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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0 00: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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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大仲马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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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上)【精装】

基督山伯爵(上)【精装】试读:

译本序

| 一 |

法国文学史上有两位著名的仲马:一位是本书和《三个火枪手》的作者大仲马(1802—1870)。同欧仁·苏一样,大仲马是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国浪漫主义文学潮流中另一个类型的杰出作家,他在当时报刊连载通俗小说的高潮中,用浪漫主义的精神和方法,创作了故事生动、情节曲折、处处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把这种文学体裁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水平、新境界。另一位是《茶花女》的作者小仲马(1824—1895),他是法国戏剧由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过渡期间的重要作家;他是大仲马的私生子,当他把小说《茶花女》改编成剧本首演成功时,曾电告其父:“就像当初我看到你的一部作品首演时获得的成功一样。”大仲马回电道:“亲爱的孩子,我最好的作品就是你。”

这里且说大仲马。一八〇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大仲马诞生于法国北部的维莱科特雷镇。他的父亲曾是拿破仑手下的陆军少将,母亲是科特雷镇上一家旅馆的老板的女儿。大仲马才四岁,父亲就离开了人间,因此他在幼年、少年以至青年时代始终生活在穷困之中。大仲马的母亲希望儿子能学得一技之长,节衣缩食为他请了小提琴教师,但他学不下去;后来母亲又要他去神学院就职,他也安不下心来。然而他是个有天赋的孩子,而且有他自己的抱负。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跟撞球店老板赌输赢,结果赢了九十法郎,他把这笔钱用作到巴黎去的旅费,开始了他的新生涯。到巴黎以后,他凭借父亲的人事关系,在奥尔良公爵的私人秘书处寻到了个抄抄写写的差事。与此同时,他狂吞乱咽般地大量读书,广泛涉猎了文学、历史、哲学和自然科学等知识领域,为日后的多产创作奠定了基础。看了伦敦的剧团在巴黎演出的莎士比亚戏剧以后,他激动不已地感到“精神上受到强烈的震动”。他花了五个星期写出了第一个剧本《克里斯蒂娜》,而且得到了内行人的好评。但由于一个演惯了古典主义剧目的名演员的阻挠,剧本未能如期上演。现在我们熟知的《亨利三世及其宫廷》,是大仲马写的第二个剧本。这个剧本之所以负有盛名,一则由于作品充分显示了作者卓越的才华,二则由于它是法国第一部突破古典主义传统的浪漫主义戏剧。经过很有戏剧性的一番周折以后,这个批判封建专制主义的剧本终于在古典主义固守的堡垒——法兰西剧院上演并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它上演的时间,比雨果的《欧那尼》还早一年,不仅开创了历史剧这个新的文学领域,而且体现了一些浪漫主义戏剧的创作原则,这正是大仲马在法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伟大功绩。

一八〇三年七月,大仲马投入了推翻波旁王朝的战斗,不仅参加巷战,而且独自把三千五百公斤炸药从尚松运到巴黎,奥尔良公爵接见了他。前者不久成了国王,但并未采纳他的建议,还嘲笑他道:“把政治这个行当留给国王和部长们吧,你是一个诗人,还是去做你的诗吧!”后来他参加了以共和观点著称的炮兵部队,并在历史剧《拿破仑·波拿巴》的序言中公开了他与国王的分歧。这下他就闯下了大祸,因此被指控为共和主义者,于是被逼经常到瑞士、意大利等地去旅行,看来他不光是到国外去游山玩水,其中也还有着“避风头”的苦衷。但他毕竟是带着戏剧家的心和眼睛踏上旅途的,一路上难免会有意识地观察风俗人情,收集奇闻轶事,甚至深更半夜也会到教堂里去听故事。凡此都在有意无意之间为日后的小说创作作了充分的准备。

三十年代初,法国报刊大量增加,为了适应读者的需要,往往开辟文学专栏,连载的通俗小说便应运而生。大仲马是喜欢司各特的。他仔细钻研了司各特的历史小说及其特色后,便运用自己编织故事的神妙技巧和丰富充沛的想象力,从历史上取材,写了不少通俗而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在报刊上连载,成为当时法国首屈一指的通俗小说专栏作家。一八四四年,《三个火枪手》的巨大成功,已为他奠定了历史小说家的声誉;一八四五年秋开始在《辩论报》上连载的《基督山伯爵》又轰动了整个巴黎。稿费源源而来,他这时真可以说得上是富埒王侯了。一八四八年,他竟然耗资几十万法郎建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并把它命名为“基督山城堡”。

大仲马巨大的工作热情和毅力,超乎常人的充沛精力,也许同他祖传的优异体质不无关系。他热爱写作,而且写作起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文思如涌,一泻千里。大仲马成名后,在创作过程中经常有一些合作者,他们有的为大仲马查找文献资料,有的向大仲马提供故事的雏形,有的甚至与大仲马共同执笔,参与初稿的写作,但是无论在哪种情形下,主骨和灵魂总是大仲马。在这一点上,一直有人对大仲马颇多微词,讥讽他是“写作工厂”的老板。但大仲马是很坦然的,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说:“莎士比亚也是借用了别人作品的主题进行创作的,难道他就不是伟大的作家了吗?瞧我的这只手吧,这就是我的工厂。”

大仲马生性落拓不羁,爱开玩笑,他的一生也像他的作品一样充满着传奇色彩。譬如说,有一回他在俄国旅行时,有个年轻人要求做他的仆役。大仲马不仅一口应允,而且还写了一份由他签署的“护照”给他,并附了张纸条,申明这个年轻人沿途的一应花销都可将账单径寄巴黎,由他付账。结果,这个年轻人果然一路通行无阻地到了巴黎。

还有一次,大仲马到西班牙去旅行,一个海关职员要检查他的行李。这时,旁边不知是谁说了句:“你要检查大仲马先生的行李?”那个职员一听,忙不迭地赶快放行,一边嘴里还喃喃地说:“原来是三剑客先生!”得知大仲马来访,西班牙全国上下一片欢腾,人们像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般地欢迎他。面对这动人的情景,就连一直对父亲耿耿于怀的小仲马也觉得这次随父亲去西班牙是“不虚此行”。

大仲马虽然天生有强健的体魄,但由于长年超负荷工作,再加上生活放荡,他的精力消耗太大,所以到一八六七年,他就经常头晕目眩,无力再从事文学创作。一八七〇年十二月,大仲马卧床不起,五日晚上,他死在女儿的怀里,时年六十八岁。维克多·雨果得知噩耗后,说了下面这段话:“他就像夏天的雷阵雨那样爽快,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是浓云,是雷鸣,是闪电,但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像大旱中的甘霖那般温和,为人宽厚。”

大仲马作为十九世纪最多产而且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家之一,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功绩是不可抹杀的。他的文学作品到底有多少呢?很难说出一个确切可靠的数字。众多研究大仲马的专家的统计结果很不一致。最保守的统计,是戏剧九十部,小说一百五十部(计三百本)。最著名的戏剧除《亨利三世及其宫廷》(1829)以外,还有《安东尼》(1831)和《拿破仑·波拿巴》(1831)。最著名的小说除《基督山伯爵》外还有:描写路易十三到路易十四时期的达达尼昂三部曲,即《三个火枪手》(1844)、《二十年后》(1845)和《布拉热洛纳子爵》(1848—1850);描写“三亨利之战”的三部曲,即《玛戈王后》(1845)、《蒙梭罗夫人》(1846)和《四十五卫士》(1848);以及描写法国君主政体瓦解的一系列小说,如《约瑟·巴尔萨莫》(1846—1848)、《王后的项链》(1849—1850)、《红房子骑士》(1846)、《昂热·皮都》(1853)和《夏尔尼伯爵夫人》(1853)。而其中影响最大、最受读者欢迎的,当然首推《基督山伯爵》和《三个火枪手》。| 二 |

从一八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起,巴黎的《辩论报》上开始连载《基督山伯爵》。小说马上就引起了轰动,如痴如狂的读者从四面八方写信到报馆,打听主人公以后的遭遇;被好奇心撩拨得按捺不住的读者,甚至赶到印刷厂去“买通”印刷工人,为的是能对次日见报的故事先睹为快。一部当代题材的小说能产生这样的“轰动效应”,而且其生命力竟能如此顽强,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仍受到全世界亿万读者的喜爱,这种情况在文学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话得从一八四二年说起。欧仁·苏的社会风俗小说《巴黎的秘密》在报纸上连载后一炮打响,于是出版商约请大仲马也以巴黎为背景写一部当代题材的小说。大仲马接受约请后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搜集素材。他在巴黎警署退休的档案保管员珀歇写的回忆录里,发现了一份案情记录,它记述了拿破仑专政时代一个年轻鞋匠皮科的报仇故事,说的是巴黎一家咖啡馆的老板卢比昂和他的三个邻居,出于嫉妒跟刚订了婚的鞋匠皮科开了个恶意的玩笑,诬告他是英国间谍。不料皮科当即被捕入狱,从此音讯杳然。七年后他出了狱;由于同狱的一位意大利神职人员在临终前把遗产留给了他,他出狱后就变得很富有了。但他得知当年的未婚妻早已嫁给了卢比昂,于是就乔装化名进入卢比昂的咖啡馆帮工,先后杀死那三个邻居中的两人,并用了十年的时间,处心积虑地把卢比昂弄得家破人亡。但最后他在手刃卢比昂时,当场被那第三个邻居结果了性命。

大仲马敏锐地觉察到,“在这只其貌不扬的牡蛎里,有一颗有待打磨的珍珠”。他根据这个素材,构思了一个复仇故事的轮廓。然后,他又听取了在创作上和他多年合作的助手马凯的一些很有见地的建议,决定花大量的篇幅去写“主人公同那位美貌姑娘的爱情,那些小人对他的出卖,以及他同那位意大利神职人员一起度过的七年狱中生活”这些引人入胜的情节。鞋匠皮科在小说中成了水手唐泰斯,故事的背景也改在了风光绮丽的马赛港。大仲马不愿意让小说中的冤狱发生在拿破仑的第一帝国时代,于是把故事的时间往后挪到了王朝复辟时代,让唐泰斯成了波旁王朝的冤狱的受害者。皮科的那几个仇人,则从市井平民变成了七月王朝政界、金融界和司法界的显要人物。

为了写作这部小说,大仲马去了马赛,重游了加泰罗尼亚渔村和伊夫堡。大仲马的脑海里,酝酿着一幕幕场景:少年得志的唐泰斯远航归来,与美丽的加泰罗尼亚姑娘梅尔塞苔丝举行订婚仪式;船上的会计唐格拉尔和姑娘的堂兄费尔南(即后来的德·莫尔塞夫伯爵)串通一气,写信向警方告密,诬陷唐泰斯是拿破仑党人;当时也在场的裁缝卡德鲁斯曾想阻止他们这样做,但终因喝得酩酊大醉而不省人事;在喜庆的订婚宴席上,宪兵突然闯进来带走了唐泰斯;代理检察官维尔福为了严守父亲的秘密,维护自身的利益,昧着良心给无辜的唐泰斯定了罪,把他关进伊夫堡阴森的地牢……

从伊夫堡,大仲马联想到当年曾在这里关押过的铁面人、萨德侯爵和法里亚神甫。法里亚神甫确有其人:他原是葡萄牙神甫,早年来到法国,曾投身法国大革命的战斗。后来,他被以信仰空想社会主义的罪名,长期囚禁在伊夫堡的地牢里。他于一八一三年出狱后,到巴黎开了一家催眠诊所;作家夏多布里昂就曾亲眼见过他用催眠术杀死一只黄雀。但他的所作所为被教会视为异端,最终死于贫病交加之中。大仲马决定把这样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移植到小说中去。于是,唐泰斯在地牢中遇到了这位掘通地道和他相见的法里亚神甫。但在大仲马笔下的法里亚,已经变成一位集人类智慧于一身、为祖国统一而奋斗的意大利神甫,而且,他掌握着一个天方夜谭式的宝窟的秘密。也是这个法里亚,把唐泰斯造就成了一个知识渊博、无所不能的奇人,并且让他得到了基督山岛上的宝藏,成了家赀巨万的基督山伯爵。

皮科的故事纯粹是个复仇故事。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俨然是正义的化身。昔日的船主莫雷尔有恩于他,于是唐泰斯出狱后首先报恩,把这位濒临破产的好人从绝路上救了回来,此后又始终照顾他的儿女,直至最后把基督山岛的宝窟送给他们。旧时的邻居卡德鲁斯一开始良心未泯,对唐泰斯的老父有所照顾,后来因为贪得无厌而谋财害命,甚至潜入基督山家中行窃并企图行凶,所以基督山对他是报恩于前,惩罚于后,赏罚极为分明。对唐格拉尔、费尔南和维尔福这三个仇人的复仇,大仲马用浓墨泼洒,细笔描绘,把他写故事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最后,这三个人破产的破产,自杀的自杀,发疯的发疯,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小说在报纸上断断续续地连载了一百三十六期,历时近一年半。《基督山伯爵》成了马赛人的骄傲。马赛城有了基督山街、爱德蒙·唐泰斯街;伊夫堡和基督山岛亦成了旅游胜地。| 三 |

从一个简单的故事框架出发,写出一本洋洋洒洒一百多万字的小说,并且在一个多世纪来风靡无数的读者,始终有其经久不衰的魅力,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的奥秘自然也是值得探索一番的。

首先,大仲马是编故事的高手,有着一套布局谋篇的高招。看来,就像写诗要有“诗眼”一样,大仲马在构思整部小说时,也先顺着情节发展的脉络,安排下一连串最精彩、最捉搦读者的心的情节,作为整个故事的“眼”,亦即高潮。譬如说,下半部写基督山分别对三个仇人报仇的故事时,大仲马就极尽其设计情节的能事,把“戏”做足,使情节的展开高潮迭起,精彩纷呈。对莫尔塞夫,大仲马特意把他发迹的背景放在希腊,这样,作者的那支生花妙笔就不仅能放手去写美丽的希腊姑娘海黛,去重彩渲染迷人的东方情调,而且也安下了海黛与莫尔塞夫当场对质的这个“眼”。对维尔福的复仇,沿着两条情节线展开,一条是维尔福夫人的一次次下毒,另一条是贝内代托的行迹,大仲马先安下一个惊险、恐怖的“眼”,就是维尔福夫人深夜对瓦朗蒂娜下毒,继而又安下一个惊心动魄的“眼”,就是贝内代托在法庭上承认自己是维尔福的私生子。唐格拉尔银行的破产、女儿的出逃以及自己落进意大利强盗的手里,也都是一些扣人心弦的“眼”。

一部长篇小说中,有了节奏紧张、大起大落的高潮,也必然会有节奏相对舒缓,主要起交代情节、连缀故事作用的所谓“弄堂书”。这些段落,如果让读者走了神,整部小说也还是得砸。大仲马在这一点上很显功力,他或是安排悬念,设置伏笔,仍把读者的胃口吊足(如写卡德鲁斯的撬锁夜盗),或是大故事套小故事,从故事篓子里拣精彩的小故事来连缀大故事的情节(如由贝尔图乔叙述贝内代托的身世),或是笔端透出幽默风趣的韵致,让读者调剂一下情绪,不致感到沉闷(如写基督山买通急报站的发报员,又如写罗马强盗榨干唐格拉尔的财产等等)。

此外,整部小说充满了浪漫的传奇色彩。罗马的狂欢节,基督山岛的地下宫殿,强盗万帕的洞穴,都写得色彩斑斓,各具特色,把全书的氛围烘托得美妙而壮观。大仲马在小说中还不时穿插一些典故传说,奇闻轶事,异域风情和大海、岛屿的景色描写。所有这些,也许就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大仲马情趣”吧。

说到人物性格的描写,恐怕很难说那是本书故事成功的重要原因。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下面还要提及。但整部小说中塑造了几十个人物形象,它们毕竟还是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随着情节的展开,每个人物形象还是都有其轨迹可寻,或者按黑格尔的说法,都是有其各异的“情志”的。我国读者在读大部头的外国文学作品时,有时会在看了好些篇幅以后还弄不清那些长长的人名,或者把它们混淆起来。在看《基督山伯爵》时,恐怕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这或许也可以作为小说人物形象鲜明而各异的一个佐证吧。

这部小说中,大约有一半篇幅是对话。这在大仲马是很自然的,因为写剧本可以说是他的看家本领。他笔下的人物对话,或是充满激情,以澎湃的热情来感染读者,打动他们的心,或是充满机锋,简洁明快而又丝丝入扣。大段的独白可以长达几页、几十页,但看了不致叫人生厌;最短的对话可以短到只有一两个字(例如瘫痪的老人诺瓦蒂埃用目光所作的回答),但由于往往出现在要紧关头,所以仍显得独特而精彩。顺便说一下,诺瓦蒂埃的这个特点,使人很容易想起大仲马在《三个火枪手》里塑造的格力磨的形象。当初的格力磨,确实是大仲马应付出版商按行数付稿酬的办法的一个对策,不过,看过《三个火枪手》的读者,想必还是会觉得格力磨这个人物既生动又别致。这大概也正是大仲马的高明之处吧。《基督山伯爵》问世后的第三年,大仲马又把小说改编成剧本在巴黎上演,第一晚从傍晚六点演到半夜,演到爱德蒙·唐泰斯越狱为止,第二晚演完全剧。大仲马笔下精彩的对话,居然使这种马拉松式的演出紧紧地攫住了观众的心,让他们看得如痴如醉,毫无倦意。

大仲马凭他高超的写作技巧,写出了一个奇特新颖、引人入胜的报恩复仇的故事,让人读来回肠荡气,觉得痛快淋漓。高尔基称赞这部小说是“令人精神焕发的读物”,恐怕也是指这方面而言的。但是,大仲马在这里所写的,毕竟只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靠金钱来伸张社会正义的一种幻想,这一点,我们今天的读者是不难看清楚的。| 四 |

大仲马生活和写作的时代,是法国文学史上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左拉等人,都可以说是他的同时代人。如果要把大仲马跟这些我们熟悉的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巨匠作个比较的话,也许可以说,大仲马是最擅长编故事的,他的那些情节扣人心弦、充满传奇色彩的小说,就可读性和通俗性而言是无人可以比拟的。但若要说小说的文学价值,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恐怕大仲马就难以与他们抗衡了。为什么情况会是这样的呢?

我们试举司汤达的《红与黑》、雨果的《悲惨世界》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为例,来和《基督山伯爵》作个比较。这三部小说都是以真实事件作为基础,然后经作家加工创作成书的,发表的年代也和《基督山伯爵》大致相近。《红与黑》发表于一八三〇年,比《基督山伯爵》的问世早十五年。《包法利夫人》和《悲惨世界》分别发表于一八五六年和一八六二年,比《基督山伯爵》晚十一年和十七年;但雨果开始写作《悲惨世界》的时间是一八四五年,恰好是《基督山伯爵》开始在《辩论报》上连载的同一年。《红与黑》虽然也取材于一个真实的案件,但司汤达抱定“小说应是一面镜子”的创作宗旨,从中照出了广阔的社会画面,把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提到了对十九世纪初期法国的社会进行历史和哲学研究的高度。难怪高尔基要说,于连的形象是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中反叛资本主义社会的英雄人物的“始祖”。在人物的刻画上,司汤达倾心于“人的灵魂的辩证法”,他能把人物的心理活动描写得淋漓尽致,表现得惟妙惟肖,它们所留给读者的艺术上的享受,是令人经久难忘的。

雨果创作《悲惨世界》,也有一个小小的契机。据说有一次,雨果看到两个士兵挟着一个犯人在街上走,他原来是个农民,穿一双木鞋,脚上还在淌血,就因为偷了一只面包而被判去服五年苦役。正在犯人被押着往前走的时候,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坐在画着贵族纹章的马车里经过,囚犯用哀伤的目光望着马车里的贵妇人,她却对周围的这一切都仿佛视而不见。这个小小的场景,使雨果的内心大为震动,从而激发了他写《悲惨世界》的欲望。因此雨果一开始就把抗议和批判的主题思想赋予他的长篇小说,力图使他的小说对社会问题的解决有所裨益。他以浪漫主义的写作手法,赋予人物一种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和人格力量,使整部作品焕发出理想的激情和光辉。

福楼拜呢,他的父亲有个学生,是个乡村医生。医生的美貌的妻子有了外遇,结果把丈夫弄得倾家荡产,她自己也服毒自尽。福楼拜决定把这个普通的桃色事件写成一部充满人情味的小说。从一八五二年起,他花了约四年时间写成了《包法利夫人》。作者用他那支细腻而犀利的笔,刻意写出了社会是怎样把一个热情、浪漫的农村姑娘一步步地推向绝境,最后把她吞噬掉的。他满怀激情地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作为一个严格得近于苛刻的文体学家,他要求自己笔下的文字要像音乐那样抑扬顿挫,因此他的写作实在是一种惨淡经营的艰苦劳动。

司汤达也好,雨果也好,福楼拜也好,他们当然也都要写故事。故事是一部小说的骨架,或者按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的说法,是小说共有的“最大公约数”。如果故事的情节引人,角色动人,就能抓住读者的兴趣,攫住他们的心。然而我们可以看出,编情节写故事,决非他们创作的最终目的。他们只是把故事和情节作为一种载体,一种手段,他们的目的是要说明一个社会现象,反映一个社会侧面,揭示一个社会问题,他们有着一种更崇高的使命感,因此他们的作品就其广度、深度,特别是就其典型意义而言,跟单纯以情节取胜的通俗小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他们笔下的于连、让·瓦勒让和包法利夫人,达到了通过特殊的个体去显现它的一般意蕴的境界,因此他们都是反映现实生活本质的艺术形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大仲马笔下的唐泰斯,却毕竟是个传奇式的英雄人物,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不够真实的形象。

形象的表现手法,是和作家的气质、趣味、个性以及感受生活的方式结合在一起的。大仲马笔下的唐泰斯,一旦拥有基督山岛上的财富,仿佛顿时就变成了一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超人”,似乎整个社会都在围着他转。这固然也有它揭示人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现象的积极意义的一面,但也从另一面反映了大仲马本人的“拜金主义”的思想观念。与他同时代的巴尔扎克,以他犀利的笔,写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罪恶,而在大仲马的笔下,却时时透露出金钱可爱、金钱万能的观念。

大仲马曾经直言不讳地说过:“在文学上我不承认什么体系,也不属于什么学派,更不树什么旗帜;娱乐和趣味,这就是唯一的原则。”他之所以在文学史上不能得到更高的地位,归根结底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五 |

最后,我们想谈谈这个译本的名字。

在我国,本书一向以《基度山伯爵》或《基度山恩仇记》的中文书名广为流传。这次我们把书名改译为《基督山伯爵》,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首先,原书名中的Monte-Cristo,本来是意大利的一座位于厄尔巴岛西南四十公里处的多山小岛的名称,它在意大利文中的意思是“基督山”。其次,纵观全书,主人公唐泰斯是靠了基督山岛上的宝藏才得以实现他报恩复仇的夙愿的,他在越狱后用这个岛名作为自己的名字,也正隐含了基督假他之手在人间扬善惩恶的意思。因此,我们斟酌再三,最后还是把译名定为《基督山伯爵》。

本书的第一章到第五十五章由韩沪麟译出,第五十六章到第一一七章由周克希译出。译者一九九一年九月第一章船抵马赛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前哨圣母塔上的瞭望员发出信号,示意法老号三桅船到了;它从士麦那出发,经过的里雅斯特、那不勒斯而来。

如同往常一样,一个海岸领港员立即跳上小船,从港口出发,擦过伊夫堡,在莫尔季翁海角和里翁岛之间登上三桅船。

也同往常一样,圣让要塞的平台上立即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因为在马赛,一艘大船抵港总是一件大事,尤其是像法老号这样一条在弗凯亚人的古城的造船厂建造和装备的船,船主又是本地人。

这时,法老号已顺利地越过卡拉萨雷涅岛和雅罗斯岛之间由某次火山爆发形成的海峡,并且绕过了波梅格岛,继续向前行驶。它借助三张主桅帆、一张大三角帆和一张后桅帆,渐渐驶近,不过速度缓慢,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以致看热闹的人们本能地预感到有某种不幸的事情,纷纷打听船上会发生什么意外。不过,海上行家一眼便能看出,假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不测事故,也决不是海船本身出了故障;因为从各方面来看,大船被操纵得稳稳当当,并无任何偏差:大锚正准备抛下,艏斜桅的支索已经脱钩;领港员正把法老号引向马赛港的狭窄通道。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年轻人,目光炯炯有神,动作敏捷,他密切注视着船的每一个运行动作,重复着领港员的每一个指令。

人群里隐隐约约弥漫着一种不安情绪,站在圣让瞭望台上的一位观者尤为焦虑,他不等海船进港,便跳上一只小艇,下令向法老号划去,在雷瑟夫湾的对面靠上了大船。

年轻水手看见这个人来到,便离开了领港员身旁的岗位,脱下帽子,拿在手里,走上前去倚在船舷上。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颀长而强健,长着一对漂亮的黑眼睛和一头乌黑的头发,他身上具有一种沉静而坚毅的气质,这是从小就习惯于同风险搏斗的人所特有的。“啊!是您,唐泰斯!”小艇上的人大声说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您的船上显得那么死气沉沉?”“真是太不幸了,莫雷尔先生!”年轻人答道,“太不幸了,尤其是对我:在船驶到奇维塔韦基亚附近时,我们失去了好心的勒克莱尔船长。”“那么货物呢?”船主急忙问道。“货物完好无损,平安抵港,莫雷尔先生,我想这方面您会满意的,不过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他出了什么事?”船主问道,神情明显轻松多了,“嗯,这位好心的船长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死了。”“掉进海里了?”“不是的,先生;他得脑膜炎死了,临终时痛苦极了。”

说完,他转身面向手下的人。“嗨!”他说道,“各就各位,准备抛锚!”

船员马上照他的吩咐行动起来。霎时间,船上总共八到十名水手迅速分散,有的去船的下后角帆索处,有的去转桁帆索处,有的去吊索处,有的去三角帆帆索处,还有的去主桅帆索处。

年轻的海员不很经意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看见大伙都已开始干活,命令正在执行,便又转回到那人身边。“这件不幸的事是怎么发生的?”船主又提起那个被年轻船员中断了的话题,继续问道。“天啊,先生,完全出乎意料!勒克莱尔船长与那不勒斯港的总管交谈了好久,离开时情绪非常激动;二十四小时后,他开始发高烧,三天后就死了……“我们按惯例为他举行了海葬仪式,把他平放在一张吊床上,端端正正地裹好,在他的头、脚处各系上一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在埃尔季利奥岛附近把他海葬了。我们带回了他的十字荣誉勋章和他的剑,准备交给他的遗孀。他这一生也值得了,”年轻人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他在英国打了十年仗,最后还能和大家一样躺在床上离开人世。”“噢!有什么办法呢,爱德蒙先生,”船主接着说道,他显得愈来愈宽慰了,“人总有一死,年老的人总得让位给年轻的人,否则,就没有升迁的机会了;既然您向我保证货物……”“完好无损,莫雷尔先生,我向您担保。这次航行,我想您可以预计赚进两万五千法郎以上。”

这时,年轻船员见船已经驶过圆塔,便大声喊道:“准备收主桅帆、三角帆和后桅帆!”

如同在战舰上一般,他的命令迅速被执行了。“全船下帆,收帆!”

在他最后一道命令下达后,所有的帆都降落下来,海船只是凭借自身的冲力在滑行,几乎感觉不到是在前进了。“现在,莫雷尔先生,您想上来就请吧,”唐泰斯看见船主有些不耐烦,便说道,“那位是您的会计员唐格拉尔先生,他从船舱走出来了,您想问什么,他都能回答您。我么,我得照应抛锚,并给船挂丧。”

船主二话没说,就势抓住唐泰斯扔给他的绳索,以海员引以自豪的灵巧动作,爬上钉在海船弓形侧舷上的梯级。这时,唐泰斯回到大副的位置上,让他刚才提到的名叫唐格拉尔的人跟船主交谈;唐格拉尔已经走出船舱,径直向船主走去。

新来的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脸色阴沉沉的,对上司卑躬屈膝,对下属粗暴无礼。因此,本来他作为会计员就让水手们厌恶,现在更加引起大家对他的普遍不满,而与他相反,爱德蒙·唐泰斯却受到众人的爱戴。“您好,莫雷尔先生,”唐格拉尔说,“您已经知道那件不幸的事了,是吗?”“是啊,是啊,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他可是一位善良、正直的人哪!”“更是一位优秀的海员,与大海和蓝天为伴度过了一生,让他负责维护像莫雷尔父子公司这样重要的公司的利益是很合适的。”唐格拉尔答道。“不过,”船主边看着正在指挥下锚的唐泰斯,边说道,“我觉得要懂行也不必如您说的非得那么老的船员,唐格拉尔,您看我们的朋友唐泰斯,我以为他干得也挺出色,无须向任何人请教。”“嗯,”唐格拉尔答道,他向唐泰斯斜眼瞟了一下,闪现出仇恨的目光,“是啊,他年轻,年轻人毫无顾忌。船长刚死,他也不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就揽下了指挥权;在厄尔巴岛,他多逗留了一天半,而没有直接返回马赛。”“作为大副,接替船上的指挥,是他的职责,”船主说道,“至于在厄尔巴岛浪费了一天半时间,那是他的错,除非这条船出了什么毛病需要修理。”“这条船像我的身体一样棒,也如我希望的,像您的身体一样棒,莫雷尔先生;这一天半之所以被浪费,纯属他恣意任性的缘故,他只是想到岸上去玩玩罢了。”“唐泰斯,”船主转过脸对年轻人说,“请到这里来。”“对不起,先生,”唐泰斯说道,“我一会儿就来。”

接着,他对全体水手说:“下锚!”

铁锚即刻落下,铁链哗啦啦地向下滑。虽说有领港员在场,唐泰斯仍然坚守岗位,直到最后一项操作完成为止。这时,他又吩咐道:“把信号旗降到旗杆半中央,再把公司旗降下一半志哀;把横桁交叉放好!”“您看,”唐格拉尔说,“他已经自以为是船长了,我敢肯定。”“事实上他已经是了,”船主说。“是啊,就少您和您的合伙人签字认可了,莫雷尔先生。”“嗨!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让他留在这个位子上呢?”船主说,“他还年轻,这我很清楚,可是我觉得他做事尽心尽力,航海经验也相当丰富。”

唐格拉尔的额头上掠过一道阴霾。“对不起,莫雷尔先生,”唐泰斯走近说道,“现在船已抛锚,我完全听候您的吩咐。您刚才叫我,是吗?”

唐格拉尔向后退了一步。“我想问问您,为什么您在厄尔巴岛耽搁了?”“我也不清楚,先生;我是为了完成勒克莱尔船长最后的一项嘱咐,他在临终前,曾交给我一包东西,是给贝特朗大元帅的。”“您见到他了吗,爱德蒙?”“谁?”“不是说大元帅吗?”“见到了。”

莫雷尔向周围张望了一下,把唐泰斯拉到一边。“皇上好吗?”他急忙问道。“我看,不错。”“那么您也见到皇上了?”“我在元帅房里时,他也进来了。”“您对他说话了?”“事实上,是他先跟我讲话的,先生。”唐泰斯微笑着说道。“那他对您说了些什么?”“他问了问船上的情况,何时出发回马赛,是沿哪条航道来的,装载些什么货物。我猜想,倘若船是空舱,我又是船主的话,他的意思可能是要把船买下来;不过我对他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副,海船属于莫雷尔父子公司所有。‘啊!啊!’他说道,‘我熟悉这家公司。莫雷尔家族世代相传,都是当船主的;那年我在瓦朗斯驻防时,莫雷尔家族有一个成员和我在同一个团队里服役哩。’”“千真万确!”船主喜不自胜地大声说道,“他是波利卡尔·莫雷尔,我的叔叔,后来也当了船长。唐泰斯,日后您对我的叔叔说,皇上还惦记着他时,您会看见他感动得淌眼泪的,这个老兵啊。好啦,好啦,”船主亲热地拍着年轻人的肩膀,接着说道,“唐泰斯,您依照勒克莱尔船长的吩咐在厄尔巴岛逗留过,做得好啊;虽说如果有人知道您曾把一包东西交给元帅,还同皇上交谈过,您很有可能会受连累的。”“先生,在哪方面连累我?”唐泰斯问道,“我甚至不知道我带的是什么东西,皇上向我提的问题,他如见了任何陌生人也会这么问的。哦,对不起,”唐泰斯转口说道,“卫生检查站和海关的人来了,我能走吗?”“当然,当然,亲爱的唐泰斯。”

年轻人离开了,当他走远之后,唐格拉尔又凑上前来。“喔唷!”他说道,“似乎他摆出了充分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在波托费拉约停泊啰?”“极为充分,亲爱的唐格拉尔先生。”“哦,好极了,”那人又说道,“看到一个伙伴不能恪尽职守心里总是很难受的。”“唐泰斯尽职了,”船主回答道,“没什么可说的了,是勒克莱尔船长命令他耽搁的。”“说起勒克莱尔船长,他没把船长的信转交给您吗?”“谁?”“唐泰斯。”“交给我?没有!怎么,他有一封信吗?”“我想,除了那包东西,勒克莱尔船长还托付他转交一封信。”“您说的是一包什么东西,唐格拉尔?”“就是唐泰斯去波托费拉约时留下的那包东西。”“您怎么知道他有一包东西留在波托费拉约?”

唐格拉尔脸刷地红了。“那天我经过船长的房门口时,门半开着,我看见他把一包东西和一封信交给唐泰斯。”“他一点也没提起过,”船长说,“不过假如他有这封信,他会转交给我的。”

唐格拉尔思索了一会儿。“这样的话,莫雷尔先生,”他说道,“我请您千万别对唐泰斯提起这件事,也许是我弄错了。”

此时,年轻人走了回来;唐格拉尔走开去了。“啊!亲爱的唐泰斯,您没事了?”船主问道。“没事了,先生。”“进港手续不复杂吧。”“不复杂。我交给海关人员一份货物清单,又把其他证件交给了货栈派来的一个人,他是和领港员一起来的。”“那么您在这里的事情做完了?”

唐泰斯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没什么事了,一切都已就绪。”他说道。“您能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吗?”“请原谅,莫雷尔先生,很抱歉,我得先去看看父亲。不过,我有幸得到您的邀请,仍然非常感激。”“不错,唐泰斯,不错。我知道您是一个好儿子。”“嗯……”唐泰斯迟疑地问道,“您知道我的父亲身体好吗?”“虽然我没见到他,不过我想是好的,亲爱的爱德蒙。”“是呀,他成天把自己关在他那小小的房间里。”“这至少说明您不在时他不缺什么。”

唐泰斯笑了。“我的父亲自尊心很强,先生,哪怕他一无所有,我猜想他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向任何人伸手要什么的,除了天主。”“好吧!您见过父亲之后,就来我们这儿。”“再次请您原谅,莫雷尔先生;见过父亲之后,我还得去探望另一个人,这对我同样重要。”“啊,不错,唐泰斯;我倒忘了,在加泰罗尼亚人那里,还有个人在等您,她的焦急不亚于您父亲,她就是美丽的梅尔塞苔丝吧。”

唐泰斯又笑了。“啊!啊!”船主说道,“怪不得她三次来我这里打听法老号的消息,我不奇怪啦。哟!爱德蒙,您没什么可抱怨的,您的情妇挺漂亮!”“她根本不是我的情妇,先生,”年轻的海员神色庄重地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有时这是一码事,”船主笑着说。“我们不是这样的,先生,”唐泰斯答道。“行啦,行啦,亲爱的爱德蒙,”船主接着说道,“我不留您啦;我的事您办得很出色,现在也该让您痛痛快快处理您自己的事情啦。您需要钱用吗?”“不,先生!我已经拿过这次航行的全部酬金了,也就是将近三个月的工钱。”“您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爱德蒙。”“您还得说,我有一个穷苦的父亲,莫雷尔先生。”“对,对,我知道您是一个孝顺儿子。那么去看您的父亲吧;我也有一个儿子,如果他已在海上呆了三个月之后,有人还留住他不让见我,我也会怨恨他的。”“那么我可以走了?”年轻人躬身问道。“嗯,如果您不再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话。”“没有了。”“勒克莱尔船长在临终时没有让您把一封信转交给我吧。”“那时他根本提不起笔来了,先生;不过,我倒想起来了,我还得向您请半个月的事假。”“去结婚?”“先结婚,再去巴黎一趟。”“好嘛,好嘛!您想请多长时间假都行哪,唐泰斯;从船上卸货要六个礼拜,三个月之内,我们不会再出海……不过,过了这三个月,您得在这里噢。”船长拍拍年轻海员的肩膀又说道,“法老号出发可不能没有船长呀。”“不能没有船长!”唐泰斯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大声说道,“您可要留神您刚才说的话,先生,因为您触及到我内心最隐蔽的一丝希望啦。您的意思是任命我担任法老号的船长吗?”“假如我一个人说了算,我就会向您伸出手来,亲爱的唐泰斯,并且我会对您说:‘一言为定。’可是我还有一个合伙人,您知道意大利有句谚语:‘Che a compagne a padrone。’但至少事情已经成了一半,既然您已得了两张选票中的一张。我去给您争取另一张,我一定尽力而为。”“啊!莫雷尔先生,”年轻船员热泪盈眶,紧紧抓住船主的双手大声说道,“莫雷尔先生,我代表我的父亲和梅尔塞苔丝谢谢您。”“好啊,好啊,爱德蒙,天上有一个天主在保佑着正直的人。哦,对了,快去看您的父亲和梅尔塞苔丝吧,过后再回来找我。”“要我把您带到岸上去吗?”“不必了,谢谢;我要留在这里和唐格拉尔结账。在航行中您对他满意吗?”“这要看指问题的哪个方面了,先生。假如说的是他是不是一个好伙伴,我说不是;因为我们拌了一次嘴,之后,我曾向他建议在基督山岛上逗留十分钟以消除隔阂。其实我本不该向他提出来,而他也完全有理由拒绝,就算我做了一件傻事吧。打那天以后,我想他就讨厌我了。假如您是问我他作为会计员如何,我想他是无懈可击的,您对他处理事务的方式是会满意的。”“不过,说说看,唐泰斯,”船主问道,“如果您是法老号的船长,您会高高兴兴地留下唐格拉尔吗?”“无论我当船长还是当大副,莫雷尔先生,”唐泰斯答道,“我对那些能博得船主信任的人,总是极为尊重的。”“好呀,好呀,唐泰斯,我看得出,您在一切方面都是个好孩子,我不再拖住您啦,去吧,因为我看到您再也呆不住啦。”“那么您准假了?”唐泰斯问道。“去吧,我已经说过了。”“您准许我用您的小艇吗?”“用吧。”“再见,莫雷尔先生,多谢了。”“再见,亲爱的爱德蒙,祝您走运!”

年轻海员跳上小艇,走到船尾坐下,吩咐水手向卡纳比埃尔街划去。两名水手立即弯腰划桨。一艘艘海船停泊在从海港入口处到奥尔良码头的通道的两侧,在中间形成了一条狭窄的河道,河道里几乎塞满了数不清的舢板和小划子。这只小艇以最快的速度在夹缝里穿越,向前滑行。

船主微笑着目送他上了岸,看他跃上码头的石板地,并且立即消失在打扮得花花哨哨的人群之中。卡纳比埃尔街在当地颇享盛名,从清晨五点到傍晚九点都热闹非凡,当代的弗凯亚人以此为荣,他们说下面这句话时神色庄重,那种口音也极有特色:“倘若巴黎也有一条卡纳比埃尔街的话,巴黎就成为小马赛了。”

船主刚转过脸,便看见唐格拉尔站在他的身后,后者表面上似乎在等着他的吩咐,实际上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轻海员离去。

不过,虽说这两个人同时在看同一个人,但目光里的含义却迥然不同。第二章父与子

跟仇恨的精灵较着劲的唐格拉尔,正在船主的耳朵边上出坏主意,试图对他的伙伴使坏。让我们暂且撂下他不谈,先跟着唐泰斯的足迹走吧。唐泰斯走过整条卡纳比埃尔街,拐进诺埃伊街,进入梅朗小路方向左面的一座小楼,飞快地爬上一座阴暗的楼梯,到了第五层,他一只手扶住栏杆,另一只手压住狂跳的心房,在一扇半掩着的门前停下,从门缝里一眼便可看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尽头的墙。

唐泰斯的父亲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老人尚未知晓法老号回来的消息,此刻他正站在一张椅子上,忙着用一只颤抖的手把几株夹杂着铁线莲的旱金莲绑扎整齐,这些植物沿着他的窗户前的护栏攀援而上。

蓦地,他感到自己被人拦腰抱住,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父亲,我的好父亲!”

老人大叫一声,转过身子;接着,他看清了是自己的儿子,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浑身直打哆嗦,就势倒入他儿子的怀抱。“你怎么啦,父亲?”年轻人不安地问道,“你病了吗?”“没有,没有,亲爱的爱德蒙,我的儿子,我的孩子,没有。可是我没料到你来,我太兴奋了,突然看见你,过于激动……哦!天主啊,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嗨!镇静些嘛,父亲!是我呀,这是我呀!听人常说快乐不伤身体,所以我悄悄地进来了。嗨!对我笑呀,可不要像这样惊慌不安地看着我。我回来了,我们会过得快活的。”“啊!再好不过啦,孩子!”老人接着说,“可是我们怎么会快活呢?你再也不离开我了吗?来,快把你的高兴事儿讲给我听听。”“愿天主宽恕我,”年轻人说,“我把幸福建筑在一家人的丧事之上了!可是,天主知道,我并不希求这样的幸福,但是既然来了,我也做不出悲哀的样子。好心的勒克莱尔船长死了,父亲,多亏莫雷尔先生的举荐,我有可能取得他的位子。你明白吗,父亲?二十岁上就当船长!薪金有一百金路易,还可以分红!一个像我这样可怜巴巴的水手从前连想也不敢想啊,是吗?”“是呀,我的儿子,确实如此,”老人说,“是喜事一桩。”“这样,我想,我将把挣来的第一笔钱为你盖一座小房子,带一个花园,种上你的旱金莲、铁线莲,还有忍冬……,嗨,你怎么啦,父亲,好像你不舒服?”“别急!别急!这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说着,老人筋疲力尽,仰面向后倒去。“怎么啦!怎么啦!”年轻人说道,“喝一杯葡萄酒,父亲,你就会恢复的。你把酒放到哪儿去啦?”“不,谢谢,别找了,我不需要,”老人说道,试图留住他的儿子。“要喝,需要喝的,父亲,告诉我酒在哪儿。”

说完,他打开两三只柜子。“找不到的……”老人说,“没有酒了。”“什么,没有酒了!”这回唐泰斯也开始脸发白了,他看看老人凹陷而苍白的脸颊,又看看空空如也的柜子说,“什么,没有酒了!你真的缺钱用吗,父亲?”“既然你来了,我什么也不缺了。”老人说道。“不过,”唐泰斯边擦拭着从额头上滚落下来的冷汗,边嗫嚅道,“不过,三个月前我临走时给你留下过两百法郎的。”“不错,不错,爱德蒙,一点不错;可是你临行时忘了欠邻居卡德鲁斯的一笔小小的债;他向我提起,说如果我不能为你还债,他就要去莫雷尔先生家要他还了。这样,你明白吗,我担心会影响你……”“于是?”“嗯!于是我就付了。”“可是,”唐泰斯大声说道,“我欠卡德鲁斯的就有一百四十法郎啊!”“对,”老人呐呐地说道。“那么你在我给你留下的二百法郎中抽出来给他了?”

老人点头表示是这样的。“于是你用六十法郎过了三个月的日子!”年轻人喃喃地说道。“你知道我开销不大,”老人说。“啊,天主,天主啊,请原谅我吧!”爱德蒙跪倒在老人面前叫喊道。“你怎么啦?”“呵!你撕碎了我的心。”“算了吧!”老人微笑着说,“既然你来了,一切也都过去了,因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了。”“是啊,我回来了,”年轻人说,“我回来了,前程远大,还带回一些钱。拿着吧,父亲,”他说道,“拿着,拿着,赶快叫人去买点东西。”

说着他就把口袋里的钱全都倒在桌子上,总共有十来个金币,五、六个五法郎面值的埃居和一些零星角子。

老唐泰斯的脸绽开了笑容。“这些是谁的?”他问道。“是我的,你的……是我们两个人的!拿着吧,去买些吃的,快活些,明天,还会有些别的东西。”“轻点声,轻点声,”老人笑着说,“如果你同意,我还是把你的钱节省点用,如果别人见我一次买很多东西,就会以为我非得要等你回来才买得起这些东西哩。”“随你的便;不过首先应该雇用一个女佣人,父亲,我不愿你再单身一人过日子了。我还私带了一点咖啡和上等烟草,都在船舱的小保险柜里,明天拿来。嘘!有人来了。”“准是卡德鲁斯,他得知你回来了,大概来说几句祝你平安归来之类的客气话吧。”“又是讲一些口是心非的话,”爱德蒙轻声说道,“不过,再怎么说,这位邻居曾经帮过我们的忙,我们还是该表示欢迎。”

果真,当爱德蒙刚刚轻声轻气地说完,在楼道门口就露出了卡德鲁斯那张长满胡子的黑脸。此人约莫有二十五六岁,他是裁缝,手里拿着一块呢料,正准备把它改成一件衣服的衬里。“啊!你回来啦,爱德蒙?”他带着浓重的马赛口音,咧开了嘴笑着说道,露出一口白得像象牙的牙齿。“回来啦,卡德鲁斯邻居,我正准备如何使您高兴一下哩,”唐泰斯答道,表面上的几句客气话也难以掩饰他内心的冷漠。“多谢,多谢;不过我什么也不需要,倒是有时别人需要我。(唐泰斯悸动了一下。)我这不是冲着你说的,孩子;我借钱给你,你还我了,这是睦邻之间常有的事情,我们两清啦。”“我们对帮助过我们的人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唐泰斯说,“因为就是我们不再借他们的钱,但总还欠他们的情哪。”“再说这些干什么!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是说说你归来的事儿吧,孩子。我刚才去码头准备配一块栗色呢料,不意遇见了朋友唐格拉尔。“‘你也在马赛?’我问。“‘是啊,’他答道。“‘我还以为你在士麦那呐。’“‘我去过那儿,现在回来了。’“‘爱德蒙呢,他在哪儿,那个小家伙?’“‘大概回到他父亲家去了。’唐格拉尔答道。“这样我就来啦,”卡德鲁斯一直往下说道,“为的是能高高兴兴地握一下老朋友的手啊!”“好心的卡德鲁斯,”老人说,“他多爱我们哪。”“当然啦,我不仅喜欢你们,我还敬重你们,因为好人不多见哪!哦,小伙子,似乎你发财了?”裁缝向唐泰斯方才撒在桌子上的一把金币和银币斜瞟了一眼,又补充说了一句。

年轻人看到他邻居的黑眼睛里闪现出的贪婪目光。“哦,天啊!”他漫不经心地说,“这些钱不是我的;父亲看出我担心他在我不在时缺钱用,为了让我放心,他把钱统统倒在桌上了。行啦,父亲,”唐泰斯接着说,“把钱收到储罐里去吧;如果邻居卡德鲁斯需要,完全可以为他效劳。”“不,孩子,”卡德鲁斯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感谢天主,我干这一行够吃的了。你把钱留着吧,留着吧,钱总是不嫌多的;不过,用上用不上,我都得谢谢你的好意。”“我可是真心呀,”唐泰斯说。“我相信。哦!你与莫雷尔先生的关系挺不错嘛,你的确讨人喜欢。”“莫雷尔先生对我总是恩宠有加,”唐泰斯答道。“这么说,你就不该回绝他请你吃晚饭啰。”“什么,回绝邀请?”老唐泰斯接着说,“他曾邀请过你去吃晚饭?”“是的,父亲,”爱德蒙说道,他看见父亲因他有幸得到异乎寻常的器重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会心地笑了。“那么你为什么拒绝呢,儿子?”老人问道。“因为我想尽早地回到你的身边,父亲,”年轻人答道,“我急于来见你。”“这会让好心肠的莫雷尔先生生气的,”卡德鲁斯接着说,“要想当船长,惹船主不快可不合适。”“我已向他解释过我谢绝的理由了,”唐泰斯说,“他理解了,我希望如此。”“哦!要当船长,可得对老板恭维一些才好。”“我希望不恭维也能当船长,”唐泰斯答道。“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会让所有的老朋友高兴的,还有,我知道在圣尼古拉城堡那里还有个人也不会因此而生气的。”“梅尔塞苔丝?”老人问。“是的,父亲,”唐泰斯说道,“现在,我看过您了,我知道您身体不错,也不缺什么,我请求您允许我到加泰罗尼亚人的村子里去看看。”“去吧,我的孩子,”老唐泰斯说,“但愿天主保佑你而降福于你的妻子,如同它保佑我而降福于你一样。”“他的妻子!”卡德鲁斯说,“您说到哪里去了,唐泰斯老爹!她似乎还不是他的妻子吧。”“还不是,不过,”唐泰斯答道,“极有可能她在不久的将来就是了。”“这没关系,没关系,”卡德鲁斯说,“可是你得赶快操办才好,小伙子。”“为什么?”“因为梅尔塞苔丝是一位美丽的姑娘,美丽的姑娘少不了有许多追求者,尤其是她,身后总有成打的人跟着哩。”“真的吗?”爱德蒙说,微笑中露出一丝不安。“啊,是真的,”卡德鲁斯接着说,“那些人条件都不错呢;但你知道,你就要当上船长了,她就不会拒绝你啰。”“那就是说,”唐泰斯接着说道,但微笑中已明显带些不安了,“假如我不是船长……”“呃!呃!”卡德鲁斯干咳了几声。“得了,得了,”年轻人说道,“我对女人的看法比您准确,对梅尔塞苔丝就更是如此了,我相信,我当不当船长,她都会对我忠诚的。”“再好不过啦!再好不过啦!”卡德鲁斯说道,“即将成亲的人信心十足总是好事;呃,不说了,相信我,孩子,赶快去报个到吧,再把你的前程告诉她。”“我这就去,”爱德蒙说。

他拥抱了父亲,向卡德鲁斯点头致意后便走了出去。

卡德鲁斯又待了一会儿,然后,他向老唐泰斯告别,也下了楼,又去找唐格拉尔,后者在塞纳克街角等着他。“怎么样,”唐格拉尔问道,“你看见他了?”“我跟他刚分手,”卡德鲁斯答道。“他说到希望当船长了吗?”“他讲到这件事时,口气就像已经当上船长了。”“沉住气嘛!”唐格拉尔说道,“我看他也太着急了吧。”“不见得!莫雷尔先生似乎已经答应他了。”“所以他来劲了?”“不如说是盛气凌人。他已经说要帮我忙了,好像他已经是个大人物似的;他许诺要借钱给我,好像他当上银行家了。”“那么您拒绝了?”“拒绝了,其实我拿了也是受之无愧,因为他最初摸到的几枚银币是我放在他手心上的。不过现在唐泰斯先生无需求助于任何人了,他要当船长啦。”“呸!”唐格拉尔说,“他还不是呢。”“天哪,他还是当不成的好,”卡德鲁斯说,“要不,就别想跟他说上话哩。”“假如我们愿意,”唐格拉尔说,“他以后就还是老样子,甚至比现在还不如。”“你说什么?”“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呢。对了,他还爱着那个漂亮的加泰罗尼亚姑娘吗?”“爱得发疯呵。他去她家了。如果不是我猜错的话,他在这方面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情的。”“说来听听。”“这有什么意思?”“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你不喜欢唐泰斯,是吗?”“我不喜欢狂妄自大的人。”“就是嘛!把你所知道的有关这个加泰罗尼亚姑娘的事儿告诉我吧。”“我知道的事不确切;不过,正如刚才我对你说的,我看见的一些事情让我猜想,未来的船长可能在老医务所路附近就会遇到麻烦。”“你看到什么啦?天哪,说呀。”“好吧,我看见每次梅尔塞苔丝进城,总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加泰罗尼亚小伙子陪伴着,他长着一对黑眼睛,皮肤黝黑透红,神采奕奕,她称他为我的堂兄。”“哦,当真!你认为这位堂兄在追求她吗?”“我猜是的。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对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姑娘能做些什么呢?”“你说唐泰斯去加泰罗尼亚人村子了?”“他比我先走一步。”“我们也往那儿走,到雷瑟夫酒店停下来,一边喝拉玛尔格葡萄酒,一边等待消息,怎么样?”“谁向我们通消息?”“我们在路边等着,就可以在唐泰斯脸上看出发生了什么事。”“走,”卡德鲁斯说,“是你付酒钱吗?”“当然,”唐格拉尔答道。

于是,两人便快步走向预定地点。到了那儿,他们叫人拿来一瓶酒,两只酒杯。

十分钟前,邦菲尔老爹刚刚看见唐泰斯从这儿走过。

他们确信唐泰斯已在加泰罗尼亚人村落里,便在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和埃及无花果树下坐了下来。一群欢乐的小鸟栖落在枝叶间,在歌唱早春的明媚风光。第三章加泰罗尼亚人

两位朋友一面痛饮泛着泡沫的拉玛尔格葡萄酒,一面竖起耳朵,极目远眺。百步开外,在一个被烈日和寒风销蚀的光秃秃的小山包后面,矗立着一座加泰罗尼亚人的村落。

从前有一天,一群神秘的移民,离开西班牙,在这块突出地带登陆,一直生活到如今。人们不知道他们到底来自何处,只知道他们说着一种陌生的语言。其中一个首领懂得普罗旺斯语,他请求马赛市镇当局把这个光秃而贫瘠的岬角赐给他们,他们像古代水手那样,已经把帆船拖了上去。当局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三个月后,在把这些海上的波希米亚人带来的十多条帆船周围,一个小村落建立起来了。

这个村落建筑奇特,情调别致,一半像摩尔风格,一半像西班牙风格。现在的居民就是这些人的后代,他们说着祖先的语言。三、四个世纪以来,他们如同一群海鸟一样,一直忠守在这块他们借以栖息的小小的岬角上,与马赛居民界线分明,同族通婚,保留着故乡的风俗和服式,如同他们仍然说着祖先的语言一样。

请读者随我们穿过这个小村落里唯一的一条街,并与我们一起走进一所房子。这些房子的外表由于常年日照,变成了美丽的枯黄色,形成了当地建筑的特色。房子里面涂了一层石灰,这种白颜色便是这些西班牙式小客舍的唯一装饰。

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倚靠在一块板壁上站着。她的头发像煤玉般乌黑发亮,睫毛浓密,一对大眼睛像羚羊眼睛似的温柔,她那纤细而具有古典美的手指间正揉着一株无辜的欧石南,她摘着花朵,残花碎枝已经撒了一地;她的手臂裸露到手肘处,棕色的臂膀仿佛是照阿尔勒的维纳斯女神的模样复制的,此时因内心的焦躁不安而微微颤动着;她的一只柔韧的、绷成弓形的脚拍打着地面,让人能窥见她那套着蓝灰边的红色棉纱长袜的线条优美、丰满肉感的小腿。

在离她几步远处,有个二十一二岁的高大小伙子坐在椅子上,急剧而不连贯地摇晃着,胳膊支在一张蛀蚀的老式家具上,他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内心既不安又气恼的矛盾情绪。他的眼睛探询着,可是少女却以坚定而严肃的目光镇住了她的对话者。“您瞧,梅尔塞苔丝,”年轻人说,“复活节就要到了,这正是举行婚礼的好时候,答应我吧!”“我已经回答您一百次了,费尔南,说真的,您老问我,就是与自己过不去了。”“唉!再说一遍吧,我求求您了,再说一遍,我才能相信。请您第一百次的告诉我,您拒绝我的爱情,可这是您的母亲许诺过的呀;让我明白,您对我的幸福漠不关心,我的生死对您算不了什么。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我想了整整十年要成为您的丈夫,梅尔塞苔丝,现在我希望落空了,这可是我生活中唯一的目的啊!”“至少不是我鼓励您怀有这个希望的,费尔南,”梅尔塞苔丝说道,“我从来不对您撒娇献媚,我对您是问心无愧的。我总是对您说:‘我爱您像爱我的哥哥一样,但别在这手足情谊之外对我再有什么要求,因为我的心已属于另外一个人了。’我是这样对您说的吗,费尔南?”“对,我知道,梅尔塞苔丝,”年轻人答道,“是啊,您对我坦诚相告,这很好,但这毕竟又是残酷的。可是,加泰罗尼亚人有一条神圣的族规,就是只能在同族间通婚,难道您忘了吗?”“您错了,费尔南,这不是一条族规,而是一个习俗,如此而已。请相信我,别靠这个习俗帮您的忙啦。您已经到了服役的年龄,费尔南,现在您还有余暇,那是他们照顾您,而您是随时都会应征入伍的。一旦当了兵,您怎样安置我呢,也就是说,怎样安置一个可怜的孤女呢?我终日悲伤,没有财产,全部家当只是一间差不多就要倒坍的破屋,屋里挂着几张旧网,这是我父亲传给我母亲,我母亲又传给我的一份寒酸的遗产。母亲故世一年以来,请想想吧,费尔南,我几乎全靠大家的接济在生活。有时,您装着要我帮忙,以便让我和您分享您打到的鱼,我接受了;费尔南,因为您是我父亲的一个侄子,因为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更因为,假如我拒绝您,就会过分伤您的心。我卖鱼换来钱,再去买纺线的麻。我心里明白,归根结底,这些鱼是您的一种施舍,费尔南。”“那又有什么关系,梅尔塞苔丝,无论您多么穷困、多么孤单,您对我也要比那些马赛最高傲的船主、最有钱的银行家的小姐合适得多!我们这些男人,我们需要什么?一个诚实的妻子和好主妇。在这两方面,我到哪儿能找到比您更合适的人呢?”“费尔南,”梅尔塞苔丝摇着头答道,“如果一个女人除她的丈夫之外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就变成了坏主妇,并且也不能担保一直是一个诚实的妻子了。请满足于我的友谊吧,我再重复一遍,因为这是我所能答应您的一切,而我也只能允诺我确信能给予的一切。”“行,我明白了,”费尔南说道,“您能与贫贱相守,心安理得,但您却担心我受苦受难。那好,梅尔塞苔丝,有了您的爱,我就要去碰运气;您会给我带来幸福,我会变得富有的!我可以扩大我的捕鱼作业,我可以进一家钱庄去当伙计,我自己也可以变成个商人。”“您不能这样做,费尔南;您是个军人,如果说您还能呆在加泰罗尼亚人的村子里,那是因为没有发生战争。所以您还是捕鱼吧,别幻想了,那会使您觉得现实更可怕的,就满足于我的友谊吧,因为我真不能给予您其他的东西呀。”“好吧,您说得对,梅尔塞苔丝,那我就去当水手;我要脱去您不屑一顾的祖辈的衣服,戴上一顶光亮的帽子,穿上一件海魂衫、一件纽扣上缀铁锚的蓝色外套。这样的一身穿戴能否让您高兴呢?”“您在说什么?”梅尔塞苔丝射出一道威严的目光问道,“您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想说,梅尔塞苔丝,您对我如此无情,如此残酷,仅仅因为您在等着另一个人,而他正是这样穿戴的。不过,您等的那个人也许是会变心的,而且就算他不是这样,那大海也会对他变心的。”“费尔南,”梅尔塞苔丝高声说道,“我原以为你很善良,看来我错了。费尔南,您祈使天主的怨怒来宣泄您的嫉恨,心也太狠毒了吧!好吧,我无须对您隐瞒什么了,我是在等着,并且爱着您所说的那个人,即使他不回来,我也不会责备他像您说的那样变了心,我还会说,他直到死时还在爱着我。”

加泰罗尼亚小伙子狂怒地打了一个手势。“我明白您的意思,费尔南,因为我不爱您,所以您才恨他,您会用您的加泰罗尼亚短刀去和他的匕首决斗!这样对您有什么好处呢?倘若您输了,您就会失去我的友谊;倘惹您赢了,您会看到我的友谊变为仇恨。请相信我的话,对一个女人所爱的男人挑衅不是取悦这个女人的好办法。不,费尔南,您根本不会听任自己去转坏念头。我虽不能做您的妻子,但您还能有我做您的朋友和妹妹。此外……”她泪眼蒙眬地接下去说,“您等着,等着吧,费尔南,您刚才说过,大海是残酷无情的,至今他已走了四个月了,这四个月来,我计数过多少次海上风暴啊!”

费尔南没有任何表情,他不想擦去滚落在梅尔塞苔丝双颊上的泪珠;然而,为换取这每一滴眼泪,他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一杯鲜血,可是这些眼泪是为另一个人而流淌的。

他站起来,在陋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回到原地,停在梅尔塞苔丝面前,眼神阴沉,紧攥着双拳。“说吧,梅尔塞苔丝,”他说道,“请再回答我一次:这是最后的决定吗?”“我爱爱德蒙·唐泰斯,”姑娘冷冷地说道,“除爱德蒙外,我谁也不嫁。”“您永远爱他?”“活一天就爱他一天。”

费尔南灰心丧气地垂下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同呻吟一般;接着,他又突然昂起头颅,咬紧牙关,翕动着鼻孔,说道:“假如他死了呢?”“假如他死了,我也去死。”“假如他把您忘了呢?”“梅尔塞苔丝!”屋外,一个人欢快地大声叫道,“梅尔塞苔丝!”“啊!”姑娘的脸上泛出兴奋的红光,她幸福得蹦跳起来,大声喊道,“您看哪,他没有忘掉我,他来了!”

说着,她向门口冲去,一边打开门一边大声说:“来吧,爱德蒙,我在这儿。”

费尔南脸色变得惨白,浑身战栗着,像一个发现蛇的游人那样向后退去,碰到了一张椅子,跌坐在上面。

爱德蒙和梅尔塞苔丝紧紧地拥抱着。马赛炽热的阳光穿过开启的门扉,把他俩淹没在粼粼的光波之中。开始,他俩根本没在意周围的一切,无限的幸福已将他们与世隔绝。他们说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那其实是过分兴奋激动的缘故,但看上去倒像是痛苦的流露了。

陡地,爱德蒙发现了在阴暗处显现出来的费尔南那张阴沉、苍白而怕人的脸。年轻的加泰罗尼亚人本能地把手按在挂在腰带上的短刀上。“哦,对不起!”唐泰斯皱了一下眉头说,“我没发现这里有第三个人。”

接着,他向梅尔塞苔丝转过身子。“这位先生是谁?”他问道。“这位先生将成为您最好的朋友,唐泰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堂兄,我的哥哥,他是费尔南。也就是说,爱德蒙,除您之外,他是我在世上最喜欢的人。您不认识他了?”“啊,认识,”爱德蒙说道。

于是,他一只手仍紧握着梅尔塞苔丝的手,把另一只手以友好的动作伸向加泰罗尼亚人。

然而,费尔南对这友好的举动毫不理会,他像一尊雕像那样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

这时,爱德蒙把探询的目光从激动而颤抖的梅尔塞苔丝的脸上转移到阴沉、抱有敌意的费尔南的脸上。

这目光蓦地使他洞悉了一切。

他的脸上升起了怒火。“我这么忙着赶来,梅尔塞苔丝,没料到会遇上一个对头。”“一个对头!”梅尔塞苔丝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的堂兄,大声说道,“您说,在我家里有一个对头,爱德蒙!假如我也这么想,我就会挽着您的胳膊到马赛去,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了。”

费尔南的眼睛闪动着光芒。“如果您遇到不幸,亲爱的爱德蒙,”她继续说道,神色异常镇静,借此向费尔南表明,姑娘已经看透他头脑里最阴险的想法了,“如果您遇到不幸,我就爬上莫尔季翁海角,跳下去一头栽到岩石上。”

费尔南变得面无人色。“不过你想错了,爱德蒙,”她接下去说,“你在这里根本没有对头,只有费尔南,我的哥哥,他会像对一个忠诚的朋友那样紧握你的手。”

说完,姑娘目光严厉地注视着这个加泰罗尼亚人,后者仿佛被这目光捕获似的,慢慢地走近爱德蒙,向他伸出手去。

他的仇恨像一个来势汹汹但又疲软无力的浪头,粉碎在姑娘对他施加的影响之下。

但是,当他刚接触到爱德蒙的手,就感到他该做的也仅此而已,便一下子冲出屋去。“呵!”他一边大声说,一边像个疯子似的狂奔着,双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呵!有谁能替我除掉这个人!我太不幸了!太不幸了!”“喂,加泰罗尼亚人!喂,费尔南!你到哪里去?”一个声音传来。

年轻人猛地停下来,向周围张望,看见卡德鲁斯与唐格拉尔坐在蔓叶荫翳的凉棚下的一张桌子旁。“喂!”卡德鲁斯说,“你为什么不来坐坐?你就这么着急,连向老朋友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了?”“尤其是这两位朋友面前还有几乎满满的一瓶酒哩,”唐格拉尔补充道。

费尔南呆呆地望着这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他看上去很不自在,”唐格拉尔用膝盖碰了碰卡德鲁斯说,“也许我们判断错了,与我们的预料相反,唐泰斯得胜了?”“哼!走着瞧吧,”卡德鲁斯说。

他转身面向年轻人,说:“喂!瞧,加泰罗尼亚小伙子,你想好了没有呀?”他说。

费尔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慢吞吞地走进凉棚,浓荫下他的感官似乎清醒了一点儿,一丝凉意也使他心力交瘁的身子舒服些了。“你们好,”他说,“你们叫我是吗?”

说着,他一下子便瘫倒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而不像是坐下去的。“我招呼你是因为看见你像一个疯子似的在奔跑,我担心你去跳海哩,”卡德鲁斯笑着说,“嗨!对朋友嘛,不仅仅是请他们喝杯酒,还要防止他们喝三四品脱水呀。”

费尔南叹了一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在呻吟,他的头垂在交叉放在桌上的两只手腕上。“嗨!你要我告诉你吗,费尔南,”卡德鲁斯像个出于好奇而顾不上耍手腕的小市民,以粗鲁直率的口气单刀直入,“嗨!你看上去像一个失意的情人!”

他说了这句玩笑话,便嘻嘻哈哈大笑一阵。“胡说!”唐格拉尔说道,“像他这样棒的小伙子哪会在情场上失意,你在开玩笑,卡德鲁斯。”“不,”卡德鲁斯说,“还是听听他是怎么唉声叹气的吧。行啦,行啦,费尔南,”卡德鲁斯说,“抬起头来,告诉我们;当朋友关心我们的健康时,拒而不答可不友好呀。”“我的身体很好,”费尔南紧攥着拳头说,但头仍没有抬起来。“啊!你看到了吧,唐格拉尔,”卡德鲁斯对他的朋友使了个眼色说,“事情是这样的:你看到的费尔南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加泰罗尼亚人,是马赛最能干的一个捕鱼高手,他爱上了一个名叫梅尔塞苔丝的美丽姑娘,可不幸的是,好像美丽的姑娘这边又爱上了法老号的大副,而法老号就在今天进港了,你明白了吗?”“不,我不明白,”唐格拉尔说。“可怜的费尔南可能是遭到她的回绝了,”卡德鲁斯继续说道。“那又怎么样,你还想说什么呢?”费尔南问道,此刻他才抬起了头,看看卡德鲁斯,仿佛要找某个人出出气似的,“梅尔塞苔丝不属于任何人,是吗?她有自由,想爱谁就爱谁。”“哦!如果你这么说,”卡德鲁斯说道,“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我么,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加泰罗尼亚人呢;有人曾经告诉我说,加泰罗尼亚人是不会让情敌取而代之的;他们甚至还强调说,尤其是费尔南,他的报复心强得吓人呢。”

费尔南惨然一笑。“一个情人是永远不会吓人的,”他说道。“可怜的孩子哪!”唐格拉尔接着说道,他装出从心底里同情这个年轻人的样子,“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料到唐泰斯会这样突然归来,他本以为那小子可能死了,或是变心了,谁知道!这些事情来得太突然,因此也就更加令人难受。”“哦!说真的,不管怎么说,”卡德鲁斯说道,他边喝边谈,翻着泡沫的拉玛尔格葡萄酒已经在他身上发挥威力了,“不管怎么说,唐泰斯走运回来了,费尔南可不是唯一的受害人,是吗,唐格拉尔?”“是的,你说得对,我几乎敢说,他会为此倒霉的。”“没什么,”卡德鲁斯说着给费尔南斟上一杯酒,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满,这已经不下八次了,而唐格拉尔只是抿了抿酒,“没什么,这当口他可要娶梅尔塞苔丝,那位美丽的梅尔塞苔丝了,再说,他至少就是为这件事回来的么。”

这时候,唐格拉尔以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年轻人,卡德鲁斯的话如同开花弹似的击中了他的心脏。“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他问道。“还没有定下来!”费尔南咕哝了一句。“现在还没有,不过是迟早的事,”卡德鲁斯说,“这同唐泰斯要当法老号船长一样实在,是吗,唐格拉尔?”

唐格拉尔遭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了个哆嗦,他转身面向卡德鲁斯,这回轮到他研究他的表情了,看看他是否故意这样说的;但他在这张喝得醉醺醺的脸上看到的只是嫉妒。“好吧!”他说着,把三个人的酒杯都斟满了,“那么就为爱德蒙·唐泰斯船长,美丽的加泰罗尼亚姑娘的丈夫干一杯吧!”

卡德鲁斯用一只沉甸甸的手把酒杯放到唇边,一口气喝尽了。费尔南拿起酒杯,扔在地上摔得粉碎。“呃!呃!呃!”卡德鲁斯说道,“我看到什么啦,在那座小山冈的顶上,朝加泰罗尼亚村落的方向看看?看哪,费尔南,你眼力比我好,我想我有些眼花了,还有,你知道,酒是会糊弄人的;好像那儿有一对情人手挽手,肩并肩在走着吧。天主饶恕我!他俩不知道我们看得见他们。瞧,这会儿他们搂在一块儿啦!”

唐格拉尔没有放过费尔南每一丝苦恼的神情,眼看着他的脸走了样。“您认识他俩吗,费尔南先生?”他问。“认识,”后者声音嘶哑地回答说,“是爱德蒙先生和梅尔塞苔丝小姐。”“哟!瞧啊!”卡德鲁斯说,“我可不认识他俩!喂,唐泰斯!喂,美丽的姑娘!到这里来一会儿,告诉我们何时举办婚礼吧,因为这位费尔南先生非常固执,他不愿对我们说哪。”“你闭上嘴行不行!”唐格拉尔说,他装出阻止卡德鲁斯往下说的样子,后者带着醉鬼的执拗,已经把头探出凉棚,“你就给我站住,让这对情人安安静静地谈情说爱好不好。瞧,看看费尔南先生,学学他的样子,他这才叫通情达理哪。”

费尔南像一头被投枪斗牛士激怒的公牛,已经被唐格拉尔刺激得忍无可忍,眼看就要猛冲过去了;其实他已经站了起来,使足全身的劲儿准备冲向他的情敌了,可是这时,梅尔塞苔丝却笑吟吟地、神色坦然地抬起她那可爱的脸庞,闪动着她那对明亮的眸子;费尔南又想起了她曾经对他发出过的威胁,说如果爱德蒙死了,她也跟着去死,于是他便又垂头丧气地跌坐在椅子上。

唐格拉尔轮番看着这两个人:一个被酒灌得稀里糊涂,另一个完全被爱情所左右了。“跟这两个傻瓜打交道毫无意思,”他喃喃说道,“我夹在一个醉汉和一个胆小鬼之间真是提心吊胆;这家伙是一个嫉妒的人,此刻被酒灌得酩酊大醉,其实他本该感到极端苦恼才是;那家伙是一个大呆子,别人刚刚从他的鼻子底下把他的情妇抢走,而他就像一个孩子似的只会哭,只会埋怨。但他那对闪烁发亮的眼睛却酷似复仇心极重的西班牙人、西西里人或卡拉布里亚人,他那两只拳头像屠夫手上的重锤能击毙一头牛。当然啰,爱德蒙天生命好,他将娶漂亮的姑娘为妻,他会当上船长,会嘲笑我们,除非……”唐格拉尔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除非我来插一手。”他心里又想道。“哎哟!”卡德鲁斯支起身子,把两只拳头撑在桌面上大声说,“哎哟!爱德蒙!你没有看见朋友吗,要不就是你春风得意,骄傲得都不屑跟他们讲话了?”“不,亲爱的卡德鲁斯,”唐泰斯答道,“我不是骄傲,而是幸福,我想,幸福比骄傲更能让人视而不见呀。”“好极了,解释得好,”卡德鲁斯说,“哎!您好,唐泰斯太太。”

梅尔塞苔丝庄重地颔首致意。“现在我还不姓这个姓,”她说,“在我的家乡,人们说,在未婚夫成为丈夫之前,用未婚夫的姓氏称呼姑娘会带来灾难的。因此,请还是叫我梅尔塞苔丝吧。”“应该原谅这位好心的卡德鲁斯邻居,”唐泰斯说,“他是难得错一回的。”“这么说,婚礼很快就要操办了,唐泰斯先生?”唐格拉尔边向这一对年轻人致意,边说道。“尽可能早些,唐格拉尔先生,今天,我们要到唐泰斯老爹那里把一切先谈妥,明天,至迟后天,订婚宴席就在这里的雷瑟夫酒店举行。我希望朋友们都能参加,我这就是在对您说,您是我们的客人,唐格拉尔先生;这也是在对你说,你也是客人,卡德鲁斯。”“那么费尔南呢?”卡德鲁斯痴痴地笑着说,“他也受到邀请吗?”“我妻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爱德蒙说道,“梅尔塞苔丝和我,我们在这样的时刻见不到他与我们在一起,会感到遗憾的。”

费尔南张嘴想说什么,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他一个字也未吐出。“今天办手续,明后天就订婚……嗨!够匆忙的,船长。”“唐格拉尔,”爱德蒙笑着说道,“我也要像刚才梅尔塞苔丝对卡德鲁斯说的那样对您说:别把尚且不属于我的头衔给我戴上,这会给我带来灾祸。”“请原谅,”唐格拉尔答道,“我只是说了一句您似乎过于匆忙。见鬼!我们有的是时间嘛,法老号在三个月之内不大会下海的。”“人总是急于想得到幸福,唐格拉尔先生,因为每当人们忍受了长时间的痛苦之后,甚至都不敢冀求幸福会到来了。不过,我这样做不完全是为自己考虑,我还得去一趟巴黎。”“哦,真的,去巴黎,您是第一次去那儿吗,唐泰斯?”“是的。”“您在那里有事要办?”“不是私事,是为了完成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的最后一个嘱托;要知道,唐格拉尔,这是一个神圣的使命。再说,您放心,我去去就来。”“对,对,我理解,”唐格拉尔大声说。

接着,他又自忖道:“到巴黎去大概是转交大元帅给他的那封信,啊哈!这封信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一个锦囊妙计!啊!唐泰斯,我的朋友,你还没有被正式排在法老号名单上的第一位哩。”

于是,他又转向爱德蒙,后者已经走开了。“一路平安!”他冲着他大声叫道。“谢谢。”爱德蒙回过头来打了一个友好的手势说道。

这一对情人继续往前走去,内心平静,欢欢喜喜,就像两个升天的使者。第四章阴谋

唐格拉尔目送着爱德蒙和梅尔塞苔丝,一直到他俩消失在圣尼古拉要塞的拐角处。然后,他才转过身子,看见费尔南脸色苍白,浑身颤栗地倒在椅子上;而卡德鲁斯则口齿不清地唱着一首饮酒歌。“啊唷!亲爱的先生,”唐格拉尔对费尔南说,“我看这门婚事并没让所有的人都高兴,是吗?”“它让我绝望,”费尔南说。“这么说您爱梅尔塞苔丝啰?”“我崇拜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从我们相识之后,我就始终爱着她。”“那么您就在这里光搔脑袋瓜而不去寻找弥补的办法了?真见鬼!我以前从没想到像你们这样的民族会是这样的。”“您让我怎么办呢?”费尔南问道。“问我么,我怎么知道?这件事与我有什么相干?似乎爱上梅尔塞苔丝小姐的是您,而不是我呀。照福音书上说的:去寻找,您总会找到。”“我早就找到了。”“什么?”“我本想杀了那个人,但那女人却对我说,如果她的未婚夫有个三长两短,她就自杀。”“算了吧!说说而已,做又是另一回事了。”“您一点不了解梅尔塞苔丝,先生,既然她说出口,她就会做到。”“大傻瓜!”唐格拉尔喃喃地说,“她自杀不自杀与我无关,只要唐泰斯不当船长就成。”“在梅尔塞苔丝……离开人世之前,”费尔南接着说,语气坚定而决绝,“我怕我也已经死了。”“这才叫爱情哪!”卡德鲁斯说,声音里醉意愈来愈浓,“这就是爱情哪,否则,我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了!”“瞧,”唐格拉尔说,“看来您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活该我受罪,我倒真愿意让您摆脱困境,但是……”“嗯,”卡德鲁斯又说道,“说出来听听。”“亲爱的,”唐格拉尔继续说道,“你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把酒喝光,你就烂醉如泥了。喝吧,别插手我们的事。我们做的事,可需要头脑清醒。”“我醉了?”卡德鲁斯说,“算了吧!我能喝上四瓶,你的酒瓶并不比香水瓶大!邦菲尔老爹,上酒。”

卡德鲁斯为了证明他确实还要酒,就用酒瓶在桌上使劲敲着。“刚才您说什么来着,先生?”费尔南接口说,他急切地等着听中断了的下文。“我说什么来着?我记不起来了。这个醉鬼卡德鲁斯打断了我的思路。”“爱喝就喝吧,怕喝酒的人可不是好人,因为他们心里有鬼,怕酒后吐真言呐。”

说完,卡德鲁斯就唱起当时十分流行的一首歌的最后两句:坏人个个都喝水,挪亚洪水可作证。“您刚才说,先生,”费尔南接着说道,“您愿意帮我摆脱困境,您还说了声‘但是’……”“好,我说但是……为了让您摆脱困境,只要唐泰斯娶不上您所爱的人就行了;依我看,这门婚事是很容易吹掉的,唐泰斯也不必非死不可。”“只有死才能把他俩分开,”费尔南说。“您的脑子真不开窍,我的朋友,”卡德鲁斯说,“这位唐格拉尔才机灵、狡猾,像个希腊人呐,他会向您证明,您想错了。证明给他看吧,唐格拉尔,我给你打了包票。告诉他,无需置唐泰斯于死地;再说,让唐泰斯死也太叫人伤心了。他是一个好小伙子,我喜欢他,这个唐泰斯。祝你健康,唐泰斯!”

费尔南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让他说去,”唐格拉尔挽住年轻人继续说道,“再说,他完全喝醉了,坏不了大事。人不在身边与死亡无异,都是一种分离。假如在爱德蒙和梅尔塞苔丝之间隔着一堵监狱的墙,他俩就会分离,与墓地内外无异了。”“嗯,不过一旦从监狱里出来,”卡德鲁斯说道,他凭着尚存的一点神志,还能勉强跟上谈话,“一旦从监狱里出来,出来的又是爱德蒙·唐泰斯,他是会报复的。”“管它呢!”费尔南咕噜了一声。“再说,”卡德鲁斯接着又说,“为什么要把唐泰斯投入监牢?他既没偷东西、杀人,也没有暗害人呀。”“你住口吧,”唐格拉尔说。“我,我可不愿意住口,”卡德鲁斯说,“我希望你们告诉我,为什么把唐泰斯投进监狱。我么,我可喜欢唐泰斯。祝你健康,唐泰斯!”

说完,他一口气又灌了一杯酒。

唐格拉尔在裁缝混浊的眼睛里看出酒性已在发作,于是便转脸面对费尔南。“嗯!不需要杀他,”他说道,“您明白了吗?”“照您刚才说的,如果真有办法让人把唐泰斯抓起来,当然不需要啦。不过,您有这个办法吗?”“好好找找嘛,”唐格拉尔说,“总能找到的。不过,”他继续说道,“活见鬼,我凭什么要插手这件事,难道这与我有关吗?”“我不清楚是否与您有关,”费尔南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但我知道,您对唐泰斯怀有某种个人的仇恨动机,心怀怨恨的人不会猜错别人的情绪。”“我,我对唐泰斯怀有仇恨动机?我可以发誓,一点也没有。我只是看您太痛苦,而同情您的不幸,就是这样。不过既然您以为我这样做怀有个人目的,那么再见吧,亲爱的朋友,您就自己去摆脱这困境吧。”

说着,唐格拉尔装出站起来要走的样子。“别走,”费尔南挽住他说道,“请留一下!您恨唐泰斯也罢,不恨也罢,与我无关;可是我恨他!我毫不隐瞒地承认这点。请想想办法吧,我来做,只要不死人就行,因为梅尔塞苔丝说过,如果有人杀了唐泰斯,她就自杀。”

卡德鲁斯早先把头垂在桌面上,此刻抬起脸,那双浑沌、呆滞的眼睛看着费尔南和唐格拉尔。“杀死唐泰斯!”他说道,“谁在这里说什么要杀死唐泰斯?我不愿意有人杀他,他是我的朋友;今天早晨,他还提出要借钱给我,就像我把钱借给他过一样,我不愿看到有人杀唐泰斯!”“谁告诉你要杀他了,傻瓜!”唐格拉尔接口说道,“开个小玩笑而已。你就为他的健康喝酒吧,”他边替卡德鲁斯的酒杯斟满酒,边补充说道,“别来打扰我们。”“行,行,为唐泰斯的健康干杯!”卡德鲁斯把酒一饮而尽,又说,“为他的健康……健康……!”“嗨,办法……办法呢?”费尔南问道。“您,您没有想出来吗?”“没有,办法得由您来想。”“真的,”唐格拉尔又说道,“法国人比起西班牙人就有这么点优越性,西班牙人老是苦思冥想,而法国人一拍脑袋主意就来。”“那就请拍脑袋吧,”费尔南不耐烦地说。“伙计,”唐格拉尔说,“把笔、墨水和纸拿来!”“笔、墨水和纸!”费尔南咕哝道。“是的,我是会计员,笔、墨水和纸张是我的工具;没有工具,我什么事也干不了。”“拿笔、墨水和纸来!”这回是费尔南在大声叫喊了。“在那张桌子上有您想要的一切,”伙计指着他所要的文具说道。“那么给我们拿过来。”

伙计拿起笔、墨水和纸张,放到凉棚下的桌上。“只要一想到用这些东西杀人比守候在树林边上暗杀更为可靠!”卡德鲁斯手按在纸上说,“我就觉得一支笔、一瓶墨水、一张纸比一柄剑或是一把手枪更可怕。”“这个傻瓜还不像他外表上醉得那么厉害,”唐格拉尔说道,“那么再灌他一下,费尔南。”

费尔南又把卡德鲁斯的酒杯斟满了,后者真是个道地的酒鬼,所以又从纸上抬起手,抓起酒杯。

加泰罗尼亚人眼盯着看他喝酒,直到卡德鲁斯在这个新的攻势下几乎全无招架之力,把酒杯搁在,或者更确切地说,让酒杯跌落在桌上为止。“行了吧?”加泰罗尼亚人见卡德鲁斯喝完最后一杯酒几乎不省人事后,便说道。“行了!我想,譬如说,”唐格拉尔接口说道,“唐泰斯刚刚在海上转了一圈,途中到过那不勒斯和厄尔巴岛,如果有某个人向检察官揭发他是波拿巴分子的眼线的话……”“我来揭发他,我!”年轻人立刻说道。“好的,不过别人就要让您在您写的揭发书上签字,而且要与您所揭发的人对质,我可以向您提供一些材料作为证据,这个我能做到;可是,唐泰斯不会一辈子坐牢,总有一天他会出狱,那么自他出狱的这一天起,把他投入监狱的这个人就该倒霉啦!”“啊,我求之不得,”费尔南说,“我就等他来找我打架呢。”“是啊,那么梅尔塞苔丝呢?只要您不当心擦破她心爱的爱德蒙一层皮,梅尔塞苔丝就恨你入骨了!”“是这样,”费尔南说。“不行,不能这样,”唐格拉尔立即说道,“如果想这样干,瞧,还不如简简单单像我做的那样,拿起一支笔,在墨水里蘸一下,用左手写一封这样内容的短短的告密信,这样字迹就不会被人认出来了。”

唐格拉尔言传身教,一边说着,一边用左手写下几行字体向右倾斜的字,与他通常的笔迹完全不同。他把短笺递给费尔南看,费尔南轻声念了起来:检察官先生台鉴:鄙人乃王室与教会的朋友。兹禀告有一名叫爱德蒙·唐泰斯者,是法老号船上的大副,今晨从士麦那港而来,中途在那不勒斯和波托费拉约港口停靠过。缪拉有一信托他转交谋王篡位者,后者复命他转交一信与巴黎的波拿巴党人委员会。逮捕此人时便可得到他的犯罪证据,因为此信不是在他身上,就是在他父亲家中,或是在法老号上他的舱房里。“成功啦,”唐格拉尔接下去说道,“这样,您的报复就不会露馅,因为在任何情况下,您都不会反过来遭到报复。水到渠成嘛,眼下,只要把信折起来,像我做的这样,在上面写上‘致检察官先生’,一切就妥啦!”

唐格拉尔轻松地写上地址。“是呀,一切都妥啦,”卡德鲁斯大声说道,他凭着最后一点知觉听完了信的内容,本能地意识到这样一封告发信会带来什么样的不幸后果,“是呀,一切都妥啦,不过,这可是无耻的行径呀。”

说着,他伸长手臂想去取信。“啊哈,”唐格拉尔推了推信,不让他的手够到,“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开开玩笑嘛;如果唐泰斯,这位好唐泰斯当真出了什么事情,我第一个会感到难过!啊,瞧……”

他拿起信,在手上揉成一团,扔到凉棚的一个角落里。“这就好了,”卡德鲁斯说,“唐泰斯是我的朋友,我不愿别人对他使坏。”“咳!谁会使坏,竟然要陷害他呀!我不会,费尔南也不会!”唐格拉尔说着边起身边看着年轻人,后者仍然坐着不动,眼睛却斜过去瞟着被扔在一角的告发信。“既然这样,”卡德鲁斯又说道,“叫人给我们再拿酒来:我愿为爱德蒙和美丽的梅尔塞苔丝的健康再喝上一杯。”“你已经喝得够多啦,酒鬼,”唐格拉尔说,“如果你再喝,就只好躺在这里了,因为你再也站不稳啦。”“我,”卡德鲁斯站起来用喝醉酒的人说大话的口吻说,“我,站不稳!我敢打赌,我能登上阿库尔教堂的钟楼,一步也不会摇晃!”“好吧,行,”唐格拉尔说,“我打赌,不过明天再说;今天,该回家了,把胳膊给我,咱们回家吧。”“回家,”卡德鲁斯说,“我回家可不要你来扶。你来吗?费尔南,你和我们一起回马赛吗?”“不,”费尔南说,“我回加泰罗尼亚村。”“你错了,和我们一起回马赛吧,来吧。”“我在马赛无事可干,我一点也不想去那里。”“瞧你在说什么呀?我的好小伙子,你不想去!那好,随你的便!每个人都有自由!来吧,唐格拉尔,让这位先生回加泰罗尼亚村,他要回去嘛。”

此刻,卡德鲁斯正好可以任人摆布,唐格拉尔抓住这个时机,带他向马赛方向走去;不过,为了让费尔南可以走一条方便的近路,他不是取道新岸码头,而是拐入圣维克多门回去。卡德鲁斯挽住他的胳膊,摇摇晃晃地随他走了。

唐格拉尔走了二十来步,回过头来,看见费尔南正扑过去捡起那封信,把它揣在口袋里;接着,年轻人冲出凉棚,向皮隆方向走去。“咦,他干什么来着?”卡德鲁斯说道,“他骗了我们。他说他回加泰罗尼亚村,可他却进城了,嗨,费尔南!你走错路了,小伙子。”“是你看花眼了,”唐格拉尔说,“他是顺着老医务所街在笔直往前走哩。”“倒也是!”卡德鲁斯说道,“那好吧!我还以为他向右拐呢。酒这东西可真会糊弄人哪。”“行了,行了,”唐格拉尔喃喃自语道,“我想,现在事情已经开了个头,只要听其自然发展就行啦。”第五章订婚宴席

次日是个大晴天。纯净而明丽的太阳升起来了。紫红的曙光鲜艳夺目,把泛着泡沫的浪尖点缀得绚丽多彩。

就在这家雷瑟夫酒店的第二层,盛宴早已准备就绪,酒店的凉棚已为我们所熟悉,而这里是一个宽敞的大厅,由五六扇落地窗门采光,在每一档窗门的门楣上,都分别镌刻着法国各大城市的名字。对此种样式作何解释,读者尽可见仁见智。

落地窗门的外面,跟这幢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围着一圈木质护栏杆。

虽然午宴定于正午举行,但从上午十一点钟起,栏杆上靠着许多散步散得已经不耐烦的来宾。这些都是法老号上有身份的海员,还有几名士兵,也是唐泰斯的朋友。为了给这对新人贺喜,大家都穿上了最漂亮的节日盛装。

消息传开了,说是法老号的几位船主也将作为贵宾莅临,为大副的订婚宴席增光添彩。但依他们的眼光,这一来唐泰斯的面子未免太大了,因而还没有人真的敢于相信有这么回事。

不过,唐格拉尔带着卡德鲁斯来到时,证实了这条消息,他说他早上与莫雷尔先生本人相遇时,莫雷尔先生对他说,他将来雷瑟夫酒店赴宴。

果然,在他俩来到后不久,莫雷尔先生也走进了房间,法老号的船员纷纷向他致敬,并一齐鼓起掌来。在他们看来,船主的到来证实了一个传闻,即唐泰斯将被任命为船长;由于唐泰斯在船上深受众人爱戴,这些正直的人也就十分感谢船主,因为他的选择正巧与他们的心愿不谋而合。莫雷尔先生刚刚进来,大伙就一致催促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快去向未婚夫报信。他俩的任务是在有引起强烈反响的重要人物光临时去通知唐泰斯,并请他赶快来。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一溜烟地跑了,还没等他俩跑上百步,在香粉店附近,他们就看见一簇人迎面而来。

这一簇人中有四位少女,她们都是梅尔塞苔丝的朋友,也像她一样是加泰罗尼亚人,她们伴随着挽着爱德蒙胳膊的新娘;走在新娘身旁的是唐泰斯老爹,费尔南则走在他们的身后,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梅尔塞苔丝和爱德蒙都没有注意到费尔南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对可怜的孩子幸福极了,他们只感到自己的存在,还有就是那为他们祝福的晴朗的天空。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完成了报信的使命。他俩与爱德蒙亲热地紧握了一下手,便走开了。唐格拉尔在费尔南身旁找了个位置,卡德鲁斯则挨在唐泰斯老爹身边,后者已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

老人穿上了漂亮的棱纹塔夫绸上装,衣服上缀着多棱面大铁纽扣。他那瘦小但仍很有力的小腿上套着一双缀有小点子的上等棉纱长统袜,从远处一看便知是英国的舶来品;他的三角帽上垂下一束蓝白相间的彩带。

他拄着一根杖身绞扭、杖柄弯曲、模样挺像古罗马弯头牧杖的木头手杖,装扮得简直就像一个在一七九六年卢森堡公园和杜伊勒里花园重新开放时自鸣得意地漫步其间的纨袴子弟。

我们在上面说到,卡德鲁斯悄悄地挨在了他身边,美餐一顿的渴望已经让他跟唐泰斯父子重归于好了;在卡德鲁斯的记忆里,还模模糊糊地残留着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就如有人一早醒来,在脑子里还模模糊糊地保存着夜间的残梦一样。

唐格拉尔走近费尔南,对这个神情沮丧的情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费尔南走在这对未婚夫妇后面,此刻的梅尔塞苔丝已经完全顾不上他了,她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与欢愉之中,眼睛里只有她的爱德蒙一个人。费尔南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每次交替之后便显得更加苍白。他不时地朝马赛方向望一眼,这时,他的四肢就会不由自主地、神经质地抖动一下。他好像在等待什么,或者至少是猜到了将会发生的一件什么大事情。

唐泰斯的穿着非常朴素。他是商船的雇员,所以他的衣服也介于军队制服和普通衣装之间;他的脸原本气色就佳,现因看到未婚妻的快乐与美丽而显得更加容光焕发。

梅尔塞苔丝像塞浦路斯或是赛奥斯的希腊女人那样美丽,她眼睛乌黑,嘴唇鲜红。她的步伐像阿尔勒女人和安达卢西亚女人那么轻盈婀娜,落落大方。城市姑娘往往把幸福隐藏在面纱后面,起码也会垂下长长的睫毛,可是梅尔塞苔丝却在微笑,看着她周围的人们;她的微笑和眼神就像她的言语一样表露无遗,仿佛在说:如果你们是我的朋友,那就与我一起欢乐吧,因为,我真的太幸福啦!

这对新人和陪伴他俩的人刚刚走近雷瑟夫酒店,莫雷尔先生便走下来,向他们迎去,他身后跟着船员和士兵,他刚才与他们呆在一起时,又重新提起对唐泰斯许下的诺言,也就是说他将接替勒克莱尔船长。爱德蒙看见他走过来,抽出被未婚妻挽着的胳膊,让她去挽着莫雷尔先生。这时,船主和姑娘率先登上通往设宴大厅的木质楼梯,楼梯在宾客沉重的脚步下足足震响了五分钟之久。“爸爸,”梅尔塞苔丝在餐桌中间停下来说道,“请您坐在我右首;至于我的左首,我邀请那位对我就像哥哥一样的人坐。”她温柔地说道,那份柔情像匕首似的扎进费尔南心灵深处。

他的嘴唇全无血色,在他那棕褐色的刚毅的脸庞上,又一次可以看见他的血液慢慢退去,涌向心脏。

这期间,唐泰斯也在邀坐。他请莫雷尔先生坐在他的右首,唐格拉尔坐在他的左首;尔后,他挥挥手,招呼大家自行其便。

筵席上已经摆满了肉呈棕色、调味很重的阿尔勒腊肠、鲜红晶亮的带壳龙虾、壳呈粉红色的大虾、周身像毛栗似的长着刺的海胆,以及南方的美食家交口赞誉、声称完全能取代北方牡蛎的蛤蜊;最后,还有许多被海浪冲向沙岸、识货的渔夫统称为“海果”的各式各样精美可口的海鲜冷盘。“太静了吧!”老人呷了一口黄玉色的葡萄酒说道,这种酒还是邦菲尔老爹亲自献给梅尔塞苔丝的,“这里的三十个人好像只顾得上笑啦。”“呃!做丈夫的不会总是兴高采烈的。”卡德鲁斯说道。“事实是现在我太幸福啦,因此反倒兴奋不起来。”唐泰斯说道,“如果您是这样理解的话,邻居,您就说得不错。有时快乐会产生奇特的效果,它与痛苦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唐格拉尔注视着费尔南,他那易于感受的天性会随时领受和反映每一种情感。“怎么样?”他说,“您是在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吧?相反,我倒觉得,一切都在按您的意愿顺利进行呢。”“正是这点让我害怕,”唐泰斯说,“我似乎觉得一个人是不会如此容易得到幸福的!幸福如同神奇小岛上的宫殿,是由巨龙来把门的,非经战斗不易获取;而我呢,说真的,我不知道凭什么有幸成为梅尔塞苔丝的丈夫的。”“丈夫,丈夫,”卡德鲁斯笑着说道,“还没有当成哩,我的船长,做个丈夫试试吧,你便会知道你受到的是什么待遇。”

梅尔塞苔丝的脸刷地红了。

费尔南坐在椅子上痛苦难熬,一听见声响就浑身哆嗦;他不时地擦拭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这些额上沁出的汗水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点点雨滴。“当然啦,”唐泰斯说,“卡德鲁斯邻居,您不必费心来提示我。梅尔塞苔丝当然还不是我的妻子,这是对的……(他抽出挂表。)不过,再过一个半小时,她就是了!”

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只有唐泰斯老爹除外,他开怀大笑,露出还很整齐白皙的牙齿。梅尔塞苔丝微笑着,不再羞涩了。费尔南神经质地抓住他的短刀手柄。“再过一小时!”唐格拉尔说道,脸也变白了,“怎么回事?”“是的,朋友们!”唐泰斯答道,“莫雷尔先生是除父亲外,我在世上欠情最多的人,多亏他的贷款,所有的困难都克服了。我们已付了结婚告示费用,下午两点半钟,马赛市长将在市政厅等我们。现在,一点一刻的钟响刚刚敲过,因此我说再过一小时三十分钟梅尔塞苔丝将改称为唐泰斯太太,恐怕是不会有错的。”

费尔南紧闭双眼,他感到似乎有火球在灼烧他的眼皮。他紧靠着餐桌不让自己瘫倒,尽管他已竭尽全力,但仍控制不了自己,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这声音淹没在宾客的笑声和贺喜声之中。“行动真迅速,是吗?”唐泰斯老爹说,“按您的意思,这还能算浪费时间吗?昨天大清早回来,今天下午三点就结婚!海员做事情真麻利啊。”“可还有其他手续要办呢,”唐格拉尔怯怯地反问道,“结婚契约、有关字据呢?……”“契约,”唐泰斯笑着说,“契约已经写好了,既然梅尔塞苔丝没有财产,我也没有什么,我们就依照夫妻共有财产制方式结婚,就这样!这种契约写起来简单,而且所费不多。”

这个玩笑又激起一阵欢呼和喝彩声。“这么说,我们吃的这桌订婚宴也就是结婚喜酒啰。”唐格拉尔说道。“不是的,”唐泰斯说,“您不会吃亏的,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去巴黎。四天去,四天回,用一天时间把受托的事情办完;三月一日,我就回来,三月二日,举办真正的结婚喜宴。”

宾客听到还将有一次宴请,情绪更加高涨,以致在午宴一开始还嫌场面有些冷清的唐泰斯老爹,现在在叽叽喳喳嘈杂的交谈声中,想劝大家安静些听他如何对新婚夫妇表达美好的心愿也难上加难了。

唐泰斯已猜到父亲在想什么,对他报以充满爱心的微笑。梅尔塞苔丝看了看餐厅的报时挂钟上的时间,向爱德蒙递了一个眼神。

筵席上喧闹异常,无拘无束,在宴请行将结束时,这种气氛在下层百姓中是常有的。一些对自己座位不满意的人,开始从餐桌边站起来,去寻找其他邻座。所有的人都开始同时在讲话,但没有人关心如何应答对方的话题,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费尔南苍白的脸色几乎传染到了唐格拉尔的双颊上;而费尔南自己,他的生命似乎已经终止,如同一个在火海里受煎熬的囚犯。他夹在第一批站起来的人中间,在大厅里踱来踱去,想尽量不去听那嘈杂的歌声和酒杯的碰击声。

费尔南似乎想避开唐格拉尔,但后者在大厅的一角碰上了他,这时卡德鲁斯也走近他了。“说真的,”卡德鲁斯说道,唐泰斯的友好热情的款待,特别是邦菲尔老爹的上等葡萄酒早已把唐泰斯的意外的幸运使他心灵里萌生的一股怨气打消掉了,“说真的,唐泰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当我看见他坐在他的未婚妻身旁时,我心里就想,你俩昨天酝酿对他开的那个糟糕的玩笑太不应该啦。”“是嘛,”唐格拉尔说,“所以你看见了,玩笑并没有开下去;我看这位可怜的费尔南先生那丧魂落魄的样子,一开始,我还真有点难过;但是既然他完全能控制住自己,并且自愿在他的情敌的婚宴上做伴郎,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卡德鲁斯看了看费尔南,后者的脸色铁青。“说实在的,姑娘长得也真美,所以牺牲就更惨重了。”唐格拉尔说道,“嗨!未来的船长真是个走运的家伙;我能做半天唐泰斯也甘心啦。”“我们这就去吗?”梅尔塞苔丝以柔美的声音问道,“两点敲过了,他们等我们两点一刻去哩。”“是啊,是啊,出发吧!”唐泰斯迅速站起来说。“走吧!”所有宾客异口同声附和道。

这时,唐格拉尔始终注视着坐在窗台上的费尔南,看见他睁开一双惶恐的眼睛,神经质似的站起身,又跌坐在窗台上。几乎就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了沉闷的轰轰声。沉重的脚步声、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夹杂着枪支的碰撞声,一齐盖住了宾客已经喧闹异常的欢呼声,于是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人,大家纷纷不安地默不作声了。

响声逼近了,门板上响起三下叩击声;每个人都以惊异的神色看了看自己的邻座。“以法律的名义!”一个人用清脆的嗓门说道,四周无人应答。

门立即打开了,一个挂着肩带的警长走进大厅,另一名伍长带着四名士兵跟随其后。

恐惧替代了不安的情绪。“发生了什么事?”船主走到那位他认识的警长面前问道,“可以肯定地说,先生,这里面有误会。”“如果有误会的话,莫雷尔先生,”警长回答道,“那么请相信,这场误会很快就会澄清。现在,我身上带有逮捕令,虽然我执行此任务不无遗憾,但我得不折不扣去完成。先生们,请问你们之中谁是爱德蒙·唐泰斯?”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年轻人,他很激动,但仍不失尊严,向前跨了一步,说:“是我,先生,您有什么事?”“爱德蒙·唐泰斯,”警长接着说,“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您!”“您逮捕我!”爱德蒙说,他的脸色微微泛白,“但为什么要逮捕我呢?”“我不清楚,先生,不过经过首次审讯以后,您就会知道了。”

莫雷尔先生心里有数,在这种情形下是毫无通融余地的:一个挂着肩带的警长此时不再是个人,而是一尊代表法律的冷峻、无情、沉默不语的雕像。

相反,老人却扑向警官;世上有些事情,做父亲或做母亲的心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他又是请求又是哀号,眼泪和哀求都无济于事;然而,他的悲恸却使警长也为之动容了。“先生,”他说,“请冷静些;也许您的儿子触犯了海关或卫生公署的某些规定,当他提供了证据并证实无误后,很可能就会被释放的。”“喔唷!怎么回事?”卡德鲁斯皱起眉头对唐格拉尔说,后者也装出惊诧莫名的样子。“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说,“我同你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哩。”

卡德鲁斯用目光寻找费尔南,但他不见了。

这时,头天的整个场景异常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来。

上一天他喝醉酒时,记忆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把这层薄纱掀开了。“哦!哦!”他嘶哑着嗓门说道,“难道这就是你们昨晚开玩笑的结果吗,唐格拉尔?果真如此的话,开玩笑的人真该死,因为开得太过分了。”“根本没这事!”唐格拉尔大声说道,“你明明知道我把纸条撕了。”“你没有撕,”卡德鲁斯说,“而是把它扔在角落里而已。”“住口,你喝醉了酒,什么也没看见。”“费尔南在哪儿?”卡德鲁斯问道。“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答道,“也许办他的事去了吧;嗨,咱们别管这码事了,还是去帮助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吧。”

在他们说话时,唐泰斯面带微笑,和所有的朋友一一握手,然后边投案边说道:“请放心吧,误会总会澄清的,也许没等我走进监牢就没事了。”“啊!当然啦,我可以担保,”唐格拉尔说,如前所述,此时他已回到人群中去了。

唐泰斯被士兵挟持着跟在警长后面走下楼梯。一辆车门大开的马车停在门口。他先登上去,警长和两名士兵也随后跟上,车门关上后,马车顺着去马赛的路驶去。“别了,唐泰斯!别了,爱德蒙!”梅尔塞苔丝扑向栏杆大声喊道。

被抓去的人听见了这最后一声呼喊,它从他的未婚妻的口中冲出,仿佛像撕心裂肺的一声哀鸣;他从车门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再见,梅尔塞苔丝!”接着便消失在圣尼古拉要塞的一个拐角处。“各位请在这儿等着我,”船主说,“我看见马车就搭上,直奔马赛,我会把消息带回来的。”“快去吧!”所有的人都大声喊道,“快去吧,早点回来!”

这两拨人走后,留下的人一时间都惊慌得不知所措。

老人和梅尔塞苔丝悲痛欲绝,各自在一边伤心;过了一会儿,他俩的目光终于相遇了,就像同一打击的受害者终于认出了对方一样,彼此抱成一团。

在这段时间里,费尔南走了回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事有凑巧,梅尔塞苔丝离开老人怀抱之后,坐在了费尔南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费尔南本能地把椅子向后挪了挪。“是他,”卡德鲁斯对唐格拉尔说,他的眼睛须臾不离地盯着这个加泰罗尼亚人。“我不这么想,”唐格拉尔答道,“他太蠢,不会是他。不管怎么说,让作孽的人受惩罚吧。”“你还没说那个教唆他干的人更该受惩罚哩,”卡德鲁斯说道。“哦,当然啦!”唐格拉尔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要对随口说说的话负责的!”“假如随口说说的话真的兑现了,就该负责。”

此时,人们分成几伙,对这次逮捕议论纷纷。“您呢,唐格拉尔,”有人问道,“您对这件事怎么想?”“我么,”唐格拉尔说道,“我想他大概带回来几包禁运品了。”“如果真是这样,您本该知道,唐格拉尔,您是会计员啊。”“不错,是的;不过会计员只能知道报关的包裹而已;我知道我们只装载棉花,那分别是亚历山大港的帕斯特雷先生和士麦那港的帕斯卡尔先生的货物。别再多问我了。”“噢,我想起来了,”可怜的父亲联想到了那点小东西,嗫嚅着说,“他昨天对我说,他为我带来了一包咖啡和一盒烟草。”“看到了吧,”唐格拉尔说,“就是嘛。可能在我们离船时,海关人员到法老号船上检查过,发现了秘密。”

梅尔塞苔丝根本不相信这个说法;因为,一直压抑到此时的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别哭,别哭,会有希望的!”唐泰斯老爹说道,自己也不大清楚在说些什么。“会有希望的!”唐格拉尔跟着说。“会有希望的,”费尔南也想咕哝着说。

不过这句话卡在他的喉咙里了,只见他的嘴唇在嚅动,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先生们,”一位站在栏杆前专等消息的来宾大叫道,“先生们,一辆马车来了!啊!是莫雷尔先生!振奋起来吧!他一定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

梅尔塞苔丝和老父奔去迎接船主,他们在门口相遇了。莫雷尔先生脸色惨白。“怎么样?”他俩同时大声问道。“还怎么样呢,我的朋友!”船主摇着头答道,“事情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哦!先生,”梅尔塞苔丝大声说道,“他是无辜的!”“我也这么相信,”莫雷尔先生答道,“但有人控告他……”“控告他什么?”老唐泰斯问道。“说他是波拿巴分子的眼线。”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生活过的读者会明白,莫雷尔先生刚刚说出的那个罪名有多么可怕。

梅尔塞苔丝尖叫了一声;老人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噢!”卡德鲁斯低声说,“您把我骗了,唐格拉尔,玩笑已成事实;不过我不想让老人和姑娘痛苦地死去,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的。”“闭嘴,你这混蛋!”唐格拉尔抓住卡德鲁斯的手大声说,“要不我就不管你了。谁又告诉你唐泰斯不是真正的罪犯呢?商船在厄尔巴岛停靠过,他下船了,并在波托费拉约呆了整整一天,如果有人在他身上发现了某封牵连到他的信件,那么同情他的人就会被看成是他的同谋了。”

卡德鲁斯以其自私的本能,很快就理解这一番话说得有根有据;他的目光饱含恐惧和痛苦,直愣愣地看着唐格拉尔,他本来已向前迈出了一步,现在却又往后退了两步。“那就等等再说吧,”他嗫嚅着说道。“是的,咱们得等着瞧,”唐格拉尔说,“如果他是无辜的,就会被释放;如果有罪,那就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阴谋分子连累自己。”“那么走吧,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好,来吧,”唐格拉尔说,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打退堂鼓的同伴,“来吧,至于他们爱怎么退出就随他们自己吧。”

他俩走了。费尔南现在又成了姑娘的依靠,于是他牵着梅尔塞苔丝的手,把她带回到加泰罗尼亚村去了。唐泰斯的朋友也把几乎昏厥过去的老人扶向梅朗小路。

很快,唐泰斯是波拿巴分子的眼线,刚刚被逮捕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市。“您能相信这是真的吗,亲爱的唐格拉尔?”莫雷尔先生赶上了他的会计员和卡德鲁斯说道,因为此时他急于进城想从代理检察官德·维尔福先生那里,直接打听爱德蒙的消息,他早先与这位先生有点头之交,“您相信这是真的吗?”“唉,先生!”唐格拉尔答道,“我早先告诉过您,唐泰斯毫无理由地在厄尔巴岛停泊过,而我总觉得这次停靠有些蹊跷。”“除我而外,您把您的疑点对其他人说过没有?”“我会守口如瓶的,先生,”唐格拉尔轻声说道,“您很清楚,您的叔叔波利卡尔·莫雷尔曾在另一个人麾下效劳过,并且他也不隐瞒他的政治观点,就因为您叔叔的缘故,有人就怀疑您同情拿破仑;我就担心对爱德蒙不利,然后又会牵连到您;有些事情一个下属有责任对他的船主说,但对其他人就该绝口不提。”“好样的,唐格拉尔!好!”船主说,“您是个正直的小伙子,因此,在可怜的唐泰斯成为法老号船长之际,我也曾想到如何安排您。”“怎么回事,先生?”“嗯,我先问唐泰斯对您有何想法,他对您继续在船上任职有什么意见;因为我发现你俩之间关系冷淡,但我讲不出是何原因。”“他是怎么回答您的?”“他总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开罪过您,虽然究竟是什么事他没有明说。但他认为船主信任的人,他也该相信。”“伪君子!”唐格拉尔咕哝了一声。“可怜的唐泰斯啊!”卡德鲁斯说,“他是个好孩子,这可不假。”“是啊,可是目前,法老号就没有船长了。”莫雷尔先生说。“哦!”唐格拉尔说,“可以等等嘛,因为我们要再过三个月才启航,到那时,唐泰斯也许放出来了。”“也许吧,不过在那之前呢?”“喔!在那之前有我哩,莫雷尔先生,”唐格拉尔说,“您知道,我懂得如何操纵一条远航的商船,并且不亚于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用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如果爱德蒙从监牢里放出来了,您就无需再还谁的情,他与我只需各司其职就行,省事多了。”“谢谢您,唐格拉尔,”船主说,“这一来事情就都解决了。请您负责指挥吧,我现在就委任您了,并请监督卸货。不管人员发生了什么灾难,业务上总不该蒙受影响。”“放心吧,先生;那么,我们至少能否去看看善良的爱德蒙呢?”“待一会儿我会通知您的,唐格拉尔;我设法与德·维尔福先生谈谈,并且请他代为这个犯人说说情。我知道他是一个狂热的保王分子,那又有什么!无论他是保王分子还是检察官,他总是个人,况且我不认为他是个坏人。”“不是坏人,”唐格拉尔说道,“不过我听说他野心勃勃,这与坏人就相差无几了。”“唉,”莫雷尔先生叹了一口气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您请上船去吧,我待会儿到船上来找您。”

说完他离开了两位朋友,踏上去法院的路。“你看见事情的复杂性了吧,”唐格拉尔对卡德鲁斯说,“你现在还想帮助唐泰斯吗?”“不,当然不;不过,开个玩笑竟闹出这样的后果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吧。”“当然啰!谁造成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是吗?是费尔南。你很清楚,我么,我只是把那张纸扔到了一个角落里,我甚至原以为把纸撕掉了哩。”“没有,没有,”卡德鲁斯说道,“啊!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我亲眼看见那张纸在凉棚的角落上,皱巴巴的,卷成一团,我甚至还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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