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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9 23: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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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爱尔兰)克莱尔·吉根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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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吉根:寄养

克莱尔.吉根:寄养试读:

中文:

1

星期天早晨,在克朗尼戈尔的第一场弥撒之后,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带我回家,而是一直朝着海岸,向韦克斯福德腹地开去。那儿是我母亲那边亲戚们的老家。天气很热,明亮的光线夹杂着碎碎的绿荫洒了一路。我们经过了希莱拉村,父亲在那儿玩“四十五”输掉了我们的红毛短角牛;然后是卡纽的市集,那个赢了小母牛的家伙在那里迅速卖掉了它。父亲把帽子扔在副驾驶座上,摇下车窗抽起烟来。我甩开辫子,平躺在后座上,透过后车窗向外望。有时候天空一片湛蓝,有时候涂抹着几片白云,但大多数时候云层重重,树枝伸向高压线,一小群棕色的鸟儿竞相高飞,消失在天际。

这地方属于金斯莱一家,我很好奇他们家会是什么样子。我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站在我面前,要我喝刚挤出来的热牛奶。我看见另一个身形不太像她的女人,穿着围裙,正将煎饼糊倒在平底锅上,问我要不要再来一点儿,就像我母亲偶尔心情好的时候那样。男主人应该和她身材相仿。他会开着拖拉机带我去镇上,给我买红色柠檬水还有薯片。或许他会让我清理棚屋,清除田里的杂草和碎石。我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我希望是五十便士,结果是手帕。我猜想着他们住的是老式农舍还是新式平房,是室外茅厕,还是带抽水马桶和自来水的那种室内浴室。我想象着自己与别的女孩躺在黑暗的卧室里,聊着天亮后不会再被提起的话题。

似乎开了很久很久,车子终于慢慢驶上一条狭窄的柏油路,紧接着是车轮碾过拦牛木栅时的震动。路的两边,密实的树篱被修剪得方方正正。窄道的尽头有一栋长长的白房子,周围树木的枝条拖在地上。“爸爸,”我说,“你看那些树。”“它们怎么了?”“病恹恹的。”我说。“那是垂柳。”他说着,清了清嗓子。

院子里,高高的明亮的窗格映出我们的身影。我看着自己从后座往外瞧的样子,披头散发,野得就像个修补匠的孩子;而父亲,在车轮边上,看上去就像是我的父亲。一只懒散的大猎犬,披着斑驳的树影,心不在焉地低吠了几声,然后坐到阶梯上,回头望着门廊。一个男人从那儿走出来,他身形方硬,就像妹妹们有时候画的那些人。不过他的眉毛是白色的,和头发很配。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我妈妈那边的亲戚,他们都高高的,手臂很长,我怀疑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房子。“丹,”他缩了缩身子,“最近怎么样?”“约翰。”爸爸说。

他们站在那儿,望了一会儿院子外面,就开始谈论雨:降雨太少啦,田地非常需要雨水,基姆科里基的牧师每天早晨都在祈雨,从没见过这样的夏天。父亲吐了口痰,谈话中断了,接着又转到了牲口的价格、欧共体、堆积如山的黄油、青柠的价格,还有浴羊药液上面去了。这些我早习惯了,当男人们不说话的时候,他们喜欢用靴子后跟磕起一块草皮,在车子发动前猛拍一下车顶,吐一口痰,或者双腿敞开坐着,仿佛他们完全不在意。

女人出现了,她压根没有注意他们俩。她比我母亲还要高,也是黑发,不过剪得很齐,像个头盔。她穿着宽松印花衫和棕色喇叭裤。车门打开了,我被领出来吻了一下。被亲吻的那侧面颊贴上她的脸时,变得很烫。“上一次我见你的时候,你还在婴儿车里。”她说完,后退了一小步,等待着我的回应。“那辆婴儿车坏了。”“怎么回事?”“我哥哥把它当独轮推车玩,结果轮子掉了。”

她笑起来,舔了舔大拇指,从我脸上擦掉了什么。我能感觉到她的大拇指,比我母亲的要柔软,我脸上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被她擦掉了。她看着我的衣服时,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我那薄薄的棉裙子,还有脏凉鞋。有一瞬间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一阵燥热的风不知从哪儿吹来,穿过了院子。“进来,宝贝。”

她带我走进房子。走廊里一瞬间有些阴暗;我有些迟疑,她也跟着迟疑了一下。走进闷热的厨房时,她叫我坐下,让我别客气,把这儿当自己家。一片烘焙香中,夹着消毒水、漂白剂的味道。她从烤箱里端出一个大黄馅饼,放在台子上等它晾凉,一边给仍冒着泡的脆皮卷边浇糖浆。一股凉爽的穿堂风吹进来,但这屋里依然燥热,安静,又干净。修长的花瓶里装着水,静静地插着一束高高的法兰西菊。房子里没有一丝小孩存在的迹象。“你妈妈最近怎么样?”“她买有奖债券中了十镑。”“不会吧!”“真的,”我说,“她给我们买了果冻和冰淇淋,又买了一根新管子和自行车维修套件。”“好吧,还真是赚到了。”“是的。”我说。那些感觉又回来了:那天早晨钢齿梳子轻轻擦过我的头皮,母亲为我编辫子时双手的力道,她怀着孩子的肚子紧贴着我的后背。我想起被她装进行李箱的干净裤子、信件,还有信上她可能会写的内容。一些话从中冒了出来:“他们会留她多久?”“难道他们不能想留她多久,就留她多久吗?”“那是我要说的吗?”“想说什么就说。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嘛。”

女人往一个珐琅罐子里倒了些牛奶。“你母亲肯定很忙。”“她在等他们来割干草。”“还没割干草?”她问,“恐怕有点迟了吧?”

男人们走进来,他们的身影遮住了门口的光,房间瞬间暗下来,等他们坐定,屋子又恢复了亮堂。“嘿,太太。”爸爸一边拉过一把椅子一边打招呼。“丹。”她以不冷不热的声音回应。“真是个大热天。”“是很热,没错。”她转过身看着烧水壶,等着。“看这田干的,来点小雨多好。”他说。“很久没下雨了。”她看着墙,仿佛那里挂着一幅画,其实并没有,只有一个大桃花心木挂钟,晃动着两个指针和巨大的铜钟摆。“热归热,但确实是个收干草的好年头,不是吗?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他说,“仓库快堆满了,我从椽子下挤进去的时候,差点挤破脑袋。”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对干草的事撒谎。他总是喜欢吹牛,事情如果真那样就好了。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开了电锯,远远地,听起来像一只蜇人的大黄蜂嗡嗡地响了一阵。我宁愿自己是在外面干活,我很不适应这样干坐着,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我想让父亲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又想让他带我回去,回到那个我熟悉的地方。我陷入了窘境,既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在,却也变不出该有的模样。

水壶冒出蒸汽,咕嘟起来,水快烧开了,钢盖子扑扑地跳。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在窗台上移动。女人的影子长长的,映在坚硬又干净的地砖上,几乎够到了我的椅子。金斯莱站起身,从碗橱里拿出一摞盘子,拉开抽屉,取出刀叉、茶匙。他拧开甜菜根罐的盖子,用一把公用小叉子拨出些放在浅碟上,但没有放三明治酱和沙拉酱。他做这些的时候,我父亲一直看着他。很快,我们面前就有了一碗切好的番茄和洋葱,一条新鲜的面包,一块红切达乳酪。“玛丽怎么样了?”女人问。“玛丽?快到预产期了。”爸爸往后一靠,很满足的样子。“我猜最小的宝宝越来越强壮了吧?”“是啊,”爸爸说,“麻烦的是要喂饱他们。谁都没有孩子的胃口大,相信我的话,这个也一样。”“啊,我们不都是拼命地吃,又拼命地长吗。”女人说,好像这事他应该知道。“她的胃口也大,但你可以使唤她。”

金斯莱抬起头来。“完全没有必要,”他说,“这孩子只需要帮埃德娜打理打理家务就够了。”“我们会让孩子很开心的。”女人附和说,“这儿欢迎她。”“她会把你们家吃个精光,”爸爸说,“而且一年到头下来,吃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坐在餐桌前时,爸爸伸手去够甜菜根。他没有用公用的叉子,而是用自己的叉了一块到盘子里。甜菜根染红了粉色的火腿,汁水流了出来。茶倒好了。周围的沉默被刀叉切分盘里食物的声音切碎了。过了一会儿,馅饼被切开了。奶油从热饼皮里流出来,聚成了一小汪。

父亲把我送到了,也吃饱了,他就急着点上烟要走。永远是这样,他吃饱之后就不想在一个地方久留。不像我母亲,她吃完之后会开始聊天,聊到天黑,再到天亮。至少我父亲是这么说的,尽管我知道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我母亲总是忙这忙那:照顾我们,制作黄油,准备晚饭,清洗东西,早起准备弥撒,送我们上学,给牛犊断奶,雇工人犁地,掐着手指算钱,定闹钟。但金斯莱家不一样,这里有空间,也有时间思考,或许还有余下的钱。“我得上路了。”爸爸说。“着什么急啊?”金斯莱说。“太阳太毒了,我还没给土豆浇水呢。”“晚上凉快,不用担心它们会蔫了。”女人说着,还是站了起来,拿起一把锋利的刀子,出了后门。我想跟她去,帮她给割下来的东西去去土,再带回屋里。她一出去,就有一种沉默在两个男人之间蔓延开来。“把这个带给玛丽,”她说着走进来,“大黄快把我埋住了,今年什么天气啊真是。”

爸爸从她手里接过一把大黄,别扭得就像抱了个孩子。一根大黄掉到了地上,又掉了一根。他等着她捡起来给他,她等着他自己捡起来,结果两人都没动。最后,是金斯莱上前捡了起来。“好了,给。”他说。

走到院子里,爸爸把大黄扔到车后座上,绕过车尾走到前面,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祝你们好运啊,”爸爸说,“我希望这孩子别给你们添麻烦。”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我说:“别惹事儿啊,你。”

我看着他倒车,拐上窄道,开走了。我听见车子飞快地碾过地上的拦牛木栅,然后换挡,引擎沿着我们来时的路低鸣。爸爸为什么都没有好好说句“再见”就走了,甚至都没有提一句他会回来接我的话?那阵不知哪儿吹来的风又一次穿过院子,但感觉凉一些了。一大朵白云缓缓飘过谷仓。“哪儿不舒服,孩子?”女人说。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还有脏凉鞋。

金斯莱站得离我很近。“不管是什么,告诉我们,我们不介意。”“全能的上帝啊,他是不是把你的小零碎都忘了就走了!”女人说,“难怪你这样。好了,他的脑袋不是一直都像个筛子吗,还是老样子。”“这没什么,”金斯莱说,“我们马上就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年到头下来,吃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女人说。

他们大笑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我跟着女人回到屋子里,我希望她说点什么,好让我放松些,但她什么也没说,清理了桌面,拿起锋利的餐刀,站在窗前的光线里,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刀刃。她一边把它们擦干净放好,一边看着我。“好了,姑娘,”她说,“你该洗澡了。”

2

厨房外面,铺着地毯的台阶通往一个开着门的房间。里面有一张罩着灯芯绒床罩的大双人床,两边各立着一盏灯。我想这儿就是他们的卧室了,不知为什么我很高兴他们是睡在一起的。女人带我走进浴室,给浴缸的排水口堵上塞子,然后打开水龙头。浴缸渐渐加满了水,白色的浴室弥漫着雾气,雾气包围着我们,我们什么都看得见,但什么都看不清了。“抬起手来。”她一边说,一边脱下我的裙子。

她试了试水,我信了她,跨进浴缸里,可是水太烫了。“进来。”她说。“太烫了。”“一会儿就习惯了。”

我一只脚伸进蒸汽里,仍然感到滚烫。我把脚放在水里,觉得受不了的时候,换个想法,就又可以了。浴缸里的水比我以前的洗澡水深,母亲总是用一丁点儿水给我们洗澡,还让我们轮流共用。过了一会儿,我在浴缸里躺下来,透过蒸汽看着女人擦洗我的脚。我趾甲缝里的污垢被她用镊子清理掉了。她从一个塑料瓶里挤出些洗发水,给我的头发打上泡沫,接着冲洗掉。然后她让我站起来,用一块搓澡绵给我全身打肥皂。她抚摸我的手与母亲的很像,但好像多了某种东西。我从未感受过,也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细微的不同。在新环境中,我感到词穷,需要新的语言才能表达。“现在给你穿衣服。”她说。“我没有衣服。”“对哦,你没带,”她停顿了一下,“那你可以暂时将就穿我们的旧衣服吗?”“我不介意。”“好孩子。”

她经过他们的卧室,带我去楼梯另一边的一间卧室,在抽屉里翻找衣服。“可能这些适合你。”

她拿着一条老式的裤子和一件新的格子呢衬衫。袖子和裤管都太长了,她把它们卷起来,又用一条帆布腰带紧了紧腰身,弄成适合我的样子。“好了。”她说。“妈妈说我得每天换短裤。”“你妈妈还说了什么?”“她还说你们想留我多久就留我多久。”

她大笑起来,把我头发上的结梳开,没再说话。房间的窗户开着,向外望,一片翠绿的草坪铺展开来,有一座菜园,种着成排的食用作物,还有些红尖大丽花,一只乌鸦嘴里叼着什么,正不慌不忙地把它啄成两半,一半一半地吃掉。“下来跟我去井边。”她说。“现在?”“现在不行吗?”

她这么说让我有些好奇,是不是我们要去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是秘密吗?”“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说出去吗?”

她扳过我的身体,让我面对着她。我没有好好看过她的眼睛,直到现在。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夹杂着其他蓝色。光线下,我看得见她的唇毛。“这个家里没有秘密,听见了吗?”

我不想回应,但我感觉她希望我回答。“你听见了吗?”“嗯。”“不要‘嗯’,应该说‘是的’,听见了吗?”“是的。”“什么?”“是的,这个家里没有秘密。”“有秘密的地方,”她说,“就有羞耻,而我们不需要羞耻。”“好的。”我深深吸了口气,不然我会哭的。

她用双臂环抱着我,“你太小了,还不懂。”

她刚说完,我就意识到,她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我真希望我正待在自己家里,那些我不懂的事情我永远也无须弄明白。

下了楼,她从储藏室拿出一个大锌桶,带我去田里。刚开始穿着这些奇怪的衣服我很不习惯,但走着走着就忘了。金斯莱家的田又宽又平,被一道道电网分割开来,她告诉我别碰它们,除非想触电。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高草倒伏下来,露出银白的背面。在一块狭长的田地里,高大的黑白花奶牛就站在我们四周,低头吃草。当我们经过的时候,有几头牛抬起头来看了看,但没有一头走开。它们都坠着大大的乳房,乳头很长。我能听见它们把草连根拔起来的声音。微风吹过桶边,跟着我们一路低语。我们没有说话,是那种人们很放松时的不说话。可我马上意识到人们处于完全相反的情绪中时,也会不说话。我们爬过篱笆墙台阶,走上一条踩没了草的干燥小道。小道蜿蜒着穿过长长的一片白蝴蝶飞舞的田野,我们到达一扇小铁门前,那儿有几级石阶通向井边。女人把桶放在草地上,和我一起下来。“看,”她说,“这儿的水。谁想得到从这个月一号开始它就还不够洗一次澡?”

我沿着石阶下来,走到井水边。在静静的井口旁,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不由得更用力地呼气吸气,来感受那从我身体里发出的声音,还有它的回声。女人站在我身后,似乎没有注意到呼吸的声音,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呼吸。“尝一尝。”她说。“什么?”“用勺子。”她指了指。

一只很大的长柄勺挂在我们旁边,积着灰的钢勺里有一小块阴影。我伸手将它从钉子上取下来。她抓住我的裤带,以防我掉下去。“很深,”她说,“你小心。”

太阳渐斜,我们在井水里的倒影随着涟漪轻轻晃动,有一瞬间我有些害怕。我等了一会儿,直到我看到自己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像个修补匠的女儿,而是像现在这样,干净,穿着不一样的衣服,还有一个女人站在身后。我舀了一勺水,尝了一口。水清凉,干净,像我尝过的所有东西那样:像父亲的离开,像他从没来过,像他一走了之什么都没留下。我又舀了一勺,将勺子举高与阳光齐平。我喝了六口,希望至少现在,这个没有秘密和羞耻的地方能是我的家。然后女人把我拉回安全的草地上,一个人下去打水了。我听见桶在水面上浮了一会儿,然后沉下去,灌着水,咕嘟咕嘟的,发出很大的声音,然后被提了起来。

拉着她的手,从穿过田野的小道走回去的时候,我觉得是我让她保持了平衡,如果不是我,她肯定会翻倒。我很好奇没有我的时候她是怎样保持平衡的,一定得提两只桶。我试着去回忆我有现在这种感受的时刻,我很难过,因为我想不起来,也想不起来快乐的感觉,因为我没有。

那天晚上,我以为她会让我跪下来祷告,但她只是给我掖了掖被子,说我如果平时也祈祷的话,可以在床上简单祈祷几句。天光还很亮,她刚要帮我挂一幅窗帘,又停住了。“我需要挂吗,还是你觉得就这样好了?”“好的,”我说,“挂吧。”“你怕黑吗?”

我想说我怕黑,但我更怕把这句话说出来。“没关系,”她说,“这不要紧。你可以用我们卧室门口的那个卫生间,那儿还有一个便壶,如果你想用的话。”“我没事。”我说。“你妈妈好吗?”“你指什么?”“你妈妈。她好吗?”“她以前总是早晨恶心,现在好了。”“怎么还没把干草收回去?”“她没有钱付给工人。她只给了他去年的钱。”“上帝帮帮她,”她将我的被子抻平整,掖好角,“你看,要是我给她叫几个工人去,她会觉得被冒犯吗?”“冒犯?”“你觉得她介意吗?”

我想了一下,站在母亲的角度上想,“她不会,但爸爸会。”“啊也是,”她说,“你父亲。”

她俯下身吻了吻我,一个普通的吻,然后道晚安。她走后,我坐起来,环顾着房间。墙纸上色彩斑斓,没有固定图案,但好像不时有个小男孩站在远处挥手。他看上去很开心,但我每看到一次,内心就隐隐地感到哀伤。我蜷缩在床的一角,猜测着母亲这一次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虽然我知道她两个都不想要。我想着我的妹妹们,她们可能还没有上床睡觉。她们会往外屋的山墙上扔泥团,下雨的时候,泥团会变软,变回泥浆。一切都会改变,但它们终将变回曾经的样子。

我尽可能地保持清醒,然后让自己起来去用尿壶,但只尿了几滴。我回到床上,带着半点害怕入睡了。那天夜深之后,感觉很晚了,女人进来了。我一动不动,放平呼吸装睡。我感觉床垫陷了下去,她上床躺下了。“上帝保佑你,孩子,”她说,“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把你留在陌生人的家里。”

3

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又开始像以前那样打寒战,时冷时热。金斯莱太太没有注意到,直到后来她拆床罩的时候。“我的上帝啊。”她说。“怎么了?”“你来看看好吗?”她说。“什么?”

我想告诉她,立刻,坦承一切,被遣送回家,一切就结束了。“这些老床垫,”她说,“它们在哭。总是在哭。我是怎么想的,让你睡在这上面。”

我们把床垫拖下楼,拖到有太阳的院子里。猎犬凑过来闻了闻,就要抬起一条腿撒尿。“滚开,你!”她厉声喝道。“都怎么啦?”金斯莱刚从田里回来。“床垫,”她说,“这该死的东西在滴水。我有没有说过那个房间潮得很?”“公平地说,”他说,“你说过。但你不该一个人把它拖下楼。”“我不是一个人,”她说,“我有帮手。”

我们用洗涤剂和热水用力地擦洗床垫,然后等它在阳光下晒干。“太糟糕了,”她说,“整个儿就是一个糟糕的开始。做完这些我们得吃几片培根。”

她热好平底锅,用油煎了几片培根和被一切两半的番茄。她喜欢把东西切开,喜欢擦洗和整理物品,喜欢称呼物品的名字。“培根。”她说着,把培根片放进平底锅里。“好孩子,跑去外面拔几根葱来。”

我跑到菜园里,拔了葱又赶紧跑回来,跑得飞快,好像房子着火了我来送水似的。我还在想我拔得够不够,女人却大笑起来。“好吧,好歹我们不缺这个。”

她让我负责烤面包,帮我点好烤炉,教我怎样在烤好一面之后翻烤另一面,好像我从没做过这件事似的,但我并不介意;她只是想让我把事情做好,想教我怎么做。“我们好了吗?”“嗯,”我说,“好了。”“好孩子。出去喊一嗓子,把他叫来。”

我出去,像母亲教我的那样向着田里喊:“喂,开饭啦—”

金斯莱隔了几分钟回来了,一直在笑。“这喊的可不是一嗓子啊,”他说,“我猜韦克斯福德的孩子肺活量更大。”他洗完手擦干,坐在桌旁,给他的面包涂上黄油。黄油很软,沿着刀刃溜出来,很容易就涂开了。“他们说,早晨新闻里报道又一个罢工者死了。”“又一个?”“是啊。晚上去世的,可怜的人。事态是不是很糟糕。”“愿他安息,”女人说,“真不该这样死去。”“但这会让你感恩,不是吗?”他说,“有人活活饿死,而我在这儿过着好日子,两个女人伺候我吃喝。”“这不是你挣来的吗?”女人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说,“但事情就这样了。”

那一整天,我都在帮女人干家务。她给我看那个大大的白色机器,插上电,它就是个制冷器,可以把那些她说的“易坏的”东西保存好几个月都不会腐烂。我们做冰块,用一个轰轰响的机器把每一寸地板都打扫干净,挖新鲜的土豆,做了卷心菜沙拉和两条面包。然后她将绳子上还有些潮湿的衣服取下来,支起板子开始熨衣服。她和那个男人一样,做起事来不紧不慢,但从不停下。金斯莱进来,给我们沏了茶,喝了一点,起身抓了一把金伯利饼干,又出去劳作了。

过了一会儿,他进来找我。“小姑娘在吗?”他喊。

我朝门外跑去。“你能跑吗?”“什么?”“你跑起来腿脚快吗?”他说。“有时候吧。”我说。“好吧,跑到路尽头的箱子那儿然后回来。”“箱子?”我问。“邮箱,你到那儿就看到了。尽你最快的速度跑。”

我跑开了,竞赛似的,跑到路的尽头,找到邮箱,拿了信,然后又飞快地跑回来。金斯莱在掐表。“不错嘛,”他说,“第一次的话。”

他从我手里拿过信,四封,没有一封来自我母亲。“你觉得这些信里面有钱吗?”“我不知道。”“啊,你肯定知道。女人都闻得见钱。你觉得会有什么消息?”“我不知道。”我说。“你觉得有婚礼邀请吗?”

我想笑。“反正不会是你的了,”他说,“你结婚还太早。你觉得你会结婚吗?”“我不知道,”我说,“妈妈说我不能将男人当作礼物来接受。”

金斯莱大笑。“她没准说得对。但话说回来,没有两个男人是一样的。得是一个跑得飞快的男人才能抓得住你,长腿姑娘。明天我们再试试,看看能不能缩短些时间。”“我得再快点儿?”“噢,是的,”他说,“到了你回家的时候,你就会像一只鹿了。要是不用长柄网加赛速自行车,这个教区就没有一个男人能追得上你了。”

那天晚上,吃过晚餐,金斯莱在客厅读报纸,女人坐在炉子前告诉我,她最近正在改善气色。“这是个秘密,”她说,“没有几个人知道。”

她从橱柜里面拿出一篮子维他麦,吃了一块,没有和着牛奶倒在碗里吃,而是从手里干吃。“看看,”她说,“我现在的痘痘少多了。”

的确,她没有。她的皮肤很干净。“但你说这个家里没有秘密。”“噢,这不一样,这是一种秘密配方。”

她给了我一片,又一片,看着我吃下去。那东西尝起来就像干树皮似的,但我真的不介意,我有些想讨好她。播九点新闻的时候我一共吃了五片,新闻里播报了那个死了的示威者的母亲,一场骚乱,然后是总理,然后是非洲人民快要饿死了,然后是天气预报,说大约在未来一周天气会好转。女人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漫不经心地敲着我的光脚。“你的脚趾长长的,”她说,“真好看。”

过了一会儿,她让我在睡觉前先上床躺着,用发夹将我耳朵里的脏东西清理干净。“你耳朵里都可以种天竺葵了,”她说,“难道你妈妈从来不给你掏耳朵吗?”“她不是总有时间。”我反驳道。“我想你那可怜的妈妈也没有,”她说,“你们一家也不容易。”

她拿起发刷,然后我听见她一边给我梳头一边低声数,到了第一百下,她停下来,把头发松松地编了起来。那一晚我入睡得很快,醒来的时候,也没有了旧时的感觉。

早上过后不久,金斯莱太太整理床铺的时候,看着我,松了一口气。“你的气色已经好多了,对吧?”她说,“你要做的不过是多多注意而已。”

4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我一直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让这种平静戛然而止:夜里弄湿床垫啦,捅了娄子、出了大丑啊,或者打碎了什么东西,但每天都跟前一天没什么两样。太阳出来我们就醒了,早餐吃各种不同做法的鸡蛋、麦片粥还有烤面包。金斯莱戴上帽子走进院子,准备去干活。我和女人则把要做的事情列成一张像模像样的清单,然后一样一样地去做:拔大黄,烤蛋挞,刷踢脚线,把所有床上用品从烘干机里取出来,清扫蜘蛛网,收回干净的衣服,做蛋卷,擦浴缸,扫楼梯,擦亮家具,煮洋葱做洋葱酱、再装进保鲜盒放进冰箱,给花坛除杂草,太阳下山之后浇水,然后就是吃晚餐,穿过田地去井边打水。每天晚上都打开电视看九点新闻,天气预报之后,他们就让我去睡觉。

偶尔晚上有人造访。我能听见他们玩牌,聊天。他们诅咒或埋怨对方出牌反悔,在底下做手脚。硬币听起来被扔进了锡盘里,有时又全部倒进一个听着像早已准备好的储蓄罐里。一会儿有人进来玩勺子,一会儿又响起几声简直就像驴叫一样的大笑。女人上来叫我,让我下楼加入他们,反正只要凯西这个浑蛋在,人人都别想睡。我下去吃了马卡龙小杏仁饼,然后遇上两个男人上门来推销有奖销售的线,他们说卖来的钱要用来修缮学校的新屋顶。“当然。”金斯莱说。“我们真的不认为……”“进来吧,”金斯莱说,“虽然我没有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想看着雨滴在别人家孩子的脑袋上。”

于是他们进来了。人们沏了更多茶水,女人倒了烟灰缸,发了牌,说她希望在那个学校读书的孩子如果有兴趣,可以学学“四十五”的规则,因为很明显这一代孩子在这方面不行,有的人根本不知道怎么玩,除了偶尔碰一下。“噢,枪声!”“你听的那是雷声。”“艾希知道谁要输喽!”“我还早着呢,”她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肯定赢。”

不知怎么,这话让凯西发出驴叫似的声音,我大笑起来,他们所有人都跟着笑了。直到一个男人说:“我们这是在比赛傻笑,还是在玩牌?”听到这句话,凯西又一次驴叫起来,大家又笑作了一团。

5

有个下午,我们在给醋栗掐头去尾,准备做酱。当活儿干到一半,糖已经称好,锅也热了的时候,金斯莱从院子外面回来,洗完手甩干,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我们该给你穿些漂亮的衣服了,孩子。”

我正穿着女人从抽屉里面找出来的一条海军蓝裤子和一件蓝色短衫。“这么穿怎么了?”女人说。“明天是星期天,她去做弥撒时得穿点别的,”他说,“我可不想她穿成上星期那样。”“难道她穿得不够干净整洁?”“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埃德娜,”他叹了口气,“你们为什么不去楼上换好衣服,我开车,咱们去格瑞伊。”

女人仍然伸着手从漏勺里拣醋栗,但动作一次比一次慢。有一刻我觉得她会停下来了,但她继续着,直到全部拣完。然后她起身将漏勺放回水槽里,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见别人发出过的声音,慢慢地上了楼。

金斯莱看着我,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望向窗台。一只麻雀刚落在上面,正扑扇着翅膀。这只小鸟看上去有些焦躁,好像她能闻到常坐在那儿的那只猫的气味。金斯莱的目光也不平静,似乎某种巨大的麻烦正在他的内心深处张牙舞爪,他用脚尖踢着椅子腿,转过头看着我。“去镇上之前你应该洗手洗脸,”他说,“你爸爸都懒得教你这些吗?”

我僵坐在椅子上,等着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但金斯莱没再做什么;他只是站在那儿,仿佛被自己说的话给套牢了。他刚转身,我就飞奔上楼梯,但到了卫生间的时候,发现门锁着。“好了。”女人说。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快速地打开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哭过了,但她并没有掩饰。“你能有属于自己的衣服挺好的。”她说着,擦了擦眼睛。“格瑞伊是个不错的镇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没有想起来带你去。”

镇子上很拥挤,有一条宽阔的主街。商店外面的阳光下,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塑料网里装满了海滩球、充气玩具。一只透明的塑料海豚,看上去像是在冷风里发抖。还有塑料铲子和配套的小桶、沙滩城堡的模具。一个年轻男人在拿塑料小勺从桶里舀冰淇淋。摸上去毛刺刺的盆栽植物。一个小贩打开面包车后备厢,卖着死鱼。

金斯莱把手伸进裤兜,给了我个东西。“用它买个巧克力雪糕吧。”

我打开手心,盯着那一英镑。“那不是够她买半打巧克力雪糕了。”女人说。“哎呀,小姑娘不就是拿来宠的嘛。”金斯莱说。“这时候你该说什么呢?”女人说。“谢谢,”我说,“谢谢你们。”“好了,尽管拿去,好好花。”金斯莱笑着说。

女人带我去了服装店,她在柜台上买了一包织补针和一块将近四米的印着黄梨的油布。然后我们上楼,那儿是卖衣服的地方。她选了一条棉裙子、一些短裤和长裤、几件上衣,然后我们去了帘子后面,这样我可以穿上试试。“她真高啊。”店员说。“我们一家都很高。”女人说。“她跟她妈妈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现在看出来了。”店员说,然后她说那条丁香花裙子最合适最讨喜,女人同意了。她又给我买了一件短袖印花衫,有点像我来的那天她穿的那件;一条深蓝色长裤,一双前面有扣形装饰的黑色系带皮鞋,几条短裤和白色及踝袜。女店员把账单递给她,她拿出钱包,付钱全买了。“你穿起来会很好看的,”女店员说,“你妈妈对你真好,不是吗?”

走出商店来到街上,阳光还是那么强烈,令人目眩。我暗自希望太阳能走开,躲在云后面,这样我才能看得更清楚。我们遇见了女人的熟人,他们中的一些会盯着我,问我是谁。其中有一个用手推车推着新生婴儿。金斯莱太太俯下身去,温声细语地逗他,他流了一点口水,然后哭了起来。“他有些怕生,”那个母亲说,“别在意。”

我们还遇见了一个眼睛长得像镐尖似的女人,她问我是谁家的孩子。知道了原委之后,她说,“噢,她不是一样可以陪陪你嘛,感谢上帝。”

金斯莱太太的态度生硬起来。“见谅,”她说,“我家男人还在等我,你知道这些男人的脾气。”“就像他妈的公牛一样,他们,”那女人说,“一点耐心都没有。”“上帝宽恕,要是我再撞见那女人可没完。”我们拐过街角的时候金斯莱太太说。

我们去卖肉的那儿买了培根、腊肠和马蹄形黑血肠。又去了药剂师那儿,她要买“老大娘酸”。然后我们去了她称为精品廊的小商店,那儿卖贺卡、便笺,旋转展架上还出售漂亮的小首饰。“你妈妈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是的。”我说,其实我并不确定。“这样的话,我们给她买一张贺卡吧。”

她让我选,我选了一张,上面有一只看着挺吓人的猫坐在黄色大丽花丛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该开学了。”柜台后面的女人问,“孩子一走,你就可以松口气了吧?”“这孩子一点都不麻烦。”金斯莱夫人说着,买了那张贺卡,还有几份便笺和一包信封,“她走了之后我只会想她。”“嗯哼。”那女人应了一声。

在我们回到车上之前,她让我自己去一家糖果店。我不慌不忙地挑选着,递上一英镑,然后拿回找零。“挑好了吗?”我出来的时候她说。

金斯莱把车子停在阴凉的地方,车窗开着,他正在读报纸。“好了吗,”他说,“你们都弄完了?”“嗯。”她说。“很好。”他说。

我把巧克力雪糕给了金斯莱,把巧克力糖条给了他太太,然后自己躺在后座上吃硬口香糖,还特别留心车子颠簸时不要呛着。我听着零钱在我口袋里的叮当声、车外急速掠过的风声,还有他们的谈话声,他们在前座分享着零碎的见闻。

我们拐进院子的时候,门外停着一辆车。一个女人抱着胳膊在门前的台阶上来回踱步。“那不是哈利·雷德蒙家的女孩吗?”“情况不妙。”金斯莱说。“噢,约翰,”那女人说着,奔过来,“我很抱歉来麻烦你,但我们家迈克不是死了嘛,家里连个鬼都没有。工人都开着收割机出去了,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我也没法捎话给他们。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你能来一趟,帮我们挖坟吗?”“我不知道那儿有没有你待的地方,但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女人说,天已经晚了,“所以准备好我们一起去,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上楼换上了新裙子、及踝短袜和新鞋。“你看上去真漂亮。”我下来的时候她说,“约翰人是不太好相处,但他往往是对的。”

我们沿着小路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更黑暗的东西,仿佛即将降临,改变一切。我们经过了门窗大敞的房屋、长长的松垂的晾衣绳、铺着砾石的巷口。拐弯的地方有一匹小马驹靠门站着,我伸手去摸它的鼻子,它嘶叫着溜开了。在一户人家外面,一只背上都是卷毛的大黑狗冒出来,在门栏后面冲我们狂吠。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我们遇到一头受惊的小母牛,最后它跑过了我们,消失了。一路上,风时疾时缓,掠过开着花的高高的篱笆和大树。田野里,联合收割机纷纷出动,正在收割小麦、大麦和燕麦,摘收玉米,留下一溜溜长长的秸秆。田里到处是拖拉机,打包机也被拖到了地头,拖车拉着满满的谷物开向合作社。鸟儿们猛扑下来,厚颜无耻地啄食着撒落在路中央的谷粒。又走了一会儿,我们遇到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他们被晒得黝黑而且满身灰尘,只有眼睛显得很白。

女人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告诉他们我们要去哪儿。“愿他安息,他走得很突然吧。”一个男人说。“是的,”另一个说,“但他不也活了七十?我们还能指望多活多久?”

我们继续走着,有车子经过的时候,就紧贴在树篱边,或者站在排水沟里。“你以前守过灵吗?”女人问。“我想没有。”“好吧,我还是先给你说一下:那儿会有一个死人躺在棺材里面,还会有很多人,其中一些可能喝得有点多。”“他们喝什么?”“酒。”她说。

我们到了的时候,几个男人正倚着矮墙站着抽烟。门上挂着一条黑丝带,几乎看不到灯光,但我们进去后,发现厨房里面很亮,挤满了正在说话的人。那个让金斯莱帮忙来挖坟的女人也在,她正在做三明治。在大瓶大瓶的红白柠檬汁和烈性黑啤酒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木头盒子,里面躺着一个死了的老人。他十指交握,看上去好像死于祈祷,手指上绕着一串天主教念珠。有一些人围坐在棺材边,将合着的那一边棺盖当吧台,把酒杯放在上面。其中就有金斯莱。“说来就来了,”他说,“长腿小姑娘。到这儿来。”

他把我抱到大腿上,让我尝了一口他杯子里的酒。“味道怎么样,喜欢吗?”“不喜欢。”

他大笑起来,“好孩子。千万别喜欢上这个,一旦喜欢上了,你就永远停不下来,最后你会沦落到跟我们这帮人一样的下场。”

他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汁。我坐在他腿上喝着,又吃着饼干桶里的女王蛋糕。我看着那个死了的男人,希望他的眼睛还能睁开。

人们来了又走,进进出出,握手,喝酒,吃东西,一边说什么遗体看着真安详,很平和,大限已至,是谁为他入殓的。他们谈论着天气预报,玉米的水分含量,牛奶配额,下一次普选。我觉得我在金斯莱腿上坐久了,他可能会觉得沉。“我压着你沉不沉?”“沉不沉?”他反问,“你轻得像片羽毛,孩子。乖乖待着。”

我把头靠在他身上,但我很无聊,希望能有点事情做,或者有其他能一起玩的孩子。“那女孩坐不住了。”我听见女人说。“怎么坐不住了?”另外一个问。“啊,这种地方孩子怎么待得住,拜托,”她说,“只是我不想缺席,但又不能把她一个人留下。”“其实我可以把她带回家,埃德娜。我正准备走。你回去的时候不是可以给我打电话,顺便把她领回去?”“哦,”女人说,“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我的孩子可以陪她啊。他们不能自己玩吗?她坐在金斯莱腿上,金斯莱动都不能动了。”

金斯莱太太笑了。我从没听见她这样笑过。“也行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就带她先回去,玛德里德,”她说,“这又有什么呢?你知道你一走我们也快走了。”“根本没什么。”那女人说。

我们出了门与大家道别后,玛德里德迈着大步就往前走,我勉强能跟上。刚走过拐角,她的问题就来了。她简直是个好奇鬼,几乎一个问题还没回答下一个就来了:“他们让你住哪间房?金斯莱给你钱吗?给多少?金斯莱太太晚上喝酒吗?金斯莱喝吗?他们经常打牌吗?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卖线是要做什么?你们诵经吗?她在点心里面放黄油还是人造黄油?那条老狗睡哪儿?冰箱里放满了东西吗?她省着买东西还是可以随便花钱?那孩子的衣服还挂在衣橱里吗?”

我都一一随口回答了,直到最后一个问题。“那孩子的衣服?”“是啊,”她说,“你如果睡在他的房间里你肯定知道啊,难道你都没注意吗?”“噢,我待在那儿的时候我要穿的衣服她都有,但今天早上我们去格瑞伊买了些新的。”“就你现在身上这套?上帝啊,”她说,“是个人都会觉得你已经穿它一百年了。”“我喜欢它,”我说,“他们告诉我很好看。”“好看,真的吗?好啦,好啦,”她说,“我想也是,在穿了那么长时间的死人衣服之后。”“什么?”“金斯莱的儿子啊,你个小笨蛋。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跟过去才找到金斯莱的儿子的。那孩子不是跟着那条老狗跑,结果掉进泥浆池子里淹死了?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她说。

我继续走着,尽量不去想她说的话,虽然我也想不出什么。太阳就快要下山了,但这一天仿佛远不会结束。我望望天空又看看太阳,仍然那么高远,飘着云朵。远处,一轮圆月正慢慢升起。“他们说约翰操起枪,把狗拖到了田里,但他始终没狠下心来射死它。真是个心软的傻瓜。”

我们在两行浓密的树篱之间走着,感觉有些小东西在窸窸窣窣地窜动。水沟边上长满了甘菊、鼠尾草、薄荷草,这些植物的名字是母亲抽空教我的。远一点的地方,那头之前消失了的小母牛仍然茫然地站着,在路的另一边。“你知道吗,那两口子一夜之间就变白了。”“你说什么?”“他们的头发,还能是什么。”“但金斯莱太太的头发是黑色的。”“黑色?啊,染出来的黑色,你是说。”她笑了。

我不明白她怎么能笑成这样。我想起那些衣服和我穿上它们的样子,想起墙纸里那个忽隐忽现的男孩,我竟然没把这一切联系起来。很快我们就到了,一条黑狗正透过门栏狂吠。“闭嘴进去,你。”她对它说。

她住的那一间农舍,前门外面的地上是没铺平的混凝土板,地缝里长出茂盛的灌木和高高的火炬花。在这儿我得小心,别碰了头或者跌个跟头。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地方一片凌乱,一个老妇人在炉灶前抽烟,高椅上有一个婴儿。看见老妇人往灶边扔了一把豌豆,婴儿突然啼哭起来。“瞧瞧你,”她说,“瞧你那样儿。”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对老妇人说的,还是对婴儿说的。她脱掉羊毛衫,坐下来开始说守灵的事儿:都有些什么人,做了什么三明治、女王蛋糕,蜷曲在棺材里的遗体连胡茬都没刮干净,他们还拿了一串塑料的天主教念珠放在他手里,那倒霉浑蛋。

我坐立难安,不知道该听下去还是该走,正当我下定决心的时候,狗大叫起来,门打开了,金斯莱弯着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大家晚上好。”他说。“啊,约翰。”那女人说,“你们也没待多久,我们刚进门。我们是不是刚到家,孩子?”“是的。”

金斯莱一直看着我。“谢谢,玛德里德。你真好心,带她回家。”“这不算什么事,”那女人说,“她是个安静的小孩。”“她只说该说的,没闲话。都像她这样多好。”他说,“你准备好回家了吗,佩妥?”

我站起来,他又说了几句调节气氛的话,人们一贯那样。我跟着他出去走到车跟前,金斯莱太太正在那儿等着。“你在他们家待得还好吗?”她说。

我说不错。“她问你什么了吗?”“问了一点,不多。”“她都问你什么了?”“她问我你做点心时放黄油还是人造黄油。”“她问别的什么事了吗?”“她问冰箱里是不是放得很满。”“看吧,又来了,我就知道。”金斯莱说。“她有没有告诉你什么事?”女人问。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告诉你什么了?”“她告诉我你们有一个小孩,跟着狗跑,掉进泥浆池里淹死了,我上个星期天穿着他的衣服去做弥撒。”

我们到家的时候,猎犬起身跑到车子边上来跟我们套近乎。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来没听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叫过狗的名字。金斯莱叹了口气,出去挤牛奶了。他回来后,说自己还不想上床睡觉,而且今晚应该不会有人来了,都在守灵,他本来也不希望有人打扰。女人上楼换衣服去了,下来的时候穿着睡裙。金斯莱脱掉了我的鞋子,给我穿了一件夹克,我现在知道这夹克是他们儿子的了。“你在干吗呢?”女人说。“看起来怎么样?她穿那双鞋会摔断脖子的。”

金斯莱出去了,有些摇摇晃晃的,然后手里拿了一张砂纸回来了,磨了磨我那双新鞋的底子,这样就不会滑了。“来,”他说,“我们穿上出去溜一圈儿。”“她不是已经穿过了吗?你要带她去哪儿?”“最远就去海滩。”他说。“你带着这孩子最好小心些,约翰·金斯莱,”她说,“还有,别不带灯就出去。”“这么亮的晚上,哪儿用得着灯啊。”他说,但灯递到他手上的时候,他还是拿着了。

院子里月亮高高的,一路照着我们穿过小径,走上大路。金斯莱牵着我的手。他刚一握住我的手,我就意识到我父亲从来没有牵过我的手,我隐隐希望金斯莱放开我,这样就不会唤起我的回忆。这种感觉很不好,但走着走着,我就安心下来,坦然接受过去在家里的生活与这里的生活间的不同了。金斯莱的步子迈得很小,我能跟上。我想着那个住农舍的女人,她的说话和走路,我不得不说,人和人可真不一样。

到一个交叉路口的时候,我们向右转,走下一条很陡的斜坡路。风呼啸着穿过树林,疯狂地摇动着干枯的树干,叶子翻飞不停。大路已经被我们甩在了后面,知道路的尽头就是海边,真让人愉快。路在延伸,天空和周围的一切变得明亮起来。金斯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后来就变得像往常那样沉默了。时间流逝得让人无从察觉,我们到了一片开阔的沙地上,那儿显然成了人们停车的地方,布满了车辙和坑洞,还有一个看上去很久没有倾倒过的垃圾桶。“我们就快到了,佩妥。”

他带着我走上了一座很陡的沙丘,高高的灯芯草在两边摇摆起伏。我的脚陷进厚厚的沙子里,爬得很吃力。我们登上了沙丘的顶端,黑喑中,陆地已到尽头,眼前是长长的滩涂和海水。我知道那水很深,一直漫向英格兰。远处,在黑暗中,有两盏明亮的灯在闪烁。

金斯莱放开了我,我一路跑向沙丘的远端,在那儿,黑暗的海水发出巨大的呼啸声,聚起朵朵泛着泡沫的浪花。我向浪尖跑去,当它们退到头又朝我反扑的时候,我就跑回来,尖叫着,直到又来下一波。金斯莱赶上来后,我们脱掉了鞋子。有时我们只是沿着海边静静地走,光脚在沙滩上挖沙子,有时他让我尽情地奔跑。到了一处海水没过他膝盖的地方,他把我举到肩膀上。“别害怕!”他说。“什么?”“不要害怕!”

沙滩被冲刷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脚印。离沙丘很近的海滩上,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沙线,线的一侧丢着被海水冲上岸的各种东西:塑料瓶、木棍、没了头的拖把柄,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扇坏了插销的马厩门。“看来有人的马跑丢喽!”金斯莱说着,继续走了一会儿。远离了浪花的声音,周围更安静了。“你知道渔民有时候会在海上找到马。我认识的一个人有次牵来一匹小公马,那匹马在沙滩上躺了很久,起来后就好了。太累了,被拉出来干了那么久的活。”“总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他接着说,“今天晚上你也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但埃德娜没有恶意。她人太好了。她总想在别人身上找到善意,有时候她寻找的方式就是去相信别人,希望自己不要失望,但总要失望。”

然后他笑了,奇怪、哀伤的笑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根本不用说什么,”他说,“时刻记住这一点,永远不要那样做。有时候人失去了很多,恰恰是因为他错过了保持沉默的恰当时机。”

那晚发生的一切都很奇怪:散步去那片古老的海边;在半明半暗中,眺望它,感受它,害怕它;听这个男人说着关于海边的马的事情,关于他的妻子通过信任别人来明白谁不能被信任的事情。那些事情我不大懂,可能根本就不是说给我的。

我们继续走着,到了一个地方,海水拍击着崖边怪石,无路可进,我们只好回去。也许回程能让我们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到处都是空的白色贝壳,被冲刷到沙滩上,闪闪发光。我弯腰捡起它们,握在手里,感觉非常光滑、干净、轻脆。我们沿着沙滩一直往回走,感觉路比来时更远。月亮消失在黑暗的云层后面,我们看不见前路。就在这时,金斯莱叹了一口气,停住脚步,点亮了灯。“唉,女人差不多总是对的,每次都是。”他说,“你知道女人的天赋是什么吗?”“什么?”“预知不测。一个好女人总能顺着线索预见事情将会怎样,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他点着灯,在沙滩上寻找脚印,好沿着它们返回,但他找到的脚印都是我的。“简直像是你在背着我走一样。”他说。

我想象着我背着他的情景,不由得笑了出来,因为那根本不可能。然后我才意识到他是在开玩笑,我领会到这份幽默了。

月亮又出来时,他熄了灯,我们在月光下很容易就找到了来时走的沙丘。当我们爬到沙丘顶上的时候,他没让我自己穿鞋,而是先帮我穿上,又穿上了他自己的,系好鞋带。然后我们站着,停了片刻,回头望向大海。“看,原来只有两盏灯的地方现在是三盏了。”

我向大海望去。就在那儿,两盏灯依旧闪烁着,多的那一盏,一直亮着。“你能看见吗?”他说。“我能,”我说,“就在那儿。”

接着他用手臂环绕着我,将我揽入怀中,好像我是他的女儿。

6

下了一个星期的雨之后,星期四那天,信终于到了。与其说这是一个惊喜,不如说是震惊。虽然我已经看见了种种迹象:药剂师店里在卖去头虱洗发水和篦梳;礼品店里有摞得高高的复印书籍、各种颜色的圆珠笔、尺子和制图工具套装;五金店将午餐盒、书包、曲棍球棒摆放在前面,好让女人们看得到。

我们回到家里,喝汤,掰开面包蘸着汤汁吃,现在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吃东西的时候发出一点吧唧吧唧的声音也没关系。之后,我跟着金斯莱进了干草棚,他让我保证不在他用电焊的时候盯着看,因为会伤眼睛。我跟了他一整天了,我意识到了,但是忍不住。邮差已经差不多送过信了,但他不想让我现在就去拿,要我等到晚上,等到挤过牛奶了,挤奶房也打扫干净了再去。“好了,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一边说,一边用胶皮管冲洗靴子。

我立刻就位,把前门台阶当作起跑器。金斯莱掐着表,手在空中一挥,我就开跑。我跑过院子,跑上小道,拐个急弯,打开邮箱,拿到信,又飞奔回台阶前。我知道我没有昨天跑得快。“比你第一次跑快了十九秒。”金斯莱说,“也比昨天快了两秒,虽然地不平。你快得像风一样。”

他拆开信看起来,但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拿信里的内容开玩笑,而是停了一下。“是妈妈写来的信吗?”“你知道,”他说,“我想是的。”“我得回家了吗?”“噢,信是写给埃德娜的,我们拿给她读吧。”

我们走进客厅,她正跷着脚看一本介绍针织花样的书。炉排上燃着炭火,一小缕黑烟回流进房间。“这烟囱,我们从来没清理干净,约翰。我敢说里面早都堵上了。”

金斯莱将信朝她腿上扔去,掉在那本书上。她坐直身子,打开信开始读。那是一张小信笺纸,两面都写了字。她读完放下,又拿起来读了一遍。“哦,”她说,“你有一个新弟弟了,重九磅两盎司。”“太好了。”我说。“别这样。”金斯莱说。“什么?”我说。“还有,学校星期一开学。”她说,“你妈妈让我们周末送你回去,这样她能给你准备准备。”“到时候我得回去吗?”“是啊,”她说,“但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点点头,朝她腿上的纸看去。“你不能永远留在这儿,跟我们两个老家伙在一起。”

我站在那儿,盯着炉火,竭力不哭出来。我很久没有这样了,情绪一到,你就记起来这是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儿。我没听见金斯莱离开房间,但我知道。“别伤心了,”女人说,“过来。”

她给我看书上的无袖针织套衫,问我最喜欢哪种花样,也许是因为眼泪,所有花样看起来都很模糊,我随便指了一个,蓝色的,看起来比较容易织。“好吧,你选了最难的一个。”她说,“我最好这周就开始织,不然等我织好了,你都长大了穿不进去了。”

7

知道了要回家,我就恨不得早点走,那样会好受些。我比平常起得要早,望着湿润的田野、滴着露水的树木和山丘,它们看上去比我来的时候要更绿一些了。我回想起那会儿,感觉很遥远,那时我常常汗湿床单,担心打碎东西。金斯莱每天都在忙东忙西,但活儿仿佛永远干不完。他说他的角磨机没磨盘了,焊枪不见了,找不到老虎钳了。他说他趁着好天气干了很多活儿,现在没什么事儿了。

我们出门看看正在喝奶的牛犊。金斯莱用热水替换了牛奶,牛犊从一个长长的橡胶乳头里吸水喝。这是老法子了,把牛犊从奶牛那儿支走,给它们喝奶汁的替代品,这样金斯莱就可以挤奶来卖,但牛犊们似乎都挺满足的。“今天晚上我能回去吗?”“今天晚上?”金斯莱说。

我点头。“哪个晚上都行,”他说,“我送你,你想什么时候都行,佩妥。”

我看着天。与往常一样,院子上空是灰白的天,湿答答的猎犬蹲在门外。“哦,那我最好早点挤牛奶,如果这样,”他说,“嗯,就这样。”他继续往院子里走,从我身边经过,好像我已经走了。

女人给了我一个棕色的皮袋子。“你可以留着这个旧包包,”她说,“我没怎么用过。”

我们叠好了我的衣服,把它们放进去,连同我们在格瑞伊的韦伯书店里买的书:《海蒂》、《凯蒂接下来做什么》、《白雪公主》。最开始有些生词我并不认识,金斯莱很耐心地用指尖将它们一个个地盖住,让我猜;后来我就自己盖住它们,现在我已经可以顺利阅读了。这就像学骑自行车,我感到自己出发了,可以自由地去以前不能去的地方,而且很容易。

金斯莱太太给了我一条黄色的肥皂和洗面巾,还有发刷。我们一起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回忆起这段日子,东西是在哪儿买的,说过了什么话,还有那太阳,多数时候都明晃晃的。

就在这时一辆车开进了院子。是一个邻居,我记得那晚的牌局里有他。“埃德娜,”他很慌张地问,“约翰在吗?”“他去挤牛奶了,”她说,“应该快要挤完了。”

他穿着笨重的威灵顿雨靴,转身跑过院子。过了一会儿,金斯莱在门边探出头来。“乔·福琼找人帮忙拉牛犊,”他说,“你能过来把挤奶房这摊事弄完吗?门还敞着,我怕牛跑了。”“好的,没问题。”她说。“我尽快回来。”“别操心,我知道你会的。”

她套上她的厚夹克,穿过院子去挤奶房。我坐立不安,想着是不是该出去帮忙,又觉得去了只能添乱。我坐在扶手椅上,发现一道轻盈如水的光线颤悠着穿过储藏室,照在锌桶上。我可以去井边打水,这样她晚上回来就可以用井水泡茶了。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我穿上那个男孩的夹克,拿起桶,走进田里。我知道那条小路,沿着田埂,会经过奶牛和电网,我闭着眼都能找到。当我爬过篱笆墙台阶之后,我发现小径看起来不像我第一晚来时的样子。它现在有点泥泞,有些地方还很滑。我吃力地走进小铁门,下了台阶。这些天井里的水位高了许多。第一晚的时候,我下了五级台阶,但现在我站在第一级的台阶上,就已经看到了井水的边缘。井水像是要把我脚下的台阶吸进去。我站在那儿呼吸着,发出长长的声息,然后倾听着回声,这会是最后一次。我提着水桶弯下腰,当我伸出另一只手想把水桶拎上来的时候,井水仿佛也伸出一只手,就像我的手,将我拉了进去。

8

那晚我没回家,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晚上,周日的时候,我才被送回家。我从井边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女人看了我一眼,非常平静又迅速地把我收拾妥当,再一次带我进屋睡觉。第二天早晨,我没有感觉到热,但她让我待在楼上的房间里,给我送来了加了柠檬、丁香和蜂蜜的热饮,还有阿司匹林。“没什么,她不过着了点凉。”我听见金斯莱说。“想想就觉得后怕。”“这种事,你只要说一次,就会念一辈子。”“但—”“什么都没发生,孩子好好的,就这样,什么都别说了。”

我捂着热水袋躺在那儿,听着雨声读书,随着情节的发展,给每一本书的结尾编造出不一样的故事来,每一次。我打了个盹,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到那只迷路的小母牛在夜晚的海滩上惊慌失措,梦到瘦得皮包骨头没有乳汁的棕色奶牛,梦到我母亲爬上一棵苹果树被卡在上面下不来。然后我醒了,喝了肉汤,还有其他送上来的东西。

星期天,他们终于让我起床了,我们又开始收拾东西,就像之前那样。到了晚上,我们吃了饭,洗漱干净,换上了出门穿的好衣服。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很凉爽,院子里有些地方干巴巴的。我们很快就弄妥当了,上了车,拐下小路,穿过格瑞伊,沿着会经过卡纽和希莱拉的窄路走。“那就是我爸爸打牌输掉小红母牛的地方。”我说。“是真的吗?”金斯莱问。“赌这么大啊?”女人说。“对他来说是个损失。”金斯莱说。

我们继续往前开,经过了帕克布里奇,翻过了屹立着那所老学校的小山丘,开上了我们家门口的车道。小径入口处的栅栏门关着,金斯莱下去开了门,回来把车开进去,又下去把门关上,然后慢慢地开向我们家的房子。我现在能感到女人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应不应该说些什么,但我不知道她会说什么,她的心思我猜不到。车子停在房子前面,狗叫唤着,我妹妹跑了出来。我看见母亲从窗子里朝外望,怀里抱着的弟弟已不是最小的了。

屋子里潮湿阴冷,油毡上有一串脏脚印。妈妈抱着弟弟站在那儿,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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