里的一种普遍的现象,任何学校都不免,不过盛衰有些不同罢了。而且彻底的说:我们此时,对于这种心理,这种情绪,今还存着,有时竟会更热切些。所以根据我们一些过去的经验,可以武断一句说:在一般未婚的青年,喜欢讲这种变态的恋爱,来解除他的枯寂,实在是很可能的,毫不足异的。我们现在既不是做讨论恋爱的文字,也就无须细细的去解剖他了。

那天同T究竟闹了什么把戏,也记不清楚了;不过的确戏侮得太过分了。种种的窘迫,使他善于退让的性子,也一时消灭了。他再也不能容忍而发怒了,他竟破口骂我们了。

不知怎样的一句骂我的话,引得大家注意起来,都望望他,望望我。他因难堪而骂我,我也因难堪而恼羞成怒了。兽性顿时发作起来,一变嬉皮笑脸的样子,为青筋暴胀骇人的样儿了。更不幸,他和我的地位间的交通太便了,我一时无名火冒起来,竟毫不迟疑地给了他两拳,在他的背上。

沉重的击声,使旁边人都惊骇起来,接着他便哭了,伏在书桌上深深的悲哀起来。

一霎时我的怒气已经跑掉了,而面上却更热起来,这是表示我内心已惴惴地不安了。

大家都埋怨我,尤其是Y,说我不该打他,更不该打他这样重,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啊!

啊,是啊!他正是一个小孩子,正是一个可爱而又为我所爱的小孩子啊!一时的神经错乱,竟在一秒钟内做了这样一件蛮横无理的事,我正在悔恨的当儿,他哭得更厉害了,由呜咽而渐渐的要号啕了。我愈加恐慌了,因为方瞎先生——国文教员,——已渐渐注意起来,他终于皱着眉,瞪着一副阴阳眼而发问了。虽然大家都不响,可是做贼心虚,我赶紧做出镇静的样子,故意东张西望,像正帮助方瞎先生寻那答话的人。

幸运到底降临了,散课钟响了,大家陆续出走,我独心中盘算去补救这事的方法,也就有意无意的落在后面了。他呢,正在最后,这是当然的!眼睛都哭红了,还好意思当众人的面前走吗!

我一路走,一路想:那也容易得很,——谢罪,道歉,就得了!可是说说容易,要实行就不容易了。何况刚才这样打他,一忽儿又低首下心,拜倒他面前,不但我倔强的脾气不肯,就是他,余怒未息,也未必肯睬我。那又何必自讨没趣……可是做了错事,除非不知,知了定得立刻改掉才好,胆大些!好了!等他不睬再说,我总得尽我的责任……但是机会不容你踌躇,他早已进了自修室了。

虽然很好的机会,以后也还不时的碰到,可是一见面已是羞惭得说不出话来。怯弱,总是太怯弱了!连那放假那天的最后的机会,也错过了。一切都照我预料的:自从那天之后,我俩交情上,便划了一道鸿沟。角逐之场,也从此没了我的份。

那一年暑假,我离开了W校。假中不知怎样,竟放胆写了封谢罪信,他也居然能海涵,也复了我一信。两年来还时通消息,总算没有十分的隔膜。

我去年见过他,他已高了许多,面貌也改了些,扁圆的脸庞,竟变成长方形,一切举止也缺乏了醉人的能力,实在的,华年已过,不美了!

可是我还是十二分的恋他,花晨月夕,也时时记念他。Y昨夜提起此事,使我新愁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一夜数惊,未曾安睡。

早上六点钟起来,Y正呼呼地好睡,我便写了一封五张八行的长信寄他。往事的回忆,尤其是童年初恋的回忆,实在的撕伤了我嫩弱的心。忏悔吧!忏悔吧!

信呢,应该到他的手里了。可是,他的信什么时候才能到我的手……

发信至今,已是旬余,而鸿飞冥冥,真是怅望云天,凄楚曷极?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在浦东家中九月十一日复志于大同(原载一九二七年一月《小说世界》第十五卷第四期)

介绍一本使你下泪的书

我想动笔做这篇文字的时候,还在好几天前;只是一天到晚的无事忙和懒惰忙,给我耽搁下来。而今天申报艺术界的书报介绍栏里已发现了四个大字《爱的教育》。刚才读到十三期《北新》也发见了同样的题目——《爱的教育》。论理人家已经介绍过了,很详细的介绍过了,似乎不用我再来凑热闹了。不过我要说的话,和《申报》元清君说的稍有些不同,而《北新》上的也只是报告一个消息,还没有见过整篇的文字谈到它的。而且在又一方面,《北新》是郑重的,诚恳的,几次的声明:欢迎读者的关于书报的意见,当然肯牺牲有些篇幅的!

我读到这篇文字的时候,校里正在举行一察学生平日勤惰的季考,但是我辈烂污朋友,反因不上课的缘故,可以不查生字(英文的),倒觉得十分清闲。我就费了两天的光阴,流了几次眼泪,读完了它。说到流泪,我并不说谎,并不是故意说这种话来骇人听闻;只看译者的序言就知道了,不过夏先生的流泪,是完全因为他当了许多年教师的缘故;而我的眼泪,实在是因为我是才跑到成人(我还未满二十)的区域里的缘故!

真是!黄金似的童年,快乐无忧的童年,梦也似的过去了!永不回来的了!眼前满是陌生的人们,终朝板起“大人”的面孔来吓人骗人。以孤苦伶仃的我,才上了生命的路,真像一只柔顺的小羊,离开了母亲,被牵上市去一样。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自己的姐妹,还是在草地上快活的吃草。那种景况,怎能不使善感的我,怅惘,凄怆,以至于泪下而不自觉呢!

还有,他叙述到许多儿童爱父母的故事,使我回忆起自己当年,曾做了多少使母亲难堪的事,现在想来,真是万死莫赎。那种忏悔的痛苦,我已深深的尝过了!

我们在校,对于学校功课,总不肯用功。遇到考试,总可敷衍及格,而且有时还可不止及格呢。就是不及格,也老是替自己解释:考试本是骗人的!但是我读了他们种种勤奋的态度,我真是对不起母亲!对不起自己!只是自欺欺人的混过日子。

又读到他们友爱的深切诚挚,使我联想到现在的我们,天天以虚伪的面孔来相周旋,以嫉妒愤恨的心里互相欺凌。我们还都在童年与成年的交界上,而成年人的罪恶已全都染遍;口上天天提倡世界和平,学校里还不能和平呢!“每月例话”是包含了许多爱国忠勇……的故事,又给了我辈天天胡闹,偷安苟全,醉生梦死的人们一服清凉剂!我读了《少年鼓手》,《少年侦探》,我正像半夜里给大炮惊醒了,马上跳下床来一样。我今天才认识我现在所处的地位!至于还有其他的许多故事,读者自会领略,不用多说。

末了,我希望凡是童心未退,而想暂时的回到童年的乐园里去流连一下的人们,快读此书!我想他们读了一定也会像我一样的伤心,——或许更利害些!——不过他们虽然伤心,一定仍旧会爱它,感谢它的。玫瑰花本是有刺的啊!

我更希望读过此书的人们,要努力的把它来介绍给一般的儿童!这本书原是著名的儿童读物。而且,我想他们读了,也可以叫他们知道童年的如何可贵,而好好的珍惜他们的童年,将来不至像我们一样!从别一方面说:他们读了这本书,至少他们的脾气要好上十倍!他一定会——至少要大大的减少,——再使他母亲不快活,他更要和气的待同学……总而言之,要比上三年公民课所得的效果好得多多!

我这篇东西完全像一篇自己的杂记,只是一些杂乱的感想,固然谈不到批评,也配不上说介绍;只希望能引起一般人的注意罢了!

我谨候读过此书的读者,能够给我一个同情的应声!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九日大同大学(原载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四日《北新》第十六期)

关于狗的回忆

当同学们在饭厅里吃饭,或是吃完饭走出饭堂的时候,在桌子与桌子中间,凳子与凳子中间,常常可以碰到一二只俯着头寻找肉骨的狗,拦住他们的去路。他们为维持人类的尊严起见,便冷不防的给它一脚,——OnLee一声,它自知理屈的一溜烟逃了。

OnLee一声,对于那位维持人类尊严的同学,固然是一种胜利的表示,对于别的自称“万物之灵”的同学们,或许也有一种骄傲的心理。可是对于我,这个胆怯者,弱者,根本不知道“人类尊严”的人,却是一个大大的刺激。或者是神经衰弱的缘故吧!有时候,中一声竟会使我突然惊跳起来,使同座的E放了饭碗,奇怪的问我。

为了这件小小的事情,在饭后的谈话中,我便讲起我三年前的一篇旧稿来:

那时我还在W校读书,照他们严格的教会教育,每天饭后须得玩球的,无论会的,不会的,大的,小的,强者,弱者;凡是在一院里的,统得在一处玩,这是同其他的规则一样,须绝对遵守的。

一天下午,大家正照常的在草地上玩着足球,呼喊声,谈话声,相骂声,公正人的口笛声……杂在一堆,把沉寂的下午,充满着一种兴奋的热烈的空气。

忽然的。不知从什么地方进来了一条黄狗,它还没有定定神舒舒气的时候,早已被一个同学发见了……一个……两个……四个发见了!噪逐起来了!

十个,二十个……的噪逐起来了。有的已拾了路旁的竹竿,或树枝当做武器了。

霎时间全场的空气都变了。球是不知道到了哪里去了,全体的人发疯似的像追逐宝贝似的噪逐着。

兴高采烈的教士——运动场上的监学——也呆立着,只睁着眼看着大家如醉如狂的追逐着一条拼命飞奔的狗。

它早已吓昏了,还能寻出来路而逃走吗?它只是竖起耳朵,拖着尾巴,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满场乱跑。雨点般的砖头,石子,不住的中在它的头上,背上……它是真所谓“忙忙如丧家之犬”了!

渐渐的给包围起来了,当它几次要想从木栅门中钻出去而不能之后。而且,那时它已吃了几下笨重的棍击和迅急的鞭打。

不知怎样的,它竟冲出重围,而逃到茅厕里去了。

霎时间,茅厕外面的走廊中聚满了一大堆战士。“好!茅厕里去了!”一个手持树枝的同学喊道。“那……最好了!”又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答着。“自己讨死……快进去吧!”

茅厕的门开了,便发见它钻在两间茅厕的隔墙底下,头和颈在隔壁,身子和尾巴在这一边。

可怜的东西,再也没处躲闪了,结实的树枝的鞭挞抽打!它只是一声不响的拼命的挨,想把身子也挨过墙去。

当当的钟声救了它,把一群恶人都唤了去。

当我们排好队伍,走过茅厕的时候,一些声音也没有。虽然学生很守规矩,很静默的走着,但我们终听不到狗的动静。

当我们刚要转弯进课堂的时候,便看见三四个校役肩着扁担,拏着绳子,迎面奔来,说是收拾它去了。

果然,当三点钟下课,我们去小便的时候,那条狗早已不在了,茅厕里只有几处殷红的血迹,很鲜明的在潮湿的水门汀上发光,在墙根还可寻出几丛黄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狗的什么遗迹了。

一直到晚上,没有一个同学提起过这件事。

隔了两天,从一个接近校役的同学中听到了几句话:“一张狗皮换了两斤高粱,还有剩钱大家分润!”“狗肉真香……比猪肉要好呢!昨天他们烧了,也送我一碗吃呢。啊!那味儿真不错!”

我那时听了,不禁愤火中烧,恨不得拏手枪把他们——凶手——一个个打死!

于是我就做了一篇东西,题目就叫“勃郎林”。大骂了一场,自以为替狗出了一口冤气。

那篇旧稿,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是那件事情,回忆起来,至今还叫我有些余愤呢……

我讲完了,叹了一口气,向室中一望:Ly已在打盹了。S正对着我很神秘的微笑着,好像对我说:“好了!说了半天,不过一只死狗!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我不禁有些怅然了!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草毕(原载一九二七年二月五日《北新》第二十四期)

许钦文底《故乡》

封闭时期和恐怖时期相继的,暂时的过去了。接着便是几天闷雨,刊物一本也不寄来,真是沉寂极了!无聊中读了几本《北新》的小说,忽然高兴起来,想写些杂感。第一便想定了《许钦文底<故乡>》,不过要声明:这是杂感,并不是批评!

全书二十七篇中,说恋爱的约占三分之一左右。但我所中意的,只有两篇:《小狗的厄运》,《一张包花生米的纸》;因为我觉得只有这两篇,还能给我以相当的轻灵的快感。发松的地方,也能逼真,而不致离开事实太远。不过这种意味,在《妹子疑虑中》,还能使人发生快感;一到《口约三章》,就未免觉得有些讨厌了。《凡生》和《博物先生》两篇,我以为写的最坏。不知别人读了怎样,我自己的确觉得那似乎太不真切了,太不深刻了!而且两篇中的对话,也使人憎恶;造意也太浅薄!尤其是第二篇《博物先生》,结束处又是浮泛,又是匆促,又是不伦!《请原谅我》一篇,作者原想写一般“幕少艾”,以及“幕少艾”而不得志的青年心理,但读了只是泛泛的,一些也不觉得有什么同情。其余几篇,写婚姻制度兼带些回忆性的,像《大水》,《串珠泉》一类的,也觉得平平乏味。实在的,近来这种作品太多,太滥了,非常有深刻的经验与痛苦的人,不容易写出动人的作品来。这虽是可以为一切文艺作品上的按语,但我以为在恋爱小说方面,尤其确切!听说作者新近出版了一本《赵先生的烦恼》,不知烦恼得怎样,几时很想领教领教呢!《理想的伴侣》,我不知作者的用意所在。难道可以说是讽刺吗?

总之,二十七篇中,最使我满意的还是《父亲的花园》和《以往的姐妹们》两篇。要问我理由吗?我可以借从于先生批评《呐喊》和《彷徨》的话来代答:“……《阿Q正传》固然是一篇很好的讽刺小说。但我总觉得它的意味没有同书中《故乡》和《社戏》那么深长。所以在《彷徨》中,像《祝福》,《肥皂》,《高老夫子》中一个类型的东西,在我看来,也到底不及《孤独者》与《伤逝》两篇……莫泊桑说得好:创作的目的,不是为了快乐,或者使感情兴奋,乃是使人反省,使人知道隐匿于事件之底的深的意味……”《大桂》虽也可说是“一个类型”的东西,但用笔单调无味,也就索然了!

大体上看来,作者的笔锋很是锐利的,但似乎尚未十分锻炼过。所以在对话语气,以及字句中间,都不免露出幼稚的弱点。如《上学去》一篇,描写离别时的情形,我想做母亲的,那时一定不会想到什么“定造的马桶”之类的事情。虽然在原文上,可以说是承接上文父亲的口气;但我以为父亲的提到妆奁,已是不伦了。至于全书中模仿小孩子的口气,也觉得太造作。

我好久以前,就读到关于本书的广告:“鲁迅批评作者说:‘我常以为在描写乡村生活上,作者不如我,在青年心理上,我写不过作者’……”(完全照《北新》的图书目录抄下)这次又读了长虹先生的序,又说到这些话,并且加上按语,说是鲁迅选的。但我觉得这一次鲁迅先生的话,确使我失望了!就是序中称道的第一篇《这一次的离故乡》,我也觉得“不过尔尔”!

我是一个不学的青年,所以或许是我眼光太短近了,读书太忽略了,以致有眼不识泰山,因此我很希望长虹先生能早些写出“分析的序”来指正我的谬误!一九二七年三月一日在浦左家中(原载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二日《北新》第二十九期)

法行通信十六篇

一、天涯海角我的炳源:

三十日深夜,我们红晕着眼睛握别后,回到舱中只是一声两声,断断续续的叹气。同室的洪君,他是多么天真而浑然啊!他非但一些也没有别意,就连我这样惹人注意的愁态都没觉察。一方我固为他庆幸,一方却因为自己的孤独更觉凄怆!

那天晚上在起重机辘辘的巨声中,做了许多的梦。(想那晚送我的人都会做这样的梦吧!)梦见你还在船上,梦见你我还坐在饭厅的一隅对泣。我又梦见母亲,叔父(我称姑母为叔父的),梅,以及一切送我的朋友们。但都是似烟似雾的一闪便消逝了。到醒来最清楚的回忆,便是你我对泣的一幕,和仑布叫我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幕。这两天来,这两重梦影还不时的在眼帘里隐约;尤其是仑布的“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句,时时在耳中鸣叫着。

那,那诚挚恳切的友谊啊,深深的铭镌在我的心版上了!

我们的船,原定是昨天(三十一日)清早开的;不料到我们用过早茶后还未动弹。后来去问Maitre d'hotel,才知道已延迟到下午一时了。我心里一动,便想再上岸到叔父家里去一次,母亲一定还在那边。我想:这样突然的回去,一定会使他们惊喜交集。

已经上了岸,重复看见才别的上海的马路,忽一转念竟马上退了回来。实在,我不愿,我不敢再去沾惹第二次不必要的不可免的流泪了!

午后一时前二十分,我就等在甲板上,要看开船。不料左等右等,直到了两点钟,才听见一声汽笛,通岸上的两条梯子抽去了一条,水手们也急急忙忙的找着地位,解缆。更等了好一会,才见最后的一条回家之路中断!在昨夜,你我分别时,真恨船为何不多留几小时。到今天因为急于要看船之初动,反恨它为何再三的捱延着不开了。至此,船的梯子统统抽去,船身也渐渐横到浦心时,不觉又悲从中来,恨它为何这样无情,竟尔舍弃了我的上海,把我和一切亲爱的人们隔绝得远远了!唉,矛盾啊!矛盾啊!

岸上,船上,三四白巾遥遥挥舞着;船首左右,三四海鸥翱翔着,她们是来送别呢!她们又把你我昨夜的离情唤起了,她们更把一切的亲友们依依之意重复传了过来。但不久也便无影无踪的不见了,大概也深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悲梗的道理吧?

三十夜的难堪,真是希有的。渺小的我,零余的我,在区区二十年中,忧患也经得不少,悲泪也洒过许多;但这种生离的酸味,却是生平第一次呢!

我所有的,仅有的亲戚,朋友,爱人一个不遗的都赶来送别。燮均,临照为了我在南站北四川路间奔波了好几次;雷垣为了我,在极少极少离校的常态中破了例,丢了考课卷,从课堂里一口气赶到。更累他们在船上摸索了半小时多!还有理想中赶不到的我的惟一的叔父,也竟会冒着重寒,在暮色苍茫中,从浦江彼岸飞渡过来,使我于万分惆怅的感触中,更加添了热辣辣的酸意!

那夜的聚餐,更是梦想不到的!虽然别离就在眼前,但大家都还兴高采烈地壮我心胆。健谈的仑布,更是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然而勉强的挣扎终于无用,最后的一刹那还是临到了。当铁冷夫人开始触破这一层薄纸时,我已满眶热泪,竭力抑忍了。到叔父和我道别时,眼镜上已沾染了一层薄雾。下楼来上汽车时,母亲的几句极简单的“保重!留意!”等话,实在不能使我再克制了。汽车一动,我的泉源也排山倒海似的追踪着绝尘的车影而淌下来了!我火山一般的热情,完全从几分钟前强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倚着你的肩,我只能流泪!

重到船上,朋友中最刚强的燮均,竭力把强心剂给我注射着;你也再三的叫我不要难过,我也记起临照赠诗中的几句:

劝他声:别悲哀!

为脱烦恼,学成归来。

然而这些鼓励,这些回忆,只有更加增我的惆怅,更开放了我的泪泉!人世的污浊的愤忿与厌恶,现实的别离与同情,过去的悔恨和惭愧……一切,一切的感激,悲哀,愤怒,幽怨,抑郁的情绪,一齐搅和了,混合了,奔向我的……!

船之初动也看到了,海面的辽阔也拜识了,宇宙的伟大也领略了,波浪的沉静也在面前流过了,吼叫的狂涛也在耳边听惯了,月夜的皎洁神秘,也窥到了,朝阳的和蔼现实,也感到了。高洁的未来的曙光,伟大的,雄壮的希望,似乎把我充实了许多,似乎把我激励了不少。但是,朋友啊!一刹那的兴奋过后,总袭来了空虚的无聊!我实在不知这一月如何消磨过呢!

船上食宿俱惯,只是言语隔膜,稍感痛苦耳。茶房都是汕头人,潮州人,法语也不大通,普通话更不必说,只此略觉不便。昨日为一九二八年第一日,船上也是照常的过去:沉闷的,寂寞的生活!海中昨日颇平稳,今日稍有风浪。紧贴船身的碧油油的绿波不见了,只是狂吼的怒涛汹涌着,击撞的白沫跳跃着,汪洋的海面,不时的在圆窗中一高一低的翻腾。可是我倒还不觉得异样,只是走路时地上很滑,又加船身稍有倾侧,故须加意留神耳。路中平安,第一足慰远念,是吗?

此信昨天写起,今天重复誊了,又添了一些,想明日到香港发。只是心绪繁乱不堪,所言毫无次序。恐怕你看了愈觉得“怒安心乱如此,前途未可乐观”吧?然而系念我的,想望我的,却急于要知道我海上的消息,所以也就胡乱写了些,托孙先生为我公布了!

你给我的圣牌,我扣在贴身的衣钮上,我温偎着它,便好像温偎着你!在旅途难堪中,稍得一些慰安。朋友!你放心,我决不因我无信仰而丢弃它的!我已把它看作你的代表了!

好了,信暂止于此。但望珍重!以后通信,亦惟在此借花献佛,诸亲友处不能一一矣。愿谅我!

你的怒安一九二八年一月二日于André-Lebon未到香港时二、云天怅望——献给我的母亲,叔父,梅,垣,以及一切亲友们!

数日来心绪大恶,几不能写只字。但明日就要到西贡;法行通信第一既已发出,就不能不有第二第三……于是乎勉强镇静着自己,再借了一瓶汽水的力量,把烦躁的心稍稍凉了些。

自上海到此,海行共五日,可说是一些风浪也没有。但我自小说听起的“无风三尺浪”现在确完全证实了!虽然不至于晕船,但一到舱里,就觉得有些天在旋,地在转。而且这三天来胃口简直不行,到吃时真不想吃。那种法国式的烹调,实在叫我难以下咽。当我一想到那半生不熟,臊气冲鼻的牛排羊排来,竟要令我作呕!蔬菜呢,都是potato之类,也腻够了。臭酪尝过一次,实在不敢领教。咖啡也是苦涩乏味。面包只是酸而淡。各种食物中,只有鱼差可入口。鸡,鸭,虾,都没吃过,不知怎样。古人说“菜羹麦饭”是表示能吃苦,现在我是连梦也梦不到“菜羹麦饭”了!可怜啊!前途茫茫,还有四五年呢,这悠长的岁月,如何度过呢?可怕啊!

我们的船日夜不息地向前进行着,可是在甲板上闲眺着,偶而在桅杆下凝视时,发见这船正在昂藏地,骄傲地,勇敢地前进的时候,我简直不信它是有目的的!我只觉得它愚笨得可笑,骄傲得可怜。也许是我自己的空虚,愚妄,神经衰弱的幻象吧?实在,我常觉得我的内心,真是空虚至极!虽不晕船,而意识中常像晕船一样的觉得自己的胃空肚子空,一切都在空洞中摇晃。虽然朋友们的告诫,母亲的谆嘱,内心的自省,常使我衷心地热起来,不空起来,鼓舞起来,然而那只是酒性,只是酒性!啊,我将永远地空虚寂寞吗?

我明白地觉得,记得这次出国的意义、动机和使命;而这些意义使命之后,更有此次为我帮忙的诸亲友的同情为后盾,为兴奋剂。我有时确也很自负,觉得此次乘长风破万里浪,到达彼岸,埋首数年,然后一棹归舟,重来故土……壮志啊!雄心啊!然而那是酒性,那是酒性!一霎时,跟着浪花四溅而破碎了!所剩余的只有梦醒后的怅惘与悲哀!

我尝细细地分析:我的空虚寂寞,是起于什么?我疑惑:或者是离愁别意纠缠着我嫩弱的心苗;或者是神经质的我,常在疑神疑鬼,自弄玄虚;或者是海上生活的枯寂的反应;或者是旧创的复;或者是……到底是什么,我自己总不能决定!当局者迷,我要迷到怎样啊?

实在,我常奇怪,惶惑,当我发见我现在在这样一只船上的时候!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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