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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0 22:4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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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安德烈·纪德著,顾琪静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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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

窄门试读:

第一章

我在这里讲的故事,换作别人可以写成一本书。然而,我在这“故事”里不遗余力地活过,倾尽了所有德行,所以仅仅将回忆记录下来。往事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但我不打算靠虚构事实连通补缀,这种修饰铺陈,会浇灭讲述的热忱,最后一丝意趣也化为乌有。

父亲过世那年我还不到十二岁。母亲不愿留在父亲生前行医的勒阿弗尔,决定移居巴黎,以便我能更好地完成学业,她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租下一套小公寓。弗洛拉·阿斯布尔顿小姐搬来与我们同住,她的家人早已不在,早些年她当过母亲的家庭教师,之后她们一直相互陪伴,很快成为挚友。这两位女性一样沉静,一样忧郁。生活在她们身边,记忆所及,只有穿着丧服的模样。一天早上,想来距离父亲去世已经很久,母亲把一根藕荷饰带系在帽檐上,替换之前黑色的那根。“啊,妈妈!”我大喊道,“你戴这个颜色太难看了!”

第二天,她又换上了黑色饰带。

我身体孱弱。母亲和阿斯布尔顿小姐为此操碎了心,百般呵护,生怕我累着。幸好我热爱学习,才不至于变成懒汉。一到日暖风和的季节,她们便觉得我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于是串通一气,劝我离开城市。所以六月中旬,我们会一起前往勒阿弗尔附近的芬格斯玛尔农庄,舅舅布科兰住在那里,每年夏天都接待我们。

布科兰家的白色三层小楼,与大多数乡村农舍并无二致。它坐落于一个不怎么大,也不太漂亮的花园里,相比起诺曼底地区的其他花园,并无特色。房子朝东,正对花园,前后各开二十多扇大窗,左右两侧只有墙壁。前后的窗户上镶着小块方格玻璃,有几块是新换的,在灰绿色旧玻璃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有些玻璃还有瑕疵,就是长辈们所说的“气孔”,透过这些玻璃向外看,树木是变形的,经过的邮差看上去也像突然驼背了一样。

花园呈长方形,四周砌着围墙。布科兰家的小楼前面,有一块相当大的草坪,绿荫如盖,一圈砾石铺就的小径围绕四周。正对小楼那侧的花园围墙矮了一截,露出环绕四周的农场院子。一条山毛榉林荫道界定了农庄范围,这是当地常见的分界方式。

小楼朝西的背面更加自在惬意。南墙边的果树架前,有一条开满鲜花的小径,浓密的葡萄牙桂樱和几株小树为它遮挡海风;沿北墙也有一条小径——隐没在苍翠茂林之中,我的表姐妹管它叫“黑暗小道”,黄昏之后,没人敢去冒险。顺着两条小径走下几个台阶,紧挨着花园,能看到低处的菜圃。菜圃尽头的围墙上开有一扇小暗门,墙外是一片矮树林,左右两边的山毛榉大道在这里交会。站在西面的台阶上,目光越过矮树林,看到一片高地,可以欣赏庄稼丰收的景致。地平线不远处,能看到小村庄里的一座教堂,清幽的傍晚,几缕炊烟从村舍屋顶袅袅升起。

宜人的夏日黄昏,我们饭后便去“花园低处”游玩。从小暗门出去,来到林荫道,舅舅、母亲和阿斯布尔顿小姐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那里靠近废弃泥灰岩矿场的茅草屋顶,能够俯瞰田野景色。眼前的小山谷薄雾缭绕,夕阳的余晖把远处树林的上空染成金黄。不久,暮色渐浓,我们仍在花园深处舍不得离开。舅妈几乎从不和我们一起出去,每次我们从花园回来,她都在客厅里……对我们这群孩子来说,夜晚的活动到此结束。不过,回到卧室后往往还会看会儿书,再过会儿就能听到长辈们上楼的声音。

除了花园,一天里剩下的时光我们都在“学习室”里度过。那原本是舅舅的书房,里面摆了几张小学生课桌。我和表弟罗贝尔并排学习,后面坐着朱莉叶特和阿莉莎。阿莉莎比我大两岁,朱莉叶特比我小一岁。我们四人之中,罗贝尔年纪最小。

我在这里想写的,并非最初的往事,只是一些与我要说的故事有关的记忆。可以说,故事正是从父亲去世那年开始的。也许是丧事或哀伤所致,至少是受母亲的伤恸感染——敏感的神经受到刺激,使我过早成熟了。那一年,我们再次来到芬格斯玛尔农庄,看到朱莉叶特和罗贝尔时,我觉得他们越发显得稚气,而看到阿莉莎时,才猛然意识到,我们两个都不再是孩子了。

没错,正是父亲去世那年。我们刚到农庄,母亲和阿斯布尔顿小姐的一番谈话证实了这一点。我无意闯入房间,听到她们在议论舅妈。母亲很生气,埋怨舅妈没有戴孝或者过早脱下丧服(老实说,露希尔·布科兰舅妈穿丧服,和我母亲穿亮色衣裙一样,于我而言难以想象)。记得是我们到达山庄那天,舅妈穿了一袭轻薄的裙装。

阿斯布尔顿小姐一向与人为善,她极力劝解母亲,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管怎么说,白色也算丧服吧。”“她肩上的红色披肩呢,这也叫‘丧服’吗?弗洛拉,你别气我了!”母亲大嚷道。

只有在假期时我才会看到舅妈。酷暑的缘故,她总穿着单薄的衬衣,领口开得很低。比起搭在光溜溜肩上的红披肩,母亲更反感这种袒胸露肩的装扮。

露希尔·布科兰很漂亮。我留有一张她的小像,可以窥见她当年的美貌。画像里的她看起来特别年轻,像是女儿们的姐姐:她习惯性地侧身坐着,左手托着微倾的脑袋,纤纤小指贴在唇边俏皮地弯曲着;一副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颈背的浓密卷发;衬衫的领口处,露出宽松的黑丝绒颈圈,上面挂着纹有意大利镶嵌画的椭圆颈饰;黑丝绒腰带上绾了个飘逸的大花结;一顶宽边软草帽用帽绳系在她的椅背上,为她平添几分稚气;她垂下的右手里,还拿着一本合拢的书。

露希尔·布科兰是克里奥尔人。她从没见过父母,又或者很早失去了双亲。母亲后来告诉我,她是个孤儿,抑或弃儿,沃蒂埃牧师夫妇那时还没有孩子,就收养了她。后来他们离开马提尼克岛,一起来到勒阿弗尔,布科兰一家也住在这里,两家人交往密切。舅舅当时在国外的一家银行工作,三年后回到家乡,第一次见到小露希尔便爱上了她,立刻向她求婚。为此,他的父母和我母亲都很难过。那年露希尔十六岁,其实收养她之后,沃蒂埃太太又生下两个孩子,养女的性格越来越古怪,她担心会带坏自己的孩子,再加上他们家庭收入微薄……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想让我明白这就是沃蒂埃一家愉快地答应这桩婚事的原因。此外我推测,年轻的露希尔也让沃蒂埃夫妇非常忧虑。我十分了解勒阿弗尔的民风,不难想象当地人会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撩人绮思的姑娘。后来我结识了沃蒂埃牧师,他为人随和,既谨慎又天真,不擅长阴谋诡计,面对邪恶更是束手无策。这个老好人当时一定是山穷水尽了。至于沃蒂埃太太,我就全然不知了,她在生第四胎时难产去世。但她生下的这个孩子与我年龄相仿,后来成了我的朋友。

露希尔·布科兰极少参与我们的生活,午饭过后,她才会从卧室下来,很快又躺在沙发或吊床上,一直到傍晚时分才会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她有时在额头上搭一块手帕,似乎是拭汗用的,然而额头上一点汗渍也没有。手帕做工精细,散发的味道不似花香,倒像果子的香气,让我惊叹不已。露希尔腰间的表链上挂着很多小物件,她经常从中挑出一面银质滑盖的小镜子,瞧着镜中的自己,用手指在嘴唇上沾点唾液,润湿眼角。她还时常拿着一本书,但书页几乎是合上的,里面夹着一枚玳瑁书签,就算有人靠近,她也不会从冥想中转移目光。从她疲倦或不经意的手里,从沙发的扶手或裙摆的褶皱里,常常会掉落一方手帕、一本书、几朵花或一张书签。有一次——我说的是儿时的记忆——我拾起书,发现是本诗集,不禁脸红了。

晚饭过后,露希尔·布科兰从不和家人围坐在桌边,而是坐在钢琴前,似乎是好意地为大家弹奏肖邦的慢板《玛祖卡舞曲》。有时她的手会停在某个和弦上,音乐戛然而止。

面对舅妈时,我特别不自在,总是乱了分寸,既爱慕又恐惧。也许是这种模糊的本能提醒我去防备她。我能感觉到她对母亲和弗洛拉·阿斯布尔顿的蔑视,阿斯布尔顿小姐害怕她,母亲则不喜欢她。

露希尔·布科兰,我不愿再责备您,暂且忘掉您给我带来的诸多伤害……至少,试着心平气和地谈论您。

就在这个夏日的某天,或是第二年夏天,因为环境大体相同,我的记忆重叠,有时难免混淆。那天,我进客厅找书,舅妈在里面,我赶紧退出来。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对我视而不见,而是叫住了我。“为什么走这么快,杰罗姆,你怕我吗?”

我向她走去,心怦怦直跳,努力冲她笑,还伸出了手。她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抚摸我的脸颊。“你母亲给你穿得真不像样,可怜的孩子……”

她开始揉扯我身上的大翻领水手服。“水手服的领口要再敞开一些。”她边说边扯掉我衣服上的一个纽扣。“瞧,这样是不是漂亮多了。”她拿出小镜子,还把我的脸贴向她的脸,赤裸的手臂圈住我的脖子,手从我半敞的衬衣领口伸了进去。她笑着问我怕不怕痒,手还在继续往下探……我猛地挣脱开来,还扯坏了上衣,顿时满面通红。她却嚷道:“呸!你个大蠢货!”

我逃走了,一直跑到花园深处才停下,然后把手帕放到菜圃的小水池里浸湿,敷在额头上,接着又擦洗了脸颊和脖子——所有被这个女人触碰过的地方我都清洗了一遍。

露希尔·布科兰有时会“发病”。这病来得毫无预兆,闹得全家都不安宁。阿斯布尔顿小姐赶紧带着孩子们离开,让他们干点别的事。然而,从卧室或客厅传来的可怕叫声根本压不住,孩子们还是能听到。舅舅慌作一团,我们听到他在走廊里来回奔跑的声音,他一会儿找毛巾,一会儿拿花露水,一会儿又要取乙醚。吃晚饭时,舅妈仍然没有露面,舅舅愁容满面,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等“病”差不多过去了,露希尔·布科兰会把孩子们叫到身旁,至少会叫罗贝尔和朱莉叶特,但从没叫过阿莉莎。每逢这种忧郁的日子,阿莉莎便把自己关在房里,舅舅有时会进去看她,父女俩时常谈心。

舅妈的“病”把仆人们也吓坏了。一天晚上,她发作得极其严重,当时我和母亲一起待在房里,几乎听不见客厅的动静,只听到厨娘在走廊里边跑边叫喊:“先生快下来看看呀!可怜的太太就要死了!”

舅舅当时还在阿莉莎房间,我母亲出去找他。一刻钟后,他们从我房间敞开的窗前经过,并未留意我还在房里。母亲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亲爱的,还用我告诉你吗?她都是在做戏!”她一字一顿,重复了好几遍,“做——戏”!

这件事发生在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我父亲过世已经两年。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舅妈。有件可悲的事将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这件事之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对露希尔·布科兰复杂而模糊的感情,因为这件事转变成纯粹的仇恨。在讲述之前,先说说我的表姐吧。

阿莉莎·布科兰长得很美,但我当时并未察觉。我被她吸引,并不单纯因为她的美貌,她有一种魅力,让人想去靠近。当然,她的外貌遗传自她的母亲,但她们的眼神却完全不同,也因为这一点,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她们两个长得很像。我无法描绘出阿莉莎的脸,连她的五官轮廓,甚至眼睛颜色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微笑时总带着忧郁的神色,两道眉毛挑得极高,它们在眼睛上方形成两道圆弧。这样的眉形,我从未见过……不,我见过,在一尊文艺复兴时期的小雕像上见过,雕像来自佛罗伦萨。我自然而然地猜想,童年时期的贝阿特丽齐也有这样弧度很大的弯眉。这样的眉毛使阿莉莎的目光甚至整个人都带有探问的神色,这种神色饱含忧虑又充满信赖,是一种热情的探问。她身上的一切都化为疑问和等待……我将告诉你们,这种探问如何征服我,又如何左右我的生活。

从外表来看,朱莉叶特也许更漂亮,她身上焕发着健康快乐的神采。但与姐姐的风韵相比,她的美显得过于表面,让人一览无余,没有回味的余地。至于我的表弟罗贝尔,他并没有任何独特的地方,只是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我同朱莉叶特和罗贝尔一起玩耍,但同阿莉莎一起时只会聊天。阿莉莎极少参与我们的游戏,无论我如何追忆,记忆中的她都是一脸正经,她也会浅浅地笑,或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我和她聊些什么呢?两个孩子能有什么话题可说?很快我会告诉你们。在此之前,我还是先把舅妈的事情讲完,免得以后再提起她。

那时父亲去世已有两年,我和母亲去勒阿弗尔过复活节。由于布科兰家在城里的房子不大,我们没有住在他们家,而是住进母亲一个姐姐的家里,她家更为宽敞。普朗提埃姨妈孀居多年,我很少见到她,对她的子女也不太熟悉,他们比我年长,性格与我大相径庭。勒阿弗尔人所说的“普朗提埃公馆”其实并不在市区,而是坐落于半山腰上。我们把这个山丘称为“斜坡”,在这里可以俯瞰全城。布科兰家则更靠近商业区,有一条坡道可以迅速从他们家通往姨妈家,我每天都要上坡下坡跑个好几回。

那一天,我在舅舅家吃午饭。饭后不久舅舅就出门了,我陪他一直走到办公室,然后上山去姨妈家找母亲。到了那里我才听说,母亲和姨妈都出门了,晚饭时才会回来。我难得有机会闲逛,于是立即下山来到港口。这里海雾缭绕,天灰蒙蒙的。我在码头徘徊了一两个小时,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刚刚分开的阿莉莎面前……我跑步穿过市区,来到布科兰家按响门铃,门一打开就要往楼上冲。开门的女仆拦住了我。“别上去,杰罗姆少爷!不要上去,太太又发病了。”

我没理会她的话:“我又不是来看舅妈的。”

阿莉莎的房间在四楼,二楼是客厅和餐厅,三楼是舅妈的房间,里面传来说话声。我必须从门前走过,但房门敞开着,从房里投射出的光线将楼道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我怕被人发现,犹豫片刻,便在暗处躲了起来。房里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窗帘紧闭,两盏枝形大烛灯的蜡烛投射出欢愉的光,舅妈躺在房间中间的长椅上,罗贝尔和朱莉叶特站在她脚边,一个穿着中尉制服的青年站在她身后。今天想来,这两个孩子在场实在太诡异。但对于当时年少无知的我来说,有他们在场,反而安心不少。

两个孩子愉快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只听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反复说道:“布科兰!布科兰!……我要是有只羊,一定给它起名叫布科兰。”

舅妈大笑起来。我看见她递给青年一支烟,青年帮她点着了,舅妈接过来吸几口,然后烟掉在地上。青年俯身冲过去捡,还假装被一条披巾绊倒,跪倒在舅妈面前。这场面着实可笑,却正好给我一个悄悄溜走的机会。

我来到阿莉莎门前,等了片刻,听见楼下传来阵阵说笑声。我敲了门,但没人回应,许是楼下的说笑声掩盖了我的敲门声。我推了推门——门无声地打开。房内昏暗,一时间我没看清阿莉莎在哪里。接着,我又发现她跪在床头,背对着窗。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落在窗户上。我走近时,她转过头来,但没有站起身,喃喃地说道:“啊!杰罗姆……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我俯下身吻了她……

这一刹那决定了我的一生。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忐忑不安。当时的我,自然不能完全理解阿莉莎痛苦的缘由,但已经深切地感受到:这颗颤动的幼小心灵,这副抽噎的单薄身躯,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阿莉莎跪坐着。我站在她身边,一时无法表达这种全然陌生的激情,只能把她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嘴唇贴上她的额头,想以此将我的心传达给她。狂热的爱怜充斥着我的心,热情、牺牲和美德——这些模糊的念头交织在一起。我竭力祈求上帝,让我奉献自己。今生今世,只求庇护这个女孩免受恐惧之苦、邪恶侵袭和生活的伤害。

最后,我跪下来祷告,将阿莉莎护在我怀里,隐隐约约地听她说道:“杰罗姆!他们还没发现你吧?啊!你快走吧,别让他们看见你。”

接着,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杰罗姆,不要告诉别人……可怜的爸爸还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我对母亲只字未提。但是普朗提埃姨妈总是和我母亲窃窃私语,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她们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既慌乱又苦恼。两人在密谈时,我一靠近就会被支开:“孩子,到一边玩去!”这一切都告诉我,她们对布科兰家的秘密并非一无所知。

我们回到巴黎不久,母亲就接到一封让她返回勒阿弗尔的电报,说是舅妈离家出走了。“是和谁一起私奔了吗?”我问留在巴黎照看我的阿斯布尔顿小姐。“孩子,这事儿以后问你母亲吧,我没法回答你。”这位亲爱的老友这样说道。对于这件事,她也深感诧异。

两天以后,我和阿斯布尔顿小姐动身前往勒阿弗尔同母亲会合。那是一个星期六。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第二天就能在教堂再见到我的表姐和表妹了。对还是孩童的我来说,能在神圣的地方与她们重逢实在是一件大事。说到底,我一点也不担心舅妈,出于名誉的考虑,我也没有问母亲。

那天早晨,小礼拜堂里人不多。在布道时,沃蒂埃牧师显然有意引用了基督的这句话:“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我的座位在阿莉莎后面,与她隔着几个位子,只看到她的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甚至到了忘我的境地。那些狂热的话语,仿佛并非我自己听到的,而是由她传递给我的。舅舅坐在我母亲身旁哭泣。

牧师先将一整节念一遍:“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因为宽门和阔路引向沉沦,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狭道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能找到。”接着,他分段阐明主题,首先谈到阔路……我恍恍惚惚,仿佛处于梦中,又看到舅妈的卧室,她躺在那里笑,那个俊俏的军官也在笑着……嬉笑和欢乐的情绪化为伤害和侮辱,变成罪恶而可憎的炫耀……“进去的人很多。” 沃蒂埃牧师接着说,然后做阐述。我看到一大群盛装打扮的人,他们嬉笑打闹着向前走去,排成长长的队列。我不能也无法跻身其间,若与他们同行,每一步都会让我与阿莉莎渐行渐远。

牧师重新回到这一节的开头,于是我看到那扇应该努力进入的窄门。我深陷幻梦之中,在梦里,那门仿佛成了一台轧机,我竭尽全力才能进入。虽然进入的过程异常痛苦,但这苦痛中也带有天福将近的滋味。继而,这扇门又化为阿莉莎的房门,为了进去,我极力缩小身形,将一切私心杂念都排出体外……

沃蒂埃牧师继续说道:“窄门和狭道却通向永生。”在我的想象中,一切苦行和悲痛的尽头,还有另一种欢乐,我的灵魂对它渴求已久,它更纯粹,更神秘,也更纯洁高尚,犹如一首尖锐又柔情的小提琴曲;犹如一团冲天的烈焰,将我和阿莉莎的心燃烧殆尽。我们两人身穿《启示录》中所描绘的白衣,手牵着手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行……

童年的这些幻想让人忍俊不禁,但有什么关系呢?我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叙述出来。只是措辞不当和影像描绘得不完整,造成有些地方含混不清,未能确切表达情感。“只有少数人能找到。” 沃蒂埃牧师最后说道,并解释找到窄门的途径。“只有少数人”——但愿我是其中之一。

布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极度紧张,礼拜甫毕我便逃走了。不去找表姐,是出于自负,想考验自己的决心——决心我已经下了。我想唯有立刻离去,才更能配得上她。

第二章

这番严苛的训导,与我的灵魂产生共鸣。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又有父母作为表率,他们以清教徒的戒律约束我最初萌动的激情。这一切最终引导我崇尚人们所说的“德行”。在我看来,克己自律同别人恣意放纵一样,是天经地义的。我并不厌恶遵循严格的戒律,反而以此为荣。我对未来的追求,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获得幸福所付出的无限努力。在追求的过程中,幸福与德行已经不分彼此。当然,我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尚未定型,未来的发展还有很多可能性。不久以后,对阿莉莎的爱慕,让我毅然决然地走向这个方向。这场内心的顿悟,让我认清自己:我性格内向,不太开朗,虽然期待被人关怀,却对他人漠不关心;我没什么进取心,除了想在克己方面获得胜利之外,没有其余的梦想;我喜欢学习,至于玩耍,却只喜欢需要动脑筋或付出努力的游戏;我很少和年龄相仿的同学交往,偶尔同他们玩耍也只是为了维持友谊或是出于礼貌。然而,我同阿贝尔·沃蒂埃却成了朋友。第二年他转学到巴黎,进了我们班,成为我的同学。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有点懒散。我对他的喜爱多于钦佩。同他在一起,至少可以聊聊勒阿弗尔和芬格斯玛尔,这两个地方正是我魂牵梦萦之地。

我的表弟罗贝尔·布科兰也在我们高中读书,是寄宿生,比我们低两个年级,只有在星期天我才会和他见面。他与我的表姐妹完全不同,如果不是她们的弟弟,我根本没兴趣见他。

爱占满我的心。只因爱情之光的照耀,与罗贝尔和阿贝尔的友谊才有些意义。阿莉莎如同福音书中所描绘的无价珍珠,而我就是那个为了得到它,不惜变卖一切家当的人。因为还是孩子,我就不能谈论爱情吗?我把对表姐的这种感情称为爱情,难道错了吗?可在我的余生中,没有其他感情能够以“爱”命名了。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尽管我的肉体有了躁动的欲念,但对阿莉莎的感情却始终没有发生质的变化。我在幼年时只想配得上她,后来也不苛求更直接地占有她。无论是努力学习还是与人为善,我做的一切冥冥之中都是为了她,我甚至还发明一种更高尚的美德:常常瞒着她,把为她所做的一切当成是不经意的行为。我陶醉在自得其乐的谦逊中。唉!还很少考虑自己是否开心,最后养成习惯——若不费劲就无法使我感到满足。

这种好胜心莫非只激励了我?阿莉莎对此似乎无动于衷,她没有因为我或为了我而做任何事,可我付出的一切努力却只为了她。她有一颗纤尘不染的心,身上的一切都保持着最自然的美。她的德行如此优雅充盈,让她看起来自在从容。在她稚气笑容的衬托下,严肃的眼神也显得可爱迷人起来。我看见她又抬起那双疑惑的眼眸,似水一般温柔,难怪舅舅在六神无主时,总会去他长女那里寻求支持、忠告和宽慰。第二年夏天,我经常看到他们父女俩在谈心。舅舅伤心极了,看上去老了许多。他很少在用餐时开口,有时又毫无预兆地强颜欢笑,这比沉默更让人痛心。他总在书房里抽烟,一直待到傍晚时分阿莉莎来找他——再三恳求下才肯出门。阿莉莎像带孩子一样把他领到花园里,两人沿着花径走下去,来到菜圃台阶前面的圆形路口,那里摆有椅子。

某天傍晚,我躺在一棵绛红色的大山毛榉树下,在草坪的树荫下看书,忘记了时间。我与那条花径之间只隔着一片月桂篱笆,它虽然阻挡视线,却无法阻隔声音。舅舅和阿莉莎的说话声就这样传入我耳中,显然他们刚谈过罗贝尔。我还从阿莉莎口中听到我的名字,当我能够完全听清对话的时候,舅舅正好高声说道:“啊!没错,他特别喜欢学习。”

我无意中成了窃听者,很想溜走,至少该发出一点动静,让他们意识到我的存在。但该做什么呢?咳嗽?还是大喊一声:“我在这里,听见你们说话了!”……我到底没有出声,但不是因为好奇心驱使想多听会儿,而是出于尴尬和羞涩。更何况他们只是路过这里,我听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但他们走得很慢。

阿莉莎必定像往常一样,臂弯里挎一只轻巧的篮子,她边走边摘下衰败的花朵,捡拾果树下被海雾催落的青果。我听见她清亮的声音:“爸爸,帕利西埃姑父是个出色的人吗?”

舅舅的声音低沉喑哑,听不清他回答了什么。阿莉莎追问道:“非常出色,对吗?”

舅舅的回答依旧含混不清。阿莉莎又问道:“杰罗姆挺聪明的,对不对?”

我怎么没有竖起耳朵听呢?……可是没用,什么也听不清。阿莉莎接着说道:“你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这回,舅舅在回答时嗓门提高许多:“可是孩子,我先要弄明白你所说的‘出色’是什么意思,有的人很出色,却不露声色,至少世人看不出来……但在上帝眼里却非常出色。”“我也是这么想的。”阿莉莎说。“再说……谁说得准呢?他还那么小……当然,他很有前途,但光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获得成功……”“那还需要什么?”“孩子,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还需要信任、支持和爱情……”“你所说的支持是指什么?”阿莉莎打断他。“感情和尊重,也就是我这辈子缺少的东西。”舅舅怆然地回答。接着,他们的说话声便彻底消失了。

冒昧的窃听让我感到内疚,所以在晚祷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向表姐认错。也许是好奇心使然,这回我想多了解一点情况。

次日,我刚开口,阿莉莎便说道:“杰罗姆,这样听别人说话很不好。你应该提醒我们,要不就直接走开。”“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存心偷听的……就算听到也不是有意的。再说,你们只是从那里经过罢了。”“我们走得很慢。”“没错。但我没有听清,况且很快就听不见你们说的话了……告诉我,你问舅舅如何才能成功,他是怎么回答你的?”“杰罗姆,”她笑着说道,“你听得清清楚楚,是想逗我才让我再说一遍吧。”“我保证只听见开头……听到他说需要信任和爱情。”“后来他说还需要很多其他的东西。”“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阿莉莎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他谈到生活中的支持时,我回答你有你母亲的支持。”“啊!阿莉莎,你明白的,她不可能永远守着我……这也不是一回事儿……”

她低下头:“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颤抖着拉起她的手:“无论将来我成为什么人,全都是为了你。”“可是杰罗姆,我也可能离开你。”

我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话:“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微微耸耸肩:“你难道不能坚强点,独自前进吗?我们每个人都应独自到上帝那里去。”“但你是为我指路的人。”“有基督在,你为什么还要另寻向导呢?只有当我们祈求上帝忘却彼此时,才有可能更进一步接近,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对,让我们相聚,”我打断她,“这是我每天早晚都要向上帝祈求的。”“你难道不明白在上帝那里交融的含义吗?”“我完全明白。这指的是我们在共同崇拜的对象那里激动热烈地重逢。正是为了与你重逢,我才去崇拜你所崇拜的对象。”“你崇拜的动机不纯。”“不要对我太苛求,如果你不在天国,这个天国我不去也罢。”

她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神情颇为庄严地说:“先去寻找天国和天理吧。”

在记录这些对话的时候,我就清楚地知道,有些人会觉得它们不太像孩子说的话,但有些孩子就喜欢使用严肃的话语。我该怎么办呢?设法辩解吗?不会的。我也不想为了显得自然而粉饰言辞。

我们弄到了拉丁语版的福音书,大段背诵其中的章节。阿莉莎以辅导弟弟作为借口,经常和我一起学习拉丁文。但我猜测,她是想继续听我朗读罢了。我自知她不会陪我一起学习,所以不敢轻易对某个学科产生兴趣。有时这点的确对我有所妨碍,但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会阻碍我思想的飞腾。正好相反,我觉得她无比自由地走在我前面,我是跟随她来选择思想道路的。当时,萦绕在我们心头、被称为“思想”的东西,往往只是某种“交融”的借口,这种“交融”比规避情感和掩饰爱意还要深奥。

起初,母亲因无法衡量这种感情有多深而感到担心。后来她渐感体力衰竭,喜欢用母爱将我们一同拥在怀里。

长期以来,母亲都患有心脏病,后来发作得越发频繁。有一回,她发作得尤为厉害,把我叫到跟前。“我可怜的孩子,你瞧,我已经老得不行了,”她对我这么说道,“终有一天会突然离开你。”

她住了声,艰难地喘息着。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喊叫起来,这似乎也是她期待已久的话:“妈妈……你知道的,我想娶阿莉莎!”

我的话无疑戳中她最隐秘的心事,她立即接口道:“是啊,杰罗姆,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妈妈!”我哽咽着说,“你认为她爱我,对吗?”“是啊,我的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遍,“是啊,我的孩子。”她又吃力地补充道:“主自有安排。”

我靠她更近一些,她把手放在我头上,又说道:“孩子们,愿上帝保佑你们!愿上帝保佑你们二人!”说罢,她又昏睡过去,我没有试图将她唤醒。

第二天,母亲的病情好转,这段谈话也就无疾而终了。我又去上学,知心话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再说,我又能多了解些什么呢?阿莉莎爱我,对此我从未怀疑。即便真有过疑虑,随着不久后一件悲痛事情的发生,这份疑虑也就永远消散了。

一天傍晚,母亲平静地离开人世,临终前只有我和阿斯布尔顿小姐陪伴左右。最后一次发病夺去了母亲的生命,但起初看来并不比之前几次严重,然而却突然恶化,亲戚们都来不及赶来。第一晚,只有我和母亲的这位老友为她守灵。我深爱着母亲,可让我惊奇的是,我落泪并非因为悲痛,而是因为阿斯布尔顿小姐。我同情她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朋友先去见了上帝。事实上,我揣度表姐就要来奔丧了,这种想法完全取代了我的忧愁。

第二天,舅舅来了,还给我带来一封阿莉莎的信,说她和普朗提埃姨妈会晚一天到。信中这样写道:

……我的朋友、弟弟杰罗姆。在她临终前,我没能说出她期待已久的话,实在太遗憾了,那本来能给她带去莫大的安慰。如今,但求她能宽恕我!从此以后,只有上帝能指引我们俩了……你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的阿莉莎。

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她遗憾未能说出的话又是什么呢?莫非是与我许下终身吗?可那时我还太年轻,不敢立刻向她求婚。况且,我还需要她的承诺吗?我们不是早就同未婚夫妻一样了吗?我们相爱这件事在亲友中不再是秘密。舅舅和我母亲一样,并未阻挠,不仅如此,他早就把我当作儿子看待了。

几天之后便是复活节假期,我去了勒阿弗尔,住在普朗提埃姨妈家里,其间几乎每一顿饭都是在布科兰舅舅家吃的。

费莉西·普朗提埃姨妈是世上最和气的女人,但我和表姐妹们都跟她不太亲近。她总是忙得上气不接下气,动作一点儿也不温柔,声音也丝毫不动听,爱抚我们的时候也是笨手笨脚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心中填满对我们的喜爱,她都要抒发一番。布科兰舅舅非常喜欢她,但是,从他对姨妈说话的语气中,我们不难察觉出他更喜欢我母亲。“可怜的孩子,”一天傍晚她对我说,“不知道今年夏天你打算做什么?我想先了解你的计划,再决定我自己要做什么。如果我能帮你什么的话……”“我还没有考虑过,”我回答道,“也许会去旅行。”

她又说道:“要知道,我这里和芬格斯玛尔一样,随时欢迎你,你舅舅和朱莉叶特都很高兴你去那边……”“您是想说阿莉莎吧。”“没错!很抱歉……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原先以为你喜欢的是朱莉叶特,直到你舅舅告诉了我……还不到一个月呢……你懂的,我非常爱你们,但与你们见面的机会太少,所以不太了解……再说,我也不擅长察言观色,没时间停下来观察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事。我看到你和朱莉叶特总玩在一起……我觉得吧……她人长得漂亮,看起来又高高兴兴的。”“是的,我现在也愿意和朱莉叶特一起玩儿,但是我喜欢的人是阿莉莎……”“很好!很好!由你做主……你也知道,因为她比妹妹话少,我呢,可以说完全不了解她。你选择她,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可是姨妈,我从来没有经过选择而喜欢她,从没想过有什么理由……”“别生气,杰罗姆,我和你说这些没有恶意……我刚要说什么来着,被你给搅忘了……啊,想起来了!我想你们最后肯定是要结婚的,但因为你在服丧,按理来说不能订婚……而且,你还年轻,母亲又不在了,独自去芬格斯玛尔,恐怕要惹人闲话……”“是呀,姨妈,正因为这样,我才说要去旅行。”“没错呀。孩子,我想过了,如果我也一起去那儿,肯定会方便不少。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年夏天空出来一部分时间。”“只要我开口,阿斯布尔顿小姐肯定愿意来。”“我当然相信她一定会来,但这还不够,我也要去……啊!我并不奢望取代你可怜的母亲,”她突然抽泣起来,补充道,“但我可以料理家务……反正不会让你、你舅舅,还有阿莉莎感到拘束的。”

费莉西姨妈估错了自己的影响力。说实在的,大家都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不自在。

如她所言,七月份她住进芬格斯玛尔。没过多久,我与阿斯布尔顿小姐也住了过去。姨妈以帮助阿莉莎料理家务为借口,让这个原本清静的家喧闹不断。她为了讨我们欢心非常热情,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方便行事”。可是她热心过了头,以致我和阿莉莎在她面前非常拘谨,几乎默不吭声。她一定觉得我们之间很冷淡……可即便我和阿莉莎开口说话,她就能理解我们之间爱情的性质吗?相反,朱莉叶特的性格对这种奔放的热情就适应多了。我见姨妈特别偏爱小侄女,不免有所怨恨,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影响了我对姨妈的感情。

某天早上,姨妈收到一封信后,便把我叫到跟前:“可怜的杰罗姆,万分抱歉。我女儿生病了,要我回去。我不得不离开你们了……”

我心中怀着多余的顾虑,不知道姨妈走后自己该不该留在芬格斯玛尔,于是跑去问舅舅。可是我刚一开口,就被舅舅打断了:“我可怜的姐姐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多自然的事情被她搞那么复杂!杰罗姆,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他嚷道:“你差不多就是我的孩子了吧?”

姨妈在芬格斯玛尔就待了半个月,她一走,这里就恢复了清静。这座房子又笼罩在平和安谧之中,像极了幸福该有的模样。丧母之痛并未让我和阿莉莎的爱情黯然失色,却仿佛给它增添了几分严肃色彩。一种单调乏味的生活开始了,我们恍若置身于音效超好的环境中,连心脏最微茫的跳动都听得到。

姨妈走后几天,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用餐时谈到她。我记得我们是这样说的:“多闹腾呀!生活还有起起伏伏呢,怎么她的心就不能消停会儿呢?爱情美丽的外壳,在她心上映射成了什么样子……”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想起歌德的一句话——他在谈论施泰因夫人时写道:“看见这颗心灵上映射出的世界,一定很美妙。”我们当下确立一套我也不大懂的等级,并将“喜好冥思默想”的品质划为最高等。

一直沉默不语的舅舅,苦笑着责备我们。“孩子们,”他说道,“即使形象破碎,上帝依然能认出来。我们不能凭借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来评价别人。我可怜的姐姐身上不讨喜的部分,全都事出有因,我再清楚不过,因此无法像你们这样尖刻地批评她。年轻时讨人喜欢的特质,老了以后哪有不变质的。你们说费莉西‘闹腾’,可在当初,这还是一种可爱的激情,是一时忘乎所以、随兴所至罢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当年和你们现在的模样,没什么区别。杰罗姆,我当初就和你现在挺像的,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相似。费莉西就特别像现在的朱莉叶特……是的,长得也像。”他转身对着女儿,继续道:“你说话时的某种声调,会让我突然想起她,她也会像你这样微笑。有时候动作都和你很像:她也会无所事事地坐着,两肘放在身前,交叉的手指撑在额头上。当然,现在这种动作早就消失了。”

阿斯布尔顿小姐朝我转过身来,声音低不可闻:“阿莉莎像你母亲。”

这年夏天,阳光明媚灿烂,万物都沐浴在碧蓝之中。我们的虔诚打败了病痛和死亡,阴影在我们身前退去。每天早晨一到拂晓时分,我就满心欢喜地起床,跑出去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每当午夜梦回,这段浸透朝露的时光,总浮现在我眼前。朱莉叶特起得比熬夜的姐姐早,会和我一起下楼去花园,她还成了我和阿莉莎的信使。我没完没了地向她倾诉和阿莉莎的爱情,她好像总也听不厌。我跟她说了很多不敢当面跟阿莉莎说的话。面对阿莉莎时,因为爱慕过深,我总是战战兢兢,放不开来。阿莉莎似乎也赞同这样的消遣,很开心我和朱莉叶特聊得这么投机。总之,我们谈论的话题都是她,但她没有在意,或者假装不在意。

啊,狂热的爱情!你精妙伪装起来,到底通过哪条秘径,竟将我们从欢笑引向哭泣,从天真的欢乐引向对美德的渴望!

夏天的流逝,如此纯净温润。那些悄悄溜走的时光,我现在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唯一记得的只有读书和谈心……“我做了个伤心的梦。”假期接近尾声,一天早上阿莉莎这么对我说。“梦见我活着,你却死了。不,我没有看见你死去,只知道‘你死了’这回事儿。太可怕了,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觉得你只是不在我身边罢了。虽然我们分开了,我觉得还是有办法重逢的。为了再见到你,我绞尽脑汁,在拼尽全力的时候一下醒过来了。“今天早上,我仍受到这个梦的影响,仿佛在继续做梦。我还是觉得跟你分开了,而且会跟你分开很久很久……”她压低声音继续道,“我会和你分开一辈子,必须倾尽一生,付出极大的努力……”“为什么?”“为了重聚,每个人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我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也许是害怕当真吧。我的心怦怦直跳,似乎是为了抗议,我鼓起勇气说道:“好吧,我今天早上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要娶你的心是那么强烈,除了死亡,什么都无法让我们分开。”“你认为死亡就能将人分开吗?”她又说道。“我是想说……”“我认为死亡反而能让人靠近……没错,能让生前分开的人拉近距离。”

这些话深深扎进我们心里,当时说话的语调至今犹然在耳。但要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这番话有多严肃。

夏天过去了,大部分田地都光秃秃的,视野非常开阔。我离开的前一晚,不,是离开前两天的傍晚时分,我和朱莉叶特来到花园低处的小树林。“你昨天给阿莉莎背诵的是什么?”她问我。“什么时候的事儿?”“在泥灰岩矿场的长椅上,我们走了以后,你们还留在那里……”“啊……应该是波德莱尔的几首诗吧。”“哪几首?你不愿意告诉我吗?”“不久,我们将沉入森冷的黑暗……”我不大情愿地背诵起来。但她立即打断我,用颤抖而异样的声音说道:“别了,太短促的夏日骄阳!”“怎么!你也知道?”我十分惊讶,大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诗呢……”“怎么会呢?就因为你不背给我听吗?”她笑着说,但有些窘迫,“有时候,我觉得你把我当成十足的傻瓜。”“聪明的人不见得喜欢诗歌。我从没听你念过诗,你也没有要求我给你背诵过。”“因为都被阿莉莎一人独占了……”她沉默片刻,又突然说道,“你后天就要走了吗?”“是得走了。”“你今年冬天打算做什么?”“在巴黎高师读一年级。”“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阿莉莎结婚?”“等服完兵役吧,甚至还要等到我对将来要做的事有点头绪之后。”“所以你对将来要做的事还没有头绪吗?”“我还不想知道,因为感兴趣的事实在太多,一旦做出选择,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所以尽量推迟选择的时间。”“你不订婚,也是怕不能再有所选择吗?”

我耸耸肩,未予回应。

她坚持说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呢?为什么不马上订婚呢?”“我们为什么要订婚呢?知道拥有彼此,而且永远不变,难道还不够吗?何必昭告天下呢?我若愿意为她奉献一生,你真觉得需要用诺言来维系这份爱情,才更美好吗?不,誓言对我而说是对爱情的侮辱……只有在不信任她的时候,我才渴望和她缔结婚约。”“但我不信任的对象并不是她……”

我们慢慢走着,来到花园一角。之前正是在这里,我无意间听到阿莉莎和她父亲的谈话。我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念头,我刚看到阿莉莎到花园来了,她可能就坐在圆形路口,同样能听见我们的谈话,何不让她听听我不敢当面跟她说的话呢?

这一招让我很兴奋,这种可能立刻蛊惑了我,于是我提高嗓门道:“啊!”我大声地说,怀着一种与年龄稍稍不符的浮夸激情。由于太专注于自己要说的话,我对朱莉叶特未尽的话语并未在意……“啊!如果我们能靠近心爱之人的灵魂,从她身上看自己,就如同看镜像一样,会看到怎样一副形象呢?从别人身上看自己,就好像自我审视一样,甚至比自己看还要清楚,这柔情多么让人心安呀!这样的爱情多纯洁呀!”

我洋洋自得,以为这番不太高明的抒情起了作用,才让朱莉叶特慌乱起来。她突然把脑袋埋在我肩头。“杰罗姆!杰罗姆!你要向我保证会让她幸福!如果她也因你而感到痛苦,我会恨你的。”“唉,朱莉叶特,”我抱了抱她,捧起她的脸,大声说道,“那样我也会憎恨自己,但愿你懂我!……我迟迟没有决定自己的事业,只是为了更好地同她一起生活。我的未来悬而未决,都取决于她了。如果没有她,无论将来成为什么人,我都不愿意……”“你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怎么说呢?”“我从没和她说过!从来没有。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还没订婚的原因,我们从没谈起过婚姻,也没有提过将来要做的事。唉,朱莉叶特,对我来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美,所以我不敢……你懂吗?我不敢和她说这些。”“你是想给她来个幸福的惊喜吗?”“不,并不是这样。我是害怕……怕吓着她,你明白吗?……怕我隐约预见的巨大幸福,会吓着她。有一天我问她是否想去旅行,她对我说什么也不想,只要知道有这些美丽的地方存在,知道有人能前往,就已足够。”“你呢,杰罗姆,你渴望旅行吗?”“哪里都想去!对我来说,人生就像漫长的旅行,可以和她一起徜徉在书籍中,行走在人群中,在各地游历……你思考过‘起锚’这个词的意思吗?”“我经常思考这个词……”她低声咕哝。可我几乎没听见,她的话如同受伤的可怜小鸟一样坠落在地。

我继续说道:“夜晚起航,在拂晓时分醒来,已是漫天霞光。在这变幻莫测的波涛之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接着,你们来到一座港口,虽然小时候在地图上见过,一切却那么陌生。在我的想象中:你在舷梯上,和阿莉莎手挽着手走下船去。”“我们赶紧来到邮局,”我笑着补充道,“取出朱莉叶特写给我们的信。”“信是从芬格斯玛尔寄出来的,她一直留在那里。在你们看来,芬格斯玛尔是那么渺小、悲伤又遥远的地方……”

她确实是这么讲的吗?我也无法确定。原因我也跟你们说了,爱占满我的心,除了爱的表达,我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我们来到圆形路口附近。正要往回走的时候,阿莉莎突然从暗处走了出来,她面色异常苍白,让朱莉叶特惊叫起来。“我不太舒服,”阿莉莎结结巴巴地赶紧说道,“天气凉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她立刻离开我们,一刻不停地回家去了。“她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了!”等阿莉莎稍稍走远,朱莉叶特便大声说道。“可我们并没说什么让她难受的话吧?恰恰相反……”“别管我。”朱莉叶特说着,便奔去追赶姐姐了。

这天晚上,我未能入睡。阿莉莎在晚饭时露了一面,喊着头疼,很快回房去了。从我们的对话中,她到底听到了什么呢?我忐忑不安,回想之前说过的话。继而我又想到,也许散步时不该和朱莉叶特靠那么近,不该肆无忌惮地把她搂在臂弯里,这是孩提时代养成的习惯。阿莉莎已经不止一次看到我们这么散步了。

啊,我这个可悲的瞎子!总纠结于找寻自己的过错,丝毫没有考虑过朱莉叶特说的话。由于我当时根本没仔细听,自然记不太清,也许阿莉莎听得更清楚。无论什么原因吧!我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想到阿莉莎可能在怀疑我,就惊慌失措。我顾不上之前对朱莉叶特说的话,也许正是她的话影响了我,让我下定决心克服顾虑和担忧,明天就向阿莉莎求婚,也想象不出这会产生什么别的危害。

这是我离开的前一天。阿莉莎很忧郁,我想还是因为这件事吧,看得出来她在躲我。一整个白天,我都没机会和她单独说上话。我害怕什么都没说就得走了,于是在晚饭前直接去了她房间。她背对着房门,透过她的肩膀上方,我看到两支明烛中间有面镜子。她抬着手臂,低头往脖子上扣一条珊瑚项链。她先在镜子里发现了我,注视半晌,却没有回头。“噢!我的房门没有关吗?”她说。“我敲门了,但你没有回应。阿莉莎,你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没能扣上的项链放在壁炉上。“订婚”这个词在我看来太露骨、太唐突,我就采用了一些迂回婉转的说法来代替。

当阿莉莎明白我的意图后,似乎踉跄了一下,靠在壁炉上……我自己也惊慌失措,根本不敢看她。我站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却不敢抬起眼睛。

她没有挣脱,而是稍稍低下头,略微抬高我的手吻了一下,半倚着我,低语道:“不,杰罗姆,我们别订婚,求你了。”

我的心怦怦狂跳,她一定也感觉到了,用更温柔的声音说道:“不,现在还不要……”“为什么?”我追问她。“我才要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改主意了?”

我不敢跟她说起昨天的谈话,但她肯定知道我正在想这件事。她直直地盯着我,仿佛解答我心思一般,回答道:“朋友,你误会了。我不需要那么多幸福,我们现在这样不也很开心吗?”

她努力想笑,却笑不出来。“不开心,因为我就要离开你了。”“听着,杰罗姆。今晚我不能再和你说什么了……我们最后相聚的时光,别扫兴了……不,不是的。我还像往常一样爱你。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解释的。我保证给你写信,明天就写……你一离开就写。现在你走吧!瞧,我都哭了……让我静一静吧。”

她轻推着我,把我推离了身旁。这就是我们的告别。当天晚上,我再没能和她说上话,次日我离开时,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我看见她站在窗口跟我挥手告别,目送我乘坐的车渐渐远去。

第三章

这一年,我和阿贝尔·沃蒂埃几乎没见过面。他不等征兵就提前入伍去服兵役了,而我则重读了修辞学,准备拿个证书。今年,我们俩都进了巴黎高师,我比他小两岁,可以在毕业之后再服兵役。

我们因这次重逢而喜悦。他离开部队后,又去旅行了一个多月,我真担心他变了。但他昔日的魅力并未减少,只是显得更加自信。开学前一天下午,我们在卢森堡公园度过。我藏不住心事,与他谈了很久,况且,他对我的恋情早已知情。这一年中,他交往了好几个女人,难免自以为是,有些优越感,但我并不生气。他取笑我不够坚决,用他的话来说:对付女人的原则是——绝不能让她恢复镇定。由他说吧,但我心中认为这番高论既不适用于我,也不适用于阿莉莎,这番话只证明他对我们并不了解。

我们到校的第二天,我收到这样一封信:亲爱的杰罗姆:

对于你的提议我考虑了很久(我也建议称此为“订婚”),我比你年长太多,这一点让我担忧。你还没有机会见到其他女人,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可我却想到了,将来委身于你后,你若不再喜欢我,我会多痛苦啊。毫无疑问,你读到这封信会很气愤,我仿佛听见了你的申辩。不过,我还是请你再等等,等你增长一点阅历再说。

要明白,我说这番话只为了你。至于我,相信永远不会停止爱你。阿莉莎

我们停止相爱!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感到伤心,但更多的是震惊。心乱如麻之下,我跑去找阿贝尔,把信拿给他看。“好吧,你打算怎么办呢?”他看完信,抿着嘴摇头。我举起双臂,既悲伤又没主意。“我希望你至少别回信,一旦开始和女人争吵,就输定了……听着,我们周六去勒阿弗尔过夜,周日一早就能到芬格斯玛尔,周一还能赶回来上第一堂课。自从服兵役以后,我再没见过你的亲戚——用这个借口足够了,也很体面。如果阿莉莎觉得这只是借口,那再好不过了!你和她说话的时候,我来搞定朱莉叶特。你尽量别孩子气……说实话,在你们的故事里还有很多我也解释不清的东西,你肯定没全告诉我……没关系!我会弄明白的……千万别泄露我们要去的事。一定要让你表姐大吃一惊,让她来不及防备。”

我推开花园栅栏时,心跳得厉害极了。朱莉叶特立刻跑来迎接我们,阿莉莎正在收拾衣物,没急着下楼。我们在客厅里,同舅舅和阿斯布尔顿小姐聊天,最后阿莉莎也走了进来。或许我们的突袭真让她乱了方寸,可她起码没表露出来。我想起阿贝尔和我说过的话,觉得阿莉莎迟迟不肯露面,就是为了准备好对付我。朱莉叶特充满热情和活力,相形之下,阿莉莎的矜持则显得更加冷漠。我能感觉到,她并不赞成我去而复返,至少试图表现出反对。在这种反对之下,我不敢展现潜藏的强烈情绪。阿莉莎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与我们隔得很远。她似乎专心于手头的刺绣活,双唇翕动着,在默念针脚。阿贝尔讲着话,幸好有他在!因为我实在没勇气开口。他讲述自己一年服兵役的情况和旅行的见闻,要是没有他,开头几分钟会十分乏味。我舅舅显得格外担忧。

午饭一结束,朱莉叶特就把我叫到身旁,拉我去花园。“你想得到吗?有人向我求婚了!”我们刚独处,她就大声说道,“费莉西姑妈昨天给我爸爸来信,说有个尼姆的葡萄园主想结亲。据姑妈说,对方人很不错,自从在今年春天的社交场合见过我几次后,就对我念念不忘。”“你有留意到这位男士吗?”我问道,语气中对这位求婚者不由自主地抱有敌意。“有,我知道是谁。他是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性格随和,没文化,长得很丑,非常平庸,而且滑稽可笑,连姑妈见到他都憋不住笑。”“那么,他有……希望吗?”我用调侃的口吻说道。“喂,杰罗姆!开什么玩笑!他是个经商的!……你要是见过他,就不会这样问了。”“那么……舅舅是怎么答复人家的呢?”“和我的答复一样:说我还太小,谈结婚还早……可惜呀,”她笑着说道,“姑妈早料到我们会反对,在信末的附言里写道:爱德华·泰西埃尔先生(这是他的名字)同意等我,他这么早来求婚只是为了早点‘排队’……这太荒唐了。但我还能怎么办呢?又不能让人转告,说他太丑了!”“是不能,只能说你不想嫁给葡萄园主。”

她耸了耸肩:“在姑妈心里,这种理由是行不通的……算了吧。话说阿莉莎给你写信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看起来十分不安。我把阿莉莎的信递给她看,看信时她满脸通红,质问我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愠怒。“不知道。但我后悔来了这里,在这儿还不如写信容易些。你明白她想说什么吗?”“我的理解是她想给你自由。”“可我看重这个吗?自由?你知道她为什么写这封信给我吗?”“不知道。”她答了一声,语气十分生硬。虽然我不知道真相,但这一刻至少让我明白朱莉叶特对此有所隐瞒。

我们走到小径的拐角处,她突然转过身。“现在,让我自己待会儿。你来这里又不是为了和我聊天,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

她逃走了,向屋里跑去。没过多久,我就听到她弹钢琴的声音。

我回到客厅时,她和刚找过来的阿贝尔聊着天,手上的弹奏却没停下,只是看起来无精打采,仿佛是即兴演奏。我离开了,在花园里徘徊了好一阵,寻找阿莉莎的身影。

阿莉莎在果园深处的墙角下,正采摘今年初放的菊花。花香与山毛榉枯叶的味道融为一体。空气中漫溢着浓浓的秋意,阳光下的果树架被晒得暖烘烘的,东方的天空却格外明净。她戴着一顶泽兰产的大女帽,脸几乎全掩在帽子里。这是阿贝尔在旅途中买来送给她的,刚拿到手她就戴了上去。我走过去,起初她并没转过身来,但身体禁不住微微战栗起来,这表明她听出了我的脚步声。我已经做好坚持住的准备,鼓起勇气面对她的责备,承受住她即将投向我的严厉目光。然而,当我快到她跟前时,却仿佛胆怯一般,放慢了步伐。她一开始没有回头,耷拉着脑袋,像个赌气的孩子,只把放满鲜花的手朝后面伸出来,似乎在邀我靠近。见到这个姿势,似乎是为了玩闹,我反而站住了。她终于转过身来,朝我走了几步,抬起头,满面笑颜映在我眼里。她的目光照亮所有,转瞬间,我觉得一切都那么自在简单,于是用毫不费劲的声音说道:“你的信把我招了回来。”

她说,“我早料到了”,然后转了个声调,以求削弱过度的斥责之意,“正是这一点让我生气,你为什么看不懂我说的话呢?很容易理解的吧……”果然,忧郁和困境不过是我的假象,只存在于脑海中。“我和你说得很清楚,我们一直以来都很幸福,你却还建议我改变,我拒绝了,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在她身边我的确是幸福的,那么幸福,以至于期望我们的想法可以完全契合。只要她微笑,只要我们也能像今天这样,手牵着手在这条温暖的花径上走着,我便别无所求。“如果你希望这样,”我认真地说道,完全沉浸于眼前的幸福之中,其他的期盼全被抛诸脑后,“如果你希望这样,咱们就不订婚了。我收到你的信时,就明白自己一直是幸福的,但又快要失去这份幸福。把往日的幸福还给我吧!我不能没有它。我那么爱你,可以等你一辈子。可是阿莉莎,一想到你不再爱我,或者怀疑我的爱,我就受不了。”“唉!杰罗姆,我不怀疑你爱我。”

她的声音平静又忧伤,但笑容又照亮了她,显得无比和煦静美,让我不禁为自己的恐惧和抗争感到羞愧。我甚至觉得,在她话语深处听出的忧郁回响,正是我的担忧和抗议引发的。我直接谈起自己的计划、学业,以及让我受益匪浅的全新生活方式:那时的巴黎高师不似近来的样子,纪律相当严明,它鼓励大家勤奋学习,只有怠惰不前的学生,才会有压力;这种近乎修道院式的生活让我远离外界,这一点让我高兴,因为社交圈对我并没有吸引力,只要是阿莉莎害怕的东西,我很快也会憎恶;在巴黎,阿斯布尔顿小姐还留在往日和母亲同住的公寓里,每到星期天,我和阿贝尔总会花几个小时去看望她,我还会在这一天给阿莉莎写信,好让她完全知悉我的生活。

我和阿莉莎坐在敞开的窗框上,巨大的藤蔓恣意地攀爬上来,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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