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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9 20: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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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柯南·道尔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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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探案

新探案试读:

序言

我担心福尔摩斯先生会变成像一些颇受欢迎的男高音歌唱家一样,在他们的艺术生涯已经走到尽头的时候,还要再三地向溺爱他们的观众鞠躬谢幕。这必须结束了,不管是真有其人还是想象出来的,福尔摩斯必须离开了。有人喜欢这样认为,最好是有一个奇妙的阴间来专门存放虚构的人物,在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又不可能存在的地方,菲尔丁的花花公子仍然可以向理查森的佳人求爱,司各特的英雄们依然是趾高气扬,狄更斯笔下令人愉快的伦敦佬们仍然是欢声笑语,萨克雷的势利小人们仍旧无法无天。或许就在这样一个神话的殿堂里,福尔摩斯和他的华生医生也许可以暂时在某一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他们的一席之地,而此时,某个更机敏的侦探和某个甚至更不精明的伙伴可以站到他们腾出来的那个舞台上。

福尔摩斯的事业已经有不少年头了,尽管这样说可能有些夸大其词了。如果有些老先生走近告诉我说,他至今阅读的冒险故事还是儿童时代所读的福尔摩斯探案故事的话,那他们不会看到他们期待的感激之辞的。没有人愿意把关于个人年纪的事情让人如此不友好地编排。而冷酷的事实是,福尔摩斯是在《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里崭露头角的,这是两本小册子,它们在1887年和1889年之间出版。此后问世的一系列短篇故事,1891年出版的《波希米亚丑闻》是后续一系列短篇故事的第一篇,它发表在《海滨杂志》上。公众似乎对此很是欢迎,期盼更多这样的故事。于是从那时起已经有三十九年了,期间断断续续写了一些故事,已不下五十六篇,编集为《冒险史》《回忆录》《归来记》和《最后的致意》。这些在过去几年出版的剩余十二篇,现收编为《新探案》。福尔摩斯开始他的冒险生涯是在后维多利亚时代的中叶,经历了短暂的爱德华时期,在那动荡不安的多事之秋,他也设法继续着自己的事业。因此,当那些在年轻时就阅读这些小说的读者们现在又看到他们已长大成人的孩子又在同一杂志上阅读同样的探案故事,这样的说法也会是真实的。由此大不列颠民众的耐心与忠实也可见一斑了。

我已经完全下定决心在写完《回忆录》之后就让福尔摩斯的生命也随之结束,因为我觉得我的文学才能不能太多地限于一个方面。这个面色苍白、轮廓清晰、四肢懒散的形象占去了我的想象力一个不适当的比例。于是我就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是幸运的是,没有验尸官对他的遗体进行检验,因此,经过长时间的间隔后,为响应读者热情的要求,我还能不必煞费苦心地解释我当初的鲁莽行为。我对此从未感到后悔,因为,我在实际的实践中还没有发现,写这些轻松的故事妨碍了我钻研历史、诗歌、历史小说、心理学以及戏剧等等各种文学形式,并在这些钻研之中我认识到自己的才力之有限。如果福尔摩斯从来就没存在过的话,我可能也不会有更大的成就,尽管他的存在可能有点妨碍了人们认识到我更多的严肃文学作品。

所以,读者朋友们,还是让福尔摩斯和诸位说再见吧!对各位以往的长久信任我非常感激,作为回报,我希望能给诸位提供一种消遣的方式,可以排遣生命的忧虑并刺激思想的改变,这些只能出现在浪漫的童话世界里。阿瑟· 柯南· 道尔谨启

显贵的主顾

“现在不会造成伤害了。”这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答。在这十年里当我第十次要求他允许我披露下面这段故事时,他如此答复我。由此我终于得到许可,把我朋友的一段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经历——公之于世。

福尔摩斯和我都有洗土耳其浴的癖好。在那个令人愉快而又懒散的蒸气弥漫的更衣室里,我发觉他比在其他地方都不再少言寡语,也变得更富有人情味了。在诺森伯兰郡大街浴室的楼上,有一个隔离开来的角落,那里并排放着两只躺椅。那是一九〇二年九月三日,那天就是我们故事的开始。当时我们就躺在椅子上,我问他是否有些令人感兴趣的案子。他突然从裹着他的被单中伸出他那瘦长而有力的胳臂,从挂在旁边的大衣内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来作为回答。“这可能是个自寻烦恼、妄自尊大的笨蛋,但也可能是个生死攸关的事情,”他边说边把纸条递给了我,“除了信上说的,我就不知道什么了。”

这封信来自卡尔顿俱乐部,上面的日期是头天晚上。上面写道:詹姆斯·戴默雷爵士谨向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以问候:兹定于明日下午四点半登门拜访,将有非常紧迫的要事相商,烦请不吝赐教。若能应允,请致电卡尔顿俱乐部告知。“华生,我当然已经同意他的请求了,”当我把信递回福尔摩斯时,他说道,“你知道戴默雷这个人的一些情况吗?”“只知道这个名字在社交界是人尽皆知的。”“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多一点。他一向以善于处理那些不宜见诸报端的微妙的问题而出名。你可能还会记得在办理哈默福特遗嘱一案时他与刘易士爵士的协商吧。他老于世故并且天生具有交际手腕。因此,我敢说这不会是他在虚张声势,他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的?”“是啊,如果你愿意的话,华生。”“非常荣幸。”“那么你要记住这个时间——四点半。在此之前,我们暂可以不去考虑这个问题。”

那时我住在安妮王后街,但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我已经开始在贝克街来回转悠了。刚好在四点半,上校詹姆斯爵士出现了。几乎不需要怎么去描述他,因为许多人都会记得他那开朗坦率而又正直的性格,宽阔而且剃刮得干净的面庞,尤其是他那令人愉快而又圆润的嗓音,他那灰色的爱尔兰眼睛闪烁着坦诚的光芒,他那两片灵活带着微笑的嘴唇充满了幽默感。他那光鲜的礼帽,黑色的燕尾服……总之,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从黑色绸缎领带上别着的珍珠别针到明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的鞋罩,都显示出他那出了名的一丝不苟的着装。这位高大、有着主人派头的贵族完全统治了这个小房间。“当然,我已经准备好在这儿见华生医生了,”他彬彬有礼地鞠躬说道,“他的合作将会非常有必要,福尔摩斯先生,因为在这个时候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惯用暴力的人,毫不夸张地说,是一个毫无顾忌的家伙。我可以说,在欧洲也没有比他更危险的人物了。”“我过去已经有好几个对手享有过人们对他们的这个尊称了。”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道,“你不吸烟吗?如果我点燃烟斗,请你不要介意。如果你说的这个人比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或者是比还健在的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更加危险的话,那他确实值得一会。敢问他尊姓大名?”“你听说过格鲁纳男爵吗?”“你是指那个奥地利的杀人犯吗?”

戴默雷上校脱掉他的羊皮手套大笑着说:“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福尔摩斯先生!太让人感到惊奇了,这么说你已经把他当作一个杀人犯了?”“关注大陆上的犯罪是我的工作。只要读到过布拉格事件报道的人,都不会对这个人的罪行产生任何的怀疑!只不过是因为一条纯技术的法律条款和一位目击者不明不白的死亡才救了他!当史普卢根峡谷发生了那个所谓‘意外事件’后,我完全可以肯定就是他杀害了他的妻子,就好像我亲眼看见了一样。我也知道他已经到了英国,而且有种他早晚会给我找点事做的预感。好了,格鲁纳男爵现在怎样了?我估计这次不会是这个昔日悲剧的重演吧?”“不是,比那要更严重。惩罚犯罪很重要,但预防更重要。福尔摩斯先生,眼看着一件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一个凶残的情形就要出现在你的眼前,完全明白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却又无能为力,太可怕了。还有比一个人身处这样的境地更难受的吗?”“可能没有。”“那你就会同情我代表的这位主顾了。”“我没有想到你只是一个中间人。那委托你的人是谁?”“福尔摩斯先生,我必须请你不要追问这个问题,我必须确保他的高贵的名字不会牵连到这件事情上去,这点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动机绝对是高尚而正义的,但是他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不必说你的酬金也绝对是有保证的,并且你有完全的行动自由。那么这位主顾真实的名字就无关紧要了吧?”“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只习惯我办的案子的一端是个谜,但是如果两头都是谜,那就太令人困惑了。詹姆斯爵士,我恐怕自己只能谢绝去行动了。”

我们的客人变得非常慌张,他那宽大而敏感的脸因为激动和失望变得阴沉起来。“你还没有认识到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你使我感到非常左右为难了。我可以完全肯定,如果我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你会很骄傲地承办这个案子。但是诺言又不允许我直言不讳。至少,我可以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好吧,就是有点你必须明白,我并没有对你承诺过什么。”“这点我明白。首先,你肯定听说过德·梅尔维尔将军吧?”“在开伯尔战役中出了名的梅尔维尔吗?是的,我听说过他。”“他有个女儿,叫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年轻,富有,漂亮,多才多艺,各个方面都是一个非凡的女人。她就是我们要想方设法从魔鬼手掌中救出来的人,将军的女儿,一个可爱又天真的姑娘。”“那么,格鲁纳男爵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住了她?”“对女人来说是所有控制中最强有力的——爱的控制。这个家伙,就像你听说过的那样,非常英俊,举止迷人,语调温和,又具有女人想要的浪漫而神秘的神态。据说所有女人都对他死心塌地,他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但是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能够和维奥莱特小姐这样有身份的淑女碰面呢?”“那发生在一次乘游艇在地中海旅行时。游客参加时都是经过筛选的,但都是自己承担旅费。毫无疑问,举办者很难意识到这位男爵的性格,知道时已经晚了。这个恶棍缠上了这位小姐,结果是他完全彻底地赢得了她的芳心。说她爱他是远远不足以表达的,她对他非常痴情;她已经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仿佛这世界上除了他别人都不存在了。她一点也听不进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们已经用尽一切办法来治疗她的疯狂,但是徒劳无功。总而言之,她准备在下个月嫁给他。由于她已经到了法定年龄并且铁了心,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她知道奥地利的那件事了没?”“这个狡猾的魔鬼已经把他过去所有道德败坏的社会丑闻都告诉她了,但是他总是把自己说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说法,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天啊!但是你肯定已经不经意地泄露了你那主顾的名字了吧?毫无疑问就是梅尔维尔将军了。”

我们的客人坐立不安起来。“我本来可以这样说来瞒过你,福尔摩斯先生,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梅尔维尔已经一败涂地了,这位坚强的军人已经完全被这件事弄得垂头丧气了,他已经失去了勇气,而这在战场上是从来不会发生的。他变成了一个虚弱的心力衰竭的老人,完全没有能力和这样一个聪明有力的奥地利的恶棍斗争了。我的主顾是将军的一位老朋友,他和将军已经熟识多年,在这个年轻的姑娘穿着短小的连衣裙的时候就像父亲般关怀着她,他不能眼看着这个悲剧发生而不想方设法去阻止它。苏格兰场又无法插手这样的事,是他亲自提议请你来承办这个案子。但是,我刚才已经说过,他有一个明确的约定,就是他个人不能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去。我毫不怀疑,福尔摩斯先生,以你巨大的力量,你能很轻松地通过我查出我背后的主顾是谁,但是我请求你以名誉保证,千万不要这样做,不要打破他隐姓埋名的愿望。”

福尔摩斯古怪地笑了一下。“我想我可以承诺这一点。”他说,“我还要说你的案子让我很感兴趣,我准备进行调查此事了。我该如何和你保持联系呢?”“在卡尔顿俱乐部可以找到我。如果有紧急情况,这有个秘密的电话号码:‘××—31’。”

福尔摩斯把这记了下来并又坐下,仍然微笑着,把打开的通讯录放在膝盖上。“请问男爵现在的地址是——”“弗尔诺宅邸,在金斯敦附近,是很大的一座房子。这家伙不知背地里干了什么投机的勾当,侥幸变成了富人,这自然使他变成了一个更加危险的敌手。”“他目前在家吗?”“是的。”“除了你刚才告诉我们的,你能给我提供一些更多的关于此人的情况吗?”“他有一些奢华的嗜好。他是个养马爱好者,曾经在赫林汉打过马球,当他那个布拉格事件变得沸沸扬扬以后,他就离开了。他还收藏书籍和绘画,很有艺术细胞。我知道,他在中国陶器方面是一个公认的权威,而且还写了一部这方面的著作。”“一个复杂的头脑,”福尔摩斯说,“所有有名的罪犯都有这种头脑。我的老朋友查理·皮斯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文莱特也是一位小有成就的艺术家,我还可以列举出更多这样的人。好吧,詹姆斯爵士,请你告诉你的主顾,我会花心思来研究格鲁纳男爵的。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我有一些自己的情报来源,我确信我们会找到一些办法来打破僵局的。”

在我们的来访者离开之后,福尔摩斯坐在那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之中,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终于,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嗯,华生,你有什么看法?”他问。“我认为你最好和这位小姐本人见上一面。”“我亲爱的华生,如果她那可怜的伤透了心的老父亲都不能使她感动,我一个陌生人又能怎样呢?当然,如果别的方法行不通,这个建议不妨试一试的。但是我认为我们必须从另一个角度入手。我倒觉得欣韦尔·约翰逊可能会有点帮助。”

在福尔摩斯回忆录里,我还没有机会提到欣韦尔·约翰逊这个人,因为我很少从我朋友后期的生涯来取材。约翰逊是在本世纪初成为福尔摩斯的一个得力助手的。我很遗憾地告诉诸位,约翰逊的出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棍,并在巴克赫斯特监狱两度服刑。后来他痛改前非,为福尔摩斯效力,在巨大的伦敦黑社会里充当他的密探,他提供的情报往往被证明是至关重要的。如果约翰逊是警方的“线民”的话,他很快就会暴露了,但是他参与的案子从来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活动从来没有被同伙察觉。由于他有过两次服刑的历史,他可以随意出入伦敦的任何一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而且他观察锐敏、头脑灵活,这使他成为一个收集情报的理想密探。现在福尔摩斯准备找的人就是他。

由于我还有我自己的事情急需处理,不可能及时跟上我朋友当时采取的步骤。但是有一天晚上我们约好在辛起森餐馆见面。我们坐在靠窗户的一张小桌旁,俯瞰着斯特兰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告诉我了一些最近的情况。“约翰逊正暗中四处打听,”他说,“他在黑社会的阴暗角落里有可能打听到一点消息,因为只有处在罪犯阴暗的底层,我们才能搜寻到这个人的秘密。”“但是既然这位小姐连大家都知道的事实都不信,即使你有什么新的发现,又怎么能使她回心转意呢?”“谁又知道呢,华生?女人的心思对男人来说,就是难以解决的谜。杀人罪也许能得到原谅或辩解,但小小的冒犯也许就会招致怨恨,格鲁纳男爵对我说——”“他对你说?”“噢,的确是这样的,我还没告诉你我的计划。是啊,华生,我喜欢和我的对手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我喜欢面对面地观察他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在我给了欣韦尔一些指示后,我就乘了一辆马车直奔金斯敦,见到了这位有着非常友善面孔的男爵。”“他认出你了吗?”“那可并不困难,因为我递上了我的名片。他是一个出色的敌手,冷静如冰,声音柔和轻缓,就像是你的一位上流社会的顾问医师,但也如同眼镜蛇般阴险毒辣。他有着良好的教养,是个真正的犯罪贵族,在浅薄如喝下午茶的社交礼仪下,隐藏着坟墓般的残忍。是的,我很高兴有人要我来对付格鲁纳男爵。”“你说他很友善?”

就像一只感觉要逮住耗子喵喵叫的猫。某些人的和蔼可亲比粗鲁人的残暴更加可怕。他的问候非常独特,‘福尔摩斯先生,我早料到我们迟早会见面的。’他说,‘毫无疑问,你是梅尔维尔将军雇来阻止我和他女儿的婚事的,是这样吧?’

我默许了。‘先生,’他说,‘你这样做只会毁了自己受之无愧的大名,这个案子你不可能成功的,你将会白费周折,更不要说还会招致危险。我强烈建议你还是及早抽身吧。’‘这真是巧合,’我说,‘这恰恰就是我来想给你的劝告。我尊重你的才智,男爵先生,在我了解了你的人品后,这种尊重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让我还是直截了当地和你说吧,没有人想把你过去的事抖出来让你变得非常不舒服。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你是一帆风顺,但是如果你坚持这门婚事的话,你就会树立一大群劲敌,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直到你在英国毫无立锥之地。还值得这样去赌一把吗?你如果更明智的话,还是把这位小姐放开为好。如果你过去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这会使你变得非常不愉快的。’

这位男爵的鼻子下有两条油黑的胡须,就像是昆虫的两个短触角,当他听我说话的时候,这触角轻松地抖动着,最后他咯咯地笑出声来了。‘请原谅我的笑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看着你手里没牌还要赌一把,这真是太好笑了。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比你把它做得更好,但结果都一样,都是可悲的。你连一张花牌也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只有小得不能再小的牌了。’‘只不过你以为如此。’‘我知道如此。我还是把事情说明了吧,因为我手上的牌实在太好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已经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小姐全部的爱,尽管我已经把我过去所有不幸的事都清楚告诉了她。我还告诉她肯定会有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来向她告密,我已经警示她怎样去对付这种人。你听说过催眠术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那么,你会看到这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对于一个有个性的人来说,可以使用催眠术而不必去采取那些粗俗的手段和愚蠢的做法。所以她对你是有准备的,我敢肯定,她也会和你见面的,因为她对她父亲的意志非常顺从——除了这件小事之外。’

你看,华生,这样就没必要多说了,所以我就尽可能泰然自若地告辞了。但是,当我的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他叫住了我。‘顺便说一句,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知道勒布伦吗?那个法国侦探。’‘知道。’我说。‘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我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一些地痞流氓打伤,变成终身残废。’‘一点不错,福尔摩斯先生,这事也很凑巧,在那一周前他还在调查我的案子来着。不要插手这事,福尔摩斯先生,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好几个人都已经尝到苦头了。我对你的最后忠告是: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再见!’“你瞧,华生,就是这些情况,现在你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吧。”“这家伙看起来很危险。”“非常危险。我对他的吓唬一点也不在意,不过他是手段比言语要厉害很多的那种人。”“你必须要插手吗?他和这样的一个女人结婚到底有什么关系呢?”“鉴于他的确谋杀了他的前妻,我看这事关系重大。此外,还有一个多么不平常的主顾啊!好了,好了,我们不再说这个了。喝完咖啡,你最好能和我一起回家,因为欣韦尔还在那儿等着汇报呢。”

我们果然见到他了,他是一个身材巨大、粗鲁、红面、患坏血病的人,一双充满生气的黑眼睛是他那内在的狡猾头脑的唯一外部标识。看来他好像刚刚一头扎进过他那特有的世界,又带上来一个人,就是坐在他身旁的身材瘦长、急躁如火的年轻女人。她面色苍白而紧张,罪恶和忧伤却使得她看起来异常憔悴,让人一眼就看出可怕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道道伤痕。“这是吉蒂·温德小姐,”欣韦尔说,他摆动了下他那胖手,算是介绍,“没有她不知道的——好吧,还是让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消息不到一小时,福尔摩斯先生,我就把她找到了。”“我很容易被找到,”那个年轻女人说,“我每时每刻都在伦敦的地狱,胖子欣韦尔也是同样的地址。我们是老伙伴了,胖子,你和我。可是,他妈的!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半点公道的话,有那么一个人就应该下到比我们还低的地狱,他才是你要找的人,福尔摩斯先生。”“我看你是对我们寄予厚望了,温德小姐。”福尔摩斯微微一笑。“如果我的帮助能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那我就老老实实听你的。”这位来客充满仇恨地说道。在她那苍白而又凝固的脸上和火一般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仇恨,这种仇恨只有极少数女人才能达到,而男人则永远达不到。“你用不着去问我的过去,福尔摩斯先生,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是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格鲁纳给我造成的。要是我们把他拉下来该多好啊!”她两手疯狂地向空中抓着,“天啊,我真希望能把他拉到那个他往里推下了不知多少人的深渊去啊!”“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了吧?”“胖子欣韦尔已经告诉我了。这次他是要对另一个可怜的傻瓜下手了,还要跟她结婚,你是想阻止他。你当然很清楚这个混蛋,一定要阻止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和他接触。”“她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她爱他爱得疯狂,她已经被告知关于他的一切,但她一点也不在乎。”“也告诉她那个谋杀事件了?”“是的。”“我的天,她可真是胆大!”“她认为这一切都是诽谤。”“你为什么不把证据放在这个傻瓜的眼皮子底下让她瞧瞧?”“就是这样,你能帮助我们这样做吗?”“我自己不就是一个证据吗?如果我站在她眼前告诉她那人是怎样对我的——”“你会这样做吗?”“为什么不会?”“也好,这倒值得一试。但是他已经向她坦白了他的大部分罪恶了,并已经得到她的宽恕,据我了解她是不会再谈这个问题的。”“我敢说他一定不会把一切都告诉她,”温德小姐说,“除了那件轰动一时的谋杀案外,我还知道一点他的另外一两件谋杀事件。他总是习惯用柔和腔调谈到某人,然后紧盯着我的眼睛说:‘在一个月之内他就死了。’这些话不是空穴来风。但是我什么也不在乎——你瞧,我自己在那个时候也爱上他了。那时他做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对目前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样!但是有那么一件事使我很受震动。是的,妈的,如果不是他那张充满迷药和假话连篇的嘴皮子不停地解释和安慰我,我当晚就会离开他了。他有一个日记本——一个带锁的黄皮本子,外面有他金质的家徽。我看他在那天夜里十有八九是喝醉了,否则他绝不会把那个东西给我看。”“那究竟是什么?”“告诉你吧,福尔摩斯先生,这家伙收集女人,而且引以为豪,就像有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样。他把什么都收集在那个本子里,照片,姓名,细节,关于这些女人的一切。这是一本极其下流禽兽不如的本子,凡是人——即便是一个来自贫民窟的人,也绝不会把这样的坏事干尽。但是,阿德尔伯特·格鲁纳却仍然有这样一个本子。‘我所毁灭的灵魂’,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在本子外面题上这样的话。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个本子对你也没什么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它在什么地方?”“我又怎么能够告诉你它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我已经离开他一年多了,我只知道那时他把它放在某个地方。他在许多方面都像是一只严谨整洁的猫,所以它现在也许仍然被放在内书房一个旧橱柜的格子里头。你知道他的房子吗?”“我到过他的书房。”福尔摩斯说。“你已经去过了?如果你是从今天早晨才开始调查的,那你的动作可真够快的。我看这次格鲁纳遇见真正的对手了。外书房是摆放中国瓷器的那间——在两个窗口之间有一个大玻璃柜。在他的书桌后面有一个门直接通到内书房——一个他放文件一类东西的小房间。”“他不怕窃贼吗?”“他不是一个胆小鬼,即使最恨他的敌人也不会这样说他。他有能力保护自己,晚上有防盗的警铃。再说,对一个窃贼来说又有什么可偷的呢,除非偷走那些花哨的瓷器?”“毫无用处,”欣韦尔以一个专家的口气肯定地说道,“收买赃物的人没有谁会要这种既不能融化又不能换钱的东西。”“确实如此。”福尔摩斯说,“好吧,现在,温德小姐,如果你明天下午五点钟能过来下,我会考虑是否按照你的建议安排你和这位小姐见上一面。非常感谢你的合作,不用多说,我的主顾会大方地考虑……”“根本不需要,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年轻女人大声说道,“我并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只要让我亲眼看到这个人掉到臭屎堆里,这就是我得到的最好报酬了——掉在臭屎堆里,我再往他该死的脸上踏上一脚,这就是我的出价。只要你在追踪他,我明天或者任何一天都可以来。胖子会告诉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们又一次在斯特兰大街的餐馆共进晚餐时我才见到了福尔摩斯。当我问他这次他的会面运气如何时,他耸了耸肩膀,然后他把情况告诉了我,我就把这记录了下来。他那有点生硬枯燥的叙述需要稍加编辑一番才符合生活的本来面貌。“安排会面没有遇到什么困难,”福尔摩斯说,这位小姐竭力想在所有不重要的事情上表现出对她父亲的服从,因为她想弥补在终身大事上不从父命。将军打电话来说所有都安排就绪,火爆的温德小姐也按时到来了,于是在下午五点半一辆马车就把我们送到了贝克莱广场104号——老将军的住所。那是一座使人敬畏的让教堂都自愧弗如的灰色伦敦古堡。仆人把我们引进一间挂着黄色窗帘的很大的会客室,那位小姐就在那儿等着我们,她严肃认真,脸色苍白,泰然自若,就像山上的一座雪人那样遥远不可侵犯。

华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把她向你描述清楚,也许在这个案子完结以前你可以见到她,那你就可以使用你那语言天赋来描述了。她很美丽,但那是一个心思完全在上帝那儿的狂热的信徒才有的仙女之美。我曾在中世纪大师的画上看见过这样的脸,我简直无法想象一个畜牲般的流氓是怎么把他那肮脏的爪子放到这样一个人身上的。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两个极端互相吸引的现象了吧,像精神对于肉体,野蛮人对于天使。但你再也不会看到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她当然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那个恶棍早已不失时机地给她灌输毒药来让她对我们反感了。我想温德小姐的到来让她有点吃惊,但她还是挥手叫我们各自坐下,就像一位可敬的女修道院院长在接见两个肮脏的乞丐。华生,如果你的脑袋想要发涨的话,可得好好向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学习学习。‘好吧,先生,’她以一种仿佛来自冰山的冷风般的声音说道,‘我已经熟知你的大名。在我看来,你是来诋毁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我仅仅是遵从父命才会见你的,我提前告诉你,你所能够说出的一切不会对我产生丝毫影响。’

华生,我为她感到难过。在那一刻我对她的感觉就像是对自己女儿一样。我并不是一个富有口才的人,我用的是我的头脑,不是情感。但是那天我用我内心所能用到的一切真切的话来请求她。我向她描述了一个在婚后才发现男人真相的女人处在一个多么可怕的境地,她不得不屈服于沾血的双手的拥抱和淫荡的双唇的亲吻。我对她没有任何隐瞒——将来可能面临的羞辱,恐惧,极度的痛苦,所有的一切我都说了。但是我所有热切的话语都没能使她那乳白色的脸颊上增添一丝血色,没能使她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感情。我想起那个恶棍说的催眠作用,一个人可以完全确信她是生活在远离尘世的着迷的梦中。但是她的回答却是毫不含糊其词。‘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耐心地听你讲完了,’她说,‘其效果完全和预期的一样。我对我的未婚夫阿德尔伯特是非常清楚的,他一生波折,使他招致了某些强烈的仇恨和不公平的中伤,你是这一连串在我面前诽谤他的最后一个人。也许你是出于好意,但是我知道你是一个受雇用的侦探,反对男爵和维护他对你来说是一样的。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彻底明白:我爱他,他爱我,世界上所有的意见对我来说就像窗外鸟儿的叽叽喳喳,毫无用处。如果说他的高贵品质曾一时降低,我可能就是上帝特意派来帮助他恢复真正的高尚品质的。我不清楚,’这时她的目光落在我同伴的身上,‘这位小姐是谁?’

我正准备回答,不曾想这个女人像旋风一样开了腔。如果说你曾看过冰与火是如何针锋相对的,那就是这两个女人了。‘我来告诉你我是谁吧。’她叫喊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在盛怒之下她的嘴气得都歪了,‘我是他的最后一个情妇,我是那成百个被他引诱、利用、糟踏、抛弃到垃圾堆里的人之一,就如同他会对你做的那样。你那垃圾的残渣的最后归宿很可能是坟墓,也许这还算是最好的。我告诉你,你这个蠢女人,如果你嫁给这个男人,他就会置你于死地,也许使你心碎,也许扭断你的脖子,他带给你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结果。我不是出于对你的爱护才说这个话的,对于你的死我根本不在乎。我纯粹是出于对他的仇恨,是为了报仇,以牙还牙。但是横竖一个样,而你也不必这么瞪着我,我的大小姐,过不了几天你也许会变得比我更不值钱。’‘我认为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德·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我最后再说一遍,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曾有三次被狡猾的女人纠缠,我确信即便他做过什么错事也早已诚恳悔改了。’‘三次!’我的同伴尖叫起来,‘你这个傻瓜!十足的蠢货!’‘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你结束这次会面。’那冰冷的声音说,‘我已经遵从父亲的意愿来见你,但是我不是来听这个人疯叫的。’“温德小姐怒吼着猛然蹿上前去,要不是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早已揪住那位让人恼怒的女子的头发了。我把她拽到了门口,幸运的是,没有在公众面前大吵大闹就把她拉上了马车,因为她已经出离愤怒了。实话对你说吧,华生,虽然我表面冷静,但是也很恼怒,因为在这个我们试图拯救的女人的极端自信和冷静里面,实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反感的东西。你现在明白我们的处境了吧。显然我不得不另想办法了,因为这一招没有用了。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华生,很有可能你还会派上用场呢。不过下一步也许是由他们走而不是我们走。”

的确如此。他们的打击来了——确切地说是他的打击,因为我始终无法相信那位小姐也参与了这件事。我还能清楚地指出那天我是站在便道的哪一块方砖上。我站在那里,当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广告牌上,一阵恐怖感穿心而过。那个地方是在大旅馆与查林十字街车站之间,一个单腿的卖报人正在那里摆放他的晚报,日期正是上次交谈后的两天。报纸上用黄底黑字写着那可怕的大标题:

福尔摩斯遭受袭击

我记得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然后浑浑噩噩地抓了一张报纸,也忘记了付钱,还被卖报人抱怨了几句,最后我站在一家药店门口翻到了那段可怖的电文,写的是:

我们遗憾地获悉著名私人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遭受致命性的袭击,处境危险,至今未得到详细报道。据传时间在十二时左右,发生在里金大街罗亚尔咖啡馆门外。福尔摩斯先生头部及身上受到两名持棍者的袭击,据医生描述,其伤势十分严重。他当即被送进查林十字街医院,随后他本人坚持要求将其送回了贝克街的住宅。袭击他的两个恶棍看起来穿着讲究,肇事后从旁观者中穿过罗亚尔咖啡馆向葛拉斯豪斯街逃去。毫无疑问,凶手属于经常因福尔摩斯精明侦查而屡遭侦破的犯罪团伙。

我来不及看完新闻就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而去。我在门厅遇到了著名的外科医生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他的马车在门外等他。“还没有什么直接危险,”这是他的回答,“有两处头皮裂伤和几处严重淤血。必要的已经缝过针了,吗啡也打过了,现在安静休息十分必要,但是几分钟的谈话也不是绝对禁止的。”

在得到允许后我蹑手蹑脚走进黑暗的卧室。患者完全醒着,我听到一个嘶哑的微弱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窗帘放下了四分之三,但是有一线斜阳射进来,正好照在这个受伤的人裹着绷带的头上,白色的纱布上浸透出一片殷红的血迹。我在他旁边坐下,低下脑袋。“好了,华生,不要看起来如此害怕,”他用一种非常微弱的声音喃喃道,“情况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严重。”“谢天谢地!”“你知道,我还算得上是棍击运动家,我完全可以对付那些棍击。第二个人上来我才难以招架。”“我能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当然是那个该死的混蛋让他们干的。只要你说句话,我立刻就去把他的皮给剥了!”“好华生,我的老伙计!不,我们可不能那样做,除非是警察要抓他们。但是他们早已准备好逃脱法网了,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等着瞧吧,我自有打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夸大我的伤势。他们会到你那里打探消息的,你要大吹特吹,华生,什么能再活一周就算万幸啦,脑震荡啦,精神错乱啦——随你怎么说,越夸大越好。”“但是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怎么应对?”“哦,他那儿很好办。他将会看到我病情最严重的一面,我会寻找办法的。”“还有别的事情吗?”“是的,告诉欣韦尔·约翰逊,让那个女人躲一躲,那些家伙就要找她呢。他们当然知道在这个案子里她和我是一起的,既然他们敢来动我,看起来也不会放过她。事情紧迫,今晚务必要办。”“我马上就办。还有别的事吗?”“把我的烟斗放在桌上——还有装烟叶的拖鞋。好!每天上午到这里来,我们将讨论我们的作战计划。”

当天晚上我和约翰逊当即把温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区,确保她度过这次危险。

六天以来,在公众的印象中福尔摩斯已经濒临死亡。病情报告书上描述得十分严重,报纸上也有一些不祥的报道。但是我持续不断的探望使我确信情况并不是那样糟糕,他那坚硬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正在创造奇迹。他康复得很快,我有时候有点怀疑他实际感受到的康复速度甚至比他对我装出来的还要快。他有一种爱保密的倾向,这引起了很多戏剧性的效果,但是往往甚至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不得不去猜测他真正的计划是什么。他把这个格言推到了极致:只有独自谋划的人才是安全的策划者。没有人比我更接近他了,但我还是经常感到我和他之间有一种隔膜。

虽然报纸上报道说他得了丹毒,但是到第七天伤口已经拆线。在同一份晚报上有一条消息我必须去告诉他,不管他是真病假病。这条消息报道得很简单,说在星期五由利物浦出发的丘纳德轮船卢里塔尼亚号的旅客名单中有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他在美国有重要财产事宜需要处理,归来后就将举办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这个独生女——的结婚典礼等。福尔摩斯在听这个消息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冷冷的、全神贯注的神情,他的样子告诉我他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星期五?!”他大声说道,“只有整三天了。我确信这恶棍是想躲过危险。但是他不可能得逞的,华生,我保证他绝不可能!现在,华生,我想请你替我办点事。”“我来这儿就是这个目的,福尔摩斯。”“那好,那你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就全心全意研究中国瓷器。”他什么也没有解释,我什么也没问。长期的经验让我学会了服从的智慧。但是当我离开他的房间走到贝克街上的时候,我的脑子开始琢磨,究竟该如何去执行这样一道奇怪的命令。最后我坐车跑到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图书馆,把这个问题交给我的朋友洛马克斯图书馆副管理员,然后我就夹着一本大部头书回到我的住所了。

据说那种仔细将案情死记硬背下来能在星期一就质问证人的律师,不到星期六就把他恶补学来的知识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当然,我还不能摆出一副陶瓷学权威的架势,但是那天整整一个晚上,是整整一夜,除了中间的短暂休息,以及接下来的整整一上午,我确实是在勤学苦记大批名词。我记住了著名烧陶艺术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纪年法、洪武的标志和永乐的美丽、唐寅的书法,以及宋元时期的鼎盛历史等。当我第二天晚上来看福尔摩斯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装满了这一切知识。他已经没有躺在床上了,可是从报纸的报道中你是不可能猜出这种情况的。他用手支着他那缠满了绷带的脑袋,将整个身体深深坐进他最喜欢的安乐椅里。“呵,福尔摩斯,”我说,“如果相信报纸上说的话,你已经生命垂危了。”“那个,”他说道,“正是我打算造成的印象。现在,华生,你学得怎样了?”“至少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很好。你可以就这个问题进行内行的谈话了?”“我想是可以的。”“那你把壁炉架上那个小匣子递给我。”

他打开盖子,拿出一个用东方丝绸严实包裹着的小物件。他又打开一层包裹,露出一个极为精致的深蓝色小茶碟。“这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拿好。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明朝雕花瓷器,即使找遍整个克里斯蒂市场,也没有一件比这好的了。这样的一整套可是价值连城——但实际上除北京紫禁城之外是否还有一整套还很难说。内行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发疯的。”“我要用它干什么呢?”

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希尔·巴顿医生,半月街369号。“这就是你今天晚上的名字,华生,你将去拜访格鲁纳男爵。我了解一点他的生活习惯,晚上八点半左右他是有空闲的。可以事先给他写封信告诉他你要来访,并和他说你将带给他一件独一无二的明朝瓷器。你最好还是自称医生,因为这个角色你假扮的时候不会表里不一。这次你是个收藏家,碰巧得到这套宝物。你曾听说男爵对这方面很感兴趣,而且你对在一个合适的价格出售也不会反对。”“什么价钱呢?”“问得好,华生,如果你不知道你自己货物的价钱,那就会大大失败了。这个碟子是詹姆斯爵士拿给我的,我想这是他主顾的收藏品。如果你说它是举世无双的,也不过分。”“我可以建议由专家来估价。”“太好了!华生,你今天真是灵光闪现。可以提出克里斯蒂或者索斯比,不好自己提出价钱。”“如果他不见我呢?”“会的,他会见你的,他对收藏的狂热已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尤其是在这一方面,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公认的权威。坐下来,华生,我来口述这封信的内容,无须回信,只要说明你会来访和来访的原因。”

这是一封非常绝妙的信函,简短,彬彬有礼,而又能刺激收藏者的好奇心。街道送信人被恰当安排好送了过去。就在同一天晚上,我手里拿着珍贵茶碟,口袋里揣着巴顿医生名片,就开始自己的这场冒险了。

华美的房子和庭园显示出格鲁纳相当富有,就像詹姆斯爵士说的那样。一条长长曲折蜿蜒的甬道,两旁栽种着稀有的灌木,直通饰有雕像的铺满碎石的广场。这座宅子原是南非一个金矿大王在其最鼎盛时期修建的,那带角楼的低矮狭长的房子,尽管在建筑学上就像噩梦一样的阴沉,但其规模和坚固性却让人印象深刻。一个可以增添主人光彩的男管家把我领到大厅,转交给一个身穿华丽长毛绒衣服的男仆,他又引导我来到男爵面前。他正站在位于两扇窗子之间的一个敞开的大柜橱前面,里面摆放着他的部分中国陶瓷。我进屋时,他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棕色花瓶。“医生,请坐,”他说,“我正在检查我自己的收藏,想知道我是否还出得起高价来增添它们的数量。你瞧,这个小花瓶是唐朝时期的珍品,七世纪的古物,这也许会引起你的兴趣,我相信你从来没见过比这更精的手工和更美的瓷釉了。你把你说的那个明朝碟子带来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并递给了他。他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因为天色越变越暗,他把灯拉近,并开始仔细鉴赏。由于黄色灯光照在他脸上,我可以从容地端详他的容貌。

他确实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英俊男人。他在欧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也确实名不虚传。他虽然中等身材,但是体态优雅而灵活。他的脸黑黝黝的,几乎就像东方人,有着一双黑亮又忧郁的大眼睛,对女性极具诱惑力。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十分乌黑,胡须短而且尖,并精心修饰过。他五官端正而且迷人,只有平坦而单薄的嘴唇有些例外。如果我看到过一个杀人犯的嘴的话,那就是这个——它是脸上的一道残酷的硬生生的切口,双唇紧闭,冷酷无情,令人恐惧。他把胡子向上留起而露出嘴角是不明智的,因为这成了天然的危险标志,使他的受害者警觉。他声调迷人,举止倜傥。我看他在年纪上至多不过三十出头,而事后通过他的档案了解到他已经四十二岁。“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他终于说道,“你是说你有六个配成一套?让我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听到过这样奇妙的珍品。我知道在英国只有一个能和它相配,但那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市场上的。恕我冒昧问一句,巴顿医生,你是如何得到它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尽量用一种最无所谓的口气说道,“你能看得出它是真品,至于价格,我要求让专家来评估。”“太不可思议了,”他的乌黑大眼睛里闪过狐疑的目光,“就如此珍贵物品进行交易,人们当然想知道关于交易的全部了。它确实是真货,对这一点我一点也不怀疑。但是假如——我不得不把每种可能性都考虑进去——事后证明你没有权利出卖呢?”“我保证没有任何人对它有权利。”“当然,这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就是你的保证又有什么价值。”“我的信用银行会回答这个问题。”“那自然。但是整个交易让我感到太稀奇古怪了。”“成不成交悉听尊便,”我漠不关心地说,“我首先考虑到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有名的鉴赏家,但我在别处成交也不会有什么困难的。”“谁告诉你我是个鉴赏家?”“我知道你写过这方面的一本著述。”“你读过那本书吗?”“没有。”“好家伙,这让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你自称是一个鉴赏家和收藏家,你的收藏中有一件稀世珍品,而你却不愿花点心思去查阅一下唯一能告诉你所持有珍品价值的著作,你怎么解释呢?”“我是一个大忙人,我是个开业医生。”“这并不是答案。如果一个人真有癖好,他会认真钻研的,不管他别的业务是什么。而在信里你说你是鉴赏家。”“的确如此。”“我能否问你几个问题来试试你?我不得不实话跟你说,医生——如果你确实是一名医生的话——情况变得越来越让人怀疑了。请问,你知道圣武天皇吗?你认为他和奈良附近的正仓院又有什么关系吗?怎么,你感到茫然吗?那么请你讲一讲北魏王朝并说说它在陶瓷史上的地位。”

我假装发怒地跳了起来。“先生,这简直无法忍受!”我说,“我来这里是给你恩惠的,而不是当学生让你来考试的。我这方面的知识也许和你差得不远,但我不能回答如此无礼的提问。”

他紧紧盯着我,眼中的慵懒全然不见了。他的目光突然锋利起来,残忍的嘴唇之间的牙齿突然一闪。“玩什么把戏?你是个奸细,你是福尔摩斯的探子,你是在欺骗我。我听说这家伙快完蛋了,于是他就派个奸细来刺探我。你未经允许就闯入了我的住宅。好哇!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退了一步防备他来进攻,因为他已经气过头了。可能他一开始就对我产生怀疑了,也有可能是来回的提问使我露了马脚,总之再骗他是没指望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去狂怒地乱翻着。这时,他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倾听着,有什么动静传到他的耳朵里了。“哎呀!”他大声喊道,“天啊!”他一下子冲进身后那间小屋。

我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景象,通往花园的窗户大开着,在窗前,福尔摩斯就像一个恐怖的幽灵般站着,他头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色煞白。转眼间他已不见,我听见了他身子穿过灌木丛的声音。宅院的主人大吼一声也冲到了窗口。

就在那时,只是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一只手臂——一只女人的手臂——从树丛中猛挥了下手。与此同时,只听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我的记忆里会经常响起这声惨叫。他两手猛烈拍打着脸满屋乱跑,头在墙壁上疯狂地乱撞,然后他倒在地毯上痛苦地翻滚着,一声声的惨叫在屋内回响。“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要水!”他叫着。

我从茶几上抄起一个玻璃水瓶朝他奔去。与此同时,男管家和几个男仆也从大厅赶了来,当我跪下一条腿把受伤者可怕的脸转向灯光时,我记得他们中的一个晕倒了。硫酸正在腐蚀整个面孔,并从耳朵和下巴往下滴,一只眼已经泛白并且变得呆滞,另一只变得红肿起来。几分钟以前我还在欣赏的五官,如今就像一幅美妙的油画被画家用又脏又湿的海绵乱抹了一通。它们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失去色泽、没了人形、令人恐惧。

就他们关心的泼硫酸的袭击,我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发生的情况。有几个仆人爬过了窗口,有的已经冲到了草地上,但是天色已暗,又下起雨来。男爵在嚎叫之余痛骂着那个复仇者。“一定是那个女魔温德!”他大叫着,“天啊,她这个魔鬼,她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一定会的!我的天哪,我疼得受不了了!”

我用油把他的脸清洗了下,并用药棉包扎了起来,还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在这样的冲击下,他对我的怀疑全都消失了,他紧紧攥着我的手,仿佛我有能力把他那呆滞望着我的死鱼般的眼睛救转过来似的。要不是想起他那咎由自取的罪恶一生,我也许会对这样的毁坏事件流下同情的泪水。而此时我对被他那发烫的手抓着只感到十分厌恶,所以当他的家庭医生和紧随其后的专家前来接替我的时候,我感到一阵轻松。一个巡警也赶了来,我递上了我的真实名片——再使用假名既是无用的也是愚蠢的,因为在苏格兰场,人们对我的面貌几乎和福尔摩斯一样熟悉。然后我就离开了这座阴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时便回到了贝克街。

福尔摩斯正坐在他常坐的安乐椅中,看起来面色苍白筋疲力尽。除了他的伤情外,甚至他那钢铁般的神经也被今天晚上的事件震惊了,他悚然地听我叙述男爵的毁容。“这就是罪恶的报应,华生,罪恶的代价!”他说道,“这迟早会到来的。天晓得,这个人真是恶贯满盈。”他补充说道,并从桌上拿起一个黄色的本子,“这就是那个女人所说的本子,要是这个本子还不能终止这场婚事的话,那就再也没有办法了。但是这个本子会的,华生,一定会的,这是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都不能忍受的。”“这是他的恋爱日记吗?”“不如称作他的淫乱日记,怎么说都可以。当那个女人告诉我们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如果我们能拿到它,这会是一个很有力的武器。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就是担心这个女人可能会走露风声。但我一直在思考这事。后来他们把我打伤让我感到有机会让男爵认为对我没有再防备的必要了。这都是有利的。我原本打算多等几天,但他的去美国的行程迫使我马上行动。他绝不会把如此暴露的文件留在家里,因此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夜间去偷窃是不可能的,他有所防范,但是如果在晚上能把他的注意力引开,那就是一个机会。这就需要你和你的蓝色茶碟儿了。但我必须弄清这个本子的位置。我知道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去行动,因为我的时间受你关于中国陶瓷知识的限制。所以,最后我还是找来了这个女人。我又怎么会知道她偷偷藏在怀里的小包儿是什么呢?我还以为她是为我的事情而来呢,哪曾想她还有自己的特殊任务。”“他已猜到我是你派过来的了。”“我就担心这个。但是你缠住他的时间让我拿到日记已经足够了,只是还不够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哦,詹姆斯爵士,欢迎,欢迎!”

这位温文尔雅的客人已经应邀过来了,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福尔摩斯讲述所发生的事情。“你已经创造了奇迹,绝对的奇迹!”当他听完之后大声说道,“但是如果伤势就像华生医生描述的那样严重,我们即使不用日记也能够阻止这场婚姻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像德·梅尔维尔这种女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她会把他当作一个毁了容的受难者而更加爱他。不,绝不,不是他的外形,而是他的道德,那才是我们要毁坏的。这本日记会使她清醒过来,除此之外我想再没有别的东西了。这是他亲笔写的,她不可能不以为意的。”

詹姆斯爵士把日记和那个珍贵茶碟都拿走了。由于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办,就同他一同走到了街上。一辆马车在等着他,他跳上车,匆忙地对戴帽徽的车夫发了句话,就快速地驾车离开了。他把半边大衣挥出窗外来遮住车箱上的家徽,但我仍然借着从我们扇形窗射来的灯光看清楚了。我大吃一惊,转身就冲到楼上回到福尔摩斯的房间。“我发现我们的主顾是谁了,”我大声喊出我的爆炸消息,“你当是谁,福尔摩斯,原来就是——”“是一位忠实的朋友和慷慨的绅士,”福尔摩斯举了下手示意我打住,“不必多说了。”

我不知道这本作为罪证的日记是怎样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斯爵士办的,更可能是把这个微妙的事情交给这位小姐的父亲去办了,无论如何,效果就像期望的那样圆满。三天之后,晨报上的一则报道说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的婚礼已经取消了。同一份报纸也刊载了刑事法庭对吉蒂·温德小姐受到的泼硫酸的严重指控第一次开庭。但在审讯过程中出现了种种情有可原的情形,结果只判了这类犯罪的最轻徒刑。夏洛克·福尔摩斯有受到盗窃指控的威胁,但是当目的是好的而主顾又十分显赫时,连刻板的英国法庭也变得富有同情心和弹性了。我的朋友始终没被传讯。

变白的军人

我朋友华生的想法尽管数目有限,但是却极其固执。长久以来他一直怂恿我自己写一次办案经历。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是我自找的,因为我经常借机指出他的叙述是多么肤浅,并指责他一味迎合公众口味,而不顾严格准确的事实和数据。“你自己试试吧,福尔摩斯!”他总是这样反驳道。而当我拿起笔来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我开始意识到内容必须这样,才能够吸引读者。下面的这件案子肯定能够让读者感兴趣,因为它是我的收录中最稀奇的一件事情,然而碰巧华生没有在他的记录里记下它。讲到我的老朋友兼传记作者华生,我要借此机会说明一下,我之所以在我各种各样不足挂齿的调查中不怕负担地带一个伙伴,并不是出于感情用事或者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华生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独特之处,他承认他的谦虚以及没有注意到对我工作过高的评价。一个能预知到你结论和一系列行动的同伴总是有危险的,可是每一个进展都让他惊讶不已,而且对他来说未来总是一个未揭开的秘密,那么,这的确是一个理想的帮手。

据我笔记簿上的记载,那是在一九〇三年的一月,即布尔战争刚刚结束后,詹姆斯·M.多德先生来拜访我。他是一个高大、精神饱满、皮肤黝黑、性格正直的英国人。那时,忠实的华生因为结婚而离开了我,这是在我们交往中我所能记得的他唯一的自私行为。

所以我是一个人。我的习惯是背靠窗户坐,而让我的客人们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从而光线正对着他们。詹姆斯·M.多德先生稍微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开场。我也无意去帮助他,因为他的沉默给了我更多的时间去观察他。我发现让客人们感受到我的个人魅力是明智的,因此我就把我的一些观察结论告诉了他。“先生,我感觉你是从南非回来的。”“是的,先生。”他带着几分惊讶回答道。“皇家义勇兵,我猜想。”“完全正确。”“很可能是米德尔塞克斯军团。”“正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你简直是个巫师。”

我对他迷惑的表情笑了笑。“当一位有强壮体魄的绅士进到我的屋里,脸色棕黄,而英国的太阳绝对晒不到那个程度,手帕是放在袖筒里而不是放在口袋里,那就不难确定他来自哪里。你蓄着短胡须,表明你不是正规军。你穿着骑手制服样式的衣服。至于米德尔塞克斯,你名片已经向我表明你是来自思罗格莫顿街的股票经纪人,你还会加入其他军团吗?”“你全都看出来了。”“我看见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我训练我自己去留意我所观察到的东西而已。不过,多德先生,你今天上午来拜访我当然不是来跟我讨论观察的科学的。图克斯伯里老庄园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福尔摩斯先生!你——”“我亲爱的先生,这没什么神秘的诀窍。你来信上的标题是那里的,另外你约见我是如此紧迫,那显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而重要的事情了。”“是的,的确如此,但是信是下午写的,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埃姆斯沃斯上校把我踢出来的话——”“把你踢出来?”“唉,差不多。他是个硬心肠难对付的家伙,就是埃姆斯沃斯上校,他是当年最厉害的军官。那也是一个讲粗话的年代,要不是因为戈德弗雷,我早已经不会容忍上校了。”

我点燃烟斗,靠在椅背上。“或许你应该解释一下刚才你所说的话。”

我的客人顽皮地笑了笑。“我已经习惯于假定不用告诉你,你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了,”他说道,那么我还是把实情都告诉你吧,我非常希望你能够告诉我它们是什么意思。我一夜都没睡,脑子里很困惑,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不可思议。

我入伍的时候是一九〇一年一月——刚好是两年前——年轻的戈德弗雷·埃姆斯沃斯和我是一个中队。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唯一的儿子,埃姆斯沃斯上校是克里米亚战争中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获得者,他把好战的血统传给了他的儿子,所以难怪他加入了志愿兵。在整个团里再也找不到比他出色的小伙子了。我们成了好朋友,那种只有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中才能形成的友谊。他是我的伙伴——那意味着在军队中这是非常不错的事情。我们同甘共苦历经了一年的艰苦战斗生活。后来在比勒陀利亚外部的钻石山附近的一次行动中,他被猎象枪击中了。我从开普敦和南安普顿医院各收到一封信,从此一直就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了。福尔摩斯先生,六个多月没有消息,而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好啦,战争结束后,我们全都回来了,我写信给他的父亲询问戈德弗雷在什么地方,没有回复。我等了一段时间,接着又写了一封信。这次我收到了回信,简短而冷淡:戈德弗雷航海环游世界去了,一年之内可能都不会回来。就这些。“我并不满意,福尔摩斯先生,整个事情好像十分反常。他是一个热心的小伙子,绝不会随便丢下一个朋友的,这不像他。然后,我又碰巧知道了他是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还有他的父亲和他并不是一直那么合得来。有时候这位父亲有些霸道,而戈德弗雷又年轻火盛。不,我并不满意,然后我下定决心要追根究底。然而恰巧由于这两年不在家,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所以只有到这个星期我才开始继续着手戈德弗雷这件事情。但是,既然我已经开始办这件事情了,我的意思就是把其他事都放在一边,目的就是为了把它做到底。”

詹姆斯·M.多德先生看起来是那种最好跟他做朋友而不是做敌人的人。他的蓝色眼睛显得很坚决,说话的时候方形的下巴有些僵硬。“哦,那么你都做了些什么?”我问道。

我首先采取的行动是去他家——贝德福德附近的图克斯伯里老庄园——亲自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给他母亲写了一封信——因为我已经受够了他那个坏脾气的父亲——开门见山说我是戈德弗雷的好友,我能告诉她很多我们共同经历的有趣事情,我有可能路过附近,如果不介意能否拜访一下以及其他等等。我收到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并且愿意留我住宿。这样我星期一就过去了。

图克斯伯里老庄园,穷乡僻壤,无论从什么地方下车都还有五英里的路。车站也没有马车,所以我只能提着手提箱步行,接近傍晚的时候我才到达。那是一所坐落在一个相当大的园子里面的非常巨大绵延的房子。我看它是一座包含了各个时代不同风格的建筑,从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半砖木结构地基开始,到维多利亚时代的柱廊。里面到处都是镶板、挂毯和褪了色的老画,真是一座阴森诡秘的屋子。有个老管家拉尔夫,看起来像这座房子一样古老,还有他的妻子,可能更老一些。她以前是戈德弗雷的保姆,我曾经听他说过她,他对她在感情上仅次于他的母亲,所以尽管她外表古怪,我还是对她有好感。我也喜欢他的母亲——一个温和、小巧、脸色苍白和羞怯的女人。只有上校看起来不顺眼。

我们见面就小吵了一架。我本来想回车站,如果不是我觉得这样做正合他心意的话,我肯定走了。我被直接带到他的书房。他坐在凌乱的书桌后面,我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驼背,烟灰色的皮肤,乱七八糟的灰色胡子,红筋突出的鹰钩鼻子,两只灰色凶狠的眼睛从浓密的眉毛下面瞪着我。我马上明白了为什么戈德弗雷很少提起他的父亲。‘先生,’他以一种粗粝刺耳的声音说,‘我倒是对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感兴趣。’

我回答说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已经说明白了。‘是的,是的,你说你在非洲认识戈德弗雷。当然,我们只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口袋里有他写给我的信。’‘请让我看一看。’

他朝我递给他的两封信看了一眼,然后就把它们扔了回来。‘好吧,那又怎样呢?’‘先生,我是您儿子戈德弗雷的好朋友,共同经历的很多记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可是他突然没有音讯了,我对此感到惊讶,希望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先生,我记得已经和你通过信,并且已经告诉过你他去航海环游世界了。从非洲回来后,他的健康情况不大好,他的母亲和我都认为他需要彻底休息,换换环境。请你把这个情况转告给任何其他关心这件事情的朋友们。’‘当然,’我说,‘但是请你告诉我他乘坐的轮船和航线的名称,还有日期,说不定我可以和他通信。’

我的请求看起来让主人伤脑筋又感到不安,他浓密的眉毛落到双眼上面,很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他终于抬起眼来,就像一个棋手发现对手走了威胁性的一步,然后他要决定如何去走。‘多德先生,’他说,‘你可恶的固执会让很多人感到生气的,并且会被认为已经达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请您务必原谅我,先生,我是真心关心您的儿子。’‘正是如此。我已经考虑到每一个细节,然而,我必须请你停止这些打听。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可能总是向外人解释,不管出于多么善意。我妻子十分想听到你能够讲讲戈德弗雷过去的事,可是我请求你不要管现在和将来的事,这种打听没有任何益处,只会让我们的处境更加困难。’

就这样我碰到了死胡同,福尔摩斯先生,根本没办法绕过去。我只好假装接受他的观点,并且暗暗发誓查不清我朋友的情况绝不罢休。那天晚上非常枯燥无味,我们三个人在一间昏暗褪色的旧房间里平静地吃着饭。那位女士急切地向我询问关于她儿子的事情,但是那个老头子却似乎一直闷闷不乐。我对整个过程感到十分无聊,所以礼貌地找了一个借口尽早回到我的卧室。那是楼下一间和房子里其他房间一样阴暗空荡的大房间。对我而言,经过一年草原露宿,对住处也就不会十分讲究了。我拉开窗帘,朝花园里望去,外面是晴朗的夜空,半边的月亮挂在天空。然后我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边,身旁桌子上放着一盏灯,我尽力读一本小说来分散我的心思。然而我被老管家拉尔夫打断了,他带来一些新鲜的煤炭。‘先生,我担心你夜里煤不够烧。天气很冷,这些房间都不暖和。’

他离开房间前犹豫了一下,当我转过身看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那里看着我,布满皱纹的脸上欲言又止的样子。‘请您原谅,先生,晚餐的时候我忍不住听您谈论了一些关于戈德弗雷少爷的事情。您知道,我妻子曾经是他的保姆,所以我几乎可以说是他的养父,自然我们都很关心他。您说他表现很好吗,先生?’‘全军团里再也没有比他更勇敢的人了。有一次他把我从布尔人的枪林弹雨中拖了出来,否则我可能就不会在这儿了。’

老管家搓着他骨瘦如柴的双手。‘是的,先生,就是,戈德弗雷少爷就是如此。他一直都很勇敢。先生,园子里的每一棵树他都爬过。什么都拦不住他。他过去是个好孩子,哦,先生,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小伙子。’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听着!我大声说道,你说他”曾经是。你说话的口气好像他已经死了的样子。究竟有什么秘密?戈德弗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抓住那个老头儿的肩膀,可是他畏缩地退开。‘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关于少爷戈德弗雷的事情请您问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管这事。’

他正要离开房间,可是我拉住了他的胳膊。‘听着,’我说,‘在你离开房间之前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否则我会整晚拉住你不放。戈德弗雷死了吗?’

他不敢正视我的眼睛,就像一个被催了眠的人一样。他回答得非常勉强,这是个可怕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我倒希望他死了!’他喊着挣开我,就冲出房间了。“福尔摩斯先生,你能想象得到,我回到我刚才坐的椅子上,心情再也好不起来了。在我看来,老头说的话只有一种解释,显然我可怜的朋友是被卷入了某些犯罪事件,或者至少是关乎家庭名誉的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于是严厉的父亲就把儿子送走,藏了起来与世隔绝,以免丑闻曝光。戈德弗雷是一个鲁莽的家伙,很容易受周围人的影响,很可能他是落入了坏人之手并被引向了毁灭之路。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是非常可惜的事情,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有责任努力找到他,看能不能给他一些帮助。我正在这样不安地思考着,猛地一抬头,发现戈德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客人停了下来,就像一个陷入沉思的人一样。“请你继续讲下去。”我说,“你的案子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站在窗户外面的,脸贴着玻璃。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曾向外面看过夜空,我把窗帘半开着,他就对着打开的地方。因为是落地窗,所以我可以看见他的全身,但是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脸,异常苍白,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白过,我想幽灵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可是他看着我的眼睛,那是一双活人的眼睛。当他发现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往后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这个人有些让人感到震惊的东西,福尔摩斯先生,不仅仅是他那张黑暗中如奶酪一样苍白可怕的脸,而是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一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东西。这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直率的小伙子,我心里感到有些恐惧。

一个当了一两年兵,整天跟布尔人打交道的人,是行动迅速且从不会怯阵的,并且戈德弗雷几乎刚消失,我就跳到窗户边。开关很难操作,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它推开,然后快速穿出去,来到花园的小路上,朝着我认为他可能跑的方向追去。

这条小路很长,光线也不是很好,可是我总感觉有东西在我前面跑。我继续向前跑着,喊着他的名字,可是没有用。当我跑到小路的尽头,发现这里有好几条岔道通向几个小屋。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我清楚地听见一声关门的声音。这不是从我背后屋子传来的,而是从黑暗中的某处传来的。福尔摩斯先生,这足以让我相信我看到的不是幻觉。戈德弗雷的确从我跟前逃走了,并且关上了一扇门,这是确定无疑的。

我无能为力了。整夜心神不宁,脑子里一直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情,想找到可以解释它的原因。第二天我发现上校缓和了很多,因为他的妻子说附近有几个好玩的地方,我就趁机询问如果再待一晚是否有什么不便。那个老头勉强默许了,这样我就有一整天的时间去观察。我已经非常肯定戈德弗雷就躲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但是在什么地方和为什么躲在这儿还有待解决。

这所房子是如此之大,布局又如此杂乱无章,即使在里面藏上一个军团也没人知道。如果秘密是在这里的话,我是很难去揭示它的。可是我听到的关门声不是在这座房子里面,所以我必须到园子里去探究,看看能否发现这个秘密。这并没有什么困难,因为那些老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这样我就能实施我的计划了。

花园里有几个小屋,花园的尽头有一座稍具规模的独立房屋——大得足够园丁或者看守人居住了。难道是从这个地方发出的关门声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就像随便散步一样朝它靠了过去。这时有一个矮小利落、留着胡子、穿着黑色大衣、头戴圆顶硬礼帽的男人,完全不像园丁的样子,从那所房子里走了出来。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出来后就把门锁上,把钥匙放在口袋里面了。然后他看见我,脸上显得有些惊讶。‘你是这里的客人吗?’他问道。

我解释说我是的,并且说我是戈德弗雷的一个朋友。‘真遗憾他去旅行了,因为他会非常想见到我的。’我继续解释道。‘真是如此,是的,’他多少有些心虚地说道,‘或许再改个合适的时间来吧。’然后就走开了。但是当我转身的时候,发现他正藏头露尾地躲在园子尽头的月桂树后面盯着我。

当我经过时,我仔细观察了这座小房子,可是窗户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至少在别人看来,它是空的。如果我过于冒失的话,可能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赶出去,因为我意识到我正在被人监视着。所以我就回到屋内,等到晚上再继续调查。到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就从窗户里溜了出去,悄悄地向那座神秘的住宅走去。“我已经说过它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了,但是现在我发现百叶窗也关着。然而,有一扇窗户透出了灯光,所以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在这里。还算走运,因为窗帘还没有完全拉上,百叶窗上有个裂缝,所以我可以看见屋内的情景。这是个非常温暖的地方,灯光明亮,炉火熊熊,对面坐着我上午遇到的那个矮个男人,他正抽着烟读报纸。”“什么报纸?”我问。

我的客人对我打断他的叙述有些不高兴。“那有什么关系?”他反问道。“至关重要。”“我真的没有注意到。”“或许你注意到了那是大张的报纸还是类似周刊之类的小本了吧?”

现在你这么一提醒,好像它不是大张的,可能是《观察家》。可是,我实在顾不上这些细节了,因为还有一个人背对着窗户坐着,我敢肯定他就是戈德弗雷。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是我熟悉他肩膀的斜度。他用肘支着头,姿态十分忧郁,身体前倾着靠近火。我正犹豫要做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原来上校已经站在我身边了。‘这边走,先生!’他小声说道,接着一声不吭地走回房子。我跟着他一直走到我的卧室里,他路过门厅时拿了一张时刻表。‘八点半有一班去伦敦的火车,’他说,‘马车八点钟在门外等候。’

他气得脸色发白。我则感到自己处境非常尴尬,我只能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试图用对我朋友的担心来给自己辩解。‘这件事情不必再讨论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你非常无耻地侵犯了我的家庭隐私。你来这儿是作为客人,可是却变成了间谍。先生,除了不想再见到你外,我对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下我也发了脾气,说了些过火的话。‘我已经看见你儿子了,我确信你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把他藏起来与世隔绝。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可是我确定他已经没有自由了。我提醒你,埃姆斯沃斯上校,除非我确信我的朋友是平安和健康的,否则我是绝不会停止弄清事情的原委的,当然我也绝不会被你的任何言行吓住。’“这个老家伙看起来像恶魔一样,我真以为他正准备动手呢。我已经说过他是一个骨瘦如柴、凶狠的个子高大的老家伙,尽管我不是个弱者,对付他也很可能会陷入困境。然而,他怒目而视了半天后就转身走出房间了。至于我,第二天早晨我就按时乘火车走了,我的打算就是直接来找你寻求你的建议和帮助,这就是我写信与你见面的原因。”

以上就是我的访客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或许精明的读者已经看出来了,解决这个案子并没有多少困难,因为只有非常有限的可供选择的答案可以解释问题的根本原因。虽然简单,却有些有趣和新颖的地方,因此我才冒昧地把它记下来。现在我就用我熟悉的逻辑分析来缩小可能的解答。

我问:“屋子里有多少仆人?”“依我看,只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们的生活看起来相当朴素。”“那么那间独立的房子里就没有仆人了?”“一个也没有,除非留胡子的那个小个子是仆人。可是看起来他的身份要高得多。”“这很有启发性。你注意过任何从一所房子向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迹象吗?”“你这么一说,我确实看到老拉尔夫提着一个篮子朝这所房子的方向往园子里走去。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是食物。”“你在当地进行任何打听了没有?”“是的,我做了。我和车站站长及村里的旅馆老板谈过,我只是简单地询问他们是否知道我的老战友戈德弗雷的情况,他们都说他航海环游世界去了。他曾经回过家,然后紧接着就再次外出了。看来这种说法已经被普遍接受了。”“你提起过你的任何猜疑吗?”“完全没有。”“这非常明智。这件事情是需要调查的,我要跟你一起去图克斯伯里老庄园。”“今天?”

碰巧当时我正在处理一桩案子,就是我朋友华生叙述过的那起格雷明斯特伯爵被深深卷入的修道院学校案。我还受到土耳其君主的委托,需要立刻行动,如果疏忽的话,将会产生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直到下个星期初,按照我日记的记录,我才在詹姆斯·M.多德先生陪同下踏上去贝德福郡的行程。在路过伊斯顿区的时候,我们让一位神情严肃、沉默寡言、脸色铁青的绅士上了车,这是我已经和他约定好的。“这是一位我的老朋友,”我对多德说,“他在场可能是完全多余的,但是另一方面,也许是至关重要的。目前的状况不需要进一步讨论这件事情。”

华生的叙事很可能已经让读者习惯于这种事实,就是在思考一件案子的过程中我是不会费口舌或者说出我的想法的。多德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是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三个就一起继续赶路。在火车上我又向多德问了一个问题,我想让我们的那个同伴听到。“你说你从窗户里非常清楚地看到你朋友的脸,那么显然你确定就是他本人?”“关于这一点我没有任何怀疑。他的鼻子贴着玻璃,灯火正照在他脸上。”“会不会是其他长得像他的人呢?”“不会,不会,就是他。”“可是你说他的样子变了?”“只是脸色变了。他的脸是——我该怎么说呢?——就是那种鱼肚白色,是白色的。”“每个地方都同样的苍白吗?”“我想不是。我看得最清楚的是他的前额,因为他是压着玻璃的。”“你叫他了吗?”“当时我是太震惊和害怕了。然后我去追他,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那样,毫无结果。”

这件案子事实上已经完成了,只再需要一个小动作就可以圆满结束了。

经过一番长距离的旅行,我们终于抵达了我的顾客所描述的那所奇怪的布局凌乱的老房子。开门的是那位老管家拉尔夫。我已经将马车全天租了下来,并且告诉我的老朋友先待在车里,直到我们通知他下来。拉尔夫是一个矮小、布满皱纹的老头,穿着传统的黑上衣和灰白相间的裤子,只有一点非常特别,他戴着褐色的皮手套,一看见我们他就马上脱了下来,当我们经过门厅桌子时他把它们放在上面了。我这个人,正如我朋友华生评论的那样,有着异常灵敏的感觉能力。显然这里有一种微弱,但是刺鼻的气味,它好像就是从门厅桌子上发出来的。我转身把我的帽子放在上面,又把它弄落到地上,然后弯腰去捡它,勉强把我鼻子靠近离手套不到一英尺的地方。没错,毋庸置疑,这种奇怪的味道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我继续走进书房,侦查工作已经结束。哎呀,我自己讲述故事就这么直接!华生正是用隐去这样的环节的方法让他叙述的结尾那样引人入胜。

上校埃姆斯沃斯不在房间里,但是一收到拉尔夫的通报就立刻赶来了。我们听到楼道里传来他那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了,他横眉瞪眼地就冲了进来,我确实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狠的老头。他手里拿着我们的名片,然后把它们撕碎扔在地上,接着踩在上面。“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你这个无耻的爱管闲事的家伙,不准你来我家!你这该死的家伙胆敢再来这里,如果你再敢擅自进来的话,我就有权用暴力,我会毙了你的,先生!上帝做证,我一定会的!至于你,先生,”他转向我,“我同样警告你,我了解你这种卑鄙的职业,请你到其他地方去显摆你的本事吧,这里用不着你。”“我不能离开,”我的客人坚决地说,“除非戈德弗雷亲口告诉我他没有受到监禁。”

我们的这位主人随手拉响了铃铛。“拉尔夫,”他说,“给县里的警察局打电话,告诉局长派两名警察来,就说这里有窃贼。”“稍等,”我说,“多德先生,你应该知道,埃姆斯沃斯上校可以行使他的权利,我们没有权利进入他的房子。另一方面,他也应当意识到你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对他儿子的关心。我冒昧地希望,如果允许我和埃姆斯沃斯上校交谈五分钟的话,我肯定可以改变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我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老上校说,“拉尔夫,快去做,还在等什么?快给警察局打电话!”“绝不要那样做,”说着我往门上一靠,“警察一介入就正好带来你所担心的灾难。”我拿出笔记本在一张活页上潦草地写了一个字。“这就是我们到这儿的原因。”说着我把它递给埃姆斯沃斯上校。“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喘着气重重地坐到椅子上说道。“我的职业就是弄清事情,这是我的生意。”他坐在那里沉思着,骨瘦如柴的手捋着蓬乱的胡子。然后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好吧,如果你们真想见戈德弗雷,就见吧。这事与我无关,是你们逼我做的。拉尔夫,告诉戈德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们五分钟后会见他们。”

五分钟后我们穿过花园小路,来到那座神秘屋子前面。一个留着胡子的矮个儿男人站在门口,脸上显得相当惊愕。“这太突然了,埃姆斯沃斯上校,”他说道,“这会打乱我们的计划的。”“我也无能为力,肯特先生,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戈德弗雷先生能见我们吗?”“是的,他正在里面等着。”他转身把我们领进一间宽敞、陈设简单的房屋,一个人正背对着壁炉站在那里。一看见他,我的客人马上伸出手跳上前去。“啊!戈德弗雷,老伙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可是对方挥手示意他后退。“别碰我,吉米,保持距离。是的,你非常震惊!我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是中队那个整洁的准下士埃姆斯沃斯了,是吗?”

他的外貌的确非常奇怪。可以看出来他原来是一个棱角分明、被非洲太阳晒黑的英俊男人,可是现在棕黑的皮肤间有些奇怪的发白的斑块,这让他的皮肤变白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见访客的原因,”他说,“见你我倒不介意,但是我不想见你的同伴。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可是你已经让我处于很不利的地位了。”“我只想确定你是否平安,戈德弗雷。那天晚上你朝我的窗户里张望的时候,我看见你了,我不甘心事情就这么过去,一定要把情况弄清楚。”“老拉尔夫告诉我你在这儿,我禁不住想偷看一下你。我希望你没看见我,当我听到开窗户的声音时,我只好跑回我的藏身之处。”“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好吧,事情也不复杂,”他说着点燃一支香烟,“你还记得那天早晨在布弗斯普鲁发生的战斗吗?就在比勒陀利亚外边的铁路东线上。你听说我被枪击中了吗?”“是的,我听说了,可是不知道具体情况。”

我们有三个人和其他人分散了,有辛普森,就是我们叫他秃头辛普森的家伙,安德森,还有我。那是个地势起伏剧烈的地方。我们正在追赶一个布尔人,可是他潜伏了起来,并击中了我们。其他两个人都被打死了,我的肩膀中了猎象枪子弹。然而我拼命抓住马鞍,飞奔了几英里才昏倒掉下马来。

等我苏醒过来,已经是黄昏了。我挣扎着站起来,感到异常虚弱和疼痛。让我惊讶的是不远处就有一座非常大的房子,有着宏伟的门廊和很多窗户。天气致命地寒冷,你知道是那种通常在夜晚袭来的让人失去感觉的寒冷,一种致命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冷,跟那种清新和有益的霜冻完全不同。我感到寒冷刺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到达那座房子里。我努力站起来,拖着自己前进,身体差不多已经失去知觉了。我只模糊记得我缓慢地爬上台阶,穿过一扇大开的门,进入一间摆着几张床的大房间,就满足地哼了一声倒在其中的一张床上。床还没有铺好,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被子往我颤抖的身体上一拉,立刻就睡熟过去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了。在我看来,我并没有来到一个健康的世界,反而进入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噩梦之中。非洲的阳光从宽大、没有窗帘的窗户射进来,让这间粉刷成白色的空敞的集体宿舍显得异常清楚明亮。我面前站着一个矮小的像侏儒一样的人,长着一个硕大、球根状的脑袋,嘴里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说着荷兰话,挥动着一双可怕的在我看来像褐色海绵一般的手。在他身后站着的一群人,好像对眼前这种情形感到很有意思,可是我一看他们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每一个人要么是扭扭歪歪,要么就是臃肿变形,或者是以其他奇怪的方式被毁容了。这些怪物的笑声听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好像他们没有人会讲英语,可是情况必须解释清楚,因为那个长着大脑袋的人越说越生气,最后完全变成了野兽般的吼叫。然后他用那双丑陋的手抓住我就往下拉,根本不管我鲜血直流的伤口。这个小怪物强壮得像一头牛,如果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被屋里的骚动引了过来,我真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些什么。这个人显然是这里的负责人,他用荷兰语说了几句严厉的话,那人就躲开了。接着他转向我,异常惊讶地瞪着我。‘你到底是怎么到这儿的?’他惊异地问道,‘等一下!我知道你已经精疲力竭了,你肩膀上的伤口需要处理,我是大夫,我马上就给你包扎。但是,哎呀!你在这里比你在战场上的任何时候都要危险得多。你是在麻疯病医院里,并且你已经在一个麻疯病人的床上睡过。’

还需要我告诉你更多的吗,吉米?好像是因为战争的来临,这些可怜的家伙在头天都疏散了。然后,由于英国军队到达,他们又被那位医疗负责人重新带回这里。他向我保证,尽管他认为他对这种疾病有免疫力,也绝不敢像我那样做。他把我放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细心照料我。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就被送到比勒陀利亚的总医院。“你瞧,这就是我的悲剧。我抱有一线希望,可是直到我回家,就像你看到的,我脸上的这些可怕症状告诉我,我没有能够逃脱。我该怎么办呢?我就躲在这间人迹罕至的屋子里。我们有两个能够绝对信任的仆人,这是一个可以居住的房子。肯特先生是一名外科医生,在保证不泄密的情况下才为我服务。这样处理非常简单,而另外一条路则是极其可怕的:和陌生人一起被终身隔离,永远没有希望被释放。可是必须严格保密,否则即使在冷清清的乡下也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我一定会在劫难逃的。甚至你,吉米,甚至连你都不能告诉。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我父亲会让步。”

埃姆斯沃斯上校指了指我。“是这位先生迫使我这样做的。”说着他打开了那张我写着“麻疯病”的纸张,“依我看,如果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那么更安全的办法就是全告诉他。”“正是如此,”我说,“谁知道除了有好处之外,还会带来什么呢?照我理解,只有肯特先生看过患者。请问,先生,你是不是这种病的专家呢?因为,据我了解,这是一种热带或亚热带疾病。”“我是受过良好教育、有知识的医生。”他说话有些僵硬。“先生,我毫不怀疑你是完全能够胜任的,可是想必你会同意在这种情况下听听由第二位专家提出的意见也是有用的。我认为,你之所以避免这个,是因为担心迫于压力而让你隔离病人。”“就是这样。”埃姆斯沃斯上校说。“我预料到这种情况了,”我解释道,“我已经带来一位朋友,他的慎重是完全可以信任的。我曾经为他提供过专业服务,他愿意作为一个朋友而不是专家来提供意见。他的名字是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肯特先生脸上立刻流露出惊喜激动的表情,简直就像刚刚提升的中尉要会见远征军司令那样。“我确实感到很荣幸。”他低声说道。“那么我就请詹姆斯爵士到这儿,他现在正在门外的马车上等着。与此同时,埃姆斯沃斯上校,我们或许可以到你的书房会合,我会做些必要的解释。”

到这里我就想念我的华生了。通过巧妙的提问和意想不到的悬念,他就能夸耀我那简单的技巧了,把本来只是系统常识夸成了奇才。当我自己叙述时,就没有这种手段了。我只好把我思考的过程讲述出来了,就像在埃姆斯沃斯上校书房里对着我的几个听众说的那样,其中还包括戈德弗雷的母亲。“这个过程,”我说,开始于这样一种假设:当你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后,那么无论剩下的是什么,不管它多么不可能,也必定是真相。完全有可能剩下的是几种解释,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反复加以验证,直到它们其中的不管哪一个有足够的支撑来解释。我们现在就应用这个原理来解释这个案子。当它第一次呈现到我的面前时,有三种可能性可以解释这位先生为什么在他父亲庄园的外屋里被隔离或软禁起来。一种情况是他因为犯罪而躲起来;或者是他疯了,而他们希望能避免住到精神病院;或者是因为他得了某种疾病而被隔离起来。我想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那么,就需要把它们加以筛选和相互斟酌。

犯罪的假设显然不成立。此地区没有尚未告破的犯罪报告,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如果是某些尚未暴露的罪行,那从家族的利益考虑应该是把犯罪的人弄走送到国外,而不是藏在家里。我看不出这条思路有任何可以解释的地方。

精神错乱的可能性更大些。屋里出现的第二个人可能是看守人。他出来后把门锁上的事实加强了上述假定,表明是拘禁。从另一方面看,这种拘禁不可能是严格的,否则这个年轻人就不会有条件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你记得,多德先生,我曾寻找根据,比如向你询问肯特先生读的是什么报纸。如果是《柳叶刀》或《不列颠医学杂志》的话,那会对我有帮助的。然而,只要有医生照料,并及时通报当局,把疯子留在家里是不违法的。那么,为什么要这样不顾一切地保守秘密呢?我再次无法解释这种假说。“这就剩下第三种可能性了,确实有些稀奇和不可能,但是一切都非常吻合。麻疯病在南非很常见,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年轻人可能已经感染了。这样他的家人处境就非常糟糕,因为他们不愿意将他隔离。为了阻止谣言流传和随之而来的官方干涉,必须绝对保密。如果给足够的报酬,很容易找到一位专职的医生来照顾患者。也没有理由在天黑后限制病人的自由。皮肤变白是这种疾病的一般症状,这种情况就非常充分了,以至于我决定就按它事实上已经被证实了的那样行动。一到达这里,我就注意到送饭的拉尔夫戴着浸过消毒剂的手套,这样我最后的疑问也消除了。先生,只向你展示一个词,就说明你的秘密已经被发现了,我宁愿写而不是说出来,是向你证明,你可以相信我的谨慎。”

我正要结束这个案件的小小分析时,门被打开了,那位一丝不苟的著名皮肤病学家被带了进来。但是这次他那狮身人面像般的表情放松了些,双眼里流露出仁慈温暖的目光。他朝埃姆斯沃斯上校走过去并同他握了手。“我时常带来噩耗,少见好消息,”他说,“这次可要受欢迎了。不是麻疯病。”“什么?”“显然是类似麻疯的病,或者就是鱼鳞癣,会让皮肤产生鳞状的疾病,不雅观,顽固,可是有治愈的可能性,完全没有传染性。是的,福尔摩斯先生,的确十分巧合。但只是巧合吗?就没有一些我们知之甚少的微妙因素在起作用吗?我们能确信是这位年轻人在患病之后由于担心而产生了一种生理作用,模仿了他所畏惧的病症吗?无论如何,我以我的职业名誉发誓——那位女士昏倒了!我想最好由肯特先生照顾她,直到她从这次惊喜过度的休克中恢复为止。”

王冠宝石案

对华生医生来说能再次回到贝克街第二层那间凌乱的房间里是件愉快的事情,如此众多不同寻常的冒险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环顾四周,墙壁上粘贴着科学图表,屋里摆放着被酸液烧焦的化学药品架子,墙角立着一个小提琴盒子,煤斗里放着烟斗和烟草。最后他的眼光落到毕利那张生机勃勃微笑的脸上。他虽然很年轻,但是却非常聪明和懂事,有他在,多少可以填补一些这位著名侦探那由于孤独和与世隔绝而形成的阴郁的性格所造成的空缺。“看起来什么都没变,毕利。你也没什么变化。我希望他也是老样子。”

毕利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那关着的卧室门。“我想他是上床休息了吧。”毕利说。

那是一个明媚夏天的傍晚七点钟,华生医生非常熟悉他的老朋友不规律的生活习惯,对这个回答丝毫不感到奇怪。“我猜想,那意味着目前有个案子喽?”“是的,先生,他现在对那个案子相当投入。我很担忧他的健康,他变得越来越苍白和瘦弱了,并且他什么东西都不吃。赫德森太太总是问他:‘福尔摩斯先生,您想什么时候吃饭?’而福尔摩斯总是回答:‘后天七点半。’您是知道他专心办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是的,毕利,我知道。”“他正在跟踪一个什么人。昨天他打扮成一个正在找工作的工匠,今天他就变成一个老太太。他差点把我也给骗了,到如今我算是熟悉他的习惯了。”

毕利咧着嘴笑着,用手指着靠着沙发的一把非常皱的女士太阳伞说道:“这是扮演老太太的道具之一。”“毕利,但是那是关于什么的呢?”

毕利压低了声音,就好像一个正在讨论国家最高机密的人似的:“告诉你没有什么关系,先生,可是只能到这儿。就是那个王冠宝石的案子。”“什么——就是那件十万英镑的入室盗窃案吗?”“是的,他们一定要拿回来。嘿,首相和内政大臣都来过,就坐在那个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非常礼貌地接待了他们,他很快就让他们平静下来,并且答应他会尽全力的。然后那个坎特米尔勋爵……”“啊!”“是的,先生,您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如果要我说的话,他就是个僵尸。我能和首相和睦相处,我也不讨厌内政大臣,他是个平易近人、乐善好施的人。可是我就是无法忍受这个勋爵大人,福尔摩斯先生也是。您知道,他根本不信任福尔摩斯先生,非常反对请他承办此案。他巴不得他失败。”“那么福尔摩斯先生知道这个吗?”“哪有福尔摩斯先生不知道的。”“好吧,那我们希望他不会失败,让坎特米尔勋爵见鬼去吧。但是我依然要说,毕利,挡着窗户的那个帘子是用来干什么的?”“福尔摩斯先生三天前挂上的,后面有个非常有趣的东西。”

毕利走上前去把遮着弓形窗户凹室的帘布拉开了。

华生医生不禁惊奇地叫了一声。那是他的老朋友的蜡像,穿着睡衣,他的脸微微向下看着窗户,好像正在读一本隐形的书,而身体深深地躺在扶手椅里。毕利把头拿下来举在空中。“我们把头放在不同的角度,以便看起来更像真的。如果不是窗帘挡着,我才不敢碰它。但是拉开窗帘,你在街对面就能看到它。”“以前我们也用过一次类似的东西。”“在我来之前,”毕利说,他把窗帘拉开向街上张望着,“在那边更远的地方有人在监视我们。我现在就看见窗户旁边有个家伙,你过来瞧瞧。”

华生刚向前迈了一步,这时卧室的门打开了,露出福尔摩斯那瘦高的身材,他脸色苍白而疲惫,然而脚步和举止依然像以前一样矫健。他一个健步跳到窗户边,又把窗帘拉上了。“那样就行了,毕利。”他说道,“你刚才有生命危险,我的孩子。恰好现在我还用得着你。哦,华生,真高兴又在老地方见到你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想也是。”“毕利,你可以走了。这孩子是个问题,华生,我要说多少才能让他明白我们正处在危险之中呢?”“什么危险,福尔摩斯?”“突然死亡的危险。我估计今天晚上会出事。”“什么事?”“被谋杀,华生。”“不,不,你在开玩笑,福尔摩斯!”“虽然我的幽默感有限,但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放松一下吧,可不可以?酒可以吗?苏打水和雪茄都放在老地方。让我看看,你还是坐你原来的那把安乐椅吧。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烟斗和我的可悲的烟草吧?它们已经取代了我的三餐。”“但是为什么不吃饭呢?”“因为饥饿可以提高人体的机能。为什么呢?当然,作为一个医生,我亲爱的华生,你必须承认,消化过程的供血量就是脑袋失去的血量。我就是大脑,华生,我的其他部分仅仅是附件而已。所以,我必须先考虑大脑。”“但是这危险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啊,是的。以防万一,或许你把凶手的名字和地址记下来会有好处的。你可以连同我的问候和临别祝福一起交给苏格兰场,名字是塞尔维亚——内格雷托·塞尔维亚伯爵。把它写下来,老兄,写下来!摩尔斯德花园街西北136号。记下来了吗?”

华生那忠厚的脸由于焦虑不安已经抽搐起来了,他非常清楚福尔摩斯冒的是多么大的危险,也清醒地意识到他刚才说的更多的是保守而不是夸大其词。华生一向是个实干家,非常善于对付紧急情况。“把我算上,福尔摩斯,这一两天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华生,你的品德可一点都没有长进啊,还多了一个撒小谎的恶习。你明明是一个繁忙的医生,每小时都有人来拜访。”“那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但是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家伙抓起来呢?”“是的,华生,我可以那么做。这正是让我担心的原因。”“可是你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因为我还不知道宝石在什么地方。”“啊!毕利告诉过我——是丢失的王冠宝石。”“是的,就是那颗巨大的发黄光的蓝宝石。我已经把网撒下了,而且也抓住鱼了,但是我还没有拿到宝石,把他们抓来有什么用呢?我们可以给他们戴上镣铐,让社会更干净些。可是那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是宝石。”“那么这个塞尔维亚伯爵也是你的一条鱼了?”“不错,而且他是鲨鱼,他会咬人的。另一个是塞姆·莫顿,拳击手。塞姆倒不是一个坏家伙,但是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一条鲨鱼,他可是一条巨大、可笑、固执的白杨鱼。不过他同样在我的网里扑腾呢。”“这个塞尔维亚在什么地方呢?”“整个上午我都在他身边。你也看见过我扮成老太太的样子,华生,我从来没有这样逼真过。事实上他还替我撑了一次遮阳伞。‘请原谅,夫人。’他说。他有一半意大利血统,你知道,在他心情高兴的时候带有南方人的风度,可是在其他时候就是个魔鬼的化身。生命真是充满了各种古怪的事情,华生。”“它可能也是个悲剧。”“嗯,是有可能。我一直跟踪他到了米诺里斯街的老斯特劳本齐商店。斯特劳本齐是做气枪的,我知道他做得相当棒,现在我就可以看见街对面有一支。你已经看过假人了吗?当然,毕利已经给你看过了,它漂亮的脑袋随时都可能被子弹打穿。啊,毕利,怎么啦?”

那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张名片走了进来。福尔摩斯皱起眉头看了它一眼,显现出被逗笑的面容。“那个人自己送上门了,我倒是没有预料到这个。迎难而上!真是个有胆量的家伙。华生,你可能也听说过他在一个大型比赛当中作为射击手的名声吧。如果他也能把我当作他异常成功的运动记录里的一次,那确实是一个胜利的结束。这表明他已经感觉到我已经跟在他脚后跟了。”“去叫警察!”“我可能会的,可不是现在。华生,你能不能小心地从窗户向外看一下,看看街上是否有人在闲逛?”

华生谨慎地从窗帘边上向四周望了望。“是的,有个粗鲁的家伙就在门口附近。”“那就是塞姆·莫顿——忠实而愚蠢的塞姆。毕利,那位先生在哪里?”“在客厅,先生。”“当我一按铃,就带他上来。”“是的,先生。”“如果我不在房间里,仍然带他进来。”“是的,先生。”

华生等到毕利出去关上门后,接着就对福尔摩斯认真地说:“听着,福尔摩斯,这绝对不行。他是个亡命之徒,什么都干得出的,他可能是来暗杀你的。”“我毫不奇怪。”“我坚持要跟你在一起。”“你会非常碍事的。”“碍他的事?”“不,我亲爱的伙计,是碍我的事。”“那我也不能离开你。”“不,华生,你可以,你会走的,因为你从来没有在游戏中失败过。我相信你会做到底的。这个人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来的,但是却能为我的目的服务。”福尔摩斯拿出他的笔记本,匆匆写了几行字,“坐马车去苏格兰场,把这个交给刑警二人组的约尔,然后跟警察一起回来,就可以逮捕这个家伙了。”“我非常乐意去做。”“在你回来之前我刚好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到宝石的下落。”说着他按了一下铃,“我想我们最好从卧室出去。这第二个出口相当有用。我非常想看看我的鲨鱼没有看见我会怎么样,你记得我有自己的办法。”

于是,一分钟后,毕利把塞尔维亚伯爵带到那间空屋子里。这位著名的射击手、运动员和久经世故的人是一个高大魁梧、黝黑的男人,留着令人畏惧的黑胡须,遮掩着下面残忍的薄嘴唇,上面长着一个长长的鹰钩鼻子。他衣着华丽,可是他那耀眼的领带以及发光的别针和戒指给人一种浮夸的感觉。当他身后的门关上后,他就带着凶狠和惊讶的目光四处张望,好像一个怀疑处处都有陷阱的人似的。当他看见窗户旁边的扶手椅上一动不动的脑袋和睡衣领子时,他猛地吃了一惊。开始他的表情完全只是惊愕,接着他那乌黑的凶残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可怕的目光。他向四周多看了几下,见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做证,于是就踮起脚,半举着他沉重的手杖,悄悄地靠近那个人。当他正蹲下来准备猛跳过去的时候,突然从打开的卧室门后面传出一个冷静而嘲笑的声音:“不要打坏它,伯爵!不要打!”

行刺者吓得猛地一缩,抽搐的脸上充满了惊恐的神色。他一下子又半举起那根加重过的手杖,好像要从对蜡像转到对本人行凶似的,可是福尔摩斯那坚定老练的灰白色眼睛和嘲弄的微笑又让他的手放了下来。“这个小玩意儿很好玩,”福尔摩斯说着朝蜡像走过去,“这是法国塑像家塔沃尼做的。他擅长制作蜡像,就像你的朋友斯特劳本齐擅长做气枪一样。”“气枪!先生,你在说什么?”“把你的帽子和手杖放在靠墙的桌子上。谢谢!请坐。你愿意把你的手枪也放在那儿吗?哦,好吧,如果你愿意带着坐也行。你的拜访来得十分凑巧,因为我也很想找你稍微谈上几分钟。”

伯爵把他那浓厚、可怕的眉毛一皱。“我也是,想和你说些话,福尔摩斯,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我不否认刚才我是想突袭你。”

福尔摩斯动了动靠近桌边的腿。“我或多或少看出来你脑袋里的这种想法了,”他说,“不过,这和我本人有什么关系呢?”“因为你专门和我捣乱,因为你派出爪牙跟踪我。”“我的爪牙?我向你保证没有那回事!”“胡说!我已经让人跟踪他们了。那一套不仅你会,我也会的,福尔摩斯。”“那是个小问题,塞尔维亚伯爵,但是请你和我说话时要加上称呼。你能理解的,因为在我的日常工作中,只有警察局里的案犯相片陈列室的那些和我半熟的人才那样叫我。你会同意不符合常规是错误的吧。”“好吧,那就叫福尔摩斯先生吧。”“非常好!但是我向你保证你所谓我的爪牙的事情是不对的。”

伯爵轻蔑地笑了笑。“别人也会像你一样注意到的。昨天是一个爱好运动的老头,今天是一个老太太。他们跟了我一整天。”“说实在的,先生,你可恭维我了。昨天晚上道森老男爵还坚持说,以我的能力去干法律,可真是演艺界的损失。那么现在你也来抬举我小小的化装术了?”“那是你——你本人吗?”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你可以看看墙角那把女式遮阳伞,就是在你开始怀疑之前在敏诺街如此斯文地替我撑过的。”“如果我知道是你的话,你可能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简陋的家了。这个我很清楚,我们都非常后悔错过了机会。碰巧,你不知道,所以我们又见面了。”

伯爵那凶狠眼睛上的浓眉皱得更紧了。“你所说的只会让事情更糟糕。不是你的爪牙而是你装扮的,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你承认你跟踪过我。为什么?”“得了吧,伯爵,你过去常常在阿尔及利亚打狮子吧。”“那又如何?”“为什么?”“为什么?运动,刺激,冒险。”“那么,毫无疑问,也是为国除害吧?”“正是。”“简而言之这就是我的理由!”

伯爵跳了起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朝裤子的后口袋伸去。“坐下,先生,坐下!还有一个更实际的理由,我要那颗发黄光的宝石。”

塞尔维亚伯爵狞笑着往椅背上一靠。“终于说实话了!”他说道。“你知道我是为那个跟踪你的。你今天晚上来我这儿的真实目的是想知道关于那件事情我究竟知道多少,还有让我消失的必要性有多大。好吧,我得说,从你的角度来看,那是完全有必要的,因为我全都知道,仅有一点我不知道,那是你将要告诉我的。”“哦,是吗?那么请问,你是不知道什么呢?”“王冠宝石现在在什么地方。”

伯爵眼睛尖锐地看着他:“哦,你是想知道那个,是吗?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呢?”“你能,并且你会这样做的。”“哦?”“你欺骗不了我,塞尔维亚伯爵。”福尔摩斯两眼盯着他,就像伯爵盯着他一样,越来越发亮,直到变成了两个可怕的威力无比的亮点。“你绝对是一块厚玻璃板。但我能看清你脑子里面想的是什么。”“那么,自然你已经看出宝石在什么地方了。”

福尔摩斯乐得拍起手来,接着伸出一个手指头嘲弄道:“那么你确实知道了,你已经承认了。”“我什么也没有承认。”“好,伯爵,如果你放明白些,我们可以合作,否则,你会受伤的。”

塞尔维亚伯爵眼睛望着天花板。“你还在虚张声势!”他说道。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就像一位象棋大师正在沉思着他最关键的一步。然后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本很厚的笔记本。“你知道我在这里面都保留了些什么吗?”“不,我不知道。”“你!”“我?”“是的,先生,正是你!你的所有——你的每一件卑鄙险恶的勾当。”“该死的,福尔摩斯!”伯爵双眼里冒着火喊道,“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全都在这儿,伯爵。哈罗德老太太的死亡真相,她把布莱默财产都留给了你,但是你马上就赌光了。”“你在做梦吧!”“以及米妮·沃伦德小姐的全部生平事迹。”“哈!这些算什么!”“这还有很多,伯爵。这是一八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在里维埃拉头等列车上抢劫的记录,这是同一年在里昂伪造签字的支票来骗取银行的款项。”“不,这个你说得不对。”“那么,其他的我都说对了!嘿,伯爵,你现在是一个玩牌的人。在其他人拿到了全部王牌时,扔掉你的牌是最节省时间的了。”“所有这些你谈的事情和你说的宝石有什么关系?”“放松点,伯爵,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让我按照我自己一般的方式把这些说清楚。我所掌握的都对你不利,但是,首要的是,我还掌握着对你和你那个好战的恶霸在王冠宝石案中的不利的情况。”“哦!”“我知道驾车带你到怀特霍尔街的出租马车车夫,也知道带你离开的出租马车车夫。我知道在靠近出事点看见过你的门卫。我还知道艾奇·桑德斯,他拒绝为你切割宝石。艾奇已经自首了,事情已经暴露了。”

伯爵额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他那发黑多毛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想说话,但是却说不出来。“这就是我手中的牌,”福尔摩斯说,“我把它都放在桌面上。可是缺一张牌,就是方块K。我不知道宝石在什么地方。”“你永远不会知道了。”“是吗?伯爵,放聪明点,考虑一下形势。你会被关押二十年,塞姆·莫顿也一样。你即使得到宝石又有什么用呢?毫无用处。可是如果你把它交出来的话,我们就私了。我们要的不是抓住你或者塞姆,我们要的是宝石。把它交出来,只要将来你行为规矩些,我的意见就是放你走,如果你再被抓住的话,那就是最后一次了。但是这次我的目的是拿回宝石,而不是你。”“如果我拒绝呢?”“那么,哎呀,只能抓住你而不是拿回宝石。”

这时毕利听到铃声走了进来。“伯爵,我想不如把你的朋友塞姆也叫来一起讨论,毕竟,他可以代表他的利益发言。毕利,前门外有一个大块头、难看的先生,把请他上来。”“如果他不想来呢,先生?”“不要强迫,毕利,对他不要粗鲁。就告诉他塞尔维亚伯爵找他,他一定会来的。”“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毕利离开后,伯爵问道。“刚才我的朋友华生和我在一起,我告诉他,我网里捉到一条鲨鱼和一条白杨鱼。现在我准备收网了,它们会一起浮上来的。”

伯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手伸到背后。福尔摩斯握住睡衣口袋里半鼓起的东西。“你不会善终的,福尔摩斯。”“我经常也有同样的想法。这件事情很重要吗?毕竟,伯爵,你自己倒可能是横着退场而不是竖着。可是预测未来是不利的,为什么不让自己尽情享受眼前的生活呢?”

突然这个高智商罪犯那乌黑险恶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野兽般的目光。当他愈发紧张和戒备时,福尔摩斯则似乎愈发高大了。“我的朋友,动手枪是没有用的。”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道,“你完全明白,即使给你时间去拔枪,你也不敢开枪的。手枪,很吵的东西,伯爵。比起气枪来还是用手杖好些。啊,我想我已经听见你可敬的伙伴轻盈的脚步声了。日安,莫顿先生,在街上很无聊吧,是吗?”

这位职业拳击手是一个身体非常结实的小伙子,长着一张愚蠢、固执的扁平的脸,笨拙地站在门口,迷惑地向四周张望着。福尔摩斯这种愉快而自得的态度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尽管他模糊地意识到这是怀有敌意的,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去对付它。于是他就求助他那位更狡猾的伙伴了。“伯爵,现在玩的是什么游戏?这个家伙想干什么?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伯爵耸耸肩,倒是福尔摩斯接上了话。“莫顿先生,我可以极其简单地概括一下情况,你们的事情全都败露了。”

这位拳击运动员依然还是和他的伙伴说话。“这小子是在开玩笑吧,或者不是?我现在可没心情开玩笑。”“不,我看不是,”福尔摩斯说,“我想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越到晚上你们越不会感到好笑了。喂,听我说,塞尔维亚伯爵,我是个大忙人,我不想浪费时间,我要回卧室了。我不在场,请你们放自在些,你可以毫无拘束地把目前的情况介绍给你的朋友听。我想试着拉一首莫尔顿的《威尼斯船歌》。五分钟后我会回来听你最后的答复,你最好抓紧选择,好吧?我们是抓你,还是拿回宝石?”

然后福尔摩斯就离开了,经过墙角时他顺手拿走了小提琴。过了一会儿,就从关着门的卧室里隐约传来悠长连绵的曲调。“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当他的伙伴刚转向他,莫顿就焦急地问道,“难道他知道宝石的事情啦?”“他妈的,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不确定他是否全都知道了。”“我的上帝!”这位拳击手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苍白了。“艾奇出卖了我们。”“是他,真的吗?即使被判了绞刑,我也非打死这个家伙!”“那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我们必须决定我们应该怎么办。”“等一下,”拳击手怀疑地朝卧室门看了看,他是个很精明的小子,得提防他监视,我怀疑他在偷听。“他正在奏曲,怎么可能偷听呢?”“那倒也是。说不定有人正躲在窗帘后面呢,这屋子里的幕帘也太多了。”说着他环顾了一下,突然他第一次发现了窗户旁边的蜡像,他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用手指着它,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嗨,那是蜡像!”伯爵说。“假的,是吗?哦,吓我一跳。跟杜莎夫人蜡像馆里一样,简直太逼真了,还穿着睡衣哪。可是这些帘子,伯爵!”“哦,别管什么帘子了!我们正在浪费时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马上就可以因为这个宝石把我们给关押起来。”“他敢!”“可是我们只要告诉他宝石的下落,他就会放我们走的。”“什么!交出来!交出十万英镑?”“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莫顿用手挠着自己的平头。

他一个人在这儿,我们把他干掉。如果这家伙闭上了眼,我们就什么都不需要怕了。

伯爵摇了摇头。“他有枪,而且是有准备的。如果我们开枪打他,在这样的地方也很难逃走的。另外,很可能警察已经知道他掌握的不管什么样的证据。嘿!那是什么?”

好像从窗户那边传来一声模糊的声音。这两个人立刻转过身来,可是一切都安安静静,除了那个奇怪的蜡像坐在椅子上,这个房间肯定没其他人。“是街上的东西。”莫顿说,“现在听我说,先生,你很聪明,你当然能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如果动武没用,那么都听你的了。”“比他更厉害的人也被我骗过,”伯爵回答道,“宝石就在我的秘密口袋里,我不能冒险把它乱放在别处。今天晚上它就可以离开英国,在星期天以前在阿姆斯特丹就可以把它切成四块。他对范·塞达尔还一无所知。”“我还以为塞达尔下个星期才走呢。”“本来是的,但是现在他必须乘下一班船动身。我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带着宝石偷偷溜走去莱姆街告诉他。”“但是假底座还没准备好呢。”“啊!那他也必须带着它,碰碰运气,一分钟也不能再耽搁了。”他再次像一个运动员感到危险来临时那样,停下来仔细看了看窗户。是的,刚才的微弱的声音的确是从街上传来的。“至于福尔摩斯,”他接着说道,“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骗过他。你瞧,这个该死的傻瓜只要能拿到宝石就不会逮捕我们。那好,我们就答应给他宝石,告诉他错误的线索,在他发现上当之前,我们已经离开这个国家到荷兰了。”“听起来真不错!”莫顿咧嘴笑着喊道。“你去告诉那个荷兰人赶快行动,我来对付这个大傻瓜,假装忏悔一番。我会告诉他宝石在利物浦。那该死的鬼哭狼嚎一样的音乐,真让我不安!等到他发现宝石不在利物浦的时候,它已经切成四块了,我们也在蓝色的大海上啦。到这儿来,避开那个锁眼。宝石在这儿。”“你真敢带着它。”“除了这儿还有哪儿更安全吗?我们能把它从白厅拿出来,别人当然也能把它从我的房间拿走。”“让我看一眼。”

塞尔维亚伯爵稍微有些蔑视地朝他的伙伴看了一眼,并没有理会那只伸过来的脏手。“怎么?你以为我会从你那儿抢吗?我警告你,先生,我对你那一套有点厌烦了!”“好啦,好啦,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塞姆。这个时候我们可不能吵架。如果你想好好地欣赏的话,到窗户旁边来,把它对着光,给你!”“谢谢你!”

福尔摩斯从放蜡像的椅子上一骨碌跳起来,一下子就抓住了那颗珍贵的宝石。他一只手紧攥着宝石,另外一只手拿手枪指着伯爵的脑袋。这两个恶棍异常惊愕地向后倒退了几步,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福尔摩斯已经按响了电铃。“别动武,先生们,不要动武,我请求你们,看在这些家具的面上!你们一定非常清楚你们的形势已经是插翅难飞了,警察就在楼下等着。”

伯爵的迷惘已经超过了他的愤怒和恐惧。“可是你究竟是怎么……”他喘着气说道。“你的惊讶是很自然的。你没有注意到,这儿还有一个门从我的卧室通向这窗帘后面。我想当我移走蜡像的时候你肯定已经听到我了,可是命运之神在支持我。这就给了我聆听你们不雅对话的机会,要是你们知道我在这儿的话,那就会相当地拘束了。”

伯爵做了一个放弃的手势。“我们全听你的,福尔摩斯。我相信你就是撒旦本人。”“至少离他不远了吧。”福尔摩斯谦虚地笑着说。

塞姆·莫顿迟钝的头脑逐渐猜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外面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了,他才打破了沉寂。“依法逮捕!”他说道,“可是,我说,这个虚假的琴声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还能听到!”“嘘,嘘!”福尔摩斯答道,“你十分正确。让它还放吧!这些最新的留声机的确是一种非同凡响的发明。”

警察蜂拥而入,给罪犯们铐上手铐后就把他们带到等待的马车上去了。华生留下来,祝贺福尔摩斯为他的破案史又添了新的一页。他们的谈话再次被打断,沉着的毕利拿着卡片屉进来了。“坎特米尔勋爵驾到,先生。”“请他上来,毕利。这就是那位代表最高当局的知名贵族,”福尔摩斯说道,“他是一个杰出和忠诚的人,可是过于守旧。我们要不要捉弄一下他?冒昧地开个小玩笑如何?我推测,他应该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门开了,进来一位清瘦的一丝不苟的人,消瘦的脸上垂着维多利亚中期的光滑黑亮的胡须,这和他的圆形凸肩以及虚弱的步伐颇不相称。福尔摩斯殷勤地迎上前去握住那双毫无反应的手。“坎特米尔勋爵,您好!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冷得难受,但是室内很暖和,我是否可以为您脱下大衣?”“不必了,谢谢你,我不想脱。”

可是福尔摩斯硬是拽住袖子不放手。“请您不必客气!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可以向您保证,如今气温的变化是十分有害的。”

这位爵爷有些不耐烦地挣脱开。“我很舒服,先生!我没必要待在这儿。我只是过来打听一下你自作主张的案子进行得怎么样了。”“棘手——非常棘手。”“我就担心这个。”这位老朝臣语气当中有一种明显的讥笑。“每个人都是有局限性的,福尔摩斯生生,可是至少它可以治疗我们自鸣得意的毛病。”“是的,先生,我已经非常迷糊了。”“毫无疑问。”“特别是有一点。或许您可以帮助我?”“你求我指点也有些太晚了。我原以为你自己有足够的办法呢。但是,我还是准备帮助你。”“你知道,坎特米尔勋爵,毫无疑问我们可以对实际盗窃者进行起诉了。”“那是在你抓住他们之后。”“完全正确。可问题是——我们怎么起诉收赃者呢?”“这个问题是不是提得太早了?”“把我们的计划制订周密点好。那么,依您看来,对收赃者最不利的证据是什么呢?”“实际占有宝石。”“据此您会拘捕他吗?”“毋庸置疑。”

福尔摩斯几乎很少笑出声来,但是这次却是他老朋友华生能够记得的笑出声的一次。“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亲爱的先生,我将会很伤脑筋考虑逮捕您的必要性。”

坎特米尔勋爵十分生气,他那苍白的脸颊显现出那种老年人的怒火。“你真是太大胆了,福尔摩斯先生,在我五十年的行政生活中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先生,我是个忙人,责任重大,我没有时间和兴趣来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坦白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你的能力,我一直认为让正规警察去办这件案子要安全得多。你的行为已经证实了我的全部结论。先生,晚安。”

福尔摩斯迅速地站到勋爵和门之间。“等一会儿,先生,”他说,“事实上把蓝宝石带走比暂时占有它将会构成更严重的犯罪。”“先生,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了!让我过去!”“把您的手放进大衣的右边口袋里。”“你是什么意思,先生?”“快,快,照我说的做。”

片刻之后,这位惊讶的贵族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颤抖的手上放着那颗硕大的发着黄光的宝石。“什么!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福尔摩斯先生?”“可惜,坎特米尔勋爵,可惜!”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我的这位老朋友可以告诉你我有个爱搞恶作剧的臭毛病。另外,我真是难以抗拒那种戏剧性效果。我大胆地——非常大胆地——在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把宝石放在您口袋里了。”

这位老贵族瞪着宝石,接着又瞪着福尔摩斯那张微笑的脸。“先生,我很困惑。但是,是的,这是蓝宝石。福尔摩斯先生,我们非常感谢你。你的幽默感,正如你承认的那样,确乎有些不合适,而且出现的时机也很不对,可是至少我收回刚才对你那令人惊异的专业才能的评论。但是怎么……”“案件只完成一半,详细情况以后再说。坎特米尔勋爵,很可能您现在很乐意向上级报告这个成功的消息了吧,这总可以多少弥补我的恶作剧了吧。毕利,送这位阁下出去。另外,告诉赫德森太太,如果她能尽快送来两个人的晚饭,我将会很高兴。”

三角墙山庄

我想在我与福尔摩斯经历的任何冒险中,再也没有比这次更突然和富有戏剧性的了,那就是我经历的三角墙山庄案件。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过福尔摩斯了,也不知道他的兴趣是否已经转移了方向。然而那天早晨他滔滔不绝,他刚刚让我坐在火炉旁边低矮的旧沙发上,而他则衔着烟斗把身体蜷作一团躺在对面的椅子上,就有访问者来了。如果我说是一头发疯的公牛来了的话,会更加清楚地说明所发生的事情给我留下的印象。

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黑人闯了进来。如果他不是让人感到可怕的话,可能会被当作一个滑稽演员,因为他穿着一身招眼的灰格成套西装,系着一条橙红色领带。他那宽大的脸和扁平的鼻子奋力向前伸着,两只乌黑阴沉的眼睛冒着掩饰不住的怒火,来回打量着我们。“你们两位先生谁是福尔摩斯?”他问道。

福尔摩斯无精打采地笑着把烟斗举了下。“啊,是你,是不是?”我们的来访者说着就以一种使人不快的鬼鬼祟祟的脚步绕过桌角,“听着,福尔摩斯,请你不要再多管闲事,让别人自己管自己的事。你听明白了吗?”“继续说下去,”福尔摩斯说,“挺好的。”“哦,挺好的,是吧?”这个野蛮人咆哮道,“如果我修理你一顿,你就不觉得这该死的挺好的了。以前我对付过你这种人,当我收拾过之后,他们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好了。看这个,福尔摩斯!”

他伸出一只巨大的鼓起的拳头在我朋友鼻子底下晃了晃。福尔摩斯饶有兴趣地仔细看着他的拳头。“你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吗?”他问道,“还是逐渐变成这个样子的?”

可能是我朋友那出奇的冷静,或者是由于我抄起了拨火铁棒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的缘故,不管怎样,我们这位来访者的脾气不再那么蛮横跋扈了。“好,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他说,“我有个朋友对哈罗那边感兴趣——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不愿意你多管闲事,明白吗?你不是法律,我也不是法律,如果你掺和进来,我就对你不客气,你可要记住。”“我想见你了有段时间了,”福尔摩斯说,“我不要求你坐下来,因为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你不就是斯蒂夫·迪克西,那个拳击手吗?”“那是我的名字,福尔摩斯,如果你嘴硬的话,我肯定不会让你好受的。”“当然那是你希望不要发生的,”福尔摩斯盯着我们那位客人极其丑陋的嘴脸说,“可是你在霍尔朋酒吧外面杀死小伙子珀金斯的事——怎么!你要走啦?”

这个黑人猛地缩了回去,面色铁青。“我不想听这些废话。”他说,“我和这个珀金斯有什么关系?这个家伙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伯明翰斗牛场训练呢。”“是的,你可以对地方法官这么说,斯蒂夫,”福尔摩斯说,“我一直在监视你和巴内·斯托克代尔——”“我的天啊!福尔摩斯——”“够了,不要再说了,等我需要你说的时候再说吧。”“那好,福尔摩斯,我希望你不要介意这次拜访。”“除非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哦,这没什么可保密的,福尔摩斯。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人。”“那么又是谁指使他的呢?”“饶了我吧,我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只说:‘斯蒂夫,你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告诉他如果他要是去哈罗就性命不保。’这是全部实情。”没等再问他其他的问题,我们的客人就急急忙忙退出房间,几乎和他进来时一样快。

福尔摩斯偷笑着磕去烟斗里的灰。“华生,我很高兴你没有敲破他那糊涂的脑袋。我注意到你拿拨火铁棒的动作了。其实他只是一个没什么危险的家伙,虽然浑身都是肌肉,但却是个愚蠢、虚张声势的小孩子,很容易被唬住,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是斯宾塞·约翰犯罪团伙的人,参与了一些可耻勾当,等我有时间再来收拾他们。他的上司巴内,是一个非常狡猾的家伙,他们专干偷袭、胁迫等勾当。我想知道,在这个案件中,谁是他们的幕后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来恐吓你呢?”“就是这个哈罗森林案子。这倒使我下决心调查这个案子了,因为如果它值得这么多人为此不怕麻烦的话,这里面必有文章。”“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正准备告诉你的时候,就发生了这个滑稽的事情。这是麦伯利太太的来信。如果你愿意跟我来的话,我们就给她发一封电报,马上动身。”

我展开信,读道: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最近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情,都和我的房子有关,我非常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建议。明天任何时候您都可以来访。房子距离哈罗车站很近。我想我已故的丈夫莫提梅·麦伯利是您曾经的顾客之一。玛丽·麦伯利谨启地址是:三角墙山庄,哈罗森林。“就是这样!”福尔摩斯说,“那么,华生,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就上路吧。”

经过短暂的铁路和马车旅程后,我们到达了那所房子。这是一座砖木混合的别墅,坐立在属于它自己的一英亩天然草坪上。上层窗户投下三个小阴影,也算是勉强能表明它名字的来历。后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松树林,给人总的印象是贫瘠和令人忧愁的。可是室内装修豪华,接待我们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的上了年纪的夫人,谈吐举止都明显透着高贵和良好的教养。“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您的丈夫,”福尔摩斯说,“多年前我替他办过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能您对我儿子道格拉斯的名字更熟悉些。”

福尔摩斯带着极大的兴趣看着她。“我的天啊!您就是道格拉斯·麦伯利的母亲?关于他我只知道一点。可是当然啦,在伦敦谁不认识他。他曾经是一位多么高贵的人啊!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死了,福尔摩斯先生,死了!他是驻罗马的大使馆专员,上个月患肺炎死在那里了。”“非常抱歉。谁会把死亡和他这样一个人联系起来呢。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像他那样充满生命力的人。他活得如此有激情,浑身充满了活力!”“激情过度了,福尔摩斯先生,就是那毁了他。你只记得他愉快自信和辉煌的一面,可是你没见过他变成一个愤怒和闷闷不乐的人时的情形。他伤透了心。仅仅在一个月内我就看着我活泼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疲惫不堪愤世嫉俗的人了。”“是恋爱的事情吗——一个女人?”“或者一个魔鬼。好了,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讨论我可怜的孩子,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医生和我都在听候您的吩咐。”

近来发生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我在这座房子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因为我想过清静的生活,所以和邻居交往不多。三天前有一个自称是房地产经纪人的男人来访,他说这所房子非常适合他的一个客人,如果我愿意卖掉的话,价钱不成问题。在我看来非常奇怪,因为附近有几栋同样条件的房子都在出售。当然我对他所说的还是很感兴趣,所以我出了一个比我买的时候价钱高五百英镑的价格,他竟然立刻答应了。可是他接着说他的客人也想买下这里的家具,问我是否愿意出个价格。这里有些家具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都是非常上等的家具,于是我就要了一个相当可观的价。这个他也马上同意了。我原来一直想去旅行,而这笔买卖是非常赚钱的,看来我以后的生活确实是会富裕了。

昨天这个人把写好的合同带来了。幸好我把它拿给我住在哈罗的律师苏特罗先生看过。他对我说:‘这是一份十分奇怪的合同。你意识到没有,如果你在上面签了字,你就不能合法地拿走房子里的任何东西了——即使你的私人物品也不行。’当天晚上那个人再来的时候,我把这一点指出来,我说我的意思只是卖家具。‘不,不,是所有东西。’他说。‘但是我的衣服,我的珠宝呢?’‘好啦,好啦,你的私人物品会做些妥协的。可是一切物品不经检查绝对不能拿出房子。我的主顾可是一个十分慷慨的人,但是他有他的癖好和做事风格。对他来说,要么是全部,要么就什么都没有。’“那么,肯定是什么都没有了。我说。然后这件事就这样放下了。可是在我看来,整个事情太不寻常了,我想——”

说到这儿发生了一次意外的中断。

福尔摩斯举起手来示意安静,然后他大步穿过房间,猛地把门打开,拖进来一个高大瘦弱的女人。他抓着她的胳膊,她笨拙地挣扎着,就像一只被抓出鸡笼的大母鸡那样扯着嗓子咯咯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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