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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2 00: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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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世旭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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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湖谣

波湖谣试读:

鄱阳书房记

陈世旭鄱阳湖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青春——人生最宝贵的年华,是属于它的。在鄱阳湖口的一个小沙洲上,我曾经生活了将近十年。我在这里播种希望,流了汗,还有血。生活,用巨大的,甚至是可怖的风暴和洪水,同时也用暖人的阳光和鼓动帆的风,粗暴而又温柔、无情而又宽厚地铸造了我的生命之舟。在那之后,我的关于欢乐与痛苦的最深切的经验,我的最热烈与最阴沉的情感,乃至我创作灵感的源泉、我的审美理想以及艺术追求的激情和情致,都是同它联系在一起的。清晨,风在水上滑行,湖边的泊船轻轻地摇动,偶尔撞出亲昵的响声。一只水鸟在桅杆顶上打了个趔趄,翅膀散开来,拍了几下,终于站稳。然后,就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不时勾下头,啄一啄羽毛。大白天,天和水在很远的地方连接起来。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水被天照出一片白亮,刺得眼睛生痛。不时有冒着浓烟的拖船拽着的驳船,和缀满了补丁的绛红色或土黄色的帆从那白亮上划过。薄暮时分,最远的天边,横着条状的金色云霓。巨大浑圆的太阳,在那条云霓上面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将要进入黑夜的世界。一行雁笔直地向上扬着,在它面前缓缓移过。一片帆长久地在太阳的圆心处停着,凝然不动。淡淡的紫色的暮霭弥漫过来,把湖罩在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晕里。到了夜晚,雾气一团一团在黑暗深处浮起,湖上的航标灯飘忽不定、时隐时现。然后,远处越来越清晰地现出一些起伏不定的轮廓,那是对岸的山峦。渐渐地,山峦上的光亮越来越广大,似乎有个人高挑着一盏雪亮的灯,正从容不迫地在山的那一面攀上来。那盏灯终于一点一点地从山脊露出,漫无边际地照亮了幽蓝的夜空。这是月亮。所有的星星都隐没了,而在默然里涌流的湖粼粼地闪起光来。湖边的蓼草静静地摆动,偶尔响起鱼跃的声音。几只水鸟被惊起,拍着翅膀从草尖上掠过,又消失在另一片草丛中间。然后,我与鄱阳湖一起,经历了巨大的历史演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获得重生的机遇,也让我有可能走上写作之路。而鄱阳湖的演变,则是整个社会演变的一个缩影。鄱阳湖因鄱阳县得名。作为江西第一大县,建县两千多年间,曾经水运兴旺,商贾如流,樯帆林立。至近代,随着立体交通的逐渐普及,一度失去原有的繁荣。而如今,生态正成为鄱阳县的最大优势:湖泊数量和面积位列全国前茅,是中国湖泊最多最密集的地方;湖生态堪称全球之冠,是世界上最大的白鹤和天鹅栖息地,世界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湿地。在生态文明时代,鄱阳县依托其所辖之千湖,以人与自然共生共荣为目标,正有声有色、多姿多彩地日益发展、成长。美国作家梭罗在著名的《瓦尔登湖》中把湖称作“大地的眼睛”。令人忧虑的是,保护好这样的“大地的眼睛”,在许多发达的工业社会,似乎正在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也许正因为这种忧虑,当我重回鄱阳湖区,我是那样强烈地感觉到莫大的惊喜:千湖之县的鄱阳,有着一千只如此澄澈、如此明亮的“大地的眼睛”!五十八平方公里的内珠湖,水质居然达到直接饮用标准。冬季是天鹅和白鹤的天堂,夏季是白鹭和灰鹭的王国。很多年前的同乡诗人陶渊明,曾经发出“田园将芜,胡不归”的痛切诘问,而我今天想说,故乡纯净如斯,胡不归!我归来了,内青村热诚的乡亲容纳了我的“鄱阳书房”。像鄱阳湖上的无数岛屿一样,这是一个乡土社会的史书库,漂浮在蓝天一样明亮和广阔的湖面上,正是我常常莫名地向往的岛屿,拥有着美丽、成熟、淳朴以及大自然超常宠爱的岛屿。我在楼上,四面是粼粼发亮的茫茫湖水,点缀着鹭鸟翻飞的岛子和机船上冒出的袅袅轻烟;楼下,夹在老屋和新墙之间的幽深村巷里,响着当地盲艺人的古老弦子和渔鼓。如果说我曾在城市的生活中一度觉得亲切却陌生、虚荣但似乎不真实,那么现在的情形正好相反,这里的人群陌生却亲切,也许缺少虚荣但真实可信。它远不止地理意义上的梦境,还同时是文学意义上的梦境,它就存在于现实中,还将存在于无数人的想象中。一百年前,德国哲学诗人荷尔德林已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重返童贞。作为一个哲学命题,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人的内心,永远存在着一个“故乡情结”。那是一种温暖的情感的凝聚,是无尽的梦幻和永久的魅惑。整个人生就是一次精神之旅,每一步都在寻找最终的故乡,所有朝圣者的疲惫,都会被故乡的烟火镀亮。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居住的生活体验,使得瓦尔登湖的光芒穿透了生命的意义,鄱阳湖同样会是一个精神生命的原点。鄱阳湖是云、水、阳光孕育的诗篇,而我愿是鱼,是鸟,是水柳,是爬满岛屿的霸根草。我将为水的灵魂所吸引,依靠着帆在风云间行走,从路途到心灵,从喧闹到安静,张开双臂,去拥抱自然,去与乡亲交谈,去聆听最质朴也最灵动的语言,去享受最真实的美。是的,我们改变不了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改变生命的宽度。在我数十年的写作中,那些关于鄱阳湖的文字尽管都使我动情却常令我愧怍不已。好在,我还有时日,还有机会。我希望,所有那些,都只是序曲。

秋月

县黄梅剧团来灾区慰问,在下湾洲乡政府的场子里演《天仙配》。那里地势高,决口后进野的洪水只淹过不到半尺,水退的头三天里就露出来了。下湾洲在今年的汛期中很意外地破了圩。但是对近几年因为责任制而发了迹的下湾洲人来说,洪水似乎没有造成什么灾难。他们像以往一样快活而自在。刚吃过晚饭,人们就吆五喝六地互相叫着去看戏。圩里的积水还很深,堤外的江水还很高。显得窄窄的堤面上,一簇一簇地,许多手电筒在光柱互相交叉地闪动着,划上划下。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笑骂声、打闹声,在空旷的水面上传得很远。“走啊,毛仔,贱苟!”金宝一头钻出自己的棚子,高声大气地喊。“毛仔”“贱苟”家的棚子,跟他的棚子挨身连着,其实用不着这样大的喉咙。他明显在气哪个。他气的是在另一边同他的棚子紧挨着的那间棚子里的人。由于共同遭遇的变故,人和人之间仿佛变得比以往亲密得多。所有的人都被赶到狭窄的堤坝上,互相之间靠得这样近。堤面上的这些破圩那天临时抢搭的棚子,大都是用竹子、芦席、草袋、塑料薄膜搭起来的。为了省料和牢靠些,又都尽可能地连在一起。在金宝这个屋场的这一连串的棚子里,唯独在“毛仔”“贱苟”相反一面同金宝家挨身的这间棚子特别,它是用上好的粗木大料搭的。棚子中一半在堤面上,另一半像少数民族的竹楼一样,被好几根大料支着悬在堤内坡的水面上。上面铺的全是木板子。棚子的山头很高,比别人的棚子高出二三倍,看上去,好像是这个棚子王国的金銮殿。那些木料,是棚子的主人这几年发财之后买回来的,准备今年下年再做新屋给儿子娶亲。确实是财大气粗,就是遭了灾,也显出与众不同的气派。到洲上来的人,不消问,只要看这个架势,就猜得出:这个棚子的主人要不是全县有名的万元户唐老倌才有鬼。唐老倌一家四口,他,他老婆,一儿,一女。都是下湾洲第一流的厉害角色。他儿子是洲上第一个自己买机动船出去跑运输的,每年净收入五六千元;老倌子和女儿包下四个整劳力的责任田,连逢几个好年成。收入同儿子的加在一起,连着好几年“万”字出头。这还没有包括老婆子在家里养猪养鸡收的几百块。好像财喜是长了眼睛,认得路的。儿子唐贵庚不久前在外头自己谈的对象,也是万元户。做媒的是女方的哥哥,也是跑长途贩运的。跟唐贵庚一起跑熟了,看中了他的能干,也晓得他有个又出色又辣当的妹子。常年在外,人头易熟。三杯热酒一落肚,无话不可说。于是有了换亲一议。唐贵庚先去相了亲,双方一见钟情。昏了脑壳的年轻人当天就回来向娘老子报了喜,同时迫不及待地提起妹子的亲事,他一方面感郎舅的恩,另一方面,他给妹子找的也确是一门打着灯笼难找的亲。男方人品又好,又会赚钱。唐贵庚一时竟忘记了,他这样做,只顾了一头,丢落了另一头。下湾洲哪个不知,他妹子腊女心里早有了跟他们隔墙的金宝,他自小亲如兄弟的朋友。然而没有法子,爱情难免自私。唐老倌老两口起先有些为难,女儿的心思哪有娘老子不知道的。金宝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金宝娘是瞎子,金宝老子死的时候托过他们照应金宝,金宝长大了,样样好,只有穷不好。一个又瞎又瘫的娘,活不新鲜,死不断气。好在金宝要强,这几年单枪匹马,苦做苦挣,竟渐渐爬起了头。去年一年除去成本——他的成本高,因为农忙请工多,一个人从地里也挖回两千多元。按说,把女儿交给这样的人,心里是落得实的。可是……“等等看,腊女还小。”唐老倌取了缓兵之策。一夜大水,金宝家那三间本来就晃动的屋壳子散了架。金宝这一跤跌得太重。要想起新屋,白做了两年怕还要借债。人有难处是要相帮,但未必就要女儿嫁去跟着受苦。再加上儿子亲家催得紧,唐老倌一狠心,任随儿子领着郎舅来相了亲。来相亲的人手脚大,彩礼装了半船。上岸时,堤上挤满了人。今天一整天,下湾洲上因为破圩而无所事事的人们议论的,除了下午才来的县黄梅剧团,就是唐老倌屋里这门亲事。金宝缩在自家棚子里闷了一整天。“毛仔”“贱苟”早走了,他是晓得的。他们经过他棚子时喊了他,他那时还在发闷,像死过去一样。后来,前前后后,棚子里的人差不多走空了。除了整天瘫在床上的瞎子娘不停地呻吟,除了隔一层板子传来的唐老倌天一黑即响起的满足的鼾声——他老婆、儿子陪着新姑父兼郎舅去看戏了,四面静得怕人。金宝忽然听见腊女在板壁那边移来移去的脚步声和随后响起的担桶声,再也闷不住,跳起来,打雷似的吼了一声。其实,他哪有心思邀人看戏,吐口恶气而已。“喊冤!”一条扁担,挑着满满两桶水,横在金宝面前。扁担中间,往上,是两只灼灼的眼睛。“让开。”金宝低低地发着恨声,想挤过去。“你走,走到阴司去!”腊女冷冷地讪笑。要想从她身边挤过去是不可能的。横在她肩上的扁担阻断了堤外坡的这条通路。路一边是搭满了棚子的堤面,另一边是拍拍作响的江水。除非下水。金宝真的下了水。“我不去,你敢去?!”腊女一顿脚,桶里的水泼了出来。“你个黑良心的,听说来了戏班子,就扯起脚飞跑。想去寻过一个卷头毛、高脚跟?!”“不关你相干!”“不关我相干?你的山盟海誓给狗吃掉了?”“你寻得别个,我寻不得?”“寻了哪个?”“装什么洋憨,今天你接了人家的彩礼!”今天一早,相亲的就拢了岸。金宝起先以为腊女会为了他跟人家撒泼,闹出什么事来。结果,她不但大大方方地收了人家的彩礼,还一整天老是笑个不住,好像生怕金宝不晓得她心里头快活。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的金宝心如刀割。“接了彩礼怎样?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贵庚做得了我的主?这个家,他撑起半边天,那一半呢?哼,就是皇帝老子的彩礼,我说声退也就退了。哪个能把我怎样?你个不知好歹的憨包,我接礼是为了气你。要不,我做什么不去看戏呢?憨包!”“哼!”金宝抬起脚。“哼什么?今夜你要真敢去看戏,看我不咒你个有命去,没命回。咒得你牙齿烂得个是个,眼睛看不到后脑壳,头上生出七个洞,巴掌破开四个丫。”说完,自己忍不住扑哧一声。“鬼跟你笑。”金宝甩开脚,把水踢得哗哗响。“你真走?”腊女肩上的扁担滑下来,水桶眶一声砸在护坡石上。“腊女,你在做什么?”堤面上,那幢巍峨的宫殿里,响起了唐老倌威严的声音。他不晓得何时醒了,听出了外头的动静:“还不死回!”“催命!”腊女对看不见的老子乜了一眼,又回头压低声,对站在水里的金宝威胁道:“你走吧。明天看我不打断你的脚骨子!”腊女归了屋。金宝也归了屋,他早给腊女管驯了。“做什么又回了?不去看戏?”瞎子娘伤心地艰难地嘟嚷。唐家的变故她晓得。眼瞎,心是明的。“去松松心吧,可怜我的伢。”“没有你的事。”金宝气哼哼地往自己的铺上重重一倒。远处,乡政府场子那边,董永在“含悲忍泪往前走……”忽然,金宝头边的当作隔墙的塑料薄膜窸窸窣窣地响了几声。一只软软的热热的手伸了进来,这是金宝熟悉的腊女的手。她在自家的棚子里,移开了壁上的板子。“什么响?”那边外间的老倌子精死了。“一只猫。”腊女一边答话,一边更勇敢地顺着金宝的头往下摸,一直抓住他的手。金宝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缩了一下,腊女在他手背上死命拧了一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任她摆布。她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字:“走。”又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头,捺在自己手心上。“不。”金宝写。哥哥提的那门亲,反而让腊女忽然开了窍,死命鼓动金宝出去做生意:“万元户没有种,哪个都当得。”但金宝担心瞎子娘。“你娘我服侍,死不了,走你的吧。”金宝终于下了决心,洪水却来了。圩子决口后,腊女家里天天议她的那门亲事。她于是逼得金宝更紧。“跌倒了再爬起,一时成不了万元户,总要有个往前奔的样子。我也好说话。”昨天夜里,她借名看金宝娘,来给金宝下最后通牒。“什么好不好说话。不是万元户你就不嫁?”“放你的狗屁!我跟你是图享福?就是想穿金戴银,又为的哪个喜欢?孬包!莽长莽大个汉子,少了手还是断了脚?日后你不怕在人前伸不直腰,我怕。你是存心跟我怄气啊。有二心早说,我不求你。要真喜欢我,为什么就不能答应我?人家为了相好的女子,天上的星子都敢摘……”话到当腰,唐贵庚来了,喊她归屋。并且公然宣布说,是让她回去商议明日接彩礼的事。金宝当时气得只差没一口气哽死。走与不走,成了他跟腊女之间一道跨不过的门槛。金宝从腊女手心里抽回手,仰在铺上出了口长气。“就是有金子捡,眼前这几个月也不能走。都走了,下湾洲圩上的缺怎么办?”县里和乡里一再动员,为了尽早恢复圩里的生产,希望壮劳动力在水退后集中一段时间突击,堵了决口再出去。但水退得太慢,有些人等不得。也难怪,交秋了,圩里又做不成事,无论做生意的,还是跑运输的都是黄金季节。腊女那边的铺吱吱扭扭地响了一阵:“不缺你一个。”说这句话之先,腊女很甜蜜地咂了几下嘴,像是说梦话——哄老倌子的。“我是团支书。”金宝牙疼似的哼了一声。“金宝,不舒服么?”瞎子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没有你的事。”金宝闷声闷气地答。之后,一切归于沉寂。隐约间,缥缥缈缈的《天仙配》渐人佳境。董永正惊喜万状:“真稀奇呀真稀奇,哪有哑木头,能把红媒提。……”忽然,金宝的耳朵根子火辣辣地痛起来。腊女重又伸过来的手揪住了它,往起拖,拖出了塑料薄膜的空当。“你敢憨……”金宝的话没有说完,两条滚烫烫的胳膊缠紧了他的颈。“什么响?莫非又是猫?”是唐老倌沙哑的声音。没有哪个搭理他。金宝的头动了一下,却反而被缠得更紧。唐老倌沉默了。他明明已经晓得,弄出响动的不是猫。一切沉默了。连瞎子娘的呻吟,连《天仙配》的管弦鼓钹。棚子外头,满是月光一样无边的水,水一样清亮的月光。

大风

半夜以后,起了大风。上半夜电台播送的天气预报说,寒流将在天亮以后进入本地,江湖水面上,“阵风”可达“八级”。显然,预计的时间被大大提前了。而且风力也远不止预报的那个数。不消仔细分辨,一下就能听出来,平均风力也至少在八级以上。遇到这样的大风,城里航运部门的班轮都不开航,下湾洲那些摆渡的船老大们当然更只好安心睡觉了。邹水龙给风吵醒。他把又厚又硬的棉被拉到下巴以下,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外面,风像潮水,像过兵似的奔腾怒号。黑暗中,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想要把地球上一切高低不平的地方都抹个一抹光。邹水龙咬牙切齿地咕哝一声,骂了一句很粗鲁的话。一刮这样的风,就等于取消摆渡人的收入。而下半年,又动不动就是这种鬼天气。他又没有赶巧。邹水龙上船没有几天。去年,他在责任田大面积种的蒿头——照说是可以获大利的,因为工厂拒绝收购而蚀了大本。今年,他老老实实回头种棉花,长势本是极好的,下湾洲却又决了口子。眼看着在泥巴里硬是挖不出金子,他于是又跟帮,贷款买了条独桅船摆渡。这个算盘打得本来不错。洲上本钱厚、本事大的人都买机动船跑运输,摆渡一类的事他们都是不屑做的。但实际上,摆渡虽不能暴发,收入却稳,而且也并不少一政策一活,在江面上来来往往的人,比先前不知多了多少。可是,偏偏他邹水龙一经营这事,就碰上了这样的倒霉季节。有什么法子?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哟。只好认晦气了。邹水龙重新把被子蒙住头,翻身睡去。然而,没有几久,他的生意却来了。先是他床头上的窗户咯咯地响了一阵,蒙昽中他以为是风把什么东西吹得撞上了窗子,懒得搭理。后来,他才听到有人在喊:“水龙叔!水龙叔!”声音很低,但很急。“哪个?”“我。贵庚。”下湾洲最有名的万元户唐老倌的儿子唐贵庚,洲上所有驾机动船跑运输的船老大中最能干、赚钱最多的家伙。“做什么?”“我要过江。”“什么?”“过江。”“你发疯呀。”“真的,水龙叔,我求你,我是昨夜搭人家的船回来的。我的船留在城里码头上。”“怕丢了?”“不是。有一笔生意,上千块的,约好了今天接头谈盘子。今天不去,搞不好就给别人抢走了。鬼也没有料到,会起这么大的风。”“你这死崽,要钱不要命啊。也不怕新媳妇守寡么?”唐贵庚的媳妇过门没有几久,他昨天就是特意跑回来贪热被窝的。“嘿嘿。”唐贵庚在窗外轻轻地笑起来。他已经听出,说话的时候,邹水龙已经窸窸窣窣地起来了。邹水龙下床的时候,老婆扯住了他的衣角:“你真去?”“不去,在这里喝西北风?”邹水龙说着,唾了一口。他的脸上、嘴上满是钻进屋顶瓦缝的风吹落下来的尘土。女人不做声了。门一开,邹水龙被风劈面推了一个趔趄。唐贵庚早等在门外:“快些,水龙叔。晚了,只怕赶不上那边的早班车。”“你真不要命?”外头一团漆黑。风声显得更大更可怕。就像有无数妖魔鬼怪在看不见的漫天里张牙舞爪,狂呼乱喊。“只要你敢开船,我就敢坐。怕淹死还吃江上这碗饭?!”“那——走吧。”邹水龙腰一挺,把篙子和桨往肩上一甩。豁出去了。这样的事,整个下湾洲恐怕只有邹水龙会做。这不光因为他日子过得难,想寻钱,主要是因为他耳朵根子软,经不得别人求。这是百分之百的玩命。在下湾洲,这不是头一次,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不管过多少年,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多。独桅船像片树叶一样在山一样起伏的江里一下子像是抛到了半空,一下子又像是埋到了江底,篷只能扯起一小半。而且必须随时改变方向,把一股股恶狠狠地从正面扑过来,随时可以置船于死命的风让开。舵用手是扶不住了,只能用双腿死死夹住。要是一不小心兜了浪头,船就可能被打得稀烂。而要做到这一切,只能凭感觉,凭经验。噎得有些透不过气的风是看不见的。那些不断地从半空里塌天似的压下来的江水,在这个黑得像实心的江面上也是看不见的。好在唐贵庚是好舵手,他绷紧了全身的骨头和筋肉,牢牢地同舵结成了一体,就像他牢牢地把握着自己的命运一样。死命抓住篷索的是邹水龙。他从小跟老子学过驾船,只是后来有些丢生了。他站在舱下,有些慌慌乱乱,又要管篷,又要不时把扑进船舱的水往外戽。从一上船起,他就不住口地在用最难听的话戳戳骂骂:骂风、骂船、骂自己的运气。也许是托了万元户唐贵庚的福,邹水龙这一回的运气却意外地好,船一卷进风浪,他就明明白白地晓得只有半条命是属于自己的了。后来,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连另外半条命也要交出去了。可是,他们却奇迹般地靠上了南岸。当挤满了在大风中互相碰撞着的船舶的码头,在那些没有熄的灯光里显露出来的到时候,他竟几乎有些不相信。“嘿,阎王老子不要。”邹水龙很有些兴奋。“真是天在保佑!”唐贵庚也大大松了口气,走到船头上来,帮助邹水龙抛下锚。他们好像是从江水里钻出来,通身已经没有一根干纱。这时候,他们才感到了湿透的厚棉衣的沉重,感到了冷。他们的牙齿开始打起战来。“没有在水里淹死,只怕要在岸上冷死了。”邹水龙又恶声恶气地发起狠来。“跟我走吧,去找个朋友换身干衣服。”唐贵庚在南岸的这个小集镇上有许多熟人。“你要到风息后才回头,我给你找个地方还可以睏一觉。我上车的时间还早,说不定还来得及喝一盅。走吧。”唐贵庚说着就要往船下跳,邹水龙一把扯住了他:“莫急,把船钱给我。”“你怎么了,水龙叔?还怕我会少你的船钱?”“那就快些拿吧。”唐贵庚忽然有些不快,这几年他跑惯了码头,用起钱来像泼水一样,邹水龙这种急切的样子使人觉得他太委琐,太无见识。“就跟一百年没见过钱面一样。”唐贵庚心里暗暗嘀咕。他从怀里一大叠也已经浸泡湿的票子中抽出一张,擩到邹水龙面前。“五块?”邹水龙借码头上昏暗的灯光看清了那张票子的面额,“我没有找。”“找什么!”唐贵庚赌气似的说。不过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条独桅船在正常情况下,一次至少可渡二十个人,一个人交两角,加起来就是四块。像今夜这种情况,莫说是多加一块,就是加一百块,只怕也没有几个船老大肯开船。再说,比起他就要到手的那笔生意,区区五块钱算得了什么。“我不要!来归来,去归去,莫把我邹水龙当叫花子。”邹水龙像受了什么污辱似的叫起来。“水龙叔。”唐贵庚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晓得邹水龙到底是嫌钱多了,还是嫌钱少了,“你说给几多合适?”“熟人熟事,收块把钱也就顶了天了。”“你不是说玩话吧?”唐贵庚疑疑惑惑地问。“哪有工夫跟、跟你说玩话。”不晓得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有气,邹水龙牙齿得得地吃得更厉害。“一块就一块。走吧,到我的朋友家里去。”唐贵庚立刻为自己刚才的气恼觉得惭愧,重新摸出一张一元的票子交把邹水龙,然后一把拖住邹水龙的手。他忽然下决心要比出五块钱更重地酬谢邹水龙。“不了,我要转去。”“什么?”“转去。”“你发疯啊。”这回轮到唐贵庚吃惊了。“不回去,待在这里做什么?说不定,一早风息了,就有人要过江。”“不行!”唐贵庚叫起来。“怎么不行?来得,就去得。”邹水龙还想碰一次运气。他忘记了,来的时候,除了天保佑,除了他跟唐贵庚两个人一起拼命,他们是从北到南,走的是顺风,而回去是逆风。因为必须“之”字形地打戗水,路程要比来时多出五六倍。他只有一个人,并且技术不熟练。对他来说,现在说“转去”,就跟说“去死”没有两样。“无论如何等风息了转去。要不然,就等于我犯了罪,送了你的命。”唐贵庚见邹水龙认了真,急了。“我驾我的船,跟你不相干。”“水龙叔,你那几下我是晓得的。你莫这样逞能!”“什——么?老子送你过江,你还教训老子!站开些!”“我话是再三跟你说到了哟!”唐贵庚无可奈何地说,“要是真出了事,那就莫怪我啰。”“托你的福!”邹水龙扯起了锚。“水龙叔!”站在岸上的唐贵庚最后尽着喉咙大叫了一声。叫声立刻就被大风淹没了。离开码头的邹水龙的船开始还能影影绰掉地看到一点轮廓,很快就消失在黑暗深处。满江里,只有一个接一个堆得像山一样高的黑乎乎的浪头在奔涌。“怪不得我,怪不得我。”唐贵庚不住地在心里为自己解脱。该说的话他说了,该尽的心他尽了。没有能劝阻住邹水龙,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他总不能把邹水龙捆绑起来。现在,不论出了什么事,他的良心都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了。他回转身,匆匆去找朋友换衣服,然后去赶班车。邹水龙在打第二道戗水时就翻了船。船在水里被打破,然后被抛到南岸的一个山湾脚下。邹水龙没有死,他紧紧地抓住了破船。只是回去大病了一场。老婆、伢子哭作一团。他们今年这个年将很难过。唐贵庚在城里就听说邹水龙出了事。拿到那上千块钱之后,他慷慨地花了好几大拾,买了一大堆补药和烟糖果饼来看邹水龙。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呛人的烟雾。同村的许多人挤在屋里,一片嗡嗡的劝说声、安慰声、叹息声。邹水龙靠在床头上坐着,一边喘气,一边发脾气,骂着很难听的话:“老子还没有断气,你号什么丧?!”他骂的是他女人,她头发蓬乱地坐在屋角里,一手搂着一个伢子,低泣着,满脸是绝望的神色。屋子里有这么多人,这使唐贵庚觉得来得正是时候。他提着那个大提包,轻轻地拨开众人,走到了邹水龙床前:“水龙叔,你还好么?”唐贵庚的突然出现,似乎使邹水龙吃了一惊。刚才骂老婆的那股盛气一下子消失了,那张有些愚鲁的脸上,皮肉一下一下很尴尬地牵动着,显得很狼狈。就像一个不肯听老师指教而出了丑的伢崽突然发现老师出现在面前,并且要当众训斥他。邹水龙的嘴唇可怜地翕动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讨饶似的“哦哦”着。他想要顾面子。唐贵庚却并没有注意邹水龙的表情。他把那个大提包放下,“撕拉”一下打开拉链,拿出一大条烟,那是整整一条精装“凤凰”——即使在如今的洲上,抽这种烟也是最大的奢侈了。他把长条从当中掰开,取出一包,然后一面把烟一支支分送给屋里所有的人,一面继续说着:“唉,水龙叔你也真是,当初要听我的话就没有这样的事了。”邹水龙把头歪到一边,巴不得寻条地缝钻。“来,接住,这是福烟,我跟水龙叔拿命换弟的。”唐贵庚笑着想使屋里的气氛轻松些。“要死脚朝天,不死万万年。”唐贵庚有些意外,他的努力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人们跟刚才他进来时一样冷冷地看着他。有的人接过他的烟,又不言不语地放回床头上或身边的柜子上,有的人干脆就用夹着半截烟头或是旱烟筒的手把他的烟挡回去。他心里本来就有些虚。现在他明白,要大家都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了。背脊上好像有一条冰冷的蛇在爬,他浑身不自在起来。只好快些离开。唐贵庚回转身,把提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很快掏出来,堆在邹水龙床头上。“水龙叔,你好生养病吧。我屋里还有事,二回来看你。”邹水龙这才晓得,唐贵龙那一提包东西是给他的。他像受了惊吓似的一把扯住要起身的唐贵庚:“你这是做什么?钱是水里淌来的么?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他慌里慌张地连声喊着,就像唐贵庚不是送了他,而是抢了他。唐贵庚低下头,不敢看这张脸。现在,巴不得找条地缝钻的,是他。

初雪

今年的头一场雪比以往早,不知不觉就落下来了。人们是在早上醒来时,看见了从瓦缝里、窗纸上透出的那种特别明亮的、有些发蓝的光后,才忽然知道下了雪的。雪很大。整个下湾洲变得洁白耀眼,远远近近的屋舍、柴垛、树林、青石板和水泥板混用的拱桥、小河,以及河西边裸露的或是刚长出麦苗的地,都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温柔地覆盖住了。雪静静地迷茫地飘落,带给人一种甜滋滋的慵倦。快要过年了,洲上劳碌了一年,那有数的喜庆享受的日子就要来到。一下雪,就连平时有事没事地下地看看的必要也没有了。在这样的早晨,伸直腿,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回味一下一年的辛苦,以及永不厌烦地计算一下辛苦带来的一切,安富尊荣在是一种福气。唐贵庚却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从他的屋场翻过堤坝,然后又沿着坝外的滩地,一直延伸到这渺无人迹的洲尾上来的那行寂寞的脚印,早就被雪填满了。唐家人没有那种懒洋洋地享福的习惯,即使有天大的理由也不会那样做。比方前不久那个大风的夜晚,为了千把块钱冒死过江,不是唐家人一邹水龙那样几近末路的人除外,谁敢?下湾洲的首富并不是天赐的。本来,唐贵庚是下决心歇段日子,回来同新媳妇过个亲热年的。冬天风多,给船运带来许多不便,有时候避风,一等好几天,很不上算。但是,在屋里闲了没有几天,他就坐不住了。忽然想到把一支生了锈的老铳擦亮。昨天半夜,他发现下雪了,就再也睡不着。早早一爬起,寻到洲尾来打野鸭。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不消说,可以打到的野鸭决不会少,趁年前卖到一笔好价钱。他耐心地在一丛很密的树后守候着。这是一片新林。由于洲尾不断伸长,原先堤外的裤脚套,已被垦成了棉地,套外筑了道新堤,于是有了这一片新的护堤林。低矮的,因为枝叶凋落而显得稀疏的林子中间,筑新堤时挖出的土坑,现在变成了一片深浅不一的连环的水塘。水塘边沿的土坎堆满了雪,就像弯弯曲曲的把水塘连接起来的闪闪发光的链子,映照着铅色的天空。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水塘是幽暗的,只是那幽暗像衬着黑底的玻璃一样透明。照说,在这种新辟出来的完全没有原始色彩的地方,不会有野物。要是以早,莫说野鸭,就是天鹅也有人见到过的。随着下湾洲的人烟愈益稠密,那些野地里蹿的,天上飞落的,都让人挤跑了。奇怪的是,这几年,又开始有这一类不速之客光顾下湾洲。许是对它们来说,这个世界的空间被日益膨胀而且势头不减的人类塞得越来越小,它们不得不迁就些吧。不时有一二只水鸟飞到林子上空来,貌似悠闲地盘旋着,忽然笔直地半栽下水塘,张开的翅膀有力地在水面上拍打一阵,然后得意扬扬地昂起头,欢快地飞起,在它长长的尖喙里,夹着一只尾巴还在激烈动弹的鱼。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唐贵庚的脸上浮起会心的微笑。他欣赏水鸟的这种能干和厉害,对自己今天的出猎踌躇满志。他把两只已经冷得发木的手,互相交换着放在掌心里,用力捏着。命运确实是从来不会让他失望的。刚刚天亮的时候,野鸭就像应约似的出现了。北面的天空上,先是一只、几只,然后是黑压压的一群,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间向他飞来。领先的一只似乎是疲倦了,在半空中俯视着这片林子,不知是由于惊喜还是感叹,嘎嘎地叫了几声,然后,笔直地伸着长长的颈子,一下一下地扇动着翅膀,有节奏地减慢了速度。起先它还犹豫了一阵,缓缓地在林子上滑翔。后来终于下定了决心,平稳地落在唐贵庚隐蔽的树丛不远的水塘面上。这是只深褐色的野鸭。颈上有道窄窄的白圈,白圈以上直到头顶的羽毛,都是那种粼粼闪光的暗绿色。它接连不断地把这颗美丽的脑袋伸进水里,又抬起头来,很快地摆动一阵。然后安详地、不慌不忙地划起水来。等到它确信这里真是那么美妙的时候,便扭转头,对着越来越多的在它头顶徘徊的同伴连声欢呼。于是,那群野鸭跟着大雪一起,嘎嘎地落下来。它们不停地嬉水,拍翅膀,显得那么快活。雪给它们带来了厄运。雪帮了猎人的忙。树丛中,唐贵庚的铳响了。打的是子母式散子。水塘里,以及水塘边积着雪的土坎上,立刻响起一片凄厉的哀叫。好几十只野鸭再也不能跟同伴一起重返天空了。唐贵庚的枪声刚落,附近的什么地方紧跟着轰地响了一声。唐贵庚立刻就判断出来,这一铳打的跟他是同一个目标。但显然是徒劳的。除了把被他打的头一铳惊起的野鸭更快地赶进大雪弥漫的天空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可是,那个蹩脚的猎手却先于唐贵庚跑出了隐蔽的地方,飞快地跑到水塘边,把正在雪地里挣扎的野鸭抓在手上。他是那么兴奋,嘴巴里吐着大团的白气,唐贵庚甚至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换了任何一个人,唐贵庚都是要骂娘的。他会一点不含糊地冲过去,同对手一直争到动枪把子。但是,这一次,他却一动不动,两条腿好像忽然之间冰僵了。那个人是邹水龙。唐贵庚记起来,天亮前他到洲尾来的路上,曾经撞见过邹水龙。当时邹水龙起码在堤外的滩上给他那条还没有修好的破船盖挡雪的芦席。天冷,又都有事,他们只是打了招呼。唐贵庚根本不会想到,邹水龙马上就会跟他的帮。邹水龙这一辈子好像总是在慌里慌张地跟别人的帮。大前年,在外头跑运输的唐贵庚听说出口的薄荷油是缺门,立刻让家里把所有计划外的棉地全部种上薄荷。不仅大赚了一把,而且接上外贸部门的关系,又知道了省城一家罐头厂为外贸生产的蠤头罐头因为销路好,要大量增加生产。而种薄荷的农户猛然增多,可能饱和,于是他又立即让家里改种蠤头。洲上许多头年对唐家的冒险事业持疑虑态度的人,见他们真的发了财,纷纷跟帮学样。邹水龙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已经误了季节。到第三年他才慌慌张张地种蠤头,结果几千斤蒿头好不容易送到省城,那家罐头厂却大门也不让进。工厂里头,蠤头已堆积如山,早已突破原料收购计划,实在无法再收了。邹水龙同许多跟他一样没有同厂方订合同的农民在省城的马路边白白地呆坐了几天,一直待到二十几只麻袋的萬头烂得发臭。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大哭大闹,寻死觅活,有什么用呢?只能怨自己瞎干。世上像邹水龙这样不走运的人绝不会是很多的。破屋偏遭边阴雨,漏船单遇顶头风,确实是这样。倒霉的事一件跟着一件,好像他把别人的不吉利都兜起来了。实行责任制多年,别人的日子好好歹歹总往高处走,只有他,像块圆溜溜的石头从山上往下滚,老也刹不住脚。他永远没有自己的主见。任何有好处的点子,别人不先做出来,他就绝对想不到。一旦别人做了,他又不管当时的情况如何,就跟在别人后头盲目乱窜。往往使得自己像一个饥不择食的叫花子一尽管他生怕别人把他看成叫花子。现在,他又忙忙乱乱地踊在唐贵庚后面来打鸭子,他怎么就想不到,巴掌大的下湾洲尾巴上,能容得下几条铳?而且有唐贵庚这样的辣手在先,他能得到什么便宜?!雪好像比夜里更密了。大雪里,邹水龙不顾病好了没有几天的身子,已经搀起裤腿,走进冰冷彻骨的水塘,去捡那些浮在水面的死野鸭。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看那副劲头十足的样子,他显然一点也不怀疑,那些野鸭中间,有一部分是他刚才那一铳的牺牲品;也大概因此有了信心,以为从此可以百事无忧。“唉,水龙叔,水龙叔。”唐贵庚心里被对邹水龙的怜悯一下子填满了。他摇了摇头,背起铳,转身悄悄地离开了树丛。“贵庚!贵庚!”后面,传来邹水龙的呼喊。他并没有看见唐贵庚,只是知道那头一铳一定是唐贵庚打的,这个老实驮子!他在找唐贵庚分享猎物。唐贵庚尽可能把身子隐蔽在较密的树丛后面,加快了步子。树丛里积得厚厚的雪在脚底下好听地嘁喳、嘁喳地响着。唐贵庚现在才感到脚冷得有些疼。但是他心口却感到热。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积善积德的事情,是很愉快的。这同时更增加了他的优越感。这些年,在下湾洲,他们一家是种种生财之道的开发者。他们最先买了机动船跑运输;最先同从县到省的外贸部门和工厂签订了产销合同;最先盖了水泥钢筋结构的两层楼面的大屋,预备开店铺。他们在生活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一旦别人跟帮,他们又转了向。就像人们常常叹息的:前头的慢慢荡,后头的跟不上。他们实在犯不着同任何人争夺打野鸭这样的小利,更不要说是同邹水龙这样的人。“人是块脸,树是张皮。”发了财,不能让人说为富不仁。为了他差一点拆散妹子腊女和困难户金宝的好事,洲上已经有这种议论了。唐贵庚站住,用两只大手捂着点了支烟。也许是因为熬了很久的烟瘾,烟点着后他没有及时把火柴丢掉,而是依然让手捂着,只顾迫不及待地深深吸了口烟。然后才舒舒服服地把吸进去的烟又长长地吐出来,眼睛盯着手指间快要烧到头的火柴杆上那点还没有熄的火苗,闪了几下,终于熄灭。可是,天晓得为什么,当他抬起头来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忽然又在眼前的大雪中看见了那点火苗。火苗可怜巴巴地闪着,猛地熄灭了。然后又微弱地亮起来,又熄灭了。唐贵庚闭紧眼睛,甚至举起手,用力揉了揉。但一睁开,那点火苗又出现了。幻觉!类似的情况,不久前一直在折磨他。邹水龙翻船以后,他的眼前老是出现一种可怕的幻觉:在黑夜的怒涛中被冲撞着、抛打着的底朝天的破船,折断的桅杆和撕成碎片的篷帆。尽管他一再对自己说:“你是没有责任的。没有!”但一点用也没有。那个悲惨的情景老是妨碍着他的视线,有好几次,他的机动船偏离航道,越过了航标灯,差一点就搁浅在滩上。唐贵庚心里不久前的那种愉快,像雪落在江里一样突然消失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心里就并不十分熨帖吧。那天他去探望邹水龙时,邹水龙老婆红肿的泪眼,以及满屋子那些叫人打寒噤的冷眼又突然浮现出来。人们是有理由鄙视他的。因为等于是他几乎最后断了邹水龙一家的活路。对于处在困境中的邹水龙一家人,他施舍的那几十只野鸭当得一回事么?就是把整个冬天在下湾洲打下来的野鸭都给他们发了救济,但是日后呢?日后那无数的日子呢?他们总不能靠施舍和救济过一辈子吧?事实上,邹水龙并不缺力气,并不缺勤劳的德行,更不缺那几十只野鸭。他缺的是头脑,是心机,是智慧和见识。自然,并不是说人不应该老实、本分,更不是说人必须损害人。但人应该精明能干,应该明明白白地晓得日子怎样才会过得好。要不然,自己老是吃亏,对社会又有什么益处?就是说,真要打算帮这种人一把,就不只是往灶膛里填把柴的事,要紧的是帮他把灶重砌一下,砌得能烧旺火。唐贵庚曾经有过出钱帮邹水龙修渡船的念头,现在,他觉得,这还不算彻底可靠的办法。一开春,他就要把自己现在这条五吨的机动船卖掉,再买回一条二十五吨的船。那时候,船上将要增加一名水手。他原来打算,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先让自己的新媳妇跟一段时间船。现在他决定,让邹水龙上船。等赚够了钱,就让邹水龙自己买条吨位小些的机动船,然后,他们就搭伙一块儿跑码头。那时候,邹水龙依然可以像以前那么老实,那么本分,但这不妨碍他同时变得精明,变得能干。这个计划是实在的,唐贵庚有把握。没有把握的倒是,邹水龙肯么?他又一次站住,用脚扫了扫近旁一块石头上的积雪,坐下来,续上一根烟,等邹水龙。他要跟他好好谈一谈,像求他一样说服他。不远的树林中间,邹水龙还在大雪里叫喊。他有些发急了。唐贵庚举起铳,朝天放了一响,以示回答。(1985年)

母子

许多人都劝过玉莲婆:虎毒不食子。但最后她还是狠了心,无论如何要上乡法庭告状。被告是儿子。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早地玉莲婆就爬起来,咬着牙煮了三个红糖荷包蛋。蛋煮好了,她恶狠狠地嚼,就像嚼的不是鸡蛋,是秤砣。哼哼,你不怕败家,我还怕么?这个家,还不都是为你撑起的么?如今你不怕败了,我怕什么?黄土都埋了一截。好多年,她没有这样舍己过。从这次往回数,她记得起来吃红糖煮荷包蛋还是在坐月子的时候。儿子不足半岁,老子在水利工地上让塌方压死了。她还年轻,却死活不肯改嫁,一心拉扯儿子。容易么!把鸡屁股当银行,鸡生下蛋来要拿去换盐,剩下来的都填进儿子的嘴。儿子吃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仔细看着,看着儿子怎样剥蛋壳、怎样塞进嘴巴、怎样鼓着腮帮子嚼、怎样狼吞虎咽,完了,她也跟着打一个饱嗝。好像她跟儿子是共着一个肠胃。容易么!儿子是在她背上长大的。长到三岁,她还背着他插秧、薅草。满了四岁,才让儿子脚沾地。有一回带着儿子上山割茅柴,把茅柴捆成了把,回头却不见了儿子。原来,儿子在山脚下的垄沟里睡着了。一只豺狗正在舔他的脸,仔细地盘算怎样下牙。后来是她先下了牙。她根本没有考虑就下了牙。因此咬的不是地方,咬在豺狗的屁股上,结果咬了一嘴豺狗屎。不过豺狗倒是骇惧异常,夹起尾巴一蹿老远。儿子大了。儿子当了乡干部。儿子要废她早就给他定的那门亲,他嫌那个女子。发家三样宝:瘦田、丑妻、破棉袄。她好言好语地劝,又哭又诉地骂,儿子都不听,自己去找回了一个镇上的女子。儿子结婚,她关起自己的房门不肯出来。后来,她安慰自己: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吧!这辈子什么苦没有忍过,还忍不得一个媳妇?过了没有多久,她到底还是忍不得。这种媳妇哪里是媳妇:三天两头,不离荤腥,而且骨头总是啃不干净,这样吃法,就是座山也要吃空,早上起来,又是描眉又是画眼,又是涂脂又是抹粉,把好生生的一张人脸弄成一张鬼脸;那上衣是上衣么,看得清奶头;那裤子是裤子么,把屁股绷得像蒜瓣;那鞋子是鞋子么,在地上一钻一个坑。最看不得的是大天白日她就跟儿子搂着啃,不是儿子啃她,是她啃儿子。这哪里是媳妇,是祸水,是扫帚星,是败家精啊。她一再警告儿子。儿子先是打哈哈,然后是翻白眼,然后是犟了颈子干脆走得老远。没有想到,吃尽千般苦,养大了一个孽畜!玉莲婆到乡法庭的时候,法官们刚上班。“什么事呢?”“告状。”“告哪个?”“儿子。”“告什么呢?”“他讨了媳妇丢了娘。”“讲具体些。”“他惯媳妇。”“他们虐待你了?”“惯媳妇就是虐待我。”“怎么说呢?”“媳妇是坏女人。”“那你应该告坏女人,怎么告儿子呢?”“儿子是我的,媳妇是人家的。”“媳妇过了门,怎么是人家的?”“儿子是身上的肉。”“法院的法是国法,不是家法。只要犯了国法,哪个都告得。”“别个我不管,我只告儿子。”“儿子惯媳妇不犯国法啊。”“犯家法。”“犯家法拿家法管。”“家法归国法管。”“那好吧,你说说,媳妇怎么坏法。”“……三天两头吃鱼吃肉……又描眉又画眼又涂脂又抹粉……那上衣……那裤子……那鞋子……大天白日……我说不出口。”“你还是告了媳妇啊。”法官们笑道。“不是,我是告儿子惯她。”“那好,你要我们怎样办你儿子呢?”“照国法办。”“国法办不了丈夫惯老婆啊。”“办得了要办,办不了也要办。”王莲婆号起来:“可怜我孤儿寡母,活到如今实不易,眼见得好生生的日子要败在一个坏女人手里,政府不给我做主,哪个给我做主?苍天啊!”她接着就捶胸顿足。法官们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莫伤心,容我们商量一下,要不要得?”“要得。”她擤出一把鼻涕抹在鞋跟上。法官们很快就商量好了,由庭长宣布:“我们决定办你儿子,就是撤销乡里的决定,不调他来当副乡长了。”“什么?”“不要你儿子当副乡长了。”玉莲婆的黄脸一下子变成了绿脸。早就传说儿子要当副乡长,她是晓得的。“我只要你们办——办他离婚,没有要你们办、办掉他的副乡长。”她的声音一下子怯怯的,像被告。“告状由你,怎么办自然由我们。”“那也要合理合法。”“这么办最合理合法。”“那我就不告了。”“不告了?那还行!”“怎么不行?我儿子没犯国法。”“犯了家法。”“犯家法用家法管。”“家法归国法管。”“国法办不了儿子惯媳妇。”“如今是办得了要办,办不了也要办!”“你们敢!”玉莲婆一跺脚,公堂抖三抖,就像当年跟豺狗拼命。这场跟儿子的官司变成了跟乡法庭法官的官司。到底是玉莲婆赢了这场官司。庭长最后宣布:“原告撤回起诉,案子不予成立。”玉莲婆走出法庭,满心里是说不清的味道,只觉得沉沉的,像塞了三只秤砣。她想:红糖煮荷包蛋真是有用,经得饿。

万记客栈

如今的姑塘镇是名不副实了。之所以仍称作“镇”,是因为习惯,先前的一条主干道,在一片寥子和蒿草中时隐时现。街两边,断断续续地存有一些房屋。有的是一具空壳,有的是半截断壁,有的只是一段墙基或一条门槛。也有几户真的人家,零零落落地清了一些地块出来,围了猪圈,拱了粪棚,种些瓜菜之类。大多数人家早已陆续迁走。最近的迁到乡政府所在的新街,远些的迁到县城;还有的走得更远。剩下的这几户都是世上最没有办法的那类,只能留下来,种菜、开杂货铺子,同不时到姑塘湾来避风的渔船做些交易。只要能忍受清静,日子还是自在的。在这几户人家中,老万里头人的生意最不合时宜。老万里头人即是老万老婆。除了乡政府管户籍的人,没有哪个晓得她的真名实姓。老万祖上是经营客栈的。到老万手头上,还留下了一幢屋。老万旧社会染了许多恶习,嫖、赌、毒无所不为。到土改前把家业败得差不多了,划成分时划来划去划不高,也就因祸得福。一幢屋,腾出几间来出租,虽不能花天酒地了,毕竟也不怎么劳神费力。老万在本地的名声不好,即使是附近的乡里人,谁也不愿把女儿嫁给一个背时的败家子。远处说合来的女子,相亲时一见他那张鸦片烟鬼的面相,也就立刻掉转头跑个燕儿飞。直到一九六〇年,才收留了一个从江北落难的女人,也就是现在的老万里头人。两个人过了没几年,老万就死了。说是死于花痨。老万之前还有一个男人死在她手上。她跟那个男人私奔,结果那个男人被追杀在半路上。她已经克死两个男人了,是白虎星。于是,再没有人敢同她谈婚论嫁。本来,老万一死,她在此地无牵无挂(她没有为老万生下一男半女)。人们以为她会走的,她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走,也看不出一点再嫁的意思。偶有别人提及,她就翻脸作色。见到男人,都是一概视同仇敌。老万死后,她差不多是足不出户,非外出不可,也尽可能避人。那几户房客陆续搬走之后,她靠着一点积蓄细水长流,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活。到前些年,私人可以经商了,她有一日去乡政府,请求发给她营业证,她要开客栈。几个乡干部很惊讶:“开客栈?”她再不做声,只点头。“哪里有客来呢?你那个姑塘?”她不答。“做点别的生意不好么?”人们规劝。她不答。只好给她发了证。她要活命么。也有刻薄的人,私下猜测,她是不是耐不住了呢?办了客找,五湖四海的男人进进出出,说不定哪天就从中寻出一个相当的。这个女人,莫看她像块石头,活泛得很呢。这活泛,可由她的胸脯依旧高,屁股依旧圆,且每月竟还需买卫生纸得到确证。老万留下的那幢屋很旧了。没在水里的吊脚已经腐烂。屋顶的瓦也早已不全。老万里头人请人给吊脚打了撑,又把屋瓦干脆揭去,换上茅草(她没有本钱重新翻修),然后她把屋里屋外洗刷了一遍,地板都洗出了一丝一丝的木纹。然后挂出招牌:万记客栈。万记客栈的生意自然是清淡。大多数日子是老万里头人独守空屋。秋后,才有江心沙洲上来附近乡里收谷草(洲上种棉花不种谷,耕牛过冬食用的谷草只好到南边来买)的人来歇几夜;其余时间的来客,多是一些打鱼人。他们常常因为嫌船舱窄小,又同家口在一起多有不便,便上岸来寻个去处好聚赌。万记客找又清静、又干净、又有热饭热菜热被窝,收费又低。日子久了,人口驳杂,不免有人打老万里头人的主意。有心思歪邪只想揩措油就了事的,也有真心诚意要相好的。老万里头人只是闷头做生意,做饭递水,扫地抹灰。不管是谁,出口稍不小心,她便立即横眉直眼,弄不好还抓过菜刀拍案板,使人再不敢做非分之想。如此几年,由办客栈引起的关于老万里头人的种种话头便尽行绝迹。老万里头人在当地二十多年的寡居让人没有闲话可说。那幢老万祖传的老屋,成了贞节牌坊。这一天,来了一男一女,都顶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都不讲究。男孩是背心、短裤,女孩更让人看不上眼:短裙子薄得把肥肥白白的大腿现在外头不说,花三角裤也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是省城人,到庐山旅游。今天上午游了湖口石钟山,又雇了条渔船去看鞋山。等他们下山时已错过班船。打听到还有个姑塘镇遗迹,并有荒村野店,就来了。没有想到,这个野店竟比不野的店更严肃。“我们要个单间。”“是夫妻么?”“差不多吧。”“拿证来。”“什么证?”“结婚证。”“结婚证?还要结婚证么?没有听说过。”男孩转头向女孩:“你听说过么?”女孩咯咯笑起来。“那就分开住。”男孩和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做了个鬼脸,很开心,觉得老板娘滑稽。“我这里是有规矩的。你们到墙上去看清楚。”他们不看。看了也无所谓。一转身,他们就在一间屋子里了。但随即敲门声就响了:“出来一个。”“你真讨厌,你凭什么管我们?”“我开的店。店里有规矩。”“说话都不行?”“到外面来说。”“我们不愿意。”“那就打开门来说。”“开门就开门。”门打开。老万里头人走开,却去端了一个小木凳在门外坐下,纳鞋底。客栈今天就只有这两位客人。老板娘有的是时间。“我们出去走走。”男孩对女孩说,一面横了老板娘一眼。先前星光灿烂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堆满了乌云,从湖上卷过来的潮湿的风,像扒皮似的在破落的姑塘镇上刮,要打风暴了。“算了,睡觉。”男孩很丧气,咬牙切齿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随后,男孩和女孩都各自重重地关上了房门,门框撞得很响,整幢屋子一抖。随后,就响起了他们熟睡后的呼吸声,声息都很重。毕竟是年轻人,心里存不住太久的怨恨。而且,明显的,他们都累狠了。随后,老万里头人也回到自己房间。随后,暴风雨来了。先是风的突然止息。一片寂静,好像在思忖着、策划着、打量着什么。然后是试探性的滴滴答答的粗大雨点,嚓嚓地、笃笃地、当当地打在草尖上、石板和茅屋顶上、水面上。然后风和雨就连成了一片,恶狠狠地扑打起、摇撼起这个古老的、孤独的、衰败的、被遗弃的镇子来。老万里头人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坐着,听着风声,听着雨声,听着门外的寥子、屋顶的茅草、水里的残荷在风雨中折断。这样的夜晚,她照例是睡不着的。她静静地坐着,听着。在所有那些后面,她总是能听见自己几十年来走出的迟缓的、怯生的、沉闷的、几乎悄无声息的脚步声。这脚步声透出一种辛酸,一种悲凉,一种委屈,一种坚毅和一种信念:有两个男人死在她的前头,那并不是她的过错,她没有“克”他们。是她命不好,但她是争气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为此她付出了半世寂寞的代价,来证实她的本分,她的正派,她的并非“克星”。她做得很绝,众人也都终于公认了,服了。忽然,她的耳朵尖起来。身上的汗毛一阵发麻,在狂风暴雨的漫天呼啸声中,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门的吱扭声。那声音是极小,极轻微的,就像是温柔的触摸,但在老万里头人听来,却分明惊天动地。她陡然一下站起来,走出去。她走得很急,很重,泥土上发出的响声很沉闷,像远天的雷。男孩的房里没有人。女孩的房门上了闩,里面响着隐隐的压抑的嬉笑声。老万里头人举起手要拍门,但又觉得不妥当,若是万一里面只有女孩一个人,那她惊动她是没有理由的。她于是把眼睛贴上门缝,里面是一片黑,黑的深处是一个女孩子娇柔的呻吟和喘息。一道灿然的闪电长久地照亮了里屋。就像是两根针笔直地从门缝里扎进老万里头人的眼睛。她觉得刺疼,觉得这一辈子眼睛是再也不会睁开了。她昏昏沉沉地站着,站在那扇漆黑的散发出朽木的霉味的木门外头,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做什么来了。门里面的声音是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狂热越来越没有顾忌了。老万里头人不知道自己在门外站了多少时辰。那声音使她一下子没有了一点力气。她闭着眼睛,却分明地看见了一点一点的火光,由远而近,最后照彻了江岸。他逼迫她坐进渔盆,然后用力把渔盆推向江面,然后转身去迎接那火光。那是追逐他们的人举着的火把。他后来被那些举火把的人乱棍打倒,抬回去没有多久就病死了。他原是一个快活自在、四处漂流的船老大。他们在一个湖荡里相遇。起先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怎样喜欢他。家里要把她交给一个身上生满了癞疮的人,那个人家里下了定钱,等于是按她的体重买下了她。她很害怕,就不知为什么跑到湖荡里去找他哭诉。他就把她留在湖荡的自己的船上。半夜以后,他们私奔。他死得很惨。她在江上的渔盆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他打倒,打得没有了声息。那些人又向她怒骂,把火把向她掷来。这是一个吱吱嘎嘎的早晨。鸟叫着,贮得太多的雨水滴着,树和草拔着节伸展着,阳光和雾气蒸腾着。天、湖、屋子、街、土坡和田塍都湿漉漉的一片清新。万记客栈有几间屋子顶上的茅草被揭光了,好几根吊脚在水面以下折断了,还有的正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屋子整个地向水面倾斜了。老万里头人坐在屋外湖边,对着那幢歪斜的屋子发呆。从湖面上吹来的清凉的风把她本来就凌乱的头发弄得更乱。男孩和女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地从那幢屋子里跑出来。他们仍然穿着昨天的衣服。早晨的阳光把他们遍身照得透明,仿佛他们是光身似的。他们又一个新鲜热烈的一天开始了。走过老板娘身边的时候,他们略略停顿了一下,看看披散着头发的老板娘,又看看快要倒塌的茅屋,有些同情。但他们也就是那样略略注视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手拉起手,赶他们自己的路去了。老万里头人没有看他们。她犹犹豫豫地想:还是要把客栈撑起来。上午该到乡政府走一趟,求他们贷点款,不晓得他们肯不肯。

老铳

从来,定亲之后,圆房之前,都是姑爷一年三节往丈人屋里跑。谷雨自春节同荷花定亲,只走了两个节,到中秋节,荷花就羞羞答答地牵着他的衣角,说想到婆家去看一看。谷雨不消说是高兴得脚板抹油,在先,他想都不敢想。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荷花说,累了。谷雨也就站住脚说,歇吧。树林子密,静静的,有一群雀子吱吱喳喳地扑了一阵翅膀,匆匆忙忙飞走了。一些树叶子落下来,落到地上,有响声。他们背对背靠着同一棵树。“你怎么不说话?”荷花问。“说话?怎么不说话。”谷雨慌里慌张。“说什么呢?”“随便,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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