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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9 20:0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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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顺行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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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里

西门里试读:

引 言

这是关中东部渭水北岸,一个比较古老的镇子,古老得已经弄不清楚始建于哪朝哪代哪年哪月。只是从一辈辈口口相传中得知,老早就有先民在这里活动,秦朝已有多户散居,汉朝形成自然村落,只是村名无考。唐天宝末年,住在镇子西南九龙塬驿站的军民,为了躲避安史之乱,纷纷流亡他乡。其中有几户人家不想远离故土,便在这里落脚。后来连同原有住户发展成张官、渊家、仁和、隆兴、紫禁和永合六个堡子。六个堡子北边,从西到东是十多公里宽的缓坡塬地,皇家陵区绵延不断。声势浩大规格很高的祭祀活动,催生了焰火花炮和造纸业。一直到了宋代,镇子才初步形成规模,镇名曾叫“六合堡”,于是就有了“先有六堡子,后有镇子城”的说法。当时,镇子就是这一带的政治文化中心和物资集散地,从那时候起,就有了“旱码头”的称号。

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镇子开始修筑城墙。城墙呈长方形,东西长三华里多,南北宽两华里,周长十华里之多。城北紧抵北塬,出了北门绕过北极宫,朝北朝西朝东均是上坡,塬的尽头是起起伏伏连绵不断的山峦。城南一马平川,离城不远处,巍峨壮丽的魁星楼和文昌阁一字排开,砖木两层,雕梁画栋,遥相守望。往南五里,九龙塬东西横亘,传说唐玄宗在此打猎,因云中现九条龙得名。六个堡子中,一个被回民起义时夷为平地荡然无存,一个和毗邻堡子连成一体,一城两堡,各叫各名。现存的五个堡子城外,有四个贮存雨水的涝池,活像镇子的眼睛。城内城外有六座庙,分别是关帝庙、财神庙、北极宫、南极宫、一天门、龙泉寺。四个城门楼,挺拔高大,建筑精美,气势宏伟,镶嵌其上的匾额文采飞扬。东门是标榜自信满满的“关右铭区”,西门是希冀财源滚滚的“金气独盛”,南门是渴望善意融融的“万善同归”,北门是号召众志成城的“旺气隆葱”。街房私宅一色明清建筑,青砖到顶,雄伟挺拔。禽兽、花卉、祥云、山水、人物遍布于正脊、侧脊和山墙。砖雕、石雕、木雕,玲珑剔透,活灵活现,生动有趣。四条正街的字号,几乎全是能卸能装的黑色条形木质铺板门。

街道布局很有特点,除了东西门里两个小十字外,不管是巷道还是街道,基本上是丁字形结构,在传统城郭建筑中绝无仅有。北街丁字口和南街丁字口这一段,因东有一天门,西有关帝庙,镇子人称它为庙前里,是镇子的白菜心。东西南北四条正街,东关、西关、南关三条关街,纵横七条街。正街后边有东北安、西北安、西南安、东南安四条背巷,加上五个堡子四条古巷,号称八道安。正街与背巷有若干个丁字巷道连接。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五个堡子四个堡门,外加一个梢门,号称九个城门。东西南北城门四个大关,五个堡子六个小关,其中一个堡子有两个关,共计十个关。镇子人把它概括为:一条主街三里三,两只犄角四只眼,五个堡子六庙院,七条正街八道安,九个城门十处关。后来又精练为:一街三三,两角四眼,五堡六院,七街八安,九门十关。

字号之间的界墙墙头,镇子人称为象鼻,其建筑精美,高大挺拔,气派威严。象鼻的精美在顶部,顶部分平顶、圆顶和花顶三种。顾名思义,平顶实际上没有顶,多是房檐延伸覆盖其上,称为穷顶。圆顶为圆柱体,多竖卧少横亘,简单又省钱,就叫它懒顶。花顶比较讲究,顶部的精彩数花顶。其建筑形式简直就是古歇山顶的高度浓缩,各式各样砖雕装饰其上,富丽堂皇,气宇轩昂,美轮美奂,被誉为富顶。富顶多是大家富商,懒顶多是一般字号,平顶多是小门小户。象鼻的墙体,或圆拱门,或半圆拱门;没做拱门的,有台阶相连。来往行人,热天晒不着,雨天淋不着。

城墙东西两头较高,中间低凹,活脱脱一艘起锚远航的大船。魁星楼、文昌阁像是码头上泊船的两个锚桩,预示着在这里闯荡必然会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一世富有。镇子城墙又高又长又厚,气势雄伟,活灵灵一条盘踞的巨龙。魁星楼、文昌阁又像是龙的两个犄角,寓意着只要勤动脑、能吃苦、肯出力,就能在这里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辉煌永续。经过千余年的积累,数百年的经营,到了清末民初,各种商家纷纷汇聚,镇子规模迅速扩大。百货业、粟米业、酿造业、旅馆业、餐饮业、娱乐业、竹木业、银铁业等,作坊林立,盛况空前。不光腰缠万贯的生意人蜂拥而至投资置业,就连那些一文不名的谋生者也来碰运气找机会。尤其是花炮焰火,经过明、清、民国和新中国数百年的发展,逐步形成了产业较为规范,工艺较为先进的产业链。共有七大类,一百四十多个花色,五百多个品种,成为我国北方重要的焰火花炮生产基地。其中焰火名噪西北,多次进京,东到扶桑,西达欧陆。造纸业声名远扬,麦秸纸、草纸、麻纸、仿格纸、粉脸纸、绿红纸、青蓝紫红诸色的蜡笺云笺等各种纸张,质量上乘,销路很广,在全省,在西北,甚至在京城也享有盛誉。纸中极品,蜡笺云笺,远销苏杭,极受欢迎。特别神奇的是,经过一段时间贮存,再加上长途颠簸摩擦,纸面光滑,质地柔韧,色泽鲜亮,越发妙不可言。

人杰地灵,文脉深厚。东街陈家祖辈为官,一门三进士。北街王家诗书传家,四代弄诗文。西街任家代代舌耕,辈辈师表。南街甘家出身行伍,父子带兵人。到了现代,在外担任县处干部、地厅领导、专家学者,甚至于将军都不乏其人。但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据说原因是,新中国成立前镇公所的门开在骡马巷坐北朝南,新中国成立后门开在西街坐南朝北,活生生成了倒退牛形状。要是镇领导脑子活泛点儿,继续把门开在南边,就可以出九老碗六铁勺三酒盅糜子颗颗那么多人物。当年蚂蚁在镇政府后墙上朝南拱了针屁股大的洞,才凑凑合合出了个副厅级,还是个助理巡视员。人们对四条街也有四种说法:东街里富人多,一个比一个势扎得大;西街里能人多,本窝子咬得嗑里嘹嚓;北街里文人多,动不动就往驴屁股上爬(咬文嚼字);南街里武人多,路见不平挽起袖子出拳就打。

特色饮食在当地闻名遐迩。饮食经营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是开馆子办饭店。便宜馆的水盆羊肉、北店子的裤带面、拐角馆的地软包子名声远,高门台的八宝辣子、面糊辣子、斩斩辣子盖全县。第二层是一街两行的小吃摊点。一天门底下鳖娃的甑糕,筋道得筷子一两下戳不烂,急得吃不进嘴里,头上直冒汗。南关狗剩的饸饹,长得像囫囵线,恨不得用剪刀往开剪。史家巷口锅锅的糊饽馍,香得没吃完,就急着喊再来一碗。庙前里巴牛的油糕,甜得咬一口,脆生生,酥融融,黄碎迸溅,满口流香,味道贼甜;一没留神,糖汁顺着胳膊往下淌,只顾抬臂歪头把胳膊肘的糖汁舔,没料想,手中举着的油糕里的糖汁滴在后背,似热油煎。第三层是走街串巷担担的、推车的、挎笼的、举杆的。街头巷尾那些各种各样的叫卖声,特点突出,此起彼伏。好多小孩没钱买,就朝卖小吃的发泄。卖红苕的喊:红苕热的,热的热苕哩!——有顽皮稚嫩的小孩声从黑暗处传来:红苕热不热,叫我把脚暖一下;卖糖瓜的喊:卖——糖——瓜——来——哟——谁要糖瓜哩!很快有小孩喊:糖瓜甜,不要钱!糖瓜苦,爷不瞅;卖米汤的喊:喝米汤俩(了)矣!然后从木桶满满舀一木勺,高高扬起一股红绸似的靓汤,再用空木勺很艺术地敲击一阵木桶,又听小孩喊:米汤稀,没力气!米汤稠,塞喉咙!听了孩子们羡慕忌妒恨的呐喊,卖者不恼不火,该咋吆喝还咋吆喝。

活跃在镇子的庄客数量惊人。庄客是过去镇子对推销员和采购员的统称。当时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庄客,人如潮,马如龙,车如水。特别是销售旺季,大小旅店全部爆满不说,除了住在县城和邻镇的,住家户屋里也有不少。其中腰缠万贯者,少说也在半数以上。镇子大商号的庄客,下四川、走三边、跑西北、去东南,涉足大半个中国。人声喧闹,马驼嘶鸣,铃声叮当。征尘滚滚的马帮、骆驼帮、驮驴和吱吱呀呀的各种各样的人力推车,成群结队,一溜带串,东出古关函谷,西走丝绸之路,南越秦巴崎岖,北经金锁险隘。以至于那些人只知道镇子大名,不晓得县名叫啥。在相互往来中,带去的是关中人的风土民俗、聪明智慧和淳朴宽容;带来的是蒙古草原的热情敦厚、西域沙漠的奇异神秘、南方沿海的细致精明和西方诸国的现代开放。毋庸置疑,不少人也留下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风流佳话。

最有看点的是两个时间段。一个是开门迎客。早上敬完财神,一阵稀里哗啦的卸门挂望声响过,满街道字号掌柜相公伙计,倾巢而出,走下台阶,来到街心,或端茶,或捧点心,唱着口歌,谦恭礼让,像请神迎佛一样,恭迎第一拨进店的顾客。一个是关门盘点。晚上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安门卸望声响过,家家字号灯火辉煌,忙着在铺柜里盘点。报账目的,一手指着账本数字,一手拈起账页,随时准备翻揭,同时,摇头晃脑咿咿呀呀,连说带唱地报着:打——一个,二十八块六毛三,打——一个,一十八块五毛四……打算盘的,或一手打一个算盘,或两手打两个算盘,指头在算盘上蜻蜓点水,来回舞动,灵活自如,发出连续不断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此时此刻,如若徜徉在夜幕笼罩的街道上,一街两行,扑入眼帘的是字号门缝那剪影般的道道亮光,充斥双耳的是抑扬顿挫似念似唱的报账声和连续不断清脆悦耳的算盘珠的碰撞声。偌大个镇子,简直就成了算盘的汪洋大海,一些初来乍到者,还会以为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算盘大赛哩。在这个具有诗情画意的美好瞬间,又有谁不会陶醉在这深厚浓烈的商业氛围中而流连忘返呢!

招牌、望子琳琅满目。“近看招牌,远看望子”。招牌是店铺的标志,主要是帮助上门的买主辨别字号门面和商品特性。有横招、竖招、墙招、坐招等,形式位置比较固定。上面多是字号名称,比如,“同义宫”“一言堂”“永和园”和“紫云阁”等。望子是镇子对幌子的土称,是行业的标志,主要是帮助距离较远的买主识别商品的种类。多用长竿挑挂于房檐上墙头外,摇曳飘扬在街道上空。望子种类很多,有旗帜类的,或长方的,或三角的,或半圆的,五颜六色,随风飘荡,呼呼啦啦;有实物类的,如酒葫芦形的,装满粮食斗形的,牙齿形的,饭碗冒热气形的,马头形的,形象逼真,一目了然;有人物头像的,妖艳多情的美女像,庄重严肃的创始人像以及各种抽象概括的剪影,各色人等,惹眼招人;还有文字类的,如醋、竹、药、棉、木、缝、皮、染、铁、漆、汞、裱等,隶篆楷书,会意象形,耐人寻味。遇会逢集,那些游走于街心的各式各样的活动望子,举杆的、担担的、身背的、货物上插的,来来往往,招摇过市。尽管这些招牌望子,或古旧,或简陋,或稚嫩,或脏兮,但是,透露出的却是镇子的商业气息和朴实本真。

放眼一街两行,铁匠门前木墩顶端的铁砧子上,老铁匠引锤指指点点,两个黑脸壮汉双手三百六十度抡圆大锤,饿虎扑食一般,砸得红铁火花四溅,震得脚下瑟瑟发抖;木匠门前竖着数丈高的大原木,两个木工踩着两边斜架的木板,哼着高亢激越的秦腔,嚓——嚓——来回拉着木锯解板,锯末子火花似的不停喷溅;竹器铺檐口一排排青竹直耸云天,檐下美观精致的各种竹器星罗棋布。还有染坊门前彩虹般的七色染布,灯笼店檐下林林总总火红火红的灯笼串,纸扎店门前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纸扎,加上药香飘逸的中药店药屉呼啦戥盘当当药铡咯吱铁窝咚咚碾槽咣当声,顾客盈门的杂货铺悠扬婉转的唱收唱付声,呼呼作响火舌喷吐的茶水炉吧嗒吧嗒的风箱声,香味四溢的饭馆子抑扬顿挫时短时长的跑堂呐喊声,多如牛毛的小商小贩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满街行人熙熙攘攘的呜儿喊叫声……风生水起,生机勃勃,一派繁华。

民国十八年(1929年),不少商号难以为继,有的倒闭,有的歇业。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陇海铁路通到西安,又有许多商号大举南迁,镇子元气大伤。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山西一些富商逃到镇子,商业贸易随之活跃起来。抗战后期,贪官污吏、军阀财团横征暴敛,中饱私囊,纸币贬值,物价飞涨。这个内陆古镇从此人口锐减,零落萧条。“一条主街风光不在,三里繁荣只剩庙前。”先是商家一批批撤离,接着是字号一家家倒闭,留在镇子的一些小字号,也是惨淡经营,风雨飘摇。两个丁字口之间的庙前里,成了繁华地段。“两只犄角严重毁损,四只眼睛瞎掉一半。”砖木结构辉煌壮观的魁星楼、文昌阁严重损毁,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黄土高柱孤悬城外。四个涝池,有两个成为垃圾坑。“五个堡子有名无实,六座庙院去五存一。”堡子的城门城墙损坏殆尽,和镇子融为一体。北极宫、龙泉寺变成学校。关帝庙成了粮库和戏园子。财神庙建筑毁坏,只有黄土高台遗弃西门外。南极宫宫在神移,挪作他用。一天门全部拆除,对面庙院沦为茶水炉。“七条街萎缩大半,八道安四拐八弯。”四条正街字号关得只剩下庙前里。三条关街全部废弃,只剩下风雨飘摇的骡马大店。堡子堡门、堡墙全部拆除,堡子和四个安的巷道不是一条轴线,连接处自然形成四拐八弯。“九座城门有城没门,十处关口一关不关。”城墙挖得豁豁牙牙,城门楼子全被拆除,镇关、堡关基本撂荒。有人感叹:一街生意,萎缩庙前;两角两眼,风烛残年;有庙无院,神也可怜;四街四安,破旧不堪;没城没关,乡村一般。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镇子已经走过了它的辉煌时期,但毕竟还是镇子的规模,还是这个地区的政治中心和物资集散地。它的风水、它的人脉、它的传统、它的影响、它的基础以及各方面无法遏制的惯性,不可能因为外界的冲击和内部的变化丧失殆尽。在很多领域,作为对这些冲击的反作用力,还在顽强不屈地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别的地方姑且不说,看看镇子西门里的今夕变迁,便可窥见一斑。

西门里的“西门”比较好理解,“里”还多少有点儿说道。它不只是纯粹表示里外方位,在这儿是特指西门里边这块地方,当然也有语气助词的作用。其实,这是镇子人特有的一种语言习惯。比如,把县上叫县里,把东街叫东街里,把庙前街叫庙前里,或庙先里,把中间叫中间里等等。

西门里就是指西到老西关遗址,南到街道路南住户的后院南墙,北到北城墙根,东到镇政府西墙这块地方。西门里是当时镇子一个基层组织的名称。新中国成立前是西街保的甲,新中国成立初是西街村的村民小组,合作化是西街合作社的生产队,公社化是西街大队的生产小队,改革开放后又恢复为西街村的村民小组。不管是新中国成立前、成立后,也不管是变成队、改回组,变化来变化去,变化的只是组织名称,不变的永远是西门里!

西门里虽然只是个组的级别,但是还分为三个自然区块。一块是老西关遗址,主要是以骡马店为主的几家住户,包括城墙洞那几个光棍汉,俗称“城门外”。这里住户稀稀拉拉,房屋极少,院子很大,他们继承了老先人的传授,家家户户供奉着马神。另一块是街道两边,从西门开始,往东过赵家巷、李家巷十字,到镇公所这一段,俗称“街道里”。街道两边是标准的前店后场的大字号,他们供奉着文武财神或开山鼻祖。还有一块是老堡子的古巷道,俗称“后巷子”。绝大多数建筑具有农家院的色彩。每家门里都有照壁,照壁中央有三尺见方的土地堂,土地堂供奉着或站或坐的各种土地塑像。

就是这么个小小西门里,虽然谈不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却也算得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对西门里感兴趣的人褒奖这里是“好好多得压摞摞,能能稠得用锨铲”。不感兴趣的人贬低这地方“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不管是褒奖也好,贬低也罢,实实在在的事实是,这里确实居住着不少在镇子多少有点儿影响的人物。文雅官话称其为社会精英,镇子土话叫他们人物尖尖。这类人物究竟有多少,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但是只要听听镇子人的说法,就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能上秤称、能用斗量的,除了甲乙丙丁诸君,还有子丑寅卯列位。上不了秤用不成斗的,多得绊不死人也能绊个差不多。

西门里赵家巷口西边第一家,那院一间半宽房子的房客高步宽,就是一位能上秤称、能用斗量的人物尖尖。不但在西门里以乐善好施著称,而且与东街里仁者医德的张医生,北街里为人师表的王舌耕,南街里守节寡居的周蔺氏,公认为镇子的“四贤”。这里之所以首先要提到高步宽,并不是因为他是四贤之一,也不是因为他家道殷实,更不是因为他是能上秤称、能用斗量的人物尖尖,而是他力排众议,我行我素,孤注一掷,要买恶名在外、无人问津的凶宅鬼屋——兴盛宫。

第一部

步宽有数

镇子西北有个山口赵老峪,冬季风畅通无阻。一旦刮起来,冷气直逼心骨,厉害时需要背着风倒退着走。风的响声也怪,时而哨响,时而笛鸣,时而狮吼。时间也长短不一,或几小时,或大半天,或一昼夜,个别时候还有刮好几天的。镇子地势低洼,灰尘最容易聚集。冬季花草枯萎,树木落叶,越冬作物休眠,灰尘越发肆无忌惮。新穿的衣服,在外边转一圈,便是灰蒙蒙一层。刚掸过的家具,转过身又是星星点点。早上洗过脸,出了城还没走到地头,就能搓下黑泥条。灰尘容易聚集,云彩也容易聚集。秋天肯下连阴雨,冬天多是鸡娃子雪。雪大起来,有压坏树木压塌房的,有冻死牲口冻死人的。脚下是硬邦邦的冻地,房顶是白皑皑的积雪,房檐是明晃晃的冰柱,盆里、罐里、瓮里的水都结了冰,就连放在热炕头尿盆的尿液,也冻得冰碴纵横,酷似砸裂的茶色玻璃镜。烟雾为镇子增添了无限浪漫。早上起来,字号生火做饭,拢火取暖,青烟袅袅,丝丝缕缕,清新雅淡;中午时分,各家各户的炊烟,从房顶烟囱喷涌而出,烟雾缭绕,薄似轻纱,云蒸霞蔚;到了傍晚,又是做饭,又是烧炕,股股浓烟纷纷从烟囱口、炕洞眼、灶火门,熊熊涌出,或扶摇直上直冲云天,或四面八方任性蔓延,或遍地匍匐肆意铺排。不长时间,偌大个镇子,便淹没在烟雾的汪洋大海之中,只有那四座高耸云端的城楼和文昌、魁星二阁,悬浮其上,依稀可见。

前不久下了场大雪,尽管天气已经放晴,但是寒气依然逼人。房顶上的积雪饱满如初岿然不动,房檐的冰柱林林总总面目峥嵘,脚下的冻地坚若磐石响声如钟。就连街道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行色匆匆:有的乌龟似的缩着头,双手捂在嘴上,边哈气,边搓手,一路蹦着小跑;有的双手塞在袖筒,冻得直流鼻涕,边走路边抬起袖筒,放在鼻下左右蹭抹。就连那些穿棉裹皮、缠毛戴绒,只露两只眼睛,臃肿得像元宝蛋的,也嘴里吸溜,身子晃悠。很有意思的是,城门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缩脖驼背,躲在避风处,不停跺脚,不停搓手,不停吸溜,哈出的气似团团白雾。就这还忙里偷闲,忘不了交头接耳。有的惊恐万状:昨天晚上有个要饭的冻死在城外。有的挤眉弄眼:野汉黑来偷翻寡妇墙蹾折脚,美事没办成疼得喊叫了一晚上。有的幸灾乐祸:谁家昨天才从丈人家捉了只老母鸡,天没明又叫黄鼠狼叼走了。

就在这些稀稀拉拉、屈指可数的身影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高步宽一大清早,站到自家门口。皮衣皮裤,裤口绑带紧扎,脚蹬毡靴,毛耳套,瓜皮帽,口叼大前门,眯缝着眼睛,一股股烟雾混合着白气,从鼻孔嘴里不停喷出;个头高晃晃的,像根电线杆站在那里。双目凝视着斜对过剃头铺那副鲜红如血的新对联:

握一双拳,打遍天下英雄,谁敢还手?

持三寸铁,削平大千世界,无不低头!

人常说,无利不起早。像高步宽这样的人,能这么早站在街道上欣赏对联,绝对不是附庸风雅闲情逸致,肯定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办,这个举动不过是忙里偷闲罢了。

高步宽,老家山西荣河,三十七八年纪。从小父母双亡。二十岁那年,只身来到陕西闯荡。刚来镇子时,在一家号称“马半国”的山西大字号学相公。由于柳拐子他爸栽赃陷害,被掌柜误会,一气之下离开马家字号,借住在一家王姓宅子,以卖纸烟为生。由于与人为善,待人和气,很会经营,生意不错。有了积蓄后,一边和人合伙开了百货字号,一边雇人去外省跑生意。钱是挣了不少,就是不显山不露水,除了置有二十多亩地,与人合开着的那个杂货铺,别的什么资产也没有。尽管娶有两房女人,两子一女,仍然是典间住房寄人篱下。为了给老婆孩子有个长久住处,给自己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准备买一院属于自己的房子。说起买房子令人百思不解:偌大一个镇子,买哪院房不好,为什么偏偏要买兴盛宫这院出了名的凶宅鬼屋?

事情的起根发苗,还要从高步宽两个老婆说起。大老婆渊家,娘家在镇子渊家堡。小老婆枣花,河南人,随父母逃荒要饭来到镇子,临时住在东南城墙洞,沿街乞讨为生。高步宽尽管有两个老婆,可是和有钱人家不能比,人家是家大业大,一夫多妻,为的是讲排场图享受。高步宽不是大地主大财东,又对女人不是太在意,根本和老婆不睡一个房子。一人一个房子不说,还不许老婆到他房子睡。他去老婆房子睡一次也得个把月四十天,根本谈不上享受问题。高步宽娶小,主要是渊家嫌自己不生育,为了延续高家的香火,主张在逃荒要饭的河南人中,找个小老婆给高步宽生儿育女。高步宽死活不同意,觉得这么做,对不起同甘共苦的渊家,主张在这些人中,收养个健壮漂亮的男孩。渊家知道高步宽心里有她,一再据理力争:娶小老婆生孩子,总是高家骨血,比要别人的连筋贴心!那些天,渊家上午说,下午劝,晚上比方。实在无奈,高步宽只好答应:回头让耿诚信去看看。本来这是缓兵之计,推托之词,没想到渊家自己来到人市上,在后背插谷草面黄肌瘦的女人中挑好人选,高步宽只好让耿诚信帮着看看。两人来到东南城墙洞看过,正要给高步宽回话,中途碰见来镇子公干的县府文案沈文奎。听说沈文奎没喝孟婆汤,通晓阴阳两间之事,为了更有把握性,耿诚信让渊家前边走,然后请沈文奎过目把关。

沈文奎面有难色,婉言拒绝。耿诚信突然想起那个外国神父,心里说,你还在我面前拿啥架子哩,你上辈子的身世,我一清二楚。于是便话里有话,软硬兼施,弄得沈文奎恭敬不如从命。谁知道沈文奎看过那女人直摇头:这女人前世是朵桃花,而且这朵桃花是乔花,不容易坐果子;阴间管转生的孟婆,见她懦弱可怜,便让其托生成女人生儿育女,只可惜心强命不强,不光儿女不好抚养,就连她自己,不要说活到老年,就是活到中年还要拉长捏细好好活哩。耿诚信见到高步宽,将这些话和盘托出,死活不让高步宽娶。渊家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沈文奎阴阳怪气,说话没根没底,不足为信。这女人百里挑一,不能错过。一是模样俊俏,生的娃会好看;二是奶头大,娃不会缺奶;三是臀部方圆,容易生双胞胎。高步宽心想,耿诚信心是好心,话是好话,因为没根没据,看不见摸不着,可信可不信。渊家的心不用说,话也不用说,关键是看得见摸得着,不信不由人。枣花过门以后,仍然是一人一个房子,高步宽依然是个把月四十天去一次,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渊家非常生气:咱娶枣花进门,就是为了生娃来,你不挨她身子,能生出个瓷瓦!所以只要天一黑,不管高步宽愿不愿意,渊家早早把他推进枣花房子,然后咔嚓一声反锁房门。枣花肚子很争气,进门没一年天气,就产下双胞胎,而且是俩男娃。一个起名高成钱,一个起名高成粮。等两个男娃长到两岁的时候,枣花又身怀六甲,到了年底,又添了女儿,起名高水秀。渊家高兴地说:多亏没听沈文奎的!

高步宽有了子嗣,且儿女双全,尤其儿子还是双保险,不得不动起心思来。说起来是生意人,手里多少有点儿钱,可不是家资万贯,比不上大地主大财东。尽管没有多少房产地产,生活水平却在小康之上,日子比一般富户殷实自在。但是,生意做得再大,钱挣得再多,总不能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知道隔壁醋坊乡党苏有志要出手兴盛宫,而且是迫不及待。就房子说房子,也没有啥看不上的。全镇子像这样的房子,能够买到手的没有几家。就是这仅有的几家,没有一家能够比得上。不是房子不够大,就是朝向不太好,再就是年久失修住不成人。还不要说乡党苏有志正处在困难之中,为了救他于水火,也应当慷慨解囊。再说自家住的这房,王家兄弟已经要过多次,就是因为兴盛宫爱出事,叫他左右为难主意不定。就在这个时候,谁知道那天晚上的一个梦,竟然使他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铁了心非将兴盛宫买到自己名下不可。

高步宽电线杆似的站在自家门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忙里偷闲”了,还不见兴盛宫的主人苏有志前来开门。为了继续掩人耳目,只好离开自家门口,在西门里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边走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纸烟。但是他并没闲着,不是奓着耳朵期待着兴盛宫传来的开门声,就是侧过头眼睛不停地往兴盛宫门口瞄。

高步宽早些年不抽纸烟,手里常年不离铜水烟袋,后来嫌水烟麻烦,便抽起纸烟来,并且一直是白底灰花的精装大前门,从来不抽杂牌子。纸烟一直噙在嘴里,烟灰始终不掉,等整支烟基本上变成银灰棒,才用两个指尖像尖嘴钳一样掐掉重换。他穿衣服也很有特点,冬天瓜皮帽,灰色狐毛耳套,皮衣皮裤,毡窝毡靴。春秋黑黑一身,布料不是织贡呢就是春馥呢,夏天迟早一身绸衫绸裤,不是铜钱厚的杭纺,就是薄如蝉翼的真丝。表面清高面冷,为人却和气良善。平时话语不多,大部分情况下只说几个字。同意时多数只说一个字:好!对!行!不同意时只是摇头,要说也是:不!或者:不行!答应别人的事:这事有我!或者干脆就是俩字:有我!有些情况下,也有说长句子的时候,就是有也是枣核解板两锯(句),直来直去,干脆利落,掷地有声。个别情况下,也有说大段话的情况,不是事情本身复杂,就是别人把他逼得没办法,不然绝对不会多费口舌。别人畅谈观点的时候,不反对也不附和,脸上任何表情没有,任其发挥,从不打断。同样畅谈自己观点的时候,不管别人说一千道一万,绝对不会受任何影响,更不会被牵着鼻子走,始终按照自己固有思路往下进行,完全不在乎对方搭不搭前言后语。平时一脸严肃,凡人不搭话,情绪极少起伏。大悲的时候,顶多是脸色阴沉,表情凝重,很少流泪,从不放声号啕。大喜的时候,也不会情绪激动开怀大笑,顶多微笑一下完事。

突然,兴盛宫的门咯吱响了一下。高步宽赶紧扭头看去,门只是开了个缝,便快走了两步,很快来到兴盛宫门口,向里边喊:屋里谁在?没有多大一会儿,醋坊掌柜苏有志从门缝探出头来,看见门外电线杆似的高步宽,一时发起愣来。高步宽说:不认得?苏有志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赶紧开大门迎出来:高达哥,是不是找我有事?

这里的高达,不是高步宽的字,也不是他的别名,是镇子人对他的尊称,意思是德高望重,豁达明智,善解人意。镇子人称呼人是有讲究的。对年长的,都称达,是达人的简称,比如,高达、李达等;对有手艺的都称师,是师傅的简称,比如张师、王师等;对字号的年轻人都称相,是相公的简称,比如,赵相、钱相等;对已成家的女人都称家,比如,周家、吴家等;对未成人的孩子都称娃,所不同的是,这不是尊称是爱称,不是加在姓的后面,而是加在名字最后一个字的后面,比如,大名叫兴镇的,就叫镇娃,大名叫喜莲的,就叫莲娃等;对需要明确辈分的人,只要在尊称和爱称后边加上辈分即可,比如高达爷、张师伯、赵相叔、周家婶、镇娃哥、莲娃姐等。

高步宽朝插满谷草的铺板门摆了摆头:出手没?苏有志拳头齐肩、拇指朝后:你是不是说房子?高步宽点了点头。苏有志苦笑着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房恶名在外,人家谁愿意要?高步宽说:要是这话,出手的时候先给我见个话,我要不说啥,你想咋卖咋卖!苏有志半信半疑:你是想帮忙撬房价,还是真的想要这房?高步宽说:让你咋办就咋办!苏有志说:那我就当成你想买它?高步宽说:随便!说完嘴里喷着一团一团烟雾和水汽的混合物转身离开。谁知道苏有志将计就计,故意将此事捅出,一时间,西门里叽叽喳喳,西半街舆论哗然。

不出高步宽所料,最先不同意买兴盛宫的,是他的结发妻渊家。这天晚上,高步宽主动来到渊家房子,掀起门帘看见渊家大盘腿坐在炕沿上,两只小脚穿着鞋压在屁股下,在菜油灯下飞针走线。渊家头顶一方泛黄的白丝帕,脸方、鼻高、额阔、眼亮、唇薄、牙大。蓝士林偏襟褂,黑春馥呢大裆裤,裤腿绑得像圆规,蹬一双绣花鞋。尽管大盘腿坐着,也能看出她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高步宽放下门帘,走到方桌旁边坐在靠背椅上,朝正在做活的渊家摆着手说:把活停停!渊家没抬头,照旧忙活着:进门啥话不说,让我停活干啥?高步宽说:我有话要说!渊家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有话说话,听话用耳朵不用手。高步宽说:我想买兴盛宫……不提兴盛宫还则罢了,提起兴盛宫渊家气不打一处来。还没等高步宽说完,便把手中的活砰地扔在炕上,迅速从屁股下抽出两只小脚,腾地跳下炕,拧到高步宽面前,指着隔壁兴盛宫弯着腰说:我还以为门上人说热闹呢,果不其然,你是这想法!你想没想过,那可是座凶宅鬼屋!高步宽说:事情多少有那么一星半点儿,根本不像大家说得那么玄乎。渊家气得两手撑住炕沿身子蹴上去,指着他说:你是不是看咱有儿有女,刚刚日子有盼头了,心里就不安然了?高步宽说:胡说!渊家说:兴盛宫早已经恶名在外,纸坊财东想卖掉它,谷秆把门板插得像谷子地,等来等去就是没有买主。谁知道你那醋坊乡党苏有志急着用房,把这些根本没有放在心里,瞎眉失眼地住进去,生意一塌糊涂不说,没过多长时间,老婆又暴病身亡。结果续了二房,刚刚过了一月,又一命呜呼。没过多久,刚生的双胞胎儿子,又得天花死了,真真正正是房响锅炸,死婆娘死娃。那天,我到兴盛宫后院折柳树枝,给娃扭皮做口哨,吓得我后背发凉。要是真的住进去,把我这把老骨头撂到里边都没有啥,只怕咱的后人……说着坐在炕沿边拉起衣袖擦起眼泪来。高步宽忽地站起身:净胡说!

渊家反复唠叨的迷信问题,高步宽在心里也没少打来回,他也很在乎这事情,也知道今天的光景来之不易,尤其是儿子和女儿更是来之不易,不光渊家想让他们身体健康,自己也想让他们长命百岁,不然,当初醋坊乡党苏有志迫不及待出手兴盛宫时,为什么一直不为所动。他没有预料到的是,现在之所以下决心买,说来道去,归根结底,还是迷信的缘故!那天晚上,高步宽梦见一个白胡子老者,手执白马尾拂尘,说:兴盛宫是你高步宽的福地,你要当机立断,不要错过机会!老者看他犹豫不决,又说,我在这里扔了颗仙丹,半个多月来,绊了不少人,就是没有人捡拾。你老婆只来过一次,偏不偏把它捡走了!老者看他还要问什么,说了声天机不可泄露,便消失得无踪无影。高步宽一觉醒来,才意识到给自己托梦的原来是太上老君。为这事,他整整思考了三天三夜。思考的结果是,兴盛宫确实是建在乱葬坟地,但是建在乱葬坟地的房子,并不能说就是凶宅鬼屋!细想起来,也是这么回事。因为镇子这地方人们已经生活了祖祖辈辈,居住地不知道换来换去换了多少回,完全有理由相信,镇子这些房子多数底下都埋过人,难道他们都是凶宅鬼屋不成?所以,是不是凶宅鬼屋,不能看底下埋没埋过人,关键要看风水。

兴盛宫的风水怎么样,他没有请过风水先生,不敢妄下结论,也不用请风水先生,就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苏有志当年请的那个算卦先生说,兴盛宫就是按风水盖的,不但没有问题,而且还算比较好的,还一口气说了五大好处。更何况,现在太上老君说了话,风水问题连考虑都不用考虑。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自己住的这院一间半门面的房子,不说以前住过的人,就说王老大一家,先是死了老婆,接着又没了儿子,没有几年时间,他自己也一命归西,结果成了没有后人的绝户头。就这,王老大的两个侄子王金贵和王银贵,根本不管大伯有没有人续香火,只是着急上火要占这院房子。特别是王银贵急不可耐,来一次说一次难听话,比要他亲爸的房子还理直气壮。自己要是不讲情义公事公办,他们连这房子想也别想!有了太上老君指点迷津,苏有志不停地出事,说明他只是兴盛宫的房主,兴盛宫可不是他的福地,出事在所难免。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来回摇摆、优柔寡断?再加上太上老君暗中护佑,才下定决心准备买下它。因为没有和渊家商量,又怕时过境迁,便有了提前给苏有志打招呼的举动。等和渊家商量以后,再正式和苏有志定夺。本来,那天做梦醒来,自己就想找渊家验证捡仙丹的事情,考虑到太上老君有天机不可泄露的交代,就一直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太上老君能安排渊家捡仙丹,就不存在泄露天机的问题!

想到这里,高步宽突然说:你在兴盛宫捡啥来?渊家先是一愣,接着问:你咋知道的?高步宽说:就说捡没捡?渊家说:捡了!那是我折柳树枝回来,无意踩到石块上,差点儿摔了跟头,这才看了一眼。石块模样有点儿意思,想拿回来给娃耍,顺手揣在怀里。当时一心想的是怕鬼撵,回来扔在房门后头,就忘得干干净净。现在说买兴盛宫的事呢,可问那烂石头干啥?高步宽这才说了梦见太上老君的事。渊家赶紧站起来双手合十:太上老君,老奴给你作揖了!高步宽问:仙丹呢?渊家从门后捡起石块递给高步宽:这东西咋能是仙丹?高步宽放在手里掂了掂,又蹲在砖脚地磨了磨,拿在灯下端详起来。这一端详不要紧,才发现这块灰头土脸的石头,原来是个金光灿灿的金元宝。正要细看,被渊家夺过去爱不释手,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上边刻的有字,就送高步宽辨认。高步宽这才眯缝着眼睛,边看边说:这上边有“高记”字样。渊家说:高记就是高家的意思!说着又双手合十,不停作揖。高步宽说:你现在说,到底买不买?渊家说:事到如今,还用多问?高步宽说:那可是座凶宅鬼屋!渊家说:神鬼也是势利眼,太上老君发话了,它们敢胡拧跐!

高步宽说服了渊家,思想并没有轻松下来,正在思考着如何应对乡党朋友的劝阻时,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能来得这么快速,这么集中!更没有想到,第一个登门的竟然是外号叫哼囔的康雨善!

哼囔老到

第二天一大早,高步宽坐在炕沿上,轻轻抿了几口热茶,刚点燃一支大前门,狠狠吸了一口。正在悠闲自得地吞云吐雾,哼囔火急火燎进了前门,吼着他那似有似无混浊沙哑瓮声瓮气的声音:高达,高达!一声紧似一声,很快来到房子门前,不容分说,呼啦一声豁开门帘,刮风似的走进来。

哼囔真名康雨善,是镇子有名的“四歪”之一。“四歪”说的是镇子四个有名的土匪:脾气暴不过霍蝎子,枪法准不过康豹子,心肠坏不过周鹞子,拳脚打不过屈虎子。镇子人为“四歪”编了不少顺口溜,比较形象准确地描述了他们的行当和行头。其中最典型的几句是:自古关中愣娃,不少就在这搭(这里),肩上扛的铡刃,手里提的锨把;铺的地,盖的天,头下枕的半截砖;一顿饱,一顿饥,反穿皮袄光脊背;叼贼吃,抢贼喝,晚上再睡贼老婆;杀财主,除恶霸,精尻子撵狼贼胆大;一会儿雨,一会儿风,老窝就在北沟洞;鞋壳篓浅,大腰带长,旱烟袋别在后脖项;尻渠子黑,脚后跟黄,盒盒枪擦得明晃晃;灰礼帽斜,金门牙亮,羊角车子哐哐响。

康豹子就是哼囔康雨善,老家在镇子以北的北山根,二十八九,镶金牙,架墨镜,脸色乌黑,个头魁梧,体魄壮实,标准的马蜂腰;枪打得极准,俗称把把儿客(耍枪把子的)。一旦来镇子,落脚在以卖纸烟为生的单身汉涎水娃那里。涎水娃是镇子乡下人,其貌不扬,一贫如洗,所以镇子人没把他当回事。哼囔喉咙有残疾,说话时只见两个鼻孔扑哧扑哧朝外冒气,整个鼻子不停翕动,声音呜里哇啦含混不清,要是不盯着嘴巴看着听,根本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所以认识不认识的一直叫他哼囔,很少叫真名。哼囔虽然出身草莽,经常混迹于土匪之中,但是他身陷匪巢不作孽,出于污泥而不染;仗义疏财,劫富济贫,打抱不平。尽管手里有八九条人命,但都是血债累累、民愤极大的坏人,从来没有伤害过良民百姓。

高步宽指着挨炕的老式靠背椅:坐!同时抓起身边条桌上的大前门,啪一声整盒扔在方桌上:自己取!说着又起身从方桌上揭起个茶碗,端起黑乎乎的片壶哗哗啦啦倒了一杯茶,放在哼囔面前。来人奉茶递烟是镇子的习惯,烟有人抽有人不抽,茶是每人必喝的。凡是抽烟的,坐定后主人就给手里塞个烟笸篮,笸篮里有碎旱烟叶,有火石火镰旱烟袋。少数家庭情况好的,有的取纸烟有的递水烟袋。无论老汉小伙,男人女人,来人手里必须递一碗茶。家庭情况好的,或毛尖或贡尖或香片,家庭情况一般的不是青茶就是花茶,最不行的也得是大叶胡。外地人看见镇子家家户户客人来了热情递茶碗,客人离去忙着收茶碗,开玩笑作践镇子人:实在没钱了,哪怕放树叶呢,只要茶碗里的水是黄颜色就行,茶味酽不酽香不香,就不说那话了。

哼囔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看见高步宽把火柴扔过来,便鹰叼似的一把从空里抓住,打开抽出火柴划着,点着吸了两口刚要说话,听见门外有响动,而且脚步声是冲着他们来的。他那张开的嘴巴只好合了起来,一手拿烟一手端起茶碗,嘴唇左右转着嗞嗞嘬着小口品茶,两眼直直盯着来人方向。高步宽说:你说你的,管他来谁呢!哼囔嘴唇离开茶碗说:这人来了,就没我说话的机会了。高步宽说:看你说得肯定的,莫非你是诸葛亮不成!哼囔耍着鬼脸说:闯荡江湖多年,不是诸葛亮,也离诸葛亮不远了!

不是哼囔开玩笑,这么多年来,他在镇子虽然不能和诸葛亮相提并论,可也算得上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单是他那特殊体型,就有很多传奇故事。细细的马蜂腰,腰里别一圈手枪,外边穿一身绸衫绸裤,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什么。有一次,他带手枪来镇子办事,里边穿件坎肩,外边套了绸衫子。走到城门洞,站岗的要搜身。他露着满口金牙,嘿嘿笑了笑,拉着站岗的伸过来的双手,在腰里齐齐往过搜。同时,吸了一口气,腰一下细了很多,左小臂不知不觉推着皮带上的手枪往后转,等搜完左边,又抓着人家的手推着手枪往右转,等手枪转回到原位,全部已经搜查完毕。站岗的看他没什么,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腰:良民一个,快些走人!结果不偏不倚,刚好拍在手枪上,硌得手生疼,刚想叫他回来,哼囔一手偷偷移动手枪,一手举起火镰笑着说:你这老总,打我火镰干啥,看把我腰垫成啥了?说完拉起衣摆假装看伤情。站岗的很听哼囔“指挥”,刚看完火镰,再看腰间时寸铁没有,张开的嘴巴又合起来。还有一次,他在一个村子,打死个坏人,刚跑到半路,后边两个人策马赶来。因为认不得他,只好上前盘问。另一个说:不用盘问,下马赶紧搜身,没枪放人,有枪捆走!于是两人下马就搜。哼囔眼尖手快,早就做了准备,看见他俩要搜身,先伸出两只胳膊,两人搜了没枪。正要搜身上,听到身后当啷响了一声,两人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两块明光铮亮的银圆,便争着去捡。两人拿到银圆,高兴得不知怎么好。这时哼囔已经把腰里的手枪放在袖筒,由于哼囔的手臂长衣袖宽,什么也看不出来,加上双手一直举着,两人又搜了身上,没有发现有枪,便放了他。

说起哼囔的轻功,更是无人能比。他从高处跳下来,就是跳到你身边,你也会毫无察觉。你要是睡在炕上盖着被子,他从你身上走过去,也丝毫感觉不来。和你在一起,说不见人,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你要是一个人躺在炕上,围着烟盘子,正在贪婪无比地过大烟瘾,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他却会突然出现在炕脚地。好多人想检验他的轻功,他不卖弄不显摆,常常是嘿嘿一笑了之。但是对有些民愤大、有血债的人,不但要显摆,而且出手特别狠。他们邻村王家堡有个王财东,百姓叫他王害货,鱼肉百姓,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老百姓气愤地说:王家堡三大害,狼咬得家家关门,匪抢得路断人稀,王害货淫得堡子没有浑全女子。这一天,哼囔为了除掉王财东,故意穿着烂烂一身,骑着车子不停在王财东家门口打来回。家丁赶快跑回去报告,王财东听了火冒三丈,心想,这家伙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在我这三尺禁地上耀武扬威?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王财东很快带了一帮人缠住哼囔找事,哼囔不急不躁:你别在我面前指指戳戳,我要是不高兴了,双手一推,就能把你推出两里地远,到时候你哪里伤着了,或者小命要了,你婆娘跟我要男人,我总不能拿尿泥捏。王财东以为他说大话,就想丢他的丑,故意激他:不说两里地,只要你能推出一里,我跪在地上叫你爷!哼囔说:既然你激着我推,就乖乖写个字据来,万一失手把你推死了,好给你家有个交代。王财东气得脸色铁青。哼囔欲擒故纵:既然你不愿意写,我还没时间跟你磨闲牙。说完推车子假装要离开。王财东以为他想溜走,便上前挡住他说:我给你写!当下回家写好字据出来递给他。哼囔故意推脱说:还是算了吧,乡里乡亲的,出个啥事咋办?王财东看人越围越多,以为哼囔给自己找借口,又激他道:也别说一里路,只要能把我推到身后这堵墙上,就算你赢。哼囔这才不得不收了字据,并抱拳说:各位乡党做证,王财东逼人太甚,出了事,别怪我失手!这个时候,王财东已经站到了他对面,无比轻蔑地说:少屁干,赶紧动手!谁知话刚说完,哼囔双手猛地一伸,王财东便咚地重重贴在身后那堵墙上,口吐鲜血,当场毙命!

有一次,哼囔去北山一个镇子赶集,刚好碰上一个地头蛇,把一个摆地摊卖武艺的打得快没命了,仍然不依不饶。他听到旁边人悄悄议论说,最近以来,镇子一些商户,不好好给地头蛇上贡,地头蛇想抓个娃样子,杀鸡给猴看。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对象,今天转到这里,听说卖武艺的是外乡人,武艺又不怎么样,便产生了杀人的恶念。哼囔挺身而出,拦住地头蛇说:好汉不打求饶人!地头蛇反而对他动手动脚,恶语相加。不知道围观者谁说了声,卖武艺的死了。哼囔这才下决心说:你别惹我,我是劝架的,不是打架的,要说打架,不用第二拳,你身上不留任何痕迹,就到阎王爷那里喝孟婆汤去了!地头蛇以为哼囔吓唬他,故意挺起胸膛让他打:要是有米粒大的印子,你别想活着出城门!只见哼囔看准按稳,猛地一拳捅过去,那地头蛇就倒在地上气绝身亡。事后哼囔给大伙儿抱拳说:你们大家查验,他身上要是有拳印,我给他抵命!大家伙儿看到地头蛇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知道遇上了高人,扑通扑通跪倒一大片:好汉好功夫,感谢为民除害!

霍蝎子暗中投了地下党,地下党让霍蝎子派人送公事,霍蝎子因有要事,就派人找到哼囔,通过对暗号安排任务。哼囔躺在炕上正围着烟盘子过烟瘾,那人来到脚地对暗号说:白老四在不在?哼囔看是生人,故意不对他的暗号,只是抬起头说:我们这里没有白老四,只有黑老八!说完躺下照样过他的瘾。那人只好无功而返。霍蝎子气得没办法,不得不亲自前来,见到哼囔大发雷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组织?哼囔说:组织是个,我只认兄弟,不认组织!霍蝎子说:暗号代表的就是我!哼囔说:有人盗用暗号咋办?霍蝎子说:你这么做,会误事的!哼囔说:不但误不了事,还能做到万无一失!那一次我护送共党那个拓货(大人物),不也是这么干的?霍蝎子说不过人家,只好说:算了算了,老哥对你还不知底?是这,现在赶紧去地区送公事!哼囔接过公事,往烟盘子一扔说:你走你的,我过完瘾再去。说完又噙着烟枪大口大口吸烟。霍蝎子知道越催越麻烦,赶紧转身就走。哼囔看霍蝎子走了,哐地扔下烟枪,不走前门走后门,出了城门端往南,大路不走插斜路,没有斜路就穿庄稼地,送完公事拿到回执,回来又躺在炕上继续过瘾。霍蝎子害怕他过瘾误事,又悄悄来到哼囔住处,看他走了没有。还没走到门口,哼囔从门缝看见是他,将计就计喊了一嗓子:赶快把公事拿走,我肚子疼得送不成!霍蝎子一听差点儿气晕,掏出手枪冲进门要兴师问罪。进门一看,空无一人,顿时火冒三丈。哼囔害怕挨飞子,早已躲藏起来,只听声音说:公事就在地上,既然不放心我,拿去自己送!霍蝎子气得黑血上涌,眼冒金星,捡起公事,一看不对,撕开竟然是回执,马上转怒为喜,收好枪惊讶地问:这么快就把公事送去了?哼囔这才突然出现在脚地:就这还是害眼绣的花!

哼囔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多半凭的是好枪法。他打枪,不用瞄准,抬起枪就命中,听到声音就命中,看到影子就命中;打哪儿是哪儿,打发不伤头,打眼不伤眉,打牙不伤唇;不用借光,蒙着眼睛照样打,背过身去照样打,夜里漆黑照样打;子弹能拐弯,打上伤下,打左伤右,打前伤后。当地有个恶霸非常狡猾,好多刀客想结果他,就是因为枪法不精,无可奈何。有一次,镇子以东的漫泉河有个女子被恶霸抢了去,家里想救出女子,找了好多刀客,没人敢接手。实在没有办法,有人出主意让找哼囔母亲,老人家满口应允。哼囔是个大孝子,见母亲说了话,提着枪就去救人。恶霸的家丁知道他来者不善,更知道他枪法过人,就将恶霸藏在家里的碉堡中,心想,你枪法再准,子弹总不能拐着弯儿,从射击孔里打死人。恶霸从射击孔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人家。恶霸还派人给他捎话,明天要在碉堡里成亲,看谁拿他有啥办法。哼囔不慌不忙,一边察看地形,一边思考办法。猛地发现碉堡对面有棵大树,心里便有了主意。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爬上树去,隐蔽起来等待时机。恶霸不见哼囔露面,越发得意忘形,便到射击孔看情况。就是这一看,被哼囔射进来的子弹揭掉了半边脸。恶霸一死,群龙无首,家里顿时乱作一团。哼囔趁乱领着无辜女子走到半路,家人从漫泉河赶来,跪地就谢。谢完抬起头,哼囔已经不见踪影。

哼囔能落草为寇,也是枪法太好的缘故。霍蝎子拉他入伙,他就是不肯。不想当土匪是原因,离不开老娘更是原因。霍蝎子眼珠一转:不当土匪可以,不帮忙不行。哼囔问帮什么忙,霍蝎子说:帮助我们打个人。哼囔问:好人坏人?霍蝎子说:当然是坏人,还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哼囔说:为啥要我打?霍蝎子说:这人头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们在院墙外打了多少回,因为太远,老是打不死。哼囔问:这人到底是谁?霍蝎子说:北山的葛大少!哼囔听了怒火中烧,葛大少的老子就是外号“钱串子”的大恶霸。家里盖着十一间朝王殿,楼台亭阁,转角飞檐,金碧辉煌,豪华无比。老百姓讽刺说:北山地亩宽,养肥串子钱,皇殿九间宽,他就十一间,狂妄欺了天,光景不得远。葛大少仗着有钱有势,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哼囔早就知道葛大少有个习惯,喜欢在院子拴马石上练拳脚,眼珠骨碌一转,故意问:想让我打他的脑袋,还是他的心窝,或者他的蛋子?霍蝎子说,哪里容易打死打哪里!哼囔听到这话,故意卖弄道:我问你的意思是,哪里最不容易打死?霍蝎子说:这还用说,除了这三个地方,打哪里都要不了命!哼囔说:那你到时候,看我怎么从指头上打死他!说完便提了条件:家有八十高堂,忙可以帮,名我不担!霍蝎子心想,该是我的人,我不烂你的事,别人会烂你的事;如果没人烂事,说明你不该归我,今辈子再也不打你的主意了!于是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哼囔这才应允。当时正值夏收大忙,哼囔让霍蝎子雇了辆大车,鼓堆冒尖装了一大车的麦子,自己藏在高高的麦垛里,人根本看不见。哼囔让车户天擦黑绕着葛大少的院墙走。果不其然,葛大少手撑在拴马石上练拳脚。哼囔在麦垛里找好角度,打中手指以后,子弹从石柱上反弹回来,直奔葛大少的太阳穴而去,葛大少当场毙命。车户赶快把霍蝎子写的字纸,包了个砖头疙瘩,隔墙扔进院子。钱串子拿到字纸,上面写着:种娃老葛,生娃老婆,害娃老钱,收娃老霍!钱串子看凶手是土匪头子霍蝎子,便组织人四下围捕,一直没有抓到人。谁知道车户闲谈时,无意露出实情,钱串子马上带人去抓哼囔。等赶到哼囔家,人已跑得不知去向。哼囔有家不能归,只好随了霍蝎子。

哼囔入伙以后,因为枪法极好,为人正直,理所当然地取代了老二周鹞子。从此,周鹞子和他结下死仇,一直在背后纵容拜把兄弟屈虎子给哼囔出难题。其实,周鹞子和屈虎子才是真正的土匪,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私通地下党的霍蝎子,为了带队伍弃暗投明,一直想搬掉这个绊脚石,就是没机会下手。后来,霍蝎子得到上级允许,给哼囔放话,屈虎子胆敢无理,就给他喂个铅娃娃!这一天,屈虎子带了三个弟兄,骑车子出去做活,其中就有哼囔。屈虎子想加害哼囔,又害怕哼囔抢先下手,以害怕让人家发现带枪为名,借故下了哼囔的枪,让他徒手前边打探。哼囔也不是平地卧的,让你是为了不让你!便想着怎么对付屈虎子。屈虎子更不是瓤茬,看他手里没枪,故意在后边挑衅:豹子哥,文死谏,武死战,咱这耍枪把子的免不了死在铅娃娃上,你可知道兄弟我将来从哪里死?哼囔头也不回地笑着说:从前心死!屈虎子又问:你怎么知道?又答:要是让我上手,就这么个打法!屈虎子心里说,等把这趟差支完,看我怎么让你从后心死!接着又问:那我鹞子哥咋死?又答:从前后心死!再问:那你怎么不说从后心死?哼囔心想,你尾巴一撅就知道你要放啥屁!于是毫不犹豫地说:后心已经有人安排给我了!屈虎子听了倒吸了口冷气。这个细微的变化被哼囔捕捉到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喊了声:前边有埋伏!屈虎子打发一个弟兄上前看情况,那弟兄举着枪刚赶上来,哼囔说:你看掌柜的项上人头咋不见了?那弟兄刚扭过头要看,哼囔一把夺过枪,从前心把屈虎子撂倒在地。周鹞子听到消息,知道情况不妙,立即出逃,后来另立山头。

高步宽说:我知道你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但也不是没走过麦城!哼囔说:不信,咱打个赌,光听这脚步声,我就敢说是耿诚信来了。话音刚落,耿诚信掀起门帘进来。哼囔喉咙像涮水似的呼噜呼噜笑着。高步宽也笑了,只不过是不容易发现罢了。

高步宽指着方桌边那个靠背椅:坐!又指着烟盒:自己取!再指着片壶和茶碗:自己倒!耿诚信取出烟,叼在嘴里,起身隔方桌要过哼囔的烟,对在自己的烟上,紧紧吸了几口,很快燃起来。灰蓝色烟雾从鼻子嘴里冒出来,汹汹涌涌,云山雾罩。给哼囔还完烟,用舌头把烟顶到嘴角,揭起茶碗端起片壶,歪着头眯着眼睛躲着烟雾哗啦啦给自己倒茶。

诚信直白

耿诚信在镇子印刷界小有名气,二十八九年纪,个头不高,皮肤白净。就是有点儿不太讲究,平时胡子拉碴,衣服不管新旧,总是灰蒙蒙一层。说话有点儿啰唆,加上嘻嘻哈哈,总给人汤汤水水的感觉。刘开科说他是连吃带喝。他是镇子唯一从事印刷行业的山西人,主要印刷门神、灶爷、土地,还有各种年画。虽然起步较晚,由于忠厚老实,宽以待人,善于经营,生意比有些老字号还红火。平心而论,老字号印品质量不在他之下,有一部分还在他之上,就是因为对人过于刻薄,在分分厘厘上寸步不让,不少是一锤子买卖,所以印品销售不畅。无奈,有的字号只好拿到他这里,不但销得快,价钱也很可观。奇怪的是耿诚信卖多卖少,自己不抽一分一文,弄得他们不好意思再往过拿。

耿诚信抽了两口烟,抿了两口茶,也不管人家两人说没说事,开口便问:哥,你是不是要买兴盛宫?高步宽手指像尖嘴钳一样,掐着那根几乎变成扭扭曲曲灰棒的烟,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取出来,扔到柴炭火盆,然后斜着身子,两手五指分开,烤着柴炭火盆说:想法有!耿诚信说:兴盛宫是啥情况,你该知底吧?高步宽说:嗯!说着起身走到方桌前,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拿起火筷子从柴炭火盆夹了一块红炭,点着烟坐回炕沿。耿诚信还是连吃带喝地说:兴盛宫底下是乱葬坟,大白天鬼出来闹事。咱乡党苏有志不听人劝,还说什么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撞。耿诚信说着说着,激动地站起来,指手画脚,唾沫飞扬:结果咋样?老婆娃撂在里边不说,连生意都做不下去了,现在想尽快脱手,贵贱就是找不到下家……

耿诚信旁若无人,侃侃而谈。高步宽和哼囔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根本没有一点儿阻挡的意思。哼囔不阻挡,是因为主人没有阻挡,他这客人咋好意思反客为主?更重要的是,他也是来劝人家别买兴盛宫的,但是理由和耿诚信南辕北辙,所以根本不愿意说话。心想,买房可不是做生意呢,嘴里老爱连吃带喝,过来过去都是你那老掉牙的五句话。

说起耿诚信那五句话,那在镇子商界是有名气的。其实,这五句话,既是他的经验教训,又是他的处世方法。

头一句是“把刻版的当兄弟”。要保证印品质量,印版质量至关重要。所以他把刻版的当兄弟看,有话直来直去,有困难倾力扶助,有好处互相均分。刻版的也知道礼尚往来,给别人用一般料,给他用上等料。他的版可以用三年,别的版不出半年就得换。比如,同样是版刻得有问题,他偷偷找到刻版的补救,刻版的不但给他换了新版,还不要钱送了块版。别的老板就不行了,直接找掌柜兴师问罪。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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