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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0 19:2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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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松鹰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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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窃的天书

失窃的天书试读:

引子

雷鸣永生难忘这个激情澎湃的雷电之夜。

他梦见一间温馨的小屋。窗户在黑夜里亮着橘黄色的光。屋外下着瓢泼大雨。他蹲在小屋的一角,望着窗外的雨幕呆然神往。雨下得好大,仿佛要涤荡一切。大街的十字路口上,许多人举着黑色的伞,在雨里踽踽而行。

突然窗外雷声大作。轰隆隆的巨响,好像雷神架着战车驶过,那响声从头顶越过,由近及远,渐渐在远方消失。灯蓦然熄了,灿然即逝的白色闪电把屋里照得雪亮。

他发现一个女孩同他席地而坐,那女孩头上戴着玫瑰花环。

另一个女孩坐在他的对面,那女孩头上戴着狗尾巴花。

他为雷声和闪电强烈地震撼了。只觉得内心里淤积着痛苦的渴望和躁动不安,那是少年时代的青春火焰在熊熊烘烤、燃烧。“我要蘸着自己的血,用整个生命去写!”在黑暗中,他低着头喃喃地说。

戴着玫瑰花环的女孩站起来,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脸上冷冰冰的,掉头而去。

戴着狗尾巴花的女孩,两眼亮晶晶地瞅着他,嘴角露出微笑……

他梦见黑夜里,一道淡蓝色树枝状闪电,从九天之上一直连到地面,壮观极了。他站在街头,仰着脸淋着大雨,像接受洗礼一般虔诚。举着黑伞的人从他身旁走过。

他缓缓脱去贴在身上的湿衣裳,露出黧黑的肌肉,全身赤裸,尽情沐浴着大自然的赐予。雨水顺着他的脊背、躯干向下流动。人们从伞后探出脸来。一位丽人向他投来默默的注视……

他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婴儿,正赤条条躺在摇篮里。

一双调皮的眼睛从天上偷偷地望着他。那眼神和雨中的丽人很像,带着神秘的微笑。

哦,他晕乎乎地想起,那是缪斯,他的艺术女神!

他伸出双手向摇篮外舞动着。朦朦胧胧间,他看见女神头上戴着狗尾巴花,像一个酋长的女儿。

在她的背后,漫山遍野开满着蓝色的勿忘我。“哦,你是……小雯!……”

他惊奇地叫着,但是喉咙发不出声来。他挣扎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长成一个伟丈夫,从摇篮里站起来。

小雯远远地朝他奔来,长发在风中飘舞,姿态轻盈优雅。

她的身影离他愈来愈近、愈近,他看清了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在一刹那,她疯狂地投进他的怀抱……第一章主编之死1

殡仪馆。死者最后的小憩之地,也是生者向死者告别的地方。这是人生的终点站,无论是名流显贵,还是平凡的守门人,有一天都会来这里报到。

一位受人尊敬也有人忌恨的女性,匆匆走完了五十四年的人生之旅,今天被死神送到这个花圈簇拥的去处。她是岚山市文联副主席、蜚声全国的《金蔷薇》文学杂志主编韩波,三天前因心脏病猝发去世。正值岚山市文联调整班子的微妙时刻,她的突然死亡引起了许多猜测。

时正初秋,天上飘着细雨。

坐落在西郊的殡仪馆里一派肃杀的秋色。大门内立着黑色的桉树和冬青,素洁的花圈从灵堂一直排到大路的两旁。头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潮湿的路面,潮湿的空气,潮湿的树叶。仿佛整座殡仪馆刚在水里浸过一般。

吊唁者云集在院内,人的面孔也是潮湿的。

一排小平房前,泊满各色小轿车。岚山市文艺界和宣传部门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这里了。

遗体停放在一间十五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房间的两壁摆满花圈和挽联,正面悬着死者遗像,气氛肃穆。

心脏已停止跳动的韩波平躺在浅绿色的网罩下,四周围着常青盆,脚前端放着一个用雏菊扎成的花圈,白色的缎带上写着“《金蔷薇》编辑部敬挽”。

死者面容恬静,像在沉睡一样。

吊唁的人约有三百多。在低沉的哀乐声中,向遗体告别的人排着长队,缓缓地绕过绿色网罩,向死者表达最后的敬意。

吊唁的行列中,有宣传口的领导、文学艺术界的代表、死者的亲朋好友,也有不少素昧平生的业余作者。人们的手臂上系着纸花,脸上显出真诚的或是礼仪性的哀悼之情。一群摄影记者挤在门口,闪光灯频频闪亮。

在一个不大引人注目的花圈旁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女记者,穿着白色的风衣,气质高雅,落落大方。她的胸前缀着一束淡蓝色的小花,那蓝色的花瓣更增添了她超凡脱俗的风姿。

第一个向死者默哀的,是岚山市文联主席、东方大学教授唐谷城。这位岚山市文坛的泰斗身着藏青色中山服,一脸长髯,从容的学者风度中透着宽厚和长者之风。他在遗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为韩波的去世深感惋惜。

紧跟在后面的,是身材高大的孟达,他是岚山市市委组织部资历最深的副部长,颇孚众望。注视着遗体,他颔首默哀,沉默中显出一种威仪。他的脸色有几分沉重。就在十天前,孟达还向韩波征询过文联新班子人选的意见。韩波的死,让他十分意外。

再往后,是戴着眼镜、富有书卷气的宣传部副部长沈君宜,神情凝重、肃穆。沉默的吊唁者一个接着一个走进灵堂。

穿白风衣的女记者,一直怀着兴趣冷静地注视着这个场面。她不时抬起俊美的眸子,向长龙的后面回视。

各部委的头头之后,是报社及传媒单位领导。其中有位体态敦笃、宽额秃顶的胖子,是从省城赶来吊唁的《西部阳光》杂志总编辑吴洪量。他是韩波多年的战友,对于韩波的猝死很心痛,又有几分震惊。吴的年轻助手、《西部阳光》杂志的首席记者聂风,跟在吴身后。聂风写过许多轰动一时的独家报道,是省文化新闻界一颗耀眼的新星。但他今天很内敛,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举止从容,目光中透着一种灵气。

随后是文联诸位副主席。韩波身后留下的空白,在这种时候更显得异常引人瞩目。《金蔷薇》杂志有三位副主编,谁最有希望接替韩波的位置呢?这是眼下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两位副主编在长龙中出现了。

白演达走在前面,中等个子,神态自若。他是东方大学中文系七十年代毕业生,四十七岁,正值年富力强、如日中天之时,无论学历和经验都占着优势。钱诚落后两步,他比白演达大两岁,是岚山市颇有声望的小说家,瘦得像一只仙鹤,让人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坚强而孤高的学者风度。

他们的脚步在主编的遗体前停留了片刻。

白演达淡淡地朝绿纱网瞥了一眼,望着网罩下那张再也不会动容的脸和那双永远合上的眼睛,在一刹那,他的心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快意。但他不露声色,低下头,恭敬地向遗体鞠了一躬。钱诚也是默默一鞠躬,然后两人转身而去。

哀乐的旋律在潮湿的空气中向四处远播。

吊唁的长列缓缓地移动着。

花圈旁,女记者的目光向队伍后面搜索,神态有几分焦急,又有几分落寞。

忽然,她的眸子亮了一下。

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男子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紧接着大步朝队列前赶来。此人皮肤黧黑,面孔轮廓粗犷,给人温和憨厚的印象。他是《金蔷薇》杂志新提不久也是最年轻的副主编雷鸣,三十六岁。他好像是匆匆赶来的,在朝这边奔跑,一头寸发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只见他喘着粗气,越过吊唁的人流,径直朝灵堂奔来,像一头冲进玻璃店的牛犊,慌乱间差点把一个花圈撞翻。

他在灵前站定,深深地埋下头,眼里噙着泪水,久久地默哀。

半个小时之前,雷鸣刚下火车。他在外县纸厂正为刊物搞新闻纸,突然接到韩波去世的电话,他几乎不敢相信是事实。然而此刻,他亲眼看见老主编静静地躺在绿色的网罩下。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撒手离去了!

雷鸣最后一次见韩波,是七天前在医院里。当时他刚从京城某出版社改完自己的一部长篇新作回来。韩波在病床上刚服过药,看见他来,显得很高兴。显然她一直在等他。“你回来就好了!有些话我要告诉你。”

她倚着床头,微胖的圆脸有些苍白,但情绪不错。“你要注意养病。”他笨嘴拙舌地说。“小说改得顺利吗?”“还好,最后定名为‘青春祭’。”为了这部作品,雷鸣付出了几乎一年的全部业余时间。“‘青春祭’,这名字挺好。”韩波若有所思地说。

后来,韩波问起雷鸣对刊物有什么看法。韩波生病住院半年,《金蔷薇》由三位副主编轮流值班。雷鸣刚接手不久,他坦率地说:“存在着危机。”“为什么?”韩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现在正处于我国期刊的更迭期,将有相当一批刊物会在竞争中被淘汰。”雷鸣认真地说,“读者的兴趣不断在变,纸张提价,订数起伏不定,包括《金蔷薇》这样有名气的刊物也必然会受到冲击。”

韩波微微颔首,鼓励他说下去。“我觉得《金蔷薇》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这种危机感,是‘守成’。”“如果让你主持刊物,你会怎么搞喃?”

韩波嘴角露出微笑。

雷鸣并未意会这话的含义,以为只是韩波的一句戏言,他略微想了想,随意而自信地答道:“树立刊物的新形象,从文人圈里走出来,面向社会,面向最广大的青年读者。”“你有这想法很好。”韩波的头向前移了移,显得很兴奋。她把头靠在软枕上,停了一下,郑重地说:“文联的新班子人选已经定了,孟部长曾两次征求我的意见。经过市上慎重研究,最后确定,由你接替我的工作。”“哦……”雷鸣没有思想准备,有点愣住了。“本来这不该由我说的,组织部门会通知你。但我想你有个思想准备好些。”韩波继续往下说着,她的语气带着感情。“我嘛,也该退居二线了!我身体一直不好,有些力不从心了。你原来是学工的,思路比较开阔,自己又有作品,相信你能率领大家把刊物办好。”“编辑部里还有比我经验丰富的人喃。”雷鸣不解地问。“最早部里曾打算提拔白演达任《金蔷薇》主编的,但调查结果有些问题,所以讨论时分歧较大。”韩波只解释了一句,没有多讲。雷鸣还来不及细想韩波的话。但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我来文联的时间不长,资历也浅。这个重担恐怕担当不起……”雷鸣推辞道。其实他有一个夙愿,就是集中精力把下一部长篇小说写完。一旦进入文联领导班子,就不可能有自己的时间了。

韩波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她语重心长地望着雷鸣说:“市里很器重你,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雷鸣默然。他有点感动。

这时,韩波道出了一个秘密。“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她的语气郑重其事。

雷鸣很注意地倾听。韩波说起二十年前一桩离奇的绑架案。被绑架人是她的丈夫、著名作家骆汉生。那天傍晚,骆汉生从文联下班,在步行回家途中被人拉上一辆白色面包车,就此从人们视野里消失。第二天接到绑匪电话,要家属送两万元赎金到一家茶馆。可是赎金按时送到后,骆汉生却并没有被放回来。第三天,在一处工地发现了他的尸体……韩波说,骆汉生随身带着一个公文皮包,里面装着他的一部长篇手稿,也不翼而飞。“那部稿子是老骆毕生的心血,他看得比自己生命还宝贵。”韩波叹息了一声。在一刹那间,雷鸣看到韩波的眸子里流露出悲哀。“警方破案了吗?”他问。“警方一直怀疑,作案人很可能与文化圈的人有关联。”韩波说,“但因为线索太少,案子一直没能破。”

雷鸣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的表情骤然严肃。“所以我想拜托你,尽最大可能帮助找回老骆的遗稿……你是文坛新人,与岚山文化圈没有什么宿怨,去调查这件事情可能会方便些。”韩波说。“我明白了。”雷鸣点头。

雷鸣只觉得一股热气在胸中滚动。一种被信赖的感动和庄重的使命感在他心里隐隐升起。他意识到韩波托付给自己的,不仅是《金蔷薇》的担子,还有一个作家的生命和毕生的心血……这是一副重担,自己担得起吗?富有男子气概和自信心的他心里想道:会的。“不过你要充分估计到困难,可能会有阻力的。”韩波关照他道,“编辑部主任车夫这个人很正派,又有经验,有事可找他商量。还有钟翼德,文联的老同志了,也能给你出点主意……”

这时,一位胖脸小护士走进来,将血压计的深灰色气囊袋缠在韩波的胳膊上,给她量过血压。韩波脸上微微泛红,露出疲惫之色。雷鸣劝她停停再讲,但她仍然靠在床头上,把话说完。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吞下两粒小药丸,嘴际浮现出安详的笑容,说了一句:“这下我就放心了!”

仿佛一切都做了交代,可以休息了。

想不到,这一席话竟成了她的遗言。也许她对自己的病早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雷鸣觉得,当时的情景,无论从身体状况还是精神状况看,都找不到一丝死神的影子。

她死得太突然了。

哀乐声把雷鸣从沉痛的回忆中唤醒。他抬起头,向韩波的遗体投去最后一瞥,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悼。雷鸣第一次觉得,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后面的人群有些浮动。

雷鸣并不知道他的鲁莽举动打乱了吊唁长龙的秩序。许多诧异的目光从背后向他投来。雷鸣转过身,忽然看见一直站在花圈旁凝视他的女记者,那双熟悉的明眸闪动着秋水。

他怔住了,呆立在原处。

在哀乐声中,两人相对无言。女记者脸上略现红晕,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她胸襟上那串淡蓝色的小花令雷鸣一阵激动。那是他最喜欢的花,勿忘我!她仍然记得。短暂的沉默,雷鸣迟疑了一下,终于转过身,大步走出了灵堂。

雨丝已经住了。

殡仪馆院子里,向遗体告别过的人有的正陆续离去。

几步之外的小平房前。组织部孟部长刚刚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司马宏满面春风地凑过来。他是宣传部原副部长,一直兼文联党组书记,与韩波长期不和,现年五十五岁,身穿一件高档深蓝色风衣,显得潇洒精明。无论表情,轻快的举止,都与殡仪馆内的气氛有些不协调。“孟部长,文联新班子定了吧?”司马宏问。“基本定了。”孟达转过脸来,无意多谈。

司马宏并不介意,若无其事地又问:“报市委了吗?”“快了,准备同蔡部长再最后研究一下。”“我已给老蔡谈过,白演达这个同志是很不错的。”司马宏轻描淡写地说,但听得出话中有话。

孟达在轿车里坐定,没有表态,但心中有几分不快。组织部主持工作的蔡部长同司马宏是儿女亲家,这在市委大院尽人皆知。他关上车门,微靠在真皮座上,挥挥手。“皇冠”刷地开出殡仪馆。

司马宏望着车后扬起的青烟,嘴角泛起意味深长的微笑。2

文庙街22号。《金蔷薇》编辑部和市文联所在地。

这是一个古色古香、一门两进的小院。编辑部和文联机关只有一墙之隔。院落和街道都有些年月了,街道不宽,路面铺着细密的青石板。据说前清时,这里是举子们经常聚会的地方。现被市政府列为古建筑保留地。两边的街墙一律刷成青灰色。文庙街的背后,是环绕旧城的一条波光粼粼的白衣江。

几天以后。

雷鸣隐约感到编辑部的气氛有些异常。但究竟异常在什么地方,又说不上。他也来不及去细想,他的情绪还没有从殡仪馆的氛围里完全恢复过来。

此刻,他坐在写字台前,两臂抱胸,凝视着窗外。浑厚黧黑的脸上露出沉思。那件白色风衣的影子总在眼前摇曳,宛若一片遥远的云,又像一张飘然而至的白帆……

透过窗外的晨雾,可以望见江对面岚山黛青色的山脊。一阵阵汽轮的引擎声从雾底传来,使人感觉到江水在缓缓流动。

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邂逅陆雯,雷鸣十分意外。她的面孔依然那么年轻,像从前一样,端庄中透着矜持,但比过去显得成熟了,眼睛里含着一种让人猜不透的目光。待遗体火化完毕出来,他在人群中已找不见她的身影。在她刚才伫立的地方,花圈上缀着一束勿忘我。那淡淡的、让人心醉的蓝色,勾起他许多甜蜜而又苦涩的回忆。

窗外雾气渐浓。

从对岸传来一阵隐约的叮当声,像是铁器敲击石头的声音,清脆有力,声声入耳。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带着悠悠的回响。雷鸣的心弦为之一震!从回忆中惊醒。

的确,现实不允许雷鸣去追忆往事。他的目光回到写字台前。韩波已经离去了。他知道对死者最好的悼念,不是花圈,也不是颂词,而是完成她未竟的遗愿。老主编临终前的嘱托,她那苍白的圆脸和湿润的、充满信任的目光,雷鸣永远难忘。

他明白,要肩起这副重担,自己必须付出全部精力和时间,而且要做出牺牲……

经过数年的耕耘,雷鸣的创作正迎来收获期。在调入文联的两年里,他的作品发表颇丰。去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远山》,还有一本中篇小说集子《寸草心》,今年刚完成第二部长篇《青春祭》。雷鸣本人是学工程的,调入文联前在一家科技报负责。他是从另一个天地飞来的候鸟,在文艺圈没有宿怨,也没有野心。他的创作正走向成熟,开始腾飞。

然而,在这新老班子交接的历史时刻,命运却把他推上了文坛的舞台。

自己能胜任吗?他相信能。雷鸣是那种具有勇往直前性格的人,并且多少带有些工科毕业生的憨直和单纯。

不过,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正站在一个风口上。编辑部内有各种目光向他投来:善意的关注,会心的微笑,也有冷冷的睨视。

主编是一个刊物的灵魂。失去主编的《金蔷薇》现在实际是靠惯性在运行。谁来填补这个空白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大家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这是一种不安定的等待。

也许还会遇到较量……

他的预感果然被证实了。

正在这时,诗歌组组长殷浩推门而入。“大伙儿都很关心刊物咋办,自发地聚在一起,想议一议。”他笑嘻嘻地对雷鸣说,语气上特别强调“自发”二字。“在哪里?”雷鸣问。“就在小说组。”殷浩的一张皮球脸生动地动员着。“好,车夫知道不?”雷鸣起身。“他已经在那里了。”

车夫是《金蔷薇》编辑部主任、韩波生前的得力助手,也是一位小说家,专长儿童文学,为人处事稳重。

雷鸣跨进小说组的门槛时,即感觉到气氛异于往常。编辑部的人员来了一大半。约莫十五平方米的房间,挤得满满的,包括钱诚、白演达都在场。

他在一张靠窗的空椅子坐下,表情平静地扫视了一眼会场。

照理说,这种研究刊物如何办的讨论会,通常应由编辑部主任或是值班副主编召集。但显然车夫事先也不知道,他坐在雷鸣正对面,朝他投来颇有意味的一瞥,然后点燃一支烟,悠然地抽了一口,大有拭目以待的风度。

会议无人主持。众人七嘴八舌,充分体现自发性。起初像是议论刊物明年究竟如何办。有人提出改成通俗文艺,有人建议自办发行,还有人赞成搞承包,连说带笑的。接着,议论的中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动,不知不觉地转向编辑部的班子。话题转得相当微妙,很难觉察出风源在哪里。“韩波病休了半年,现在人去屋空,编辑部的班子再不解决,刊物谁来牵头嘛!我们应该向市委宣传部反映。”“领导班子是上面考虑的事,我们穷咋呼做什么哟?”“这不是穷咋呼,主编必须要大家信得过的人当才行!”殷浩慷慨陈词。“老殷这个意见我赞成。主编是刊物的旗手、乐队的指挥、航船的船长,必须孚众望者才能担当也。”外号冷面小生的诗歌编辑冷若冰,拉长音调附和道。

众人笑声。

白演达靠在一扇窗前,手里端着茶杯,呷了一口茶,话有所指但又似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上面可能要委派一个人来管,可以分管思想工作,不一定管具体业务嘛。”“我提议,主编人选必须超过编辑部三分之二多数同意才行!”殷浩大声说。“赞成!”有人拥护。

雷鸣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他的耳畔响起韩波在医院里说过的话:“主编的位置很引人注目,可能会有人不服你……”

但他未动声色,神态像潭水一样宁静。他有一种直觉,这次的会不是自发的。从气氛和过程看,很可能有人在暗中导演,是事先策划好了的。但究竟谁在幕后操纵,又无迹可循。会议的意图是什么呢?也许不仅仅是造舆论,还包含着一种示威。

这时,一直沉默的车夫开腔了。“编辑部的班子人选,相信宣传部会做全面考虑的。我倒认为主编最好让年轻人来担任,我们《金蔷薇》本来就是青年文学月刊嘛。”车夫性格沉稳,有涵养,即使表示反对意见也很有风度。“车夫说得对!不管谁当主编,关键看他有没有魄力和才干,”小说组女编辑筱红激动地接过话说,她戴着细框眼镜,齐耳短发,面貌清朗,“谁能用改革的精神把刊物搞上去,我就拥护谁当主编。”

这时,雷鸣感到斗志在燃烧,他想站起来陈辞,但忍住了。

他对刊物有一系列改革的设想,但现在谈显然太早了点。雷鸣挠了挠平头,目光移向坐在藤椅上的钱诚,似有所期待。

钱诚头戴铁灰色鸭舌帽,穿一件浅色风衣,自始至终都是听众,态度洒脱,偶尔也插上一句让人哄堂的笑话。雷鸣曾听韩波说,钱诚原是韩波丈夫、著名作家骆汉生的得意门生,很得骆的赏识,创作很早,一部脍炙人口的长篇小说《大河奔腾》奠定了他的小说家地位。他的短篇小说文笔幽默、机智,很受一批读者欢迎,虽然近几年作品数量不多,但在岚山市算得上小说的一把手。他的表态在编辑部往往很有号召力。

待大家的意见发表得差不多了,钱诚慢悠悠地说了一番话。“我认为可以这样子:主编嘛,应该年轻一点,副主编年龄稍大一点可以。副主编的任务,就是给主编当好助手。主编分配副主编干什么,副主编就干什么。”

他的语调平和,似娓娓道来,口气又很谦逊。这番话很容易赢得听者的好感,包括雷鸣在内。

会议进行了约一个小时,从小说组出来时,在回廊上车夫从后面追上两步,小声说:“今天这个会气氛不大正常。”“我也有同感。”雷鸣应道。“这可能是一个信号……”车夫看问题很敏锐。

雷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下午,雷鸣与车夫正商量下期刊物的封面,殷浩又进来了。一张皮球脸露着大智若愚般的笑容。“大家把会上的意见归纳了一下,准备向宣传部反映。同意的请在这里签个名!”他递过一张写着“我们的意见”字样的稿笺,募捐式地指着下面的落款处。

雷鸣接过意见书,扫了一眼,上面写的全是向部里施加压力的意见,其中核心内容为主编必须获编辑部超过三分之二多数通过才行。最后的签名由冷若冰、殷浩领衔,总共签名的约有十二三人。他注意到名字里面没有白演达。

雷鸣顺手将意见书递给了车夫。

车夫接过稿笺纸,觑了一眼末尾的名单,一口回绝道:“我看用不着搞这种签名运动,有意见可以直接向上面反映嘛。”

殷浩并不介意,狡黠地解释:“反正也不针对具体人,我们是指‘三分之二’的票数。”“小雷,你喃?”他逼着雷鸣表态。

雷鸣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坦率地说:“我看这样做不大合适。”

殷浩收回意见书,嘿嘿一笑。“这是群众多数人赞成的意见。”说着,他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车夫愤然道:“这明摆着是向上面施加压力。”“是谁起草的呢……”雷鸣感觉纳闷。

窗外,起风了。一大片红枫的树叶像波涛般起伏着。3

两周以后,人们翘首以待的岚山市文联新班子终于揭晓了。

文庙街22号。《金蔷薇》编辑部办公室。

雷鸣正伏案看稿,忽然接到市委宣传部办公室电话通知,请他马上到宣传部组织处去谈话。同时接到通知的,还有白演达。白演达当时因感冒正在家里休息,电话是由另外的人代转的。

雷鸣骑上自行车,匆匆赶到市委大院。

宣传部的红楼位于大院西侧,赭色窗台,飞檐斗拱,庄重的气派中透着古色古香的风格。雷鸣在车棚架好自行车,疾步走进红楼,在一楼西头拐角处的组织处办公室,见到正在等他的胡处长。

胡处长中等个子,脸微胖,模样谨慎而干练。他示意雷鸣在桌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用一种近于隆重的语调,代表组织通知雷鸣道:“文联新班子已由市委批下来,新党组由四人组成:宣传部文艺处处长蒋学贵任党组书记、文联副主席,雷鸣任党组成员、文联副主席;党组另外两位成员,一是原旅游局局长庞文聪,也是文联副主席,另一个是《金蔷薇》副主编白演达。”说到此处,胡特意说明了一句,“白演达不兼文联副主席。庞文聪原来就是文联副主席,蒋学贵和你当选文联副主席,根据文联章程按有关程序给予确认。”

宣布完毕,胡处长友善地注视着雷鸣,眼神似乎在说:“都清楚了吗?”“分工怎么确定呢?”雷鸣觉得这是最关键的。

胡处长答得很原则:“由你们新党组自己决定。”

新班子的消息,在文联引起一次不大不小的震动。

冲击波第二天就在全文联传开来。上午九点左右,办公室在一块小黑板上写出通知:“接宣传部通知,下午两点在会议室开会宣布新班子,请大家准时出席。”不到一小时,又突然接到上面电话说,宣布的时间改期了。据说是部领导的意思,要让新老班子先见见面。

三天后,别具一格的“见面会”在市文联会议室举行。

会议由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关勉亲自主持。文联党组老班子三个成员,除去副书记韩波已去世,只剩党组书记司马宏、文联秘书长郝伯臣。文联副秘书长涂图虽不是党组成员,但作为将要退到二线的老领导,也参加了见面会。

新老班子人员、宣传部正副部长、组织处长及有关工作人员,大约十三四人,围坐在会议室中央的长条桌四周。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会议室四壁的墙上,挂着几幅岚山市知名画家的水墨条幅。

关部长坐在桌首,五十开外,穿一件随意的夹克衫,态度稳健,声音洪亮。

首先,他宣读了市委的任命书。新班子排列的顺序是:蒋、雷、庞、白。蒋学贵,四十九岁,东方大学政经系毕业生,理论教员出身,宣传部文艺处处长;雷鸣,三十六岁,华西大学硕士生,青年作家,《金蔷薇》杂志副主编;庞文聪,五十六岁,市文联副主席,原市旅游局局长;白演达,四十七岁,东方大学中文系毕业生,《金蔷薇》杂志副主编。

宣布完任命后,关部长环视长条桌两边端坐的诸人,笑容可掬地说:“我们这个新班子符合要求,年龄结构也很好,三十多岁的、四十多岁的、五十多岁的都有。文化程度也不低,三个都是大学毕业,老庞嘛,在剧团工作时曾到上海戏剧学院进修过,也算大专。文联的班子,市上很重视,反复研究了几次,并且征求了各方面的意见,这次市里下了决心,不搞过渡班子,所以让年轻的同志担担子!”

接着,是分管文艺的宣传部副部长沈君宜讲话。沈副部长一身西服,秀琅眼镜,谦谦君子风度,富有书卷气。

他先谈到文联当前的工作,首先抓机构改革、成立各个协会,办好《金蔷薇》刊物等。在一番鼓励之后,对新班子他提出了中肯的希望:“我们希望新班子一定搞好团结,领导班子讲团结,干部之间讲团结。要一加一等于三,不能一加一等于零……”

在场的人都能意会到这话是有所指的。文联老班子就是因为正副书记司马宏与韩波长期不和,党组半年多近于瘫痪。或许正是这个原因,这次市上才下决心班子全换。

处在今天的场合,司马宏的心境并不明朗。从关部长宣布任命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岚山市文联党组书记。但他不失体面地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为新班子祝贺。中国的官员历来是只能上不能下的,即便是下也要找点包装。也是给他下台,关部长方才说明:司马宏主要因为要腾出时间搞创作,就不兼文联党组书记了。

新班子成员逐一表态。

蒋学贵穿一件普通的蓝干部服,身高一米六八,体重四十五公斤,无论重量和高度都缺乏领导气派,但说话态度谦恭,给人印象平易近人而又有点谨小慎微。他声明自己担任这一工作力不胜任,希望大家通力合作。“郭老有一首诗,记得其中有一句是‘过河卒子勇向前’……”他环顾左右说,“我也是一颗过河卒子,被组织上摆在这个位置,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本人无论能力、资历都难以胜任文联的一把手,请同志们支持,监督,谅解。”

庞文聪体格微胖,酱紫色脸膛,气魄和风度都是足够的。他坐在蒋学贵右侧,像一尊色泽微旧、蒙着尘埃的金刚,沉默中含着一种威仪。两年前他从旅游局长的位置上不明不白被撤下来,究竟什么原因传言很多,但没有一种被证实。如今重新被启用,调到文联做第三把手。这个职位对他说来,显然有些屈就。所以蒋学贵表完态后,关部长转过脸,微笑着先叫他发言。庞文聪报以吟吟一笑,客气地摆摆手,婉谢了。

雷鸣身着黑皮夹克,领口随意地敞着。他没有什么客套,坦率直言了自己的决心,温和的脸上,带着孩子般虔诚的神色:“我是班子里年纪最轻的,经验不足,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让我担担子。我一定虚心向老同志学习,竭尽全力,为开拓岚山市文艺事业的新局面做出贡献……”

雷鸣说得厚道、实在,话中凝聚着三十六岁的男子汉的魄力。他也许没有多想,这样明白的表态是否会被人觉得锋芒太露。其实,率直有时很可贵,有时却是一种变相的愚笨。

同雷鸣相反,白演达在会上采取了一种低姿态。他朝桌对面的胡处长殷勤地一笑,转过脸不紧不慢地说:“那天胡处长给我谈话,我对自己进班子感到意外。文联有人比我能干得多,没有进班子。我算老几!既然组织上这么定,我只好滥竽充数……”

通常党组成员都是三名或五名。为什么文联新党组会是四人,部长没有做任何说明。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显然成员是在最后一刻由奇数变成偶数的。政治和数学的微妙关系,对于对官场一无所知的人来说,永远是一个谜。

党组成员的分工问题,任命里也没有明确。

关部长关于《金蔷薇》刊物只说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后来雷鸣才懂得了,“似是而非”有时是一种最高的领导艺术。“《金蔷薇》嘛,既然是青年文学月刊,我看可以让年轻一点的人来抓。”部长笑道。

另一句话,是在他要求老秘书长郝伯臣协助一段时间工作后说的。“文联当前的工作,主要有四项:机构改革,确定中层干部,成立各协会,办好刊物。老郝是文联老同志了,熟悉情况,可协助新班子一段时间,尤其是下一步的机构改革。”关部长说得很恳切,模样沉稳温厚的郝伯臣不便推辞,欣然接受下来。

说完,关部长对坐在郝伯臣左侧的白演达关照道:“老白是老副主编了,刊物的事要多关心一些。”

接着的工作,将是新党组研究分工,同文联全体人员见面,确定机构及中层干部人选等,时间相当紧迫。蒋学贵下午还要赶去文化局处理文艺调演的善后事宜,他在会后同雷鸣约好,晚上登门拜访,交换班子分工的意见。

返回编辑部办公室,雷鸣偶尔听到隔壁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嗓音有些嘶哑,很像是白演达。“真他妈操蛋!没想到,大家等了半年多,竟等来这么个样子的班子!”第二章黑马1

晚上,蒋学贵如约来访。

雷鸣刚吃罢晚饭,正靠在一个木扶手沙发上翻阅当天的晚报。四岁的女儿倩倩爬在他背上撒娇。她穿一身红色毛衣毛裤,头上扎着蝴蝶结,活泼可爱。雷妻祝若雅围着一条蓝底白花厨裙,在拾掇餐具,动作麻利,一看便知是位能干漂亮的主妇。

听见“嘭嘭”的敲门声,倩倩一跃而下,像蜻蜓一样飞到门口,把门拉开。祝若雅从厨房里探出脸来。

蒋学贵瘦小的身材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笑。雷鸣把蒋迎进小过厅,在木扶手沙发上落座。

雷鸣住在平安巷原科技报宿舍。一套二居室,建筑总面积不到四十平方米。过厅只有五六平方米,很窄,有客来时更显得拥挤。不过小厅布置得很有情调,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现代摄影作品,矮平柜上摆着钟、杂志和一尊造型古朴的犀牛陶塑。

寒暄过后,蒋学贵和雷鸣开始交换意见。

祝若雅沏上茶给蒋学贵,然后连哄带呵地把倩倩牵进里屋。

这是文联新班子一、二把手第一次面谈,气氛是诚恳的。雷鸣耿直寡言,不大善于客套。好在蒋学贵没有什么架子,加上外貌的瘦小,不会给人以威压感,交谈还比较融洽。

蒋学贵先谈到这次新班子人选的确定,一拖再拖,反复了数次,背景很复杂,市委书记们都研究了好几次。最终他是在“难产”之际被推上马的,感到压力很大。希望得到雷鸣的支持。雷鸣自无二话可说。“你看看咱们究竟怎么分工好?”蒋学贵呷了一口茉莉花茶,态度随和地问。“我希望分管刊物。”雷鸣用一种不容回绝的语气说,“《金蔷薇》现在面临很大困难,实际上是靠惯性在维持,需要下大力气狠抓一下……”

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坦白。“噢,你说说刊物的情况看。”蒋学贵在文艺处听到的,都是《金蔷薇》的辉煌。

说到刊物,雷鸣的话多起来。他从容不迫地分析了《金蔷薇》的现状,以及刊物面临竞争的危机。“许多人都被《金蔷薇》十多万的发行量所迷惑了。”他比了一个手势说道,“实际上刊物已处在危机的边缘。衡量一个刊物是否有生命力,主要看是否不断有好作品问世,是否有新人推出来。今年《金蔷薇》所发的作品平平,没有一篇引人注目或是在读者中产生强烈反响的。翻开杂志,转来转去总是那么一些人名!封面设计也缺乏整体风格,因为追求色彩刺激,大红大绿的,读者反映是‘县班子水平’。”

他那温和沉静的态度中,似乎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强信念。

蒋学贵仔细地听着,表情关注。“今年下半年《金蔷薇》发行量已经落了两万,目前的趋势是继续下跌。”雷鸣继续说道,“明年新闻纸大幅度涨价,稿费也要提高,办刊物的难度会更大。我不久前跑岚县纸厂,就是为了求援新闻纸。”“解决了吗?”“只解决了两吨。”

蒋学贵点头。

接着,雷鸣把自己关于刊物革新的设想也和盘托出。蒋学贵越往下听,越觉得意外。他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中肯而大胆的意见,不禁对雷鸣刮目相看。“你的意见很好,有价值。人选你有什么考虑呢?”沉吟了片刻,蒋学贵试探道。“设一个主编,两个副主编。主编由分管刊物的党组成员兼任;副主编人选,我想推荐钱诚和车夫。”雷鸣说得很有把握。他不善于掩饰或伪装自己的观点,也不懂得来点谦虚的客套。“那白演达咋个安排呢?”蒋学贵问。“做秘书长,或者其他职务,比如筹备、分管市作协等,都可以。”雷鸣说的是真话。“他恐怕不会干……”蒋学贵脸上掠过一丝难色,“他本人倒是说不大愿意管刊物。据我知道他最近两年主要想写点东西,出本评论集子。”

蒋学贵的话听起来好像有些矛盾,但又不像是假的。“这不正合适吗?既然他自己不愿意管刊物……”憨厚的雷鸣信以为真。“估计没有这么简单。”蒋学贵一笑。

送走蒋学贵后。祝若雅嗔怪道:“我看你们这个一把手好像没得魄力!”“人不可貌相。”雷鸣嘴上虽是这么说,心头也产生一种不踏实感。从蒋的谈话和微妙的态度中,他感到一种并不乐观的信息。

第二天是星期日。淅淅沥沥下着雨。

雷鸣披着透明的塑料雨衣,骑着他那辆28型旧永久奔走了一天。

他首先拜访编辑部的两位资深老同志,一个是编辑部主任车夫,一个是小说组老编辑方梅,征求对刊物革新的意见,也是寻求支持。

车夫的家距编辑部很近,房间里摆满了书籍。他的夫人是英语教师,正在家中辅导两个十来岁的小学生。车夫把雷鸣让进卧室,两人坐在一张长藤椅上促膝相谈。“我想请你做副主编,帮我一把。”雷鸣期待地望着车夫。他同车夫说话不用客气,两人一向默契。“党组分工定了吗?”车夫递给雷鸣一支烟,雷鸣摆摆手,车夫自己点燃,吸了一口。“昨天我已同蒋学贵谈了,要求分管刊物。”“他怎么说?”车夫考虑问题很审慎。“没有表态。但对我提出的办刊方针看来是赞成的。”雷鸣的脸上露着率真的微笑。

车夫思忖了一下,点头道:“如果你任主编,我可以考虑留在编辑部。白演达是一个很难合作的人!”“那咱们一言为定呐!”雷鸣喜形于色,起身告辞。他笑起来的表情,带着几分孩子气。“不过白演达这个人非等闲之辈,你不要小看了他。”车夫提醒雷鸣。

方梅为编辑部的元老,五十九岁,大家都叫她方老太,禀性天真,好激动,扶持过不少业余作者。方家住在报社的旧宿舍,只有两间平房,家中还有一个年逾八十的老父亲。

对于雷鸣的冒雨来访,她有些意外,似乎有几分感动,显得格外热情。“这几天编辑部的人都在说,新班子已批下来了:蒋学贵是书记,白演达管刊物,老庞当秘书长先带一带,雷鸣做副秘书长。”方老太无意间告诉了雷鸣一个传言。

雷鸣听后大为诧异。党组分工还没有明确,已经有人把风放出来了!这一点他万万没有想到。“白演达当主编我不服,我就看不惯他阴阳怪气的,还是二把手?”方老太撇撇嘴,嘟囔道。“分工还没有定。”雷鸣平静地解释。他意识到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编辑部里风传的话,实际是有意把他和白演达的位置偷换了。这里面必有文章。“我是听诗歌组的人说的,”方老太困惑地摇头,“反正钱诚当主编我服,其他人……”“我希望分管刊物。”雷鸣坦诚地望着她说。

方老太打住话头,鱼纹围住的眼睛显出一点意外。“你是编辑部的元老,希望得到你的支持。”雷鸣说得很恳切。

雷鸣接着概略地介绍了一下对刊物革新的设想。

方老太眼角的鱼纹舒展开来。“你有这个勇气,这很难得!只是你来编辑部的时间不长,大家对你还不太了解。”“再加上我是学工的,半途飞来的一只笨鸟,恐怕难以得到文坛圈子的承认。”雷鸣笑道。“那倒不一定。鲁迅、郭沫若也都不是学文的嘛!”方老太也乐了,笑着说:“关键是你要让大家了解你。比如你办刊物的设想,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谢谢!”雷鸣颔首,眼里透出诚意。

末了,这位童心未泯的老编辑提了一个要求:“不管你们哪个当主编,我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让我退休哈!”她很恋栈,编辑岗位就是她的全部寄托。谁要让她离退下来,她会跳起来同谁拼命的。

雷鸣从方家出来,又绕道去文联老副秘书长涂图家拜晤。霏霏雨丝洒在脸上,有几分凉意。自行车的车轮上沾满了泥。

涂图住在枫园市府宿舍楼,建筑很雅致,围墙里映着摇曳的枫叶。涂宅的室内布置也相当气派。涂图已经六十一岁,但肤色丰润,保养得很好,一张带笑的婆婆脸,殷勤之中藏着圆滑。据说他的内弟是省文化厅一位副厅长,很有些背景。

雷鸣对涂图了解不深,只曾风闻涂与韩波以前的成见很深。他未摸清庙门就来朝拜,是想以自己的坦诚打动对方。涂图对他的来访没有表露一点惊奇。

雷鸣坦率地谈了自己对文联下一步工作的一些想法。

涂图听罢他关于分工和刊物的设想后,淡淡地笑了一下,用一种开导小学生的口吻说:“你有如此大的干劲,确实可贵。不过不让白演达当主编恐怕搁不平……你也许不知道,他们经常到司马部长家里小聚,刊物也是他们一手搞起来的!”

雷鸣从涂的谈话中,隐隐感觉到一种幕后的势力。他显然是在暗示什么。

涂图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继续往下说:“不过你的雄心难得,可以再商量看。这次任命有点奇怪,为什么不明确主编,又不任命秘书长?那天关部长宣布任命后,我们几个议论了一下。比如老庞如何安排?如果你提出让他当秘书长,那也许你分管刊物的可能会大些……”

雷鸣并未听出这话中的叵测。线性代数、系统工程那套思维,到了官场上并不适用。权谋、平衡、幕后策划、上下其手,这些政治艺术对他说来还很陌生。

走出涂图家的楼门,已是华灯初上。

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街上倒映着黄色斑斓的灯影。雷鸣骑上他的28型旧永久车,沿着临江路朝城中区驰去。

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耳边传来流水的喧哗。暮色中的白衣江,像一条银练绕过市区西边向南直泻而去。雷鸣在桥头停留了片刻。他手推着自行车,望着江心的激流,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实际上,我是在作‘竞选’主编的游说!”他自嘲地想。

在刊物处在危难之际,怀着一颗振兴的雄心,甚至敢于立下军令状……可是现在看来分工的分歧甚大。结果如何,还很难预料。

雷鸣第一次感到,韩波的逝世,使他失去了有力的依托。而且文联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深。他开始体会到了,一位哲人说过的“大潮之下,必有漩涡”这句话的含义。

雷鸣隐隐觉得胸中一阵滚烫。他敞开领口,透了透气。在他温和憨厚的外表下面,涌动着一股血性方刚的气概。“我要一搏到底,决不退缩。”

他决定次日去找宣传部领导请缨。2

岚山市市委大院。枫叶正红。

这里是岚山市最高权力机关所在地,大门外肃立着身穿橄榄绿的警卫。雷鸣进得大院,骑着自行车绕过一个圆形的大花圃和喷泉,径直朝宣传部红楼奔去。他在车棚架好自行车,匆匆踏上石阶,走进红楼。

宣传部的职能部门大多分布在一楼,几位部长在楼上办公。雷鸣沿着一条红漆木楼梯,登上二楼,在过道左侧,寻到沈君宜的办公室。他在门口停了片刻,轻轻叩响了房门。

镶着饰条的门打开来,露出沈君宜文质彬彬的面孔。“沈部长,我有点事想占用你一点时间。”“你先在文艺处等等,”沈君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四点钟左右吧!”

雷鸣意外地发现,在沈君宜身后,写字台的另一面正坐着蒋学贵。让他捷足先登了!

蒋学贵也看见了雷鸣,起身走过来,很民主地说:“对,你的意见等会儿也可以直接找部领导谈谈。”

雷鸣没有去文艺处傻等。

看看离四点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走出红楼,顺着一条冬青夹道的水泥路,信步朝后面的组织部灰楼走去。他想起了韩波生前的一句话:“组织部孟部长对你印象不错。”其实他和孟达并不熟,也没有什么交情。但直觉告诉雷鸣可以找找他求得支持。

不巧,灰楼值班室一个眼镜干事告诉他,孟部长住院了。

好在市机关医院就在市委大院背后,雷鸣蹬上自行车就去了。据说孟达心脏不大好,但已无大恙。

在医院住院部三楼的一间单人病房里,雷鸣见到了孟部长。

孟达披着一件蓝条睡衣,半躺在床上,正在看文件。他比在韩波追悼会上见到时稍微瘦了点,但气色不错。部长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叫雷鸣剥橘子吃,态度亲切随和。

雷鸣汇报了关于文联分工的想法,孟达听得很仔细,但没有明确表态。他询问了一些文联最近的情况。“我的意见是,干部情况弄清楚了后再说分工。”他说。

雷鸣听出,关于文联班子的组成,上面似乎存在分歧。“听说编辑部还搞了一个什么‘群众签名’,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一套!”孟达话中带着不满。

想不到孟部长知道殷浩他们搞签名的事。雷鸣感觉到文联的情况上面很关注,但他不便多问。

从医院赶回市委大院时,时间刚到四点。沈君宜正夹着文件包从红楼出来,行色匆忙。

雷鸣迎了上去。“我马上要去参加一个闭幕式,来不及了。”沈部长一边说,一边朝一辆枣红色车走去。除了文化艺术,沈部长还分管出版和旅游,应酬很多。

雷鸣紧追不舍。在车门旁,他抢着时间同沈部长交谈了一分钟。

末了,雷鸣恳切地说:“沈部长看能不能另约一个时间?”“情况我都知道了,以后再说吧。”

沈说罢,即登车而去。

望着驶出市委大院的枣红色车背影,雷鸣心里若有所失。他隐隐觉得沈部长有回避的意思,但又找不出具体理由。

该说的话似乎都说了。

能发挥的能量似乎也都发挥了。

前景却扑朔迷离。

雷鸣怏怏地推车绕过喷泉,向大院外面走去。

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从后面驶来,车开过他的前面,蓦然停住了。

车门打开,从里面跳下一个西服革履的男士。一张生动的富态脸,大声朝他喝道:“嗨!小雷,不认识我哪?”“哦,是你呀,陆海空!”雷鸣也认出了对方。

陆海空本名叫陆石,是雷鸣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全校的数学冠军兼耍公子,因喜欢喂鸽子,养热带鱼,抓蛐蛐,大家给他取了个“陆海空”的外号。此外,这个名字还包含了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褒义。“听说老兄到文联当副主席了!”陆石笑吟吟地说。“听谁说的!”雷鸣傻笑,露出一颗背背牙。“小雯呀,她总爱提到你。”

雷鸣脸上的笑容默然凝固了。

勿忘我淡蓝色的花影,仿佛穿过喷泉晶莹四射的水幕,隐隐浮现在眼前。“她夏天刚从西北调回来,在晚报做记者。还是那样任性,谁也管不了她……”

雷鸣的目光离开喷泉,低下头望了望双脚,又抬起来注视着同窗好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停了一刻,他问道。声音听起来有点瓮声瓮气的。“一直没有结婚……”陆石一脸的无奈,“我这个当大哥的也拿她没有办法!”

雷鸣默然不语。“有机会还是你劝劝她吧!”陆石捅了雷鸣一拳,带着浓重的感情说:“她从小最听你的话。”

雷鸣的脸红了。“别杵在这里像根电杆似的啦,有空上我家来聊聊。”

陆石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雷鸣接过名片,上面用楷体醒目地印着: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副秘书长陆石

右下角是地址、办公室及住宅电话。“老兄是官运亨通呀!”雷鸣和他开玩笑道。“这有什么稀奇,”陆石摇晃着胖脸,半真半谑地说,“当官有个秘诀,就是要有后台。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哈哈!”

雷鸣想不起陆海空朝中有什么人,但陆石的老成、练达却是不假。

陆石拍拍他的肩头,钻进桑塔纳,一扬手,轿车刷地开走了。在雷鸣耳际丢下一句话:“别忘了打电话给我!”

雷鸣推着自行车走出市委大院时,他并未想到,蒋学贵正在宣传部红楼里,同另一位重要人物谈分工问题。

司马宏坐在皮沙发上,静静地听着蒋学贵介绍情况,偶尔端起紫色碎纹保温杯,呷上一口香茶。雷鸣要求分管刊物的强硬态度,他听得格外仔细。

这位已退二线的宣传部副部长,在红楼里仍然保留着自己的办公房间。他现在的正式头衔是宣传部“部务委员”,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政坛发明的新名词。类似国务院设的国务委员,级别相当于副总理,但又不是副总理;部务委员级别相当于副部长,但又不是副部长。

司马宏本人对“部务委员”这个头衔并不甘愿,他觉得自己无论年龄、资格、雄心,都不到退出政治舞台的时候。文联的宿怨,使他和韩波两败俱伤。但他并没有认输。白演达进班子,是他在最后一刻力争成功的。蒋学贵到文联做党组书记,也是他的推荐。这意味着在市文联新的领导班子里,他仍然掌握着两票。选择蒋学贵也是有原因的。司马宏在宣传部原来分管文艺,文艺处长是其直接下属,信得过。而且个子瘦小的蒋学贵没有野心,容易驾驭。

听完蒋学贵的介绍,司马宏沉思了片刻。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低估了雷鸣的能量。

司马宏原先只认为雷鸣年轻,有才干,但根底较浅,不会造成多大威胁。因此明知雷鸣进班子是韩波和唐谷城推荐的,也没有反对。

没想到雷鸣刚进班子就坚决要分管刊物,出任主编。简直是突然冒出来的一匹黑马!而且他有年纪轻和二把手的优势,不可掉以轻心。

蒋学贵见司马宏作沉思状,心里觉得没有底。“不知部里对分工有没有倾向?”他探询地问。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关部长,关的答复比较原则:“部里是有个倾向,但最终还是尊重党组的意见。”

司马宏的回答却不一样。他向蒋学贵交了底:“这很清楚嘛!让白演达进班子的目的就是让他管刊物。”“现在分歧很大。”蒋学贵哭丧着脸说。“编辑部不是一致要求三分之二以上同意才行吗?这个意见很好嘛。”司马宏提示道。

蒋学贵顿悟。3《金蔷薇》编辑部主编的角逐到了最后阶段。

雷鸣以锲而不舍的精神,把老秘书长郝伯臣也说动了。“希望你能支持我分管刊物……”他专程拜访老郝,恳请道。“从新班子的排列看,你是准备接班的,照理应对文联的全面工作多负些责。”老郝六十岁光景,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说话的口气语重心长,“但看来你对办刊物的决心这么大,又有这么一套可行的办法,我可以投你一票。”

第二天,郝伯臣把这个意见转达给蒋学贵。“我觉得从工作出发,雷鸣担任《金蔷薇》主编比较合适。这同文联工作也不矛盾,韩波原来是二把手,也分管刊物嘛。”

老秘书长是真诚地支持雷鸣。

蒋学贵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说:“部里好像不是这个意思……”“部里究竟有没有明确的意见嘛?”郝伯臣问他。

蒋学贵欲言又止。

司马宏交的底自然不便对郝说。蒋学贵只含糊其词道:“我请示过沈部长,沈说文联班子酝酿时他没有参加,主要是关部长和组织部孟副部长最后定的。找到关部长,关说,部里有点倾向,但最后由我们党组定。”“这就要你拿主意了。据我这几年的体会,岚山市文联的工作要开创新局面,必须大胆启用有开拓精神的新人。”

蒋学贵踌躇不决:“我同老庞再商量一下。”

接连两天,蒋学贵拉着庞文聪一道,在编辑部里开展了一场车轮式的“民意测验”。他俩轮流找人谈话。谈话内容都是一个:“你赞成《金蔷薇》由谁当主编——是白演达,还是雷鸣?”

这样一来,从班子分工尚未确定的一开始,就形成了蒋倚重庞而撇开雷的格局。庞文聪深有城府,起初推辞道:“雷鸣任命的是二把手,我怎么好决定他的工作?”“没办法,只好让他回避。”蒋学贵说。

似乎这也情有可原,庞文聪就当仁不让了。

谈话结果下来,编辑部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中年编辑不少主张白演达接任主编,年轻的一群编辑则更希望由雷鸣组阁。而且据说两边的意见都不乏尖锐之词。诸如“如果白演达当主编,我坚决要求调走”;“本人反对雷鸣当主编,宁愿不要党票,也只同白演达合作”等。究竟这些话出自谁人之口,只有蒋学贵和庞文聪两人知道。“民意测验”结果,赞成白演达任主编的人略居多数,这也是蒋学贵意料中的。尽管没有超过三分之二,也足以作为依据了。因为“三分之二”这条线,本来就是他们为别人设的。

最后摊牌,是在第三天上午。

这是一个雾气浓重的秋日。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只能望见一片朦胧的乳白色。从雾底的江心传来低沉的涛声。

上班后几分钟,蒋学贵约雷鸣单独谈话。

两人在小会议室的沙发上坐定,蒋学贵说:“我向部领导做了汇报,又同老庞一道广泛地征求了编辑部群众的意见,这你都看见了。因为涉及你,所以没有请你参加,这要请你谅解。”

蒋学贵态度很客气,话极力说得婉转。他打量了一下雷鸣脸上的表情,接着亮出了底牌。“根据各方面的意见考虑,我还是觉得由白演达担任主编合适。老庞也是这个意见。”

白演达自然不会赞成他当主编。雷鸣突然发觉自己处在一比三的不利地位。“你看呢?”蒋学贵探出身子,征询地望着他。“部里是不是这个意思?”雷鸣反问道。“好像也有这个意思。”“我问过组织部孟部长,他说定班子时并没有分工。”雷鸣心中有数。“但是关部长说,有这个倾向。”蒋学贵有意把关部长的后半句话给贪污了。

雷鸣不吭气。

看看雷鸣没有表态,蒋学贵接着说:“新班子任命已经十天了,分工一直定不下来,再拖下去,恐怕会影响全文联的情绪……”

这话表面上似乎在道出蒋学贵的苦衷,其实真正的潜台词是:雷鸣再不接受这种安排,就要承担责任了。

窗外传来江水的轻声喧哗。

雷鸣瞥了一眼窗外漫天的大雾,在一刹那,眼前叠现出殡仪馆洁白的花圈、韩波苍白的面容,一个细弱、熟悉的声音从记忆的深处袅然升起:“这下我就放心了!”

他兀然不语。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隐隐的愧疚,一种失去支撑的悬空感。“这下我就放心了……”

那熟悉的声音转瞬即逝。

蓦然间,从江对岸隐约传来铁器敲石的叮当声,一下、两下、三下……低沉,悦耳,那声音透过大雾,带着几分悠远,几分庄严,雷鸣觉得心头一震。

他转过脸,气度不凡地对蒋学贵说:“我建议,由白演达和我分别把自己的办刊方针在编辑部全体会上宣布,再请大家做出选择。”“这个……”蒋学贵没料到雷鸣会提出这个建议,一时语塞。这不等于搞竞选演说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这得征得老白的同意才行。”“那你去对白演达说吧。”

事实上不需要征得白演达同意,也可以作为方案提出来。雷鸣毕竟不如蒋学贵老辣,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试试看。”蒋学贵愿意尽可能做得公平。

说完,他到隔壁小院去了一趟。《金蔷薇》编辑部与文联只有一壁之隔,两个小院一门进,编辑部在外,文联机关在里面,说话大声了都可以串音。小院回廊幽径,廊前的天井里长满了胭脂花。这种花很贱,不需修剪浇灌,常年花枝纷繁茂盛,花呈小喇叭状。所奇的是,文联里院的胭脂,一律开紫红色花;编辑部外院的胭脂花,全是杏黄色小喇叭。有人试过,把里院胭脂花结的黑籽埋在前院土里,长出来的枝藤上,开的花也会变成杏黄色!

雷鸣在小会议室里等着蒋学贵。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皮记事本,翻到昨晚在灯下准备的内容,又看了看。上面记着提纲挈领的几条,包括对《金蔷薇》的革新设想和实施计划,从刊物的编辑方针、读者定位、编审发行,甚至封面装帧,都做了周密的考虑,有不少新的举措。要和白演达面对面进行“施政演说”,他是有足够信心的。

不一会儿,蒋学贵从前院返回来。

他脸上挂着无奈的神情,抱歉似的说:“老白不同意。”

雷鸣粗黑的双眉蹙了蹙。是哦,白演达已胜劵在握,何必再冒这个风险呢?这一点事先应该料到的。

就这样妥协,或者说就这样屈从于某种势力吗?

雷鸣不甘心就此放弃振兴刊物的热愿。他还有最后一张牌,那是车夫事前建议的。“既然老白不愿开大会,也可以这样,”他坦诚地对蒋学贵说,“设双主编,白演达和我一起管刊物。”

雷鸣从内心真诚地准备同白演达携手合作。如果能扣手,会干得更好。如果是分力,也不妨试试。这样当然会有些掣肘,但至少自己的改革设想能够部分实施。

蒋学贵瞪大眼睛瞅着雷鸣。“这有先例吗?”他问。“有,《人民文学》是双主编,《文艺报》也是。”雷鸣从容说道。“但是……不知老白同不同意?”“我去请他来当面商量。”雷鸣这次学聪明了。

雷鸣踏着花径来到前院。在白演达的办公室,看见白正同钱诚在谈话。钱诚掉过清瘦的脸来,朝他吟吟一笑。

雷鸣开门见山地对白演达说:“老蒋有事想征求你的意见。”“唔,我就来。”白演达应道。

待三人在小会议室坐定后,白演达似乎预感到即将最后摊牌,表情有些不自然,手里端着青花瓷茶杯,避开雷鸣的目光,望着蒋学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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