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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9 18:5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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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施笃姆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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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梦湖

茵梦湖试读:

译本序

从19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在欧洲兴起了一股强大的、反浪漫主义的文学思潮,这就是现实主义。它很快就成为主流,崛起了一批又一批跻身世界文坛的大作家和诗人。在法国出现了像司汤达、梅里美、巴尔扎克、福楼拜等人,在英国出现了狄更斯、萨克雷、夏洛特·勃朗台、盖斯凯尔等,在俄国是果戈理、屠格涅夫、冈察洛夫、亚·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等人,而在德语文学则有斯蒂夫特、施笃姆、默里克、凯勒、冯塔纳等人活跃于文坛。这些现实主义作家创作出了一批又一批伟大的作品,它们成为世界文学和民族文学的珍品,永远熠熠生辉。

与统一的中央集权的法、英、俄不同,分裂的德国政治上溃败、经济上落后(这种支离破碎的格局直到1871年德国统一才得以改观)。因此德国的现实主义文学有着自己的特点,或者说是弱点:它没有无情地揭露现实的勇气,缺乏尖锐的批判社会的精神,不具有一种清晰的先进的思想;这一批现实主义作家在生活观察上,在时代剖析上匮乏足够的胆识和犀利的目光。正是因此,从文学成就上来看,德国的现实主义作家难以与法、英、俄的现实主义作家相颉颃,难以跻身世界级作家之列。但尽管如此,他们却是德国文学中一个不可缺少的构成、一个重要的环节,这批作家是德国当时社会环境下所能造就出的文坛上的佼佼者了。

德国现实主义比法、英、俄现实主义统领文坛的时间稍晚。1848年—1849年德国资产阶级革命失败不仅在政治上、精神上,而且也在文学上引发了巨大的变化;现实主义即以此为契机应运而生。然而由于先天上的不足,德国现实主义缺乏批判的力量,而有了“诗意的”现实主义之称,尽管这一名称并不为文学史家普遍认同,但是“诗意的”这个定语的确也能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德国现实主义的本质。诗意的现实主义追求的不是对现实的揭露和批判,而是在批判和神化之间找平衡,是对现实和这个现实中的人进行象征的诗化;不是社会性的批判,不是去揭示鄙陋现实的根源,而是在有限的生活领域里去保持和发展人性。这正如一位德国文学史家所说:“……诗意的现实主义作家在逝去的东西中寻找持续下来的,在时代中去寻找无时代的东西……与稍后的自然主义不同,是在现实中寻找美;因此它对所表现的世界多数情况下是说一个肯定的‘是’字……”(见《插图本德国文学史》六卷本,第四卷,KOMET出版社)随着1871年德国的统一,民族主义的高涨,经济上的“起飞年代”,为这种文学思潮提供了进一步发展和某些冲破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它一直持续到80年代末期。

德国诗意的现实主义作家固然无法与同时代的法、英、俄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等量齐观,但这并不能否定他们文学上的成就。他们的个人生活和社会经历,他们对现存秩序的矛盾心态,他们对现实的失望情绪,政治上对民主和对一个人类美好未来的朦胧追求,就使他们经常保持清醒,在文学实践上能时而突破诗意的现实主义的温柔之网,创作出一些批判性的作品。

上面稍多地谈了德国的诗意的现实主义,这为我们理解包括施笃姆在内的诗意的现实主义作家提供了一个文学背景。便于对他们的文学作品做出更好的判断。

在诗意的现实主义作家群中,特奥多尔·施笃姆(1817—1888)是一位重要代表者。他的早期作品典型地表现出了诗意的现实主义特点,而在晚期,他的作品突破了诗意的现实主义,有了较为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他生于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胡苏姆,这是一座濒临北海的风光绮丽的小城。父亲是一名律师,母亲是一个佛里西亚人(日尔曼人的一支,定居于佛里西亚群岛及北海沿岸)。施笃姆大学时在基尔和柏林攻读法律,毕业后回故乡做律师。当时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在丹麦的统治之下。他积极从事反对丹麦统治的民族解放斗争。1853年被迫流亡,在波茨坦等地做法院推事。1864年爆发普鲁士-丹麦战争,丹麦失败;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并入普鲁士。施笃姆返归故乡任行政长官。但他对普鲁士推行的统治深为不满,可他感到无能为力,极度沮丧。在1864年到1870年间,如他在仕途上一样,他的创作也处于消沉时期。他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写道:“公共关系是如此令人厌恶,它使每一个正直的人的生活都不得不变得痛苦不堪。”1880年他退出政界,专事创作。在此后的八年间他创作了一批具有时代感和批判精神的重要作品,如《缄默》(1882—1883)、《箍桶匠巴施》(1885—1886)、《双影人》(1886)、《骑白马的人》(1887—1888)等。

施笃姆是从诗歌走上文坛的,他创作了大量的抒情诗。称自己本性是一个抒情诗人,在他的诗歌中可以找到他的整个性格、激情和幽默。他从40年代后期开始写小说,他不写长篇(Roman),只写小说(Novelle)。他在谈到自己的小说时说道:“我的小说出自我的抒情诗。”与他同时代的作家保尔·海泽称他的小说是“抒情的小说”。1850年发表的《

茵梦湖

》使他声名鹊起。在此后直到他辞世共写有50多篇小说,此外尚有一些童话。在多以故乡为背景的作品中,他以优美的文笔描绘出一幅又一幅富有诗意的图画,娓娓动听地讲述一个又一个感伤的故事,一曲又一曲令人为之叹息的恋歌。它们充满了对往昔的怀念和对今世的断念,表达鄙陋现实中一种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灰色情绪。

施笃姆的小说多是采用框形结构的表现形式,所谓框形结构即是借助一个机缘、一个景物或一种象征物而用倒叙、回忆的手法,几乎是线式地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并最后回转到故事的起点。在这样一个框架展开情节,敷演事件,描绘景物,塑造形象,最后结束故事。框形结构是德语文学中许多作家惯用的一种形式,可施笃姆是此中能手,他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甚至能进一步发展成双重的甚至三重的框架。

本书共选了施笃姆的5篇小说,皆以创作年代为序排列。这里无须对它们一一加以介绍;我想,对他早期引起轰动的《茵梦湖》(1850)略微做些叙述或许有助于读者理解,也可以对施笃姆的创作及其发展有一个总的印象。《茵梦湖》写了一个令人伤感的爱情故事。主人公赖因哈特暮年形单影只,他沉浸在少年时代与伊丽莎白青梅竹马的情景。那时两人相爱甚笃,心心相印。可在赖因哈特外出求学时,伊丽莎白屈服于母亲的意愿另嫁。在她婚后赖因哈特来茵梦湖庄园拜访,再度重逢燃起的情慷只能深埋内心,他俩都默默地听从命运的安排。面对一个狭隘的生活环境,一个鄙陋的现实,他们无力抗争,只能顺从地忍受;习俗、偏见和财富毁灭了这对本应成为爱侣的恋人的爱情和幸福。小说充满了怀旧和断念的情绪。掩卷之后一种怜其不幸、哀其不争的思绪便涌上心头。高中甫茵梦湖

老人

晚秋的一个下午,一位衣着得体的老人缓缓地朝街下走来。他看来像是在散步后返家:因为他穿的一双已是过时式样的搭扣鞋上全是灰尘。他胳膊上掖着一根长长的藤手杖,金色的杖柄。他那双深色的眼睛像是流露出业已完全逝去的青春,它们与雪白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反差,他安详地环视四周或俯望面前静卧在暮霭中的城市。他看来几乎是一个外乡人,因为过路人只有寥寥几个朝他打招呼,尽管有些人不由自主地朝这双严肃的眼睛望来。终于他在一幢山墙高大的房子前静静地停了下来,他又一次朝城市望去,随后就走进门厅。随着门铃的响声,屋子里一扇朝向门厅的小窗上的绿色窗帷拉了开来,窗后露出了一个老妇的面孔。老人用他的藤手杖朝她示意。“还没点灯!”他说,带着些南方的口音。老妇又把窗帷拉上了。老人走过宽大的门厅,然后穿过一间起居室,这靠墙的一面有一个大型的橡树柜,上面摆放着瓷花瓶;他穿过门对面的一个小型的过道,从这儿登上狭窄的楼梯就进入后房的顶层的房间。他缓慢登了上来,打开上面的一扇门,随后就进入一个大小适度的房间。这儿安适、寂静;一面墙上几乎摆满了书架和书柜,另一面墙上挂着人物画和景物画;一张桌子铺着绿色的台布,上面四下摆放着一些打开的书,桌子前面是一只笨重的靠背椅,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天鹅绒靠垫。老人把帽子和手杖投放到角落里,随后他在靠背椅上坐了下来,叉起双手,像是散步后的休息。他就这样地坐着,天色慢慢地变得更加暗了起来,终于一束月光透过玻璃窗落到墙上的画上,像是明亮的光带缓缓地移动,老人的眸子情不自禁地跟随着它。月亮落到装在一个简朴的黑色镜框里的一张小型画像上。“伊丽莎白!”老人轻轻地说道;就在他说这句话时,时间起了变化——他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

孩子们

很快就有一个小姑娘的俏丽身影走到他的跟前。她叫伊丽莎白,有五岁了;他比她大一倍。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丝巾,这跟她的一双褐色眸子十分般配。“赖因哈特!”她喊道,“我们放假了,放假了!整天都不用上学了,明天也不去了。”

赖因哈特把夹在胳膊下的演算板麻利地放在房门后面,随后两个孩子就穿过房子跑进庭园,经过庭园大门到了草地。这个意想不到的假期令他们喜出望外。赖因哈特在伊丽莎白的帮助下在这儿用草皮搭了一个房子;他们要在夏日傍晚住在里面;但是还缺少个凳子。于是他立即就干了起来,钉子、锤子和所需的木片都已准备妥当。这期间伊丽莎白便沿着堤边去采集野锦葵的圆形种子。把它们装在她的围裙里,她要用它们结成项链和项圈。当赖因哈特终于用一些弯曲的钉子把板凳做好了并重新来到太阳底下时,伊丽莎白已经走到离草地另一头很远的地方了。“伊丽莎白!”他喊了起来,“伊丽莎白!”她走了回来,她的鬈发在飘动。“来,”他说,“我们的房子已经盖好了。你太热了,进来,我们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我给你讲点什么。”

他们两人走了进去,坐在新板凳上。伊丽莎白从她的围裙里拿出带回来的小圈,把它们用长线串在一起,赖因哈特开始讲了起来:“从前有三个纺织女人……”“啊,”伊丽莎白说,“这我都能背出来了,你不能老是讲同一个故事呀。”

赖因哈特只好放下三个纺织女人的故事,代替它的他讲起了一个可怜的男人被抛进狮洞的故事。“那是在夜里,”他说,“你知道吗?黑得不辨五指,狮子都睡着了。但它们睡着时都打哈欠,伸出红红的舌头;这个男人怕得要死,他认为天要亮了。这时突然在他四周升起一道明晃晃的亮光,他仔细一看,竟是一个天使站在他的面前。天使用手召唤他,随后就径直地进岩石里去了。”

伊丽莎白注意在听。“一个天使?”她问道,“那她有翅膀吗?”“这只是一个故事,”赖因哈特回答说,“根本就没有天使。”“噢,呸。赖因哈特!”她说道并死死地盯住他的脸。可当他面色阴沉地望她时,她怀疑地问他:“那为什么他们总是说有呢?母亲这样说,姑妈这样说,学校里也是这样说!”“这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但是你说,”伊丽莎白说道,“也没有狮子吗?”“狮子?有狮子呀!在印度;崇拜偶像的教士用它们拉车,与它们一道穿越沙漠。当我长大后,我自己就要去那里。那儿要比我们这儿美上几百倍呢。那儿根本就没有冬天。你也要与我一起去。你愿意吗?”“愿意,”伊丽莎白说,“但是母亲也得去,你的母亲也去。”“不行,”赖因哈特说,“那时她们都太老了,不能一起去。”“但是我不可能单独一个人去。”“你可以单独一个人去;那时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其他人是不能对你发号施令的。”“但我的母亲会哭的。”“我们会回来的呀,”赖因哈特急迫地说道;“你就直说吧,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旅行?你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单独去,并永远不回来了。”

小姑娘几乎哭了出来。“你不要瞪眼睛这么凶嘛,”她说,“我要和你一起去印度的。”

赖因哈特欣喜若狂地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拽到外边的草地上。“到印度去,到印度去。”他说,并拉着她转起圈圈,她的红丝巾都从脖子上飞了起来。可随后他突然把她放开并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事是办不成的,你没有勇气呀。”“伊丽莎白!赖因哈特!”现在有人从庭园门口那儿,喊了起来。“在这儿!在这儿!”孩子们回答并手拉手朝家里跑去。

在林中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一起生活,她对他经常是太文静了,而他对她经常却是太急躁了,但他们俩却并不因此而分离开来,几乎在所有空闲时间里他们都在一起,冬天呢,是在他们母亲的狭小房间里;夏天呢,是去丛林里去田野里。有一次地理老师当着赖因哈特的面斥责了伊丽莎白,赖因哈特就愤怒地把他的小木板摔到桌子上,想以此把老师的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可是老师没有注意到。但是赖因哈特却因此失去了对地理课的兴趣。代替的是他写了一篇长诗。在诗里他把自己比作一只年轻的鹰,把地理老师比作是一只灰乌鸦,把伊丽莎白比作是一只白鸽。鹰发誓一旦他的翅膀长起来时,他就要向灰乌鸦进行复仇。年轻的诗人眼里饱含泪水,他觉得自己非常高尚。当他回到家里时,他设法制作了一个羊皮封面的小本子,里面有许多白页;在头几页上他精心地写下了他的第一首诗。此后不久他到了另一个学校,在这儿他与一些同年龄的男孩成为朋友;但他与伊丽莎白的交往却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往常他给她讲的和重复讲的童话,现在他开始把那些她最喜欢的都写了下来。这样做的同时,他乐于把他自己的某些思想也加了进去;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如愿。于是他就把他自己听到的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随后他就把它们送给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把它们放进她自己首饰匣的一个抽屉里,精心地保存起来;有时晚上,她当着他的面从他写给她的故事中挑选一些朗读给她的母亲听时,他感到这是一种快意的满足。

少年的时光过去了。赖因哈特为了深造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伊丽莎白没有想到过,她要度过一段赖因哈特完全不在身边的日子。有一天,当他告诉她,他要像往常一样给她写故事时,她高兴极了;他要在写给他母亲的信中把这些故事寄给她;可她在随后必须给他写信,告诉他是不是喜欢它们。动身的日子临近了。但此前在羊皮本子里还写有一些诗。尽管伊丽莎白本人就是这整个小本和大多数诗歌——它们慢慢地填满了小本子中一大半白页了——的动因,可对她本人还是个秘密。

已经六月了,赖因哈特要在翌日启程。人们要再次集聚一起快快乐乐地玩上一天。为此要到附近的林子里举行一个较大规模的野外聚餐会。人们乘车走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就到了树林的边上;然后把车上的食品篮取了下来,继续前进。先是得穿过一片枞树林,这儿阴冷昏暗,地上到处散布着精细的松针。半个小时之后,大家就走出了昏暗的枞树林,进入一个清新的丛林地带。这儿一切都是明亮的,碧绿的;透过茂密的树枝时而透进一缕阳光;一只松鼠在他们头上的树丫间跳来跳去。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停了下来,这儿古老的山毛榉用它们的树冠搭成了一个透亮的穹顶。伊丽莎白的母亲打开了一只篮子,一个老先生充当了食品管理人。“你们这些年轻的小鸟,都朝我围拢过来!”他喊道,“好好听着我给你们讲的话。现在你们中间每一个人得到两块干面包作为早点;黄油留在家里了,你们必须自己去找夹面包的东西。林子里有足够的草莓,这就是说,有办法的人才能找到它。谁笨的话,那他就得吃干面包了;生活中到处都是如此。你们懂得我讲的话吗?”“懂得!”孩子们都叫了起来。“好,等等,”老人说道,“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们老人一生中已经够辛苦的了,因此我们留在家里,这个家就是这儿的这些大树,刮土豆皮、生火和准备饭菜;到了十二点时,还要煮鸡蛋。因此你们要把你们的一半草莓分给我们,这样我们也能有餐后的水果。好了,到东边去或西边去,要老老实实地去做!”

孩子们做出各式各样的怪脸。“停停!”老先生又一次喊了起来,“这或许不必告诉你们,谁没有找到,谁也就不必上交;但是你们可不要忘了,那他也从我们老人这里什么都得不到。你们在这一天会学到足够的东西;如果你们还能看到草莓的话,那你们今天就能一生受益啊。”

孩子们都赞同老人的观点,成双结对地开始上路找草莓去了。“来,伊丽莎白,”赖因哈特说,“我知道草莓成堆的地方;你不会吃干面包的。”

伊丽莎白把她草帽上的绿色带子结在一起,把帽子挂到胳膊上。“走吧,”她说,“篮子已经准备好了。”

随后他俩朝林子里走去,越走越深;穿过潮湿的透不进光亮的树荫,这儿寂静无声,只有在他们上方看不到的地方,老鹰在空中鸣叫。随后他俩又穿过浓密的灌木丛,那么密,得赖因哈特在前面开路,这里得折断一根枝条,那里得拨开一根藤蔓。可不久他就听到后面的伊丽莎白在喊他的名字。他转过身来。“赖因哈特!”她喊道,“等一等,赖因哈特!”他看不见她,终于他看到了她在稍远地方的灌木丛中挣扎个不停呢;她那秀丽的头部刚好浮动在凤尾草的草尖上方。于是他又走了回来,把她从杂草和灌木中领到一片空地上;这儿蓝色的蝴蝶在寂寞的野花丛中翩翩飞舞。赖因哈特把她湿漉漉的头发从涨红的脸上拨开;然后他要给她戴上草帽,可她不愿意;但是他一再请求她,她也就答应了。“可你的草莓在哪儿?”她停了下来,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问了一句。“它们就在这儿,”他说,“但是癞蛤蟆比我们早来了一步,再不就是貂鼠,或者是小精灵了。”“是啊,”伊丽莎白说道,“叶子还留在这儿;可在这儿别说什么小精灵了。走,我还一点儿不累,我们要继续找。”

一条小溪横在他们面前,那一边又是一片森林。赖因哈特把伊丽莎白抱了起来走了过去。少顷之后他俩穿过浓密的树荫重又进入一片林中空地。“这儿一定有草莓,”姑娘说,这儿有一股甜的气味。”

他俩在阳光照射的地方边走边寻,可什么也没找到。“不对”,赖因哈特说道,“这只是石楠的香味。”

覆盆子和荆棘遍地丛生,混杂一起;石楠和短草相间覆盖着空旷的林中隙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石楠的浓烈气味。“这儿这么偏僻,”伊丽莎白说,“其他人都在哪儿?”

赖因哈特没有想到回去。“等等吧;风从哪儿来?”他说并把手举高起来。但是没有风。“别说话,”伊丽莎白说,“我觉得我听到他们在说话。朝下面喊一喊。”

赖因哈特拢起双手喊了起来:“到这儿来!”——“到这儿来!”有人在回应。“他们在回答!”伊丽莎白说,她拍起了巴掌。“不对,那不是回答,那只是回声。”

伊丽莎白抓紧赖因哈特的手。“我害怕!”她说。“不要害怕,”赖因哈特说,“这没有什么可怕的。这儿好极了。你坐到那边杂草中间的阴凉地方去。我们要休息一会儿;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伊丽莎白坐在一棵山毛榉的树荫下面,注意地谛听各方的动静;赖因哈特坐在离几步远的一个树墩上,他一声不响地朝她望去。太阳恰恰直照着他们,正是炽热的中午时分,一小群闪闪发亮的钢青色小蝇在空中挥动着翅膀,在他们四周响起了细微的嗡嗡声和嘤嘤声,有时还听到密林深处啄木鸟的啄树声和其他林中鸟儿的啼鸣。“听,”伊丽莎白说道,“有动静。”“哪儿?”赖因哈特问道。“在我们下方。你听到了吗?已经中午了。”“在我们下方是城市,我们沿着这个方向直走过去,那就一定能遇到他们。”

他俩就踏上了归路,放弃了去寻找草莓。因为伊丽莎白累了。终于听到在林间响起同伴们的笑声;随后他俩也看到铺在地上一条白布在闪光;这就是餐桌,上面摆满了草莓。老先生的纽扣孔上挂了块餐巾,他一面忙于切一块烤肉,一面在给孩子们继续讲他的道德课。“落伍者来了。”孩子一见到赖因哈特和伊丽莎白从林间出现时便都叫了起来。“到这儿来!”老先生喊道,“把手帕和帽子里的都抖落出来!看看你们都找到了什么。”“是饥饿,是口渴!”赖因哈特说。“如果就是这些,”老人回答并朝他俩举起一只盛满东西的碗,“那你们也只好忍着了。你们知道我们有约定;这儿没有东西给懒汉吃。”但他终于经不住众人的求请;午餐开始了,佐餐的还有从杜松林中响起的画眉的歌声。

这一天便这样过去了。但赖因哈特还是找到了些东西,但不是在森林中生长的草莓。当他回到家中时,他在他那本旧羊皮小本子里写下了一首诗:在这儿的山坡旁边,风儿一声不响;枝丫低垂,下面坐着一个姑娘。她坐在百里香花丛中间,四周馥郁芬芳;青蝇嗡嗡歌唱,在空中闪闪发亮。森林静寂无声,她聪颖的目光朝林中张望;她褐色的鬈发四周,洒满了一片阳光。杜鹃在远处欢歌,我心中升起这样的思想:她有金色的眼睛,恰和森林女王的一样。

她不仅仅是他要保护的人,她也是他锦绣年华中所有可亲可爱,所有神妙的万事万物的体现。

路边的孩子

圣诞节到了。还在下午时分,赖因哈特与一些大学生围坐在市政厅地下室酒馆的一张老式样木桌四周,墙壁上的灯已经点燃起来。因为这儿下面早已是一片朦胧了。但是客人不多,侍者懒洋洋地靠在墙柱上。在拱形大堂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提琴手和一个有吉卜赛人特征的弹齐特琴的姑娘;他俩把乐器放在怀中,冷漠地向前望着。

在大学生的餐桌旁,一瓶香槟酒的瓶塞砰的一声拔了出来。“喝吧,我的波希米亚小情人!”一个容克贵族模样的青年喊道,这同时他把一满杯酒朝姑娘递了过去。“我不喝。”她说,身子动也没动。“那就唱吧!”这个容克贵族喊了起来,并把一枚银币抛进她的怀里。姑娘用手指慢慢地掠了掠她的黑色头发,这期间提琴手附在她的耳朵上悄声说了几句;但是她把头朝后一甩,把下额支在她的齐特琴上。“我不为这个人演唱。”她说。

赖因哈特手中拿着酒杯,他跳了起来,站在她的面前。“你要做什么?”她倔强地问道。“看看你的眼睛。”“我的眼睛与你有什么相干?”

赖因哈特神采奕奕地端详她。“我知道,他们是错的!”——她用手掌托住她的面颊,不怀好意地凝视着他。赖因哈特把他的酒杯端到嘴边。“为你那双美丽和邪恶的眼睛!”他说并举杯就喝。她笑了起来,晃了晃头。“拿来!”她说,用她的黑色眸子盯住他的双眼,她慢慢地喝下杯中的残酒。随后她拨了一个三和弦,用深沉而充满激情的声音唱了起来:今天,只有今天,我才如此俏丽;明天,啊,明天,一切都必须逝去!只有这个时刻,你还属于我;死亡,啊,死亡,我要独自一人死亡。

提琴手用快速的节拍奏出了尾声,这时一个新来的人加入到这群人中间。“我有去找你,赖因哈特,”他说,“可你早已走了;但圣诞老人已经去过你那里了。”“圣诞老人?”赖因哈特说,“他不再到我那儿了。”“说什么呀!你的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枞树和圣诞饼的香味。”

赖因哈特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他的帽子。“你要做什么?”姑娘问道。“我去去就回来。”

她皱起眉头。“留下!”她轻轻叫了一声,亲切地凝视着他。

赖因哈特在犹豫。“我不能。”他说。

她笑着用足尖踢了他一下。“去吧!”她说,“你是没用的人,你们都是些没用的人。”在她转过身的期间。赖因哈特已经慢慢地登上了地下室的台阶。

外面大街上暮色苍茫;他感到清新的冬日空气在吹拂着他灼热的前额。从那儿或这儿的窗户里透出光华四射的圣诞树的亮光。不时从里面传出小笛子和铁皮喇叭的响声,其间掺杂着孩子们的欢叫声。一群乞儿从一家走到另一家或登上台阶,并透过窗户朝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豪华场景看上一眼。偶尔也会有一扇门突然扯了开来,用责骂声把这样一群小客人从明亮的房前赶到昏黑的胡同里;在一处门厅里响起了一首古老的圣诞之歌,中间有清脆的少女声音。赖因哈特无心去听,他迅疾地走了过去,从一条大街进入另一条大街。当他回到自己住处时,天色已经漆黑一团了;他跌跌绊绊地登上台阶,进入他的房间。一股甜蜜的芬芳扑面而来;这使他感到像是回到了家里,它散发出的味道就如家里过圣诞节时母亲装饰的那间小屋的味道一样。他用颤抖的手点上了灯。一个大型的包裹就摆在桌上,他拆了开来,一些他非常熟悉的圣延饼就掉了出来。几只上面有用白糖撒成的他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这是伊丽莎白做的,不可能是别人。然后他看到一个包里有精致的绣花衬衫、手帕和袖套,最后还有母亲和伊丽莎白写给他的信。赖因哈特先是打开了伊丽莎白的,她写道:秀丽的白糖撒成的字母也许就能告诉你,是谁帮忙做这些圣诞饼的,这同一个人给你绣了袖套。我们这里圣诞的晚上十分平静;我的母亲总是在九点半时才把纺车放到角落里;你不在的这个冬天,这儿竟是那么冷清。在上个星期天,你送给我的那只红雀也死了;我大哭了一场,可我一直是很好照料它的呀。它总是下午当太阳照到它的笼子时就歌唱起来。你知道,我母亲每当它唱得欢时,为了让它沉默下来就经常给笼子罩上一块布。现在家里更安静了,只是你的老友埃里希现在不时来拜访我们。你曾经有次说过,他很像他穿的那件褐色上装。每当他来到我家时,我就总想起你说的这句话,这真是太滑稽了。可你不要跟我母亲说,她很容易生气的。——猜猜,我给你母亲是什么样的圣诞礼物!你猜不到吧?是我自己!埃里希用炭笔给我作画。我得坐在他的面前,都三次了,每次整整一个钟头。我很反感让一个外人那样熟悉我的面孔。我也不愿意,但是母亲劝我;她说,这会使你那善良的母亲感到格外喜悦的。赖因哈特,你可是食言了。你没有寄童话给我。我经常在你母亲那儿抱怨你;她总是说,你现在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不再玩这种小孩子的勾当了。但我不相信,一定有另外的原因。

赖因哈特也读了母亲的来信,他读完两封信并缓缓地把信叠好放到一边,这时一种痛苦的乡思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在房间来回踱步,走了好长时间。随后他轻轻地、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他几乎迷失道途,不知路在何方;路旁的一个孩子,给他指明了回家的方向!

随后他走到桌旁,拿出一些钱,又朝大街走去。——这时街上变得更加寂静,圣诞树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孩子们的嬉戏已经结束。风儿吹过冷清的街道,老人和孩子都在家里团聚;圣诞夜的第二个阶段开始了。

赖因哈特走近市政厅的地下室酒馆,他听到从下面传来的提琴声和弹齐特琴姑娘的歌声。下方的酒馆大门打开了,一个昏暗身影摇摇晃晃登上了宽大的灯光暗淡的台阶。赖因哈特进入楼房的阴影之中,迅速地走了过去。少顷之后他到一家灯火辉煌的珠宝商店,买妥了一个红珊瑚制成的小十字架,踏着来时的路又走了回去。

在离他住处不远的地方,他发现一个身着褴褛的小姑娘站在一家高大的房门旁边。在吃力地想把门打开,可白费气力。“要我来帮你吗?”他说。孩子没有回答,但松开了沉重的门柄。赖因哈特把门打了开来。“不要进去,”他说,“他们会把你赶出来的;跟我来!我给你圣诞饼。”说罢他把门关上,抓住小姑娘的手,她一声不响地随他到了他的家中。

他在出去时就没有把灯熄掉。“这儿有圣诞饼。”他说,把整个一半都给她放到她的衣裙口袋里,可没有给她有白糖字母的。“回家吧,也给你母亲些。”孩子用羞怯的目光朝他望去;她像是不习惯这样的善心好意,不知该说些什么。赖因哈特打开了门,给她照个亮,小姑娘像只小鸟带着她的圣诞礼饼飞下台阶朝家里奔去。

赖因哈特拨亮了炉火,把满是灰尘的墨水瓶摆在书桌上;随后他坐了下来写信,写给母亲,写给伊丽莎白,写了整整一夜。剩下的圣诞饼就在他的旁边,他动也没动;但他却系上了伊丽莎白给他做的袖套,这配起他那身白色厚呢上装显得格外好看。当冬日的太阳已升上结满冰花的玻璃窗时,他依旧这样坐着,对面镜中显出了他那苍白和庄重的面庞。

回到家中

已经是复活节了,赖因哈特回到了家乡。在他抵达的翌日清晨他就去伊丽莎白那里。当美丽苗条的姑娘含笑迎向他时,他说道:“你长得多高啊!”她面红起来,但没有答话。在欢迎他的到来时,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她试图温柔地把她的手抽回去,他疑惑地望着她,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有某种陌生的东西插入他们中间。他已经在家待了稍长的时间,他每天都去看她,可这种陌生感也还是依然存在。每当他俩单独在一起时,总是出现令他感到难堪的相对无语,他小心翼翼地想避免发生这类令人尴尬的场面。为了在假期中间找件事情来做,他开始教伊丽莎白生物课,这是他在大学生活头几个月里曾一度用心学习过的功课,在任何事情上都习惯于听从他并且十分好学的伊丽莎白,便愉快地学了起来。他俩在一个星期里多次去田野或荒原漫游;中午时便把装满鲜花和野草的绿色生物采集箱带回家中,几个钟头之后赖因哈特再来伊丽莎白这里与她一道把共同收集的标本进行分类。

一天下午,赖因哈特又为此来到伊丽莎白房中,她靠在窗旁己把几枝新鲜的繁缕草插在一个镀金的鸟笼上,往常他一直没看到那儿有这样一个笼子。笼子里面有一只金丝雀,它挥动着翅膀,边叫边啄着伊丽莎白的手指。从前赖因哈特给她的那只鸟就挂在这个地方。“我可怜的红雀死后就变成了一只金丝雀了?”他满有兴致地问道。“红雀不好养,”坐在靠背椅上纺线的伊丽莎白母亲说道,“您的朋友埃里希今天中午从他的庄园来把这只雀送给伊丽莎白的。”“从谁的庄园?”“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埃里希接管了他父亲在茵梦湖旁的第二座庄园,都一个月了。”“可您没有跟我提起过一个字啊。”“唉,”伊丽莎白的母亲说,“您也从来没问起您朋友一个字啊。他是一个很可爱的明白事理的年轻人。”

母亲走出房间去烧咖啡,伊丽莎白背朝赖因哈特,她还在照料她那只小巧的笼子。“再稍等一小会儿,”她说,“我马上就弄完了。”——赖因哈特一反常态没有答话,于是她转过身来。在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突然出现的苦恼表情,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你不舒服,赖因哈特?”她问,走到他的身边。“我?”他漫不经心地答道,两眼梦幻般望着她的眸子。“你的样子怎么这么忧伤?”“伊丽莎白,”他说,“我不能忍受这只黄色的鸟儿。”

她惊奇地望着他;她无法理解他。“你怎么这么奇怪?”她说。

他拿起她的双手,她平静地让他握住。少顷她的母亲返了回来。

喝过咖啡之后,伊丽莎白的母亲坐到纺车旁;赖因哈特和伊丽莎白到隔壁的房间去整理他们的植物。他俩数点花蕊,精心地把叶子和花摊平,把每一种都挑出两份夹在一本大型的书本里压干。这个阳光充沛的下午非常寂静,只有邻近房间里纺车的嗡嗡声,有时当赖因哈特在讲解植物的分类或纠正伊丽莎白不熟练的拉丁文名称的发音时,就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我们还缺少铃兰。”整个采集的植物都分门别类整理好了,这时伊丽莎白说道。

赖因哈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的白色羊皮本子。“这里有给你的一枝铃兰花茎。”他说,随即他把这枝半干的花卉拿了出来。

当伊丽莎白看到本子里都写满了字时,她问道:“你又写童话了?”“这不是童话。”他回答说并把这个本子递给了她。

这都是些纯粹的诗,最长的多半都写满了整整一页。伊丽莎白一页一页翻下去,她似乎只是看标题。《她被老师责备时》《他们在林中迷路时》《复活节的童话》《当她第一次给我写信时》,几乎都是这样的标题。赖因哈特探究地望着她,她一直在翻阅;他看到,到最后在她清澈的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的红晕并逐渐成了一片绯红。他要看她的眼睛,但伊丽莎白没有抬起头来,到末了她把小本子默默地放到他的面前。“不要就这样还给我!”他说。

她从白铁皮匣子里拿出一枝棕色的嫩枝。“我要把你喜欢的花草放在里面。”她说并把小本子递到他的手里。

假期的最后一天终于到了,翌日就要动身。伊丽莎白请求母亲允许她陪同她的朋友去驿站,那儿离她的家隔着几条马路。当他俩走出家门时,赖因哈特把胳膊递给她挽住。他就这样与窈窕的姑娘并排一起沉默地走着。他们离驿站越近,他就越感到,在长别离之前,他要把憋在心里的一些话说出来,这些话与他未来生活的全部价值和全部柔情密切相关;可他不知怎样说出口来,这使他胆怯;他走得越来越慢了。“你要迟到的,”她说,“圣·玛丽亚教堂已经响过十点钟了。”

但他并不因此而加快脚步。终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伊丽莎白,你会有两年的时间见不到我了,如果我再回来的话,你还能对我同样好吗?像现在这样?”

她点头并亲切地望着他的面庞。——“我也为你辩解过。”少顷之后她说道。“为我?你在谁面前为我辩解?”“在我母亲面前。昨天晚上你走了之后,我们还长时间谈论你。她认为,你不再像从前那么好了。”

赖因哈特缄默片刻,但随后他把她的手握到自己手中,同时严肃地望着她孩子似的眼睛,他说:“我依然像从前一样好;你一定要相信!你相信吗,伊丽莎白?”“相信。”她说。他放开她的手,与她疾步穿过最后一条马路。离别的时间越近,他就越是容光焕发。她觉得他走得太快了。“赖因哈特,你怎么啦?”她问道。“我有一个秘密,一个美好的秘密!”他说并用炯炯发亮的眼睛望着她。“当我两年之后再回来时,那你就知道了。”

这期间他们到达了驿站,时间正来得及。赖因哈特再次拿起她的手。“再见!”他说,“再见,伊丽莎白。不要忘了。”

她摇了摇头,“再见!”她说。赖因哈特进入车内,这时马儿便扬蹄奋步动了起来。

当驿车行驶到街角时,他又一次看到她那可爱的身影正缓缓地朝归路走去。

一封信

几乎是在两年之后,赖因哈特坐在灯前,身边摊满了书籍和纸张,他在等候一个与他共同进行研究课题的朋友,有人登上台阶。“进来!”——是女房东。“一封您的信,维尔纳先生!”随后她就离去。

赖因哈特自从上次回家拜访伊丽莎白之后没有给她写过信,也没有从她那儿收到过信。这封信也不是她写来的,是他母亲的信。赖因哈特拆开读了起来,信的内容如下:我亲爱的孩子,在你这样的年纪,几乎每一个年头都有它自己的模样,因为青年人不是那么安分的。若是我先前对你的理解不错的话,那这儿的一些变化会使你感到痛苦的。埃里希在最近三个月里两次求婚都遭到了拒绝。昨天他终于从伊丽莎白那里得到了应允。她此前一直没有拿定主意,现在她终于决定了。她还这么年轻。婚礼不久就要举行,随后她母亲也搬过去。

茵梦湖

光阴荏苒,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个面呈深褐色的年轻人漫步走在通向下方的一条林荫路上。他用庄重的灰色眼睛紧张地望着远方,好像在等待着单调的小路能出现一种变化似的,可它却依然如故。终于从下方慢慢驶来了一辆车子。“哈罗!善良的朋友,”这位行人朝走到跟前的农夫喊道,“这儿是通向茵梦湖的路吗?”“一直走。”农夫回答并用手碰了碰圆帽示意。“到那儿还有多远?”“就在您前面不远。半袋烟的工夫,您就看见湖了;主人家的房子就在跟前。”

农夫走了过去,这位行人急匆匆地沿着大树走去。一刻钟之后,他的左边突然没有了树荫;路通向一个斜坡,百年老橡树的树冠刚好从山坡上露了出来。越过它们一片开阔的阳光充沛的景色展现在眼前。湖就在下方,静悄悄的,呈深蓝色,几乎被碧绿的洒满阳光的森林环绕;只有一个地方,森林在那儿分离开来,露出远方的景致,直到被蓝色映着一处白雪般的地方,那儿有正在盛开的果树,再往前,主人的房间就耸立在岸边的高处,白色和红色的砖瓦相间。一只鹳鸟从烟囱上飞起,环湖翱翔。——“茵梦湖!”这位行人叫了起来。好像现在他已经到达他的目的地似的,因为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越过他脚下的树梢直望到对岸,主人的房屋的镜像在湖水中轻轻荡漾。随后他突然继续上路了。

现在沿着山坡几乎是陡峭地下行,下方的群树又蔽住了阳光,可这同时也遮住了湖的景色,它只能时而地从树枝的空隙中间呈现出来。不久又是缓缓的上坡,左右两边的树林消失了,代之的是沿着路边长满葡萄的丘陵枝繁叶茂,密密匝匝;两旁是盛开的果树,蜜蜂成群,嗡嗡鸣叫。一个身着棕色上服的魁梧男子迎向这位行人。他快要到他跟前时,就摇动他的帽子并用响亮的嗓音喊了起来:“欢迎,欢迎,赖因哈特,好兄弟!欢迎来茵梦湖庄园!”“你好,埃里希,谢谢你的欢迎!”对面的人朝他喊道。

随后他们走到跟前,相互握手。“真的是你啊!”他在看了看他的老同学严肃的面孔后说道。“当然是我了,埃里希,你也是老样子;只是你看起来比从前更快乐了。”

一种愉快的微笑使埃里希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时,就更加快乐了。“是啊,赖因哈特,”他说,他再次把他的手递了过去,“你知道,从那以后我是流年大顺啊。”随后他搓了搓双手,兴致勃勃地喊道:“这是一个惊喜,她不知道等候的是谁,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个惊喜?”赖因哈特问道,“谁感到惊喜?”“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你没有告诉她我的来访?”“没透露一句话,赖因哈特;她没有想到是你,她的母亲也不会想到。我是秘密地给你写信的,这样就使她更加喜出望外。你知道的,我一向都是有我自己私下的打算的。”

赖因哈特沉思起来;他们离家愈近,他的呼吸就变得愈加沉重起来。在路的左边,现在葡萄园也不见了,现出了一块开阔的菜园,它几乎延伸到湖岸。颧鸟有时落了下去,在菜畦中间大摇大摆地漫步。“啊哈!”埃里希喊叫起来,拍动巴掌,“这个高脚的埃及佬又在偷吃我刚出土的豌豆苗!”颧鸟慢腾腾地飞到一座新房的房顶上。这幢新房建在菜园的尾端,它的墙壁掩映在杏树和桃树的枝丫中间。“这是酿酒作坊,”埃里希说,“我在两年前才把它盖成,庄园的附属用房是我故去的父亲新建的,住宅是我爷爷那时就造好了。财富总是一点一点增加的。”

说话的同时他们到了一处宽大的场地,它的两旁由庄园的附属用房间隔开来,后面是主人的住房,在主人住房的两翼是高高的院墙,墙后是一排排深色的紫杉,丁香树时而这儿时而那儿把它繁花似锦的枝丫探入院内,垂挂下来。一些男人在这块场地上忙来忙去,满脸汗水,面色黧黑,并向两人致意,这当儿埃里希向这个人或那个人交代任务或向他们当日的工作提出问题。——随后他俩到了主人的房前,进入一个高大、阴凉的过厅,到尽头时他们踅入左边的一条有些昏暗的侧廊。在这儿埃里希打开一扇门,他们跨入一间宽大的花厅,对面的几扇窗户被浓密的树叶遮掩,两侧充溢绿色的微光;从窗户之间两扇高大敞开的侧门涌进一片春日太阳的光华,使花园的景色尽收眼底。那儿有圆形的花圃和高大陡直的树墙,中间是一条笔直的宽大的通道,透过这条通道就可以看到茵梦湖和远处对面的森林。他们一走进来,一股芬芳扑面而来。

在花园门前的露台上坐着一个少女般的白衣女人。她站了起来迎向来客;但她刚走了一米路,她就像生根似的停步不动。呆呆地凝视着这位外来人。她含着微笑把手递给他。“赖因哈特!”她喊了起来,“赖因哈特!我的上帝,是你呀!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好久没见了。”他说,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一听到她的声音,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他朝她望去,她站在他的面前,温婉可人光彩依旧,几年前他就是在故乡与她道别的。

埃里希容光焕发地从门旁返了回来。“呐,伊丽莎白,”他说,“怎么样,你想不到是他吧,你永远也不会想到的!”

伊丽莎白用姐妹般的目光望着他。“你太好了,埃里希!”她说道。

他把她纤细小手爱抚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到我们这儿了,”他说道,“我们不会那么快就放走他。他在外边待得太久了,我们要让他再有回家的感觉。你看看,他的样子变得多么生疏多么高贵。”

伊丽莎白的羞怯目光掠过赖因哈特的面孔。“这是因为我们没有长时间在一起的缘故。”

这时候伊丽莎白的母亲跨入门内,她胳膊上挂着一个装钥匙的小篮子。当赖因哈特朝她望去时她说道:“维尔纳先生!一个意想不到的可爱客人。”——他们就在询问和回答中交谈下去。两个女人在继续她们的工作,赖因哈特在品享着给他准备的茶点,埃里希点起他那坚实的海泡石烟斗,坐在那里喷着烟雾,侃侃而谈。

翌日,赖因哈特与埃里希一道外出参观;去庄田里,去葡萄园,去啤酒花种植园,去酿酒作坊。一切井然有序,在田里和在锅炉旁劳作的工人都显得十分健壮和心满意足。中午时一家人聚在花厅,根据主人的忙闲,每天都或长或短地集在一起。赖因哈特只有晚饭前的时间和上午的早些时候,一人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几年来他一直热衷于收集民间诗歌,把他收集的宝贵的诗歌进行整理,并且一有可能就在新的地区里去加以丰富。——伊丽莎白在所有时间里都是那样温柔可亲;她对埃里希一向的关怀总是报以一种几乎是谦卑的感激。赖因哈特有时在想,从前那个快乐的女孩竟然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女人。

从来到的第二天起他就习惯晚上沿着湖边散步。这条路紧靠着下边的花园。花园的尽头,在一个凸出的稜堡上,有一条凳子安放在一棵高大的梨树下面;伊丽莎白的母亲把它命名为“夕阳凳”,因为这个地方朝西,每当日落时分人们都欢喜来此休闲。一天傍晚,赖因哈特在这条路上散步返回时,突然遇雨,他在水边的一株椴树下躲避;但沉重的雨点很快就透过了树叶。他浑身湿透,就索性在雨中漫步沿着原路返回。天几乎变得漆黑;雨越下越大。当他接近那条夕阳凳时,他似乎在闪闪发亮的梨树中间看到了一白衣女人。她伫立在那儿,当他去靠近加以辨认时,她朝他转过身来,好像她是在等他似的。他看出来了,是伊丽莎白。他疾步向前,赶到她那里,以便与她一道穿越花园返回家中,但她却慢慢转过身去,消失在昏暗的侧路之中。他感到不是滋味,几乎对伊丽莎白生起气来。可他依然怀疑,那是不是她。但他怯于去问她,是啊,他在回来时没有进入花厅,免得看见伊丽莎白穿过花厅进入房间。

是我母亲的意愿

几天以后,傍晚时分,像通常一样在这个时间全家都聚集在花厅,门都敞了开来。太阳西沉,落入湖的彼岸的森林后面。

赖因哈特在这天下午收到了他在乡下住的一个朋友寄来的几首民歌,大家请求他谈谈。他回到自己房间并随即带着已经誊写清楚的一卷纸返了回来。

大家都坐在桌旁,

伊丽莎白

坐在赖因哈特这一边。“我们顺便读几首吧,”他说,“我自己都没有仔细看过呢。”

伊丽莎白打开手稿。“这儿有乐谱,”她说,“你得唱一唱,赖因哈特。”

赖因哈特先是读了几首梯罗尔的地方小曲,他在读时偶尔就顺口哼哼出优美的旋律。这使大家都兴高采烈起来,“这些优美的歌曲都是谁作的呢?”伊丽莎白在问。“从内容上就能听得出来,是裁缝学徒和理发匠以及这一类的喜欢胡闹的家伙。”埃里希说。

赖因哈特说道:“它们根本不是作出来的;它们生长,从空中掉下来,它们飞过像玛里戛仑这样的地方,飞过这里飞到那里,在成千上万的地方同时唱了出来。我们在这些歌曲里找到了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的痛苦;这好像是我们大家都参加了制作似的。”

他拿出另外一首:“《我站在高山》……”“这我熟悉!”伊丽莎白喊道,“定定音,赖因哈特,我帮你唱。”于是他俩唱出了那谜一样的旋律,人们简直无法相信,它是人所想出来的。伊丽莎白用她有些沙哑的女低音伴同赖因哈特唱了起来。

她的母亲此间正忙于她手上的缝纫活,埃里希交叉着双手,入神地倾听。当歌结束时、赖因哈特沉默地把这张纸放到一旁。——从湖畔传来牛群的项铃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他们不由自主地谛听,这时他们听到一个清脆的童声在歌唱:我站在高高的山上,望着深深的狭谷……

赖因哈特微然一笑。“你们听到了吗?就是这样口口相传下来。”“这个地区经常唱这首歌。”伊丽莎白说。“是的,”埃里希说,“这是牧童卡斯帕尔唱的,他在赶牛回家。”

他们还听了一会儿,直到牛铃声逐渐在附属房屋的后上方消失。“这是最古老的曲调,”赖因哈特说,“它们沉睡在森林里。上帝知道,是谁把它们找到的。”

他抽出了另一页纸。

天已经变得更暗了,一抹红色的晚霞像泡沫般停落在茵梦湖彼岸的森林上。赖因哈特把纸张摊了开来,伊丽莎白用手按住纸的另一边,仔细地阅着。赖因哈特随之读了起来:是我母亲的意愿,要我接纳另一个人;从前我的所爱,都要从心里忘怀。我心有不甘。我把母亲抱怨,她做的实属不该,以往的体面,现已变成罪愆。我该怎么办!用我的所有欢乐和骄矜,得到的只是痛苦和酸辛:啊,若这事不发生多好,啊,我情愿行乞讨饭,走遍褐色的荒原!

在朗读中间赖因哈特感到纸张一丝震颤,当他读完了时,伊丽莎白轻轻地把她的椅子移后,沉默地走到庭院。母亲的目光尾随着她。埃里希要跟去,可伊丽莎白的母亲说道:“伊丽莎白到外面有事要做。”他停了下来。

外边,暮色越来越浓,笼罩着庭院和湖面。夜蛾从敞开的门旁嗡嗡飞过,花草和树丛的芳香越来越浓烈地涌入;从小河边响起青蛙的鸣叫,窗下面有一只夜莺在歌唱,庭院里的另一只遥相呼应,发出更深沉的声音。明月在树林上方窥望。伊丽莎白的倩影消失在林荫小径,赖因哈特朝那儿望了片刻。随后他把纸张卷在一起,向在座的示意,就穿过房间向湖边走去。

森林寂静无语,把它的黑暗远远地抛向湖面,湖心闪耀着月亮郁闷的微光。时而一阵飒飒声惊悚地穿过树林,但那不是风声,那只是夏夜的呼吸。离陆地一箭远的地方,他认出一株白色的睡莲。想在近处仔细看看的乐趣促使他走了过去;他脱掉了衣服,步入水中。湖底是平地,锋利的水草和石块刺痛了他的双脚,水不够深,他无法游泳过去。突然他失足踏空,水在他头上旋转,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浮出水面。他划动手脚,转个圈子直到他认出他下水的地方。不久他又看到那株睡莲,它孤寂地卧在巨大而光滑的叶子中间。——他慢慢游过去,时而从水中抬起胳膊,溅起的水珠在月光中闪闪发亮;好像他和睡莲的距离依然如故,当他环视四周时,只有他身后的湖岸在越来越朦胧的氤氲中依稀可辨。他没有放弃他的努力,而是加劲地朝同一个方向游去。终于他游到了睡莲的近旁,都能在月光中清晰地分辨出银白色的花瓣。可在这同时他感到自己像陷入一张网里一样,滑滑的草茎从湖底浮起,缠住他赤裸的四肢。无情的湖水裹挟着他,漆黑一团,他听到身后一条鱼的蹦跳声。蓦地他在这陌生的元素中感到阴森可怖。他拼力扯断水草的纠缠,屏住气息急速游到岸边。当他从这里向湖心回头望去时,睡莲像此前一样遥远而孤寂地浮在黑魃魃的湖面。——他穿上衣服,慢慢地朝家里走去。当他从庭院进入花厅时,他看到埃里希和伊丽莎白的母亲正在准备行装,翌日他们就要动身去进行一次短暂的商务旅行。“都深夜了,你去了哪儿?”伊丽莎白的母亲朝他问道。“我?”他回答说,“我要去探望睡莲,但是没有如愿。”“真是莫名其妙!”埃里希说,“这睡莲与你有什么相干?”“我从前熟悉它,”赖因哈特说道,“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伊丽莎白

翌日下午,赖因哈特和伊丽莎白在湖的彼岸漫游,他们时而穿越树林,时而徜徉在高高的突出的湖岸。埃里希交代给伊丽莎白一个任务,就是在他和母亲不在的期间领赖因哈特去领略附近,即从茵梦湖彼岸直到庄园的最美好的景色。他俩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伊丽莎白终于感到累了,她坐在低垂枝丫的阴影中间,赖因哈特倚在她对面的一个树桩上。这时他听到密林深处杜鹃的啼鸣,突然他感到,从前曾一度经历过这样的情景。他微笑着朝她望去,神情有些奇怪。“我们要去寻找草莓吗?”他问道。“这不是草莓生长的季节。”她说。“可这季节很快就到了。”

伊丽莎白沉默地摇摇头,随之她站了起来,两人继续他们的漫游。虽说她就走在他的身边,可他把目光一再转向她。她走得那么轻盈,就像被她的衣服托起来似的。他经常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以便能对她饱览一番。他俩来到一处空旷的长满野草的地方,从这儿能望到远方的景色。赖因哈特弯下腰来,从地上摘了一些野花。当他重新抬起头来时,他的脸上流露出炽烈的痛苦表情。“你认识这种花吗?”他说。

她疑惑地望着他。“这是石楠,我经常在林中采摘它。”“我家里有一个旧册子,”他说,“从前我经常在上面写些歌曲和诗歌。但好久不再这样做了。在册页中间也夹有一枝石楠,但只是一枝枯花。你知道是谁给我的吗?”

她默默地点头,但她垂下眼睛,只是凝视他手中的石楠。他俩就这样伫立很长时间。当她朝他扬起双眼时,他看到它们饱含泪水。“伊丽莎白,”他说,“在那棕色的群山后边有我们的青春。如今它去哪儿了?”他们不再言谈,他们并肩地默默朝湖边走去。空气郁热,从西方升起一团乌云。“要变天了。”伊丽莎白说,她加快了脚步。赖因哈特沉默地点了点头,两人沿湖岸疾行,他们看到了停泊她的小船的地方。

在船划行期间,伊丽莎白把她的手停放在小船的船舷上。他在划船时朝她望去,但她却把她的目光从他身边移开,望向远处。他的目光落了下来,停在她的手上。这只苍白的手泄露了她的面庞没有表达出的情感。他在她手上看到了隐痛的细微表象,在她夜间用手抚摸她羸弱的心时,这种表象就乐于在这双美丽的手上浮现出来。——伊丽莎白觉察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于是她慢慢把手从船舷滑入水中。

到达了庭院,他们遇见一个磨剪刀的小推车停在主人的房前。一个垂着黑色鬈发的男人使劲地蹬着车轮,哼哼着一首吉卜赛人的旋律,一条拴着的狗蹲在旁边喘着气。在房子的过道上站着一个衣着褴褛的姑娘,俊美的脸上带着惶惶不安的表情,她把乞讨的手朝伊丽莎白伸了过来。

赖因哈特把手伸到口袋,可伊丽莎白抢在他的前头,匆忙地把她钱包里的全部钱都倒进女乞丐张开的手中。随后她迅疾地转过身去,赖因哈特听到她抽泣着登上台阶。

他想拦住她,但他稍作沉思,随即就停在台阶旁边。姑娘还一直站在过道上,一动不动,手上拿着刚得到的施舍。“你还要什么?”赖因哈特问道。

她怔了一下。“我什么都不要了。”说完她随即朝他扬了扬头,用惶惑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了望,慢慢地朝门口走去。他喊出了一个名字,但是她已听不到了。她垂下头来,双臂交叉胸前,穿过庭院走了出去。死亡,啊,死亡,我要独自一人死亡!

一首古老的歌曲传入他的耳际,他屏住呼吸;少顷之后他转身朝他的房间走去。他坐了下来,想工作,但是他思绪茫然。

一个多钟点过去了,虽经努力,可徒劳无功;于是他进入下面的客厅,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泛着凉意的绿色微光。在伊丽莎白的缝纫台上有一条红色的丝带,这是她午后脖子上戴的那条。他把它拿到手上,可这使他感到痛苦,他又重新放了下来。他静不下来,就朝湖边走去,他解开小船的缆绳。划了过去;再一次漫步在此前与伊丽莎白一道徜徉过的地方。当他再度回到家中时,天已黑了。在庭院里他遇到正要把马牵到草地去的车夫。旅游者刚刚返回家中。一进入房子的过道他就听到埃里希在花厅来回踱步的声音。他没有朝他走去,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地登上台阶,进入他的房间。他坐到窗旁的一张靠背椅上,他做出一种姿势,好像他要谛听下面紫荆丛中夜莺的歌唱似的。

但是他听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心在跳动。他下方的房屋里一切寂静,夜在逝去,可他却没有发觉。——他就这样坐着,几个小时过去了。终于他站了起来,把身子探出敞开的窗户。夜露在树叶中缓缓流动。夜莺已停止歌唱。从东方升起的一片淡黄色的光华逐渐地排挤掉夜的深蓝。一股清风吹来,掠过赖因哈特灼热的额头;第一只云雀欢叫着冲向高空。——赖因哈特倏地转过身来,走到桌旁。抓向一支铅笔;当他握笔在手时,他坐了下来,在一张白纸上写了数行。写完之后,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叠好的纸柬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登下台阶进入过道。——朝霞还弥漫在每个角落,那只巨大的家猫在草垫上伸着懒腰,他漫不经心地向它伸过手去,它便对着他的手弓起腰来。外边花园里的麻雀在树枝中啾啁不停。夜已经过去了。这时他听到上面的房间里的门在响动,有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当他抬起头向上望时,伊丽莎白已站到了他的面前。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嘴唇在动,但他听不到一个字。“你不会回来了,”她终于说道,“我知道,不要骗我,你永远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了。”他说。她把手垂了下来,再也没说什么。他穿过过道走向大门,可他又一次转过身来。她在老地方停立不动,用死亡般的眼睛在看他。他向前迈了一步朝她伸出了双臂。随后他果断地转身迈出大门。——外边的世界一片清新。晨光,挂在蜘蛛网上的露珠在第一缕阳光中熠熠生辉。他没有回顾,他疾步直行。寂静的庄园在他身后逐渐地隐没,而在他面前升起了一个庞大的开阔的世界。老人

月亮已经不再照在窗户上了,天已经变得昏黑;但老人依旧坐在靠背椅上,垂着双手,直视着面前的空间。环绕他四周的黑色朦胧慢慢地形成一个宽广的幽暗的大湖,黑乎乎的湖水不停地翻滚,越来越深,越来越远,远得老人的眼睛已不能及。一株白色的睡莲在阔大的叶子中间孤独地浮动着,飘来飘去。

房门打开了,一束明亮的灯光照进房间。“你来了,很好,布里吉塔,”老人说,“你把灯放在桌子上好了。”

随后他把椅子移到书桌旁,拿起一本翻开了的书沉浸在研究之中,从前他把他青年时代的精力都用在学业上了。(高中甫 译)

在大学里

罗拉

我没有姊妹能教我怎样跟我同龄的女孩子交往。我于是进了舞蹈学校。学校每周在市政厅礼堂里举行两次集会,市政厅同时又是市长的住宅。把市长的儿子,我最要好的朋友算在内,我们八个男学员,都是我们故乡拉丁语学校的七年级学生。谈起那些女学员就有一种似乎无法克服的困难了;那第八个身份相当的女士根本没有跳舞的天分。

唯独弗里茨“市长”有办法。每逢宴会都会被市长夫人请来的市长父母从前的女厨子,跟一个缝补匠结了婚,此人取了个法国名字,他的脸瘦削蜡黄,他不在自己的缝补桌前老老实实地穿针引线,却偏偏喜欢在小酒馆里饶舌。这些人住在城市的尽头,那里的街道正对着宫廷花园。狭窄的小房子,前面栽着一棵高大的菩提树,那树荫几乎完全遮住了门旁唯一的窗户,这景象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了;为了捕捉那美丽姑娘的一瞥,我们常打那前边经过;她通常都是坐在木樨草和天竺葵花盆后边做针线活,在我们男孩子的想象中她正在扮演一个并非无足轻重的角色。她是这个法国裁缝的独生女,一个十三岁的很秀气的姑娘;她的服装尽管简朴,但经她母亲一打扮,她却显得那么干净利落。浅棕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大眼睛无不透露父亲的血统。我记得,她总让她的黑发深深地不加修饰地耷拉在太阳穴上,使她那本来就很小的脑袋显得格外小。弗里茨跟我很快就有了一致的看法:莱诺拉·波莱佳必将成为第八位女士。当然,我们也冲破了一些障碍;因为当我们壮着胆说出我们的建议时,其余的幼小的小姐和“尊贵的”小姐都变得特别严肃,沉默寡言。只是她儿子使了各种招子,才把这位市长夫人拉到我们这边来;在这位正直的夫人的快活而果断的性格面前,不管是那些年轻小姐怎样皱鼻子,也不管是她们的母亲怎样坚决反对,都无济于事。

这样一来,一天下午,我们便走在去那个法国裁缝的小房子的路上了。——此外,对中断了我跟我家木匠儿子的友谊这件事,我常常感到很惋惜。他的姐姐几乎天天跟小波莱佳来往;我也想过重修旧好,于是便到他父亲的作坊请教细木工手艺去了,克里斯多夫毕竟是一个诚实的少年,他绝不是傻瓜;只是他对拉丁学校的学生,对他喜欢用难听的重读称呼的“拉丁人”,抱有古怪的仇恨;他也常常在他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帮助下,在练兵场上同这些“拉丁人”拼死斗殴,但打来打去,战争始终没有结束。

现在我不需要他的引荐了;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那座房前,踏着秋风扫下来的菩提树的黄叶,向那低矮的房门走去。小铃铛一响,波莱佳太太便离开厨房,迎面朝我们走来,她用白色围裙细心地把手擦干以后,恳切地请我们进了小起居室。

很难看出这位矮胖的金发女人就是那微黑的少女的母亲;在我们一进门时,那少女放下针线活,面带好奇和窘迫的表情靠在小钱箱上。当弗里茨提出我们的愿望时,她那小脸蛋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我看到,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瞪得溜圆。但见母亲一言不发,沉思地摇了摇头,她就悄悄地从母亲背后溜出去,穿过一扇好像是通向卧室的门消失了。——我往桌上看了一眼,我们进门时她就坐在那张桌前。在绦子和其他女孩子的物件之间放着一双瘦小的缎面鞋,只剩没有镶边了,看起来,那女孩子刚才还在忙着做这双鞋呢。这些东西非同小可,十分令人不安,在我童年的幻想中不免浮现出那双伸进这双小鞋的小脚,我觉得,我好像看见那双小脚围着我的脚跳舞,我本想请它们只坚持一小会儿;但它们忽而在这儿,忽而到了那儿,老是跟我逗趣。

在我脑海里演示这些虚幻的梦想的同时,我只好听凭我的朋友和波莱佳太太去交换正反两面的意见,直到他十分慎重地提到市长夫人的名字,事情才渐渐变得对我们有利。“那里不是放着一双舞鞋吗!”弗里茨说,“难道波莱佳先生也是鞋匠吗?”

太太摇了摇头。“你知道得很清楚,弗里茨,天呀,遗憾得很,他是一个万能博士!就在春天,他还为您修理过怀表呢!——这双小鞋是他预先给孩子做的圣诞节礼物。”“喏,玛格莱特,我的母亲,有满满一箱子漂亮的旧衣服;你们可以拿来为罗拉剪裁一些新衣服;至少有三分之一能给她用。”

老妇人微笑着;但她又变得严肃起来。“我不知道,”她说,“本来是不行的,但市长夫人偏有这种意思!”

这当儿,那女孩子又走进来,站在了母亲身边。我不记得她围着一个白衣领;我还觉得刚才并没见她戴着红珊瑚扣耳环。“你有什么想法,罗拉?”在母亲一直沉思、犹豫张望时,弗里茨说,“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跳舞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两只手搂住母亲的脖子,小声对她说了几句话,同时脸上的红晕变得越来越浓。“弗里茨,”老妇人说,同时轻轻地推开那焦躁的少女,“但愿您刚才只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你们这是成心让我的闺女跟我作对;我知道,她不会叫我安宁的!”

我们终于胜利了。“星期三晚上七点钟!”弗里茨临走时高声说;然后我们在母女二人陪同下走到门口,离开这所房子。——过了一会儿,我们回头一看,只有我们年轻的女友站在那儿;她朝我们点点头,就急速跑回屋里去了。

舞蹈课

弗里茨告诉我,第二天,波莱佳太太去找过他母亲,跟她在衣帽贮藏室里翻寻了好长时间,然后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裹离开了他家。

星期三晚上有舞蹈课。我穿着刚刚从鞋匠和裁缝那儿取来的有带扣的漆皮鞋和新上衣;当我走进大厅,我发现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我的同学都围着那位老舞蹈教师站在窗前,老师一边用手指吱吱嘎嘎地拉他的提琴,一边倾听他年轻的学生的愿望。我们的女跳舞者成群结队挎着胳膊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莱诺拉不在她们中间;她一个人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沉着脸看那些热热闹闹地闲聊的姑娘们,她们在这所陌生的优雅的房子里显得这样的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对她竟理也不理。

再也没有谁比这些年轻人更不顾他人,更没有同情心了。但市长夫人紧随我后走了进来。她跟这些年轻人打过招呼,用弗里茨的话说,又用她的将军式的目光向四下里扫视一遍后,就大步走到罗拉跟前,拉起她的手。“这样就成双成对了!”她对舞蹈教师说,“请您安排一下这些男舞伴吧!”——在他按照她的吩咐进行安排的时候,她转向女孩子们,开始在她们那里做同样的工作。邮政局长的女儿长得最高,几乎比其余的姑娘高出一头。她们排列在我们对面的墙边;但是后来,却出现了问题。“我不知道,夏洛特,”市长夫人说,“你高,还是罗拉高!我看你们好像几乎一般高!”

被喊到的那个女孩子,侍从官兼地方官的女儿,退后一步。“罗拉小姐可能高一点。”她顺便说。“唉,什么,尊敬的小姐,”我朋友的母亲高声说,“从角落里出来,跟罗拉小姐比一比!”

于是,这位小女士只好走到前边来,勉强地跟那位裁缝女儿比身高;但——我看得真切——她很善于摆姿势,几乎不让那手艺人女儿长着黑发的头跟她的头接触。

这位年轻的小姐穿了一身浅色衣服;莱诺拉穿着一件黑红条纹相间的毛衣,脖子上围一条白纱巾。服装的颜色几乎太暗;她看上去像一个外国人;但一切衣着都很可体。市长夫人测量两个姑娘的身高。“夏洛特,”她说,“你还真是一领舞呢;你看,她不超过你;我看她恰恰比你矮一点点。”

片刻之后,都已编成了对子。我是男孩子一排的第二个,罗拉成了我的舞伴。当她把手放到我的手里时,她微微一笑。“我们要跳它个够!”我说。——于是我们都信守着诺言。一开始是练跳玛祖卡舞;第一节课结束了,一节舞还在继续跳,我们的老专家便用他的弓子敲起提琴盖来;“小波莱佳!菲利普先生!你们做一次示范!”随着他的琴声和歌唱,我们跳起舞来。——跟她一起跳舞,不算本领,我相信,她不会使任何人感到不快;但这位老先生一声接一声热情地喊着“好极了”,那位诚朴的市长夫人满意地微笑着靠在她的沙发上,课程一开始她就以一名细心的观众的身份坐在那儿了。

夏洛特小姐成了我朋友弗里茨的舞伴,她的活泼的气质好像很快使他忘记他先前对那个裁缝女儿的热情,这正遂了我的心愿。因为我现在在一定程度上把这裁缝女儿看成我的私有财产,所以我很倾慕她的美貌和优雅。我的眼睛总盯着她的那些衣着无可指责的竞争对手的目光,她们对我女友的凝滞不动的一瞥告诉我,这美丽姑娘的保护人还是有一件事没有想周全。手套对她那双瘦小的手来说太大了;显然已经洗过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走出教室,就一直心神不宁。我探身到立柜里翻寻,我的白铁皮储钱罐就保存在那里,我抠啊摇啊,直到我从那小口里一条红布舌旁弄出一塔勒硬币来。然后,我就跑进一个商店。“我要一副小号白手套。”我忐忑不安地说。

店员很内行地瞅了一眼我的手。“六号!”他说,同时把手套盒子放在柜台上。“请给我拿五号的吧!”我小声说明着。“五号的?——可能不合适!”他准备拿手套在我手上量一量。

我的脸一下滚烫起来。“不是我用!”我说,而且一再道歉,说我的一个妹妹来不了,只能由我替她买。铺展在我面前的镶白缎带的小手套,使我高兴到了极点。我买了两副,离开商店不一会儿,就从街上雇了一个小孩。“把这个送给莱诺拉·波莱佳小姐,”我说,“代市长夫人问好,这里是上舞蹈课用的手套!办完给我回话;我在这个街角等你。”

十分钟以后,那个小孩就回来了。“怎么样?”“我把它交给老婆婆了。”“老婆婆怎么说?”“可能太多了,市长夫人今天早上已经送了一副了。”“好!”我想,“这么说,她什么也没察觉。”

在下一次舞蹈课上,罗拉戴了一副新手套;我不知道,这是我送的,还是市长夫人送的。但它套在那光亮的手腕上就像铸就似的那样熨帖;现在看上去没有谁能比身穿黑衣裙的罗拉更高雅的了。

课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练完了玛祖卡舞,就练四组舞,在后一舞蹈里是弗里茨和罗拉一起跳。——这期间还未见她和别的女孩子有什么交往。只是跟高个儿的燕妮有些接触,燕妮是最年长的,我认为也是她们当中最聪明的,我看见有几次她们坐在一起谈话;回家的路,除了一小段她们俩也是同路。有一次在路上燕妮还把自己的胳膊搭在这位裁缝女儿的胳膊上呢。除非老教师带着他的提琴向她走来,给她示范他青年时代的这个或那个芭蕾舞动作,把艺术表演的最细腻的技巧透露给他最得意的学生,这个女孩子在跳舞的间歇时间里大都是一个人站在一边。我常常偷眼瞧她,她好像无动于衷地听那位老人说话,只是间或朝他睁大她那黑色的眼睛或者沉着地约略模仿一下他的众多艺术形象中的一个。但当我们排好队,这位大师开始拉小提琴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好像除了舞步和旋转。什么也不想,她的眼睛好像望着遥远的地方;她的思想恍如梦晓,她的嘴在微笑,她的小脚无声地擦来擦去,在地板上游戏。——“莱诺拉,你在哪儿?”我问她,就势在一节舞蹈中把手递给她。——“我吗?”她高声说,如梦初醒似的轻轻地往后掠了掠她乌黑的秀发,同时舞步一回转,又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就是现在,只要我一听见西尔歇尔的外国民间乐曲中的西班牙舞曲,我就会想到她。

自从上过舞蹈课,那位法国裁缝便亲近我,讨好我,我总觉得有点别扭,——这一点我不想否认。他只要碰到我,不管是在街上还是在散步途中,他总要想方设法拦住我,跟我高谈阔论好长时间。第一次他就对我讲,路易十六时代,他的祖父在土伊勒里宫当过暖炉火夫。“是的,菲利普先生,”他叹了一口气说,一边把他的陶瓷鼻烟壶拿给我看,“一个家庭是会衰落的——但我的罗拉——您明白我的意思,菲利普先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彩色方格手帕,把他那黑色的小眼睛擦干。“您想要什么!我是一个穷汉,但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宝贝,我心中的偶像!”说着,他眨了眨眼睛,用慈父般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好像也想把我收进这个衰落的家庭。

这时,最后一次舞蹈课临近了,这次课将扩大为一个小型舞会。父母全被邀请来观看我们跳舞。在我父母中,其时只有我的母亲答应出席,我父亲由于职业是医生和行政区医师,总是回避一切社交活动。一到黄昏,我就等得不耐烦了,预定的时间还没有到,我就走进了大厅。今天大厅里灯火通明,壁灯和有玻璃罩的枝形吊灯里所有的蜡烛都点燃起来。我往四下里看,发现罗拉独自一人,背对着我,站在窗前。听到关门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一边急忙想从手腕上退下一件金首饰。我向她走去,看见那是一个手镯,她费了好大劲,怎么也打不开弹簧扣。“那就戴着吧,罗拉!”我说。“这不是我的!”她很难为情地说,“是燕妮把它忘在这儿了。”

这个威尼斯无光泽黄金做的精巧的玫瑰花形饰物,在她纤细的褐色手腕上,闪着微光。“已经戴上了,就这么戴着吧。”我轻声说。

罗拉忧愁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指又开始扭手镯的弹簧扣。“来,”我说,“那样不行,我来帮你吧!”——我感到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里分量很轻;我迟疑不决,我的眼睛好像中了魔法似的。“哦,请快一点!”她恳求我。她眼睛瞅着地,面红耳赤地站在我面前。

弹簧扣终于弹开了。罗拉默默地把金手镯放在窗台上花盆之间。

接着,大厅里人多起来了。波莱佳太太也不放过这个机会,哪怕充当侍者也要来参加女儿的盛会。她戴了一顶新浆洗的小帽,时而提着一篮糕点,时而端着一个放了酒水的大托盘,在客人中走来走去。今天,四名乐师坐在一张桌前,他们终于开始奏乐了,老教师敲着提琴壳。罗拉伸手给我跳起玛祖卡舞。哦,我们跳得多么开心!她是多么安稳地靠在我的臂肘里,她的小脚多么轻盈地踏着地板!我也着了迷,仿佛音乐的旋律把我托在半空中。这好像是一种痛苦的热情,因为我们今天是最后一次在一起跳舞,也许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时我才发现,罗拉穿着一件浅花薄毛料的连衣裙。同以前的那件一样,这件显然也是来自她的保护人的衣橱。去年冬天,这件衣裙上的彩色的玫瑰花束,贴在市长夫人丰满的胸脯上,再配上她那略带紫铜色的面颊,曾被人传为笑柄。但在今天,这柔和的图案产生了效果,使这女孩子鲜嫩的褐色面庞显得无比妩媚。

跳完了玛祖卡舞,罗拉又低下她那长满黑发的小脑袋,撂下那纤细的胳膊,我把她送到她的位置。——弗里茨和夏洛特也退场了,他们就坐在近旁。这时,波莱佳太太也端着茶点走来;她没跟女儿说话,只面带微笑自豪地朝女儿瞅了一眼,暗示在给这位高贵的小姐送完茶点以后也要给她送。这位高贵的小姐已经用她那特有的怠慢神态对母女二人打量好一会儿了。“您的女儿今天漂亮得很啊,波莱佳太太!”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杯子里放糖。

这位受了奉承的太太,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尊贵的小姐,市长夫人也帮了大忙呢。”“哦!——原来这样!——那些玫瑰花!”——于是,她就把目光转过去,朝莱诺拉瞅了好长时间。罗拉本想回敬她的目光,但她的眼睛变模糊了;我看见几滴眼泪从她面颊上流下来。

夏洛特似乎没有看见罗拉流泪;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敞开的门上。我很惊讶,我竟在门口看见法国裁缝的黄面孔出现在那些看热闹的仆役的头脸当中。他一脸喜悦的样子,手里转动着他的陶瓷烟壶,用他黑色的眼睛兴冲冲地往大厅里看。“那是您的父亲吗,罗拉小姐?”她用手指着门口问。

罗拉朝那儿望去,不禁吓得缩手藏头。“妈妈!”她喊了一声,就不由自主地抓住还在我们面前忙碌的那位太太的手臂。

波莱佳太太现在也看见了她丈夫正在兴致勃勃地打着手势,对他的出现她很不高兴,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他是从小酒店来的,”她说,“他想看看你跳舞。”

罗拉向大厅门口走去,我无意地跟在她身后。她还没走到门口,市长已经来到罗拉父亲跟前,请他到大厅里去喝一杯潘趣酒。但裁缝站着不动。“我是您最驯顺的奴仆,市长大人,”他说。同时躬身向后退了一大步。“但愿我像我祖父一样在路易十六宫廷里当差!——不过,我知道我现在的地位。”

市长走开了,弗里茨拿了一杯酒给他送到门口。“请用吧,师傅!”他温和地说,“现在我要跟罗拉跳舞了!她跳得极好。”但就在此刻,其他的男孩也都手里端着满杯的酒蜂拥而至。他们跟他碰杯,模仿他猫腰耸背的样子,他跟他们每碰一次杯都要那样躬一次身;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做着各种各样滑稽可笑的恭维姿态。

罗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父亲;但我听见她的小牙齿咬得咯咯响。

当乐师又奏起乐来,其余的男孩子都跑回大厅里去了。我和罗拉还站在门口。“啊,菲利普先生,”裁缝叫道,一边伸手给我,“都是漂亮的可爱的小少爷!但是要信任——您和罗拉,您和罗拉,菲利普先生!”这时,他那对小黑眼睛饱含着赞赏的温情,望着他女儿的面孔。好像出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他把他的长臂伸进大厅,把她拉到自己的胸前。“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他小声说。女孩吻他,怀着热烈而痛苦的温情用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同时让她那小巧的头枕在他的肩上。但随后她松开胳膊,抓住他的双手,小声而急切地对他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懂她的话;但我看见她的眼睛恳求似的望着他的眼睛,她的小手,有时好像在抹平他的痛苦,颤抖着抚摩他那瘦削的面颊。开始,他还微笑着,好像不信任似的摇头;但是渐渐地,从他的眼睛里失去了那种用来维护自己地位的自信。“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地说,“你是爱你的可怜的老爸的!”这时奏起了四组舞的乐曲,他握了握女儿的手,就一声不响,也不往大厅里再看一眼,沿着长廊走下去了。

恰在此刻,弗里茨走过来,请他的舞伴去跳舞。——她跳得像往常一样稳重,只是往日的那种无忧无虑的梦幻般的神情不见了,相反,有的是一种优雅端庄的神态,她就这样跳完这轮舞的每一节。间歇时,她像石雕一样愣愣地直视,同时用两手把贴在太阳穴上的乌黑油亮的头发撩到后面去。他说的笑话,仿佛是耳边风,她半句也没听见。

我们学习的舞蹈,以四组舞结束,但我们跳舞的兴趣并没有终止。在我们的节目单上还有华尔兹舞、苏格兰舞和加洛普舞,甚至有高替洋舞,我本想在跳这种舞的时候,把我选中的蝴蝶结和鲜花作为礼品送给罗拉留作纪念。

但罗拉不在大厅里。别的女孩子分别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母亲替她们整饰弄歪了的饰带和发结。波莱佳太太刚好端着新的饮料走进门来,她没有看见她的女儿。这时,我来找弗里茨。他站在乐师桌旁的角落里,正在往那些空杯子里斟酒。“罗拉在哪儿?”我问。“我不知道,”他没好气地回答,“她总是闷声不响,没告诉我她上哪儿去了。”

我把他拉到外面走廊里。我们走到放客人大衣的房间时,她迎面向我们走来;她已经穿好大衣,戴上她的黑绸帽。“罗拉!”我喊,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抽回手去,从我们面前走过去。“别这样!”她简短地说,“我要回家去了!”

一转眼,她就推开了那扇通往大街的沉重的大门,沿着外面的铁栏杆跑下石头台阶。当弗里茨和我赶到外面站在石头台阶上的时候,她已经在下面的街道上走出很远了,我们在黑暗中很难看清她疾走时轻飘的身影。“由她去吧!”弗里茨说,“难道你有兴趣追野鹅?”

我虽然有这个兴趣,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权利这样做。——于是,我们回到大厅里来。波莱佳太太回家一趟,因为事情没有做完,她又回来了。她说,罗拉身体不舒服,已经上床睡了,父亲守在她跟前。

现在,我对晚会的尾声一点兴趣也没有了。高替洋舞开始的时候——我本想跟罗拉一起跳这个舞——我闷闷不乐地悄悄溜回家里去了。

在水磨池上

新年过去了。对我的荷兰冰鞋光滑的钢刀,我早就爱得入迷了,我不免有点瞧不起我的同学,他们通常使用的还是老式锐边铁冰刀。但持续的冰冻期,现在才开始。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离城不远的一个通称“水磨池”的中型内陆湖,结了一层冰,亮晶晶的。城里半数居民都聚集在这儿呼吸冬天新鲜的空气。不分老少,都在练习溜冰的高雅技艺,有的穿两只冰鞋,有的穿一只冰鞋;甚至还有在鞋底上绑了一根小牛骨的。在湖岸附近,拉起了几个帐篷;那旁边的地上有一口汽锅坐在不停抖动的火焰上面,冒着热气,靠它才能喝上各种热饮料。人们时不时地看见一个手推的雪橇,上面坐着一个裹得严严的小姑娘,箭一般被人从杂沓的人群中推到空旷的冰面上去。但大家都守在湖面的边缘,似乎湖心冰面还不安全。

我扣紧我的溜冰鞋。单独沿着湖岸在冰上溜了一趟。等我溜回来时,我发现我们上舞蹈课的同学几乎全体都聚集在帐篷近旁;那些小姐,伸着双手,战战兢兢地在冰刀划碎的冰面上走着。弗里茨头一天晚上就把他的雕有鹿头的黄色雪橇存放在水磨坊里,他推着夏洛特小姐跑了一趟又回来了;我们的另一个女舞伴坐到雪橇里,盖上了华丽的虎皮。弗里茨这个喜欢讨好女孩子的少年,这时迟疑了一下,他四下里张望,像是想找一个帮手,替他干这件侍候小姐的苦差事。我及早转弯溜走。因为我在手艺人家庭的妇人和姑娘中看见了莱诺拉·波莱佳,自从参加最后的那次舞蹈晚会以来,我还没有碰到过她呢。小姑娘们轮流坐在一个轻便的手推雪橇上,让我家木匠的小学徒推着跑;我一眼就认出那个雪橇是我从前的游戏伙伴克里斯多夫的。他的妹妹我也看见了;他本人不在那儿。很可能是闪闪发光的冰面引诱他滑到湖上去了。他是本城男孩子中最好的溜冰能手。

我四处溜达了一阵子,犹豫不决,不知道怎样以最礼貌的方式请求罗拉让我为她推雪橇。但每当我走近她,她都有意回避,躲在别人中间。那个小学徒刚好跑了一趟回来。“轮到罗拉坐了!”有人说。但罗拉不想上去。“巴特尔得喝点东西了。”她说,同时往那小学徒手里塞了点什么。

我一听到这话,就想出一个计策来。好像一切跟我都不相干,我飞快地向那些帐篷滑去。紧靠那跟前,弗兰茨的母亲喊了我一声。“菲利普,”她嘲弄我说,用大拇指指着我来的方向,“要是你想逮住罗拉,——她就在那儿!”“我当然要逮住她!”我大声说着,滑了过去。“是啊,是啊,但她不愿再理睬你们这帮小少爷了!”

我到了远处还听到她这么说。我已经站在卖酒的大帐篷前。不一会儿,巴特尔也到了那儿,事先我牺牲了我全部现钱为他买了一杯甜酒和一块夹香肠的黄油面包。“你来尝一尝吧。”我边说边把这两样东西推到他面前,“姑娘们把你累得好苦呀。”

小学徒又吃又喝,胃口很好,我感到可以放心大胆地笼络他。“巴特尔,我替你推一趟雪橇,好不好?”

他用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继续沉着地大嚼。只在我向他说明游乐的办法时,他点头表示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吃完以后,就回到他那群人里去了。紧接着,我看见罗拉头戴黑绸面小皮帽,两手插在皮手筒里,坐在雪橇上,巴特尔慢慢地、呆滞地操纵雪橇在湖上靠边往前走。他们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后,我无声地蹬着我的平滑的冰鞋从后面赶去。过了不大工夫,我的手就扶住了雪橇的把手,那个小学徒留在了后面。我差一点没欢呼起来,不过我还是咬紧了牙关。那轻型雪橇像长了翅膀箭一般越过闪亮的冰面。“巴特尔,你简直是飞起来了!”罗拉说。

我稍微停顿了一会;我害怕她发觉是我,于是就尽量模仿巴特尔生锈的冰鞋发出的咔嚓声。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罗拉把双手更深地插进皮手筒里,舒服地往后一靠,那小皮帽几乎都要碰到我的胳膊了。“尽管飞吧,巴特尔!”她说。这个“巴特尔”无须她再说第二遍。

我们已经越出了一般溜冰者的区域。没有一丝微风,挂了白霜的芦苇沿着湖岸伸延开去,在斜射的阳光照耀下炫目地闪烁。走得越来越远了,我低头往下看,都能认出透明的冰层底下那像蛇一样游动的鳗草。

湖心吸引着我。我悄悄地把雪橇转向湖心,我们离湖岸越来越远。我回头看,竟连芦苇的闪光也分辨不清了。黑魆魆如镜的冰面一直延伸到离得很远的对岸,几乎看不清那里是坚实的有负载力的冰层,还是一动不动的骗人的湖水。终于到了湖心。没有人的脚印,雪橇像失去希望一般在黑色的深渊上飘浮。没有一棵水草把叶子伸到那薄薄的水晶般透明的冰层上面来,据说这地方的湖水深不可测。只是有时我觉得,在我们脚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一掠而过。——也许是棺材鱼吧?据说这种鱼住在最深的水底,湖上有了猎获物,它才浮到水面上来。——“如果这是棺材鱼,”我想,“如果冰破裂了!”我的眼睛使劲往黑暗的冰壳里面看,我知道这美丽的鱼就藏在那里面。

我又把雪橇转了个方向,向前冲去,但一直在湖心盘旋。在我们前面,湖水缩成一条狭窄的河流的地方,看得见远处的那座桥,像影子耸立在灰蒙蒙的夜空中。“回去吧,巴特尔!天冷了!”罗拉说。

我没理会她的话。“但愿她回头看一看!”我想,推着雪橇跑得更快。我急不可耐地等着她回头看。但她好像把她的话全忘在脑后了,她默默地低下头,把大衣裹得更紧。——雪橇继续飞跑。有时我好像觉得我们脚底下有一种波浪似的轻微震动,那薄薄的水晶般的冰层仿佛在我们飞跑的重压下一起一落。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知道应该怎样对付处女似的冰。

短短的冬日下午,这时差不多完了。太阳在地平线上闪闪发光。寒冷得很,冰嘎巴嘎巴地响。这时,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越来越响,越过越来越暗的广阔的冰面,从这岸响到对岸。

罗拉猛地一仰身,大叫了一声。“不要怕!”我轻声说,“没有什么危险,那只不过是晚上的风声。”

她转过身,迷惑不解地注视着我。“是你呀!”她高声说,“你在这儿干什么?”“不要跟我瞪眼睛!”我说,想抓住她的手。

她把手缩回去了。“巴特尔在哪儿?”“他留在后面了。是我把你推过湖来的。”她站了起来。“让我出去!”我没听她的。我朝回城的方向掉转了雪橇。“罗拉,”我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但她用她的小拳头杵了一下我的胸。“找你那些高贵的小姐去吧!我不愿给你往来,不跟你,也不跟你们当中的任何人!”我勃然大怒。双手抓住她,硬按她坐下。“你要安静,罗拉,”我说,声音都有些发颤,“不然,我就再掉转撬头,推你溜一夜,从桥下穿过去,一直推到河水流入平地为止。湖上的冰结实不结实,会不会破裂,我才不在乎呢!”

这时,她侧脸朝湖面瞧了一眼,好像对我的话一点也不在意。但她坐好了,安安静静地让我推着走。我觉得奇怪:不一会儿,她又朝同一侧面偷看了一眼。当我也朝那儿转过头去时,我看见一个溜冰的人从不远的地方朝我们追来。他肯定看见了刚才发生的事,因为他显然在奋力地奔跑,想赶上我们。

我已经认出他了。那是克里斯多夫,从前跟我一起玩的朋友,“拉丁人”的对头。我知道,现在要出事了;就看我们谁溜得最快了。“你尽快推吧!”罗拉说,一面把小皮帽推到脑后,露出黑发。“他一定会赶上你的!”

我回答不上来。我推着雪橇比先前跑得更快了。但我喘着粗气,由于跑了这么长的路程消耗了体力,越跑越没力气了。我听见身后追赶的人越来越近,他一刻不停地默默地紧跟着我们。突然,我听见他的冰鞋紧挨我身边嚓地一横,一只沉甸甸的手放在我手旁的扶手上。“分给我一半,菲利普!”他高声说,同时用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胸脯。

我挣脱他的手,推着雪橇前进,使他往我们前面飞出很远。但在同一瞬间,我挨了一拳,向后一仰,后脑勺撞在冰面上。我只迷迷糊糊地听见雪橇滑走的声音,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

我仰面朝天躺在那里的时间并不长。后来我从克里斯多夫那儿听说,他刚走不一会回头一看,见我没跟上去,就返回我们打架的地点。罗拉下来以后,两人都吓呆了,她帮着把我抬到雪橇上。——对这一切我自己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如梦初醒一般。有时我还能听懂他们的一两句话。“还是穿着你的大衣吧,罗拉!”我听见克里斯多夫说。——“不,我用不着,我要奔跑。”——同时我感觉到有样温暖的东西落在我身上。雪橇慢悠悠地向前移动。后来我又神志不清了,但我觉得,我身边有人在低声哭泣。

我完全清醒时,已经躺在磨坊主人住房里的软椅上,他就住在紧靠水磨池的湖岸上。罗拉必须随她母亲回家去——那时她母亲也出城跟大家一起游乐来了。但克里斯多夫留下来。按照女主人的吩咐忙着用湿手巾敷我的头。我睁开眼,看见他坐在身旁的椅子上;两膝间夹着一个盛了水的瓦盆。他正想更换湿毛巾,却把手撤了回去,怯生生地问我:“我可以帮助你吗,菲利普?”

我坐了起来,努力集中我的思想。我的头很疼。“不。”我说,“我不需要你帮助。”“要我从城里给你找什么人来吗?”“你走吧,我一个人可以回家。”

克里斯多夫犹豫不决地站起来,把瓦盆放在桌子上。

紧接着,屋门咯吱响了一声,他握着门把手,但没有走。我回头,看见我的老朋友的眼睛饱含一种诚实的忧伤表情注视着我。

我只犹豫了一刹那的工夫。“克里斯多夫,”我说,同时站起来,把手伸给他,“要是你有时间,就在我这儿再待一会儿。你可以搀着我,我们回头一起进城。”

他的脸上泛起了喜悦的光辉。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我不该打你那一拳,菲利普!”他说。

半小时以后,天完全黑了,我们慢慢地走回城里去。

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过去。第二天早上,我起不了床,只好向我的父母承认,我在冰上重重地跌了一跤。

第二天晚上,我差不多完全复原了,母亲把一个用糖箱木板做的小笔盒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这是那个克里斯多夫·韦尔纳送来的,”她说,“他说是他亲手给你做的。”

我把小盒拿在手里。小盒做得很精巧,盒盖上甚至还有一幅小的木刻画。“他还问过你的身体状况哩,”母亲继续说,“是不是昨天在城外你们又恢复了过去的友谊?”“恢复友谊?妈妈,——那种做法能看作是恢复友谊吗?”我含笑说。

好心的母亲一刻也不放松地追问,直到我向她坦白了我的小小的冒险故事为止,中间她还打断我,问了几个问题,温和地责备几句。——但果然应了她的话,拉丁人和木匠儿子恢复了友谊。从此,我每月正规地按照约定的钟点到老韦尔纳的作坊去,为的是在这位能工巧匠的指导下至少学到初级的木工手艺。

在宫殿花园里

画眉鸟在歌唱,春天激荡我的心,从地下出来的精灵,何等优美,何等可爱,人生如梦,像花,像叶,像树。

已经是春天了。夜莺没有报春,有时即使有一只夜莺向我们这里飞来,我们海岸的西北风也要很快把它吹走。但夜莺却在古老的宫殿花园的林荫道里叫个不停,这花园位于两条街道的夹角中间,现在已归本城公有。花园大门对面,市场大街那些园子背后的一片草地上,从昨天起就搭起了一个旋转木马。因为现在不只是春天,而且还是年市的日子,年市要办整整一个星期哩。手摇风琴手,特别是弹竖琴的少女,都来了。戴红帽的学生们臂挽臂在临时摊棚中间闲逛,想尽可能捕捉亚洲少女的一瞥,平时在我们这里是看不到她们的。——年市期间,拉丁学校和别的学校一样,当然也放假。我特别喜欢这些假日,尤其因为不久前我刚升入高年级,除了戴红帽,还可以穿一件自己设计的黑色束腰上衣。晚上随时都有漂亮的轻浮子弟聚集在灯火辉煌的市政厅地下餐馆里轻歌曼舞,现在我无须像平常那样逗留在这餐馆的阶梯口了;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走下去,找一个外国模样的姑娘跳舞,任何人也不会再说长论短。——但恰恰在这个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到田野里去漫步。而且心里很有把握,觉得她就在那儿,我随时都可能碰到她。我宁可暂时抛开一切繁华热闹。

今天的情形就是这样。我父亲是一位平庸的昆虫学家,靠他的帮助,几年前我就采集了一些蝴蝶标本,直到今天我还继续热心地采集。饭后,我就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墙上已经挂了三个放标本的玻璃箱,我站在其中一个玻璃箱前面。下午的阳光映照在百眼蝶的蓝翅上,丧袍蝶的棕色绒毛上;我忽然来了兴趣,要去捕捉我一直没找到的黑莓蝶。因为这种美丽的橄榄色的夏季昆虫喜欢寂静的森林草野,愿意栖息在阳光下的灌木上,在我们这没有树木的地区是一种罕见的东西。我从挂钩上取下我的捕蝶网,就下了楼,母亲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块白面包,往我的军用水壶里灌满了饮料。这样装备好以后,我就大步流星地越过旋转木马场地,向宫殿花园走去,花园里的林荫道上已经新叶成荫了,从那里往前,穿过对着正门的后门,就进入了旷野。夜里下过雨,空气温暖而清新。我看见,在地平线边缘那隆起的高地上,风磨的翼正在旋转。

这条路有一小段是沿着宫殿花园的外侧走的。然后,我就信步走上横穿田野的田间小道或人行小径,来到阳光灿烂的没有阴凉的地段。目力所及之处,只有野玫瑰或别的小树丛稀稀拉拉地长在作为田界的沙壁和石墙上。但在这里,由于清晨总有猛烈的海风铺天盖地地吹过,第一批嫩叶还没有长出来。我心情愉快地继续漫步;我的眼睛不住地望着远方,很少注意身边路旁的杂草和开满红花的荨麻之间飞舞的东西。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半个下午过去了。当我在水磨池岸边躺在草地上,吃我的简单的干粮时,我听到城里传来打四点的钟声。一股爽人的凉风从水面上向我吹来,那湖水又满又暗,就在我脚边荡漾。——在湖中心现在有小浪花在深水上面起伏的地方,可能就是雪橇停留、罗拉把大衣盖在我身上的地点。我凝视了好一会儿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地点,在涨潮期,我的眼睛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辨认出来。

但我太想捕捉黑莓蝶了!这里周围很远都没有丛林,也没有宁静的避风地点,自然找不到这种蝴蝶了。我想起另一个地点,几年前一个比我年长的男孩子曾经领我到那儿找过鸟蛋。那里,各家的地界墙上长满了荆棘和榛树丛,真是墙墙相接,连绵不断。我们不时在荆棘边发现被咬死的土蜂,据博物志记载,这是百舌鸟干的。不久,我们便亲眼看见了这种鸟从树丛里飞出来,而且在茂密的树叶之间发现了它们的鸟巢,巢里有带褐色斑点的鸟蛋。在这灌木丛秘密掩蔽的地方,也许就是罕见的蝴蝶的王国吧!那男孩管这地方叫“洼地”。但这洼地在哪儿呢?我只知道,当时我们是沿着我今天走的方向出城的,洼地离那一大片荒原不远,荒原大约是从离城一里处开始的。

考虑了一会儿以后,我从地上拿起捕蝶工具,又开始闲逛。穿过那条与湖岸合而为一的低洼的道路,我来到一个高坡,从这里可以看到展现在我面前的辽阔的平原。但是,除了一块挨着一块的田野,闪烁着春日强烈阳光的匀称光秃的田界沙墙,我什么也没看见。最后,顺着往一座小房去的方向——在荒原的边缘常有这类小房——我仿佛发现了类似树丛的东西。——走到那里,至少还得半个小时,但我今天特别喜欢漫步,于是便抖擞精神,大步向那里走去。不时有一只黄翅蝶或一只橙白蝶在我的路上飞,要么就是一只灰色的夜蛾在草茎上爬。至于黑莓蝶,却毫无踪迹。

不过,我准是来到了洼地,因为周围越来越静;再说,我也已经在稠密的荆棘树篱之间走了好一阵子了。有几次,每当微风拂面时,我就感到一种浓郁的香气扑来,却一直找不到这香气的来源,因为我侧面的树丛挡住了我远望的视线。沙墙在右侧突然往回退去,于是在我面前出现了一块起伏不平的荒野。黑莓卷须和覆盆子树丛处处遮盖着地面。正中间,在一个暗黑色的小溪边,有一棵又细又高的树孤零零地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中。那棵树枝叶茂密,处处都有白色花团从耀眼的绿叶中冒出来。无休无止的蜜蜂的嗡嗡声,像竖琴的声韵从树梢传来。不论在城市的花园里,还是在远处的树林中,我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树。我惊讶地望着它;在这寂寥的环境里,它挺立在那里,简直是一个奇迹。

往前不远,与我只隔一两块贫瘠耕地的地方,那片荒野的褐色草原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天边,地平线的那些最远的线条在空中不停地颤动。目力所及之处,看不见一个人,也看不见一头兽。——在小溪边,那棵美丽的树的树荫里,我往草丛里一躺,突然产生一种甜美的隐秘的感觉。我听到远处百灵鸟的梦幻般轻柔的歌唱。在我上边的花枝中,是蜜蜂的嗡嗡声。有时刮起微风,我周围便香雾缭绕。此外,从这里直到很远的地方都是一片宁静。我看见蝴蝶在水边飞舞,但我没有心思细看它们,我的捕蝶网闲放在我身边。——我想起不久前我看到的一幅画。在一个像这里一样广阔无垠的地区,站着一个年轻的牧羊人,靠在他的牧羊杖上,腰里还扎了一条粗皮腰带,就像我们常常想象的创世纪初的人类;他脚前坐着一个美丽少女,他正低头望着她。下面写着“独在世间”几个字。——我闭上眼睛,我觉得那少女从虚空中向我走来,这时任何需求都停止了,所有萌生的渴望都得到了满足。“罗拉!”我小声说着,把我的手臂伸向温暖的空中。

这时,太阳已经落了,晚霞在我面前的荒野上辉映。那棵树的周围已经变得静悄悄的,蜜蜂已离它而去;是回家的时候了。我的手抓住捕蝶网。——但这小孩子的玩具现在一点儿也引不起我的兴趣了。我跳起来,尽可能高地把它挂在绿叶稠密的树枝之间。然后,美丽的裁缝女儿的影子出现在我的醉眼蒙眬中,我慢慢地踏上了归程。

我从宫殿花园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暮色已经很浓了。对面旋转木马旁边,已经燃起了灯烛;手摇风琴的音乐声、哄笑声和喧闹声传到我的耳边,中间还夹杂着花剑和铁制的环柄相碰的铿锵声。我停住脚步,从围绕广场的菩提树之间的空隙望着那活动的影像。旋转木马在全速旋转;上面的座位和木马好像都坐上了人,周围挤满了一群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但现在木马的转速慢了下来,我都能在绿枝下相当准确地认出每个人了。

我不知不觉地走过去,一直挤到围在四周的铁丝网跟前。骑在那匹棕色木马上的姑娘,是我朋友克里斯多夫的妹妹。但又转过来一个女骑者,一个优美的形体;她侧身随随便便地坐在她的木马上。现在,她被慢慢地驮近,她转过头来,微笑着四下张望。——那是罗拉。我惊呆了,不由得浑身发抖。她也认出了我,但她的目光好像很慌地只跟我的目光相遇了一刹那,就侧身弯腰去抚摩自己的衣裙。她的小拳头握着沉重的铁剑,好像不是为了拿着它玩的,因为几乎一直到剑柄都穿满了铁环。

这时,旋转木马的老板走过来,收下一轮木马的钱。她坐直身体,把剑伸给他。“是免费骑的!”她说,同时把剑倒过来,让那些环落在那人手里。

他点点头,走到下一个座位跟前,那里有几个孩子正在为最好的位置争吵——当我再往罗拉那边看时,克里斯多夫的妹妹已站在她身边,不过她背对着我,似乎没有看见我。“你跟我一起走吗,罗拉?”我听见她问,“我要回家了。”

罗拉没有立刻回答。她用没有把握的目光朝我这边瞟了一眼。我没敢动,但我的眼睛回答了她的目光,我的嘴唇小声说:“留下来!”但连我自己也几乎听不清楚。“你倒是说话呀!”克里斯多夫的妹妹催促着,“已经打八点了。”罗拉把迈出去的小脚又插在踏镫里,两眼却对着我。回答说:“我还要留下,我是免费骑的!”接着又轻声添加说:“我母亲也许会打这儿经过!”

我觉得她在说谎。我的脸顿时变得滚烫,我的耳朵里嗡嗡地直响。这个说谎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撕下了蒙在我们两人头上神秘的面纱。在我的生活中,我头一次得到这样使人心醉的许诺。在这以前,我想过多次,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克里斯多夫的妹妹走远了。手摇风琴又开始奏乐,鞭子打在老马身上,在占了大部分位置的农村青年男女的欢呼声中。旋转木马又运转起来。罗拉回头看看我,她把花剑插进鞍头,好像有心事似的两手交叠怀前,坐在那里。脖上小红围巾在风中飘动,在越来越快的旋转中,她那轻飘的身影不断地闪现在我面前,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看她眼睛的闪光,她已经过去了;只有她那浅色衣裙射出的微光,在这混浊的灯光照耀下,还飞速地从越来越深的夜幕里出现过几次。——突然咔嚓响了一声,座位上的姑娘们尖叫起来,木马停了。“请坐着别动,各位客官!”老板喊着,同时带着他的助手攀到横梁上去,检查出了什么毛病。摘下了一盏马灯,他们这里敲敲,那里锤锤,但好像不能很快修好。我觉得过了很长时间。我的眼睛怎么也看不见骑在木马上的那位姑娘。我从我刚才挤进来的人群中挤出去,从外边向广场对面走去。我在那儿边请求边用力从人群挤到拦网前面时,正好站在紧靠她身边的地方。她已经下了木马;好像寻找什么似的四下张望。

过了一会儿,她把握在手里玩的那把花剑又插在鞍头里,做出要从木马盘上跳下来的样子。但当她撩起自己的衣裙时,我已经钻到圈子里去了。“晚安,罗拉!”“晚安!”她轻声说。

随后,当那些农村少年一声比一声高地喊着要求退票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外面的空地上。但到了这里,我的鲁莽行为就终止了。罗拉把手抽了回去,我们便无言而拘谨地并肩朝大街走去,她父母的家就在这条街的尽头。当我们走到宫殿花园的侧门时,从街上迎面来了一群人,由他们的话语声我能辨认出我的每一个放浪不羁的同学。我们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我们从宫殿花园穿过去吧!”我说。“那太远了!”“哦,也远不了多少!”

我们穿过大门向下走上宽阔的坡路,这条路两旁都是低矮的荆棘围篱,通向一条枝繁叶茂的鹅耳枥林荫道。前方以及树篱后边,没有树,只是人工培植的园圃,越来越暗的暮色一点也不妨碍我观察走在我身旁的姑娘的体态。看到她在这样孤寂的环境中走在我的近旁,我不禁心里一颤。

在这古老的花园里,除了我们俩,似乎没有任何人。周围是这样的安静,我们连踏在沙上嚓嚓的脚步声都听得很清楚。“你不愿意我拉着你手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为什么不?”“不,一旦有人来呢!”

我们走到了拱形的山毛榉林荫道。这里很暗,因为两边不远都有相似的林荫道,其间的草地都蒙上不透亮的阴影。我只知道罗拉走在我身旁,因为我听得见她的呼吸和她轻轻的脚步声,看我是看不见她的。像嘲弄我似的,我忽然想起我下午是出来捕蝴蝶的。“现在你倒被我捕到了!”我说。黑暗壮了我的胆,我抓起她垂着的手,紧紧地握着。她默许了,但我感到她在发抖,我的小孩子的心也怦怦地一直跳到嗓子眼。

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从城里传来手摇风琴低沉的声音和年市上仍在持续的喧闹声。从前面林荫大道望过去,在遥远的天边,还残留着一小片金色的晚霞。我把她的手挎在我的臂肘里,然后又紧紧地握着。此刻,我们面前有个什么东西横穿道路跑过去,可能是一只刺猬在捉老鼠。——她略微一惊,靠到我身上来,我几乎是不自觉地用一只胳膊搂住她,我感觉到她的小脑袋搭在我的肩上。

一对青年男女的嘴唇碰在一起了,但是只有一刹那工夫,随后我们便呆头呆脑地从遮掩的树影里走到空地上来了。我还握着她的手,不久我们走到林荫道的尽头,穿过一道门,走上田间小路,这条路从侧面通向本城最外端的几座房子。我们肩并肩匆匆走去,好像离我们这次会面的终结还不够快似的。“我父亲要去找我的。现在一定很晚了!”罗拉说,连头也没抬。“我想,是很晚了!”我回答,我们比先前走得更快了。

我们已经走到小路的尽头,站在那几座房子的对面了。借着裁缝小屋菩提树下窗前的灯光,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姑娘站在水井旁边。我不能再跟着往前走了。但当罗拉把脚迈到石头路面上的时候,我又觉得我不能就这样让她离我而去。“罗拉,”我不安地说,“我还有话对你说。”

她退回一步。“什么话?”她问。“再等一会儿!”

她转过身来,安安静静地在我面前站住。我听见她用手抹她的头发,把小围巾系得更紧;我的思想像一团暗色的雾,飘浮在我的眼前,我搜寻了半天也没把它捉到。“罗拉,”我最后说,“你还生我的气吗?”

她瞅着地面,摇了摇头。“你明天还想到那儿去吗?”

她迟疑了片刻。“平时,晚上是不准我出来的。”她说。“罗拉,你说谎了。不是这样,把实情告诉我吧!”

我抓着她的手,但她又把手抽回去了。“你倒是说话呀,罗拉!——你不愿意说,是不是?”

她在我面前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望着我。“我知道得很清楚,”她低声说,“你只能跟一个高贵的小姐结婚。”

我哑口无言了。对这样的指责,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这样的大事我还从来没想过,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我还在愣神呢,听见小姑娘低低地说了一声“再见”;我抬头看时,她已经消失在那些房子的黑影里了。我还听见小心翼翼地开门的吱呀声,门铃低微的丁零声。随后,我转过身去,慢慢穿过宫殿花园走回家。

没有先到我父母的起居室里吃晚饭,我直接上了楼梯溜进我的房间。我像喝醉了酒似的扑在床上。一刻钟以后,我听见门开了,我半睁着眼看见母亲拿着盏灯走到我的床边。她哈腰看我,但我闭上了眼睛,继续做我的梦。尽管告别时没有许诺,但我觉得我的手攥着一条玫瑰花饰带,我的生活道路就要随着这条带子走向未来了。

今天晚上我这样渴望一人独处,但第二天早上我又渴求到人群中去了。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新的自由感和优越感,现在我很想在他人面前炫耀。一吃完早饭,应景儿似的回答了母亲的烦人的问话,我就到我朋友克里斯多夫的作坊里去了。他正专心地忙着挑选小块的桃花心木贴面板。“你做什么好东西?”我问。“针线盒。”他说着,头也没有抬。“针线盒?给谁做的?”“给莱诺拉·波莱佳。我妹妹要送给她作生日礼物。”

我从侧面看着他,脸上露出傲慢的微笑。“罗拉大概是你的宝贝吧,克里斯多夫?”

这位憨厚的好青年听到我的这个不讲情面的问话,唰地满脸通红,直红到耳根。他好像对他的狼狈相很气愤。“你们当初就不该把她拉到你们拉丁跳舞学校去!”他说,同时愤愤地把他的刀劈进那片桃花心木薄板里去。“你大概嫉妒了吧,克里斯多夫?”我问。

他没有回答,他半似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除非她是我妹妹!”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胜利,因为以后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再单独跟罗拉会面。整个夏天,有几个星期天下午,她在花园背后的人行道上碰到过我,但由克里斯多夫和他的妹妹陪伴着,而那个好青年又那样骄傲地走在她身边,好像愿意为了她跟全体拉丁人作对似的。每当我跟他们攀谈起来时,她自己也显然在寻找各种理由催促他人快走。

后来,在米迦勒节集市开始时,又搭起了旋转木马,我又一次大胆地抱定希望。每天晚上,黄昏一到,我就到广场去。我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丢开我的朋友弗里茨,结果弄得他非常不高兴。但在偶尔出现的那些女骑者中,我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细高个儿的褐色姑娘,我跑到这儿来原本就是为了找到她呀。我一个人穿过宫殿花园的一条条黑暗的小道,无精打采地重温对一次溜走了的幸福回忆。

当我冬初遵照父命离开家乡的拉丁语学校,到德国中部的一所文科中学去深造时,这一切便突然结束了。——我的捕蝶网是不是还在荒原边的那棵茂盛的树上挂着?——我不得而知。我再也没有到过那里。那种黑莓蝶,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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