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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1 06:5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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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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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花园

秘密花园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秘密花园作者:[美]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08679730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一个也没剩下

玛丽·伦诺克斯被送到米塞斯维特庄园她姑父那儿去住的时候,谁都说比她模样更不讨人喜欢的孩子还真是没见到过。这说的也是大实话。她一张小脸尖瘦尖瘦的,身子也是又细又瘦,浅色头发又稀又薄,还老哭丧着脸。头发发黄不说,连脸色也是蜡黄蜡黄的,那是因为她出生在印度,从小就这病那病不断。她父亲在当地的英国政府里当差,总是不得空闲,而且他自己也老是病恹恹的,她母亲倒是个大美人,光惦记着到处去参加舞会,跟那些喜欢嘻嘻哈哈的人一起寻欢作乐。她根本没想要生这个小女孩儿,玛丽一生下来她就将婴儿交给了一个土著阿妈全权看管,并且让这个阿妈明白,要想讨得女主人的欢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少让太太见到小娃娃。因此,当玛丽是襁褓中一个病病歪歪、脾气乖戾、相貌难看的小毛头时,她老是被藏藏掖掖的,等这个病病歪歪、脾气乖戾、相貌难看的小东西都会跌跌撞撞走路了,她还是被藏藏掖掖的。除了她的阿妈跟其他土著仆人那几张黝黑的脸之外,她印象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熟悉的人影,而他们对她又总是百依百顺、唯命是从的,因为要是孩子一不高兴哭闹起来,打扰了女主人,太太发起脾气来,整个宅子又要不得安宁了。由于有这样的情况,到她六岁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一头非常不讲道理与自私自利的小野猪了。请来教她念书识字的那位年轻的英国家庭女教师很不喜欢她,勉强教了三个月就辞职不干了,别的女教师也来试过,但是走得比第一位更快。因此倘若不是玛丽自己恰好想学会念书,那她就会永远都是个大文盲了。

她大约九岁的时候,大清早天气就热得邪门,她一醒来就已经觉得五心烦躁。睁开眼睛,她看到站在床边的用人并不是每天来伺候她的那个阿妈。“你来干什么?”她对那个陌生女人说,“我不要你在这里。去叫我的那个阿妈来呀。”

那个女人显出很害怕的模样,她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阿妈来不了。玛丽火冒三丈,对着那女人又是踢又是打,那女人显得更害怕了,再一次重复说要阿妈上小主人这儿来是根本做不到的。

那天早晨空气中就莫名其妙有一种神秘的气氛。一切都乱了套,似乎有好几个土著用人都不见了踪影,玛丽看到的那些人也是蹑手蹑脚急匆匆跑来跑去,显得灰头土脸、惊慌失措的。可是谁也不肯告诉她任何消息,而她自己的阿妈又始终没有露面。上午一点儿一点儿过去,仍然没有人来照顾她,她终于逐渐移步进入花园,在围廊附近一棵树下独自玩耍起来。她假装砌一个花坛,把大朵大朵盛开的猩红色木槿花插进一个个小土堆里,与此同时,她的怒火燃烧得越来越旺,脑子里想出了一句比一句更恶毒的骂人话,一等阿妈萨迪再次露面,她就要把这些咒骂统统扔到她的头上去。“猪!猪!老母猪生下的一窝小猪!”她咒骂道,她这么骂,是因为在土著人看来,让人骂作猪真算得上是奇耻大辱了。

她咬牙切齿一遍遍这么骂着,这时,她听到母亲和另一个人走到廊子上来。跟母亲在一起的是个皮肤白皙的金发年轻男子。玛丽认识这个看起来比小孩儿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她听人说过,这个年轻的军官刚从英国来。孩子瞪视着他,不过她看得更多的还是她的母亲。一有机会她总是要这样细细查看的,因为女主人——玛丽总是更习惯于用这个而不是用别的称呼来叫她——是那么一个高挑、苗条、俏丽的女子,衣着也总是那么的可爱入时。她的一头鬈发丝绸一般的柔软光洁,小巧、纤细的鼻子使她显得卓尔不群、傲视人间,眼睛大大的、笑眯眯的。她所有的衣服都薄若蝉翼,显得轻飘飘的,所以玛丽总说它们“全是花边”。今天早上,她的衣服比平时更像花边了,可是她的眼睛却一点儿没露出笑眯眯的表情。那里充满了惊恐的神色,睁得大大的,恳求般地仰望着那个娃娃军官的脸。“真的是这么糟糕吗?哦,真的是吗?”玛丽听到她这么说。“糟糕透了。”年轻人回答说,声音都有点儿颤抖了,“糟糕透了,伦诺克斯太太。你是应该两星期前就进山区去的。”

女主人扭绞着她的双手。“唉,我知道我本该早些去的!”她喊道,“我不走仅仅是想参加那场愚蠢的宴会。我真是傻到家了。”

就在此刻,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声从用人区那边爆发出来,使得夫人紧紧地抱住那个年轻人的胳臂,玛丽站在那儿也是浑身打起了哆嗦。哭喊声越来越大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伦诺克斯夫人气急败坏地问道。“准是有人死了,”年轻军官回答道,“莫非瘟疫也传到你家用人当中来了?”“我没听说呀!”女主人喊道,“快跟我来!快跟我来!”说着她便扭转身子朝屋子里跑去。

从此时起,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早晨那么不正常的原因也总算让玛丽弄清楚了。霍乱以最可怕的形式在这一带流传,人们像苍蝇一般地死去。她的阿妈昨天夜晚染上了病,方才就是因为她死了,用人们才在小茅屋里呼天抢地的。这一天还没过完,又接连有三个用人咽了气,其他的也都吓得一跑了之。惊恐笼罩着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平房里都躺着奄奄一息的人。

在慌慌张张、乱成一团的第二天里,玛丽一个人躲在育儿室里,所有人都把她忘掉了。没有人想到她,没有人需要她,奇怪的事情发生着,但她对此却一无所知。一连好几个钟点,她哭上一阵,又迷迷糊糊地睡上一阵。她只知道有人生病了,她听到了神秘与可怕的声音。有一次,她爬到餐厅里去,发现那儿空无一人,不过饭桌上、椅子上有些盘子,里面放着些没有吃完的东西,看得出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吃着饭的人慌忙中把盘子一推,突然就站起身来离开了。玛丽吃了些水果与饼干,因为口渴又喝了一杯东西,杯子就在桌上放着,里面几乎是满的。酒很甜,她也不知道酒劲有多凶。很快她就昏昏欲睡了。她回到自己的育儿室,重新又把自己关在里面,心里惊惶不安,因为她听到小木屋那边传来一片片哭声,到处都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那杯酒使得她昏昏沉沉,眼皮几乎都睁不开,于是她躺到自己床上,好长一段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她酣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过无论是宅子里的哭喊声还是把东西搬进搬出的声音,都没能吵醒她。

她醒来时,仍然是躺在床上呆呆地瞪视着对面的那面墙。整幢宅子里没有一点点声音。她以往还从不知道家里会如此寂静呢。她既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到脚步声,心里嘀咕:莫非害病的人全都治好了,所有的麻烦事全都结束了?她还琢磨,她自己的那个阿妈不在了,以后又由谁来照顾她呢?必定会派一个新阿妈来的,那她又有新故事可听了。那些老故事玛丽都听腻了。她没有因为失去她的保姆而哭泣。她不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不大会想到别人的。周围吵吵闹闹,乱作一团,为霍乱的事哭天抢地,这使她感到恐慌,也很生气,因为似乎没有一个人记得她还活着。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想不起还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姑娘。霍乱一来,他们谁都不管,就光知道管自己了。不过,既然不再害病了,也该有人记起她,来照顾她吧。

可是,没有人来,她躺着等待的时候宅子里倒是越来越没有人声了。她听见有样东西在地席上发出沙沙声,低下头一看,原来是一条小蛇在滑行,那双宝石般的眼睛还在盯着她呢。她没有觉得害怕,因为这是个无害的小东西,看来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而且急着要爬出房间。她看着它从门缝底下钻了出去。“多奇怪也多安静呀,”她说,“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整座房子里除了我和那条蛇,别的活物一样都没有。”

几乎就在下一分钟,她就听到有脚步声来到院子里,有几个男人走进宅子,还低声交谈着。没有人迎出去接待他们,这几个人像是自己开的门,正在查看一个个房间。“多么荒凉呀!”她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不是住着一位大美人的吗?好像还有个小孩儿。我听说是有个小姑娘,虽然大家都没有见到过她。”

几分钟后,当他们推开育儿室房门的时候,玛丽正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她看上去像是个长相丑陋、脾气乖戾的小东西,眉头紧锁,因为此刻她开始觉得肚子饿了,没人来管她使得她十分气恼。最先走进来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军官,玛丽以前见到过他跟她父亲说话。他显得很疲倦很沮丧,但是看到她时他吃了一惊,几乎都要往后跳了。“巴尼!”他喊出声来,“这儿有个小孩儿!孤单单的一个小孩儿!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的天哪,她会是谁呢?”“我是玛丽·伦诺克斯。”小姑娘说,把僵僵的身子尽量挺得直一些。她认为那人把她父亲的宅子叫作“这样的一个地方”是非常粗鲁无礼的。“大家得霍乱的时候我睡着了,方才刚刚醒来。为什么没有人来管我?”“这是个谁也没有看到的孩子!”那人转向他那几个伙伴说道,“她竟然被大家忘掉了!”“为什么把我给忘了?”玛丽说,一边跺着脚,“为什么谁都不来找我?”

那个被称为“巴尼”的年轻人悲哀地望着她。玛丽甚至觉得他在眨巴眼睛,免得眼泪掉下来。“可怜的小不点儿!”他说,“那是因为一个也没剩下,没有人能够来呀。”

玛丽就是在这样奇特与突兀的情况下知道自己不再有父亲与母亲的,他们都在夜里病故,被抬出去了,家中没有染上病的用人也都一哄而散,只恨自己两条腿走得太慢,谁也没有想起家中还有一位小主人。整个地方如此安静,原因即在于此。的确,整个宅子里除了她自己与那条瑟瑟作响的小蛇,真的就再也没有别的有生命的东西了。2玛丽小姐倔乖乖

玛丽以前总爱从稍远处凝视她的母亲,认为母亲非常漂亮,不过因为对母亲不是很熟悉,所以实在是说不上对死去的母亲有多么爱,会怎样思念。事实上,她可以说一点儿都没有想念母亲,因为她是个自顾自的孩子,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事,她从小就是这样。倘若年纪再大上几岁呢,那她自然就会对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非常担忧了。可是她还太小,又一直是由别人在照顾,她总以为以后也必定会是这样。她脑子里想的只是:自己要去的是不是好人家,是不是会对她很和蔼,让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同她自己的阿妈和其他土著用人过去所做的那样。

她知道,自己是不会一直留在一开始送去的那位英国教士家里的。她也不愿意留在那里。那位教士很穷,自己已有五个大小差不多的孩子,他们衣衫褴褛,总在吵吵闹闹,为争夺玩具打来打去。玛丽讨厌这所不整洁的平房,跟这些人都合不来,来了没两天,就谁也不愿跟她玩了。她来到的第二天他们就给她起了个外号,这使她心里更窝火了。

首先想到这档子事的是巴兹尔。巴兹尔是个长了双放肆无顾忌的蓝眼睛和一只翘鼻子的小男孩儿,玛丽很讨厌他。玛丽在一棵树下独自玩耍,就像霍乱突然爆发的那天一样。她正在拢土、造路,打算弄成一个小花园,这时巴兹尔走过来站在边上看她怎么干。不一会儿,他产生了兴趣,突然提出一个建议。“你干吗不在那儿堆一些石子,算是假山呢?”他说,“喏,就在中间这儿。”说着还弯下腰来指点给她看。“走开!”玛丽喊道,“我不和男孩儿玩。给我走开!”

有一会儿,巴兹尔像是很生气,但是接下去他变得调皮起来了。他也总是这样作弄自己的姐妹的。他绕着玛丽跳圈子,一边做鬼脸,一边又唱又笑:

玛丽小姐倔乖乖,

花园真能造出来?

银铃铛、花贝壳,

金盏花儿插起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直到别的孩子都听到了并且一个个都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们越是唱“玛丽小姐倔乖乖”,玛丽越是生气。从此以后,他们提到她时总称她为“玛丽小姐倔乖乖”,还时不时当面这样叫她。“你就要给送回家了,”巴兹尔对她说,“就在这个周末。我们都希望你快点儿走。”“我还巴不得快点儿走呢,”玛丽反唇相讥,“不过家在哪儿呢?”“她连自己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巴兹尔用七岁儿童的嘲讽口气说,“自然是在英国啦。我们家的奶奶就是住在英国,去年我大姐梅布尔也送到那里去了。你是不会去奶奶家的。你没有奶奶,你要被送到你姑父那里去。他的名字是阿奇博尔德·克雷文先生。”“这人我怎么连听都没听说过?”玛丽不太高兴。“我就知道你不会知道。”巴兹尔回答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女孩儿就是傻。我是听我爸爸妈妈说起他的。他住在乡下一座又高又旧的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没有人跟他要好。他脾气太坏不愿意见人,到后来,他请人家来人家都不来了。他是个罗锅,可吓人了。”“你的话我不信。”玛丽说。她转过身去,用两只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话她再也不想听了。

不过后来她还是对这件事想了很多。那天晚上克劳福德太太告诉她,再过几天,她就要坐船去英国,到她姑父阿奇博尔德·克雷文先生那里去了,这位先生住在一处叫米塞斯维特的庄园里。她板着脸听着,故意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大人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他们想跟她亲近一些,克劳福德太太打算吻她的时候她把脸扭开,克劳福德先生拍拍她的肩膀,她却把身子挺得更僵更直。“她长相是太一般了些,”克劳福德太太事后挺惋惜地说,“她母亲可是个大美人哪,风度也好,可玛丽呢,脾气这么别扭的孩子我还真是没有见到过。孩子们管她叫‘倔乖乖小姐’,自然是刻薄了些,不过还是有点儿道理的。”“倘若那位漂亮妈妈当初多到育儿室去走走,让小孩儿多看看她那漂亮的脸和优雅的风度,说不定这个玛丽也能多沾些光。真可惜,美人儿没了,记得她有过一个小孩儿的人怕也没几个了。”“我相信她压根儿就没怎么去看过她,”克劳福德太太叹了口气说,“照顾她的那个阿妈死去时,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还有这个小东西。想想看,那帮用人各奔东西,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幢空荡荡的房子里。麦格鲁上校说,当他推开门发现有个小女孩儿独自站在房间中央时,他几乎都要惊得灵魂出窍呢。”

玛丽是在一位军官太太的护送下,乘船经过长途航行回英国的,那位太太要把自己的几个孩子送回国去上寄宿学校。她照顾自己那几个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已经手忙脚乱,巴不得能快些将玛丽交给阿奇博尔德·克雷文先生派到伦敦来接人的那个女人。那是米塞斯维特庄园的女管家,名叫梅德洛克太太。这女人长得壮壮实实,脸颊红扑扑的,一双黑眼睛非常锐利。她穿一条深紫色的长裙,外面披一袭带流苏的黑丝绸斗篷,头上戴一顶饰有紫丝绒假花的黑帽子,她头一动,那些假花便跟着颤个不停。玛丽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女人,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原本就很少喜欢过谁,再说,明摆着的是,梅德洛克太太也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我的天哪!她真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呢!”她说,“我们可听说过她母亲是个大美人呀。怎么就没多遗传些好的东西给下一代呢,是不是啊,太太?”“也许会女大十八变的吧,”那位军官太太回答得很厚道,“倘若脸色不那么黄,神情也开朗一些,她五官倒还算端正。小孩子嘛,变化很大的。”“那她还真得脱胎换骨才行呢。”梅德洛克太太说,“在米塞斯维特庄园,想要让小孩子变得出人头地,条件可不大够。我这是实话实说!”

她们以为玛丽没有在听,因为她站在她们要下榻的这家小旅馆的窗子边上,离两个大人有一些距离。她在观看窗外川流不息的公共汽车、马车和行人,可是她听得非常清楚,而且对她的姑父与她要去住的地方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她的姑父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什么叫罗锅?她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人。没准全印度连一个罗锅都没有呢。

由于是住在陌生的房子里,又没有管她的阿妈,她开始感到寂寞,脑子里也生出一些过去从未有过的古怪念头。她开始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好像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即使是父母亲都还活着的时候。别的孩子好像都属于自己的父母,可是她似乎从来都是个不属于谁的小姑娘。她有仆人,吃的穿的都不缺,可是任谁也不关心她。她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脾气太坏。当然,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她总是认为别人脾气不好,却不知道是自己有毛病。

她认为梅德洛克太太是她见到过的最最讨厌的人了,有那么一张俗气的红得扎眼的脸,戴那么一顶俗气的细呢帽子。第二天,当她们动身去约克郡时,玛丽穿过车站上车时,头抬得高高的,离这个女人尽量远些,因为她不想让人以为她是属于梅德洛克太太的。一想到别人会这么想她就非常生气。

可是梅德洛克太太却丝毫没有受到她和她的想法的影响。她是那种“决不听任小孩子家胡来”的女人。至少,倘若有人问到她,她是会这样说的。她妹妹玛丽亚的女儿快要结婚了,她根本没打算这时候往伦敦跑一趟。不过,在米塞斯维特庄园当女管家生活安逸,报酬不低,而能够保住这个职位的唯一办法就是:对阿奇博尔德·克雷文先生的任何吩咐都唯命是从,立即执行。她甚至连个“为什么”都是从来不敢问一声的。“伦诺克斯上尉和他太太得了霍乱去世了,”克雷文先生以他那简洁、冷漠的口气说道,“伦诺克斯上尉是我太太的兄弟,于是我便成了他们女儿的监护人。得把那孩子带到这儿来。你必须自己上伦敦去把她接来。”

于是她打点好她的小皮箱,动身来了。

玛丽坐在客车她自己的角落里,显得很烦闷无聊。她既无书可读也没有景色可看,便交叠起她那双戴了黑手套的小手,放在膝盖上。她的黑裙子衬得她的脸更黄了,软塌塌、颜色不正的头发乱蓬蓬地从那顶服丧戴的黑纱帽底下散落出来。“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比这个更显得没治的小孩子呢。”梅德洛克太太自忖。她说的“没治”是约克郡方言,意思是“惯坏了的、脾气乖戾的”。她从来没见到过哪个小孩儿会这么僵坐着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干。最后,她看这孩子也看得烦了,便开始用一种急促、生硬的声音说道:“我想,对于你要去的地方,我还是先向你做些介绍为好。”她说,“你对你的姑父知道点儿什么吗?”“不。”玛丽说道。“就没有听你的父母亲谈起过他?”“没有。”玛丽说,皱起了眉头。她之所以皱眉蹙额,是因为想起父母亲从不特地跟她谈什么事情。他们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哼。”梅德洛克太太嘴里咕哝了一声,盯着那张古怪的、没有表情的小脸。有几分钟她没再说什么。接着,她又往下继续说:“我琢磨,对于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你最好还是多听我说上几句——好有个思想准备。那可是个不大寻常的地方呢。”

玛丽连一声都不吭,她的毫无反应使梅德洛克太太显得相当尴尬,但是,在定了一下神之后,她继续往下说:“尽管那是一幢有点儿阴沉的大房子,但克雷文先生还特别欣赏这一点呢——房子确实是够阴沉的。房子有六百多年的历史,盖在荒原的边上,里面有一百来个房间,大多数都是关紧门锁上的。房子里有不少图画和精致的老家具,一些用具也都有些年头了,周围有一片大林子和几处花园,树枝都垂到了地上——至少有一些是这样。”她停下来又喘了口气,“不过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了。”突然,她打住了话头。

玛丽不知不觉开始听入了神。听起来这地方可跟印度完全不一样呢,新鲜的事情对她还是有吸引力的。但是她不想让人看出感兴趣的样子,这正是她不讨人喜欢、让人反感的地方之一。因此她光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对了,”梅德洛克太太说,“你有什么看法?”“没有啊。”她回答道,“这样的地方我一点儿也不了解。”

这个回答让梅德洛克太太嘿嘿笑了一声。“呵!”她说,“你都有点儿像个老太太了。你就不在意吗?”“我在意不在意,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玛丽说道。“你这话说得太对了,”梅德洛克太太说,“确实是不会有用。为什么让你来米塞斯维特庄园住,我不明白,或许是因为这样做最最简单吧。他是绝对不会为了你操上一点点心的,这是明摆着的,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从来就没有为任何人操过心。”

她猛地刹住话头,好像又是及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他驼背,”她说,“这使得他很不顺。结婚之前,他是个脾气乖戾的年轻人,有那么多钱和一座大宅子也没能使他舒心一些。直到结了婚才有些改变。”

尽管玛丽有意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梅德洛克太太。她从来没有想到驼背的人是可以结婚的,不由得有点儿感到意外。梅德洛克太太看出了这一点,她原本就是个喜欢唠叨的女人,于是就兴趣倍增地继续往下说。反正时间有的是,再说这也是一种消遣方式嘛。“新娘子娇小玲珑,很讨人喜欢。哪怕她想得到的只是一片叶子,他也会到天涯海角为她弄来。没有人想到她会嫁给这个人,可是她就是嫁了,人家说是为了他的钱才嫁的。可是这不是事实——她绝对不是这样的。”梅德洛克太太斩钉截铁地说,“她去世的时候——”

玛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啊!她死啦?”她喊道,是脱口而出的。她突然记起曾经读过的一个法国童话,名叫《扎起头发的里凯》。它讲的是一个可怜的驼背人与一位美丽的公主的故事,这个故事使她突然为阿奇博尔德·克雷文先生感到难过起来。“是的,她死了。”梅德洛克太太回答道,“这就使得他变得更加古怪了。他对谁都不关心,他不见任何人。他多半是在外面过日子,回到米塞斯维特时总把自己关在西边的房间里,除了皮彻之外不见任何人。皮彻是个老仆人,克雷文先生自小就由皮彻服侍,皮彻对他的脾气再熟悉不过。”

听起来倒很像哪本书里写的故事似的,但是这并没能使玛丽觉得愉快一些。有一百个房间的大房子,几乎全紧关着门加上了锁,房子还处在荒野的边上,且不说荒野是什么样的地方,这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憋得慌。一个驼背的人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玛丽抿紧了嘴望着窗外,难怪马上老天爷要下大雨,要把灰色的雨水斜斜地溅泼在车窗玻璃上了。倘若那位漂亮的太太还活着,没准她会使局面变得愉快一些的,会跟她自己母亲似的,风风火火地去参加舞会,还穿着“全是花边”的裙子。可惜这位太太不在人世了。“你别指望会见到他,因为十之八九没有这个可能,”梅德洛克太太说道,“你也别指望会有人来跟你聊天。你只好自己一个人玩,自己照顾自己了。我会告诉你什么房间能去,什么房间不能去。园子倒是有好几处,可是进了宅子就不能到处乱窜了。克雷文先生不能容忍这样。”“我才不想到处乱窜呢。”气鼓鼓的小姑娘说。正如她方才突然开始为阿奇博尔德·克雷文先生感到难过一样,她现在又不再感到难过了,而且觉得,这人本来就够不讨人喜欢,活得这么不愉快也是活该。

接下去,她把脸转向流着雨水的车窗玻璃,出神地凝望着像是永无休止的灰蒙蒙的暴雨。她久久地盯着,眼前的灰色雨幕变得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厚重,终于,她进入了睡乡。3穿过荒原

玛丽睡了很长时间,等她醒来时,梅德洛克太太已经从一个车站上买来装在小篮子里的份饭,于是她们便吃了些冻鸡、冷牛肉和涂有黄油的面包,喝了一些热茶。比起方才来,雨水似乎浇泼得更加厉害了,车站上的每一个人都穿着湿淋淋、闪闪发光的雨衣。列车员点亮了车厢里的灯,梅德洛克太太喝了茶、吃到鸡与牛肉时,情绪便好得多了。她东西吃得委实不少,吃完后也就睡着了,玛丽坐在那儿盯着她,看她那顶细呢帽子如何一点点越来越歪,看着看着,玛丽自己也靠在角落里再一次睡着了,打在车窗玻璃上的雨声变成了她的催眠曲。当她再一次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火车在一个站上停住,梅德洛克太太摇晃着玛丽。“你已经睡了一大觉!”她说,“也该睁睁眼了!咱们抵达斯威特站了,还得换坐马车赶长路呢。”

玛丽站起身子,尽力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梅德洛克太太开始收拾行李。小姑娘丝毫没做出要帮忙的样子,因为在印度,收拾与搬运东西都归土著用人管,让别人伺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是个小站,看来除了她们再没有别人下车了。站长用他的粗嗓门儿很友好地跟梅德洛克太太打招呼,那口音侉侉的有点儿怪,玛丽后来发现这就是约克郡的乡音了。“我见到你回来啦,”他说,“还带回这小不点儿哪。”“可不,就是这小丫头,”梅德洛克太太回答道,她也操起约克郡方言来了,还把头朝肩膀后面玛丽那儿点了点,“你那口子可好?”“好着哩。马车就在外头等着哪。”

一辆轿式马车停靠在靠外边的小月台侧边的马路上。玛丽看到那是一辆漂亮的马车,扶她上车的那个男仆也长得蛮帅气。跟所有别的东西一样,他的长雨衣和雨帽也在闪闪发光和往下滴水。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水汪汪的,包括那个壮实的站长在内。

男仆关好车门,爬上车和车夫坐在一起之后,马车便往前走了。小姑娘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有靠垫的挺舒适的角落里,不过她已经没有睡意了。她坐直了朝窗外眺望,好奇地看着所经过的一切,惦记着梅德洛克太太说起过的自己要被送去的那个古怪的地方。她绝不是个胆小的孩子,也没真正觉得有什么可害怕的,但是她想象不出一幢有一百个房间却几乎全都锁上的宅子会是什么模样——盖在荒原边上的一所房子会是什么模样。“荒原是什么?”突然之间她问起梅德洛克太太来。“眼睛瞧着窗外,大约再过十分钟,你就能见到了。”那个女人回答道,“咱们得在米塞尔荒原穿行五英里才能到达庄园。今儿天太黑,你不可能看得很清楚,不过看个大概还是办得到的。”

玛丽没再多问,而是待在她的角落里等着,眼睛盯着窗外。车灯把微弱的光线投在前面不多远的地方,她能瞥见掠过去的一些景物。离开火车站之后,马车穿过一个小小的村庄,玛丽看到粉刷成白色的村舍和一家小酒馆的灯光。接着马车又经过一座教堂以及牧师住宅,以及一家小店铺的橱窗,那儿挂着玩具、糖果、针头线脑这一类的小商品。接下去,马车便走上大路了,她看到了篱笆和树木。这以后,好长一段时间——至少在她感觉中是如此——似乎景色再也没有什么变化。

终于,马的步子开始变慢,似乎是在爬坡了,篱笆与树木顿时没了踪影。她实际上是什么都看不见了,窗子两边都是浓浓的一片漆黑。她身子前倾,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这时候,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啊!咱们此刻必定是来到荒原了。”梅德洛克太太说。

车灯把昏黄的灯光投射在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上,这条路像是从灌木丛和乱草窝中开辟出来的,那些草木一直往外延伸,没入四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起风了,发出了一种与别处的风都不一样的猛烈而低沉的咆哮声。“那儿——不是海,对吧?”玛丽问道,扭过头来看着她的同伴。“不,不是的,”梅德洛克太太回答道,“也不是田野和山岗,只是一英里一英里又一英里的荒地,上面除了帚石楠、荆豆和金雀花,别的什么都不长,也只有野马驹和山羊能在这儿活下来。”“我倒觉得那里像海,如果那儿有水的话。”玛丽说,“这会儿发出那样的声音,多像大海呀。”“那是风穿过灌木丛发出的声音。”梅德洛克太太说,“在我看来,这真是再空旷不过,再荒凉不过的地方了,不过也还有不少人喜欢呢——特别是在帚石楠开花的时候。”

他们在黑暗中继续赶路。雨虽然停住,风却刮得更紧了,发出了怪里怪气的呼啸声。这条路忽而上坡忽而下坡,有好几回还要经过小桥,桥下水流湍急,发出很响的哗哗声。玛丽觉得他们走的这条路简直是没有尽头了,这片广阔无垠黑幽幽的荒原真的成了一片险恶的汪洋大海,而他们的马车却要在大海当中一条狭长的脊形陆地上朝前进发。“我不喜欢这儿,”她对自己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儿。”那两片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马儿使劲爬上小山坡似的一段路后,她才初次瞥见灯光。梅德洛克太太也同时看到了,这个女人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唉,可算是见到那一点儿微光了,我真高兴。”她都喊出声来了,“那是门房窗子里的灯光。不管怎么样,再过上一会儿,便可以喝到一杯热茶了。”

的确是要像她所说的那样,还得“再过上一会儿”呢,因为马车进入大门后还有两英里的林荫路要走。而路两边的那些树(顶处的枝子都几乎要缠在一起了)使他们仿佛是在穿越长长的拱形黑隧道。

他们驶离了这条隧道,来到一片开阔的空地,在一幢不高却特别长,像是围着一个石块铺成的院落盖起的宅子前停了下来。起先,玛丽还以为所有的窗子里都没有点亮灯光呢。不过等她下了马车她才发现,从二楼屋角的一个房间里泛出朦朦胧胧的微光。

宅子的门特别巨大,是由不规整的大块橡木组装而成的,门上饰有一只只大铁钉,还镶嵌着一根根硕大的铁条。门一开进去便是个硕大无比的厅堂,那里的灯光是如此之昏暗,使得玛丽都不想去看挂在墙上的那些肖像画和立着的人形甲胄了。她站在石铺的地板上,显得是那么细微、那么古怪的一个小东西,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她确实是又小又怪了。

在为他们开门的男仆的身边,站着一个干净利落、瘦瘦小小的老人。“你带她到她自己的房间去好了,”他嗄声说道,“他不想见她。明天一早他要去伦敦。”“好的,皮彻先生,”梅德洛克太太说道,“反正要我怎么做,你只要吩咐,我都会照做的。”“需要你做的,梅德洛克太太,”皮彻先生说,“也就是:千万别去打扰他,凡是他不想见到的,就千万别让他见到。”

于是玛丽·伦诺克斯就被领着走上一道宽阔的楼梯,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登上几级阶梯,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过道,来到开在墙上的一扇门的前面。进入房间后,她发现里面已经生上炉火,桌子上也摆好了晚餐。

梅德洛克太太也放松了些,她随随便便地说:“好了,你到达目的地了!这个房间以及隔壁那间就归你住——你得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可得给我记住了!”

玛丽小姐就是这样来到米塞斯维特庄园的,从出生起一直到此时此刻,她恐怕是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窝囊这么憋屈过呢。4玛莎

早晨,玛丽睁开了眼睛,因为有个年轻女仆进入房间来生火,她跪在壁炉前的毯子上,为了清灰,把炉箅子弄得咯咯直响。玛丽躺着瞧了她一会儿,然后就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她还从未见到过这种样子的房间,觉得它很古怪也很阴暗。墙壁上挂有壁毯,上面织的是林中景色。树底下有些人穿戴古怪,背景深处可瞥见古堡的一个个角楼。这里有猎人、马匹、猎犬和贵妇人。玛丽仿佛觉得自己也置身于树林里他们的中间。从房间一扇深嵌在墙上的窗户望出去,玛丽能看到一大片逐渐抬高的土地,上面好像没什么树,看上去似乎是一片无边无际、死气沉沉、泛紫色的海。“那儿是什么?”她说,对着窗外指了指。

那年轻女仆玛莎刚刚站直身子,她看了看,也朝窗外指了指。“你是说那儿吧?”她说。“是啊。”“那就是荒原了。”她很和蔼地笑了笑,“你喜欢那儿吗?”“不喜欢,”玛丽回答说,“我讨厌它。”“那是因为你还不习惯的关系,”玛莎说,又转过身继续收拾她的炉子,“你现在必定觉得它太大太秃,不过以后会喜欢的。”“你喜欢吗?”玛丽问道。“对啊,我喜欢呀,”玛莎回答说,一边兴致勃勃地把炉箅子揩拭干净,“我就是喜欢呢,它可一点儿也不秃。上面长满了鲜活的花草,可香了。春天、夏天是最最可爱的时候,到那时,荆豆、金雀和石楠都开花了。喷香喷香,跟蜂蜜似的,新鲜的空气也是多多的——天空看着是那么的高。蜜蜂哼哼着,云雀唱着,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啊!任凭拿什么来换,我都是不愿离开荒原的呀。”

玛丽认真地听她说着,很有点儿大惑不解。她自己所熟悉的印度土著仆人的做派,跟眼前这位的一比,是有多么大的不同呀。他们都那么温顺谦卑,从不敢放肆地以平等的身份与主人说话。他们对主人行额手礼,称主人为“穷人的保护者”以及诸如此类好听的词。主人是命令而不是请他们做事的。对他们说“请”和“谢谢你”是不合规矩的,玛丽发起脾气来总是照准她的阿妈扇上一个耳光。眼前的这位是个圆滚滚、红扑扑、看来脾气挺不错的姑娘,但是她动作里自有一副干练稳健的模样,倒使玛丽小姐担心她会依样回敬的——如果打她耳光的只不过是个小姑娘的话。“你这个用人可有点儿奇怪呢。”玛丽靠在枕头上说,态度很傲慢。

玛莎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手里拿着抹黑油的刷子,大笑了起来,倒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啊!这我懂。”她说,“要是米塞斯维特有位正儿八经的太太,那我是连个干粗活的下人也当不上的。顶多会让我洗洗盘子什么的,连二楼都不让上。我这人太没能耐,又带着一口重重的约克腔。不过这个人家有点儿奇怪,虽然架势不小。好像是除了皮彻先生和梅德洛克太太,便再没有男女主人似的。克雷文先生在的时候啥事不管,而且来的时候本来就不多。梅德洛克太太出于善心才给了我这份差事。她告诉我说,要是米塞斯维特也跟别的大户人家一样,这好事她想做也做不成的。”“你是被派来做我的用人的吗?”玛丽问道,仍然是一副在印度当小霸王的盛气凌人的架势。

玛莎又擦起她的炉箅子来了。“我能算是梅德洛克太太的用人吗?”她顶了回去,“她才算是克雷文先生的用人——我上上下下的活儿都得干,服侍你只是工作中的一小部分。再说你也不会需要别人多管你了嘛。”“谁来帮我穿衣服?”玛丽问道。

玛莎又坐到自己的脚后跟上去了,她瞪大了眼睛。一惊之下,她说的又纯粹是约克郡侉里侉气的土腔了。“这丫头咋连衣裳都不会自个儿穿哪!”她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玛丽说道。“啊!瞧我这记性,”玛莎说,“梅德洛克太太关照过,要我说话用心些,不然你会听不懂我的话。我的意思是,你就不会自己把衣服穿上吗?”“就是不会。”玛丽气呼呼地说,“我从来也不自己穿衣服。当然是我阿妈帮我穿的。”“那好,”玛莎说,显然是毫未察觉她又得罪人了,“现在你该学学了。你也不算小了,多做点事儿对自己有好处。我娘老说,她总算明白上等人家的小孩儿为啥这么呆头憨脑了——啥事都让保姆替自己干,洗脸呀、穿衣呀,连外出走走也得有人领着,就跟小狗似的。”“在印度,做法就是不一样。”玛丽小姐鄙视地说,她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可是玛莎也不甘示弱。“是啊!我知道是不一样。”她话里几乎都带着同情的口吻了,“我敢说那是因为那地方黑人多,有身份的白人少。我头先听说你从印度来,还寻思你也是个黑人哩。”

玛丽勃然大怒,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她说,“什么!你以为我是个土人。你——你这头小母猪崽子!”

玛莎瞪直了眼睛,她看来也发火了。“你骂谁哪?”她说,“你用不着这么生气嘛。年轻小姐哪能说粗话?我一点儿也没有小瞧黑人的意思。从教堂发的传单里看,他们总是虔信上帝的。那传单上头总是说黑人也是人,也是兄弟。我从来没见到过黑人,想到会在身边见到一个黑人我还挺高兴的呢。今天早晨我来给你生火,我还轻手轻脚走到你的床前,把被子掀开一点点,想瞧瞧你。可你呢,”她失望地说,“也不见得比我黑嘛——也就是脸色黄一些罢了。”

玛丽甚至都不想控制自己的愤怒与不平了。“你竟然以为我是印度的土人!你太放肆了!土人的事你懂什么!他们不是人——是必须向你们行额手礼的用人。印度的事你知道什么,你压根儿就不懂!”

她气得七窍生烟,但是在这个姑娘天真的瞪视之前却又无可奈何,她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孤独,与往昔她所熟悉的一切、熟悉她的一切都隔得那么远,只能一头扎在枕头上,毫不抑制地哭泣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使得那个好心眼儿的约克郡姑娘不禁有些惊慌,也替她感到难过了。玛莎走到她的床前,弯下身来对她说道:“哎!用不着哭得这么伤心的呀!”她央求地说,“真的用不着的呀。我不知道你会这么不爱听。我的确是啥都不懂——就跟你说的那样。我请你原谅了,小姐。就别再哭了吧。”

她那约克郡乡音和坦诚的态度里自有一种安抚人的、真正友好的情谊,使得玛丽觉得好过了些。她渐渐停住哭泣,安静了下来。玛莎也松了口气。“你也该起床了,”她说,“梅德洛克太太吩咐我把你的早餐、茶点和正餐都端到隔壁那个房间去,那算是你活动的房间。你想起床,我还是愿意帮助你穿衣服的。要是纽扣在背后,你自个儿确实是扣不上。”

玛丽总算是愿意起床了,但是玛莎从衣柜里取出的衣服却不是头天晚上她和梅德洛克太太一起来到时所穿的那些。“这些不是我的,”她说,“我的衣服是黑色的嘛。”

她细细看了那件厚厚的白色外套和裙子,冷冷地加上一句赞许的话:“它们比我的倒是好上一些。”“这些你是一定得穿的,”玛莎答道,“是克雷文先生吩咐梅德洛克太太在伦敦买的。他说了:‘我可不想让一个孩子穿着丧服飘来荡去,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这地方本来就够凄惨的了。让她穿得鲜亮一些。’我娘说她懂得克雷文先生是什么意思,娘总是能懂得别人心意的,她自己也不喜欢黑颜色衣服。”“我讨厌黑色的东西。”玛丽说道。

穿衣服的过程让她们两人都长了点儿学问。玛莎也不是没帮自己的小弟小妹“扣过纽扣”,可是还未曾见到过一个小孩儿站着一动不动,什么都让别人来干,仿佛自己没有手没有脚似的。“你干吗不自己把脚伸到鞋子里去呢?”看到玛丽一言不发,光把脚举着,她不禁要问了。“原先都是我阿妈干的。”玛丽瞪大了眼睛回答道,“这是规矩嘛。”

这句话她是经常挂在嘴边的——“这是规矩嘛。”土著仆人也总是要讲这句话的。如果有人叫他们去做一件他们的祖先一千年来都没这么做过的事,他们总是会柔顺地看着你,说:“这可不合规矩。”于是你知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要玛丽小姐除了像个洋娃娃似的傻站着一动不动,让别人给她穿衣穿鞋之外再做点儿旁的什么,那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在她准备去吃早餐之前,她也开始意识到,她在米塞斯维特庄园的生活必将导致她学会一些全新的东西——比方说自己穿衣穿鞋啦,自己捡起丢落的东西啦。倘若玛莎是个训练有素、年轻文雅的上房使女,自然是会更加伺候周到、彬彬有礼,会明白帮小主人梳头、摁鞋扣、捡起乱扔的东西一一归置好,都是自己分内的事。但她仅仅是个约克郡的农家女,在荒野边一家农舍里和一大帮弟弟妹妹一块儿长大,他们除了自己管好自己,对还抱在怀里与蹒跚学步、随时都会绊倒的小把戏帮上一把之外,是从未想到还要服侍别人的。

倘若玛丽·伦诺克斯是个容易被逗乐的孩子的话,那她说不定是会因为玛莎的叽叽呱呱而哈哈大笑的。但是玛丽仅仅是冷冷地听着,一边为这女仆举止这么放肆而感到惊讶。起先她丝毫也不感兴趣,可是逐渐逐渐地,在这个姑娘以她那亲切的、家常味儿十足的风格继续往下絮叨时,玛丽对她所说的事情也开始听进去了。“嗨!你应该把咱们家全班人马看上一看的,”她说,“整整有一打哪,可我爹每星期才挣六个先令。我娘没辙,只好让大家喝粥。他们一整天在荒野里打打闹闹,满地乱爬。我娘说他们是靠空气和荒野长大变壮的。她说她相信,孩子们跟野马驹一样,是吃草的。咱们家的迪康,他十二岁了,就驯养了一匹小马驹,还说这马归他所有呢。”“他是在哪儿找到马驹的?”玛丽问道。“是在荒野里找到的,那会儿马还很小,跟它的妈妈在一起。迪康跟小马驹交上了朋友,喂它点儿面包皮啦,摘些嫩草给它吃啦。它慢慢地就喜欢上迪康了,走到哪儿都跟着迪康,还让迪康骑在它的背上。迪康这孩子心眼儿好,动物都喜欢他。”

玛丽还从未有过自己的宠物,一直希望能养上一只。她开始对迪康产生了一点点兴趣。在过去,她除了对自己之外,对别人是从来没有兴趣的,这真可以算是健康感情的一丝萌芽了。接着她走进让她活动的那个房间,发现这跟她睡觉的房间大致差不多。那并不是专给儿童用的房间,而是给大人用的,墙上挂着挺阴暗的老图画,椅子也都是死沉死沉的橡木椅子。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上摆好的早餐东西还不少。玛丽一向饭量非常小,玛莎端到她面前的那份东西她看着就倒胃口。“这我不想吃。”她说。“你不想喝你的粥?”玛莎喊道,简直无法相信。“不想。”“你不知道有多么好喝。加一勺糖浆或是白糖试试看。”“我不想吃嘛。”玛丽还是这句话。“唉!”玛莎说,“我最看不得好好的粮食给糟践了。要是在桌子边上是我们家那些小家伙,五分钟不到就能舔得一干二净。”“为什么呀?”玛丽冷冷地问道。“为什么?”玛莎重复了这几个字,“因为他们生下来从来也没吃饱过。他们永远都是饿的,就跟雏鹰和狐狸崽子一样。”“我不明白什么叫作挨饿。”玛丽说,她因为无知,所以才感情冷淡。

玛莎简直都有点儿义愤填膺了。“好呀,你试着饿上几天就会有长进了。这我绝对拿得稳。”她话说得很直率,“我可没有耐心看着别人对着那么好的面包和肉发愁。老实说,我真巴不得在这儿围着餐巾的是迪康、菲尔和简呢。”“那你干吗不把这些吃的给他们送去?”玛丽建议道。“这又不是我的。”玛莎较真地说,“再说,今天也不该我休假。跟大伙一样,我一个月休一天假。逢到休假,我便回家去帮我娘打扫卫生,让她也能歇上一天。”

玛丽喝了几口茶,吃了一点点烤面包和柑橘酱。“你穿暖和点儿,上外面去玩玩嘛,”玛莎说,“这对你有好处,会有胃口吃得下肉的。”

玛丽走到窗子前面。下面有花园、小径和大树,但是什么都显得阴沉沉、冷清清的。“出去?像这种天气我出去干吗?”“那好,要是不出去你只好待在屋里了,那你想干点儿什么呢?”

玛丽朝身边看了看,真是没什么可以玩的。梅德洛克太太安排儿童室时压根儿没想到小孩子还要玩耍。也许还是出去的好,还可以看看花园是什么样子呢。“那谁陪我一块儿去呢?”她问。玛莎的眼睛又瞪大了。“你自己去呀,”她回答道,“你只好像那些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样,学着一个人自己玩了。我们家的那个迪康也总是一个人上荒原去玩的,一玩就是半天。他就是这样跟小马驹交上朋友的。荒原里的羊也都认识他,鸟雀都飞过来从他的手上吃东西。尽管他自己可吃的东西不多,但总还是要省下一些面包渣子来哄他的那些宠物。”

实际上正是提到了迪康的这些话才使得玛丽下决心出去的,虽然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外面虽然没有马驹和小羊,鸟雀总该有的吧。它们肯定跟印度的不一样,看看它们也蛮有趣的。

玛莎帮她把外套和帽子找出来,还找出一双结结实实的小靴子,又指点她怎么下楼。“你只要顺着那条路绕过去就可以走进花园了,”她说,指了指嵌在灌木丛中的一扇门,“夏天那阵花可多了,不过这会儿什么也没有。”她好像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又加了一句:“园子里有一个是锁上门的,十年来从来没人进去过。”“为什么呀?”玛丽忍不住问道。这宅子多奇怪,已经有了一百扇锁上的门,现在又添上一扇。“克雷文先生在他太太突然去世后锁上的。他不愿任何人进去。那是他太太的花园。他锁上门,刨了一个坑,把钥匙埋了。梅德洛克太太在摇铃了——我得赶紧走了。”

她走后,玛丽顺着小径,朝灌木丛中有门的那个方向走去。她忍不住要琢磨那个十年都没人进去的花园。她想知道它现在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有活着的花木。她进入那扇门以后,发现自己置身在好几片大园林之中,那儿有宽阔的草坪,有迂回曲折的小径,路两边都是修剪过的树篱。这里有树木,有花坛,有修剪成各种形态的冬青树,还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当中有个灰石砌的、有点儿年头的喷泉。不过,花坛是光秃秃的,没有花木,喷泉也没在喷水。这自然不是那个关起来的花园了。花园怎么关得起来呢?花园总是你什么时候都能走进去的嘛。

她脑子里正思量着这件事,忽然看到,在她走着的这条小径的尽头,似乎有一堵长长的墙,上面攀满了常春藤。她不熟悉英国的情况,所以不知道自己正在走近菜园,这里面一般总是种些瓜果蔬菜之类的东西。她朝那堵墙走去,发现常春藤叶丛里有一扇绿色的门,门是开着的。显然,这也不是那个锁起的花园,因为这儿她进得去。

她走进门,发现这是个四周都有围墙的园子,而且仅仅是几个相通的带围墙的园子里面的一个。她看到了另外一扇开着的绿门,从门里望出去,那边有一畦畦冬季的蔬菜,由矮树与小路围隔开来。贴着墙根,则是些修剪得低低矮矮的果树,有些菜畦上还搭有玻璃暖棚。玛丽站在那儿向四周围打量,觉得这地方是够光秃丑陋的。到夏天,草木变绿,也许会好一些,不过眼下实在是没有什么看头。

过不多久,一个扛着把铁铲的老头儿穿过那扇门从第二个园子里走了进来。他见到玛丽有些吃惊,但还是举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鸭舌帽。他那张脸既苍老又阴沉,好像是见到她一肚子不高兴似的——不过,她那时也正对他的园子没有好气,在犯“倔劲儿”,自然是不会有好脸色给人家看。“这是个什么地方?”她问道。“也是个菜园。”他回答道。“那边的呢?”玛丽问道,指着对面绿门之外的那个地方。“另外一个园子。”他回答得很简单,“墙外另一边还有一个,那个的外面还有果园。”“我都能进去吗?”玛丽问道。“你想去就去好了,不过没什么可看的。”

玛丽没有吭声。她顺着小径往前走,出了那第二扇绿色的门。在那里她见到了更多的墙,还有冬季蔬菜和玻璃暖棚,可是在第二堵墙上还有一扇绿门,门不是开着的。会不会里面就是那个十年都没人见过的花园呢?由于她完全不是那种胆小的孩子,总是想干什么就去干,玛丽便走到那扇绿门前去拧把手。她原来指望是打不开的,因为她一心想落实这就是那个神秘的花园——可是门很容易就给打开了,于是她就走了进去,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果园里。这里也是周围都有墙,墙根有修剪过的果树,在冬天干枯的草地上长着一些光秃秃的果树——可是哪儿也没见到有绿色的门。玛丽想找到门,但是当她来到园子地势较高的部位时,她发现墙并不仅仅是园子里才有,而且还延伸出去,仿佛是要圈起外面的一处什么地方似的。她能看见墙后面的树梢,当她站住不动时,她看到有一只鲜红胸脯的小鸟栖息在最高的一根枝子上,突然之间,这鸟唱起它的冬之歌来了——简直像是因为见到了她才特地表示问候似的。

她停住脚步,聆听起来,不知怎的,鸟儿欢快、友好的轻巧啼啭赋予她一种愉悦的感觉——哪怕是一个坏脾气的小姑娘,也是会感到孤独寂寞的呀。而这幢封闭的大房子、光秃秃的大荒原和光秃秃的大果园也使得这个小姑娘感到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仿佛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假如她是一个一贯受到钟爱的感情丰富的孩子,那她就会伤心欲绝了,但是虽然她是“玛丽小姐倔乖乖”,她也是会觉得孤独寂寞的。而这只胸脯鲜红的小鸟使她那张阴沉沉的小脸也泛出了一种有点儿像是微笑的表情。她一直听着鸟叫直到它飞走。这鸟跟印度的鸟不一样,她喜欢它,不知道是不是以后还能见到它。没准儿它就住在神秘花园里,对那里的情况知道得很清楚。

说不定正是因为她无事可做,所以才这么惦念那个荒废的花园。她对那花园很感到好奇,非常想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阿奇博尔德·克雷文先生干吗要把钥匙埋起来呢?既然他这么喜欢他的妻子,那为什么又这么讨厌她的花园呢?玛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机会见到他,不过她知道即使见到,她也不会喜欢他的,他同样也不会喜欢自己。她会光是站在那儿瞪眼看他,一句话都不说,虽然她非常想开口问他为什么会干出这样一件令人不解的怪事。“别人从来都不喜欢我,我也从来都不喜欢他们,”她忖度道,“我永远也不能像克劳福德家的孩子那么爱说话。他们老是叫呀笑呀,吵个没完。”

她又想起了那只知更鸟以及它似乎对她唱歌的那个样子,又记起了鸟儿栖息的树梢头,她在小路上突然停住了脚步。“我相信那棵树就在秘密花园里面——我敢肯定就是那样的。”她说,“那儿有墙围着,可就是没有门。”

她走回到她进来的第一个菜园子,看到那个老头儿正在挖土。她走过去站在他前面,一连好几分钟都以自己那冷冰冰的模样瞅着他。老头儿也不理她,因此最后,她只得对他开口了。“我去了好几个别的园子。”她说。“想去就去,没人阻拦你。”他口气挺生硬的。“我还进了果园呢。”“门口没有狗咬你吧。”他答道。“那儿没有门能通到别的园子里去。”玛丽说。“什么园子?”他口气挺生硬地说,暂时停住了手里的活儿。“墙外面的那一个,”玛丽回答道,“那里面有树——我都看到树梢头了。有一只红胸脯的鸟蹲在一根枝子上,还唱歌呢。”

使她感到意外的是,那张阴沉沉、久经风霜的脸上表情起了变化。一丝笑容缓缓地漾了开来,这花匠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这使小姑娘想到,说来奇怪,一个人一笑,就像是好看多了。她以前怎么从没想到这一层呢。

他把身子转向果园的另一边,开始吹起口哨来——一声低低的轻声口哨。她真弄不懂,一个这样阴沉的人怎么能发出如此悦耳的声音。

几乎是紧接着,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她听到空中有一阵轻轻扑动翅膀的声音——那只红胸脯的小鸟竟朝他们飞过来了,而且还真的落在了花匠脚边的一大块土坷垃上。“瞧,它来了。”老头乐呵呵地说,接着便跟小鸟说起话来,仿佛是在对着个小孩儿说话似的。“你上哪儿去啦,你这厚皮赖脸的小叫花子?”他说,“怎么今天以前一直都没见到你呀。找女朋友这季节太早点儿了吧?你性子也太急了吧?”

那鸟把头一歪,用温柔的亮眼睛瞧着老人,它的眼睛真像是一颗黑色的露珠呢。它似乎跟老人很熟,一点儿也不怕生。它蹦过来跳过去,满地啄着,在找草籽和小虫。玛丽心中还真的产生出一种奇特的感情呢,因为它是那么漂亮可爱,那么像一个人。它小小的身子胖嘟嘟的,喙很精致,一双腿又纤细又结实。“你每回叫它,它都会来吗?”她问道,声音都轻得像是耳语了。“没错,会来的。它刚出羽毛那会儿我就认得它了。它是在另一个园子的窝巢里孵出来的。头一回它飞过这道围墙时因为太弱小,有好几天都飞不回去,于是我们就成了好朋友。等到它重新飞回去时它的伙伴都飞走了。它太孤独了,于是又飞回到我这儿来。”“它是什么鸟呢?”玛丽问道。“你不知道吗?它是红胸知更,算得上是世界上最温顺、最有好奇心的鸟了。这鸟就和狗一样跟人友好——只要你知道怎样善待它们。瞧,它这不是一边在啄食,一边时不时瞧我们几眼吗。它很清楚我们是在说它。”

这老园丁的表情真能算是人间一绝了。他瞅着那只穿鲜红背心的胖嘟嘟小鸟,一脸既骄傲又得意的神情。“虚荣心重得很哪。”他咯咯地笑着,“就喜欢听别人夸它。好奇心也很强——我的天哪,再没有比这更好奇更爱管闲事的鸟了。它老过来瞅瞅我在种什么花木。克雷文老爷不想费神弄清楚的事,它全知道。果园总监理应由它来当的,理应的。”

那只知更鸟跳过来蹦过去,忙碌地啄土觅食,时不时还停下来瞧上他们一眼。玛丽认为,它那两颗黑露珠般的眼珠是在满怀好奇心地打量着自己。她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它那些伙伴都飞到哪儿去了呢?”她问。“那就没人知道了。老知更鸟把雏鸟轰出窝,让它们自个儿飞,谁都不知道它们散居到哪里去了。这一只有灵性,它知道自己很孤独。”

玛丽小姐向这只知更鸟更走近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我也很孤独呢。”她说。在这以前,她没有意识到这正是使她烦躁易怒的原因之一。她似乎是在知更鸟看着她,她也看着知更鸟的那个瞬间察觉到这一点的。

老园丁把秃脑袋上的便帽往后推了推,盯着她看了片刻。“你就是从印度来的那个小丫头吧?”他问。

玛丽点了点头。“那就难怪你觉得孤单了。你往后还会更加觉得孤单的。”他说。

他又开始挖起土来,把铁铲深深插入园子肥沃的黑土里。与此同时,那只知更鸟在他周围跳来跳去,忙个不停。“你叫什么名字?”玛丽问道。

他站直身子回答她。“本·韦瑟斯达夫,”他回答道,接着又苦笑了一下,“我自己也很孤单,除非是有它在边上的时候。”他用大拇指朝那只知更鸟点了点,“我就这么一个朋友。”“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玛丽说,“我从来都没有朋友。连照管我的阿妈都不喜欢我,我从来也没有跟谁一块儿玩过。”

约克郡的做派就是不绕圈子,有啥说啥。老本·韦瑟斯达夫正是约克郡荒野上的一个汉子。“你跟我是半斤八两,”他说,“咱俩是同一块料子裁剪出来的。咱们都是模样不中看,脾气也跟长相一样别扭。咱俩一准都是火暴脾气,这是不消说的。”

这完全是大实话,对于她的真实评价,玛丽·伦诺克斯可以说从来都闻所未闻。土著仆人不管你干出什么事来,都只是一味地行额手礼与唯命是从。对于自己的长相,她从未想过多少,不过她不大相信自己跟本·韦瑟斯达夫一样不招人喜欢,也不相信自己跟知更鸟到来前他的表情一样阴郁。实际上,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火暴脾气”。她心里挺不舒服的。

突然之间,一阵清晰的扑棱声在她耳边响起,她扭过头去看。离她站的地方几尺处是一棵幼小的苹果树,那只知更鸟竟飞来栖息在一根树枝上,叽叽啾啾地唱开了。本·韦瑟斯达夫哈哈大笑起来。“它这是要干吗?”玛丽问道。“它一心想跟你交朋友呢。”本回答道,“倘若不是它喜欢上你了,那就算我眼睛瞎了。”“喜欢我?”玛丽问道,一边将身子轻轻地朝小树那边移动,同时抬起头来细看。“你愿意跟我交朋友吗?”她对知更鸟说,仿佛那是一个人似的,“你愿意吗?”而且她也没有用她那尖厉生硬的嗓音和在印度时的盛气凌人的口气,而是用一种温柔、热切和讨人喜欢的语调,这使本·韦瑟斯达夫大吃一惊,正如玛丽听到他吹口哨时一样。“哈,”他喊出声来,“你说话这么和气,这么有人情味儿,倒是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了,而不像一个凶狠的老太婆,都有点儿赶上迪康跟荒原里那些野物说话时的那种细声细气了。”“你认得迪康?”玛丽问道,身子转得很猛。“谁不认得他呀。迪康到处乱钻,就连黑莓和石楠也都认得他呢。我敢说,连母狐狸也敢把他往小狐狸崽子那儿领,就连云雀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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