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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0 05: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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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洛朗·古奈尔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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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微服出巡时

上帝微服出巡时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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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让·克洛德·古奈尔(1932-2006)

我思念你,爸爸。

生活如同历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体味人生,如饮……香槟。——艾曼纽艾尔嬷嬷1

夜色温柔似水,我深深陶醉。它拥我入怀,将我轻轻托起;我的身体与夜幕合二为一,我已漂浮在空气中。

再往前一步……

我不怕。一点儿也不怕。恐惧与我无关。即使我曾想象过恐惧,那只是因为我害怕这种感觉出现,害怕它会在这几天来纠缠我。我不愿让恐惧袭来,不然它会拽住我,还会坏了我的正事儿……

再走一小步……

我以为会听到浮世喧嚣,然而这座城市却平静得让人意外。不是寂静,而是平静。我听到的各种声音轻柔而遥远。我的双眼迷离于朦胧夜色中,而这些声音给了我些许慰藉。

再走一步……

我在钢梁上慢慢前行,走得很慢。钢材的特殊光泽像黑暗中发光的金子。今夜,我将和埃菲尔铁塔融为一体。我在金子般的钢铁上行走,慢慢呼吸温和而潮湿的空气,空气中弥漫着独特又沁人心脾的味道。我的脚下,一百二十三米以下,是延伸的巴黎,此刻它完完全全属于我。巴黎的霓虹闪烁,宛如人们闪亮的双眼和深情的呼唤。它饶有兴致地等待着我的血液来滋润其羽翼,它知道自己不会拒绝。

再来一步……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考虑、决定,准备自杀。我选择、接受也认可了这样的方式。我心如止水,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活着既漫无目的,也了无生趣。活着——这个信念用可怕的方式一点一滴地侵蚀到我的身体里,但除了痛苦,它没能带给我什么。

又一步……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失败的延续,甚至在我出生以前,失败就开始了。我的父亲——说得难听点,不过是个下流的授精者——不配我认他:当我母亲告知他已有身孕时,他便离开了她。

母亲大概是不想要我了,才去巴黎的酒吧借酒消愁?在那里,她邂逅了一个美国商人,和他豪饮。即使这样,她依然神志清醒。当时,那个美国佬三十九岁,我母亲二十六岁。她焦虑不安,而他却不拘小节,于是她悬着的心放下了。他看起来生活富足,而她则要考虑往后的生计。当晚,她看到了一线生机,于是颇有心计地纵容了他对自己的占有。清晨,她显得温柔妩媚,深情款款。我从不知道他答应和她牵手是出于真心还是只因定力不够。他说万一她怀孕了,他希望她生下孩子并留在他的身边。

她随他去了美国,在那个肥胖症患者司空见惯的国度里,没有人会对我出生时的样子感到意外:我来到世上时只有七个半月,而体重已达三公斤……

他们给我取了个当地的名字,叫阿兰·格林曼,我是真正的美国公民。母亲学习英语,几经努力,终于勉强融入她生活的社区里。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没那么光彩了。五年后继父失业了,里根当选总统前美国爆发了严重的经济危机,继父难以另觅新职,便终日与酒为伴。由于酗酒,他变得令人厌恶,不苟言笑,郁郁寡欢。他完全丧失了斗志,母亲反感至极,不断指责他的肆意妄为。她打心眼儿里恨他,动不动就找茬儿。哪怕是一点儿小事也会成为她懊恼的借口。她的丈夫对此表现得无动于衷,这愈发激起她不可收拾的人身攻击,几乎到了侮辱人的地步,似乎一定要让他怒不可遏,她才善罢甘休。她情愿他大发雷霆而不是沉默以对。这样的游戏让我害怕极了。我喜欢我的父母,却不愿看到他们彼此攻击。父亲很少发火,但忍无可忍时也会暴跳如雷。我很怕他发火,而母亲却常常无理取闹。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他用眼神和行为来回应她。她棋逢对手。怨恨与日俱增,她找到的发泄方法,就是破口大骂。某天晚上,他打了她,我并未因为他对母亲施暴而感到受伤,因为我更厌恶从母亲脸上读到的某种变态的快乐。一天晚上,他们争吵得尤其厉害,我的母亲摇晃着她的脑袋说儿子并非是他亲生,我也和父亲一并得知了……第二天他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就这样继父也离开了我。

母亲努力让我们活下去,每周,她在一家洗衣坊里工作六天,手上的活计永远没完没了。晚上她回到家的时候,洗衣坊的化学气味也尾随而至。这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无论走到哪里都挥之不去。临睡前,她来床前吻我。我已经闻惯了她的气味,甚至还很依恋。以前这味道会让我安心,伴我入睡,因为这里面饱含着浓浓的母爱。

一步,又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一直在找一些小的活计来做。每次换工作时,她都深信能够养活自己,改变现状,并更好地经营人生。她也不断地更换情人,每次都希望此人留下,能与她重组家庭。我想也许是某天她突然意识到所有这些与人生有关的希望全是泡沫,也就是在她突然觉醒的那个时候,她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也许会功成名就,而她的人生却以失败告终。要是我钱挣得多,她也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从那时起,我的学业就变成了她的头等大事。她叮嘱我要把评语为优秀的成绩单带回家里。饭桌上,我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学校、老师和成绩展开。母亲俨然成了驯马师,而我就是她的马驹。我和她说法语,和其他人说英语,我很小就会讲两种语言。她反复念叨我拥有一张最大的王牌。当然,凭借双语,我可能会成为国际商人,或重量级翻译,没准儿会在白宫里谋份差事呢?有朝一日,她甚至会看到我成为外交部长。我很害怕让她失望,于是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上,成绩也名列前茅。然而这只会让母亲对我的期望越来越高,同时也更让她坚定了要好好培养我的想法。

母亲得知美国的大学需要支付高昂学费时,如得当头一棒。这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因为学费问题被完全击垮。我曾以为她会和父亲一样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她的计划全部破灭,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扫把星。但在很短的时间内,母亲振作起来了。她预约了高中校长,见面时她说服了他,她说:“我们不能毁灭一个美国年轻公民的梦想,他成绩斐然,这就足以说明他具备为国家服务的能力,但我们得让他上大学,这样他才能找份好工作。必须有个解决办法,有没有奖学金或别的什么?”她信心百倍地回到家里。她说,这很简单,解决方法就在这五个字母里:S-P-O-R-T(体育)。只要我的体育好,就有机会让一所大学录取我。前提是我得加入到学校的运动队里,有比赛时,学校获胜的几率也会增加几许。

于是我顺从地进行着高强度的体育锻炼,从未敢向母亲承认其实我最厌恶的就是运动。她一直督促、刺激、鼓励着我,密切关注着我每次的体育考核。我的考核成绩一直中等,她并不因此窘迫。“有志者,事竟成。”她反复念叨。终于,我在棒球上表现出色,于是从那时起,我便为棒球而活着。为了鼓励我,她用大头针在我房间的墙壁上别上了底特律棒球队——老虎队明星们的海报。早餐时,我的咖啡杯上有老虎队的头像。他们在我的生活里随处可见:我的钥匙扣、T恤、袜子、浴衣、钢笔上全都有他们。我吃着老虎队,写着老虎队,洗着老虎队,甚至还枕着老虎队入睡。棒球的确会经常出现在我的睡梦中:母亲终于让我将棒球铭记于心,我的脑海里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出海报上的画面。为了能够支付我加入附近棒球俱乐部的费用,她加班加点地工作,并迫不及待地给我报了名。我平时在那儿的时间每天至少三小时;周末则是五小时。很多年后,我耳旁还会响起教练的吼声;我依然记得每次训练完毕更衣室里恶心的味道,一想到这儿,我就想吐。队友们大汗淋漓地脱下衣服,眨眼的工夫,窗户的玻璃上就蒙了层水汽,室内的空气令人窒息。我讨厌这项运动,却深爱着母亲,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让她高兴。她用毕生的精力来供养希望,我觉得,要是哪天她无所期待,生命就会终止。

我的预测是对的:几年后,母亲走了,就在我拿到大学文凭的第二天,她与世长辞。我备觉孤单,口袋里揣着MBA的文凭,其实这不是我很想要的东西。大学期间,我与一群年轻人频繁见面,他们有什么样的爱好和追求,我无从得知。我也没有任何朋友。有人提议让我去一家大企业做财务部门的副总。我去了,薪水合理,工作却无乐趣,但我没有失望,因为无所奢望。母亲的人生早已教会我一个道理:希望全是泡沫。

再走一步……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了几年后,一时冲动下,我去了法国。这是否意味着冥冥中要追本溯源?还是想摆脱母亲悲惨生活的阴影,走一条与她的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不知道。不管怎样,我又回到了巴黎,不久之后,我决定留下了。巴黎很美,却不是我留下的理由,还有其他缘由。凭直觉我预感自己的命运会在此停留。当时,我并不知道会这么快地想在这座城市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找工作,约了丹克咨询公司的负责人见面,这是一家猎头公司,专为一些大公司招聘会计主管。见面时,该负责人让我明白了自己是无法被聘用的,因为法国的会计行规与美国的完全是两回事,也就是说我的所学与此毫不相干。“你得从零学起。”他说道,神情幽默地笑了起来。只要他一笑,面部的肌肉就会微微抽搐;双下巴也随之抖动。我显得无动于衷。但他明确告之:鉴于我在这个领域里的整体学识以及美国文化背景,他会考虑我的……我将成为他们公司里的一名招聘顾问。他们的主要客户实际上就是一些美国大公司。如果他们把会计招聘工作交由一个美国人来打理的话,那这些公司肯定会高度重视他们。“这不可能,”我辩驳道,“招聘不是我的专业,我对此一窍不通。”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这就像在关键时刻,一个年轻女孩向一个老奸巨猾的男人尴尬地承认自己还是处女一样。“我们会有解决办法的。”他狡黠地说。

他们聘用了我。两周后,我和其他几个年轻的新成员一起参加了公司的强化培训,他们将为公司的长期发展做出贡献。培训班成员的平均年龄不过三十岁,于我而言,以这样的年龄来从事这个职业,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我觉得评估一个候选人的资质和能力,其实就是在评价这个人。担当这样的责任令我困惑不已。参加培训的同事们似乎并不为此担心:显然,他们很乐于穿上令人敬畏的招聘者制服;他们自视甚高,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团队里的成员们通常都会觉得他们已是某一类社会精英。他们自负得不去怀疑自己的能力。

半个月的时间里,公司为我们传授了职业秘笈:面试时言行举止要简单、规范;同时也教了一些小伎俩。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这些小把戏荒谬至极。

接待了一个面试者后我才明白,沉默片刻是必要的。要是应聘者自己把握话语权,那么我们很可能是在与一个未来的领导对话;要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那么他的谨慎则暗示了他只有做奴才的命。

我们得引导他们开放地介绍自己:“和我说说您吧。”无需问那些与游戏规则有关的具体问题。要是面试者自己说得很嗨,那么他的个性是独立的;要是他事先征求我们的意见,诸如:是从他的学业开始呢,还是先说说他最近的工作经历?那么这个人显然是没有主动性的,但很温顺。

我们被分为两人一组,来练习如何应用培训过的职业技巧。要进行“角色扮演”:一人为招聘者,而另一人是应聘者。我们设计了面试情节和工作经历,这么做是为了训练招聘顾问,使其能够应付面试场景并学会提问,旨在让应聘者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训练时火药味十足的氛围让我吃惊不已。每个人都试图设计陷阱让另一人中招,他们轮番来揭穿说谎者,或者引诱对手上当。最滑稽的莫过于我们的老师,丹克咨询的正式员工,也加入到了硝烟弥漫的战争中,他乐此不疲地指出学员的疏忽或愚笨,言语恶毒。“你正在锻炼自己!”这是他最喜欢说的话,声调几近嘲讽,他巡视着我们的“角色扮演”,也会参与到练习中,无非就是想表明他能应对自如……

两周后,我们考核合格,可以上任工作了。

我又坐在了办公桌后,每日聆听应聘者们进来讲述心声,他们身上标着数字,神情腼腆。由于怯场,他们脸色通红。他们叙述人生阅历,并试图让我相信他们的毛病不过三个:太追求完美、非常严谨、工作拼命。他们不会料到,其实我比他们还害羞,甚至难以应对这样的场景。无非身为招聘者的缘故,我多了那么一点点运气,享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特权:让对方发言,自己却保持沉默。每次公布结果时,我都心惊胆战。我得告知十个面试者中的九个,他们的材料并不符合招聘条件。我俨然一副法官嘴脸,冷面无私地给他们宣判了苦刑。我的窘迫越发让他们不自在;而他们的不适又再次困惑着我,如此恶性循环。这份工作让我备觉压抑,办公室里丝毫没有缓和的气氛。墙上标榜的人生观不过就是装装门面而已。真实的每天严峻冷酷,硝烟弥漫。

多亏了奥黛丽,我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下来。某个周日下午,我和她邂逅于大奥古斯丁街上的兄弟联盟茶室里。闲暇时,我会来这个地方放松一下。推开店铺的门,橡木地板跃入眼帘,脚踩上去,地板会吱吱作响,这会让人想到法国殖民地里某个格调高雅的茶坊。一进去,百余种混合的香气扑鼻而来。这些香料被小心地存放在巨大无比的罐子里,某一瞬间,弥漫的香气会让你思绪飘渺,穿越到十九世纪的远东地带。只要闭上眼,就仿佛置身于满载旧木箱的三桅船上,箱子里的奇花异草,将随船在海洋上漂荡数月。

我向站在老柜台后的年轻男子要了一百克二〇〇九年的樱花,有人在我耳旁嘀咕:“皇室樱花的味道更好。”我转过身,竟然是一个陌生女子在和我说话。在这座城市,人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无暇顾及旁人。她主动搭讪让我受宠若惊。她问道:“您不相信我吗?来吧,您品尝一下就知道了。”她牵起我的手,穿过大厅,迎面遇上光临该店的客人们。我们还浏览了店主从遥远国度寻觅到的一把把茶壶,之后径直上了一道小楼梯,来到品茗的沙龙里。室内气氛暧昧,装饰别具一格。身着亚麻原色服饰的侍应生安静地穿梭于客人的桌子间,他们彬彬有礼。我的休闲装似乎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我们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桌布洁白,桌上摆放的银质餐具和瓷器茶杯上都有这家店的标志,可见其名气颇大。奥黛丽点了两杯茶、热烤饼,还有该店的特色饮品“一缕阳光”,她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品尝一下。我们立刻愉快地交谈起来。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住在这个街区的一间阁楼上。“你会见到的,我的房间很小。”她对我说,就这样,她让我明白了我们的邂逅不会止于兄弟联盟茶室。

她的房间的确很小,但很可爱,还是复式的。天花板上的横梁很老,从天窗望去,一排灰色的屋顶,屋顶的斜面往各个方向延伸。要是天上挂着一轮新月,我们会以为自己在《猫咪历险记》1中探险了。她自然而优雅地脱掉衣服,细腻的肌肤展露无遗,我有些不自然,却很快迷恋上了她的胴体。她肩膀瘦削,手臂纤细,小巧精致,在从小就吃着玉米片、做着大量运动的美国女孩那里是看不到如此完美的体形的。她的肌肤洁白如雪,映衬着她的秀发。还有她的乳房,天哪,她的乳房……坚挺丰润,只能用坚挺丰润形容。那天晚上,我暗自庆幸她没有抹香水,她的每寸肌肤都散发着性感的味道,我心驰神漾。那体香如毒品般让人上瘾,沉迷至深。我永生难忘那个夜晚,除非我死去。

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时还紧紧抱着对方。我跑出去买了羊角面包,又爬了六层楼,进到她的鸽子笼里时,我筋疲力尽。我扑向她的怀里,我们再次做爱。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尝到幸福的滋味。这种感觉很新奇,当时我根本不会料到这其实是我落魄的前兆,之后我一直萎靡不振。

四个月里,我的生活紧紧围绕着奥黛丽。白天她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夜晚她出现在我的睡梦中。她在美院的时间表就像是格吕耶尔奶酪一样,有隙可乘。平时,我们会一整天黏在一起。我常常借故和客户有约,到附近的酒店和她开房,厮混一两个小时。我有点犯罪感,但不强烈:爱情让人变得自私。某日,我在办公室里,办公室秘书凡妮莎打电话来说,我的应聘人已经到了。我没有预约任何人,但时间安排上是允许接见的。我有点儿疑惑,就叫她把这个人带上来。即便没有什么结果,我宁可见见这个人,也不愿让凡妮莎看到我无所事事的样子。要是她知道了,不到半小时,我的头儿也就知道了。我在门口等着,看到走廊尽头凡妮莎和奥黛丽同时出现时,险些昏了过去。奥黛丽穿着会计服,样子滑稽十足,她把头发扎成马尾,衣服紧绷着身体,还戴了一副镶着金边的眼镜。我一开始没能认出来。这身装束早就过时了,她却要如此搞怪。我含糊其辞地谢过凡妮莎,关了奥黛丽身后的门。她挑逗地摘下眼镜,轻轻撅起嘴巴,我立马知道她想做什么了。我深吸了口气,全身战栗。但是我太了解她了,知道没法阻止她胡来。

那天,办公桌不再是我熟悉的办公桌了。我真害怕有人来当场捉奸,奥黛丽几近疯狂,但我喜欢。

四个月后,奥黛丽离开了我。骤然间,我的生活停止了。我不知道原因,甚至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能看出来。一天晚上,我在信箱里收到一个小小的信封,奥黛丽在信笺上只写了一个词:“永别了”。我在楼道的入口僵住了,忘了关上邮箱。血液顿时凝固在血管里,脑袋嗡嗡作响,差点儿要吐了。我魂不守舍地进了木饰的老电梯,它把我载到住的楼层,我精神恍惚地进到家里。所有的东西在我周围摇晃着,我倒在沙发上啜泣起来。很长一段时间后,我突然站了起来。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这应该是个玩笑或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但这真的不可能。我冲向电话,试着给她打电话。我反反复复听着她的留言,每听一次,她的声音就平淡、疏远、冷酷了一点。我一遍遍地给她留言,直到她的电话不能再接收留言。一种遥远但熟悉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慢慢涌现,它告诉我她的离去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就这样吧,阿兰,不要与命运抗争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离开人世是命中注定的。我没有一时冲动,也不会去卧轨自杀,我不会那样做的,我心里很清楚。我选择别的方式,一切都会完美落幕。我来选择地点、时间,没什么可急的。我既不是变态,也不是受虐狂,完全不是。这也不仅仅为了结束我那漫无边际的痛苦。其实阴曹地府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我正慢慢向它靠近。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冥间我会觅得一席之地;我的灵魂将完全释放。凡间不是我的落脚地。我想把事情做得不留痕迹。生活给我送来了奥黛丽,却让我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如此残忍地让我最终在对面看到了自己的宿命,看得真真切切。

地点的选择因记忆而起。也许,这不是巧合。这个地点存留在记忆深处,像是存放在它的一个神秘格子里。曾经某个时刻,我在奥黛丽遗忘的一本杂志里读过一篇备受争议的文章,署名为杜布罗夫斯基或是一个类似于此的名字。作者在文章里陈述了与自杀权利有关的理论,照他看来,哪怕是自杀也要做得体面。他透露了一个适合自杀的地方,并诗意地称其为“生命的飞翔”,他解释道:“除了一个地方,而且这个地方还得伪装成‘埃菲尔铁塔根本没有安全隐患’。要上到铁塔第二层的豪华餐厅‘儒勒·凡尔纳’,然后去女洗手间,推开盥洗池左边那扇标着‘严禁打开’的小门,就会看见一间很小的作为扫帚壁橱的房间。房间的窗子没有横档,直接通向铁塔的钢梁。”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就像是那天早上刚读过的一样。死于自埃菲尔铁塔上坠落意义非凡,这意味着向平凡的人生致敬。

再走一步……

我得走到那个便于自杀的地方。那下面的空间完全摆脱了金属建筑的影响。

身后没留下什么。既无朋友也无亲人,更没有快乐,没有什么能让我对自己的行为懊悔。我的身心都准备好结束生命了。

最后一步……

好了,到达那个“好地方”了。我停了下来……呼吸到的空气,芳香馥郁,宛若琼浆玉液。我独自面对自己,意识开始离开身体……我吸了口气,双脚慢慢往右挪,挪向那个我不忍去看的深渊。它存在,风光如画。

我所处的位置和“儒勒·凡尔纳”餐厅专用电梯的曳引轮一样高。曳引轮在我对面早停下了,我们横空隔着三米的距离。从我这儿只看得到固定曳引钢丝绳的电梯导轨,钢丝绳滑过导轨,然后坠入空旷,空旷……导轨的另一面就是餐厅。没有人能看见我。夜晚宁静得只听得到轻微的声响。远处灯影摇曳,魅惑人心……温润醉人的空气包围着我,心旷神怡……思绪已经离我远去,我离开了身体。我不再是我。我融进了空间,融进了生命,也融进了死亡。弥留之际我已不复存在,我曾经活过。我……

有人轻声咳嗽……

我顿时清醒过来,这轻咳声就像催眠师结束患者催眠状态时清脆的弹指声。我的右边,钢梁的尽头,站着一个男子,直盯着我,他六十有余,头发银白,身着深色西服,铁塔反射的光线使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凭空而降。我一辈子都记得他那铁青色的眼神,寒冷到会凝固你的血液。

我又惊又怒。我已经做了防范不被人看到,我还确认过没有被人跟踪……此情此景,仿若一部烂片里,救命恩人奇迹般地出现在我面前,挽救了欲寻短见的我。

我不想活了,别人却要我活下去。我想死是我自己的事,只有我有权利。我根本没想过谁会来拉我一把,用那些诸如“生活仍然是美好的”或者“别人比我更不幸”再或者“我还什么也没经历”的动听理由来说服我。不管怎样,没有人能理解我,更何况,我别无所求。最多,我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别管我,我的人身是自由的。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您走吧。”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心中有鬼,自觉惭愧。他看起来……淡定自若,是的,就是这个词,淡定自若!

他安静地把雪茄叼在嘴里。“去啊,跳下去!”

我被他的话镇住了,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局面。这算什么,这家伙?变态?他想看着我跳下去,还从中作乐?他妈的!怎么这种好事也能让我摊上了呢!不可能!“我他妈的做了什么?”我吼了起来。我气急败坏,强压的火气把我的脸涨得通红。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幕。不可能,不可能,不……“你还在等什么?”他异常平静地说,“跳啊!”

这横出的一幕让我不知所措,我的思想在做剧烈的斗争,完全没有办法集中。

终于,我出声了:“您是谁?您想要我做什么?”

他平静地吸了口雪茄,然后把烟雾吞进去,又吐出,烟雾缭绕,朝我飘来时已渐渐散去。他的眼睛直盯着我,极具威慑力。这家伙该有神助的力量,能让埃菲尔铁塔弯曲吧?“你生气了,但是内心万分痛苦。”他声音平和,有点儿口音,但我不知道是哪儿的口音。“谁都能猜到。”“你很不快乐,所以不想活下去了。”

他的话让我困惑,甚至又感觉到了痛苦。但我终于点头默认。沉默让我窒息。“这么说吧……我这一生面对的问题都很严重。”他慢慢、慢慢地吐了一口烟。“没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有小人而已。”

我怒火中烧,青筋暴露。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用我现在的处境来侮辱我,这很容易。您以为您是谁?您,您确定会处理遇到的所有问题吗?”

我居然敢质问他,难以置信。他却淡定地回答:“会的,还会处理别人的问题。”

我有些窘迫。现在我真的意识到自己很空虚。我感觉我开始……害怕了。惧怕终于找到它的方向,朝我奔来。我手心冒汗。尤其我不该往下看。

他又说道:“跳下去,你的那些问题也就随你一起消失了,这是真的,你解脱了。但事态不会停留于此……”“您想说什么?”“你会再次承受痛苦。而你的那些问题,却无所知觉,作为解决办法,这不公平……”“从塔上跳下没有多少痛苦。砰地撞到地上,呼吸停止,来不及感受痛苦是什么。没有任何痛苦。我查阅过了。”

他温和地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从你的假设来看……好像真是这样。要是你跌到地上还活着……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会活着落地。”

他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我越发难受,头晕目眩,我得找个地方坐下。“事实是,”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坠落时,人们会因心脏病突发而死,心脏病发作是因为恐惧,坠落引起的极度恐慌,还有地面以两百公里时速逼近的景象也让人难以承受。极度恐惧击垮了他们,他们的肠胃翻江倒海,于是心脏病发作。死时,他们的眼睛都是瞪大的。”

我两腿发抖,险些昏倒。头痛欲裂,我恶心得要命。别往下看。千万不要。往前看,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别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我可能,”他沉默片刻,然后慢慢说出几个字,“会给你点儿建议。”

我张口结舌,盯着他的嘴唇。“我们来做个交易。”他接着说道,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交……易?”我结结巴巴地问。“交易如下:你活下去,我呢,负责让你的人生重新步入正轨,让你做一个能够生存下去、解决问题、甚至过上幸福生活的男子汉。但作为交换……”

他重吸了口雪茄,接着往下说:“作为交换,你要答应做所有我让你做的事。你要以死……誓约。”

他的话让我完全不知所措,我愈发尴尬。我得努力明白他的意思,集中精神来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他没有做声。“你必须遵守承诺。”“否则呢?”“否则……你不会活着。”“要和您做这种交易,除非我疯了!”“你会损失什么吗?”“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陌生人掌握,去换取假设的幸福呢?!”

他的眼神流露出满满的信心,就像博弈者知道对手会举棋不定一样。“你在那儿死了能得到什么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烟头指向空旷地带。

我犯了一个错误,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立刻天旋地转。那景象让我害怕至极……空旷之地也在呼唤着我,似乎要把我从极度恐慌中解救出来,我本想伸展地躺在钢梁上,一动不动地等待救援,但四肢不由自主地战栗着。这惧怕残忍至极,让人难以承受。

雨……

开始下雨了……雨水。天哪……钢梁会变得很滑。从窗户那里算起,从打招呼的那一刻起,我和男子隔着五米的距离。又窄……又滑的五米钢梁横在我们中间。我要集中精力,是的,集中精力。尤其要站直了。我呼吸了一下,接下来就该慢慢往右转身了,但……双腿无法移动。我的脚像是粘在了钢梁上。直立很久后,我的肌肉僵住了,现在根本不听使唤。眩晕如同一个邪恶的巫师,对受害者施加法术。我的双腿微微颤抖,后来抖得越来越厉害。我的力气也丧失殆尽了。

曳引轮……

曳引轮转了……电梯开始运转,发出声响。曳引轮溅起水花。轮子加快旋转,我听到电梯也越来越快地下降。雨水滴在我身上,冰凉,晃人眼睛。雨声震耳欲聋。我失去了平衡……大雨瓢泼,我不得不蹲了下来。透过嘈杂的雨声,我听到男子斩钉截铁地说:“来这儿!睁开眼睛!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前面!”

他的威严让我臣服,我强迫自己忘记一切想法,还有那些一直纠结的感情。我走了一步,又一步,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执行它的每条指令。终于我避开了滂沱大雨,然后倒退,一直退到和他平行等高的地方。我抬起一只脚跨过隔开我和他的横梁,他用力抓住我伸向他的手,我的手很抖、很湿。他一把揪住了我,又将我往前推,我受到惊吓一下叫了起来。我差点儿就坠入深渊了,他太用力,反倒让我失去平衡。但他一直稳稳地抓着我。“那么,你答应了?”

雨水顺着他脸上的细纹滑下,他的蓝眼睛很迷人。“是的。”2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我躺在暖和、干燥的床单上。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屋子,我裹着温暖的丝棉被,翻了个身靠近床头柜。我伸手拿了临睡前放在上面的名片。离开的时候,男子给了我名片。“明天十一点来。”他最后说道。

伊夫·迪布勒伊

巴黎亨利·马丁大道二十三号

邮编:7

5

11

6

电话:01

4

7 55

10

30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企盼什么,我很担心。

我拿起电话打给凡妮莎,请她取消今天所有的预约。我很纠结,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上班。打完了这个违心的电话,我走到莲蓬头下冲澡,直到热水器里没有水。

我在蒙马特高地租了一个两居室的房子。房租涨了,面积却缩水了。但我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到巴黎全景。心情沮丧时,我会坐在窗台上发呆数小时,我漫无目的地看向天际,看向一栋栋林立的高楼和建筑。我想象着许多人在那些建筑里生活着,他们有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职业。无论白天或黑夜,无论什么时候,他们数量庞大。肯定有人正在工作、睡觉、做爱、死亡、争吵、苏醒。我对自己说“好极了”,自问有多少人在此刻笑出声来,又有多少人告别他们那饱受煎熬、痛哭流涕的另一半,还有多少人逝去、分娩、一见钟情……我想象着每种不一样的感情都可以在同一时期、同一时刻里被人们感受得到。

我的房东布朗夏尔女士是个老太太。我不走运,她的公寓正好就在我的下面。她守寡二十余年,但似乎还在服丧。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个星期会去几次教堂。我有时会想象她正跪在蒙马特圣·皮埃尔教堂破旧的木忏悔亭里,在栅栏后低声地承认她头晚诽谤了别人。也许她也会忏悔对我的骚扰:只要我发出了超过可忍受程度——也就是绝对安静——的一丁点儿噪音,她就会上来使劲儿敲门。我开了门,微微留出条缝,见她面有愠色,显然要大动干戈地声讨,还势必要请我尊重邻里关系。可惜,年龄并未让她丧失听力,我问自己她怎么能够听到那些不易觉察的声响呢?比如鞋子走动或是玻璃杯冷不防地放在茶几上的声音。我有时想象着她爬上一个破梯子,在天花板上安了医生的听诊器,皱起眉头,密切注意着最轻微的声响。

她极不情愿地把房子租给我,提醒她给予我的优惠:她一般不租房给老外,但是美国人在二战中解救了她先生,她为我开了先例,而我的行为也得配得上她的恩惠。

毫无疑问,奥黛丽从没在我这儿留宿过。我害怕异端审讯所的调查员们会突然闯入,他们身着黑色长袍,脸埋在风帽的阴影里,对我们严加审问,把赤身裸体的奥黛丽吊在顶灯的钩子上,她的手脚被链条束缚着,而劈啪作响的火舌已开始舔舐她的身体。

这天早上,我出门了,没有摔门,我下了公寓的五层楼。自从和奥黛丽分开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可实际上我也没什么理由觉得自己会更好。我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假使某人对我有意,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也许足以给我一点心灵的慰藉。我的胃里肯定有一个小小的结,像极了某种恐惧,有时我得知自己应该破例地公开发言时,那种恐惧就会在上班之前袭来。

出门时,我正好碰到了小区的流浪者埃蒂安。公寓入口是加高的,从一道小楼梯可以直下街面。他习惯藏在楼梯下。他应该让布朗夏尔太太挺为难的。她拥有基督教的美德,却也喜欢一切井然有序,这也许让她进退两难。那天早上,埃蒂安从他的洞穴里出来晒太阳,他背靠着公寓的墙,蓬头垢面。“今天天气不错。”经过他身边时,我冲他说。“天气本应如此。我的孩子。”他回答我,声音沙哑。

我跳上地铁,目光所及的巴黎人无精打采,上班对他们而言俨如奔赴屠宰场,我险些又陷入昨晚的忧郁中。

我在拉庞贝街站下了地铁,走进首都的富人街区。随即感到了强烈的对比:刚才地下幽暗过道里臭气冲天,而在这个阳光普照的街区,只呼吸得到新鲜空气和绿色植物的芳香。

应该是靠近布洛涅森林的缘由吧,很少有车经过此地。亨利·马丁大道蜿蜒迂回,极具美感,路的中间和两边,四排绿树亭亭玉立,美不胜收。雕琢过的方石垒砌了奢华的奥斯曼洋楼,藏在黑色或是金色的装饰栅栏后。路遇几位端庄高雅的妇人和神色匆匆的男士。某些女士应该是定期去做除皱手术的吧,所以很难确定她们的年龄。其中一位的脸庞让我想到了方托马斯2。扪心自问,假如一个人只是想长得像外星人,那么他想方设法地除去岁月痕迹,到底会赢得什么呢?

我来早了,便进了一家咖啡馆吃早餐。屋里飘着羊角面包和热气腾腾的咖啡的味道。我坐在窗旁,等待着。侍应生看起来不是很忙。我朝他做了个手势,但感觉他装作没有看见我。我最终叫了他,他唧唧歪歪地走过来。我点了一杯巧克力,还有涂了黄油的面包片儿。安心等待时,我随意翻了翻放在冰冷的大理石桌上的一份《费加罗报》。侍应生给我端来了冒着热气的巧克力,我吃着新鲜的长棍切片面包,涂了黄油,味道更加可口;而咖啡屋四周,已是人声鼎沸。巴黎的咖啡馆气氛独特,在美国是寻觅不到这样的氛围和味道的。

半小时后,我又启程了。亨利·马丁大道很长,我走着,想到了伊夫·迪布勒伊。是什么让他向我提议做这笔奇怪的“交易”呢?他的动机真的如他所言是良好的吗?他态度明朗,却让人难以信任。越是靠近他的房子,我就越感不安。

我数着街上的门牌号,经过的楼房一幢比一幢精致。二十五号。他的宅邸应该是下一幢吧,但洋楼到此就没有了。围着建筑物的栅栏后面,绿色植被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我来到正门前。二十三号不是洋楼,而是一座由方石垒砌的富丽堂皇的私人宅邸。庭院深深,我拿出他给的名片验证了一下。他的确就住在这里。叫人过目难忘……真是他的宅邸吗?

我按了门铃,隐藏在可视电话镜头后的小摄像机开始工作,一位女性的声音传来,她请我进去,大门旁的一扇小门也自动开启了。我在花园里还没走几步,一条粗壮的德国种短毛黑犬就狂吠着朝我扑将过来,它目露凶光,龇牙咧嘴,满嘴口水。我刚想跳到一旁躲闪,拴在它脖子上的链条忽地被绷紧了,在最后一刻勒住了它。由于链条的束缚,它未能抬起四肢,屁股却喷出一股黏糊糊的液体,还溅到了我鞋上。它立马安静地打道回府,似乎只要让我怕得要死,它就心满意足。“请你原谅思大林吧,”在门口恭候的迪布勒伊对我说,“它很讨厌!”“它叫思大林?”我嘟哝着和他握了握手,脉搏已到每分钟140下。“我们到了晚上才不拴它,白天有人来拜访时,它就活动一下筋骨。它让我的客人们有点害怕,但也让他们更加随和!来吧,跟我来。”他走在我前面说着话,我们随即进了宽敞的大理石门厅,他的声音立刻引起了回声。

天花板高不可及,让人望而生畏,墙上挂着历任主人的巨幅油画肖像,装裱在光泽已褪的金画框里。

身着制服的下人帮我脱去夹克衫。迪布勒伊走上楼梯,我紧跟其后,白石砌成的楼梯,显得宏伟肃穆。楼梯的正中央,悬空吊着黑水晶流苏吊灯,枝桠纵横,灯火辉煌,那分量足有我体重的三倍。楼梯的尽头衔接一个宽敞的走廊,墙上的挂毯、油画、起壁灯作用的烛台,一应俱全。我仿佛置身于城堡。他步履坚定,声音洪亮,似乎我远隔他十米的距离。他的深色西服和银发形成鲜明的对照。桀骜不驯的发绺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激情澎湃的乐队指挥。他的高领白色衬衣上系了一条丝巾。“去我的书房吧。在那里我们会更亲密些。”“好吧。”

我真的很需要躲起来。在这个极尽奢华的地方,我没有吐露心声的欲望。

果然,在他的书房里,我找回了自在的感觉。有些年份的书柜取代了墙的位置,里面摆满了书,大部分都很旧,书柜围成的墙缓和了冰冷的气氛。厚厚的波斯地毯下是斜纹套环方格木地板。沉甸甸的暗红窗帘还是让氛围回到了沉闷。窗前,放着一张大气的桃花心木办公桌,某些地方包了黑色皮革,皮边儿还特意用金黄色来点缀。几摞书和文件堆在房里,一把银质的大裁纸刀放在书房中间,刀尖正好对准了我,让人心生畏惧。这样的犯罪凶器该是凶手匆忙逃离犯罪现场时粗心落下的。书桌对面放了两把棕皮大扶手椅,迪布勒伊请我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你想喝点儿什么吗?”他问我的时候给自己倒了杯酒。“不,谢谢。至少现在不想。”

冰块沉入酒里,窸窣作响。

他静静地坐着,饮了一口;而我正等待着获悉我的命运将会何去何从。“好吧,听着。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今天你要告诉我你的生活。你曾经对我说你有很多问题。我想全部知晓。别扮演担惊受怕的小女生的角色,你尽可以对我推心置腹。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说,我这一生听够了那些肮脏事儿,没有什么会激怒甚至是惊到我。但相反,你也不必刻意去补充些什么,为你昨天想干的蠢事儿辩解。我只是想听听你个人的故事……”

他呷了一口酒,不再说话了。

跳过那些诸如工作、日常人际关系、按部就班的节奏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对陌生人讲述自己的人生有点恬不知耻。我怕和他交心,多少有点像一旦暴露自己就会给予他影响我生命的权力一样。沉默片刻,我终于开口了,不再质疑自己。我要卸下伪装,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被人评价过。还有,我得承认,我想赌一把。人一旦克服了羞耻感就会觉得有一只能倾听的耳朵是多么愉快啊。生活中人们不大有机会被人聆听,也没有机会去体会别人正尝试着理解你、跟随你的思路、触及你的心弦的感觉……自我坦白让人释怀,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令人兴奋的。

我在城堡里待了一天,我习惯把这个地方叫做城堡。迪布勒伊很少言语,全神贯注地听着。很少有人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不走神的。一两个小时后,我们的谈话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士打断了。他高兴地向我介绍来人:“这是卡特琳娜,我最信任的人。”此人形容枯槁,枯黄的头发随意扎了一下。她衣着暗淡,毫不考究,或许她根本不在乎如何打扮自己。她也许是布朗夏尔太太的女儿,但没有老太太那么过分。她问了迪布勒伊的意见,还指了指写在一张纸上的一小段文字。我不可能知道那文字是关于什么的。如果她是他的妻子,她未免过于冷淡。难道是他的合伙人,抑或是他的助手?

我们的谈话——确切地说是我的独白——持续到用餐时间。我们下了楼,坐在花园的藤架下享用午餐。难以相信自己还身处巴黎。卡特琳娜也和我们一块儿午餐,但不大说话。我得说迪布勒伊是个爱自问自答的人,似乎他早已在交流中察觉到会冷场,他努力打破沉默。下人一一呈上饭菜,并不是之前接待我的那一位。迪布勒伊生性热情优雅,与他刻意谨慎的处事风格形成对比。他的开诚布公是要让我放下心来,完全不同于他聆听我倾诉时那专注而让人困惑的眼神。“下午卡特琳娜和我们一块儿聊,你会介意吗?她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有时还是我的大脑。”他笑着又加了一句,“我对她毫无保留。”

他不失时机地告诉我,不管怎样,我所说的一切都会传到卡特琳娜那里。“我赞成。”我违心地说。

他提议谈话之前去花园走走,活动活动我的双腿。我琢磨着他也想借此消化一下我早上说过的话。

我们三人又聚在他的书房里。起初我感觉很不自然,但卡特琳娜并不是那种特别吸引眼球的人,所以我很快就忘记了她的存在。

当我把自己那坎坷的命运叙述完毕时,我们已筋疲力尽,而且也快到晚上七点了。卡特琳娜早已悄悄溜走。“我会好好想想这一切的,”迪布勒伊深思熟虑地说道,“我会想尽办法接近你,通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儿。把你所有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的,就用你说的,你的第一个任务。那是你在收到其他指令前必须要做的。”“我不是很清楚……”“你曾因某些事情活着,它们用某种方式对你影响至深,它们决定着你的世界观、言行举止、人际关系乃至你的情绪……说得明白点,这些事情的结果就是让你的人生停滞不前。它们给你带来了问题,也造成了你的不幸。如果你继续这样活着,你的人生将一事无成。该做些改变了……”

我觉得他似乎要立刻拿起一把手术刀来给我的脑子开刀。

他继续说:“对此我们可能要交谈数小时,如果你不能明白造成你不幸的根源,我们的交流就毫无意义。你还要痛苦一段时间……你看,如果一台电脑不运行了,就该给它装新程序,使它恢复正常。”“可我不是电脑。”“但你明白我说的道理:你必须要做些事情来打开眼界,这些事情会帮助你克服恐惧、疑虑和烦恼等等。”“那什么能证明您会……神机妙算呢?”“你答应过要交易的,所以提这个问题很无聊。这样只会徒增你的畏惧。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害怕的东西数不胜数。”

我沉默不语,思绪飘渺,看了他好一阵。他迎着我的目光,也没有吱声。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我如坐针毡。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您到底是谁,迪布勒伊先生?”“这个嘛,我有时也在问自己!”他说着站了起来,步入走廊,我跟着他。“走吧,我送你出去。我是谁?”他边走边问,洪亮的声音回荡在通透的走廊里。3

第二天夜晚,我做了一个噩梦,孩提时代起我就与噩梦绝缘,而现在却做了。

我到了一座公馆里。天黑了。迪布勒伊也在那里。我们在一间偌大而光线暗淡的客厅里。墙壁高耸,阴森森的像在黑牢里一样。烛台的火焰扑闪,勉强可以看见东西,房里弥漫着一股老蜡烧焦的味道,迪布勒伊死死地看着我,手里拿着一张纸。卡特琳娜离得稍远,她只穿一条黑色的三角裤蔽身,脚踩高跟鞋,头发扎成了马尾。她手持长鞭,不时地在地上抽响鞭子,那威猛叫人刮目相看。每抽打一下,她就叫喊一声,声音嘶哑,如同刚刚离场的网球手。思大林在她对面,每次鞭子抽响后,它就一阵兴奋地狂吠。迪布勒伊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他的神情安静祥和,因为他知道自己天下无敌。他把手里的纸递给了我。“给!这是你的任务!”

我双手颤抖地接了过来,为了看得清楚些,我把纸移向烛光附近。上面列了一堆名字。这是一张名单。每个人的名字后,还有地址。“这是什么?”“你必须把他们全杀了。一个不留。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第一个。”

卡特琳娜的鞭子声狂响,狗叫得愈发猛烈。“但我不是杀手!我谁也不想杀!”“杀了他们之后你就舒服了。”他把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吐出。

霎时间,我感觉天昏地暗,不仅两腿发抖,连下巴也跟着抖起来。“不,不要。我……我不想做。真的不想。我……我不要。”“你需要做。相信我,”他连哄带骗,“你明白的,因为你的经历。你在逆境中成长,也要学会从中走出。别怕。”“我不能,”我呼吸困难,“我……我不能。”“你别无选择。”

他语气坚定,不容辩解。他慢慢朝我走来,目光直视我的内心。“别走过来!我要出去!”“你不可以。已经太晚了。”“放开我!”

我急忙冲向客厅的大门。门被锁住了。我使出浑身解数,挥动拳头,胡乱砸门。“给我开门!”我怒吼,拳头重重地砸在门上,“打开这扇门!”

迪布勒伊慢慢走向我。我转过身,背对着门,双臂交叉。“你不能逼我!我从未杀过人!”“我提醒你,你答应过的!”“那要是我反悔呢?”

我的回答让迪布勒伊狂笑不止。他那邪恶的……笑声,立刻冰封了我的血液。“怎么了?有什么可笑的?”“要是你反悔……”

他转向卡特琳娜,微微咧了咧嘴。卡特琳娜看看我,东施效颦地笑了笑,那假笑恶心到令人作呕。“要是你反悔……”他接着说,语速缓慢,语气阴险,蜡烛阴暗微弱的光照着他的脸,“要是你反悔,我就把你的名字也列在……一张我会交给……别人的……名单上。”

此时,我听见身后有人开锁的声音。我转过身,打开门,推倒了下人,狼狈地逃离了大厅。

迪布勒伊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旁,大厅里,高悬的楼梯上都传来他那恐怖的回音:“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

我突然惊醒过来,呼吸急促,一身冷汗。看见四周那些熟悉的东西时,我才知道还在自己认识的世界里,至少我还能掌控。

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我释然了,但一想到事态有可能也会发展成我梦魇中的样子,我满腹忧虑。毕竟,我对迪布勒伊和他的真实意图一无所知……我卷入到了一个游戏里,我既不知道它的规则也不明了它的结局。唯一确信的是:我下不了贼船了。这就是游戏规则,而我同意加入的时候,一定是疯了……

六点了。我起床,慢慢地收拾一下,准备去上班。生活重回正轨,我得重返工作岗位,即使只是再见见那群自相残杀的人,也足以使我斗志昂扬。

我到的时候,凡妮莎突然跳了出来,跟着我来到通往办公室的走廊里。“我不知道你今天是否会来,但等你消息的时候,我还是帮你安排了预约。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昨天没来,福斯特里很不高兴。但我替你做了掩护,我很认真地告诉他你在电话里声音孱弱,好像真的是病了。我不是要向你邀功,但如果昨天我不在的话,他绝不可能相信你的。”“谢谢你,凡妮莎,你真的太好了。”

凡妮莎很喜欢有机会就向人表明她的重要性,而听的那个人付出的代价就是要听完她添加的各种细枝末节。我从不知道福斯特里是否注意到我会翘班……事实上,她很想证明她完全可以一箭双雕,不仅得到我的称赞,也可以向领导告状我翘班了……我得加倍提防她。

卢克·福斯特里,财会领域招聘公司的负责人,而他本人也是子公司经理格雷古瓦·拉尔歇的下属。相对而言,丹克咨询是欧洲所有人力资源的领先者,它的机构分为两个部门:招聘和培训。我进入公司两个月后,它就上市了。我们的总裁很是引以为荣,自认为是目前巴黎CAC40指数3上的佼佼者。诚然,公司遍布三个国家,但其规模不过几百个员工而已。此外,公司上市后,总裁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租赁一辆配备司机的豪华商务车。他得用用刚盈利的钱了。他做出的第二个决定则是招聘一名贴身保镖,因为公司在交易所的开价会把他变成劫匪们绑票的对象。他去哪里,保镖都跟着,后者穿着深色西装,戴着墨镜,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伺机找出可能藏在屋顶上的狙击手。但公司上市之后的变化其实早已上升到了文化层面:整个公司的氛围瞬间被颠覆。所有员工的目光现在都紧紧盯着股市行情的蓝色走势线。最初,每个人都跟进到底。我们热衷于看着这条线逐渐上升。但这种游戏很快就成了各个经理的心病了。的确,目前每个季度必须公布公司业绩,业绩不好会导致股票骤跌。领导要定期发布新闻公报,但是很难时时对外宣称公司业绩优秀,一家企业不可能每天都有轰动新闻公布于世,然而,正如总裁所言,要随时“应对媒体的压力”。很快,给媒体提供正面消息为难了公司的员工,随即成了他们的束缚。

多年来,公司以它的专业、认真、对客户的良好服务质量而蓬勃发展。以前每次为客户所做的招聘都为其赢得口碑。因为招聘员工是为委托企业觅得世间珍宝。应聘者不仅要具备相关能力及品质,同时情商还得发达,这样他便可以顺利融入集体,与他的新上司相处融洽,并最终出色完成交给他的任务。

自从公司上市后,事态有所改变:公司曾拥有的王牌已经无足轻重。现在最主要的事情是向媒体公布每个季度末的业绩数据,当然还有客户委托的招聘次数。所以,整个机构的作用也随之更改。现在招聘顾问们除了要完成招聘任务以外,还要进行商业调查。我对此根本没有兴趣。但不管怎样,我们得领来新客户、签定新合同、提供新“数据”。上级的指示就是让我们神速面试,其余的时间全用来做市场调查。招聘顾问的本质工作已丧失殆尽,而起初在我看来这个工作所具有的崇高意义也一去不返。

同事间的关系已面目全非,在头两个月里我所熟知的真诚友谊和团队精神,不敌歇斯底里的自私自利,面对竞争,人人各显神通。显然,公司的信誉也受到影响。同事间处心积虑,损人利己,甚至牺牲集体利益,他们全奔着自己的光明前途去了。的确,以前会在咖啡机周围相互调侃应聘者的口误和谎言,而今这快乐光景已然逝去,那些愉悦时光被用来培养我们对公司的归属感,对公司的爱,到了最后,我们也会斗志昂扬地为公司的利益效力。

那么,企业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不是人员重组,如果不是为完成计划和这群人同甘共苦?不过,造假虚拟数字,以让其攀升并不在企业计划之内。同根相煎并未传递正能量……

电话响了。凡妮莎告之:我的第一个预约者已到。我扫了一眼记事本:安排了七个预约。漫长而美好的一天……

我迅速查了下邮件:翘班的这一天里已堆积了四十八封。我赶快点开卢克·福斯特里的信。他一如既往地不写标题。邮件简洁明了:

请补上旷工一天未完成的工作。顺便提醒:您的工作量还远未达到本月目标。

诚挚问候。

卢克·福斯特里“诚挚问候”是程序自动签名,与界面极不搭调。邮件同时转发给了:格雷古瓦·拉尔歇以及部门的每一位同事。这个疯子!

我接待了应聘者,面试开始了。我没有办法集中精神,也无法进入角色。前两天我离开了办公室,深信自己绝不返回。我想过来世再不做这样的工作了。然而我终究还是活着,我脑海中的一切信息似乎还未更改……这个地方于我而言几乎是陌生的,我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即使身处其中,我也早已游离。

将近晚上七点,我总算可以走了。奇迹出现了。才出了大厦,歌剧院街的人行道上一个穿海军蓝便装的男子就朝我走来。此人肩膀宽阔,眼睛淡蓝,表情呆板,脸部扁平,没有颧骨。我本能地退了一步。“格林曼先生?”

回答之前我犹豫了一下:“是我……”“迪布勒伊先生在等您。”他说着小心地指了指横跨在人行道上的黑色加长奔驰。

车窗漆黑,我看不到里面。我提心吊胆地跟着他,他给我开了车后门。我钻了进去,心里感到微微的痛。皮革淡淡的味道飘荡在车里。迪布勒伊坐在旁边,车宽得足以使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男子关门前,我的目光正好撞上了刚走出大厦的凡妮莎错愕的眼神。

迪布勒伊一言不发。一分钟后,奔驰车开动了。“你下班很晚。”他终于开口了。“有时还会更晚,工作到晚上九点是家常便饭。”我回应他,欣然于能够说点儿什么来填补沉默……而后沉默却再次占据了上风。“我对你的情况考虑良久,”他最终说道,“事实上,你的许多问题都环环相扣。所有这些问题的核心是因为你害怕别人。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意识到这一点——不但不敢树立威信,甚至也不敢表达你的真实意愿。你难以违背他人的意愿,难以直接开口拒绝。总之,你不曾实实在在地经营你的人生。出于担心他人的反应,你以别人为准来行动。我的首要任务是教会你克服恐惧心理,让你心甘情愿地抗议别人;还要教会你勇敢地反驳他人,来表达你的想法及得到你想要的。“接下来,你必须接受:不需要去迎合他人,更不要总去验证他们的标准、他们的价值观。你要勇敢地说出你的不苟同,即使那偶尔会对你造成干扰。总之,放弃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学会不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当你完全接纳自己的另类时,你就会注意到别人的异常,到了一定时候,你还会乐在其中。这样,你便学会了交流自如、接触陌生人、建立信任关系并且被人们认可,尽管他们的行事风格与你的不尽相同。而首先你要接受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的因素,否则,你就是他人利益的牺牲品。“为了让你得到你寻找的东西,我也要教会你克服障碍。然后我会让你勇敢,让你反复尝试,让你实现计划,让你梦想成真。总之,我要解开束缚你的枷锁。目前你为此而抑郁,甚至毫无觉察,这枷锁完全锁住了你。我要让你从中解脱,那样你就可以经营你的人生,且坚持到底。”“要我学会这一切,您会逼我做一些事情吗?”“你以为继续过着迄今为止仅有的卑微人生,你就会改头换面吗?更何况,你已然目睹了这样的人生让你置身何地……”“谢谢您的提醒,我都忘了。”“即使不让你采取极端行为,但阿兰,你知道的,当生活不随心所愿时,它漫长而伤神。”“没必要费尽心机地说服我,因为,无论如何,我答应您了……”

奔驰驶至奥斯曼大道,疾速飞驰在公交车道上,把那些堵着的车甩在了后头。“直面现实,你就会了解,它不会可怕至此。接着你可以做想做的事了,不必照现在的规定行事。我要让你在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生大事中逐渐成长。昨天听你讲述时,我不断讶异于你平时的行事方式。我觉得你常常扮演受害者。”“扮演受害者?”“这样说是要给你指出心理定位,有些人不知不觉深陷其中,于是面对经历的一切,我们都觉得是被逼无奈,并忘我地承受苦难。”“我不想这样。”“或许你没有意识到,但你经常扮演受害者,尤其是你会使用诸如‘我没有机会’,‘事不如意’,‘我宁可’等表达来描述你的日常生活。如果事情不尽如人意,你就会说‘活该’,或者‘很遗憾’,‘我无所谓’,可你的语气并不像是泰然处之。不像,你的语气里流露出懊悔。你违心地接受,而且偶尔还会提醒别人你本不想这样。还有……你总是在抱怨。种种迹象表明你甘当受害者,还愈演愈烈……”“也许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但不管怎么说,我心不甘情不愿。”“不是的,你肯定从中捞到了好处。我们的大脑是这样工作的:每时每刻,它引导我们选用它认可的最佳抉择。也就是说,你正在经历的每一种状况,大脑会在你所胜任的事情中进行选择,然后记住最适合它的,如此便给你带来最大的好处。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这个过程。而问题在于,不是所有的人都拿着同一个调色板……某些人会看菜吃饭,于是当他们别无选择时,脑中会浮现各种可能的反应。而其他人常常行事风格雷同,如果别无选择,他们也不善于随机应变。做出的抉择很少适应局面……“我给你打个比方:想象一下两个陌生人在大街上争吵。一人蛮横无理地责备另一人。如果另一人足智多谋,他大可以据理力争告知对方做错事情;或幽默又刻薄地嘲讽对方的无端指责;或提几个刁钻问题逼得对方无路可退,只能妥协。他也可以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想这些责备的根源,然后使对方既不丢颜面又幡然醒悟;或者干脆置之不理,继续走自己的路……一句话,如果他能做出所有这些反应,那么从责难一开始,他的大脑中就浮现出各种应对方案,而他深思熟虑后首选的方案是真正有利于局面的:这样既维护了他的利益,又给了他最大的好处。现在,再想象一下,如果有人对这一切茫然不知所措,那么他的大脑可能做出的唯一应对只有羞辱对方或任其侮辱。综合所有的因素,这就是他的优先选择。”“您是在告诉我,我的应对方案很少,是这个意思吗?”“咱们来说说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形下,事态没有如你预期的那样发展,那么,是的,你的应对措施少得可怜:你总是显得有点受伤。”“就算这是真的,我又能从中捞得什么好处呢?”“根据昨天我对你的了解,你喜欢为他人效力,因此你希望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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