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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0 11:2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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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京极夏彦

出版社:南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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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巷说百物语

续巷说百物语试读:

野铁炮

北国深山居奇兽逢人口吐蝙蝠状异物掩人口目使窒息捕其尸而食之一

时值八月中旬,而且是个即使动也不动,汗依然流个不停的酷热早上,山冈百介应邀前往武藏国多摩郡八王子千人町。

八王子距离江户约有八十里路。虽说近,但也并非能轻松走完,感觉上是段不远不近的路程。

百介是个以周游诸藩、搜集各地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因此对长途跋涉自然不陌生。但正由于习惯远行,路途不算远的八王子一带反而没来过。

只见此地气氛恬静,放眼望去净是田圃的畦道上,找不到任何供人暂避酷热艳阳的蔽荫之处。

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百介只得频频拭汗。碰上这种日子,半裸的马夫真让人格外羡慕。

走在前头的小厮似乎也感到酷暑难当。虽是小厮,但毕竟也是武家末裔出身,无法如马夫般不修边幅。

百介并非武士,通常无须如此矜持。每逢大热天,大可穿得一身清凉,要他腰上插两把刀更让他嫌麻烦。不过今日受人之邀,无法如此随性。

比起地上,马背上离天更近。因此,更是酷热难当。最糟的是,此时连阵风也没有。

对方要求他火速抵达。既然如此,理应策马狂奔才对。但百介深恐自己没有资格如此要求,因此只得强迫自己眺望远景,试图忘却酷暑的折磨。

八王子一带住着一个俗称八王子千人同心的乡士集团。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是一个平素以务农为生的半农民半武士的团体,至今依然遵循传统,按时操兵演练。

因此百介在心中描绘出农民挥舞着锄头、成群武士在一旁练剑的奇妙光景。但看来这不过是个无稽的幻想。

放眼所及,净是一派田园风光。

不过此处虽属乡间,八王子千人同心这些乡下武士可轻忽不得。此乃幕府直属的组织,就百介所知,历史十分悠久。据说是在神君德川家康入主关东时,以代官头大久保长安旗下的甲斐武田旧臣之小人头为中心组织而成的。这个组织原本负责维持甲斐国境内的警备与治安,后来曾奉日光火之番的命令赴江户担任一段时日的消防工作。在设置虾夷奉行所时,也曾奉派远赴虾夷之地,承担警备职责。虾夷之地,就连曾周游诸藩的百介都没去过。因此,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武士。

时下的武士多半是狐假虎威的纸老虎,相比之下,这种组织已是十分罕见,更难得的是,据说这八王子千人同心的组头中有不少是学有所成的博学家。值此武家士气低落的时代,文武双全者更是弥足珍贵。从其中甚至不乏曾编纂日光与八王子地志之士看来,传言绝非空穴来风。据说组头旗下的同心也不乏通晓兰学、医学、海防论者。

同心山冈军八郎亦不例外,通晓最新医学知识,就乡下同心而言,是个超乎常人预期的博学多闻之士。

百介此行,正是应这位军八郎之邀。

小厮带来的书状中写着:有急事相谈,恳请拨冗莅临。这可是百介这辈子首度应邀,连忙打理行头步出家门,又惊讶地发现对方连马匹都已备妥。看来事态绝不寻常。

百介心中不能平静。

山冈军八郎乃百介的亲哥哥。

追本溯源,百介与军八郎均出生于某铁炮组御先手同心家庭。只是百介在懂事前,便被送往某商家当养子,因此对持棒当差的生父毫无记忆。

由于从未被告知自己的出身,因此详情并不清楚,但百介被送去当养子,似乎是因为家境贫困之故。虽然如此,之后一家似乎仍无法摆脱困境,百介的生父只得抛开同心身份沦为浪人,在失意中去世。那段时期的经纬,直到兄弟重逢时,百介才从军八郎口中得知。到头来百介并没有继承养父的店家加以经营,而是过起悠闲的放浪生活;军八郎则是踏实地努力精进,后来买下身份成为八王子同心。

大哥还真是值得景仰呀!百介总是如此认为。换作自己,绝对没办法像大哥这般杰出。百介的笔名冠山冈为姓,无非是出于对大哥的这份仰慕之情。不难想象,允许百介冠山冈为姓的军八郎对他也抱有同样的情感。在军八郎看来,自己也活不出百介这种不受刻板条规限制的逍遥。

总之,兄弟俩对彼此都抱着难以言喻的崇敬。虽然成长环境迥异,但两人毕竟是继承了相同血脉的亲兄弟,在看似刚正不阿的军八郎心中,确确实实也有着一如百介那热爱奇闻异事的性格。或许军八郎对百介这种一听闻古怪传言便不分东西四处奔走的生活方式,同样是钦羡不已。不过—

在马背上眺望着乡间的恬静风光,百介心中其实是五味杂陈。

他在一栋看似阵屋、铺着茅草屋顶的房屋前下了马。

没过多久,军八郎便两眼圆睁地走了出来。待认出百介后,军八郎才一脸安心地向他低头致意。“请别如此多礼。请问……”由于自己一身装束让人难以联想是同心亲人,百介在他人面前不敢直呼他大哥,“请问是出了什么事?”

军八郎抬起头来,“嗯”地低吟了一声。“的确有要事相谈。是想请你勘验……一具尸体。”“一具尸体?”

没错。简短地回答后,军八郎便领着百介进了屋。

土间中央铺有凉席,上头覆盖着一张草席,从其中露出的一双脚看来,的确是具尸体,没错。军八郎吩咐左右两旁的小厮让出一个位子,接着便把站在门外的百介叫了进来。“抱歉难看了点,他的死相并不自然。”

听来像是死于他杀。“在下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判断这位同侪死因为何,也不知该如何结案。组内所有同心均为此深感困惑,完全判断不出他是死于他杀,抑或是意外。因此,才想到若是周游诸藩、搜集巷谈风说的你,或许见多识广,可以为在下指点迷津。”“不过,大哥,就连精通医术的大哥也无法判断,小弟怎么可能看出什么端倪?”

这可不一定,军八郎说道。

对百介而言,这哪有什么不一定?大哥这种态度不过是对自己期望过高。原因是对和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弟弟多少抱有一点憧憬,才会如此抬举百介罢了。不过,百介觉得他这期望也并非完全不合理,便先询问尸体的死因究竟有何不自然之处。“死因……其实一目了然。”“那么,究竟是……”“你就亲眼瞧瞧吧。”军八郎说完,便掀开了草席。

躺在草席下面的是一名正装的武士。尸体身上和服短外褂、裙裤、护腕、绑腿一应俱全,或许略有松脱,但衣着依旧算是整齐,甚至没有半点脏污。尸身上也不见半道刀伤血痕。

不过—“这……怎么可能?”百介看得瞠目结舌。

只见那尸体嘴巴大张,两眼圆睁,表情一脸惊愕,或者该说是惊恐。更古怪的是他的额头。那额头上嵌着一块石子。那石子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怎么看都不过是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怪的是它竟然嵌在死者的额头上。“此乃在下的同侪滨田毅十郎先生。尸体是在通往入山岭的小津川岸边发现的。尸体上面……”军八郎停顿了半晌,接着继续说,“没有其他外伤,因此应是这块小石子致死无误。不过,百介,这……到底是如何……嵌进去的?”“不可能是……撞上的吧?”

这的确离奇。额头使劲撞上石子的确会受伤,倘若正好命中要害,的确也可能致命。但冲撞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让石子嵌进额头里吧。若是大石还能理解,但这却是块小石子,或许能伤人,但绝不可能嵌进额头里。若是豆腐或米糠就没话说,但朝如蒟蒻般富有弹性的人体扔上一颗圆石,要嵌进去岂不是难若登天?“在下也曾想过凶手是否用了类似投石机的东西。不过即使用了那类凶器,应该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军八郎如此说道。

不愧是个对最新学问极有见地的博学之士,一切都讲究逻辑分析。投石机会将石弹朝上方射出,画出抛物线后飞往目标。虽然远比徒手投掷更具杀伤力,但要命中移动中的物体必定难上加难。即使碰巧命中,理应也不至于造成这种情况。倘若石子砸中脑袋,伤口理应在脑门上。这么看来,这名武士当时应该是配合飞石落下的角度抬头仰望,才让石子砸中额头。但通常若觉得情况不妙,理应会闪躲才是。即使没闪躲—

石子应该也不至于会嵌进去,百介说道。

不可能吧。这石子实在太小了,要以类似投石机的装置命中目标,照理弹丸需要相当的重量,而这块石子未免过于轻盈。

绝无可能,军八郎说道。“那么,还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凶手曾使用火药。”

百介这么一说,军八郎也双手抱胸地回答:“在下亦有同感。昔日曾看过火药炸石,亲眼目睹硬石应声猛烈四散。旁若有人,或许真会丧命于此。但在尸体附近并未发现任何使用过火药的痕迹,也不见四散的碎石。再者……”军八郎手指尸体的额头,“这并非一块碎石。瞧它形状浑圆,虽然似乎有少许灼烧的痕迹,但绝非炸裂大石产生的碎片。”

百介也认为这说法极有道理,尸体额头上的小石子的确颇为光滑。那么—“撇开嵌在尸体额头上的是块石子不谈,这种死法最合理的解释或许是从近距离以飞箭狙击。”“有理。嗯,这块石子若曾为箭簇,那么看来的确像是死于弓箭狙击。倘使当时突然有个持弓的盗贼从死者面前跃出,趁其措手不及,朝其眉间放箭……的确可能造成此种情况。”军八郎俯视着尸体说道。

如果嵌在这具嘴巴大张的尸体眉间的是一支箭簇,死相确实会—至少比现在—显得自然得多。不过,嵌在理应插箭簇之处的却是一块小圆石。“是否可能—这石子就是个箭簇,只是后头的箭柄在命中后折断或脱落了?对了,现场是否有什么类似箭柄之物?”“没有。再者,就形状上分析,要拿这块石子充当箭簇,未免也太不合理。它毫不锐利,虽然没拔出来,但光从露出的部分看来,也不见任何曾被缚在箭柄上的痕迹。”“所言甚是。”

若要以它取人性命,还不如用支普通的箭。“凭这块石子,再怎么射都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吧。”“的确不可能。看来这绝非人为,或许是某种天然因素所致?”“大哥的意思是……意外?”“与其说是意外,或许更应该说是天灾吧。”军八郎说道,“从落雷等现象可知,自然可能给人带来各种超乎想象的怪异灾害。诸如石从天降、兽身碎裂等现象,也时有所闻……”“大哥说的是棂鼠吧,果真不愧是博学多闻。此乃一种栖息于北国山中的野兽,一为人发现,便会自碎其躯。大家都相信这种碎裂会召来山神之怒,因此若遇此情况,该日便不宜继续狩猎。”“看来山地果然多异象。那么……”(原来如此。)

百介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找来了。军八郎期待找个外人来证明这是个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异象,借此达成某种结论。“正巧又碰上这种大热天。”军八郎蹙着眉头,将草席盖回到尸体上,“因此,非得在今日将遗体下葬不可。再加上还得给遗族一个交代,因此在下只得赶在日落前请你来验尸。也没问你是否方便,便要求你火速赶来,真是万分抱歉。”

军八郎再度低头致了歉,接着命小厮过来带路,将百介请进了客厅。百介诚惶诚恐地走了进去。

不料客厅竟然比土间还闷热。原来这栋屋子里最凉快的地方就是稍早身处的土间。因此,不宜遇热的尸体才会被停放在那里。

只听到屋外传来阵阵蝉鸣。军八郎缓缓问道:“那么,你可有什么想法?”“这……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鸓鼠’?”

鸓鼠?军八郎高声惊呼,露出了一个怪异的表情。“你指的可是那妇孺口耳相传的妖怪?”“嗯,可以这么说。”百介开始翻阅挂在腰上的记事簿,里头详细记载了他从全国各地搜集而来的奇闻怪谈,“鸓鼠这东西,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称呼。江户则称之为飞鼠。”“鸓鼠。”军八郎重复了一遍后问,“那不是兽肉贩子的俗称?”“是的,这个词常用来称呼贩卖山猪或鹿肉的贩子,还有烹煮这类野味的店家,有时也用来骂人,比方说,那家伙是只鸓鼠之类的。”“就是指古里古怪的人吧?”“是的。有时也用来形容不该染指的女人。这种用法的语源想必也是出自这类野味料理,衍生自通常不该吃的肉或经过调理后让人无法辨明种类的肉。不过大哥,鸓鼠这种东西,其实是一种鼯鼠。”“鼯鼠……可是那种貌似老鼠,在树与树之间滑翔跳跃的畜生?”“是的。孩童们不是常把衣服袖子拉大,戏称自己是鼯鼠吗?他们模仿的就是这种畜生。”“原来如此,模样的确有点像。你的意思是鼯鼠也会化为妖怪?”

是的,百介翻阅着记事簿说道:“日久成精的鼯鼠,名曰野袄。”“野袄?”“是的,意乃荒野之袄。”“为何以荒野之袄形容?”“噢,因为这种妖怪会在人行于荒野时,突然从眼前蹿出,挡住去路。在理应毫无遮蔽物的山野中,这种感觉活像被纸门挡住去路似的。这类怪事在土佐等地常有发生。筑前一带称此异象为涂壁,壹岐国则以涂坊称之。由‘坊’一字可见,一般公认这种现象并非单纯的异象,而被认为是妖怪作祟。虽然称呼因地而异,指的其实都是同一种东西。”“嗯……不难想见,若视线为体形硕大的鼯鼠所阻,感觉的确像被纸门挡住。不过那么小的畜生,真有可能长成这般庞然大物?”“噢,其实并非如此。”百介强忍着笑意回答。想不到生性严肃的军八郎对这种无稽之谈竟然如此认真。“该怎么说呢。在这坂东一带,野袄被认为是一种类似包袱布般的东西,因此佐渡一带以衾称之。其实,它体形并不庞大。”“体形并不庞大,却被以袄形容?哎,果真奇怪。完全无法想象它是什么模样。”“小弟认为,不如把它想象成寝具的衾。就挡人去路这点而论,的确是以袄形容更为贴切;但若联想到鼯鼠的形状,或许以被巾来形容更为妥当。也有人称之为晚鸟或木板方盘。这些称呼都源自对蝙蝠一类的联想。据传突然罩到人脸上的,就是这种东西。”“噢,”军八郎高声说道,“有理。双眼被遮蔽,感觉的确如同被异物挡住去路。那么,衾这个称呼,也同样是个比喻吧?指的是视线突然为异物遮蔽,这既可以拉上纸门比拟之,亦可以罩上被巾形容之。嗯,或许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军八郎双手抱胸,接连点了好几次头后,才突然抬起头来问道:“这话题的确有趣,但和本案可有什么关联?”“有的。这野袄会贴在人脸上吸取精血,但它其实是被一种名为貒的东西操控了。”“貒?指的可是穴居的狸?那么会不会是狸、貉一类?”

详情小弟也不大清楚,但应该就是这类畜生,百介回答。“不过,就大小、形状而论,狸与鼯鼠可是大不相同。鼯鼠与蝙蝠,不,应该说是与松鼠更为接近,与狸毫无类似之处。”“的确是如此。虽然有人将其视为同类,但鼯鼠即使日久成精,理应也不会化为貒。依小弟推测,此巷说的原意应指野袄乃某种鼯鼠,由貒从旁操控。”“操控?指这鼯鼠是被狸抛出去的?”“与其说是抛出去的,或许不如说是吹出去的。”

噢,军八郎仰天说道:“嗯……实在难以想象。你的意思是说,它是像放吹箭般被吹出去的?”“小弟也未曾亲眼瞧见,不过是全凭想象的推测。”“那么,飞起时速度理应极为威猛才是。”“小弟也如此认为。从有人称之为野翳或野铁炮这点来看,应是极为威猛,没错。”“野……铁炮?”

是的。百介点了点头,再度翻阅起他的记事簿。“全国各地均相传有投掷石砾的妖怪,诸如天狗砾、石打等。不过,被冠上‘铁炮’二字的仅限此例。”百介说,“蝙蝠和鼯鼠之辈顶多只能滑翔,绝不可能迅如弹丸。而野铁炮的速度可就相当威猛了。”“原来野铁炮如此厉害?”“是的。小弟认为,野袄本身应为某种蓬蓬松松、会朝人脸上罩过去的东西。但野铁炮应该是吹射出去的,既然叫铁炮,想必速度非凡。总而言之,传言深山中的确住着这类妖怪。若真有这种能够发射鼯鼠的畜生,那么这块石子或许就是由这种东西击发的。”

原来如此,的确有理。军八郎恍然大悟,接着便低头沉思了起来。“若你所言属实,那么,滨田先生就是碰上了那种妖怪?”“如此解释……能否给大家一个交代?”“这可就……”军八郎再度陷入沉思。虽然说了这么多,百介也并不能确信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是在想到以铁炮击发石子可能造成这种情况后,想起了昔日曾听闻的野铁炮传说罢了。“大哥。”

噢?军八郎抬起了头来。“方才所言绝非个人杜撰,的的确确是小弟在北国听闻的传说。不过……”“怎么了?”“不过,也不能排除人为致死的可能。”“人为致死?意思是背后有凶手?”“是的。若是如此,大哥认为该出面缉凶吧?”“当然,”军八郎回答,“其实,上司一再交代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倘若他死于凶杀,这便是一件攸关八王子千人同心声誉的大事,若无法尽速缉凶到案,严加惩罚,对外有个合理交代,后果实不难想象。”“情况并非如此单纯?”“没错,”军八郎手按太阳穴说道,“若事情如此单纯,一切还好办。但在下的直属上司田上大人似乎无意探究真相,反而希望不要对外张扬。如此一来,在下与组内同侪根本无法商议案情,放手追查。”军八郎蹙眉望向百介,继续说道:“其实,在下对维护武士的声誉并无兴趣。但若真有凶手,那就绝不能放任其逍遥法外。由于找不到适当对象咨询,才特地把你请来。”

果真是正义感十足的汉子。“不过,听了你方才那番话,在下也开始有点相信了。若北国曾有先例,那么就以异象导致的奇祸来归结本案吧。看来把你请来果然正确,容在下诚挚地向你致谢。”

军八郎再度低头鞠躬,百介连忙劝他起身。“大哥,可否让小弟进一步调查这件案子?嗯,遗体还是可以下葬,但由于仍有疑点尚待查清,不知可否暂缓半日……不,一日,好让小弟做一份调查记录?”

百介似乎发现了什么疑点。“暂缓一日不成问题。”“小弟将于明日再度来访。在此之前,请先别对外发表任何结论。”百介说完,鞠躬致了谢。二

火速赶回江户后,百介没有返回位于京桥的家,而是径直赶往曲町,只为造访某位不久前在旅途中结识的人物。

此人名曰诈术师又市。诈术师并不是什么好词,意为以花言巧语诓骗他人的骗子。从这个别称不难看出,这个名叫又市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从春季开始,百介耗费数月周游越后搜集怪谈,其间曾碰上某件事,因缘际会地结识了这个诈术师。也不知是怎的,百介和这个骗子竟然臭味相投,甚至还和他结伴返回江户。此人的确是个骗子,但同时却也是人中豪杰。虽然精通许多在人世表层见识不到的龌龊伎俩,但并不靠它们为非作歹、四处行恶。经过几番交谈,百介便深深为他的为人着迷。

小的平日在四谷门外的念佛长屋栖身。道别时,又市曾告知百介他的居处。也曾说过:或许先生用不到小的,但若碰上什么需要调解的纠纷,欢迎先生随时来访。

这人应该帮得上忙。百介觉得他或许能找出答案。大哥军八郎生性过于严肃,是个只看得见人世表层的人。或许自己这个不肖的弟弟帮不上什么忙,但若要观察大哥看不到的地方—市井生活的另一面,百介或许还能派上一点用场。这种时候,又市这样的人可就大有帮助了。

腮红店、木制家具店、木屐店,他透过小店旁紧临露天空地的木门眺望。只看到好几栋模样相似的长屋,分不清哪一栋才是目的地。再加上天色徐徐变暗,薄暮让景色显得混沌纷乱,每栋长屋看起来更是大同小异。

尽管夏日白昼漫长,此刻也真的太晚了。太阳在他四处寻找的当头失去踪影,突然下起了雨。

他慌忙跑进了空地。这种长屋的屋顶没有排水管,雨水宛如瀑布般沿着木板屋顶朝空地中央倾泻而下,这下他浑身被淋得更湿了。虽然还是让他找到了地方避雨,但长屋原本就弥漫着浓浓的湿气,再加上地面排水功能不佳,只能眼看着整片空地逐渐化为水塘,为了不时将朝自己涌来的积水踢回去,两脚变得更湿了。

眼看雨一时半刻大概停不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跨出避雨处。这时背后的门突然开了。“呀,是你?”“噢,这不是谜题作家先生吗?”

原来开门者就是又市。他身穿白麻布衣,佩戴护腕绑腿,头缠白木棉的修行者头巾,胸前还挂着一只偈箱,一身打扮和百介在旅途中初次见到他时完全相同。又市平日四处行走挥洒箱中符咒,表面上是个驱魔祈福的御行。“瞧先生浑身都湿透了,快进来吧。”又市说完便将百介拉进了屋内。“这、这儿就是……你的……”“不,这儿是我家。”客厅里还坐着一位个头矮小的老人。“噢,你不就是备中屋,不,治平吗?”

治平是常与又市为伍的小混混,据说是易容高手。他现在的模样就和百介初次见到时截然不同。“别来无恙?上回承蒙先生照顾了。不把身子擦干可是会着凉的,快拿条手巾擦擦吧。”治平以粗鲁的口吻说道。“噢,我上这儿来……”

看他们俩凑在一块,铁定又在策划什么计谋了。“并没有偷听两位在谈些什么的意思。”“噢,这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上次办那桩案子时,已经让作家先生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现在我们俩正在商讨去甲府处理一桩案子的细节。倒是作家先生,可是来找这诈术师的?”“是的,我有件事打算找又市研商。”“研商?什么事这么严重?”又市笑着说道,“那么,就等我们甲府这桩案子结了,手头没事时再说吧。”“这、这、这件事可等不得。今日就想稍稍借重你的智慧……”“先生真是太抬举我们了,我们俩不过是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尤其是这个老头,先生瞧他生的这副德行,活像个吃人妖怪。”“少啰唆!”治平回嘴道。“总之,快把脚擦干进来吧。我们和作家先生也算有缘,有什么事就说来听听。喂,阿又,瞧你愣愣地挡在那儿,作家先生哪能上来?先生,请都请了,就快上来吧。”

虽然生得一脸凶相,但这个名叫治平的老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不知是何故,百介对自己识人的能力倒是颇有自信。

屋内除了被褥,几乎可说是空无一物,让人看不出屋主平日靠什么样的活儿营生。

百介走进客厅,稍稍打了声招呼后,便单刀直入地说道:“可有什么投掷小石子的方法,能让小石子以猛烈的速度嵌进人的身体?”“什么?”治平听了纳闷不已,一张皱纹满布、方方正正的脸上挤出了更多的皱纹。又市则笑着回答:“这哪有什么不可能的?老头,你说对吧?”

是呀,治平一脸阴沉地回答。“这……如何能办到?”“利用铁炮呀!”“铁炮?”

铁炮可以击石?“你的意思是,以石子取代弹丸击发?”

可以这么说,治平回答。“也就是说,把石子塞进类似种子岛火绳枪或短筒火枪的东西里击发?这么做,铁炮岂不是会炸裂?”“若是普通的铁炮,应该会炸裂,没错。”“所以使用的不会是普通的铁炮?”“虽不知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但我就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先生吧。先生应该也知道铁炮是从外国传入的吧?”治平突然转换态度问道。“噢,因此才被称为种子岛吧。据说是在天文十二年葡萄牙人漂流到了大隅的种子岛,所谓的火绳枪由此传入……”“嗯,正是如此。时下国产的铁炮就是以当时的火绳枪为基础锻造的,形状至今仍没什么改变。不过呀,先生,铁炮传入国内的时间其实更早。”“是吗?确曾听闻年代可以追溯到更早。否则直到有异国人漂流而至才知道有这种东西,未免也奇怪了点。有人说文龟二年曾由南蛮人引进,也有人说武田家曾于大永年间获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这些更早。”治平说道。

这可就没听说过了。“铁炮并非只有南蛮人才有。可别忘了火药可是唐土的人发明的。”“这……意思是……”“只要有了火药,这种器械谁都做得出来。早在战国乱世之前,海盗就已频繁往返大陆。据说当时,他们就曾引进过类似铁炮的东西。当然,那种器械和种子岛不同,制工可能较为粗劣。”“那种铁炮能击发石子?”“那东西有人称之为石弓,有人称之为石枪,名称林林总总,但总而言之,就是铁炮。”“这……没想到比德川之世还早的东西,竟然能残存至今。”“我说先生呀,”治平向前探出矮小的身躯,“扫帚和木屐都是幕府时代前就有了,而且还演变得愈来愈好用,不是吗?”“话虽如此,不过那些东西是生活当中常用的工具,不同于这种已经失传了的技术。”

只见治平的双颊松弛了下来。“难道它……尚未失传?”“别忘了,咱们江户的工匠可是有两下子的,万万不可小看吾国的技术。这些人什么东西都做得出来,而且还会稍加改良,让东西用起来更顺手。不过,先生可知道为什么种子岛一直没做过改良?”“这—”

这可想不出什么解释。“就让我来告诉先生吧。那是因为种子岛原本的结构就很理想,只须依样复制就成了。要把这东西做好很简单,只需将其分解,复制出相同的零件,再进行组装即可。铁炮是打仗时用的,所以就和刀一样,数量不够多可派不上什么用场,因此力求构造简单、易于大量制造。时下也有无须使用火绳的铁炮,但极难瞄准,因此无法普及。不过,石枪打战争开始前就有了,而且多为盗贼所用,因此发展截然不同。”“盗、盗贼……”“嘿嘿嘿,”治平笑着说道,“虽说是盗贼,可不是一般的盗贼。这些家伙自古便和大陆进行交易,也就是海盗。有些甚至狂妄到以水师什么的自居呢。”治平眯起双眼凝视着百介,“若真有人代代保留了那些家伙使用的石枪技术,并屡经改良承袭至今,其实也不足为奇。”“呵呵,”又市笑着问,“怎么啦?瞧作家先生一脸嗅到臭鼬放屁的神情。”“噢,没、没什么。”

百介完全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事实,还是纯属无稽。乍听之下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依然感觉颇为荒诞。“别看这个老头生得这副德行,昔日也曾干过盗贼呢。”“噢?”

阿又,闭嘴。治平狠狠瞪了又市一眼。“怕个什么劲儿?先生可是值得信赖的,即使亲人里有人当差,也不会把咱们卖了。”又市说道。百介只感到心脏猛跳个不停。“倒是你这神棍,明明十几年前就金盆洗手了,怎么还忘不了这种出卖、被出卖的土匪把戏。”

治平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作家先生,这个叫事触治平的家伙,出身鹿岛。‘事触’这词原本的意思是四处传扬鹿岛神宫的神谕者。但这家伙也不知怎的……”“阿又,闭嘴!”“怕个什么劲儿嘛!总而言之,虽然这种勾当通常是女人干的,但这老头从前也颇擅长进店里拉拢人加入盗匪,曾是个享誉圈内的大骗子。论欺诈,这老头可是无人能敌。”

别再提什么当年勇啦,治平把脑袋别向一旁说道。“喂,不把话说清楚,人家怎么可能明白。当年将这老头调教成天下第一大骗子的,是个海盗出身的土匪头子,名叫野铁炮岛藏。”“野、野铁炮!”百介不禁失声大喊,觉得自己的心事仿佛早被他看穿了。“那个野铁炮,指的就是这老头方才提到的击发石子的铁炮。据说岛藏这个人出身壹岐,年轻时在玄界滩曾是个名震一时的混混。也有传言称他曾在长崎学习兰学。后来他一路流浪,最后当上了濑户内海的海盗头子。就是在那个地方,他接触到了世代传承下来的石枪,并略加改良,使其更易于使用。因其为野外锻冶,故名野铁炮。当时各方曾视其为一大威胁。”“一大威胁?”

没错,又市说道。

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着实让百介百思不得其解。

但又市继续说道:“虽不知这石枪的构造如何,但打起来却比种子岛要精准。也不知是火药的配方有哪里特别,还是有什么特殊的装置,总之据说几乎是百发百中。击发的是普通的石子,而且还是自家土制,想做多少支就能做多少支。岛藏老大毕竟是个大人物,据说他从没用这石枪杀过人。不过他毕竟不是大名,没几个盗贼胆敢拥枪自重,因此广为外人畏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嘛,手上有这种东西—(有这种东西,谁不怕呢?)“这、这种枪如今……”“如今已不复存在。”治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复存在?”“野铁炮老大锻造的石枪已不复存在。不过一如我方才所言,也不能保证没有其他人仍在制造类似的东西。毕竟这种击发石子的铁炮自古便有,若有其他哪个人像老大一样将其略施改良,造出更易于使用的铁炮,其实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那名叫岛藏的盗贼制作的器械,原本也是根据传统的石铁炮略加改良而成的,因此假使其参考的原型仍在,姑且不论是否精准,要想击发石子也不无可能。

好了,又市说道。“噢?”“作家先生,这家伙已经一字不留地把该说的都说了,不知作家先生是否也能表明来意?”“好吧。”百介也无法再隐瞒了,只得全盘道出。要想瞒过这神通广大的诈术师,凭百介的这一点道行大概还差了十年、二十年。不过,随着百介说明来意并细述整个事件经纬,两个混混的表情也变得愈来愈僵硬。尤其是事触治平的神色变化更是明显,到头来圆睁的双眼都布满血丝,双唇也失去了血色。待百介把话说完时,雨已经停了,屋内也变得一片漆黑。屋外传来阵阵蛙鸣。“那个……”黑暗中,只听到治平问道,“那遇害的同心是否叫滨田毅十郎?”

是的,百介回答。“那么,先生大哥的上司名为……”他在黑暗中再次问道。

记得大哥说,姓田上。百介这么一回答,黑暗中的治平便沉默了下来。百介还感觉到他正在悄悄打战。接着,似乎听到两个混混在黑暗中,而且是悄声地讨论些什么。百介完全听不出他俩的谈话。蛙鸣声中,依稀夹杂着自己血液的流动声。此时百介开始徐徐感觉到一种似乎踏上了不归路的恐惧。他深感自己生息的世界和两人的有着天差地别。

百介活得的确不似军八郎般拘谨,总是四处放浪、随波逐流地游戏人间,但和潜藏在眼前这片黑暗中的两人大不相同。他们的人生和军八郎正好相反,甚至可说是完全沉浸在黑暗当中,绝不是百介这种半吊子应该往来的对象。百介深受又市吸引,和百介对军八郎的仰慕之情或许有几分相似。若将军八郎比拟为白昼,又市则就是黑夜。而两头都不是的百介,不仅对昼夜抱有同等的憧憬,其中或许还掺杂着几分忌妒。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他怀疑自己是否应将昼夜联系在一起,也纳闷这么做会不会犯什么禁忌。

此时,黑暗突然晃动了起来。只听到有人将门拉开,霎时—

突然有人点亮了一只灯笼,只见修行者头巾在朦胧中浮现,原来点灯的是又市。又市提着灯笼的影子顿时塞满了整个屋子。“又、又市……”

影子顿时晃动了一下。屋内已经不见治平的身影。“作家先生—”“噢,什么事?”“得感谢先生告知我们这个消息。看来,我们和作家先生果真是有缘哪。”“是、是吗?”(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又市缓缓转过身来,影子也随之转了一圈。“一如作家先生发现的,取了那同心性命的,应该就是野铁炮,没错。”又市说道。

究竟他指的是妖怪野铁炮,还是盗贼野铁炮,这点百介当然无法判断。不过还没来得及问,又市又继续说道:“依小的看来,明儿就要展开一场搜捕野铁炮的行动了。”“搜捕……”(他怎么会知道?)“那么,要搜捕的野铁炮是……”“不过对方是个妖怪,靠这种半吊子的招式哪对付得了它。”

听来应该是妖怪野铁炮了。似乎猜到了百介会如此判断,又市继续说道:“倒是有个方法可以预防野铁炮袭击。只要在怀中放一种名叫卷耳的草。如此一来,那只貒就无法吹出野袄了。倘若脸被野袄罩住了,靠刀刃是割不开的,但若以染有铁浆的牙,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它咬破。不过,卷耳这种草不易取得,要武家人涂抹铁浆亦是强人所难。因此……”

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递向百介说道:“此乃能烧退妖魔的陀罗尼咒,请转交给作家先生的大哥。只要把这张符朝肩头上一贴,应该就能幸免于难。”

又市说完,便摇了一声铃。丁零—三

翌朝,百介也没找到答案,便动身前往八王子。虽然仍得不出结论,但既然已经听了这么多,也不能坐视不管。再加上找不到推托不去的理由,因此只得二度造访军八郎,并将符咒交给他。

迎接百介时,军八郎一脸古怪的神色。令人惊讶的是,他们还真的展开了搜捕行动。

昨日百介离开后,军八郎随即前往上司田上兵部的宅邸,禀报了山怪野铁炮的传言,并表示:“由于死因仍待详细调查,尚需一日准备调查记录……”

据说也不知何故,田上当时脸色铁青地说,若真有这种妖怪,可不能任其继续撒野。山中亦有民居,若任其危害百姓,势必损及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声誉。应立刻准备进行搜捕,及早捕获消灭。

一如其名,千人同心乃以旗本身份的千人头为首,旗下有组头十名,每组均有百名同心,合计千人的组织,由各组轮流执行不同的勤务。田上并非组头,仅官拜奉行所的头号同心,带领的是包含死去的滨田与军八郎等约十名下属,每位同心又各率一名小厮,因此共有约二十人参加本次搜捕行动。据军八郎所言,这次行动似乎未曾知会组头。“对付妖怪也不必急着邀功,但田上大人对这案子的态度实在奇怪。虽然亟欲为部下报仇雪恨的心情可以理解……”绑上了束衣袖的带子并撩起外襟往腰上掖的军八郎说道。

百介将昨晚又市所言陈述了一遍,并将符咒交给了他。军八郎面不改色地收下了符咒。

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看他这样,仿佛以为百介要求暂缓一天,全都是出于关心,只为替他求得这张符咒似的。百介看在眼里虽然有点庆幸,但多少也略感心虚。

军八郎绑上扎头巾,将符咒往胸襟前一插,便带着小厮前往山野。虽然百介的任务已经完成,但并不想这么早离开。只是实在不敢要求同行,便留在宿舍里。纵使坚持要去,同心能干的活儿,他也是一样都干不来。最后,百介只能独自留在屋内,为大哥看管官舍。

这官舍与其说是武士宅邸,其实更接近农家。虽然如此,比起左门殿町周边的御先手同心官舍,这儿可宽敞得多了。军八郎尚未成家,因此伙食悉数委托邻近农夫的妻女代为料理。此外,还有一名男仆负责料理伙食以外的身边杂务。这名男仆其实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虽然耳朵似乎听不大清楚,办起事来可是十分机敏。据说年轻时还曾为捕快持过十手捕棍,看来这个名叫太助的男仆可能曾在官府内当过随从之类。

和这个前随从老人聊了一段不投缘的话后,百介又吃了点腌萝卜,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正午。

今天不似昨日炎热,大概是有风的缘故吧。

百介从檐廊走进庭园,使劲伸了个懒腰。辽阔的景色给人一种开放感。

整个江户都是平的,低矮的建筑物杂乱地群聚在一块过于平坦的土地上,景色当然不会太好看,再加上大江户圈以内的排水效果实在太差。有了周游诸藩的经验,他才领悟到江户原本是个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大家不过是强忍着一切恶劣条件,将其整理成一个能住人的地方罢了。而且还强忍着一切不便,让这块地方挤满这么多居民,造成了更多不良的影响。但大家还是学会视而不见、刻苦忍耐,或一笑置之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这就是江户。

相比之下,八王子一带有着成群山峦,还有田圃、屋舍及河川点缀其间。适度的抑扬顿挫让人看了心旷神怡。在山中久了,或许真会忘了品味山中生活的乐趣。原因是一旦习惯了山中生活,对山岳本身的美将会视若无睹。住在海边也是同样道理。而在江户,唯一能看到的山只有一座富士山,河川则多为水道沟渠,生活在一片平坦中让大家错过了诸多美景。

不分昼夜,都是同样无趣。百介感叹道。眺望着远方山峦,暂时忘却心中烦恼。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了怪异的声响,也见山鸟伴随着声响成群飞起。“这是怎么回事?”太助似乎也发现情况有异。年迈的他步履蹒跚地走进庭园,以手遮阳朝远方眺望。“哎呀,看来事态不妙。可否请先生在此留守片刻?不知主人会不会出什么事,我得过去瞧瞧。”

也不知道老人这么说可有什么根据。只见他撩起衣摆,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即使真有什么事,看他这副德行应该也帮不了什么忙,只会碍事而已。

不过,情况看来的确不妙。而且,还真被那老人说中了。

不出半个时辰,便听到一阵嘈杂声从屋外传来。没想到,出门入山进行搜捕的所有成员悉数遭到妖怪袭击。只见参加搜捕行动的一行人,个个踏着比方才的老人还踉跄的步伐,从山的那头回来了。不只是同心,就连小厮都像是喝醉了似的,个个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走回来。

其中唯有两人例外。一个是军八郎。另一个则是这次搜捕行动的总指挥,田上兵部。

只见军八郎不同于其他同侪,依然步伐稳健,肩头还扛着一个看似大型野兽死尸的东西。至于田上兵部,则是被四名小厮抬回来的。一眼就能看出他并非神志不清,也不是双腿发软。只见田上兵部两肩和双腿都让人抬着,打大老远就看得出他已经死了。而且他的额头上还嵌着一块石子。

小厮们踉踉跄跄地把田上抬回来,谨慎地将遗骸放到了事先铺好的凉席上。军八郎朝着遗骸默祷了半晌,接着便将扛在肩上的兽尸摆到了田上身旁。百介发现这是一只体形庞大的狸,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原来,这就是野铁炮。

百介不由得跑了过去,仔细地观察起这妖怪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只日久成精的狸,也就是所谓的貒。“大哥……”百介抬起头来,只见军八郎深深吐了一口气说:“百介,多亏有你相助,在下才能幸免于难。”说完又以两手拍了拍百介的肩膀。“这、这么说来,大哥一行真的碰上了……”“没错,在下一行人果真碰上了野铁炮。你方才也瞧见了,大伙儿都被罩住了脸、吸取了精气。倘若没有它,在下想必也无可幸免。”军八郎指着那张陀罗尼符咒说道。“被、被罩住了脸?大家真的都被野袄罩住了脸?”“没错,在下也被罩住了。”“真、真的吗?”说老实话,百介还是不大相信。“那东西果真是鼯鼠?”“感觉似乎是一种柔软的毛皮,就这么突然从背后朝咱们头上罩来。不过,也不知是怎么,噢,或许是这张符咒果真灵验,罩住在下脸上的野袄没多久就脱落了。如果再久一点,或许在下早就窒息了。当时在下的小厮已经失去神志,倒在身旁了。赶紧将他弄醒后,在下连忙四处巡视,但为时已晚,其他同侪均已遇袭。最遗憾的是……”军八郎转头望向田上的遗体。“想必田上大人曾与此山怪对峙,一番英勇的缠斗后与其同归于尽。早知如此,真该把这张符咒交给田上大人才是。”“不过,大哥……”“不,田上大人想必是避开了飞来的野袄,然后与这野铁炮对决的吧。”军八郎低头俯视起狸尸。“这妖怪的尸体是在距离田上兵部遗体近四米处找到的。”军八郎弯下腰,指着这只狸的颈子说道,“此匕首乃田上兵部所有。瞧它身上不见其他外伤,看来一定是死于田上大人之手。依在下所见,这野铁炮应是在发现自己吹出去的野袄没有命中,准备击发一颗石子的一刹那,被田上大人以匕首刺中要害,一命呜呼。”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过是一只狸。虽然就体形大小而言,这只狸的确不寻常,但在百介看来,这应该不会是只能击发石子、吹出野袄的妖怪。畜生终究是畜生,不管活多久、长多大,在百介看来,这完全不像只身怀妖力的怪物。在四处云游期间听到愈多这种故事,愈是让百介体会到,若真有超越人智所能理解的妖怪,也不该是这种具有实体的东西。

从曾幻化为人的狸身上剥下的皮、从曾吃过十个人的大鼬身上剥下的皮,这类东西百介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但在他的眼里,这一切都不足采信,怎么看都像是假造的。毕竟兽皮不过是兽皮,尸骸不过是尸骸,死了哪还能证明它曾有什么妖力?眼前这只狸的尸骸也是如此。虽然是只令人诧异的庞然大物,但从它身上就是感觉不到任何神秘的法力。难道这真的就是那妖怪?

不过,军八郎可是深信不疑。“想必滨田先生遇害时也是这情况。虽然他精通武艺,但碰上的毕竟是只妖怪,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突袭,当然没有任何胜算。不过畜生毕竟是畜生,碰上勤修武艺不辍的田上大人的反击,最后还是赔上了性命,只可惜田上大人也与它同归于尽了。毕竟那是法力强大、千年成精的妖魔,对其底细缺乏了解,终究无法全身而退。若是听了百介友人的报告,想必大人理应也能躲过这个劫数才是。在下能平安归来,也真该好好感谢那位友人相助。”说完,军八郎再度心怀感激地摸了摸又市赠与的符咒。

那诈术师的符咒果真灵验?即使事实证明似乎真是如此,百介还是颇为存疑。

不过,若只是军八郎一人遭袭,事情还不难解释,但九名精壮的同心和十名小厮都经历了这件怪事,看来他们碰上的还真是名叫野袄的妖怪。而军八郎因携带符咒得以幸免也是事实。这下不信也不成了。

就在此时,组头佐野有斋手持大刀赶到现场。

亲眼目睹现场的奇态,这统率千人同心中的百人、官拜三十俵一人扶持的组头一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在听了军八郎等九名同心、十名小厮及百介的证言后,原本毫不信邪的组头也不得不相信这妖兽果真存在。

这场野铁炮事件就此落幕。四

当晚,百介应军八郎之请,在此暂住一宿。

理由是需要借助百介的知识制作调查记录。由于其他同心皆因头痛或晕眩无法值勤,组头只得命令毫发无伤的军八郎尽速提交详细的调查记录。

即使碰上的是妖兽,但任凭一匹畜生愚弄,毕竟有损武家颜面。因此,除军八郎以外的同心们均须等候上级发落。

唯有军八郎无须接受任何惩处。但他对这处分似乎甚感不服。毕竟他也和大家一同遭到妖怪袭击,也认为出击前请托神佛,对武士而言乃卑怯之举。再加上取了妖怪性命的是田上,军八郎认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安然归返,并没有立下任何汗马功劳,因此不断重申自己理应接受和大家相同的惩处。但上级并没有采纳他的异议。

组头的判断似乎是,田上能击毙野铁炮,是由于军八郎事前曾报告有关野铁炮的传言。因此军八郎也并非全无功劳。而且组头还认为在与狸妖对峙之前请求神佛加护,并非卑怯之举,而是武家应修的有备无患之德。至于其他同心必须接受惩处,是因为即使无神符灵咒可依赖,平日若精于修炼,武艺理应也等同于神威佛功。此次无法竟功,是因锻炼不精之故。

而殉职的田上兵部未经许可擅自入山搜捕,不出数合便为妖兽所杀,虽死但也应追究责任。只是此事乃因为手下同心报仇而起,虽与对手同归于尽,但毕竟还是解决了妖物。最后判定不问其罪,家属也无须接受任何惩罚。

结果,军八郎因这起事件获得表扬。不消说,百介自然成了他的恩人。

当晚,近邻农民、同心同侪与地方乡士纷纷前来祝贺,听完一行人击毙妖怪的始末,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军八郎也将百介这位亲弟弟正式介绍给大家,让他有幸吃遍大餐、饮遍美酒。来访的同心们笑着搔弄这个古怪弟弟的脑袋,农民们也纷纷尊称他为先生,让他听得颇难为情。大伙儿闹到了午夜过后始离去,军八郎这才找到时间撰写调查记录。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军八郎向弟弟道歉了好几回。百介的心境则是五味杂陈。养母早逝,养父的生意有掌柜管理,在喜好风流韵事的历代祖宗留下的古今文书中长大的百介,完全缺乏与血亲相处的经验。因此,百介此刻心中感觉尴尬与亲切杂陈,实难以笔墨形容。

夜色愈来愈深,不知是蟾蜍还是青蛙鸣叫得益发嘈杂。不同于江户蛙鸣的含蓄,这里的蛙类叫起来毫不留情。时值盛夏,屋内门户悉数大开,唯一的遮蔽物大概仅剩这顶罩着两人的蚊帐,完全无法阻隔屋外传来的嘈杂。

军八郎将调查记录大致准备妥当,已是子时过后。

就在此时,蛙鸣戛然而止。周遭陷入一片沉寂。黑暗中倏地冒出一盏灯笼火光。

丁零。

同时传来一声铃响。“有东西来了?”

丁零。

突然,庭园里浮现一团白影。“御行奉为—”

这嗓音是……百介定睛朝白影凝视。“大胆妖孽!是来报今日之仇的吗?!”“只是有事须与您相谈。”“什么?来者是何许人?明知此处为八王子同心山冈军八郎的官舍,还胆敢登门造次!”军八郎说着,一把握起了壁龛上的大刀。

百介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来者乃又市。“噢,大哥,且别冲动。这位就是……”百介死命拉着军八郎的衣袖制止道,“这位就是亲手绘制小弟今早交给大哥的陀罗尼护符、法力高强的御行先生!”“此、此话当真?”

那张陀罗尼符咒仍在壁龛中,被供奉在大刀后方的三方上头。

丁零。

军八郎连忙放下大刀,面向庭园说道:“请问,方才舍弟所言是否属实?若果真如此,先生可就是在下的恩人了。恳请宽恕在下的无礼。”军八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隔着蚊帐,一身白装束的又市看起来一片朦胧,仿佛眼前的人影不过是跑马灯,而非真正的人。

跑马灯般的又市回道:“该致歉的应该是小的。此时此刻在此处现身,遭人错认为妖魔之辈亦是无可奈何,理应是在下向大爷磕头请罪才是。但一如大爷所见,小的不过是一介以乞讨为生的御行,如此身份、如此装扮,实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造访武家宅邸,更遑论自正门而入。因此,还请大爷饶恕小的这般无礼之举。”

军八郎抬起头来望向百介。也不知何故,百介点了点头。“不过,御行先生,无论您装扮是否体面,托御行先生赐予在下的护身符之福,在下方得以自妖怪魔掌中全身而退。因此,为酬谢此救命之恩,还请进来接受在下款待。”“请大爷不必客气,”又市说道,“先前百介先生所言,其实半分为虚,半分为实。”“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张陀罗尼符咒确为小的所绘。但充其量不过是碎纸一张,毫无法力可言。”“但、但是……”军八郎慌忙望向百介。只见同样一头雾水的百介也哑口无言。“请问,您的意思是……”“小的此行,正是为了说明此事而来。”“说明……”“是的。”又市彬彬有礼地回答。“若依往常惯例,这出戏理应就此落幕。然而,本案事关百介先生的亲兄弟,而且,若百介先生未曾通报小的,此事本将不会发生。再者……”又市低头行礼说道,“曾闻同心山冈军八郎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如此豪杰,时下已是弥足珍贵。因此,小的认为本案万万不可含糊带过,甘冒遭大爷手刃之险,前来交代清楚。”“甘冒遭手刃之险……如此严重,可不能置若罔闻。”“那么,就请大爷听小的交代清楚。”“当然,在下愿洗耳恭听。”军八郎说完便坐正了身子。

此时,随着一阵沙沙声响,两个人影出现在又市身旁。其中一个是事触治平,另一个则是比治平个头更小的老人。“小的名叫治平。旁边这位老者名叫岛藏,又名野铁炮。”(原来他就是野铁炮岛藏。)

老人挤出一脸皱纹,慢吞吞地介绍道:“如大爷所见,虽然如今是年过八十的耄龄,但这位就是直到十二年前为止,在坂东一带肆虐的盗贼,曾为蝙蝠组的头领。”“什么!”军八郎的双颊痉挛了起来。百介也看得出他十分紧张。治平伸手制止道:“小的知道这其中有些误会,请大爷保持镇静。小的昔日也曾为蝙蝠组的一员,听命于岛藏头领。虽早已金盆洗手,但毕竟曾为盗人,如今胆敢在当差者面前表明身份,乃做过相当觉悟,保证绝不脱逃。因此,恳请大爷息怒,静静听小的把话说完。”“好吧。”军八郎咽下怒气说道。“蝙蝠组原为在濑户内海一带活动的海盗,平时沿海岸北上,登陆后在内陆建立据点,干了一阵子入夜后的盗匪勾当,再回到船上继续航行,前往下一个港口,就这么一路到了常陆,最后进入坂东落地生根。由于有时在海上,有时在山中,属性难分,故以蝙蝠为名。”

属性难分。这岂不是和我一样?百介自忖道。“虽说盗匪之徒悉数游走法外,即使讲求盗亦有道,也绝非善类。但就此点而言,岛藏头领的仁德可就值得钦佩了。不仅绝不伤人,绝不砸店,钱也不会悉数抢走。见百两抢五十两,见千两抢五百两,总之只抢一半。若遇对方呼救,也只会迅速退避。虽说贼就是贼,”治平继续说道,“但也因此从未遭逮伏法。只是头领此种做法在同行之间颇受质疑。”“同行……指的可是其他盗匪?”“您说得没错,”治平继续说下去,“盗匪其实也是形形色色。譬如五年前曾肆虐江户的荼枳尼组,就专门干强奸妇女、斩杀孩童、烧毁店铺等勾当。”“官府正在缉捕这群恶徒。”“似乎正是如此。总之,这群恶棍丝毫不知仁义为何物,要想使唤他们,唯有以金钱引诱。但这位岛藏老大,就连此等恶徒也对其敬佩有加,甘愿听候差遣。只是,仍有些许败类胆敢贸然挑衅。不过,老大拥有一种对付这种人的法宝。”(就是那石枪?)

百介想起昨夜又市曾说过它是一大威胁。有这种东西,的确算是个威胁。不过—

治平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古怪的东西。那东西形状像短筒火枪,却又有些不大一样,后头还有个状似木槌的握柄。“这就是岛藏老大将海盗们自古传承下来的石弓略做改良,可击发石弹的铁炮。”“可击发石弹?”军八郎看得瞠目咋舌,霎时一脸惨白地瞄了百介一眼。从他这表情,百介判断他心里想的是,这下可铸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了。“这代表……”(这东西果然存在。)

田上和滨田的死因,果然是人为的。那么,下毒手的凶手是—“该不会……就是三位吧?”“请继续听下去,”又市说道,“由于下手不必偷偷摸摸,因此这种石枪极适合用来干海盗这种粗暴的勾当。但就连蝙蝠组内也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可见它在盗匪同行之间几乎已成为一种传说中的神器。”“原来如此,这武器并非用来犯案,而是用来吓阻?”军八郎说道。

是的,治平随之回答。“即使没拿来取人性命,也发挥了不小的威吓效果。不过,这种石枪不仅精准度优于种子岛,射击距离也较长;而且以石子充当弹丸,也具有足够的杀伤力。再加上是野外锻冶打造,若有需要随时可展开量产,这就是其被视为威胁的重要原因。不过,世上不乏无恶不作之徒,有些家伙就开始打起了这东西的主意。”“是想偷取其制作技术吗?”军八郎一脸不悦地问道。“是的,那些家伙似乎打算将这东西售予西国的大名。”“原来如此,果真像是恶棍会打的主意。”也不知是否有了什么结论,军八郎终于恢复了镇静。不仅如此,由于是恶徒之间的纷争,他下起评语来也是一副不屑的口吻。“当时,也就是正好十二年前,岛藏老大解散了组织,打算过隐居生活。做这个决定的理由有二,一是……”治平定睛看着身旁的老人说,“他自认年事已高。当时岛藏老大已经年逾七十,已不再有力气干这行的勾当。二是……”

治平突然停顿了半晌,接着才继续说道:“为了外孙女,老大有个外孙女出生了。”

噢,军八郎低声喊道。“盗匪之流竟然也会成家,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古怪,不过岛藏老大偏偏有个女儿……”说到这儿,治平低下了头。

这下轮到又市接话:“接下来的……他们俩或许很难说出口,就由小的代他们解释吧。不过相信后来的事大爷应该也听过。野铁炮解散了蝙蝠组这件事,很快就在同行间传了开来。这下大伙儿可就再也按捺不住经年沉积的遗恨。原本个个一副有仁有义的模样,看到岛藏老大金盆洗手,就认为也无须再和老大讲什么江湖道义了。”“江湖道义……因此,就强迫岛藏交出那铁炮?”“一点儿也没错。那些家伙要求找个人继承那石枪的制造法。老大当然是断然拒绝了,毕竟老大根本没任何义务这么做。既然都抽身了,若仍在世上留下祸根,岂不是有辱自己的侠盗之名?于是,那些家伙就抓了人质以为要挟。”“该不会就是岛藏的女儿与外孙女?”“正是如此。”“此等狂徒果真卑鄙!虽为盗贼,也不可如此泯灭天良!”军八郎语气激动地说道。“大爷所言甚是,”又市回答,“那些家伙拐走了岛藏老大的女儿与外孙女,逼他若要人活命,就将石枪的制造法交出来。这群恶党背后似乎有治平刚才提及的大名撑腰。这下情况可严重了,老大的决定足以影响社稷将为承平还是乱世。不过,老大最后的选择乃是贯彻一己之信念。”“贯彻信念指的是……”“坚持盗亦有道,拒绝对百姓造成任何困扰。因此,岛藏老大焚毁了石枪的蓝图与模具,将一切技术悉数湮灭,仅留下这硕果仅存的一支。到头来,岛藏老大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女儿和外孙女都让人……”“都让人杀了?”军八郎惊讶地捂住了嘴。“正是如此。老大宁可毁弃传家宝刀,也不愿见其流落他人之手,并下令手下放下屠刀,蝙蝠组就此宣告解散。由此可见,岛藏老大赔上了女儿与外孙女,可谓以骨肉性命换来金盆洗手。大爷可说此乃因果报应,亦可称为恶之代价。只不过,这代价似乎过于昂贵了些。”

军八郎抿紧双唇,陷入一阵沉思。百介认为此时的军八郎大概已经忘却自己的立场,从心底对岛藏的境遇感到无比的同情与愤怒。“不过……”又市说道。“怎么了?”“有件事倒是十分启人疑窦。其实,石枪的传言、解散一事都还好说,但知道岛藏老大有女儿与外孙女的,即便在组内,理应也没有几个人。”“也就是说其中必有通敌的内奸?”“是的,当时曾有两名武士出身者寄身蝙蝠组内。日后发现,这两人就是与其他组织互通声息的内奸。岛藏老大的女儿和外孙女即为此二人所拐。”“可知此二人后来的行踪?”“解散时,此二人佯装和气地收下岛藏老大的酬谢金后,从此行踪不明,整整十年完全不见踪影。”“唉,实在是太没天良。”

是的,又市低声回道。“掳走岛藏老大女儿外孙女的,其中一人名叫滨田毅十郎,另一人则为田上兵部。”又市继续说道。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滨田毅十郎?先生大哥的上司名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百介拭去一身冷汗。

军八郎的视线不安地游移了好一会儿。就连百介都感到如此困惑,想必他一定更为混乱。最后,这个严肃不苟的同心不再隐瞒心中的动摇,开口问道:“田、田上大人与滨田先生……原本曾为盗贼?”“没错。”“而且还是出卖同伙、残杀无辜妇孺的内奸?”“一点儿也没错。”

噢,军八郎低下了头,这下他似乎想通了。只见他紧握起放在膝上的双拳,不住地颤抖着。“或许,这两个武士出身的浪人,他们的同心身份就是用支领到的酬谢金买来的吧。而且还聪明地挑上了八王子这地方。距离太近,反而不大容易被发现,这点实属遗憾。当初百介先生告知尸体的状况时,治平马上就怀疑会不会是岛藏老大所为。听到遇害武士的名字后,答案也就更为明确了。不过,岛藏老大年事已高,传闻早已不良于行。因此,小的等只得演这场戏。”

什么样的戏?军八郎咬牙切齿地问道。“其实,之所以将那张符咒交给军八郎大爷,乃是为了做个标记,避免误伤大爷。看到滨田为石枪所杀,田上心中铁定是不安稳。既然可以肯定凶手应为岛藏老大无误,理应尽早将其缉捕到案;但若这件事被公之于世,自己曾为盗贼的过去也可能因此曝光,恐将殃及自身安危。因此,他原本打算利用自己有权自由使唤的下属进行搜捕,一逮到岛藏老大便就地灭口。同时也认为只要身边有大批同心簇拥,绝不殃及无辜的岛藏老大或许就下不了手。万一真的遇袭,身边的下属也能保护自己的安危。倒是……”说到这里,又市从偈箱中取出一块看似包袱布的东西。“这、这是……”“这就是野袄的真面目。”“但、但是……”“这不过是张熟牛皮。罩上军八郎大爷的是一块普通的皮包袱布,但其他人罩到的包袱布上则染了麻药,而且还挨了几拳。”“什、什么?”“因为我们不得不孤立田上。岛藏老大他已是时日无多。如大爷所见,老大已是走路都走不直,说起话来也口齿不清,取滨田性命时几乎是爬着的。因此小的无论如何都得助老大一偿夙愿。为此,小的才设了这个局,帮助岛藏老大与治平报此不共戴天之仇。”“治平和他们俩也有仇?”百介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治平视恩人的仇如己仇?

又市转头望向治平回答:“噢,别看治平看似年迈,其实岁数还不到六十。十二年前年约四十六,也就是……”“噢?也就是说岛藏的女儿是治平先生的……”“是的。老大之女实为小的之妻,而老大的外孙女即为小的之女。”治平悄声说道,“只是,虽是仇人,如今田上兵部已是出色的同心,若为无宿人所杀,恐将引起轩然大波,同时也不敢冒犯高官之威信,才被迫出此下策。再加上两人如今均已成家,也不想殃及无辜家属,因此才……”“设局布置成妖怪所为?”百介不禁感到由衷佩服。若没他们几个揭穿这戏法的底,就连最接近问题核心的百介都无法判明真相。原来那只大狸死尸也不过是为此特别准备的道具罢了。只是,不知大哥对此有何看法。

军八郎只是默默不语。

或许本案的真相让他觉得自己上了当,但百介认为大哥这下毋宁是为了自己曾为田上这种上司效忠而感到悔恨。虽说事前毫不知情,上司竟然是个泯灭人性的大恶棍,还是给了他相当大的打击。(不过,不知大哥会做什么打算?)

百介想到了大哥的个性,军八郎只要一知晓犯罪经纬,便绝不可能视而不见。只是若将真相公布,不仅眼前这几个小恶徒将难逃被斩首的厄运,田上与滨田过去的所作所为也将同时被公之于世。同侪的同心们将遭严厉惩处,田上与滨田的家属也将连坐受罚,就连当年任用这两名恶徒的组头与千人头都将难辞其咎。(难道大哥为了坚守正义,将无视这一切后果?)“大爷的愤怒,小的当然理解。”治平说道,“毕竟小的一伙不仅利用了山冈大爷,还加害了大爷同侪,甚至取了大爷上司的性命,罪证确凿,理应以重罪惩处。虽然小的不认为将之公之于世为上策,但对于其他后果亦早有觉悟。”

军八郎依旧静默不语。“只是,小的依旧认为隐瞒真相方为上策。若将一切公开,大爷上司昔日所作所为便将无所遁形,势将引起轩然大波。但小的一伙亦为一再利用大爷倍感心虚,虽然表面上本案已结,亦无权阻止大爷继续追究。因此仍期望大爷能自行定夺。不论大爷决定将小的一伙就地斩杀,抑或押赴刑场斩首,一切将悉听尊便。”治平伸长脖子说道。

岛藏也浑身无力地低头跪倒在军八郎面前。又市静静伫立在两人身旁。百介则是紧张到连眼睛都忘了眨一下。

这时,军八郎迅速站起身来。只听到他开口说道:“三位还要在外头待多久?”

百介纳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大哥……”“自己居高临下,任由年迈长者跪坐在庭园中,岂不有悖人伦?三位不仅是舍弟旧识,也是在下的贵客,还请尽速入内接受在下款待。”“山冈大爷……”治平抬起了头来。“想必治平先生是误会了。在下所属的八王子千人同心威名赫赫,个个是武艺高强的刚健武士。或许不敌超乎人智所能理解的妖魔鬼怪,但哪可能笨拙到任由老迈百姓罩上包袱布便会昏迷不醒?再者,在下可是带有驱魔符咒,妖魔鬼怪才拿在下没奈何。御行先生,您说是不是?”“所言甚是,”又市笑着回答,“不过,符咒是否灵验,端看持有者之人德。”“有理有理,”军八郎终于开怀地露出了笑容,“想必妖怪也清楚这道理,因此没下错手、杀错人。倘若在下真死于妖怪之手,也必有罪当一死的理由。不过,或许那只狸死得冤枉,但调查记录既已备妥,欲修改也是无从。总之,降魔除妖本非同心该干的差事。百介。”军八郎向百介吩咐道,“快叫太助起身,速备酒。昼夜本不分家,今夜我们就畅饮到天明吧。来,还请各位贵客入座。”

好的,百介答道,并朝蚊帐外瞄了一眼。不过,他无法看清又市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狐者异

狐者异乃一不知好歹之奸险无赖生时藐视法纪极尽目中无人之能事以榨取他人图利一己死后因执念尚存屡以妖魔之形现身扰乱佛法世法一

时值十一月中旬某日,山冈百介在阵阵吹得人后颈受冻的强劲寒风中,走在通往小冢原的田间小路上。

虽然并非多冷,但风还是吹得令人打心底发凉。百介竖起了外衣的衣襟。心情倍感沉重。虽是主动前来的,但这段路走得并不愉快。百介试着四处移动视线,欲借佯装来游山玩水以提振兴致,但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他就是骗不了自己,只觉得心情依旧沉重。

穿过材木町,走到浅草寺前的广小路。茫然眺望穿过雷门的仲见世商店街,百介不由得踌躇起来。

走吧。百介朝左手边迈出步伐。他就是打不起精神直接前往。朝这个方向走,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得绕整座浅草寺一圈。根本是在绕远路。但他依然脑袋一片空白地走着。

日轮寺、天岳院、东光院,周遭寺庙林立。这一带除了田圃,唯一看得到的就是寺庙。

他走进了又一条岔路。在复杂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抵达一座杨柳环绕的堂宇旁。

这儿以前来过,他心想。接着便穿过空地走向前门,在鸟居下确认了此处是供奉小野篁的小野照崎明神。小野篁是古代一知名参议,据传每晚都会下冥府帮助阎魔王办公。百介暂时停下脚步,欣赏起社内的鸟居与石狮子。(往返于阴阳两界之间。)

百介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回原路。穿过坂本、金杉,沿着下谷的大街朝北走。

到头来,百介花了大半天四处游荡。原本还刻意提早出门,想赶在正午过后回到家,但此时早就过了正午。饥肠辘辘的百介横渡了山谷堀,来到了下谷通新町一带。

这儿从右边走,便是近路。任谁都会这么想。百介望着右手边绵延的田圃,思索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不转这个弯。他毫无兴致走这些畦道。

这一带原本湿气就重,此时大概是风经过河面吹来,空气给人的感觉更是分外潮湿。干脆一路走到隅田川,再从千住大桥过河算了。百介心想。

这时,他来到了飞鸟明神。此处就是小冢原的产土神。(进去瞧瞧吧。)

有了这个念头,他再也按捺不住满心兴奋。

不知何故,百介只要一走进神社佛寺,就满心雀跃不已。通常踏入这种清静的场所理应感觉内心平静,但百介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种地方总是让他兴奋莫名。线香的香味、护摩的烟霞、墓碑上的青苔味、击掌合十时的声响、钟声与铃声、祝词、诵经、注连绳上的驱邪幡、莲花座上的精细金工、朱红的鸟居、漆黑的佛像,这一切都能触动百介的心弦。

接连从几家寺庙神社经过,却过其门而不入,这下百介终于忍不住了。他穿过一家供奉弁财天的小寺庙,在洗手亭洗了洗手、漱了漱口,接着便从鸟居下钻过,用眼角瞄了茶铺几眼。

一路走到拜殿后,他随俗地虔诚参拜了一番,接着便在庭内转了个圈,来到左侧一座围着木栅的坟冢。只见宛如小山般隆起的土堆上矗立着一块石头,石头左右长着几株茂盛的树,还有注连绳串联其间。这块石头名叫瑞光石。据坊间传说,这块石头是延历年间(782~806)比叡山一位名叫黑珍的僧人前来东国教化济度,来到此处时发现的。据说当时这座坟冢每晚都会发出瑞光,某一天夜里,甚至有两位神明化为老翁降临在这块瑞光石上面。这两位神明就是这座神社供奉的大己贵命与事代主命。大己贵命为素盏呜命之子,同时也被视作和魂,因此这座神社又名牛头天王社,或简称箕轮天王。据说这座小坟冢就是小冢原这个地名的由来。(原来是座坟墓。)

应该是座坟墓,百介如此确信。这一带还真像是笼罩在一股浓浓的死亡阴影下。这阴影总让人感觉挥之不去,仿佛即使加以掩盖,还是会从缝隙中渗出来。

坟冢、寺院、杂耍屋、戏馆、妓院。个个都是现世与异界的连接点,果然适合摆在人间与冥界的分界线上。

而且,这儿还有座法场。顾名思义,法场乃进行惩罚,也就是公开执行死刑的场所,换句话说就是刑场。通常,死囚、替死鬼的斩首之刑多半在牢内的刑场就地解决,但需要斩首示众,亦即所谓的公开死刑时,则在此处进行。另外,斩首后需要执行枭首之刑时,也会将牢内砍下来的首级拿到这儿曝晒三天两夜。

还真是残酷至极。在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神圣场所后面,紧临成群嫖客寻欢的花街柳巷,竟然就有这样公然将人斩杀,并任其曝尸荒野的地方。

百介在鸟居正下方驻足,远眺法场所在的浅草山谷町方向。

江户的法场有两座,一是小冢原这儿,另一处则位于品川宿的铃森。据传城里的法场原本设在日本桥本町,但在神君德川家康入府之际,便已被迁至鸟越神社傍与材木町两处。但后来材木町的被迁往铃森,鸟越的则被移往圣天町,而后又从圣天町迁至小冢原这边。也不知是否为某种外力吸引,两处均不断朝城市边缘迁移。最后还真被挪到了如假包换的边陲之地。只要过了这座桥,另一头就是大江户圈外的千住。这里正是江户的尽头,即所谓的边界。仿佛一路为边界的阴影、边界的气味吸引着,这块秽地就这样被迁到了这道如假包换的分界线上。

百介的心情再度沉了下来。今天的目的地,正是这座法场。并非受任何人强迫,而是百介自愿前来的。即使不来,也没人会责备他。但是—

百介下定决心,从鸟居下穿过,脚步异常缓慢。到头来,百介还是躲进了对面的茶铺内。在毡子上坐定后,他转头向一旁望去。一片缤纷的色彩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鲜艳的江户紫和服、草绿色的轻羽棉外衣。黄色的发带、形状如鹤的发饰。绘有福神的藤箱。细长的凤眼、雪白的肌肤。鲜红的樱桃小嘴。“这、这不是阿银吗?”

原来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巡回山猫阿银。巡回山猫指的是一边颂唱义太夫节,一边以只手操纵人偶演出的女傀儡师。放在她身旁的藤箱里头,装的就是唐子人形与净琉璃人形。今春,百介在越后的旅途中认识了这位长相标致的傀儡师,不久前还在甲府和她照过面。

当然,他们会碰面并非偶然。阿银并不是普通的傀儡师,而是借各种奇谋妙计,完成一些靠正当手段无法解决的任务,这就是这位怪异女子赖以谋生的手段。

和阿银这群小混混的偶然相识,让百介深受他们的个性吸引。或许世间并不会称许这些作为,但他们干的也并非什么坏勾当。厌恶以义贼自居的他们若是听到这个说法或许会不高兴,不过百介认为毋宁说他们是在热心助人。不久前甚至长途跋涉到甲府,完成一桩不可思议的任务。

阿银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转头望向百介。“哎呀,这不是专写谜题的作家先生嘛。”

谜题,类似孩童玩的谜语,目前百介就靠写这类东西混饭吃。虽然平日吹嘘自己要当个剧作家,现实中其实是靠写写这种东西糊口,因此阿银如此称呼,听在百介耳里还真有点刺耳。

不过,虽然没从背后刻意吓唬她,但不论是从语调还是神情,阿银看来都是万分惊讶。原本以为阿银是个凡事都处变不惊的女人,这下看到她这副模样,百介比她更惊讶。“果真是阿、阿银小姐……”“先生结巴个什么呀,是什么风把先生吹到这儿来了?”她以极其悦耳的嗓音问道。“噢,只是来办点琐事。”百介胡乱搪塞道,接着又问,“倒是阿银小姐,到这儿来做什么?”“还不就是……”阿银探出又细又白的脖子,朝刑场的方向比了比,“来看看热闹。”“噢,原来目的相同。”

原来两人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阿银眯起了眼睛。她眼角色泽颇为艳红,不过并不是因为化了妆,而是她皮肤白皙使然。“目的相同,先生也是来看那首级的吗?”“是的,正是如此。”

虽然说的是实话,但话从嘴里吐出来,感觉还真是血腥。“示众只到今日为止,不快去看可就看不到了。虽然说起来还真有点恶心,不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天性吧。”

百介点了一碗甜姜汤。阿银无聊地抬起了脚,接着又望向百介问道:“等会儿就要去吗?”“是呀,等会儿就去。”“不过,先生不是住京桥吗?若是走近路,应该是沿河边下天狗坂,过了泪桥再穿过新町,理应不会经过箕轮天王这边才对吧?”“噢,话是没错,只是绕了点远路。”

真正要看时反而提不起劲儿,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那还不只是一点儿远呢,阿银说着,笑容在她脸上缓缓浮现。“先生是不敢看吗?”“也可以这么说。这类残酷的东西,我实在是不大敢看。”

这下可把真话说出来了。阿银又笑着说道:“不敢看?亏先生还是个为了搜集怪异故事云游四方的作家呢!先生不是还曾说过,要出版一本百物语吗?”“噢,我热爱的是幽灵妖怪,但要看到血可就没辙了。即使是剃胡须时稍稍划破了脸,渗出来的一丁点血也会让我毛骨悚然。只要一见红,眼前就一片发白。”“哎呀,瞧你说的。”阿银这下笑得更开心了,“如此胆小,还要来看枭首示众?真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又走得慢吞吞的,到头来还是想看。难不成这首级装饰得特别漂亮?”“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首级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轰动世间的大恶人,稻荷坂祇右卫门的首级。”

此刻—

祇右卫门的首级应该就被曝晒在小冢原法场那三尺高的枭首台上。这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恶棍在十天前伏法,经过一场严厉的审问后被判枭首之刑。

据传稻荷坂祇右卫门表面上是香具师的总管,但他并不是拥有自己地盘的香具师。祇右卫门旗下的人手,似乎都是各地漫游修行的宗教信徒、巡回艺人、无宿人或野非人,悉数是不属于江户四区非人头管辖下的非人。每逢町奉行所或弹左卫门临时要取缔无宿野非人时,总能在事前得到风声的祇右卫门便会通知他们,或者为他们斡旋居住或差事等,略施小惠绑住这些人,并以种种手段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

由于他深谙各种回避官府取缔的手段,因此实际情况总是让人无法掌握。干的已净是非法勾当,但祇右卫门最残酷的地方,其实是不把手下的人当人看。他总是戴着保护弱者的假面具吸引最低阶层的百姓,再利用他们的弱点要挟,使其沦为自己作恶的工具。指使扒手偷窃就不用说了,掳人勒赎、走私、抢劫、仙人跳、开设私娼寮和非法赌场,乃至杀人放火,只要是想得出来的坏勾当,祇右卫门均有染指。

虽然如此,祇右卫门还是没被逮着过。南北奉行所原本为搜捕纵火贼就已经够头疼了,根本无暇他顾。再加上没有人知道他的藏身处,以及他一切都假他人之手的手法实在巧妙。每当有恶事被揭发,下手的几乎都是无宿者,还未查到祇右卫门,线索就已断得一干二净。代祇右卫门被送上刑场的无宿者,据说已是多不胜数。果真是万恶不赦。

被他利用的替死鬼,或许并不认为祇右卫门对自己有恩,也没什么义务为他出生入死。百介认为这些最低阶层的百姓不得不依赖祇右卫门这种恶棍,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而逼不得已。祇右卫门这种乘人之危的作为简直比暴力的威吓诈取还要残酷。传说中,祇右卫门就是这么个狠角色。

不过,这个恶棍终究得付出代价。也不知他巧妙的花招哪里出了纰漏,传言他遭到逮捕,是因为关八州长吏之首的弹左卫门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总之没经过什么大力搜捕,祇右卫门便乖乖落网了。而且还在两日前被拖到市内游街,最后遭斩首。“说得是—”阿银心不在焉地回答,接着又懒洋洋地问道,“所以,先生到这儿来,就只是为了瞧瞧这大恶棍长的是什么模样?即使绕了这么大一圈远路?”“噢,我倒是不关心他是否真是个恶棍。”“不关心吗?”“是呀。我关心的是,另一则传言。”“什么样的传言?”“相信阿银小姐也听说过吧。祇右卫门这家伙,该怎么说呢,据传是个不死之身。有人说他怎么杀也杀不死。不,该说是不论死几次都能复生。虽然不知是虚是实,但曾听说他已经死过两次,却两度威胁阎魔王让他回来。”

坊间的确有这样的传言。传说稻荷坂祇右卫门是绝对不会死的。“这种鬼话,先生也相信?”

阿银这么一问,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噢,我是不大相信,不过毕竟真有这么个传言。阿银小姐,我呢并不只是搜集古老传说。而且只要过个一段时日,这则传言自然也会变成古老传说。传言的真相原本就难以还原,经过的时日愈久,细节也就愈难判明,而且还会不断被人添油加醋。每桩事件还是在变成传言前就开始搜集真相,方为上策。”“这也是作家的天性吗?”“与其说是天性,不如说是宿命。”

其实这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的毛病,不过是百介个人的宿命罢了。“时下,坊间流传着许多传言,甚至有人说到了枭首示众的第三日,祇右卫门的首级就会睁开眼睛,接着便会口吐火焰飞往他方。”

这么一来岂不是成了妖怪?阿银一脸发愣地问道。

没错,的确是成了妖怪。百介回答。“祇右卫门毕生打破了世间一切定则,既不拜神佛,也不遵法纪,净走邪门歪道,藐视一切法理,是个对法规、人伦与先人教诲均不屑一顾的无赖。这种人即使死了,对世间的怨念依然不灭,因此会化为无量之形,继续扰乱天规佛法。”“听来仿佛佛祖还该怕他似的。未免也太没用了吧。”阿银说道,“如此说来,佛祖未免也太窝囊了。即使无法惩罚他,至少也该感化他。若是救不了现世活人也就算了,这下人都死了,怎么还拿他没奈何?某位有名的高僧不是说过:善人尚且往生,何况恶人乎?”“哎,话是这么说,没错。佛教的教义原本就是尊崇佛法、勤修正道者便能得救,但祇右卫门这种毫无慈悲、毫不悟道的家伙可就另当别论了。欲拯救也无从,欲教化也无从,根本就是个妖怪。”“不过,这种罪大恶极的家伙,死了不是该下地狱的吗?哪来得及复生呀!理应是人还没死,地狱火车就先来把他带走才是。哪有道理乖乖等在后头,待他把饭吃完再带他上路?”她语带揶揄地说道。“症结就在这里。”百介说道,“有人认为祇右卫门生前藐视一切纲纪,总是为所欲为,胆敢打破一切规矩,挑衅所有王法,因此就连天理也拿他无可奈何。”

噢……阿银歪着脖子纳闷起来。“所以,他才会复生?真是没天良呀,该让这种人多死几次才是吧。”“这就是另一个症结了。噢,虽然还没来得及确认虚实,但似乎有记录证明祇右卫门过去曾复生过两次。不过,我觉得这说法难以置信。总之,若他只是个普通的恶棍,管他是被处枭首还是磔刑,我根本不会感兴趣。但倘若他真如传言般厉害,这可就是个怪谈的好题材了。”百介说道。他喝下一大口生姜味浓郁的甜汤,叹了一口气,热腾腾的。“而且这么多流言蜚语传来传去,都已经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了。身为怪谈的爱好者,我哪可能不把这件事查证清楚?要是传言成真,果真出了什么怪事,好歹也得把经纬写下来。倘若真的要写,当然需要眼见为凭。这就是我的目的。”“这就是作家的宿命吗?”“没错,是宿命。”“那,要去看了吗?”“这—”

还是不敢看吧?阿银窥伺着百介的脸庞问道,这下又被她看穿了。百介也望向阿银,近看还真让他吓了一大跳。从某些角度来看,阿银像个清纯的姑娘,但若换个方位来瞧,又像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果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哎,当然不敢呀。把死尸曝晒街头这种事,我原本就无法接受。官府让咱们这些百姓看这个,还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好为他们确立屹立不摇的威信。所以得让咱们知道这样的下场有多吓人,亲身体验恶事万万不可为。”“反正只有爱看热闹的会去看。”这个巡回山猫不耐烦地扔下这句话,接着突然离开百介身边,背起了藤箱,“我要去瞧瞧啦,先生也来吗?”“当、当然去呀。不是说过要去看了吗?”百介慌忙站了起来。要是独自被留在这里,百介八成,噢不,九成九就看不成祇右卫门的首级了。“等等呀—”百介快步朝阿银追了上去,阿银走起路来健步如飞,百介还没来得及付完账,她就已经走得很远了,不论再怎么呼喊,她也没停下脚步,即便追上了,她也不朝身旁看一眼。她这模样的确有点奇怪。“阿银小姐是怎么啦?我倒还想问阿银小姐为什么这么想看那首级呢?”“就是来看看热闹呀。”“真的吗?”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来看热闹的。虽然和她没什么交情,但百介还算颇会看人。他知道阿银并不是个爱看示众首级的女人。当他再问一次时,这个巡回山猫霎时停下了脚步。“怎、怎么了?”

百介慌忙窥伺起阿银的神色,只见她两眼直视前方,低声说道:“我和他有旧仇。”“旧、旧仇?是指和稻荷坂祇右卫门吗?”“没错。”她语气冷淡地回答。

此时,法场已映入了他们俩的眼帘。不过是一块平淡无奇的空地。空地一角以几支竹栏围起。一旁有座以木桩搭建,仅在里头铺有草席的简陋小屋。弹左卫门的下属就在里面昼夜交替地轮番看守。

前方右侧立着一块告示牌。在这块钉在木桩上的告示牌上面,记载着犯人的姓名、出生地、年龄、罪状与所受的刑罚。

告示牌后方立着两支涂有红色横纹的饰枪,以及突棒、刺股两支长柄缉捕道具。传闻这两支饰枪俗称福岛阙所枪,乃由来已久的不祥之枪。

左侧立着一面长条旗。这面以坚固和纸贴成的巨大长条旗,高度八尺有余。虽然从远处难以辨读,上头密密麻麻的黑字应该也是犯人出生地与年龄等记载。游街示众时,这面旗就被举在队伍的最前头。

然后,同样是平淡无奇的,宛如现场的树木、稻穗、屋宇、石头与芒草,那东西就静静地伫立在它理应存在的位置,让人感觉它和周遭景物一样自然。

那首级—

就静置在一座高约三尺的简陋木台上。看来是那么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现场气氛会是一片阴惨,事实却不然。虽然略有倾斜,但是耀眼的艳阳就高高照在这颗首级上。面色有点发黑—这是百介唯一的感想,其他毫无任何感慨—心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恐怖、恶心或伤悲。为了防止首级倾倒而在周围围上的土堆,看起来也仅让人觉得粗糙、滑稽。“还要……再来一次吗?”阿银说道。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只听到她如此呢喃。二

不过,巡回山猫不祥的预言似乎并没有成真。

依惯例在法场曝晒三天两夜后,稻荷坂祇右卫门的首级没有发生任何神怪之事就被移除了。首级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吐火翱翔。之后过了一个月左右,坊间关于祇右卫门的神怪传说戛然而止。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但百介依旧感觉到一股期待落空的失落。

虽然这并非原因,百介开始调查起祇右卫生门的过去。说得明确点,是过去的两次复生。因为实在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他果真曾留下这种记录?倘若真是如此,虽然人死复生这种事未免太不合理,为何第三次就没活过来呢?难道是因为脑袋被砍掉的缘故?

不过,阿银那句话也在百介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没说详细,但听得出阿银似乎知道些什么。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

阿银那鲜红的双唇的确这么吐露过,怎么听都不像是看到首级随口说说。再者,更难以理解的,是阿银离开刑场时那令人疑惑的态度。

不对劲,其中必定有鬼。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绝不反悔。百介就是这么个个性。并不是因为他天性固执,不过是深怕拖拖拉拉到头来只会让自己放弃。虽说是绝不回头,但现在该从哪儿开始着手,他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因此,这几天百介都只能窝在自己房里,满怀苦闷地思索着点子。

京桥。蜡烛批发商生驹屋的一间小屋。这就是百介的住处。这十叠大的房间堆满了大量书卷。除了外出巡游搜集怪谈奇闻,百介几乎都窝在这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房里,不是写写东西,就是查查资料,要不就是沉迷于阅读各类文献中。

他所做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研究。不过是为了撰写一本怪谈。以百物语的体裁,将辛辛苦苦自各地搜集而来的怪谈奇闻编纂成一本书付梓出版。这就是百介目前的目标。不过,遗憾的是百介既非流行的剧作家,亦非知名学者,因此总是无法实现这个古怪的野心。目前百介仍不过是个受出版方委托,撰写孩童谜语等的谜题作家,几乎没赚到任何实际收入。

不过,他倒是无须为吃穿发愁。因为—

百介抬起了头来。主屋那头可是热闹得很。时值阴历十二月,自己的店家好歹也在做生意,哪有道理不热闹?而且生驹屋在江户即使不是第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店家之一,做起生意来想不忙都难。不不,百介心想,即使不是商家,值此岁暮之际还能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吧。

透过拉门狭窄的细缝,百介看到了伙计们正忙碌地来来去去。这光景让百介感到惭愧不已。眼看他们个个忙成这样,自己却还在这儿游手好闲,这着实让他倍感心虚。这要比当个寄宿的食客还要难捱。

事实上,生驹屋是百介继承的家业,意即他就是这个商家的大老板。可是,别说在店里照顾生意,百介就连一点忙也没帮过。

上一代老板一过世,百介便迫不及待地将商家交由掌柜经营,自己开始过起隐居,而且还是如假包换的隐居生活。这虽让大伙儿惊讶不已,倒也没任何人反对。噢,或许该说是没任何人有资格反对。百介是前任大老板的养子,而这位大老板没有半个有权继承家业或提出任何异议的亲人。百介原是一位御先手铁炮组的穷同心的次子,由于家境清寒,甫一出世便被送到了生驹屋当养子。

不过,百介不愿工作,并非出于武家之后不宜从商的矜持。他反倒认为武士是比商人更不适合自己的职业。百介直到长大成人后,才发现自己的实际身世。在那之前,百介都是以一个商人儿子的身份接受为日后经商做准备的教育。若说后天的教育要比先天的出身重要,那么百介理应成为一个卓越的商人才是。

结果却是如今这副德行。他自己也为此深感困扰。但是自己并不适合经商这个事实,他比谁都清楚。反正做什么生意都注定失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代代先祖传承下来的生驹屋,就这么败在自己这个养子手上。这不仅会让他深感愧对养父的哺育之恩,也将使他无颜面对店内的伙计们。因此,他只能决定放手。

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他同时也认为没经过一番努力就抽身,也未免过于卑怯。只是自己若真不是块干生意的料,说什么也没辙。这道理正如人再怎么努力,终究是无法飞天。既然放手了,百介也打不起劲照顾店里的生意。不过店里伙计至今仍以小老板称呼他,不仅依然把百介当主人看待,对他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虽然无功不应受禄,但若没这种接济,他倒还真活不下去,只能选择从家里搬到这栋小屋独居。

到头来,百介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饭桶。这身份当然让他感到比当寄宿食客还要无地自容。大家对他的热忱招待更是让他倍感心虚。若大家明显将他当个吃软饭的看待,或许还比较容易对付,但伙计个个对他却是如此亲切,虽然或许是看在他多少还算个主人的情面上。

百介轻轻拉上了朝向主屋的拉门。精神就是无法集中。百介再次步向书桌。

这时,丁零—传来一声铃声。

百介纳闷,都这个时节了,怎么还有人挂风铃。(不对。)

铃声是从小屋后方传来的。即使在夏天,也不可能有人在那儿挂风铃。百介还来不及坐定就起身拉开了面向后方的拉门。映入他眼帘的是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头上缠着一条修行者的白头巾,手上握着铃。“又、又市……”

来者原来是御行又市。又市是个云游四方、靠出售驱魔符咒为生的古怪人物,同时也是和阿银同伙的小混混之一。

不过,他究竟是从哪儿进来的?后门明明关着,闲杂人等也不可能从前门经过店铺入内,难不成是翻墙进来的?

又市彬彬有礼地朝他鞠了个躬。“请恕小的无礼。小的这身装扮实不宜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只得从这种地方入内叨扰。上回承蒙先生慷慨相助,由于事后须为若干后续处理滞留该处,至今方得以回到江户。虽已延宕多时,还请容小的在此聊表迟来的谢意。”“请、请别多礼。当时我对一切浑然不知,不过是盲目奔走一番罢了。”

百介慌忙回礼道,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不过,又市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处?记得我仅说过自己住在京桥,其他的一切只字未提。”

小的突然造访,是否叨扰到先生了?又市一脸故弄玄虚的表情问道。“噢,这怎能说是叨扰?不过是……我虽以作家自居,至今仍是默默无闻,因此居处理应无人知晓。”

看到百介如此夸张地否定,又市笑着说道:“哎呀,虽然问人作家山冈先生居住何处,的确是无人知晓。但若问到哪家蜡烛批发商住着一位年轻隐士,在这京桥一带可就无人不知了。”“所言甚是。”百介笑着回答,邀又市入内。

但又市坚持自己身份贫贱不宜入内,婉拒了他的邀请。“不过,天气严寒,站在这儿和你对话,我自己也怕冷。说实话,真的很高兴看到你前来造访,既然来了,至少进来喝杯茶吧。”

又市低下身子回答:“并不是小的不领先生这份情。这小屋毕竟与主屋相连,要进去还得经过主屋。只怕小的这身打扮,若冒昧从如此的大店家正门入内,恐有损及贵店商誉之虞。”

这倒是实话。总不能请他从窗口爬进来。百介只得继续隔着窗口和他对话。“哎,住在这种小屋里果然不便。一如你所言,我进出都得经过主屋,由于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心虚,每次从店面经过时总是低头掩面、偷偷摸摸。”“不过此店家毕竟是先生的财产,岂须如此顾虑?”“店家是我的财产……绝无此事。家父还在世之时,店内生意便已由现在的掌柜执掌了。养母过世后,店家生意与卧病在床的养父便悉数由掌柜与伙计照料。我不过是个吃软饭的败家子罢了。”百介说道,“已逝的家父对毫无血缘关系的我照顾有加,到头来我却如此不成材。生父当初苦心将我送做养子,倘若看到现况,想必也将大失所望吧。我虽选择放弃继承店家,也无颜归返武家,即使回去了,必也无力重整家门。不论对养父还是生父,我都是个不肖子呀!”“原来如此,”又市低声说道,“看来先生居住在这栋小屋中,目的绝非舍不得商家生意。”“当然。”

这种想法他从来没有过。“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这栋小屋,不,该说是喜好搜集奇闻异事的先祖遗留下来的庞大书卷。我就是在这满布尘埃的书堆中长大的,若要离开它们,必将让我感到痛苦难耐。”

看来的确是如此。又市朝屋内探了一眼,一脸惊讶地说道。“只是,先生,”又市手倚着窗框问道,“小的不在江户这段期间,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怪事……”听到又市这么问,百介一时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指的怪事是什么。又市在他哑口无言时继续问道:“对了,据说前些日子,祇右卫门被枭首示众?”“是的,请问这件事怎么了?”

又市来造访前,百介不断思索的正是这件事。只是,枭首示众似乎并未发生任何古怪的事。值此只要偷个五两就得人头落地的时代,虽说不是每天都有,但首级示众已是十分频繁。尤其对又市这种涉足黑暗世界的人来说,这种事理应是稀松平常才对。

接着又市又说:“据说……”至此,他沉默了下来。“噢,你想说的可是他那不死之身的传言?”

百介终于发现他想问的是什么了。屡次死而复生的传言,的确算是件怪事。当然,这也得以它真的发生过为前提。

又市并未马上回话,仅抬起双眼看向百介。看到百介歪着脑袋的模样,又市才问道,看来果真有这种传言?“又市,你也听说过吗?没错,的确有许多关于他的神怪传说,但最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传言终究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毕竟祇右卫门生前是个万恶不赦的大恶棍,生平作为一切不详,有这类传说附会也是在所难免。”

至少就百介调查所得的结果来看,祇右卫门的生平几乎是个谜。虽听闻他伏法后曾接受严厉审讯,但出生地、家世乃至年龄都没能弄清楚就被判了刑。告示牌和长条旗上除了罪状与所处刑罚之外,其他一概没有提及。“或许由于他生前如此神秘,才会传出这类风声。才过了一个月,今后发展尚属不明,但看来是不至于发生什么变化吧。”

噢,又市瞠目说道:“不至于发生什么变化……”“理应不至于发生什么变化。”百介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不过,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并没有任何证据供他如此断定。“请问先生如此判断是否有什么根据?”

果然,又市再度抬起双眼问道。这家伙还真能巧妙地猜透人心。“是没有根据……不过死而复生这种事,通常理应不会发生才是吧。”百介回答,“总之我是不相信的,这种古怪的事怎可能发生?”“想不到深谙古今东西各种怪谈的先生也没听说过这种事。”“过了奈何桥却仍能折返,从所谓假死状态复生的故事是时有所闻。不过,这和祇右卫门的传言不尽相同吧?”“的确不尽相同。”“街坊流传的奇闻中的复生者,多为旁人认为已经过世者。不论是死后三日活着回到家的老翁,还是推开土冢从墓里爬出来的老妪,据我的判断,皆为大夫误判往生,家属过早埋葬所致。若已完全断气,也就是真的死了,还能回来的可就是幽灵亡魂了。现在谈的不是亡魂,而是复生。即使是还魂之术,召回来的也是亡魂吧,绝不可能带着肉身一起重返人世。”“原来就连先生也没听说过?”“唐土一带似乎有过这种案例,不过尸体即使复生亦绝非生者,而是妖怪吧。”“妖怪啊—”又市再度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是呀,若能如此,应该就成了妖怪了吧。”“有理,听来的确像妖怪。”“我是如此认为,没错,”百介回答,“不过,一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样的妖怪,若已是身首异处还要复生,那就和要让天地倒转一样不可能。即使堪称枭首之刑始祖的天下大逆贼平将门的首级,虽说历经三月不腐后睁开双眼,大喊若躯体仍在,愿再决一死战,但他终究没活过来。而唐土的伍子胥,被斩首后顶多也只能大笑。《新御伽婢子》中也曾记载有名女子仅剩首级却仍活着,可见此等事或许真曾发生,但即便复生亦无法恢复原形。因此,首级落地后还能接上身躯复生,理应是不可能。”“不可能吗?”“不可能。正是因此,官府才会在斩首后示众。吾国自古施行斩首之刑,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受刑者复生。”“原来如此—”又市态度暧昧地回了一声,也听不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他的态度和阿银一模一样。“一下是阿银小姐,一下是又市,怎么一谈起祇右卫门,大家的态度就变了样?”“阿银—”又市罕见地有了反应,“阿银她怎么了?”“噢,阿银小姐曾说,自己和祇右卫门有旧仇。”“旧仇……先生是在哪儿遇上她的?”

百介便把一个月前参观枭首示众时的事告诉了他。未料又市愈听神情就愈严肃。虽然猜不透这其中的原因,但百介终究还是全盘托出了整件事的经纬。“阿银她……也看过了祇右卫门的首级?”又市语调毫无抑扬顿挫地问道。“是的。因此才提起旧仇这件事,不过详情我并没有过问。”“那么,她还说了什么?”“噢。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就说了这么一句。”

还要再活过来一次吗,又市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的意思我是听不大懂,只怀疑还要再活过来,或许是质疑他是否还要再复生。若真是如此,听来还真不像是阿银小姐会说的话。”“噢。”又市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那么,她后来又怎么了?”“嗯……”

当时阿银看首级看得入神,百介问什么问题都没回答。后来—“对了,后来来了个捕快,大概是来巡视还是什么的吧。阿银小姐一看到那个捕快……”

脸色就变了—

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说得准确点,应该是看到那个捕快的脸才对。百介清楚记得,阿银原本就白皙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为惨白。“捕快?”“是的,八成就是将祇右卫门逮捕归案的与力吧,记得就是那个姓笹森的北町与力。一瞧见那张脸,阿银小姐就脸色苍白地躲了起来。噢,或许阿银小姐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缘由吧,因此我也没追上去。”

姓笹森,这御行托着下巴思索起来。“先生怎会知道?”“知道什么?”“那个前来巡视的捕快的姓氏。”“噢,说老实话,我对此事颇感兴趣,因此曾就祇右卫门做过些许调查。”“调查?”“虽说是调查,但也仅找到一些不足采信的传言。逮捕他归案的是北町奉行所的与力,名叫笹森欣藏。据说当时祇右卫门藏匿于两国一家小餐厅的密室中,连同正在与他密会的盗贼当场被一网打尽。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如同我方才所言,各处的告示牌上也除了一连串罪状之外,最重要的东西一切都没提及。噢,后来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个姓笹森的捕快额头上有颗很大的痣。当时前来巡视的捕快脸上的确有颗痣,因此想必就是他吧。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痣?”“记得这种痣叫作福德痣还是什么的吧,一大颗长在额头上。应该错不了。”

又市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百介则开始起了戒心。这个御行果然不得不提防。他太懂得如何以花言巧语潜入人心,当发现自己中了他的招时,已落得只能任其摆布。当然,由于他的真意与性情都是如此难以捉摸,因此就更得小心。

又市这个人,人称诈术师。这个词的意思说不上多好,指的是见缝就钻,靠耍些小花招或舌灿莲花算计他人者。可见诈术师又市这张嘴有多厉害。而又市闭上这张厉害的嘴时,可就更需要保持戒心了。

只见又市低头沉思了半晌,待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神情。“先生。”“怎、怎么了?”“仅穿单薄的白麻布衣,又剃个光头,小的这身装扮怎么看都只适合炎炎夏日。尽管身为一介乞食御行,终究还是难敌岁末寒风。因此,可否请先生让小的入内片刻?”

这句话可把百介问呆了。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市便已低下身子,从他的眼前消失了。没过多久,又市就拉开拉门走了进来。只见他手中提着鞋子,大概是从廊下钻进来的吧。“可否容小的叨扰片刻?”“当然。抱、抱歉,里头挤了点。”

百介慌忙挪开堆积如山的纸张书卷,为又市腾出了点位子。由于百介嫌占地方而将坐垫悉数搬到主屋,小屋内没有任何坐垫。

又市一坐定,百介便起身准备请人送茶来。但这个御行以极小的动作制止了百介。“请先生别费神了。”“可是—”“外头的人看到小的这个没从前门进来的访客,岂不惊讶?”

有道理。“事实上,先生。”又市压低嗓门说道,“阿银是个江湖艺人,小的则是个乞食御行,虽有出生地却无亲族家人,是所谓的无宿人。”“这点我并不在乎。”“小的要说的并非这个,”又市继续说道,“而是关于祇右卫门的事。”“噢?”

祇右卫门是个拿无宿非人当棋子干坏事的角色。

这个御行望向方才自己还站在外面的窗口说道:“有明必有暗,有昼必有夜。从明处或许看不出稻荷坂祇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从暗处看可是极为清楚。祇右卫门对小的这种小混混而言,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狠角色。”“噢。这么听来,又市你也和他照过面?”

呵,又市笑着说道:“因此,只要和他稍有牵连,必会结仇。阿银在这行的日子也不短。”

似乎真是如此。阿银虽然从外貌完全看不出实际岁数,但从身手来看绝非新手。“而且,”又市将脸凑近百介说道,“祇右卫门他……”“祇右卫门怎么了?”“过去真的曾死过两次。”“噢?”百介不禁惊呼一声。思索了半晌,百介这才参透又市这句话的真意,接着便一脸严肃地转头望向他。虽然仅借察言观色要想看透这神通广大的诈术师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根本就是不可能。“噢,难道传言果真属实?”

又市点了个头。“而且,两次皆是……”“两次皆是?”“皆是死得身首异处。”“这……不可能吧?”百介惊讶得哑然失声,“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而且死得身首异处,意思可是死于斩首之刑?”

又市点了点头。“没错,而且首级皆曾示众。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十年前又发生了第二次。”“这、这怎么可能?官府怎么可能将同一人处刑好几回?总没道理大费周章地搜捕一个死人吧?即使逮到了,怎么有办法对已死之人判罪,而且还数度斩首?”“不过,这绝对是真的。”“可有任何证据?”“证据小的都看到了。”又市回道,“总之,相信与否但看先生自己的决定,不过先生若是不信,小的也完全能理解。然而,只要稍加调查,先生便会发现此事绝对属实。”“调查?你的意思是官府曾留下什么正式记载?”“应该有的。至少奉行所会保留调查记录,这类文件可是不会丢的。十五年前那次的在北町,十年前那次的则在南町。”“若、若是真的,理应不会丢了才是。不过,留下的会是什么样的调查记录呢?这种事,官府也会不知该从何写起吧?两度将同一罪人判处极刑,于法实在是太不合理。已经判处了一次刑,罪人却活了过来,还得再杀他一次,要官府如此写未免也太……”“并非如此。”又市以手势否定道,“想必记录上应是以同名同姓者处理。反正稻荷坂祇右卫门年龄、出生地均为不详。”“原来如此。”

意思就是即使判处了两次刑,也没有任何要素能确定遭处刑的就是同一人。若以两个同名同姓者处理,于法倒是有可能。“不过—”百介仍然无法相信。如此一来,不就代表遭到处刑的是其他人也无妨?“若是如此,这些会不会只是替死鬼?他不过是找几个替身让官府逮捕罢了。”“并非如此。”“若不是,可有任何其他解释?”“很遗憾,遭处刑的祇右卫门的确是稻荷坂祇右卫门,没错。不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在法场示众的均为稻荷坂祇右卫门的首级。”“哪、哪可能……哪可能有这种事?”百介说道。

又市正眼紧盯着百介说道:“但这种事真的发生了。”“不过,若真的有这么回事,被处刑的稻荷坂可就不是人了。遭斩首还能复生,这分明是妖怪。”“没错,”又市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介,“这祇右卫门并不是人哪!”

这下百介听得哑口无言。“又市,你所言是认真的吗?”“是的。小的虽然是个诈术师,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混饭吃,但胆敢保证绝不轻易撒谎。祇右卫门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要杀也不能。因此,这家伙方能长年在不法之徒的世界中保有如此权势。”“不过—”“再者,祇右卫门对弱者而言,是个可怕的狠角色。”“可怕的狠角色?”“就某种意义而言,身为不死之身这种事,由于无论干了什么样的勾当都无从惩罚,因此要比什么都可怕。”

这当然有道理。“宛如欲望与执着的无间地狱,不断死而复生是件可怕的事。若由此角度来看,最让人感到可怕的,可能就是不死之身的祇右卫门本人了吧。”又市说道。

这番话也颇有道理。“可、可有什么法子结束这无限的循环?这听来实在是太……”

法子是有,只是办不到。这御行如此回答。“办不到?”“办不到。据说吃过祇右卫门亏的人超过五万,不过这些悲惨的受害者并不只有普通百姓。被他当棋子使唤的无宿人们,几乎是为了被他握在手上的把柄而被迫卖命。因此,试图抹杀祇右卫门者其实为数甚众。不过,没有一个成功。”“有这么困难?”“并非困难,而是根本不可能。”又市从摆在大腿上的偈箱中取出一张符咒。“首先,必须将这张具有焚毁一切妖魔之法力的陀罗尼符咒,朝祇右卫门的额头上贴。”又市亮出了面积不小的符咒继续说道,“待贴满三日三夜,再斩其首级。至此绝不可取下符咒,须将首级连同符咒一并斩下,并尽速将其焚毁。”“焚毁?”“必须烧成灰烬,”又市回答,“这听来简单,实则无法办到。小的手中虽有这张符,但既无法贴上祇右卫门的额头,也无法在贴上后连续三昼夜控制那家伙的行动。再者,能斩下他的首级的,唯有官府刽子手一致推崇的凶贼刽子手又重郎。”“噢—”“再者,官府内的大爷也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更别提有什么捕快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因此到头来即使逮到了人,顶多也只能把砍下的首级拿去示众。因此……”

他才会不断复生。这么说来—“这、这么说来,这次他不就又……”“是的。或许大家认为这回他是不会再活过来了。但据先生方才所言,似乎还得让稻荷坂祇右卫门再复生一次才行哪。”又市如此作结。三

没过多久,邪恶的传闻果然出现了—祇右卫门又复生了。

有人说被砍下来的首级经过一个月开始闪光,朝丑寅的方角飞去,有人则说首级在某处的稻荷堂和身躯接上了,总之一切传闻都离不开怪谈的范畴。还有人宣称看到一个长相与祇右卫门神似者在吉原游廓二楼朝下眺望,也有人表示在上野广小路和一个酷似祇右卫门的人擦身而过。这类传闻亦不在少数。

每一则传言中的人物应该都是祇右卫门,没错,只是有人说他的头发悉数变白,有人说他双眼变红,也有人说他面色如土,所有传言悉数经过一番添油加醋的润饰。虽然说法五花八门,但共通的是每一则都提到复生后的祇右卫门脖子上缠着一条围巾。意即,原本分了家的身与首,试图遮盖接合处的伤痕。看来他果真成了妖怪。

虽然这类奇闻怪谈悉数不足采信,但与此同时,诸多恶事正在私底下横行的传言也不时传进百介耳中。胁迫、骗取、欺诈,各种仅在私底下进行的恶劣恐吓之类由于犯罪难以浮上台面,因此并没有引起任何轩然大波,然而这一切事件的手法与昔日稻荷坂一伙人的实在太相似,因此许多人认为应是由祇右卫门主导。

不过,由于欠缺证据,看来一切纯属谣传,可能仅是一度冷却的传言再次死灰复燃罢了。百介无法悉数相信这些传言,几经调查也依然毫无头绪,因此心中仅留下几分真相未明的恐怖。

人死复生。遭斩首者,身首再度结合而复生。这种事真会发生?虽然百介相信世上确有神怪,对这传闻却仍难以置信。毕竟即使是狐狸精,只要被砍了头也就一命呜呼了不是?难道此人对世上最可怕的邪恶的执着,竟能让他颠覆自然天理?一如上古传说中的玉藻前—白面金毛九尾狐,死后化为散放瘴气的杀生石,难道如此恶人的邪恶心肠也能化为肉身?

百介认为这实在难以置信。不过,他也记得又市曾说过的话。与百介不同,又市认为世上绝无奇事。虽然一身僧侣打扮,但这个诈术师骨子里其实毫无信仰。事实上,数度与又市共事后,就连百介也开始感染上了他这股气息。但原本不信鬼神的又市此次竟然坚称这传言属实。

想到这里,百介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每当听到任何恶事的传言,百介都会不由得幻想祇右卫门脖子上带着一轮伤的模样。理所当然,这妖怪脖子以上的,就是示众台上那颗面色发黑的首级。这让他感觉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恐怖。自然而然地,老是窝在小屋里的百介,这下更是足不出户。

几经调查,唐土那些死后仍能四处活动的尸妖名叫僵尸,字意为死后的尸体,代表这是死人而非幽灵。据传这类妖怪力大如熊,虽仍保有人形,但性质上已非活人,屡以怪力袭人食之。除了将其焚毁之外,几乎无法可挡,仅有道家绘制的符咒有办法封其妖力。据传将符咒往其额头上贴,僵尸便会静止不动。看来又市的说法或许有些道理,百介心想。

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田所真兵卫,就在此时—冬季中旬,前来生驹屋造访。

八丁堀的捕快突如其来的造访将百介吓得脸色铁青。而且他求见的并非掌柜,而是百介本人。这让百介纳闷得数度向前来通报者询问,对方是不是将自己误认为店里的主事者。他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情,不过和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混混有往来倒是罪证确凿。毕竟百介原本就对自己这吃软饭的身份感到心虚。

百介实在不知该如何同这些当差的打交道。听到外头不断喊着少爷、少爷的,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出来会客。

只见喜三郎,也就是大掌柜与妻子阿泷已在客厅中坐定,还有一名长相颇为怪异的武士背对着壁龛坐在房内。一看到百介战战兢兢地拉开纸门,喜三郎马上毕恭毕敬地说:“这位就是已故大老板之子,百介先生。”接着又介绍道:“这位是八丁堀的田所大爷。大爷表示有要事与少爷相谈。”“要事?”“掌柜大爷,接下来的对话乃至高机密,因此,能否请大爷稍事回避?”田所语气严峻地说道。

掌柜夫妇离开后,房内的气氛就更令人难熬了。百介交互望着榻榻米上的纹路与田所的脸庞。

这位同心的长相的确怪异。他的脸孔和下颚长得异常。一对眼睛倒是生得雪亮,上面的八字眉也弯得奇形怪状,让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不过,身形却毫不出色。一身羽织皱纹满布,穿得十分邋遢。胡子也剃得不是很干净,鬓角和发髻都杂乱如丛生杂草。从外表看来,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打扮。总之,看起来实在是寒酸至极。

和地方武士不同,町内同心大多收入丰厚,坐享名望,因此月代大都剃到鬓角,发髻也都结成银杏状,身穿黑纹羽织,袖袋则将水平插在腰际的佩刀的刀柄盖上一寸,从头到脚一身潇洒,出巡时的和服便装之俊俏也是饱受推崇。不过这理应无比潇洒的装束却被穿成这副德行,让他看来活像个忘了穿裙裤的懒骨头,完全不像样子。“请问……”“其实……”

两人竟然抢在同一时间开口。

百介词穷地低下头,田所那张闭不拢的嘴则一开一合。“噢,这……该说些什么呢。哎,咱们就放轻松些吧。要装得一副严肃兮兮的,在下并不在行。”语毕,这位同心便抬起双腿盘坐了起来,“在下就单刀直入地说了。其实,在下和令兄山冈军八郎乃同门出身。”

百介的亲生大哥是八王子千人同心中的一员。和百介截然不同,这个大哥不仅生性严肃认真,操起刀来据说也是武艺高强。田所口中的同门,指的应该是两人曾在同一个道场习武罢了。田所表示两人同为熊泽道场出身。“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和令兄依然很亲近,每月必有一次往来造访。或许是令兄和在下同样是不懂情理的木头人吧,和在下可说是臭味相投。总之,令兄曾向在下提及先生的事。”“噢。”

正如田所所言,军八郎是个性情耿直的人。不过,他到底告诉了田所什么?“令兄表示,先生精通和书汉籍,通晓各种民俗迷信、宗教礼仪,对古今东西奇闻异事颇有独到见解。”田所说道,“而且,据说先生还经常云游各藩搜集巷说奇谈。请问这可属实?”

是可以这么说,百介回答。虽然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被过度评价其实也挺困扰的。“舍弟学识渊博,如此博学之士埋没乡野实属可惜,军八郎对在下是这么说的。”“小弟懂的不过是些没用的杂学罢了。”“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在搜捕八王子的野铁炮时曾立下大功,调查记录在下也已经查阅过了。”田所歪嘴笑着说道。“那么,请问……”“喂,请先生就别再紧张了。在下在北町的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就请先生尽管放轻松吧。”

虽然对方这么说,百介依然不敢放肆。“反正在下也不喜欢装严肃。事实上,百介,这件事在下已考虑良久。”

是什么事让他考虑良久?田所皱起原本就歪扭的眉毛说:“百介,可以如此称呼先生吗?”

他是指直接喊自己的名字吗?请、请便,百介诚惶诚恐地回答。“那就别再战战兢兢的了。那么,百介,其实,是有要事相谈。”田所压低嗓门说道。“有要事相谈?”“虽说是相谈,其实不过是想借用百介的知识。议题无他,就是关于这阵子造成世间骚动的稻荷坂祇右卫门的事。”“关于祇右卫门的事?”

想必百介应该也听说过吧?这同心吸了吸鼻涕说道,坐姿变得更吊儿郎当了。“那些关于他身首结合,又活了过来的传言。虽不知有几分是真的,”此时,田所的神情突然紧张了起来,“请问,这可是真的?”

百介露出苦笑。原来他找上门来是为了这件事。“大爷就别再捉弄人了。难道大爷这趟来就是为了试探小弟?”“试探?”“是呀。大爷身为奉行所的捕快,理应认为此类流言蜚语不足采信。站在官府衙门的立场,不是该对此类迷惑人心、扰乱社稷的俗恶言说加以取缔才是?为何还……”百介窥伺起田所的神色。

田所一脸怅然若失地回答:“不不,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若只是单纯的搜捕取缔,今天就无须前来请益了。那么,百介可有什么看法?世上是否真可能有这种身首结合后复生的妖怪?”“不可能。”百介再次断言道,“或许是小弟才疏学浅,不过小弟四处查阅,均未见到类似的记录。”

是吗。这下田所的眉毛歪向了另一头。“大爷可有任何质疑?”“嗯—”这长相怪异的同心先是双手抱胸,最后抱着脑袋说,“其实,祇右卫门似乎还活着。”“什、什么?”

百介不由得惊呼一声。但田所依然是一脸认真。“可、可是—”“而且,百介,那家伙过去的确曾遭斩首示众,曝晒过三回,至今却仍活着。”“噢—”

田所纳闷地皱起了脸。这下轮到百介发问了。“这小弟是不相信……”“奉行所内也无人相信。不,毋宁说,大家对此都刻意佯装视而不见。因此,在下才想来询问是否有这类怪奇万千的前例,一解心中疑虑。”“原来如此,不过……”“第一次是在十五年前,接下来则是……”“十年前?”“没错,先生可真清楚。最后一次就是上个月。当然,向来标榜公正不阿的奉行所不可能相信这种荒诞的说法,因此在记录上以不同之人视之。不过,别说是姓名,每一次就连犯罪手法和罪状都完全相同,这可是事实。”“不过,大爷。”

称呼在下田所便可,这同心说道。“那么,田所大爷,如此看来,岂不是仅能以不同之人视之?”

虽然又市坚称是同一人。“在下也曾如此认为。譬如道上人物屡有以第二代、第三代的名义承袭同名之例,因此,原本也曾认为祇右卫门或许也是个代代相袭的名字。不过……”“不过,仍有其他疑点?”“祇右卫门从未拥有任何正式组织,这正是这家伙的聪明之处。虽然得以随心所欲操控大批无宿人,有时也能干些大规模的不法勾当,但稻荷坂祇右卫门平时总是独自行动。因此极难逮捕。胆敢与南北两奉行所、火盗改,甚至弹左卫门为敌,却依然能优哉游哉四处为恶。不过,这表示祇右卫门其实已后继无人。即使有,也不过是冒用其名义之骗徒。只是……”“只是什么?”“将其逮捕到案后,官府找来证人求证,个个都坚称那是祇右卫门无误。不,不仅如此,还都画了押。上一回也是如此,个个都坚称吃了这家伙这么久的亏,当然认得出那绝对就是他本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是他本人?“不仅如此,事实上,祇右卫门在接受审问时,也都曾陈述过自己的出生地和出身。”“真的吗?但告示牌上为何没有任何记载?”

因为不能写,田所回答。“请问为何不写?”“并不是不写,而是不能写。为何不能写?理由十分简单,就是那家伙自称的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噢?如此说来,上个月枭首示众的祇右卫门,和第一次的祇右卫门是同一人?”“一点也没错。那家伙陈述的经历,和十五年前死于枭首之刑的祇右卫门的调查记录内容完全相同。”田所闷闷不乐地说完后,紧紧抿起嘴角。“且、且慢,田所大爷。请问第一次伏法的祇右卫门的身份是……”“记载内容为:稻荷坂祇右卫门,隶属弹左卫门旗下,乃浅草新町公事宿之干事。”“公事宿?”“没错。此实情虽无法公开,但在十五年前的调查记录中仍有清楚的记载。十五年前在下尚是个实习同心,不过此事倒是记得十分清楚。公事宿原为提供入城乡民寄宿之处,但也为须前往弹左卫门役所或奉行所进行诉讼或接受审讯者提供各种协助,寄宿者中不乏无宿人或河原者。祇右卫门巧妙地乘职务之便,掌握这等人的弱点后占其便宜,胁迫其为自己干些坏勾当。将弱者逼上绝路,利用其为所欲为,哼,简直是个万恶不赦的混账!”田所愤慨得讲起话来口沫横飞,“在、在下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玩弄弱者于股掌之间的大恶棍。”“这心情小弟十分了解。不过……”“噢,抱歉岔题了,”田所拉正衣襟继续说道,“十五年前的调查记录上说的大致就是这么回事。或许是这家伙滥用职权干坏勾当,不小心出了什么破绽。当时的弹左卫门得知祇右卫门的部分作为,勃然大怒,马上下令将他捉拿归案。由于事前得到风声,祇右卫门旋即窜逃,最后为了躲避为数甚众的捕快搜捕,逃进了柳桥一家小餐厅,而且……”“而且怎么了?”“想必是狗急跳墙了吧,祇右卫门竟然残酷地杀害了餐厅老板的千金。这下被官府逮住了,瞧这家伙,简直是坏到了骨子里。但这案子若照规矩办,弹左卫门的面子可挂不住,奉行所想必也将遭受各方指责。因此,才决定将祇右卫门的身份按住不表。祇右卫门就这样在一切不详的情况下人头落地。但即使如此……”“五年后,也就是十年前,他又死了一次?”“没错。”田所一口气喝光了送上来的茶,“在下感觉情况有异,因此曾上南町查阅十年前的调查记录。结果……”“发现上头记载的经历完全相同?”“一点也没错。想必当时官府也是饱经挣扎。调查记录上记载:此人自称弹左卫门旗下之稻荷坂祇右卫门,多次为恶,罪证确凿。经确认,此人五年前亦曾遭北町判罪,然理应非同一人。”“并非同一人?”“并非同一人。不过,这回枭首示众的祇右卫门,不仅供述内容依然大同小异,年龄也十分符合。十五年前年约四十,十年前年约四十五,而这次首级于法场示众的祇右卫门则年约五十五。而更奇怪的是,三者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征,而且是个无可磨灭的特征。这难道是偶然?”(祇右卫门并不是人。这家伙被斩首也死不了。这绝对是真的。)“这……难道是真的?”“先生也如此认为?”“不,只不过……”“若这件事是真的……若这件事是真的,可有什么解决之道?这就是在下想知道的。”田所说道。“解决之道?”“没错。若此事果真属实,这等妖怪绝不是奉行所的人能够应付的。不过,目前已是刻不容缓。其实……”田所往前探出了身,面带两眼圆睁的古怪表情,“接下来要说的,还请先生务必保密。昨日傍晚,吟味方头号与力笹森欣藏先生遭人掳走了。”“什、什么!”百介惊讶地起了身。“下手者便是祇右卫门。不,准确说来,是某个以祇右卫门自称之辈。”“笹森大人,不就是那位甫将祇右卫门逮捕到案的与力?记得曾听闻其剑术高超。”“没错。论武艺,笹森先生居吟味方与力之冠,在全北町内亦首屈一指。不过这次却在年轻的小厮与仆从的伴随下,于返家途中遇袭。接获通报时,没有人相信这种事竟然会发生。”

百介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遇袭的并非孩童或姑娘,武艺如此高强的武士怎可能被人掳走?“据年轻仆人所述,当时突然有一大群身形龌龊之辈。噢,恕在下不善言辞,仅能形容得如此粗俗,也就是几十名未梳发髻、衣衫褴褛的不法之徒,不约而同地朝他们一拥而上。当时的情况似乎是如此。这群人在刹那间遮蔽了一行人的视线,没多久大家就发现与力先生失踪了。”“这—”“嗯……自岁暮以来,便曾听闻笹森先生屡遭一江湖女艺人,或一装扮古怪的乞食僧人跟踪。在下原本以为这些不过是附会祇右卫门传闻的无稽流言。”“人真的被掳走了?”“今日已收到了通牒信。”“送件者真是祇、祇右卫门?”“真是祇右卫门。信里面写着,斩了老子三次首,这下终于轮到我报复了。笹森已经被老子杀了,但也无须费力调查搜捕,反正枭首、磔刑都无法伤我祇右卫门分毫。简、简直是毫无天良!”田所再度情绪激昂了起来。

这下百介了解了。田所这个捕快果真是罕见的好汉,同时却也是个极没用的正义之士。在定町回中不过是个小角色,看来他所言果然不假。

果不其然,田所开始抱怨起奉行所的同侪们:“这些糊涂虫完全不了解事态是如何严重,也不仔细想想,现在被掳走的可是吟味方头号与力呀,理应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岂有继续放任此等恶人逍遥法外的道理?如此不仅将损及奉行所声誉,严重者甚至将影响官府威信,恐有导致政令难行之虞。”田所口沫横飞地说道,“不过……这些家伙就是不行。”说完,田所颓丧地垂下了脑袋。身为一个热血硬汉,却也因此饱受冷落。他这副德行,在奉行所内的确注定要遭人白眼。

智者忌卷入纠纷,贤者好稳当行事。在智者与贤者理应占大半的奉行所内,坚持据理力争或嫉恶如仇者,不论立场如何正当,注定要被按上愚蠢的烙印。“没有人相信祇右卫门还活着。十五年前、十年前的也就算了,就连一个月前的判决都无人相信。难道真该就此打住?”同心凑近百介问道,“百介呀,不觉得祇右卫门若真是不死之身,再怎么将其缉捕到案也是无用?反正即使枭首、磔刑等极刑都无法置其于死地,即使判其锯刑,也无多大意义。这下能考虑的法子仅剩流放荒岛,或判其终生监禁。不过,斩首仍不殒命者本已非人,将其投狱或许也无任何效果。再者,此人已是如此罪大恶极,若仅判轻刑,对外也难收杀鸡儆猴之效。到底、到底该如何处置?官府内的大爷们不可能相信世上有这种砍了头也死不了的恶棍,更别提有什么官员愿意听小的这种下贱人等的忠告—”(法子并不是没有。)“田所大爷,”百介抬头望向这长相怪异的同心说道,“祇右卫门虽为不死之身,但若欲诛之,法子不是没有。”四

田所离去后,百介认为此事必须尽快找又市商量,便马上动身前往又市的居处。不过,这个四处漂泊的御行应该不会乖乖待在家中才是,再者,百介也不知道又市的准确居处。总之,百介先赶到了曲町。

又市曾表示自己住在曲町一个名叫念佛长屋的破烂长屋里。但到底哪一栋才是这个诈术师的窝,百介心里可是完全没底。不过,又市倒是有个同伙也住在这处长屋里。想和又市取得联络,只好先找到这个人了。

这个人名叫事触治平。是个曾干过盗贼的凶狠老翁,同时也是乔装高手。

百介踩着水沟盖穿过小巷,来到了治平居处门口,旋即敲了敲门。

谁?屋内有人语气冷淡地问道。

拉开合不大拢的门,百介看到一个个头矮小的老翁正在收拾东西。上回看到他时是一身农夫打扮,这回看来则像个匠人师傅。

喂,老人朝百介瞄了一眼,接着便粗鲁地打了声招呼。只见他手上握着一支看似针的东西,似乎是刺青用的工具。之所以看来像个匠人师傅,就是这工具使然。“上回多谢先生帮忙。”治平说道,“我料到先生也差不多该来了。”“是吗?”百介没进门便如此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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