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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0 00: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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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仓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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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家

预言家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预言家作者:陈仓排版:梦工厂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2-01ISBN:9787506397940本书由天津中作华文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个故事末日并未到来

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并未到来,人类仍将继续存在于地球之上。

二0一三年一月七日,上海,据天气预报称,受重度雾霾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能见度不足一百米。即便如此,人间并没有丝毫毁灭的迹象。那一天,对其他人太普通不过了,对我来说却非同一般,或者说有些不好的预感。我与小青比往常起得要早一点,大概六点吧,小麻雀就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我们了。

我们预约好了要去医院检查,所以不吃早餐,不喝牛奶,带着空腹昏昏沉沉地出门了。我们要去医院检查的不是什么病,而是用B超检测卵泡,以此来确定一个最佳的同房日期。

我开始是非常乐观的,认为生儿育女那是生命的本能,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而容易。小猫小狗,猪马牛羊,就连玉米小麦,都是自然而然的,何况我们这些主宰世界的高级动物,生个孩子那不是随随便便睡一晚上就有结果的事儿了吗?但是我们还是非常谨慎的。自从准备做父母的那天起,我们不喝酒,不抽烟,不接近抽烟的人,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如果感冒发烧了也会扛下去。小青有偏头痛,原来病情发作的时候都要喝可乐,为了保持健康的身体她连可乐都戒掉了。我们还选择了调理,没有接受西医,也没有接受其他,我们接受了中医。毕竟中医是自然的,毒副作用是不大的。我们每个星期一上午,便会早早地赶到医院,排队挂号、候诊和拿药,每次拿到药已经是下午了。

回到家,小青再花费三个多小时来熬药,基本就是半夜三更了。

小青认为,这样的铺垫还是不够的,毕竟城市污染太严重了,还有工作生活压力大,氛围太过压抑而凝重。于是,在各种调理到位之后,我们心照不宣地回了一次陕西,而且专门去了一次华山。那时虽为炎夏,华山却凉爽异常,空气干净得没有一粒尘埃。那晚,我们投宿于西峰。西峰有“天下第一洞房”美誉,相传吹箫人萧史和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公主在双双乘龙驾凤成仙之前,曾到西峰莲花洞点烛成婚,所以华山是爱情山,无论相濡以沫的夫妻,还是初识的情人,携手游过一次华山,必将情深意浓。在西峰住下之后,于黄昏时分坐在悬崖上,看落日与往日是不一样的。往日太阳再怎么坠落都高高在上。其实什么都高高在上,一棵树高高在上,一盏灯高高在上,一只鸟高高在上,房子也高高在上。而如今,什么都在我们脚下,沉入了脚下的万丈深渊。在这种苍茫之中,没有鸟语,没有花香,没有人声鼎沸,也没有凡尘和人间烟火,四处一片静谧,似乎身处天庭一般。

从华山上下来,我不让小青走太倾斜的路,不让她坐太过颠簸的车,也不让她太过于劳累。从华山回到老家,我叮嘱大姐好生照顾小青。我偷偷地给大姐说,小青应该怀孕了。大姐问我,大概几个月了?我说,大概半个月了吧。于是我们一家人全都知道小青怀孕了。小青和我也相信怀孕了,我们觉得在那么美妙的山上,在那么美妙的夜晚,还有那么美妙的传说,如果这都不能怀孕的话,那简直就是天理难容。

从第五天开始,小青买来了早早孕试纸一遍遍地测试。为了保证准确性,不惜代价用上了三十块一支的测试笔。那段日子,测试笔上的那条阴阳线一直紧绷在小青的心中。

每次测试的时候,小青把它放在手心紧紧盯着,有时候还举到头顶仔细地辨认着。一天,两天,三天;三次,六次,九次。她所希望的那条强阳并没有出现,小青开始怀疑是测试笔不准确,后来怀疑是使用方法错误,甚至怀疑自己把水喝多了。

我们的第一次计划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落空了。

直到结婚多年之后,小青依然没有任何反应,随着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我们对未来几乎有些绝望了。我们去咨询医生,医生问,你们一般什么时候同房?我说,有时候白天有时候晚上。医生说,我说的不是白天晚上,我说的是时机,同房应该有一个最佳时机,建议你们去查查卵泡吧,这样会更加精确一些。我们才突然明白是一个叫卵泡的小东西在捉迷藏,于是每个月都会去检测一次卵泡,已经检测过多少次数都数不清了。

小青把这些化验单夹在一起,装订成了一本书。她常常拿出来呆呆地坐在那里翻来翻去,看卵泡圆了还是扁了,大了还是小了。如果检测结果表示,卵泡直径达到十八至二十毫米的时候,小青就会叮嘱我,别和人吵架生气,还要做一点善事,比如给乞丐捐点钱,给小猫小狗喂点吃的,遇到路上有蚂蚁要绕道而行;还会叮嘱她妈妈买只甲鱼之类的,给我们滋补一下身体。然后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净身沐浴上床睡觉。

当男欢女爱一旦变成了任务,交配变成了一种生产方式,男人与女人变成了一台机器,那种痛苦真的比加工一万个螺丝要无聊和辛苦得多。所以每次在预定的时间同房之后,我与小青的心情由失望转为绝望,再由绝望慢慢转为平淡。最后,我们的夫妻生活不再是由欲望推动的,更像被架上刑场的英雄一样,仅剩下了英勇就义的悲壮与神圣。

那天,拿到卵泡的检测报告之后,小青与往常一样并没有吱声。

恐怕又是时机不成熟吧。如果这样最好了,小青要去浦东一所学校开会,而我得直接赶往虹桥火车站,搭乘下午的某班高铁去绍兴,领取一项颁发给我的文学奖。在开车送小青去浦东开会的路上,我问小青,还是不行吧?小青说,看上去不错,必须今天。我怀疑地说,真是今天吗?小青没有回答我,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座位上。她的偏头痛又犯了,不时地打开车窗呕吐着,因为从早上起一直滴水未进,所以她吐出来的都是清水。我想,这一次应该放弃了吧?

但是小青住进酒店之后,奄奄一息地说,你去洗洗吧。

这句话,其实就是我们同房的暗号。

我说,你还行吗?

小青说,不行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几年前的二月结婚,如今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而我也过了不惑之年,头发白了一半,牙齿脱落了一颗,脸像一张树皮。每每有陌生人和我打招呼,同龄的已经叫我叔叔了,年轻的已经喊我爷爷了。所以说,对于我这样的中年人而言,繁衍生息的机会越来越少了,错过了这个月也许就没有下个月了,也许就真正地断子绝孙了。曾经与小青说起生孩子的事儿,我说我最大的遗憾,不是自己的钱财有没有人继承,而是担心自己一生写的文章、收藏的石头瓦块,没有一个人能够替我传递下去。小青则说,你死了我就把这些东西一起扔掉。我说,一个不剩吗?小青说,在你的坟里就留两个恐龙蛋吧。我明白这是玩笑,她一定不会这般无情的。她小时候的成绩单,中学时候的作业本和书,还有吃过的糖纸,都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说明她是一个念旧之人。念旧之人都是收藏大师,自然不会扔掉我所珍视的东西的。

我拉上了窗帘,去卫生间草草地洗了洗,回到床边久久地看着小青。看她昏昏沉沉的一副痛苦的样子,我不明白从何下手。

我说,还是改日吧?我明天回来的时候,你的头痛也就好了。

但是小青闭着眼睛说,明天就迟了。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心灰意冷。

可以说,这是人世间最为糟糕的一次恩爱,像是两株被霜打的即将凋零的菊花,硬是被寒风逼着纠缠在一起,然后又轻而易举地被拉开了。做完功课,我又去洗了一把手,坐在床边给小青按摩。每次她头痛的时候我都会给她按摩。而小青每次同房后,要靠在床头上倒立着躺上一个小时。

这时有人打电话来,说去绍兴的高铁马上就要开了。小青听人催促,便对我说,这是到绍兴领奖,你还是赶紧走吧。她说着,自己也打起精神出了门,强忍着病痛开会去了。

当我走出酒店的时候,除了浓重的雾霾,外边又下起了小雨,那种昏暗和低沉让人十分伤感。我像疯子一样,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人行道,当我冲进火车站的时候,惟一的那趟火车已经开走了。我万般无奈,只好绕道杭州,当我坐着大巴从杭州赶到绍兴,欢迎晚宴已经结束了,大家早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我独自一人清清冷冷地走在清清冷冷的街上。我是第一次到绍兴,不单单对三味书屋倾慕已久,还对陆游与唐琬那千古爱情哀叹不已。这一天,绍兴下了大雪,九曲回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枕河人家,青黛色的屋顶,雪白的石灰墙,才子佳人的打扮,如今再积一层白雪,似乎又披了一件袄子,添了一顶帽子与一条围脖,显得更加清爽而浪漫了。

我找了一个小饭馆坐下,一碟茴香豆,一个霉干菜焖肉,真想再温一壶黄酒,像个文人骚客一般饮上一杯。可是想到了小青,想到一片茫然的前景,我还是自己劝慰自己,默默地念起了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从第五天开始,小青依然如故,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儿,是用早早孕试纸开始测试孕情。小青说,只有清早是最准确的。但是试纸上那条红线依然没有出现。小青有点不甘心。她总是不甘心,于是换成了测试笔,结果当然是预料之中的。空腹、偏头痛、雾霾、重度污染,还有双方的奔波与劳累。两个连肉眼都看不到的小东西,怎么可能选择在这个时候融为一体,创造出一个新生命呢?我安慰她说,还是再等一等吧,比芝麻还小,能给这个世界传递什么信号呢?

第六天天刚亮,也就是一百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在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中,小青仍与往常一样拿出一支测试笔,然后坐在抽水马桶上反反复复看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后,小青突然摇晃着我说,你快起来看看,是不是有颜色了?我揉了揉眼睛,拿着那个浸有尿液的测试笔,贴着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还摘掉眼镜,不停地转换角度,一会儿逆光,一会儿顺光,一会儿举到头顶,一会儿放在胸前。加上一部分自己的幻想,我真看到了一条红线。严格来说还不算红线,而是一点点反光而已。为了不让小青失望,我违心地说,是有一点点了。

小青立即给单位领导请了假,表示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去上班了。

她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似乎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会让这点生命的迹象消失。她躺在床上,仍然不停地盯着那根线,从早上到中午,从下午到晚上,整整一天都处于一种压抑的兴奋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小青都沉浸在那些测试笔上,好像自己真怀孕了一般。她在单位,每天要测试五次,每次都会发短信给我,有时说有了,有时说没有。她下班回家的时候,把一天中用过的测试笔,齐齐地摆放在一起,不停地跑过去看看,像一名将军在监视着她的部队。

直到第九天的早上,当小青再把一支测试笔放在我的手心时,我才真正地发现,确实有一条非常微弱的似有似无的粉红色的线条。我提醒说,会不会是误差?测试笔会不会是假冒伪劣?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颜色在不断加深,终于超过了参考线,专业的说法就是“强阳”——一个新生命最初的迹象。

那天中午小青打电话给我说,医院抽血化验的结果出来了。我沉默地等待了半天,然后哆嗦地问,是不是有了?小青是个低调的人,而且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我从她压抑着的语气中,无法判断医院化验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小青说,虽然是强阳,过几天还得再化验一次。小青用的是不太确定的口气,但是照着她的说话方式,我判断已经是十之八九了。

我三十五岁的小青怀孕了,而且怀的是我这个四十岁老男人的血脉。我不得不惊叹,生命的坚强与伟大了。我急切地想看到那张化验单,只有那张化验单是可信的。但是还没有下班,我带着这个消息飞奔下楼,在新闸路,在陕西路,在常德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新闸路有阮玲玉爱巢,陕西路有童话城堡,常德路有张爱玲故居,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就是面带灿烂的笑容,想把这个喜讯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和陌生的人。最后在安远路,我停了下来,这是玉佛寺所在地,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无所不能的菩萨。

我对菩萨说,我们家的小青怀孕了!请保佑我们吧。第二个故事我们的舍弃

经过三次抽血化验,明确小青百分之百怀孕之后,我们最纠结的是关于养了将近一年的范二。

范二不是人,而是随着小青姓范的一条小狗。它的品种是泰迪,其实也不是泰迪,而是土洋杂交出来的。它棕色的卷曲的毛发、蓝色的透明的眼睛,像个通人性的小精灵,不仅有着超出猪马牛羊的智商,还有很强的自尊心和尊贵的个性。如果我教训了它几句,再抛过去一根肉骨头,它肯定是理也不理的。这志气,让我也有一些自卑了。

范二的经历很不一般。据说,它先是坐着奥迪车,然后坐着飞机被送来的。我不明白这是不是别人编派的,反正在十分看重出身的上海,这种夸大其辞的事儿处处存在。对于范二,如果不是出身好,恐怕真就没有人会收留它了,尤其是一只血统不纯的流浪狗,带出去见人那是要遭人嘲笑的。

范二被带到我们家时,确实很有教养,会与人握手,会直立行走。当你把食物抛向半空,它不会急切地跳起来接住,也不会视而不见,一扑一咬总是适度自如。它也有不优雅的地方,在家里不会定点大小便。丈母娘说,人家原来住的别墅院子大,是可以随地大小便的,如今住在楼上,自然是委屈它了。

范二在我们家,开始吃的是大米饭,后来还添加了狗粮,自从尝到排骨的味道,它厌弃了米饭与狗粮,竟然是无肉不欢。丈母娘每天外出买菜的时候,会顺便着提一只鸡回来,专门用高压锅炖了给它。自此范二一日三餐基本就是鸡了。我们吃炸猪排的时候,丈母娘会挑选一些骨头多的,而且是咬得动的软骨头,就为了让它也饱餐一顿。

有一天晚上,我冲进厨房找吃的,发现有几只煮熟的鸡蛋,蛋黄不见了,只剩下了蛋清。我问,蛋黄呢?小青说,喂范二了。我才知道,我们家的一条狗,它的菜单里边,除了鸡鸭鱼肉之外,每天还有两个鸡蛋。而且它还挑三拣四,只吃蛋黄不吃蛋清。我十分恼火地说,在这个家里,这只狗比我都重要了。

我一时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儿。那是一个夏天,我在河边割草的时候,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鸭蛋,小伙伴们十分羡慕地劝我吃掉它。但是我一直犹豫着,是吃掉它呢,还是把它卖掉。那时候,一只鸭蛋可以到小卖部卖一毛钱,用这些钱足可以给家里换回几把盐。我把这只鸭蛋揣在怀里,无论上山砍柴,还是到学校上课,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把它打烂了。揣了十多天吧,看到大姐抱着家里的盐罐子愁眉苦脸。我明白盐罐子空了,淡而无味的生活更加艰难了。于是我把这颗鸭蛋掏出来,交给了大姐。大姐带着这颗鸭蛋跑到小卖部,小卖部的人拿着这颗鸭蛋,对着初升的太阳照着。这是我们检验鸡蛋鸭蛋好坏的办法。当他照完了以后,还给了大姐。大姐对着太阳也照了照,开始也很沮丧,但看着看着,她就兴奋起来了,说是你们来看,里边有一只小鸭子,快孵化出来了。家里没有抱窝的老母鸡,所以大姐从那天起,就把这枚鸭蛋焐在自己怀里,焐在她身体上最暖热最安稳的地方。二十一天后,真的有一只小鸭子破壳而出,它淡黄色的羽毛,叽叽喳喳地跟在大姐背后。大姐总是护着它,真像是一只老母鸡似的。这只鸭子在那年夏天还真长大了,长成了一只会凫水的鸭子。随后有没有下蛋,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一概不知了,因为我到外地上学去了。其中回过一次家,返回学校后在书包里翻出了两个煮熟的鸡蛋。

还是说狗吧。因为小青很喜欢范二,自从家里有了范二,她每天一下班,很少再去外边聚会,急着想回家了。回家时总会给它带一点好吃的,还会带一两件玩具,比如皮球与布娃娃。

小青一回到家,范二就会扑上去,围着她使劲地跳啊跳,而且在家里疯跑,从大厅跑到卧室,从卧室跑到阳台。跑累了就与小青一起坐在家里的地板上,彼此抬眼相望着,那种感觉真是幸福极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范二老往床上爬,被教训了几次,便哪里也不去,静静地伏在小青床边。

小青说,在这个世上,只有这条狗对她是最真诚的,它见到她的那种快乐是发自内心的。

我们回陕西探亲,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小青也执意要带着它,不放心寄养到宠物医院。说寄养到宠物医院无异于坐了一次监狱。我们要带着它,是不能上飞机的,所以只能开车,让这条狗跟着我们,开着车游遍了江苏、安徽、河南、陕西等四个省的名山大川。在扬州城,吃了笋肉烧卖、桂花糖藕粥和野鸭菜包子;在云台山,游了红石峡、子房湖、猕猴谷和茱萸峰;在嵩山少林寺,走过三皇寨,膜拜了塔林。心想少林寺乃佛门净地,让畜生入内是大为不敬的,我便独自留在外边照看范二,谁承想这只狗比人还机灵,不等人回过神的时候,它早从栏杆下边窜入寺内了。

回到塔尔坪,范二更是自由自在,随我们到田野里捉鸡,到小河里摸蟹,玩的吃的应有尽有。

回上海后,范二的眼界宽了,经历丰富了,变得更加聪明了,有时候感觉它不是一只畜生,而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感情丰富的人。

但是小青怀孕了,怀上了自己的血脉。

朋友一再叮嘱说,狗身上有寄生虫,绝对不能与孩子一起养。我想到了养狗后的一些生活细节——家里确实有生机了,小青确实变得快乐了,但是家里到处都是狗毛,扫也扫不干净。我有几次喉咙里痒痒,咳着咳着就咳出一根细小的卷曲的毛发。而且丈母娘是个爱干净的人,范二每天傍晚从外边放风回来,进门都要给它擦脚与洗屁股。吃完饭后,还要把它的食盆子,拿到厨房里一起洗掉。每个周还要把它拉到我们的浴缸里,给它洗一个热水澡。范二是条母狗,一旦来潮的时候,把血流在家里的地毯上,弄得到处一股子腥味。

不管怎么样,小青再热爱再喜欢,畜生与人还是不同的。

我们与丈母娘商量了好多天,为了孩子能够健康出生,大家还是决定把范二给解决掉。开始的方案很多,第一种是送到南通亲戚家,但是小青说,南通有很多打狗队,说不定哪天就被打狗队抓走了,杀掉了。她小时候养过一条,便被人投了安眠药,卖给了外边的狗肉店。第二种是送回陕西塔尔坪,陪陪我孤独的父亲。但是丈母娘说,父亲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顾得好好养狗呢?而且乡下的野狗多,又特别凶猛和粗鲁,这不是苦了范二?第三种是放到宠物医院去,全当它上了幼儿园,一个月几千块寄养费不是问题,问题是上次寄养过一天,不明白是被虐待了,还是被吓着了,出来时跟出了监狱似的,半个月都痴痴呆呆的,没有回过神儿。第四种是关到我们家另一套房子里,丈母娘每天去喂它一顿,试着这样关了一天,范二一直凄凉地叫着,跳起来拍打着门板,有时候竟然要从窗口往下跳。

有一天,我们去逛中环百联商场。宠物是不能进商场的,所以我带着它留在车上。当小青离开后,我打开车门透透气。范二像疯子一般一下子跳下车,一转身就冲进商场不见了。

我心想,狠狠心,丢就丢了,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有时候,我们觉得流浪是一种悲剧,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我问过一个流浪汉,他给我的答案是,流浪的日子无拘无束。在一个还没有彻底解放的社会里,安于一隅有时候更是一种枷锁,是对灵魂和人性的更大折磨。如今不再是一个食物缺乏的时代,而是一个食物过剩的年代,处处都是盛会宴会,到处都是暴饮暴食,填饱肚子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具体到流浪狗流浪猫身上来说,也是一样的,它们钻到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啃不完的骨头。

我们家楼下有两只流浪猫,邻居有时候送点吃的,它们还爱理不理的呢。所以,对于人类的圈养与宠爱,畜生们无需有太多的感激。我们家的范二,不会因为填肚子而摇尾巴,不会因为别人扔一根骨头就随你而去,丰富的食物已经让它学会了自尊——不吃嗟来之食。

每每看到那些流浪狗流浪猫,快乐地在草地上打滚,看到它们在黄昏的时候,在许多人类禁止的桥上漫步,这不就是回归自然吗?我不明白它们对人类的看法,但是每次给范二理发,给它洗澡,给它擦屁股,给它穿鞋子,它都会拼命地挣扎,说明它们并不愿意过上人类看似文明的那种生活。

所以,对于范二来说,给它自由,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归宿。

我到商场外转了一圈,再去商场里找了一通,大家都说没有见到一只狗。我开始是非常着急的,因为它是小青的另一个“孩子”,也因为它就是另一个我。当我准备回到车上等小青的时候,远远地发现一只狗,一只棕色的卷毛狗,从商场背后飞了过来,然后惶恐不安地蹲在我们的车前,向商场的出入口张望着。有几个路人,看到它,上前招呼它,有人吹了口哨,也有人扔了一块饼干,但是它都无动于衷。

它在等待它的主人。我们几天不出现也许它会等几天,几个月不出现也许它会等几个月,一直等到终老。我的想法改变了。我同意了小青的做法——给它找个好人家寄养着,等孩子平安地出生了,长大了,再把它接回来陪着孩子,像兄弟姐妹一样,或者像朋友一样。

小青为范二联系好的人家是一位同事。

这位同事是个女的,她与男朋友到我们家串门的时候,各自牵了一条雪白雪白的萨摩,感觉像是成双入对的白狐狸。后来听说,其中一条萨摩由于营养过剩患上了脂肪肝,住院,做手术,花了一万多块钱,最后还是死了。那位女同事流过多次眼泪,还给它办了一个葬礼。

我不明白这个葬礼,会不会放哀乐,会不会鞠躬,会不会念悼词。反正有一点是确切的,它死后被火化掉了,埋在宠物的墓地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墓碑,墓碑上写有生卒年月,也有名字和照片,与人并无二致。

把我们家的范二交给她,小青是十分放心的。最后一晚,小青与范二坐在一起,四眼相望着一直到半夜。范二从来没有过的安静,不再四处蹦蹦跳跳,也不再到处打滚。它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甚至带着人类少见的忧伤。

小青说,它明白它要离开了。

听丈母娘说,那天晚上范二一夜未睡,坐在门口透过房门的玻璃,一直看着我们的房间。偶尔眯一会儿,就发出几声尖叫。丈母娘说,它应该做噩梦了。

把范二送走的时候,小青把范二生活用的盆子、项圈和棉被,几十公斤狗粮和一些零食,甚至还有范二的摇篮,统统地都准备好了。同时还为女同事准备了一个红包和两瓶洋酒。这期间,小青打过来好几个电话,问范二有没有送出去,有没有与人家的萨摩狗打架。我说,范二根本不在乎,与人家亲热着呢。但事实是在我出门的时候,范二蹲在门口叫了两声,眼泪汪汪地目送着我离去。

女同事结婚那天,我们一家三口都去了。

一是为了道喜去的,二是为了看看范二在它的新家过得如何。这时才明白,范二住上了青砖红瓦的大别墅,别墅隐藏在一片树林之中,四周种着枇杷树,已经结满了厚厚的青果,前边有一条小河,河边杨柳依依,不时地有鱼儿跃出水面。在别墅前站了一会儿,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接亲的奔驰宝马就到了。随着新娘子下车的,除了新郎之外,还有两条狗——一只雪白的萨摩,十分稳重而优雅,像是引路的天使;还有一条不起眼的甚至有些丑陋的泰迪,它就是我们家的范二。它欢快地跑前跑后,一会儿咬咬新娘子拖地的婚纱,一会儿回头嗅一嗅抛在地上的花瓣。

小青与丈母娘远远地喊了一声范二。也许是太吵闹的缘故吧,范二似乎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在我们的身边停留,而是随着欢乐的人流钻进了别墅。有个老伯伯,他轻轻地对着范二说,蹲下。范二就听话地蹲下了。老伯伯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捡了捡它身上的炮皮。看来,他已经喜欢上了这条狗,这条狗也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

住在一幢宽大的别墅里,顺着一个红木的旋转的扶梯,爬上一个可以眺望的阳台,坐在一把藤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别墅外有一个可以莳花弄草的院子,有一块可以随时漫步的草坪,不就是我一直追求的理想生活吗?我们家的范二却提前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我真有点羡慕范二了,不明白为什么一条狗,总能轻易地实现人的梦想。是因为它们并无这样的梦想呢,还是一条狗在这个时代要比人幸运?

回家的路上,小青有点不甘地说,再过上几个月,等我们家孩子出生了,就去把范二要回来。

我心想,要回来的这条狗还是当初我们养着的那条狗吗?第三个故事名字的意义

经过多次抽血化验,确认怀孕无疑之后,小青不敢再自己开车上下班了。

她有点邀功请赏的意思跟我说,请个专职司机吧。我说,那自然的,而且要请个帅点的。这么个光荣而幸福的美差,我哪里舍得让给别人,于是,每天一早一晚,我就开着车送小青上班下班。在那条来回二十公里的路上,我们不再因为堵车而无聊和烦恼了,开始一边开车一边给十天的小生命勾画起未来——我不明白这算不算生命,或许他只是一种生命的迹象。

第一个能体现未来的自然是名字了。名字可以说是寄托着父母的厚望,也含着对一个人一生的暗示。

有一天,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我突然灵光一闪,提出了一个“蚁”字——蚂蚁是我最喜欢的生命了,它卑微而不放弃,它渺小而团结一心,它敏感而神秘莫测,它无论走多远都会回家。我经常会遇到蚂蚁,有的在中午,有的在半夜,有的在熙熙攘攘的路上,有的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它们扛着大它们几倍的食物,义无反顾地朝前走着。它们为什么不就地解决,而要扛着食物奔跑呢?它们心里装着的,恐怕是大家,是群体,而不是自己。不像我们人类,在外边发了一笔横财,便偷偷地远远地藏起来了,甚至连妻儿老小都抛弃了。

如果有来生的话,其实我最希望的,就是托生为一只蚂蚁。

小青又提出了一个“正”字。“正”是我们陈氏的辈分,辈分是祖先留下来的,代表着枝脉相连。而且“正”字,在新华字典里有十几层含义:跟“歪”相对,跟“偏”相对,跟“反”相对,还有“正直”“正当”和“纯正”,以及合乎法度的、基本的、主要的(区别于“副”)、大于零的(跟“负”相对)、表示恰好的,等等。小青还说,眼皮底下就有成功的案例,比如上海市领导里边,起码有两个是带“正”字的,谁能否定他们没有沾一点名字的光呢?

所以,我们的孩子还在腹中,就有了让两个人都满意的第一个名字——陈正蚁。如果不出意外,在这个世界上,又会多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将叫陈正蚁。一只正直的正当的纯正的端正的蚂蚁,一只主要的大于零的恰好的蚂蚁,一只卑微却有着积极心态的蚂蚁。

毕竟不是二十岁,小青怀孕之后,我看到任何人总是面带得意的笑。有人问我,你最近买彩票中奖了吗?不然怎么总是笑嘻嘻的?小青提醒我说,在未满三个月的时候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丈母娘提醒我说,否则会引起胎神的不满,孩子不高兴会“走掉”的。无论她们怎么吓我,但是我忍受不住。

我希望把这个消息告诉天下每一个人,我虽然牙齿掉了,头发白了,进入不惑了,但是一个还有繁殖能力的人就不能称之为“老”,就依然还是年轻的,是值得去炫耀的。

有人在一次文学活动中让我发言,谈谈自己的文学创作,主题应该是说诗歌的。但是我却没有说诗歌。诗歌于我而言,那阵子已经退为其次了。我于是告诉大家,我老婆怀孕了,孩子名字都起好了,就叫陈正蚁,陈是我的姓氏,正是他的辈分,蚁的意思就是一只小蚂蚁。大家不知所云,纷纷迷茫地看着我。我于是告诉大家,读了某某诗人的作品,其中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尤其让人感动,我孩子的名字就是受到了诗歌的启发。而且诗歌永远是青春的艺术,像生儿育女是年轻人的能力一样,我们要用让老婆怀孕的心态去对待诗歌,去创作诗歌。或许一个优秀的文字,应该都是怀孕了的。

我云里雾里的解释赢得了掌声。

我遇到了几位同事,也笑着告诉他们,我孩子两个月了。有人问,你抱孙子了吗?有人说,你是第几胎呀?我还陆续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老家的亲戚们,包括年近八旬的老父亲。我对他说,你要抱孙子啦。父亲一高兴,就一句话没有了。小青以为,父亲对抱孙子并不十分起劲。姐姐事后告诉我说,当时父亲是流泪了的。

从此,每天早上迎着阳光,晚上面对华灯初上,我们惟一的话题就是孩子了。我们不仅仅谈孩子的成长,谈孩子的爱情,谈孩子的事业,还谈孩子的为人处世。

小青起初有这么几个观点:第一,不让他太累,不上培训班,要让他写毛笔字,能顺便画个画最好,因为毛笔字是中国传统文化,一支毛笔一瓶墨水便可以行走天下了;第二,不让他太伟大,要顽强而快乐地生活,因为照着我们半辈子的体验,快乐是人生的真谛,再伟大的人如果不快乐,活着有什么意义呢?第三,要懂得享受人生,不能只谈一次恋爱,如果只谈一次恋爱,实在太亏待自己了。我说,你现在再谈也不迟吧?她说,当然迟了,有孩子了哪还有精力呀。第四,让他(她)娶个或者嫁个有别墅的,我们这辈子想住上大别墅,恐怕希望渺茫了,只能靠着孩子他(她)媳妇或者老公了。

所有的话题,都落脚到了对孩子的美好期望上,最后我们发现“陈正蚁”三个字根本无法囊括我们所有的期望。在继续给孩子起名字方面,我与小青做了简单的分工,大名由我这个父亲做主,乳名就由她来负责。

第十天的时候,我们确定了孩子一生的追求,就是写毛笔字与画画,所以小青想到了上海名人陈十发,加上我父亲的名字叫陈先发。乳名很快就取出来了,“九发”太小,“十发”重名了,“后发”不吉利,最后敲定了“十一发”。小青解释说,我们期望不大,就是比陈十发“多一发”,也不在于“先发”与“后发”,关键希望他的人生是“连发”。

我对于这个乳名一直是不满意的,因为“八”就是“发”的关系,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车牌子与手机号码喜欢带“八”,买房子喜欢“八”楼,就连选个墓地也要挑个第“八”排。所以“发”字,太时髦了,太俗气了,被用得太滥了,变成了一个太累的字。我一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至今都不明白,小青的“十一发”是什么意思。是发财呢,还是连珠炮式的十一发子弹?如果那样的话火力也真够威猛的了。

有一天,小青突然抚着日益隆起的肚皮说,从今天起,我们家的孩子要改乳名了,不叫十一发了,而叫葫芦娃。小青说,她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家的孩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无数次似的。她与B超测试出来的几个数字对照了一下,在一张白纸上把梦里的样子绘了出来。这时电视中正好在重播《金刚葫芦娃》的动画片,她突然明白了,孩子长得原来像一个葫芦娃。

我说,我没有看过这个动画片。小青笑话我说,你还作家呢,这也没有看过啊,我小时候起码看过三十遍。小青一边唱起了主题曲,一边给我进行了知识普及:传说有位农民,种下葫芦籽,结了七个葫芦,七个葫芦成熟了,相继落地变成七个男孩,穿着七种颜色的衣服。红娃是大力士,橙娃是千里眼和顺风耳,黄娃刀枪不入,绿娃会喷火,青娃能吞吐江海,蓝娃有隐身术,还有迷失本性的紫娃。

我问,葫芦娃有七个呢,我们是哪一个?小青说,你最喜欢哪个,他就是哪个了。我说,有的力气大,有的耳朵好,个个都有缺陷。小青说,有一个是合体的,他就是金刚葫芦娃,七颗葫芦娃的心都融在他的胸中,七个葫芦娃的本领都长在他的身上。

我能理解小青,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最贪心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完美的一个。

把葫芦娃确定为孩子的乳名之后,小青从网上下载了一套葫芦娃的方头、方眼睛、方下巴的照片,彩色打印了出来,两张压在书桌下边,一张装进相框挂在了冰箱上。每天早上上班的路上,我们两个人便一遍遍地唱起了《金刚葫芦娃》的主题曲,不过我们把题目改成了《葫芦娃之歌》。大意是:

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两个瓜。一个是他爹,一个是他妈。葫芦娃,力气大。左手不是鸡,右手不是鸭。左手扶着爹,右手扶着妈,葫芦娃,真是一个孝顺的娃。

每唱一遍,词都在变,调子也在变,一会儿是评弹,一会儿是二人转,一会儿又变成了京剧或者豫剧。那种幸福之情,恐怕只有父母才流得出来吧?

有几个人听到这个乳名,也提出了与我相同的问题,你们家孩子是什么娃?小青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是金刚葫芦娃!

对于大名,小青说,你是一个大作家,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就好好完成这部三个字的作品吧。你写了半辈子的诗词、小说、散文,四处获奖,到处发表,牛烘烘的,现在考验你真本事的时候到了。小青说着,还从百宝箱里翻出了她学生时期用过的一本《新华字典》、一本《全唐诗》、一本《成语大词典》。

对于孩子的大名,小青提出了几条基本原则:一是必须通俗易懂,没有生僻字。二是意思不能太娇贵,不能不可一世。比如“天一”,老子天下第一,那个叫“天一”的,不就闯下大祸了吗?比如“万豪”,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三是名与姓应该融为一体。四是不要让人有歧义,成了别人取笑的把柄,比如范统,会被喊成“饭桶”。还有,写出来要好看,有些字不规整,孩子以后成了名人,签名的时候写不漂亮。后来,小青还提了一条,关于生辰八字,金木水火土都不用管了,但是这个名字把姓氏笔画加起来,必须通过有关算命网站的测试。

那几天,我在单位里总是开小差,碰到每一个同事,就研究他们的名字;走在回家路上,看到一只麻雀、一只虫子、一片叶子、一只蛤蟆、一块砖头、一颗石子,甚至看到一个肉包子,都会让我联想到孩子的名字。我会念叨,陈麻雀,陈蝴蝶,陈叶子,陈蛤蟆,陈砖头,陈石子,陈包子,陈飞机,陈垃圾。念着念着,就有点晕乎乎的了。别人听了,以为我把天下所有的东西都当成我们陈家的,要给它们一个个取个名字似的。

一旦下班回到家中,吃饭的时候会想到陈米,洗碗的时候会想到陈碗,洗手的时候会想到陈手,莫言的小说《蛙》里就有一个人叫陈手。甚至上厕所擦屁股的时候,还会想到陈纸。吃完饭,在网络上搜索与“陈”有关的诗词,但是在古诗词中,含有“陈”字的句子实在太少了,可见“陈”这个姓氏实在太难以入诗了。

有那么几首诗,“陈”字全在标题上,温庭筠的《过陈琳墓》,卢照邻的《送幽州陈参军赴任寄呈乡曲父老》,韩愈的《落叶送陈羽》,白居易的《朱陈村》,已经是人家的名字了。关于李白《将进酒》中的“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韦庄《小重山》中的“卧思陈事暗销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虽有了“陈”字,在诗词中却是毫无轻重的。

我还查了与中药材有关的,因为我与小青都是中药的推崇者。中药为小青治好了腰椎间盘突出这些小毛病,怀孕之前我们还用中药调理了多年,而我的家乡塔尔坪满山遍野都是中药材,我就是采着天麻、灵芝、苍术、柴胡这些药材,把自己给一点点养大的。

查到陈皮、陈艾这两样,我感觉有些亲切。有一年我去重庆出差,舍不得吃饭,就花了两块钱在农贸市场买了两斤小食品。它有月饼那么大,红色的,看上去挺不错。那时,我已经二十多岁,还没有吃过橘子,所以不明白那是橘子皮,因为当时整整吃了两天橘子皮,如今一闻那种味道还会反胃。我刚刚入行当记者的时候,第一篇文章写的是有关部门悬赏四十万抓一个贪官,我就用了“陈皮”这个化名,第二天见报是头版头条,正得意间却因为那个化名被批评了,大家说“陈皮”当记者不严肃。陈艾是我们老家山坡上到处生长的一种野草,尤其是坟头上,妈妈的、哥哥的,长得更加茂盛。农村人不太洗澡,更不会把艾草放在热水里来熏蒸。所以一年四季,大家就用一次,便是在端阳节那天,采回来插在门楣上用来辟邪。

这两味,说是中药,其实就是废物,用来给孩子取名字明显不合适。

丈母娘多次插手说,如果孩子生得快,就叫陈快,生得慢,就叫陈慢。而且经常会提出几个名字,供我们挑选,比如多多,比如甜甜。小青听了,赶紧劝说她妈,起名字的权利,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给孩子他爸吧。但是,丈母娘是上海丈母娘,是爱管事的上海丈母娘,而且又是孩子的外婆,对这个孩子的热爱不比我们少,所以她在公园里跳舞时,跳着跳着,就蹦出一个名字,说是叫陈好,与那个女演员一样。在玩电脑游戏时,玩着玩着,就蹦出一个名字,说是叫陈顺,顺子在斗地主的游戏中,是变化最多的。

我随手准备着一个红皮子本本,把一个个随时想出来的名字记下来。

有一天晚上,小青在旁边提醒说,什么东西越陈越好?我说,那只有酒和瓷器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不怕时间的,时光流逝得越快越好。酒越陈越香,茅台三十年陈酿,已经几十万元一瓶子了;瓷器越陈越值钱,家里若有个明清时期的青花瓷,恐怕就能换一套房子了。于是我提出了几个相关的名字,陈酒,陈酿,陈醇,陈瓷,陈瓦,陈陶。

小青说,陈酒太直接了,像个酒鬼;陈酿,容易把酿与娘念混,有些娘娘腔;陈醇感觉不错,不过已经被上海一个艺术家用掉了,步人后尘而难超之,这是很悲哀的;陈瓷,感觉有点反应迟钝的意思,像是个傻瓜,上海话叫戆大;陈瓦,宁让玉碎不要瓦全,瓦永远都是一个牺牲品,而且瓦太脆弱了。

我与小青对陈陶是非常满意的,陶与瓷一样值钱,不怕老,不怕旧,而且多为艺术品。于是就上网搜索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同名同姓的。我们一查就傻眼了,陈陶竟然是唐朝有名的大诗人。百度词条这样介绍陈陶:字嵩伯,自号三教布衣。诗人早年游学长安,善天文历象,尤工诗。举进士不第,遂恣游名山。唐宣宗大中时,隐居洪州西山,后不知所终。有诗十卷,已散佚,后人辑有《陈嵩伯诗集》一卷。其《陇西行》四首之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把残酷现实与少妇美梦交替在一起,造成强烈的艺术效果,至今仍脍炙人口。

我说,那就叫陈小陶吧。

小青说,我们家葫芦娃怎么可以叫陈小陶呢?起码应该叫陈大陶吧。

小青又提醒说,衣服怕旧,食物怕旧,房子怕旧,人更怕旧,连石头也是怕旧的,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东西是不怕旧的呢?

我突然冒出了三个字——陈不旧。

这三个字,一下子涵盖了人世的一切,不管什么东西,无论是酒也罢,瓷器也罢,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受到伤害的,至于酒越陈越香、陶瓷越久越值钱的说法,都是人们一种欲望的体现。在时光中,谁也躲避不了“陈旧”,但是“陈”了没有关系,只要依然“不旧”,愈旧而弥新,这才是人生的大哲学。

陈不旧成了我们首选的一个名字。小青在网上把这三个字测试了一下,四句话为:陈不旧(吉),能获众望,成就大业,名利双收,盟主四方。

当我与小青抚着肚皮“不旧儿,不旧儿”叫得正欢,有一天外出散步时,在电梯里碰到一位老太太,她伸手摸了摸小青的肚皮,然后说,这么硬,是个儿子吧?旁边的邻居也问,你们做B超了没有?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与小青突然醒悟,果真是个少爷也就算了,如果是个千金小姐呢?难道对着一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也叫陈不旧吗?

当时离预产期已经不到半个月了,再起一个女儿的名字预备着,肯定是来不及的。我与小青干脆咬咬牙,一律就叫陈不旧。

因陈而不守旧,还管什么男女呢?第四个故事为父的眼泪

葫芦娃出世之前,害得一个四十几岁的老男人哭过两次鼻子。“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的哭,并非明朝李开先所能代表的。我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多数时候流眼泪并非伤心。除了看电视听戏时哭,自己写文章进入角色时哭,平时太想自己老父亲与那一片玉米地时也会哭。早些年,看林黛玉葬花,觉得她哭哭啼啼的有些矫情,后来所经的事儿太多了,再看到“花谢花飞花满天”,自然就想到了“红消香断有谁怜”,尤其“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设身处地地联系到流落异乡的自己,不免也会暗自流泪。

自进入不惑之年,不明白是心硬了,还是眼泪少了,就哭得少了,即使真要哭,也是无泪的了。但是为葫芦娃哭过几次后,才明白人类的泪水,在不同的年龄味道是不一样的。为陌生人哭,是同病相怜,是寡淡的;为亲人哭,是担心,是咸的;为爱情哭,是缠绵,是甜的。惟独为孩子哭,更加让人揪心,是血腥的。

二月五日是个阴天,是小青怀孕一个月的日子,我们需要到医院去例行检查。这时候既有期待,又提心吊胆,和探访藏宝洞差不多,既对那些宝贝充满好奇,又怕妖魔鬼怪突然冒出来。在医院做完B超,小青拿出一张化验单让我看。我看不懂那一串串数据和图形,小青就给我讲解,孩子仅有一两厘米,上边长着一个小小的胚芽。B超还绘了一个图像,看上去像一颗发了芽的蚕豆,但是小青说像一只小小的虫子。虫子是个不受人待见的东西,大米里长了虫子意味着霉烂,身上爬了虫子会吓死人的,庄稼上长了虫子一定要杀掉,在路上碰见虫子基本是一脚踩上去,很少有人会绕道而行。

大家对待虫子的态度是反感的,是毫无同情与怜悯之心的。但是对于小青的比喻,我还是接受的,因为蚕豆属于植物,是麻木不仁的,一年一年发芽,它撑破了天,长大了不过一根藤蔓。虫子属于动物,是可以到处跑的,是有生命迹象的,许多是有血液的,是有知觉的,是会疼痛的,而且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它们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最后又变成了什么,有没有灵魂与来生,我们是一概不知的。

据说,人类就是由虫子进化而来的。比如蝴蝶,本由虫子生的,长着长着就长出了翅膀,飞到天上去了,还被认为是某些亡人的化身。

小青告诉我,我们家的孩子是扁的,一起进去检查的,人家都是圆的。我以为扁的有什么毛病,因为月亮残疾的时候就是扁的,苹果没有长好也是扁的。但是小青很开心,说扁的要生儿子,圆的要生女儿。我问,这是哪里来的理论?小青说,全是那些妈妈们,从网上论坛里总结出来的。仔细想想,还真有几分道理,儿子调皮捣蛋,哪肯规规矩矩,女儿乖巧安静,自然是安分守正。像玩气球,调皮者会把气球挤扁压破,乖巧者会把气球抱在怀里呵护着它的圆。

小青对我说,胎儿的心跳通过扩音器放大的时候,嘭嘭的声音分贝很高,像有人在敲一面牛皮鼓,而且每分钟可以跳动一百二十多次,正常的成人每分钟仅有六十至一百次。我不免肃然起敬,好想听听这生命起源时的声音,听听那击鼓传花的节奏。后来小青再去做检查的时候,我也往B超室里冲过几次,都被护士拦住骂了一顿,说是男人不准入内。

隔着门,我还是听到了嘭嘭的胎心,一个小生命正在向世界发出强有力的信号。我感觉自己有一点伟大了,这颗生命的种子是自己孕育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拥有的太多太多,有亲人,有爱人,有朋友,有花草树木,有功名利禄,但是他们统统都是身外之物,惟独这个小生命是离开我的身体而存在的,成了我游离在外的再也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三月三日,是个周日,照样是一个阴天,偶尔还下一点毛毛雨。我因为加班,凌晨三点才回到家里,所以睡得有些过头,没有及时起来给小青准备早餐。正在梦意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我被吓了一跳,一下子掀开被子,光着膀子坐了起来。我以为家里出现了蟑螂,只有家里出现蟑螂的时候,小青才会大喊大叫的。

小青冲到床边,手上握着一块卫生纸。纸上有两块桃红色的血迹,分明是新流出来的鲜血。如果在以前,还有老大妈,血并不足为奇,可是现在是妊娠期,怎么会有血呢?我恐慌地问,哪里来的?你哪里受伤了吗?小青已经说不出话了,拿着餐巾纸又擦了一下下身,又一片血迹在我的眼前出现。

我感到十分不妙,没有顾得洗脸刷牙,更没有心情来吃早餐,拉着小青立即向医院奔去。一路上,我看到的天空,一片阴沉而低矮,像拆迁的工地,到处是残垣断壁。去医院要经过静安寺,当我看到那金色的寺院与金色的佛塔,自然默念起了“大愿悉成满,百福自庄严”,以祈祷着我的孩子——一个比蚕豆还小、比虫子还弱的生命,愿我的孩子能够吉祥平安。

我们尽量回忆着前一天,她都做了什么,都吃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隐藏着陷阱,伤害是防不胜防的。走路有伤害,吃饭有伤害,就连不吃不喝,仅仅呼吸一下空气,也会因为污染而受到伤害。小青说,她中午走了一些路,去了一趟朋友家,朋友已经怀孕七个月;在家吃了两个芒果、四个橘子和一个橙子。除了这些,都是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们跑到医院,因为是个周末,所以门诊不开,平时人山人海,现在显得十分清冷。好多门都是锁着的,窗口也只开了一个。我跑到挂号处,工作人员有点漫不经心,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慢腾腾地挂号。

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上帝提着一个箱子,对一位死者说,应该上路了。死者说,箱子里装着什么?上帝说,装的是属于你的东西。死者说,是我的衣服和金钱吗?上帝说,它们不属于你,它们属于地球。死者说,是我的记忆吗?上帝说,它们属于时间。死者说,是我的才华吗?上帝说,它们属于事件和情景。死者说,是我的朋友和亲人吗?上帝说,他们属于你人生旅途的经路。死者说,是我的妻子与孩子吗?上帝说,不,他们属于你的心。死者说,那一定是我的身体。上帝说,不,不,它属于尘土。死者说,那肯定是我的灵魂。上帝说,错了,你的灵魂属于我。死者流着眼泪、满怀恐惧地接过箱子,打开了——箱子竟然是空的。死者说,我从来不曾拥有任何东西吗?上帝说,是的。死者说,什么是属于我的?上帝说,每一个你活着的时刻都是你的。

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一直认为自己活不过六十岁的男人,意味着生命已经消耗了三分之二。所以,我是一个更加珍惜当下的人,每一束光线一旦消失就不会重新再来,此时此刻永远只有一个。当我看到十字路口倒计时的红绿灯,以及每一片不停摇晃的叶子,我能感到生命在一秒一秒地咔嚓咔嚓地消失。但是,从来没有像这个早晨,时光的流逝让我如此心痛。此时的每一秒都关系到我的孩子,关系到我的血脉,关系到我的生命是否可以从头再来。

在我把病历卡递进窗口的时候,看到挂号的小伙子迟缓的动作,听到打印机缓慢的转动声,我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显得从未有过的伤心。这个孩子花费了多少心血,寄予了两个中年人甚至是暮年人的多少厚望,如今却流血了。大人的血可以流一些,一颗蚕豆的血,一只小虫子的血,是万万流不得的。多流一滴,就干涸了,就衰竭了,轮回就结束了,那个投胎的灵魂是不是就返回去了?

但是有谁能顾及我此时的感受呢?挂号的过程,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汇集了一些小水滴,从我的脸颊上往下流,遮掩住了我的泪水。在急诊室的门口,坐着三五个男人,他们一律比我年轻,比我充满了活力。他们也是来看急诊的,他们怀孕的爱人也流血了,但是他们显得悠闲自得多了。恐怕因为他们正处于繁殖的高峰期。小青经常对我说,人家多简单,一个晚上,两个人睡一觉,肚子就大了,就怀孕了,哪像我们这样,不是复制一种产品,而是在发明一种产品,难度系数太高了。

好不容易轮到小青进入B超室,我站在走廊看着三月的天空。雨停了,乌云散了,有一片白云,像一团散淡的人形,从天际飘了过来。我虔诚地盯着这片白云,双手合十地祈祷着。我明白这片白云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时带来了神灵。

小青进去了三分钟,但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仍然没有听到B超室里的任何动静,甚至连病床扭动的吱咛声也没有。小青进去前说,如果孩子没了,她会当场晕倒的。

小青会不会晕倒了呢?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确切地说是五分二十八秒,B超室的门打开了,小青走了出来。她什么话也没有,拿着一张纸递给我。我没有在意那张纸上的那串数字代表着什么,但是从小青稍微温润一些的脸色和眼神中,我已经明白孩子暂时还是安全的,还依然在我的体外在他母亲的腹中。他像一根藤蔓长在悬崖边上,紧紧地抓着,努力地向上爬着。

小青随后又去听了听胎心。隔着急诊室的门,别人家孩子的胎心听上去清脆、萌动、有力而富有节奏,但是我们家孩子,只听到嗞嗞啦啦的声响,有点像收不到节目的收音机。小青出来后说,是先兆性流产,就是还没有流产,需要卧床静养。

在医院里开了些药,又打了一针黄体酮,我带着小青回家了。回家后,小青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不敢大声咳嗽,为了解决上厕所的问题,我们准备好了马桶。我到处翻阅朋友们送来的各类育儿书籍,而且上网搜索相关资料,希望能够找到流血的根源。我还给几个医生打了电话,一个是妇产科的教授,一个是同事的妻子——有着生育经历的女人。但是他们都没有一个明确一点的说法,也没有什么好的处方,只是叮嘱卧床静养。

我下午应该再去单位加班,但是什么心情也没有了,便在家里陪着小青慢慢地熬着。中午过后,小青又流了一点血,还是桃红色的。看着沾有血迹的刺眼的白纸,我又一次次地流泪了。如果他出生了,长大了,可以说话了,我还会这么担心吗?直到晚上八点左右,小青再去擦拭时,血终于停了下来。但是整个晚上,我彻底地失眠了。

第二天是周一,医院正常门诊。按照急诊的吩咐,得再去仔细地检查一下。我怕一路太折腾,不符合“卧床静养”的医嘱,就先打个电话问问主治医生。查了半天电话,终于打到了值班室。电话是护士接的,说主治医生不能接电话,有什么事情直接到医院来吧。

门诊里里外外全是病人,比菜市场还要拥挤。菜市场与医院有时候其实一样,菜市场是专门维持生命的,医院是为了延续生命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扒拉开人群,冲到主治医生的身边说,我们家的小青流血了。主治医生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我又说一遍,我们家的小青流血了,昨天看了急诊,让今天再看门诊,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只要他告诉我怎么办就行了。要挂号,我立即去挂号;要换别的医生,我们立即换人;要回家继续静养,我们立即回家。但是他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挂我的号也没有用,我这里还有四十个人,看完了应该已经下班了。

我十分生气地质问,你没有时间,是否应该告诉我,我们应该怎么办吧?但是他,沉默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有人安慰我说,这些医生什么生死没有见过?他们已经麻木了。我心想,如果我是医生,是绝对不会如此冷漠的。其实越是看到了太多的生死,越应该体会别人的不容易,因为生命是一次性的,是容不得重复和倒退的。

我再找到其他医生的时候,或许因为快下班了,或许因为忙碌一天太疲倦了,他们都是轻描淡写地说,不流血就没事了。有几个孕妇也说,她们也流过血,当初都挺过来了。我想,挺过来的人都在医院里,那些没有挺过来的人如今又会在何处呢?

我在惶恐与无奈中,让小青平躺在车后的座位上,然后把她送回了家。在单位里,一整天都无法安心上班,跑到同事那里诉说了一下,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的指点,但是他们同样都很平淡。

生孩子的事,对亲生父母而言是天下大事,难道于别人而言,哪怕救死扶伤的医生,都是微不足道的吗?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

大概是八月初的时候,上海遇到了几百年不遇的高温,每天都是四十多度,周边的某些地区烧到了四十三度。我见识过沙漠地区的五十度高温,明显能看到空气中的火苗。那火苗不是红色的,因为掺杂着水蒸气,只能看到火苗的波涛,看不到火苗的颜色。上海那几天,就出现了这样的火苗,大家都惊呼,这是大难临头的天象。

有一位朋友来上海旅游,是我与小青一起全程陪伴的。那天去的是乌镇,早上十点左右出发,一路开到乌镇时,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我们在镇上的居民家用餐,推开临街的木门,古色古香的厢房里,摆着江南的旧式家具,桌子椅子都是那般古朴,桌子上沏着西湖龙井。推开窗子,便是乌镇河,河边杨柳青青,河水轻轻荡漾,河上有游人泛舟而过。朋友是个文人,所以对于乌镇真是欣喜不已,连连大呼,来对了,来对了。

打算逛个半圈,黄昏时分就要离开的。朋友要回上海市区参加一个聚会,我要赶到太仓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因为朋友喜欢,我们把各自的事儿推掉了,在乌镇多逛了一圈。顺着北街,吃了几样小点,尝了多年不遇的冰棍,试了试中国胭脂谢馥春,还逛了逛昭明书院;顺着南街,看了看茶馆,拜谒了茅盾故居。天黑后风凉爽了,有一轮上弦月挂在千年古镇的屋檐上,加上一盏盏红灯笼掌了起来,把一条石板路照耀得有些迷离。我们坐在石拱桥上,都舍不得离开了,一直到晚上八点左右,才登上一艘画舫,划过一片湖面,离开了乌镇。

由于迷路,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小青很痛苦地对我说,葫芦娃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连续剧烈地运动了几个小时。我说,从什么时候起?小青说,从上车前就开始了,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坐车时间太长了。我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当时就应该躺在车里。小青说,毕竟是陪客人的,我怕说出来朋友有压力。

我很心疼又很生气地说,朋友很重要,但是孩子更重要吧?但是小青一再交代,以后也不要说,说了人家会内疚的。

小青在生活中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她对待朋友,对待家人,全部都是那样掏心掏肝。对于这件事情,我对她是有意见的。腹中的孩子才七个月,如果因为一时的情义而造成了早产,这对我们、对孩子将是多么大的灾难呀。

从太仓打来的电话一个又一个,我其实是很想赶过去的,有全国各地的诗人们在那里等着,大家要在太仓这座美丽的小城里,谈论诗歌生活。但是我还是推掉了,坐到小青的身边看着她的腹部。

我被面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的腹部不停地扭曲着,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一会儿上边,一会儿下边。小青躺在床上,几乎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只袋子里装着一条巨蟒。这条巨蟒在袋子里快速地蠕动着、盘旋着、撕咬着。我感觉这条巨蟒很快就要突破这只袋子,从里边钻出来似的。

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小青的肚皮,一边流着泪水一边轻轻地念着,葫芦娃乖呵,葫芦娃乖呵。但是这种扭曲一直没有减轻,频率也没有减缓。小青说,我们大人运动两三个小时,恐怕都累死了,何况一只虫子呢。

我有了更加不祥的预兆。在人生中多少次面对死亡,别人的死亡、自己的死亡,也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

晚上十一点半,我哭着拨通了一位朋友的电话问,怎么办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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