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11 16:43:42

点击下载

作者:高尔基,刘引梅

出版社: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母亲

母亲试读:

第一部

在城郊工人村上空,在弥漫着油烟的污浊空气中,工厂的汽笛声每天都颤抖着,吼叫着。工人们听到汽笛声,纷纷从低矮的、灰不溜丢的房子里跑出来,仿佛受惊的蟑螂,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显然,他们缺少睡眠,筋骨还没有歇过乏来,没有恢复体力。外面寒气逼人,一片昏暗。他们沿着没有铺路面的街道,朝高大的石砌笼形厂房走去。等待他们的是工厂那副稳操胜券的冷漠。灯光从几十只油腻腻的方形通风孔透出来,照亮了泥泞的道路。泥泞在脚下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不时响起半睡不醒的嘶哑的叫喊声。有人破口大骂,凶狠的骂声划破了长空。而迎面传入他们耳鼓的则是另一些声音——机器隆隆的喧嚣和蒸汽的嘶鸣。老远便可以望见高高的黑烟囱,宛如一根根粗笨的木桩阴郁而冷峻地矗立在工人村上空。

傍晚,太阳渐渐落山了。夕阳的红光在窗玻璃上疲倦地闪烁着。工厂像丢弃废矿渣一样,把工人们从石砌的厂房里撵出来。他们满身满脸都被熏得黢黑,散发出一股黏糊糊的机油气味。他们饥肠辘辘,露着牙齿,筋疲力尽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他们说话活跃了,甚至高兴起来,因为今天的苦役结束了,家里等着他们的是晚餐和休息。

一天的时光被工厂消损掉了,机器从人们的机体里榨干了它们所需要的一切能量。这一天从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向自己的坟墓又迈近了一步。但是,他们看着眼前的享受——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的歇息和快乐——也就感到满足了。

每逢节假日,他们通常睡到十点钟。然后,中年人和已婚者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去做日祷,一路上不停地责骂年轻人对教堂漠不关心。他们离开教堂,回到家里,吃完馅饼就躺下睡了,一直睡到晚上。

经年累月的体力透支,使得他们没有食欲,为了能吃下东西,他们就大量喝酒,用烈性伏特加来刺激胃口。

傍晚,他们懒懒散散地在街上闲逛,有雨靴的,就穿上雨靴,尽管天干气燥;有雨伞的,就拿着雨伞,尽管日头当空。

他们迎面碰上,谈论的依旧是工厂呀,机器呀那一套,然后再把工头臭骂一通。他们所谈所想的都是跟干活儿有关的。日子过得枯燥乏味,他们无能为力,不会开动脑筋,只是偶尔闪出几星微弱的火花。回到家里,他们就会跟妻子吵架,经常打她们,不惜拳脚相加。年轻人常常泡在小酒馆里,或者轮流在各家举办娱乐晚会,拉手风琴,唱淫秽难听的歌曲,跳舞,说下流话,饮酒作乐。被劳作累垮的人容易醉酒,而且醉酒后会激起心里头那种莫名的病态的亢奋。亢奋需要发泄口。于是,他们死死抓住每一个可以排遣这种躁动不安的情绪的机会,为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像野兽般凶狠地互殴厮打,打得头破血流。有时会打伤打残,偶尔会闹出人命。

在人们的相互关系中只有一种情感,那就是怀恨在心。这种仇恨的情感是根深蒂固的,犹如身体上那种无法消除的疲惫。人们的心灵是病态的,与生俱来的,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它就像阴影似的一直伴随着他们,直至将他们送进坟墓,并使他们在一生当中以毫无意义的惨毒手段干出种种令人发指的下流勾当。

节假日,年轻人往往夜里很晚才回家,弄得脏污不堪,衣服破碎,被打得鼻青脸肿,可是他们还幸灾乐祸地吹嘘说,他们把同伴狠狠揍了一顿。有的受了欺辱,一脸怒气,眼泪汪汪;有的喝醉了酒,一副可怜相。他们成天招灾惹祸,讨人嫌恶。有时,父母找到他们,便把他们领回家。他们或倒在大街上某个地方的围墙下边,或在小酒馆里喝得不省人事。父母找到他们后狠狠责骂一顿,把拳头落在他们那因伏特加酒而发软的身体上,然后把他们拽回家,多多少少给他们一些关爱,安顿他们睡一觉,因为第

天一大早,当令人胆战的汽笛声像发黑的溪水在天空流过时,还得叫醒他们去干活儿。

对孩子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而且出手很重。可是在老辈人看来,年轻人酗酒打架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父辈年轻的时候也常常酗酒打架,也挨父母的毒打。生活从来就是这样——它像一股混浊的水流,年复一年地、平稳而缓慢地流呀流呀,没有目的地。人们日复一日地过着因循守旧的生活,对一成不变的所想所做已习以为常。所以,谁都没有想过去改变这种生活。

偶尔会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外来人出现在工人村里。起初,他们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也就是因为他们是外来人而已。后来他们谈起他们工作过的地方,才引起人们一点儿表面上的兴趣。再后来,对他们那种新鲜感消失了,跟他们处熟了,他们也就不再引人注目了。听了他们的讲述,人们知道了,工人的生活到处都一个样儿。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不过有时候,有些外来人会讲一些在工人村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大家不跟他们争辩,但对他们所讲的那些奇谈怪论并不相信。这些奇谈使一些人感到盲目兴奋,另一些人则感到惊恐不安,还有一些人因为对某种尚不清晰的东西抱一种模糊的希望而忧心忡忡。于是,为了排解这种不必要的、影响情绪的惶恐不安,他们就变本加厉地喝酒。

工人村的人发现外来人有异常,跟他们不一样,就会对他耿耿于怀,下意识地产生戒心。他们好像害怕外来人会把什么东西投进他们的生活中,从而打乱原本单调无聊的有规律的生活,尽管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但总还算安宁。一直以来,人们已经习惯了承受生活的巨大压力,并不期望生活会有任何好的改变。他们认为,一切改变都只会加重对他们的压迫。

只要听到外来人谈论新事物,工人村的人就会默默躲开。这时候,那些外来人就悄然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如果留在工厂里,不能同工人村的人融为一片,他们就会遭受冷落。

一个人就这样活上五十来岁就死了。二

米哈伊尔·弗拉索夫就是这样生活的。他是个钳工,毛发很重,脸色阴沉,浓眉小眼。那双小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多疑的、恶意的冷笑神情。他是工厂里最优秀的钳工,是工人村里臂力过人的大力士。他对待上司很粗鲁,所以挣的钱很少。每个节假日,他都逮谁揍谁,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都害怕他。有人也想揍他,但没能得手。弗拉索夫看见有人要打他,就随手抓起石头、木板、铁块等,大大地叉开两腿,一语不发地等待着对手。他的脸从眼睛到脖子都长满了黑黑的胡子,手臂也是毛烘烘的,那副样子实在令人恐惧。尤其吓人的是他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简直像两把小钢钻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人。谁遇到他这样的目光,都会感觉到他有一股无所畏惧的蛮劲儿,会对人毫不留情地下狠手。“哎,滚开,贱货!”他闷声闷气地说道。从他脸上浓密的毛发里露出一副大黄板牙。人们走开了,同时胆怯地骂着他。“贱货!”他冲人们的背影简短地骂了一句。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一抹锥子般锋利的讥笑。然后,他挑衅地昂起头,跟在他们后面,叫阵道:“哎,有想找死的吗?”

谁都不想找死。

他说话不多,但却喜欢把“贱货”这个词挂在嘴边。他常用这个词称呼工厂里的上司和警察,对妻子也这样称呼。“贱货,你没看见裤子破了吗!?”

在儿子帕维尔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弗拉索夫想要揪住他的头发暴打一顿。但是帕维尔顺手抓起一把大铁锤,只说了一句:“不许动手……”“你说什么?”父亲问道。他靠近又高又瘦的儿子,仿佛阴影投射到白桦树上。“够啦!”帕维尔说,“我受够你了……”

说完,他挥了挥铁锤。

父亲看了儿子一眼,把毛烘烘的手藏在背后,冷笑着说:“好啊,长能耐了……”

随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补充说:“你呀,贱货……”

之后不久,他对妻子说:“从今往后,你不要再管我要钱了,帕什卡会养活你的……”“你要把钱都拿去喝酒吗?”她大着胆子问道。“你管不着,贱货!我要找个情人领回家来。”

他没有找情人,但从那时起直到他死,差不多两年时间,他再没有在意过儿子,没有跟儿子说过话。

他养了一条大狗,像他一样,毛烘烘的。这条狗每天都送他去工厂,晚上在工厂门口等他回家。一到节假日,弗拉索夫就穿梭在各个小酒馆里。他默默地走着,用他那双小眼睛盯着人们的脸,仿佛想要寻找什么人似的。于是,狗也整天跟着他,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然后吃晚饭,用自己的碗喂狗。他对狗从来不打不骂,但也从不摩挲。吃过晚饭,如果妻子没有顾上及时收拾桌子,他就把碗都摔在地上,然后拿出一瓶伏特加,摆在面前,背靠着墙,张大嘴巴,闭着眼睛,用他那令人感到愁闷的低沉嗓音狼嚎似地瞎唱,把沾在髭须上的面包屑震落下来,用粗壮的手指捋着毛蓬蓬的大胡子。他的歌声凄凉而难听,拉腔拖调,听不懂他唱的歌词,曲调像是冬天的狼嚎。他一直唱到把酒喝光,然后侧身倒在长凳上,或者把头伏在桌子上,就这样一直睡到汽笛响起的时候。狗就卧在他身边。

他死于疝病。死前四

天,他全身发黑,闭着眼睛在床上滚来滚去,牙齿咬得咯咯响。有时他对妻子说:“给我拿砒霜来,把我毒死吧……”

医生吩咐给病人做热敷,并且说必须做手术,当天就得把病人送到医院。“见鬼去吧,我自己会死!贱货!”米哈伊尔·弗拉索夫声音嘶哑地说。

医生走后,妻子含着眼泪也劝他答应做手术。他紧握着拳头,威胁妻子说:“我要是病好了,更有你吃的苦头!”

他是在早晨响起上工的汽笛声时死的。他躺在棺材里,张着嘴,眉头紧锁,一副气哼哼的样子。给他送葬的有他的妻子、儿子和狗,还有被工厂开除的老酒鬼和小偷达尼拉·维索夫希科夫以及工人村的几个乞丐。妻子低声哭了一会儿,帕维尔没有哭。工人村的人在街上遇见棺材,便停下来,一边画十字,一边互相说:“他死了,帕拉格娅看来会非常高兴的……”

有人纠正说:“他不是死了,是毙命了……”

下葬以后,人们都走了。而那条狗却留了下来,坐在新翻起的泥土上,久久地、默默地嗅着坟墓。过了几天,不知是谁把狗打死了……

父亲死后大约过了两个礼拜,有一个礼拜日傍晚,帕维尔·弗拉索夫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里。他踉踉跄跄走到上座,像父亲那样一拳砸在桌子上,冲母亲吼叫道:“快端饭来!”

母亲走到他跟前,挨着他坐下来,搂住他,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他用一只手抵住母亲的肩膀,抗拒着,叫喊着:“妈妈,快点!”“你这傻孩子!”母亲忧伤地、温和地说,一边制止住他的挣脱。“我要抽烟!把父亲的烟斗给我……”舌头不听使唤了,他吃力地嘟哝说。

这是他第一次醉酒。伏特加使他感到浑身虚弱无力,但是他的意识是清醒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发问:“我醉了吗?我醉了吗?”

母亲的疼爱使他感到羞愧,母亲忧伤的眼神使他深受触动。他想哭。为了忍住不哭,他拼命装出一副更加醉酒的样子。

母亲用手抚摸着他那汗湿的蓬乱的头发,轻声说:“你不该这样做……”

他开始感到恶心。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烈呕吐之后,母亲打发他躺在床上,用一条湿毛巾敷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他稍稍醒过酒来,但他依然感到身子下边和周围的一切像波浪般地来回摇晃。他觉得眼皮很沉,睁不开眼,嘴里有一股难闻的苦味。他眯眼望着母亲的脸,胡思乱想道:“看来,喝酒对于我还是早了。别人喝酒都没事儿,可是我喝酒就恶心……”

好像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要是你喝起酒来,以后谁养活我呢……”

他紧闭着眼睛,说:“大家都这么喝酒……”

母亲沉痛地叹了口气。儿子说得对。她自己也知道,除了小酒馆,人们再没有地方可以寻欢作乐。但她还是说:“你可别喝酒了!该你喝的,你父亲都替你喝了。他让我吃够了苦头……你难道就不可怜可怜母亲吗,啊?”

听着母亲悲伤而温和的话语,帕维尔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往事。父亲在世时,母亲在家里无足轻重,沉默寡言。因为老是担心会挨打,她成天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为了避免跟父亲见面,最近一段时间,他很少在家,跟母亲疏远了。这时他渐渐清醒过来,凝神望着母亲。

母亲个子很高,稍稍有点儿驼背。由于长期操劳和遭受丈夫殴打,她的身体受到了损害。她走路悄无声息,有点儿侧棱着身子,好像总是害怕把什么东西碰着似的。她有一张椭圆的大脸盘,有点浮肿,满是皱纹,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像工人村大多数女人一样,流露出惊恐不安的忧伤。她的右眉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使得眉毛稍稍有点儿往上吊着,所以看上去好像右耳比左耳高。这使她的脸总是带有一副胆怯地在留心听什么动静的表情。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其间夹杂着一绺绺白发。她整个人显得温和、悲伤而驯顺……

这时,眼泪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流下来。“别哭!”儿子轻声请求道,“给我端点儿水喝吧。”“我去给你端冰水……”

当母亲把水端来时,他已经睡着了。她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手中的长柄勺在抖动,冰块轻轻地撞击着勺子。她把勺子放在桌子上,默默地在圣像前跪下来。玻璃窗外传来醉醺醺的吵闹声。在秋夜的黑暗和潮气中,手风琴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有人在大声唱歌,有人在骂脏话。听得见女人们惊恐的、被激怒的、疲惫的叫声……

在弗拉索夫家的小屋里,日子过得比从前平静安稳了,跟工人村的其他人家相比,也有点儿不一样了。他们家的房子坐落在工人村的尽头,紧挨着一面不高,但却很陡的斜坡,斜坡前边有一片沼泽地。厨房和母亲住的小卧室占据了房子的三分之一面积,它们之间只打了一面很薄的隔断墙。其余的三分之二,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间,有两个窗户。房间一角摆着帕维尔的床,前厅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几把椅子,一个放内衣的橱柜,上面摆着一个小镜子,一个衣箱,墙上有一个挂钟,上座的上方有两幅圣像,这就是全部家当。

年轻人所需要的一切,帕维尔都置办齐了:买了手风琴,前胸浆得挺括的衬衣,亮丽的领带,胶皮套鞋,手杖。他和同龄人一样,常常参加娱乐晚会,学会了跳卡德里尔舞和波尔卡舞。每逢节假日,他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一副非常难受的样子。第二天早晨,他便感到头疼,烧心,脸色苍白,闷闷不乐。

有一次,母亲问他:“怎么样,你昨天玩得开心吗?”

他愤愤地说:“太郁闷了!我还不如去钓鱼呢!或者买一支枪。”

他干活很卖力,从不旷工,不挨罚,也不多言多语。他有一双像母亲那样天蓝色的大眼睛,流露出一种不满的神情。他没有给自己买枪,也没有去钓鱼,但可以看出,他开始避开那条大家习以为常的生活老路了:他很少参加娱乐晚会,即使节假日去什么地方也不喝酒,回家来总是一副清醒的样子。母亲机警地关注着儿子,发现他黝黑的脸一天天变得更加瘦削了,目光里流露出愈发严肃的神情,紧闭着嘴巴,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生闷气,或许在受病痛的折磨,心绪不佳。他那些从前经常来往的同伴也不再来家里找他了,因为在家里总是碰不上他。母亲高兴地看到,她的儿子变得跟工厂里那些年轻人不一样了,可是当她发现儿子摆脱开涌动不息的愚昧生活,专注而执着地走向某种别样生活时,她心里却感到一阵阵惴惴不安。“你怎么啦,帕夫卢沙,身体不舒服吗?”母亲有时这样问他。“不,我结实得很!”他回答说。“你瘦多了!”母亲叹了口气,说道。

他开始把书带回家来,悄悄地努力阅读,读完后便藏起来。有时他从书中做一些摘录,抄在单页纸上,也藏匿起来……

他们相互说话很少,见面也很少。早晨,他默默地喝过茶就去干活,中午回家吃饭。吃饭的时候,母子俩随便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他又走了,一直到晚上都不露面。晚上,他仔细地洗过脸,吃过饭,又开始看书,看到很晚。节假日,他一早就出门了,夜里很晚才回家。她知道,他经常去城里,上剧院,可是城里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他。时光在流逝,她觉得儿子说话越来越少,同时她还发现,儿子经常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新词,不再说那些她已听惯了的粗鲁难听的话了。他身上发生的许多小事也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不再讲究穿戴打扮,开始更多关心身体和衣服的清洁,举止更自然敏捷一些,外表看上去也质朴温和了,这一切反而引起了母亲的担忧。他对母亲的态度也有了新的变化:他有时会主动打扫房间,节假日亲自整理床铺,尽量减轻母亲的劳动负担。在工人村,谁都没有这样做……

有一天,他带回来一幅画,挂在墙上。画上有三个人,边走边说,显得步履轻捷,精神饱满。“这是复活了的基督正在去以马忤斯!”帕维尔解释说。

母亲很喜欢这幅画,但她心里却想:“你这样敬重基督,那你怎么不去教堂呢……”

书架上的书越来越多了。书架很漂亮,是帕维尔的一个木匠朋友给他做的。房间看上去舒适宜人。

他用“您”称呼她,叫她“妈妈”,有时会突然温柔地对她说:“母亲,我今天回来要晚一些,请您别为我担心……”

母亲喜欢听他这样说话。她从他的话里感觉到某种严肃而坚定的东西。

可是她的担心却与日俱增。时间并没有使事情变得清晰起来,她愈发强烈地预感到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这使她心里更加感到惴惴不安。有时,母亲会对儿子不满,心想:“人就得像个人,大家都这样,他倒好,像个修士,太严肃了,跟年龄不相称……”

有时她心里琢磨:“也许他结交了哪个姑娘吧?”

可是跟姑娘们在一起耍闹是要花钱的。而他把自己挣的钱几乎全都交给了母亲。

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两年。这两年的生活总是怪怪的,不声不响的,而一些模糊的思索和担忧却增多了。

有一天吃过晚饭,帕维尔放下窗帘,在上座坐下来,把铁皮灯挂在自己头顶上方的墙上,开始看起书来。母亲收拾好餐具,从厨房里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他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望了一眼母亲的脸。“没事儿,帕沙,我随便看看!”她急忙说道,不好意思地扬了扬眉毛,转身离开了。她在厨房中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一副若有所思、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认真地洗干净了手,又来到儿子身边。“我想问问你,”她小声说,“你老是在看什么书呀?”

他合上书。“你坐吧,妈妈……”

母亲笨重地挨着他坐下来,挺起腰板,警觉地期待着听到什么重要的事情。

帕维尔没有看着母亲,声音不高地说,不知为什么口气非常严肃:“我在看禁书。不许人们看这些书,是因为这些书说出了我们工人生活的真相……它们是悄悄地、秘密地印刷的,假如查出我有这种书,我就会被抓去坐牢。因为我想知道真相,所以会被抓去坐牢。你明白了吗?”

她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她睁大眼睛望着儿子。她仿佛觉得他是个陌生人。他说话的声音变了——变得更低沉、浑厚、铿锵有力。他用手指捻着自己又细又软的髭胡,皱着眉头,怪异地望着屋角那边。她替他感到害怕,同时又心疼他。“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呢,帕沙?”她说道。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而平静地说:“我想知道真相。”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坚定,眼睛里闪现出坚毅的目光。她心里明白,她的儿子已经开始了终生做一项秘密而危险的事业,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她认为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习惯了不假思索地服从命运的安排。这时,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小声哭泣,因为她的心被痛苦和忧愁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别哭了!”帕维尔温和而轻声说道,可是母亲好像觉得他是在告别,“你想一想,我们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啊?你都四十岁了,难道你有过一天好日子吗?父亲经常打你,我现在明白了,他是把自己生活中的痛苦发泄在你身上。痛苦把他压垮了,可是他并不懂这痛苦来自哪里。他干了三十年。他刚进厂那会儿,工厂只有两栋厂房,而现在却有七栋!”

她怀着恐惧的心情全神贯注地听着。儿子的眼睛里闪着光,很美,很亮。他把胸口抵住桌子,往母亲跟前靠了靠,直视着母亲满是泪水的脸,第一次说出了他所理解的生活真相。他满怀着青春的力量和为自己有知识而感到骄傲的学生般的热忱,讲述着他所理解的一切,他虔诚地相信这些知识中的真理。他说这些话,主要不是给母亲听的,而是在检验自己。有时,他表达不出来,便不再说话。这时他看见自己面前母亲那张被泪水模糊的脸,显出伤心难过的样子,善良的眼睛呆板无光,流露出恐惧和疑惑的神情。他觉得母亲很可怜,他又开始说起来,但说的却是关于母亲,关于母亲的生活。“你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道,“过去的日子有什么值得你回忆的吗?”

她静静地听着,悲伤地摇摇头。一种悲喜交集的情感在她心头涌动,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全新的情感,这种情感温柔地抚慰着她那颗饱受痛苦的心。她有生第一次听到这样有关自己,有关自己生活的话。这些话唤醒了她心中沉睡已久的、模糊不清的思想,悄悄燃起了业已熄灭的对生活隐隐不满的情感。这是遥远的青年时期的思想和情感。她和女伴们一起谈人生,谈生活的方方面面,每次都谈很久很久,可是大家,包括她自己,都只会抱怨,谁也说不清生活为什么会如此沉重和艰难。而此时此刻,她的儿子就坐在她面前,他的眼睛,他的脸庞,他的话语——这一切都深深触动了她的心灵,她为儿子感到自豪,因为儿子确实理解了母亲的生活,说出了她的痛苦并真正怜惜她。

天下做母亲的向来没有人会怜惜。

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儿子所谈的有关妇女生活的一切都是令人痛苦的、熟知的事实。这时,她胸中波澜荡漾,百感交集,一股从未有过的浓浓暖意充盈在她的心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母亲打断他的话,问道。“我想读书,然后再去教别人。我们工人应该读书。我们必须了解,必须懂得生活对于我们为什么这样艰辛。”

母亲欣喜地看到,儿子那双一向认真而严厉的蓝眼睛现在闪现出温柔而亲切的目光。虽然眼泪还在她面颊上的皱纹里闪动,但她的嘴角已露出了满意的、淡淡的微笑。她的心情很矛盾。她为儿子能如此洞彻生活的苦难而感到自豪,但她不能忘记他还年轻,他所说的跟大家不一样,他决定独自去跟这种人人都习以为常——包括她自己——的生活进行抗争。她想对他说:“亲爱的,你能干出什么名堂呢?”

但她担心这样会影响自己对儿子的赏识,他突然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聪明……虽然她感到有些陌生。

帕维尔看见母亲嘴角上挂着微笑,脸上表情专注,眼睛里流露出慈爱,他便觉得,他使母亲理解了他所说的真理。语言的力量使自己作为一个年轻人的那种自豪感更加增强了他对自己的信心。他激动地说着,一会儿冷笑,一会儿皱眉,话里时不时还带出一种仇恨的情绪。母亲听了他那番激切刚烈、掷地有声的话语,害怕地摇摇头,轻声问儿子:“你真要这么干吗,帕沙?”“我真要这么干!”他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他给母亲讲起了那些愿为民众做事,并在民众中传播真理的人们。可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像捕捉野兽一样逮捕他们,把他们关进监狱,流放去服苦役……“我见过这样的人!”他慷慨激昂地扬声说,“他们是世界上最杰出的人!”

这些人在她心中引起了恐慌,她又想问儿子:“你真要这样干吗?”

但她没敢问出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儿子所讲的她不理解的那些人的故事,正是那些人教会了她的儿子谈论和思考对于他如此危险的事情。她终于对他说:“天快亮了,你睡一会儿吧!”“好,我这就睡!”他答应了。他俯身靠近母亲,问:“我说的话你懂了吗?”“我懂!”她叹了口气,回答说。这时,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她哽咽了一下,补充说:“你会走上死路的!”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走,然后说道:“噢,你瞧,我在干什么,去什么地方,你现在都知道了,我全都告诉你了!我求你,母亲,你要是爱我,那你就不要阻碍我……”“哦,我亲爱的!”她高声叫道,“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拉起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儿子这一声饱含热切深情呼唤出来的“母亲”,令她感到震撼,这样的握手也使她感到新鲜和奇怪。“我绝不会阻碍你!”她断断续续地说,“只是你要珍惜自己,要当心!”

她不知道应该当心什么,忧愁地补了一句说:“你越来越瘦了……”

她用爱抚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儿子那强健挺秀的体魄,匆匆地轻声说:“上帝保佑你!就按你想要的方式生活吧,我不会妨碍你。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不要在外面不管不顾地跟人乱讲话!对人一定要有提防,因为所有的人都是相互仇恨的!人都很贪婪,好嫉妒,都爱干那种幸灾乐祸的事。你要是揭穿他们,指摘他们,他们就会恨你,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这番忧心忡忡的话。等母亲说完,他微笑着说:“是,人都很坏。可是当我知道世上还有真理存在,人们就变好了!……”

他又微微一笑,接着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从小就怕人,谁都怕,渐渐长大了,我就开始恨他们,因为他们干出的卑鄙勾当而恨他们。还有一些人也让我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恨,可就是恨!而现在我觉得他们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是不是我怜惜他们了?这个我也弄不明白,但是当我知道了他们干那些卑劣下流的事,也不全都是他们的错时,我就心软了……”

他沉默了,仿佛在仔细倾听自己的心声。过了一会儿,他沉思地低声说:“是啊,真理有强劲的生命力!”

她望了儿子一眼,轻声说:“你变得真让人揪心,哦,天哪!”

他一躺下就睡着了。这时母亲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床铺上下来,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帕维尔仰面躺着,洁白的枕头上清晰地显现出他那张黝黑、坚毅而严厉的脸庞。母亲把双手紧紧按在胸前,站在儿子的床边。她赤着脚,只穿一件衬衫,她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混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睛里缓缓地、均匀地滴落下来。

他们又开始默默地过日子,彼此觉得既疏远又亲近。五

一次,在一个节日的一天,大概是星期三,帕维尔出门时对母亲说:“星期

我有客人从城里来。”“从城里来?”母亲重复了一句,突然抽噎起来。“瞧你,你这是怎么啦,妈妈?”帕维尔不满地高声喊道。

她一边用围裙擦脸,一边叹着气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就这样……”“你害怕了?”“我是害怕!”她承认说。

他俯身凑近她的脸,像当年他父亲那样,生气地说:“就是因为害怕,我们大家才没有活路!那些任意摆布我们的人,利用我们的怯懦怕事,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吓唬我们。”

母亲忧愁地呜呜大哭起来:“你别生气,我怎么能不害怕呢!我过了一辈子战战兢兢的日子,心里装满了可怕的事!”

这时他低声而温和地说:“你要原谅我,没有别的办法!”

说完,他走了。

三天来,只要一想起有什么可怕的陌生人要来她家,她就吓得一动不动,心里直打哆嗦。儿子如今走上这条路,就是他们指引的……

星期六晚上,帕维尔从工厂回来,洗了脸,换了衣服,然后又要出门去什么地方。这时,他避开母亲的目光说:“等客人来了,就说我马上回来。请你不要害怕……”

她一下子瘫坐在长凳上。儿子皱着眉头望了她一眼,建议说:“要不,你……先到外面去走走吧?”

这句话惹得母亲不高兴了。她否定地摇了摇头,说:“不。为什么要这样呢?”

时值十一月末。白天,下了一场小雪,覆盖住了结冻的地面。儿子走在雪地上,听得见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浓重的黑暗静静地紧贴在窗玻璃上,怀有敌意地窥伺着什么。母亲坐着,两手撑在长凳上,眼睛盯着门口,等待着……

外面一片漆黑。她仿佛觉得有坏人正悄悄从四面

方溜进她家里。他们弯着腰,贼头贼脑地东张张西望望,穿着怪模怪样。果然有人已经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用手在墙上乱摸。

传来了口哨声,听上去凄婉而悠扬,犹如一弯涓涓细流在寂静中淙淙流淌,又像若有所思地在黑暗的荒漠里徘徊,在寻找着什么,渐渐靠近了。突然,它仿若钻进了木墙里,在窗下边戛然而止。穿堂里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母亲打了个激灵,紧张地扬了扬眉毛,站起身来。

门开了。一个戴着毛茸茸的大皮帽子的脑袋先伸进来,然后整个身子才慢慢钻了进来。来人个子很高,他是弯着腰进来的。这时,他直起腰,不慌不忙地举起右手,大声吁了一口气,用浑厚洪亮的嗓音说:“晚上好!”

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帕维尔不在家吗?”

来人慢吞吞地脱下裘皮外衣,抬起一只脚,用帽子把靴子上的雪掸掉,接着又掸另一只,然后把帽子往墙角一扔,迈开两条长腿,一摇一晃地走进屋里。他走到椅子跟前,仔细看了看,好像要确认一下这把椅子是否稳当。最后,他坐了下来,用手掩住嘴,打了一个哈欠。他的脑袋的的确确很圆,头发理得平平整整,脸刮得很干净,髭胡很长,胡梢向下耷拉着。他用自己那双又大又鼓的灰眼睛,把房间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翘起腿,晃悠着问道:“这房子是您自己的,还是租的?”

母亲坐在他对面,回答说:“租的。”“这房子可不怎么样!”他说。“帕沙快回来了,您等一会儿吧!”母亲小声恳求道。“我就是在等他呢!”细高个子的人平静地说。

看到他表现沉稳,说话和气,一脸质朴的样子,母亲很受鼓舞。来人真诚地、善意地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他的腿很长,动作笨拙,有点儿驼背,从他的整个形体看,有一种滑稽有趣的东西,使人对他产生好感。他穿着蓝衬衫,肥大的黑裤子,裤脚塞在靴子里。母亲正想要问他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是不是早就认识她的儿子,但这时他突然全身摇晃了一下,反倒先问起她来:“谁把您的脑门打成这样啊,大妈?”他亲切问道,眼睛里含着明快的微笑。但这是一个令女人感到恼恨的问题。她紧闭着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冷淡而礼貌地问:“这跟您有什么相干吗,我的老爷?”

他把身子晃悠了一下,靠近她说:“您别生气呀,干吗生气呢!我刚才那么问您,是因为我养母的头也被打伤过,脑门上那块疤痕跟您的一模一样。您要知道,她是被跟她同居的鞋匠用楦头打的。她是洗衣工,他是鞋匠。她是在收养我做儿子之后,不知在什么地方碰见这么个酒鬼,她真是太倒霉了。我敢说,他老揍她!每次我都吓得心惊胆战……”

母亲觉得,他的坦诚让她消气了。于是她不由得想到,帕维尔大概会因为她对这个怪人冷漠的回答而生她的气。她负疚地微笑着说:“我没有生气,不过您问得……太冒失了。这是我死去的丈夫叫我受的罪。愿他升天!您不是鞑靼人吧?”

他抖动了一下腿,把嘴咧得很大,笑了笑,直笑得耳朵都快移到了后脑勺。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还不是。”“你说话不像是俄罗斯口音!”母亲听出他说的是玩笑话,微笑着解释说。“我的口音比俄罗斯口音好听!”客人开心地点点头,说,“我是个霍霍尔,出生在卡涅夫城。”“您在这里住很久了吗?”“在城里住了大约一年,一个月前来到你们这里,现在工厂里打工。我在这里遇到了很多好人——您的儿子,还有其他人。我要在这里住下去啦!”他一边说,一边捻着小胡子。

母亲对他产生了好感。她想酬报他对她儿子的夸赞,于是说道:“您要不要喝杯茶?”“我怎么能一个人喝您请的茶呢?”他耸了耸肩膀,回答说,“等大家伙儿都来了,您再招待吧……”

他这句话勾起了她的恐惧。“但愿来的人都跟他一样!”她热切地期望着。

穿堂里又响起了脚步声,门很快打开了——母亲站起身来。然而,令她吃惊的是,走进厨房的是一位姑娘,她个子不高,有一张像乡村女孩子那样朴实的脸庞,留着浅色的粗辫子。她轻声问道:“我是不是来晚了?”“没有,来得不晚!”霍霍尔答道,一边从房间里朝外望着,“走来的吗?”“当然!您就是帕维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母亲吧?您好!我叫娜塔莎……”“父名叫什么?”母亲问道。“瓦西里耶夫娜。您怎么称呼?”“我叫佩拉格娅·尼洛夫娜。”“好啦,我们就算认识啦……”“是啊!”母亲说,轻松地吁了口气,面带笑容地仔细端详着这个姑娘。

霍霍尔帮她脱下外衣,问:“冷吗?”“野外冷极了!风好大啊……”

她的声音圆浑爽朗,一张小嘴丰润饱满,甚至她整个人都圆乎乎的,一幅充满活力的样子。她脱下外衣,用冻红的小手使劲搓了搓红扑扑的面颊,疾步走进房间,鞋后跟踏着地板发出嗒嗒的响声。“她没有穿套鞋!”母亲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哎哟,”姑娘打着冷战拖长声音说,“冻死我了……好冷啊!”“我这就去给你们烧茶饮!”母亲急急忙忙地说,一边向厨房走去,“马上就好……”

她仿佛觉得,她早就认识这个姑娘,并对她怀有一种母亲般的爱怜。母亲面带微笑,留心听着房间里的谈话。“您怎么闷闷不乐呢,纳霍德卡?”姑娘问道。“啊,没什么,”霍霍尔低声回答说,“这位寡居的母亲眼睛真好看,所以我在想我的母亲兴许也有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吧?您要知道,我常常思念我的母亲,我总觉得她还活着。”“您不是说她死了吗?”“那是我的养母。我现在说的是我的生母。我觉得她就在基辅什么地方乞讨。她还喝酒。喝醉了,警察就把她当酒鬼打她耳光。”“唉,你这可怜见儿的!”母亲心里思忖道,并叹了口气。

娜塔莎低声说了起来,说得又快又激昂。这时,又传来了霍霍尔洪亮有力的声音。“咳,您还年轻,同志,您吃的葱还少!生儿育女不易,教人学好更难……”“你真行!”母亲心里激动地赞叹道,她真想对霍霍尔说句什么温馨的话。但这时门慢慢开了,尼古拉·维索夫希科夫走了进来,他是老贼达尼拉的儿子,是整个工人村出了名的不合群的人。他老是阴沉着脸,见人就躲开,因此大家都嘲弄他。母亲吃惊地问他:“你来干什么,尼古拉?”

他用宽大的手掌擦了擦高颧骨的麻脸,也不打声招呼,瓮声瓮气地问:“帕维尔在家吗?”“不在。”

他朝房间里望了一眼,便走过去,说:“你们好,同志们……”“这个人也是?”母亲心里思忖道,对他没有一点儿好感。当她看见娜塔莎亲切而高兴地向他伸出手时,她感到非常惊讶。

接着又来了两个小青年,差不多还是毛孩子呢,其中一个母亲认识——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侄子,叫费奥多尔,尖下巴,高额头,留一头鬈发。另一个很朴实,头发梳得溜光,母亲不认识,但看上去也并不令人担心。帕维尔终于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个年轻人,她都认识——他们俩都是工厂里的工人。儿子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茶炊烧好了?那就谢谢啦!”“要不要买些酒来?”她提议说,她不知道该怎样向儿子表达感激,也弄不清楚感激他什么。“不,这不需要!”帕维尔对她友好地微笑着回答说。

她突然不由得想道,儿子为了打趣她,故意夸大了集会的危险性。“这些就是被查禁的人吗?”她悄声问道。“就是他们!”帕维尔回答说,一边走进房间。“唉,你呀!……”母亲冲着他的背影,心疼地发出一声感叹。但是她暗自宽容地想:“毕竟还是个孩子呀!”六

茶炊开了,母亲把它端进房间里来。客人紧紧围着桌子坐了一圈,而娜塔莎手里捧着书,坐在角落里灯光下边。“要弄明白人们为什么生活得这样糟糕……”娜塔莎说。“还有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好。”霍霍尔插话说。“……应当看看最初他们是怎样生活的……”“看看吧,亲爱的,你们看看吧!”母亲一面沏茶,一面小声嘟哝了一句。

大家都不作声了。“您说什么呢,妈妈?”帕维尔皱着眉头问道。“我?”她回头看了看,发现大家都在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是自己跟自己说呢,我就那么一说,你们看看吧!”

娜塔莎笑了,帕维尔也微微笑了笑,而霍霍尔说:“谢谢您,大妈,谢谢您请茶!”“茶还没喝呢,谢什么!”她说,望了望儿子,问道:“我在这儿没有妨碍你们吧?”

娜塔莎回答说:“哪里话,您是主人,怎么会妨碍客人呢?”

接着她像个小孩子诉苦那样请求说:“亲爱的!快给我倒茶呀!我浑身都在发抖呢,脚都冻僵了!”“马上,马上!”母亲急忙大声说。

娜塔莎喝完一杯茶,大声出了口气。她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封面、有插图的书。母亲倒茶的时候,尽量不把茶具弄出声来,仔细倾听着姑娘行云流水般的读书声。清脆洪亮的嗓音同茶炊尖细而沉思般的咝咝声交织在一起,书中讲述的关于穴居野人用石块猎兽的故事,犹如一条美丽的彩带在房间里萦回飘舞。这很像童话,母亲几次望了望儿子,想问他,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可禁止的呢?但是不一会儿她就听累了,开始悄悄地仔细打量来客,不让儿子和其他人发现。

帕维尔和娜塔莎坐在一起。他比所有的人都长得帅气。娜塔莎低头看着书,不时整理整理垂落在鬓角的头发。她扬起头,压低声音,用温柔的目光扫视着听众的脸,不看书本,发表一些个人的见解。霍霍尔把宽阔的胸膛使劲靠在桌角上,斜着眼睛,竭力想看清自己纠结的须梢。维索夫希科夫把手掌撑在膝盖上,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活像个木头人,他那张淡眉毛、薄嘴唇的麻脸好像一副假面具,一动不动。他的脸映在了亮晶晶的铜茶炊上,他那双细眯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着看,好像他停止了呼吸。小个子的费佳听着朗读,无声地蠕动着嘴唇,仿佛默念书中的话。他的同伴弓着身子,臂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腮,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和帕维尔一起来的一个小伙子,有一头棕红色的鬈发,一双快活的绿眼睛,他大概有话想说,于是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另一个则是浅色头发,理得很短,他用手掌抿抿头,看着地下,所以看不见他的脸。房间里的氛围不知怎的特别好。母亲觉得这种氛围很特别,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听着娜塔莎洋洋盈耳的美妙读书声,她回忆起了自己年轻时那种喧闹的娱乐晚会,青年人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熏人的酒气,说不堪入耳的粗话,开下流无耻的玩笑。这一幕幕往事隐隐触动了她的心田,勾起了她内心怜惜自己的无限惆怅。

死去的丈夫当年向她求婚的一幕浮上心头。一次娱乐晚会上,他在黑洞洞的过道里抓住她,用整个身体把她挤在墙上,暴怒地闷声问:“你肯嫁给我吗?”

她感到疼痛和羞辱。他粗鲁地揉捏她的乳房,把她弄得很疼。他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把又热又湿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试图从他手中挣脱开,猛力往旁边一挣。“哪里去!”他大声吼道,“说呀,你答应不答应?”

羞耻和侮辱使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句话都不说。

有人打开了过道门,他不慌不忙地放开了她,说:“我叫媒人礼拜天去你家里提亲……”

他果然打发媒人来了。

想到这里,母亲沉重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我要知道的,不是人们过去生活得怎样,而是现在应当怎样生活!”房间里响起维索夫希科夫不满的声音。“说得对!”棕红色头发的青年支持说,一边站起身来。“我不同意!”费佳喊道。

一场争论爆发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好像篝火的火舌开始闪烁。母亲听不懂他们在嚷嚷什么。每个人都慷慨激昂,面红耳赤,但是谁都没有发火,没有说她所熟悉的那些粗鲁尖刻的话。“有女孩子在,他们磨不开呢!”她这样断定。

母亲很喜欢娜塔莎一脸认真的样子。娜塔莎注意观察着每一个人,好像这几个小伙子是她的孩子似的。“请停一下,同志们!”她突然说道,于是他们望着她都不说话了,“刚才那几位说得对——我们什么都应该知道。我们应该用智慧之光点亮自己,才好让愚昧的人们看到我们,我们应该诚实地、正确地对一切做出答复。应该了解全部真相,全部谎言……”

霍霍尔听着,跟着她说话的节奏摇晃着脑袋。维索夫希科夫、棕红色头发的小伙子和帕维尔带回来的那个工人,他们三个人紧密抱成一团,不知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们。

这时,娜塔莎不说话了,帕维尔站了起来,心平气和地问:“难道我们只是为了吃饱肚子吗?不!”他自问自答地说,坚定地望着旁边那三个人,“我们必须向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蒙住我们双眼的家伙们指明,我们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不是笨蛋,不是禽兽,不只是想要填饱肚子——我们想要过上人一样的生活!我们必须向敌人指明,他们强加于我们的这种苦役般的生活,妨碍不了我们在聪明才智上与他们不分伯仲,甚至远远超过他们!……”

母亲听着儿子的讲话,心中油然漾起一股自豪感——他说得多么有条有理啊!“酒足饭饱的人不少,而诚实的人却没有!”霍霍尔说,“我们应该架起一座桥梁,越过这腐朽生活的沼泽,走向未来诚挚善良的世界,这就是我们要干的事业,同志们!”“战斗的时刻到了,哪有时间去治手!”维索夫希科夫瓮声瓮气地反驳说。

这时已经后半夜了,他们才起身散去。最先走的是维索夫希科夫和棕红头发的小伙子。这又让母亲感到不爽。“瞧他们着急要走的样儿!”她心里思忖道,一边不友好地朝他们点点头。“您要送我吗,纳霍德卡?”娜塔莎问道。“那当然!”霍霍尔回答说。

娜塔莎在厨房里穿好衣服时,母亲对她说:“天气这么冷,您穿的袜子太薄了!您要是愿意,我就给您织一双毛袜子,怎么样?”“谢谢,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毛袜子扎脚!”娜塔莎笑着说。“那我就给您织一双不扎脚的!”弗拉索娃说。

娜塔莎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她。这个凝视的眼神使母亲感到很难为情。“我说的是蠢话,请您原谅,我是真心的!”她小声补了一句。“您真好!”娜塔莎一把拉住她的手,也小声地回应道。“祝您睡个好觉,大妈!”霍霍尔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弯着腰,跟着娜塔莎来到穿堂。

母亲看了看儿子——他站在屋门口,脸上挂着微笑。“你笑什么?”她不好意思地问。“高兴啊!”“当然,我又老又笨,不过,好事我还是懂得的。”她有点儿委屈地说。“那就太好了!”他说,“您还是去睡吧,该睡了!……”“我这就去睡!”

她在桌旁忙活着收拾茶具,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甚至激动地出汗了。最终,一切都进行得这样顺利,这样平和,她感到很高兴。“你的主意真好,帕夫卢沙!”她说,“霍霍尔非常可爱!还有那个姑娘——哎哟,多聪明啊!她是做什么的?”“教师!”帕维尔简短地答道,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怪不得这么穷呢!穿得很不好,唉,衣服太单薄!时间长了能不感冒吗?她父母在什么地方?……”“在莫斯科!”帕维尔说。他在母亲对面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小声说:“你知道吗,她父亲是个有钱人,经营钢铁生意,有好几栋房子。因为她走上了这条道路,就被父亲赶出了家门。她从小生活优裕,备受娇宠,想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现在她要独自一个人夜间行走

俄里……”

这使母亲大感愕然。她站在房间中央,诧异地耸动着眉毛,一言不发地看着儿子。过了一会儿,她悄声问:“她是要进城吗?”“是要进城。“哎呀!她不害怕吗?”“不怕!”帕维尔微微一笑。“干吗要这样?留下来在这里过夜,跟我在一块儿睡多好啊!”“那不方便!明天早晨这里的人会看见她,我们不希望这样。”

母亲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窗外,轻声问道:“我不明白,帕沙,这有什么危险的,有什么可禁止的呢?这不是坏事呀,是不是?”

她对这一点没有把握,她想从儿子口中听到确切的答案。他镇静地望着母亲的眼睛,坚决地说:“不是坏事。但是前面等着我们大家的却是监狱。这一点你要知道……”

她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用沮丧的口吻说:“也许,上帝会保佑,总会有办法对付的,是不是?……”“不会!”儿子好声好气地说,“我不能欺骗你。没有办法可对付!”

他微微笑了一下。“去睡吧,你够累的了。祝你睡个好觉!”

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走到窗户跟前站下来,望着外面街上。窗外十分寒冷,天气灰蒙蒙的。人们都睡了,风在肆虐,把一座座矮小房子屋顶的雪吹落,摔打在墙上,发出急匆匆的沙沙声,落在地上。干燥的小雪片仿若一朵朵白云被风驱赶着沿街飘舞……“耶稣基督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母亲小声嘟哝说。

眼泪在她心里翻滚。儿子是那样平静而确信无疑地把预料到的不幸告诉了她,这不幸有如飞蛾盲目而诉冤地在她眼前扑扇着翅膀。

她眼前展现出一片平坦的雪原,凛冽的寒风发出尖厉的呼啸声,裹挟着一团团白雪漫天飘舞。一个姑娘小小的黑色身影在雪原上形单影只地、摇摇晃晃地走着。风在她脚下飞旋,吹起了她的裙子,把刺人的雪片打在她的脸上。她那双小脚陷进雪里,行走十分艰难。好冷,好可怕啊。她向前弯着身子——宛若白茫茫的原野上一棵小草,在秋风欢快的嬉戏中摇摇摆摆。在她右边的沼泽地上,有一片黑压压的茂密的森林,细细的、光秃秃的白桦和山杨发出凄凉的唰唰声。在前面很远的地方,闪烁着城里暗淡的点点灯火……“天哪——上帝发发慈悲吧!”母亲低声自语说,害怕地打了个哆嗦。七

日子飞也似的一天天逝去,像穿念珠一样,穿成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每个星期六,同志们都来帕维尔家开会,每次开会都好像小坡度的长阶梯当中一个梯级——这阶梯慢慢把人们升往高处,引向远方一个未知的地方。

来了一些新人。弗拉索夫家的小屋里显得愈发拥挤和憋闷。娜塔莎常来,总是冻得发僵,一副疲惫的样子,但从来都快快乐乐,活力四射。母亲给她织了一双袜子,亲手给她穿在脚上。娜塔莎一开始笑着,后来突然不说话了,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我有过一个保姆,也特别善良!真奇怪,佩拉格娅·尼洛夫娜,劳动人民过着如此艰辛,如此屈辱的生活,可是他们比那些人更富同情心,更善良!”

说完,她把手一挥,指着远处什么地方,离她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您这姑娘啊!”弗拉索娃说,“失去了父母,一切……”她不善于把自己的想法完整地表达出来。她叹了口气,不作声了,望着娜塔莎的脸,觉得有什么事要向她表示感激。她坐在娜塔莎面前的地板上,而娜塔莎低着头,沉思地微笑着。“失去父母?”她重复了一遍,“这没什么!我父亲很粗鲁,哥哥也是。都是酒鬼。姐姐很不幸……嫁给一个年龄比她大好多的男人……他是个大富翁,一个非常无聊而贪婪的家伙。我妈妈好可怜啊!她像您一样淳朴憨厚。她个子瘦小,像只小老鼠,跑得很快,见谁都怕。有时候,我好想好想见到她……”“啊,您这可怜的孩子!”母亲忧伤地摇着头说道。

姑娘迅速地抬起头,伸出一只手,好像在用力把什么东西推开似的。“啊,不!有时我感到好高兴,好幸福!”

她的面色变得苍白,蓝眼睛突然闪出明亮的光芒。她把手搭在母亲肩上,用低沉的嗓音轻柔而极富感染力地说:“如果您知道……如果您明白我们所做的事情有多么伟大该多好啊!……”

一种近乎歆慕的情感触动了弗拉索娃的心扉。她从地上站起来,忧郁地说:“我老了,又不识字,这种事干不了了……”

……帕维尔发言越来越多,争论也越来越热烈,人也瘦了。母亲觉得,当他跟娜塔莎说话时,或者望着她的时候——他那双目光严厉的眼睛就变得温和了,声音亲切了,他整个人也变得更质朴了。“上帝保佑!”她心里想道。脸上露出了笑容。

每次会上,刚一开始过于激烈的争论,霍霍尔就站起来,仿佛钟舌一样摇晃着身子,用洪亮而浑厚的嗓音说几句朴素的、好心的话,大家因此就变得安静一些,严肃一些了。维索夫希科夫常常是一副残云愁雾的样子,老是催促大家这个那个,每次争论,都是他和那个棕红头发的萨莫伊洛夫首先挑起的。赞同他们两人的是脑袋圆圆的、头发浑如被强碱液洗成了浅色的伊万·布金。头发溜光、衣着整洁的雅科夫·索莫夫很少说话,而且说话声音低沉而严肃。在争论时,他和大脑门的费佳·马津一向站在帕维尔和霍霍尔一边。

有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从城里赶来,替娜塔莎开会。他戴一副眼镜,留着浅色的小胡子,是一个出生在边远省份的外省人。他说话有口音,尤其是发“O”的音。总之他整个人都显得有点儿与众不同。他所讲的都是一些平常事——什么家庭生活、孩子、生意、警察、面包和肉类的价格——都是关于人们日复一日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他能从中发现虚伪、混乱,发现某些愚蠢的、有时荒唐可笑的、从来都明显对人们不利的东西。母亲觉得,他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来自另一个国度,那里的人们都过着诚实无欺和轻松快乐的生活,而这里的一切对他却是生疏的,他无法习惯这种生活,无法像接受必需的生活那样来接受这种生活。他不喜欢这种生活。这种生活在他心中激起一种沉着坚毅的愿望,这愿望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改造一切。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黄,眼睛周围有一道道细小的皱纹,说话声音很轻,而手总是热乎乎的。他一面向弗拉索娃问好,一面用有力的手指整个握住她的手,这样握手之后,心里就变得轻松一些、安宁一些了。

从城里不断又有人来,来得最勤的是一位身材又高又苗条的姑娘,她的脸清瘦而苍白,有一双大眼睛。她叫萨申卡。她的步态和动作有点儿像男性,两道乌黑的浓眉老是怒冲冲地紧锁着,她的鼻梁很直,一说话,两只小鼻孔便不住地翕动。

萨申卡第一个大声而尖锐地说:“我们是社会主义者……”

默默无言的母亲听到这句话时,惶恐地凝视着那姑娘的脸。她曾听说过,社会主义者刺杀了沙皇。这是在她年轻时候发生的事。当时传闻,沙皇解放了农奴,所以地主们要向沙皇复仇,并蓄发明志,不杀死沙皇誓不剪发。他们因此被称为社会主义者。而她现在搞不清楚,为什么她的儿子和儿子的同伴们是社会主义者呢?

当大家都散去,她问帕维尔:“帕沙,难道你真是社会主义者吗?”“是!”他站在母亲面前,像往常那样直率而坚决地说,“怎么啦?”

母亲沉重地叹了口气,低下眼睛,问道:“真的吗,帕沙?他们可是反对沙皇的,他们还杀死了一个沙皇。”

帕维尔在屋子里走了走,用手摸了摸脸颊,微微一笑,说:“我们不需要这么干!”

他用严肃的口吻低声给母亲说了许久。母亲望着他的脸,心里思忖道:“他绝不会干任何坏事,他绝不会!”

后来,这个可怕的字眼被频频提到,它的锋芒被磨掉了。像许多听不懂的字一样,母亲已经听习惯了。但是她不待见萨申卡。萨申卡一来,母亲就觉得心里发慌,觉得别扭……

有一次,她不满地撇着嘴对霍霍尔说:“萨申卡干吗那么厉害呀!什么都好瞎指挥——你们应当干这个,你们应当干那个……”

霍霍尔大声笑起来。“说得对!大妈,您点到要害了!帕维尔,您说呢?”

接着,他一面向母亲使眼色,一面带着嘲笑的眼神说:“人家是贵族嘛!”

帕维尔淡淡地说:“她是个好人。”“这话不错!”霍霍尔承认说,“只是她不明白她应该做什么。而我们想要做的,就一定能做到!”

他们又争论起令人搞不懂的问题。

母亲还发现萨申卡尤其对帕维尔老是凶巴巴的,有时甚至对他大嚷大叫。帕维尔却笑笑,一句话不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的脸,就像以前看娜塔莎那样。这一点也让母亲心有不悦。

有时,母亲感到诧异的是,他们全都沉浸在狂喜之中,而且气氛十分友好。这通常发生在晚上他们在报纸上读到有关国外工人的报道的时候。这时,大家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的神色,全都奇怪地变得像孩子般幸福,笑得好开心,好爽朗,并且还亲切地相互拍拍肩膀。“德国的同志们真是好样儿的!”有人喊了一声,仿佛被自己的快乐情绪所陶醉。

还有一次,他们高声喊道:“意大利工人万岁!”

他们把这呼喊传播到遥远的地方,传播到不认识他们,也听不懂他们语言的朋友们那里,他们好像深信,与他们素不相识的人们一定能听得见,并理解他们的欣喜若狂。

霍霍尔饱含着对大家的热爱之情,眼睛熠熠发光地说:“要是给他们写封信就好了,对吧?让他们知道,俄国有他们的朋友,这些朋友和他们拥有同一个信仰,同一个目标,并为他们的胜利感到欢欣鼓舞!”

大家脸上漾着笑容,满怀憧憬地像谈论自己的朋友那样谈论着法国工人、英国工人和瑞典工人,觉得远方的工人朋友们很知心,很亲切,令人尊敬,愿与他们同欢乐,共患难。他们谈论了许久许久。

在这间拥挤的小屋子里,产生了一种全世界工人精神上相通一致的感情。这感情把所有的人都融为一体,也使母亲受到激发。虽然她还无法理解这种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却以自己欢快、年轻、陶醉和充满希望的力量使她挺起了腰杆。“你们真棒!”有一次她对霍霍尔说,“所有的人都是你们的同志——亚美尼亚人,还有犹太人,以及奥地利人——你们为所有的人悲伤着他们的悲伤,高兴着他们的高兴!”“为所有的人,大妈,我们是为所有的人!”霍霍尔激动地叫道,“对于我们,不分国家,不分种族,只有同志,只有敌人。全体工人都是我们的同志。一切富人,一切政府都是我们的敌人。当你用善良的眼睛看看周围世界,当你看到我们工人有这么多,我们力量有这么大时,心里就会感到欣喜无比,高兴得心都醉了!当法国人和德国人看看周围生活时,大妈,他们也同样有这种感觉,意大利人也会感到高兴。我们大家都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这母亲就是世界各国劳动人民兄弟般团结这一不可战胜的思想。她温暖着我们,她是正义天空中的太阳,而这天空就在工人的心中,不论是谁,不论他把自己称作什么,只要是社会主义者,他就永远是我们精神上的兄弟,无论何时,永永远远都是!”

这种孩子般的,但却坚定的信念愈发常常产生在他们中间,在自己强大的力量中日益提高和增强。于是,当母亲意识到这信念时,她便不由得感觉到世界上诚然有一种伟大而光辉灿烂的东西,犹如她所看见的天上的太阳。

他们常常唱歌。唱的都是大家所熟悉的歌曲,他们唱得声音很高,很愉快。但有时候,他们唱一些新歌,这些新歌的曲调好像特别和谐,但却忧伤而非同寻常。他们唱这些歌的时候,总是压低声音,十分认真,好像唱教堂歌曲那样。歌唱者的脸色时而发白,时而发红,而且铿锵有力的歌词中表现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其中有一首新歌特别使母亲感到震撼和激动。在这首歌里,听不到独自在黑暗小路上徘徊的心灵悲楚的思索,尽管这心灵受尽凌辱,充满痛苦的困惑;也听不到心灵的呻吟,尽管这心灵备受贫穷的煎熬,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