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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2 14: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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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编委会

出版社:北京艺术与科学电子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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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具故事性的中篇小说(5)

世界最具故事性的中篇小说(5)试读:

屋顶下

——鲁 彦

本德婆婆的脸上突然掠过一阵阴影。她的心像被石头压着似的,沉了下去。“你没问过我!”

这话又冲上了她的喉头,但又照例的无声地翕动一下嘴唇,缩回去了。

她转过身,走出了厨房。“好贵的黄鱼!”被按捺下去的话在她的肚子里咕噜着。“八月才上头,桂花黄鱼,老虎屙!两角大洋一斤,不会买东洋鱼!一条吃上半个月!不做忌日,不请客!前天猪肉,昨天鸭蛋,今天黄鱼!豆油不用,用生油,生油不用,用猪油,怎么吃不穷!哼!你丈夫赚得多少钱?二十五元一个月,了不起!比起老头以前的工钱来,自然天差地!可是以前,一个铜板买得十块豆腐。现在呢?一个铜板买一块!哪一样不贵死人……我当媳妇,一碗咸菜,一碟盐,养大儿子,赎回屋子,哼,不从牙齿缝里漏下来,怎有今天!今天,你却要败家了!……一年两年,孩子多了起来,看你怎样过日!”

本德婆婆想着,走进房里,叹了一口气。在她的瘦削的额上,皱纹簇成了结。她的下唇紧紧地盖过了干瘪的上唇,窒息地忍着从心中冲出来的怒气。深陷的两眼上,罩上了一层模糊的云。她的头顶上竖着几根稀疏的白发,后脑缀着一个假发髻,她的背已经往前弯了。她的两只小脚走动起来,有点踉跄。她的年纪,好像有了六七十岁,但实际上她还只活了五十四年。别的女人生产太多,所以老得快,她却是因为工作的劳苦。四十五岁以前的二十几年中,她很少休息,她虽然小脚,她可做着和男子一样的事情。她给人家挑担,砻谷,舂米,磨粉,种菜。倘若三年前不害一场大病,也许她现在还是一个很强健的女工。但现在是全都完了。一切都出于意外的突然衰弱下来,眼睛,手脚,体力,都十分不行了。而且因为缺乏好的调养,还在继续地衰弱着。照阿芝叔的意思,他母亲的身体是容易健康起来的,只要多看几次医生,多吃一些药。但本德婆婆却舍不得用钱。“自己会好的,”她固执地这样说,当她开始害病的时候。直至病得愈加利害,她知道医得迟了,愈加不肯请医生。她说已经医不好了,不必白费钱。“年纪本来也到了把啦,瓜熟自落。”她要把她历年积聚下来的钱,留作别的更大的用处,于是这病一直拖延下来,有时仿佛完全好了,有时又像变了痨病,受不得冷,当不得热,咳嗽,头晕,背痛,腰酸,发汗,无力。“补药吃得好,”许多人都这样说。但是她摇着头说:“那还了得,像我们这样人家吃补药!”她以前并不是没有害过病,可都是自己好的,没有吃过药,更不曾吃过补药。她一面发热,一面还要砻谷,舂米。“像现在,既不必做苦工,又不必风吹晒太阳,病不好,是天数,一千剂一万剂补药都是徒然的,”她说。“不会长久了,”她很明白,而且确信。她于是急切地需要一个继承她的事业的人。阿芝叔已经二十五岁了,近几年来在轮船上做茶房,也颇刻苦俭约,晓得争气,但没有结婚,可不能算已成家立业,她的责任还未全尽,而她辛苦一生的目的也还没有达到。虽然她明白瓜熟自落,人老终死,没有什么舍不得,要是真的一场大病死了,她死不瞑目,永久要在地下抱憾的。儿子没有成家,她的一切过去的努力便落了空。因此,她虽然病着,她急忙给阿芝叔讨了一个媳妇来了。“我的担子放下了,”她很满意的说。身体能够健康起来,是她的福,倘若能够抱到孙子,更是她无边的福了。至于后来挑担子的人怎样,也只好随他们去。她现在已经缴了印,一切里外的事情交给儿子和媳妇去主张。她的身体坏到这个样子,在家一天,做一天客人。“有什么错处,不妨骂她,”阿芝叔临行时这末对她说。

这话够有道理了。自己的儿子总是好的。年轻的人自然应该听长辈的教训。但她可决不愿意骂媳妇。虽然媳妇不是自己生的,她可是自己的儿子的亲人。“晓得我还活得多少日子,有现成饭吃,就够心满意足了。”“自然你不必再操心了,不过她到底才当家,又初进门,年纪轻。”“安心去好啦,她生得很忠厚,又不笨,不会三长两短的!”本德婆婆望着媳妇在旁边低下发红的脸,惆怅的别情忽然找着了安慰,不觉微笑起来。

然而阿芝叔的话的确是有道理的,阿芝婶年纪轻,初进门,才当家,本德婆婆虽然老了而且有病,可不能不时时指点她。当家有如把舵,要精明,要懂得人情世故,要刻苦,要做得体面。一个不小心,触到暗礁,便会闯下大祸,弄得家破人亡的。现在本德婆婆已经将舵交给了阿芝婶了,但她还得给她瞭望,给她探测水的深浅,风雨的来去,给她最好的最有经验的意见,有时甚至还得帮她握着舵。本德婆婆明白这些。她希望由她辛苦地创造了几十年的家庭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于是她的撒手的念头又渐渐消灭了。她有病,她需要多多休养,但她仍勉强地行动着,注意着,指点着。凡她胜任的事情,她都和阿芝婶分着做。

天还没有亮,本德婆婆已像往日似的坐起在床上,默然思忖着各种事情。待第一线黯淡的晨光透过窗隙,她咳嗽着,打开了窗和门。“可以起来了,”她喊着阿芝婶,一面便去拿扫帚。“我会扫的,婆婆,你多困一会吧,大清早哩。”“起早惯了,睡不熟,没有事做也过不得。你去煮饭吧,我会扫的。……一天的事情,全在早上。”

扫完地,本德婆婆便走到厨房,整理着碗筷,该洗的洗,该覆着的覆着,该拿出来的拿出来,帮着阿芝婶。吃过饭,她又去整理箱里的衣服鞋袜,指点着阿芝婶,把旧的剪开,拼起来,补缀着。

一天到晚,都有事做。做完这样,本德婆婆又想到了那样。她的瘦小的腿子总是踉跄地拖动着小脚来往的走着。她说现在阿芝婶当家了,但实际上却和她自己当家没有分别。

这使阿芝婶非常的为难。婆婆虽然比不得自己的母亲,她可是自己丈夫的母亲,她现在身体这样坏,怎能再辛苦。倘若有了三长两短,又如何对得住自己的丈夫。既然是自己当家了,就应该给婆婆吃现成饭。“啊呀,身体这样坏,还在这里做事体!媳妇不在家吗?”邻居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这话几乎比当面骂她还难受。可不是,摆着一个年轻力壮的媳妇,让可怜的婆婆辛苦着,别人一定会猜测她偷懒,或者和婆婆讲不来话的。她也曾竭力依照婆婆的话日夜忙碌着,她想,一切都一次做完了,应该再没有什么事了,哪晓得本德婆婆像一个发明家似的,尽有许多事情找出来。补完冬衣,她又拿出夏衣来;上完一双鞋底,她又在那里调浆糊剪鞋面。揩过窗子,她提着水桶要抹地板了。她家里只有这两个人,但她好像在那里预备十几个人的家庭一样。阿芝婶还没有怀孕,本德婆婆已经拿出了许多零布和旧衣,拿着剪刀在剪小孩的衣服,教她怎样拼,怎样缝,这一岁穿,这三岁穿,这可以留到十二岁,随后又可以留给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她常常叹着气说,她不会长久,但她的计划却至少还要活几十年的样子。阿芝婶没有办法,最后想在精神方面给她一点安逸了。“婆婆,今天吃点什么菜呢?”这几乎是天天要问的。“你自己主意好了,我好坏都吃得下。”每次是一样的回答。

阿芝婶想,这麻烦应该免掉了。婆婆的口味,她已经懂得。应该吃什么菜,阿芝叔也关照过:“身体不好,要多买一点新鲜菜。她舍不得吃,要逼她吃。”于是她便慢慢自己做起主意来,不再问婆婆了。

然而本德婆婆却有点感到冷淡了,这冷淡,在她觉得仿佛还含有轻视的意思。而且每次要带一点好的贵的菜回来,更使她心痛。她自己是熬惯了嘴的,倘不是从牙齿缝里省下来,哪有今日。媳妇是一个年轻的人,自然不能和她并论。她也认为多少要吃得好一点。不过也须有个限制。例如,一个月中吃一两次好菜,就尽够了。若说天天这样,不但穷人,就连财百万也没有几年好吃的。因为媳妇才起头管家,本德婆婆心里虽然不快活,可是一向缄默着,甚至连面色也不肯露出来。起初她还陪着吃一点,后来只拨动一下筷子就完了。她不这样,阿芝妹是不吃的。倘若阿芝婶也不吃,她可更难过,让煮得好好的菜坏了去。

然而今天,本德婆婆实在不能忍耐了。“你没有问过我!”这话虽然又给她按捺住,样子却做不出来了。她的脸上满露着不能掩饰的不快活的神色,紧紧地闭着嘴,很像无法遏抑心里的怒气似的,她从厨房走出来,心像箭刺似的,躺在床上叹着气,想了半天。

吃饭的时候,金色的,鲜洁的,美味的黄鱼摆在本德婆婆的面前,本德婆婆的筷子只是在素菜碗里上下。“婆婆,趁新鲜吧。煮得不好呢。”阿芝婶催过两次了。“呣,”这声音很沉重,满含着怒气。她的眼光只射到素菜碗里,怕看面前的黄鱼似的。

吃晚饭的时候,鱼又原样地摆在本德婆婆的面前。但是本德婆婆的怒气仍未息。“婆婆,过夜会变味呢。”“你吃吧,”声音又有点沉重。

第二天早晨,本德婆婆只对黄鱼瞟了一眼。

阿芝婶想,婆婆胃口不好了。这两天颜色很难看,说话也懒洋洋的,不要病又发了,清早还听见她咳嗽了好几声,药不肯吃,只有多吃几碗饭。荤菜似乎吃厌了,不如买一碗新鲜的素菜。

于是午饭的桌上,芋艿代替了黄鱼。

本德婆婆狠狠地瞟了一眼。

这又是才上市的!还只有荸荠那样大小。八月初三才给灶君菩萨尝过口味,今天又买了!

她气愤地把芋艿碗向媳妇面前推去,换来一碗咸菜。

阿芝婶吃了一惊,停住了筷。“初三那天,婆婆不是说芋艿好吃吗?”“自然!你自己吃吧!”本德婆婆咬着牙齿说。

阿芝婶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满脸发着烧,低下头来。婆婆发气了。为的什么呢?她想不到。也许芋艿不该这样煮?然而那正是婆婆喜欢吃的,照着初三那天婆婆的话:先在饭镬里蒸熟,再摆在菜镬里,加一点油盐和水,轻轻翻动几次,然后撒下葱蒜,略盖一会盖子,便铲进碗里——这叫做落镬芋艿,或者是咸淡没调得好?然而婆婆并没有动过筷子。“一定是病又发作了,所以爱发气,”阿芝婶想,“好的菜都不想吃。”

怎么办呢?阿芝婶心里着急得很。药又不肯吃……不错,她想到了,这才是开胃健脾的。晚上煨在火缸里,明天早晨给她吃。

她决定下来,下午又出街了。

本德婆婆看着她走出去,愈加生了气。“抢白她一句,一定向别人诉苦去了!丢着家里的事情!”她叹了一口气,也走了出去,立住在大门口。她模糊地看见阿芝婶已经走到桥边。从桥的那边来了一个女人,那是最喜欢讲论人家长短,东西挑拨,绰号叫做“风扇”的阿七嫂。走到桥上,两个人对了面,停住脚,讲了许久话。阿七嫂一面说着什么,一面还举起右手做着手势,仿佛在骂什么人。随后阿芝婶东西望了一下,看见前面又来了一个人,便一直向街里走去。“同这种人一起,还有什么好话!”本德婆婆的心像刀割似的痛,踉跄地走进房里,倒在一张靠背椅上,伤心起来,她想到养大儿子的一番苦心,却不料今日讨了一个这样不争气的媳妇,不由得润湿了干枯的老眼。她也曾经生过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现在却只剩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而女的又出了嫁。倘若大儿子没有死,她现在可还有一个媳妇,几个孩子。倘若那两个女儿也活着,她还有说话的人,还有消气的方法。而现在,却剩了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着日子。希望讨一个好媳妇,把家里弄得更好一点,总不辜负自己辛苦一生,哪晓得……

阿芝婶回来了。本德婆婆看见她从房门口走过,一直到厨房去,手里提着一包东西。

又买吃的东西!钱当水用了!水,也得节省,防天旱!穷人家哪能这样浪费!

本德婆婆气得动不得了。她像失了心似的,在椅子上一直果坐了半天。

她不想吃晚饭,也吃不下,但想知道又添了一碗什么菜,她终于沉着脸,勉强地坐到桌子边去。

没有添什么菜。芋艿还原样地摆在桌上。黄鱼不见了。吃中饭的时候,它还没有动过。现在可被倒给狗吃了。

本德婆婆站起来,气愤地往厨房走去。“婆婆要什么东西,我去拿来。”“自己会拿的!”

她掀开食罩,没有看见黄鱼。开开羹橱,也没有。碗盏桶里一只带腥气的空碗,那正是盛黄鱼的!

她怒气冲天的正想走出厨房,突然嗅到一阵香气。她又走回去,揭开煨在火缸里的瓦罐。

红枣!

现在本德婆婆可绝对不能再忍耐了!再放任下去,会弄得连糠也没有吃!年纪轻轻,饭有三碗好吃,居然吃起补品来了!她拔起脚步,像吃了人参一般,毫不踉跄,走回房里。“我牙齿缝里省下来!你要一天败光它!……”她咬着牙齿,声音尖锐得和刺刀一样。“你丈夫赚得多少钱?你有多少嫁妆?……这样好吃懒做!……”她说着,痉挛地倒在椅子上,眼睛火一般的红,一脸苍白。

阿芝婶的头上仿佛落下了一声霹雳,完全骇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浑身战栗着。为了什么,婆婆这样生气,没有机会给她细想,也不能够问婆婆。“我错了,婆婆,”她的声音颤动着、“你不要气坏了身体,我晓得听你的话……”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今天黄鱼明天肉!……你在娘家吃什么!……哼!还要补!……”

阿芝婶现在明白了:一场好意变成了恶意,原来婆婆以为是她贪嘴了。天晓得!她几时为的自己!婆婆爱吃什么,该吃什么,全是丈夫再三叮嘱过来的。不信,可以去问他!“婆婆!……”阿芝婶打算说个明白,但一想到婆婆正在发气,解释不清反招疑心,话又缩回去了。“公婆比不得爹娘,”她记起了母亲常常说的话,“没有错,也要认错的。”现在只有委屈一下,认错了,她想。“婆婆,我错了,以后不敢了……”她抑住一肚子苦恼,含着伤心的眼泪,又说了一遍。“你买东西可问过我!……”“我错了!婆婆。”

本德婆婆的气似乎平了一些,挺直了背,望着阿芝婶,眼眶里也微湿起来。“嗨,”她叹着气,说,“无非都是为的你们,你们的日子正长着。我还有多少日子,样子早已摆出了的。”“为的你们?”阿芝婶听着眼泪涌了出来。她自己本也是为的婆婆,也正因为她样子早已摆出了的。……“你可知道,我怎样把你丈夫养大?”本德婆婆的语气渐渐和婉了。“不讲不知道……”

她开始叙述她的故事。从她进门起,讲到一个一个生下孩子,丈夫的死亡,抚养儿女的困难,工作的劳苦,一直到儿子结婚。她又夹杂些人家的故事,谁怎样起家,谁怎样败家,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有时含着眼泪,有时含着微笑。

阿芝婶低着头,坐在旁边倾听着。虽然进门不久,关于婆婆的事,丈夫早已详细地讲给她听过了。阿芝婶自己的娘家,也并不曾比较的好。她也是从小就吃过苦的。阿芝叔在家的时候,她曾要求过几次,让她出去给人家做娘姨,但是阿芝叔不肯答应。一则爱她,怕她受苦,二则母亲衰老,非她侍候不可。她很明白,后者的责任重大而且艰难,然而又不得不担当。今天这一番意外的风波,虽然平息了,日子可正长着。吃人家饭,随时可以卷起铺盖;进了婆家,却没有办法。媳妇难做,谁都这样说。可是每一个女人得做媳妇,受尽不少磨难。阿芝婶也只得忍受下去。

本德婆婆也在心里想着:好的媳妇原也不大有,不是好吃懒做,便是搬嘴吵架,或者走人家败门风。媳妇比不得自己亲生的女儿,打过骂过便无事,大不了,早点把她送出门;媳妇一进来,却不能退回去,气闷烦恼,从此鸡犬不宁。但是后代不能不要,每个儿子都须给他讨一个媳妇。做婆婆的,好在来日不多,譬如早闭上眼睛。本德婆婆也渐渐想明白了。“人在家吗?”门口忽然有人问了起来,接着便是脚步声。“乾生叔吗?”本德婆婆回答着,早就听出了是谁的声音。

阿芝婶慌忙拿了一面镜子,走到厨房去。“夜饭用过吗?”“吃过了。你们想必更早吧。”本德婆婆站了起来。“坐下,坐下。……正在吃饭,挂号信到了。阿芝真争气,中秋还没有到,钱又寄来了。”“怕不见得呢,信在哪里?就烦乾生叔拆开来,看一看吧。——阿芝老婆!倒茶来!点起灯!”“不必,不必,天还亮。”乾生叔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信和眼镜,凑近窗边。“公公吃茶!”阿芝婶托着茶盘,从里面走出来,端了一杯给乾生叔。“手脚真快,还没坐定,茶就来了。”“便茶。”随后她又端了一杯给本德婆婆:“婆婆,吃茶。”“啊,又是四十元!”乾生叔取出汇票,望了一下,微笑地说,一手摸着棕色的胡髭。“生意想必很得意。——年纪到底老了,要不点灯,戴着眼镜看信,还有点模糊。——真是一个孝子,不负你辛苦一生!要老婆好好侍候你,常常买好的菜给你吃,身体这样坏,要快点吃补药,要你切不可做事情,多困困,钱,不要愁,娘的身上不可省。不肯吃,逼你吃。从前三番四次叮嘱过她,有没有照办?倘有错处,要你骂骂她。近来船上客人多,外快不少,不久可再寄钱来。问你近来身体可好了一点?——唔,你现在总该心足了,阿嫂,一对这样的儿媳!”“哪里的话,乾生叔,倘能再帮他们几年忙就好了。谁晓得现在病得这样不中用!”本德婆婆说着,叹了一口气。

但是本德婆婆的心里却非常轻松了。儿子实在是有着十足的孝心的。就是媳妇——她转过头去望了一望,媳妇正在用手巾抹着眼睛,仿佛在那里伤心。明明是刚才的事情,她受了委屈了。儿子的信一句句说得很清楚,无意中替她解释得明明白白,媳妇原是好的。可是,这样的花钱,绝对错了。“两夫妻都是傻子哩,乾生叔,”本德婆婆继续的说了。“那个会这样说,这个真会这样做,鱼呀肉呀买了来给我吃!全不想到积谷防饥,浪用钱!”“不是我阿叔批评你,阿嫂,”乾生叔摘下眼镜,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积谷防饥,底下是一句养儿防老,你现在这样,正是养老的时候了。他们很对。否则,要他们做什么!”“咳,还有什么老好养,病得这样!有福享,要让他们去享了!我只要他们争气,就心满意足了。”

真没办法,阿芝婶想,劝不转来,只好由她去,从此就照着她办吧,也免得疑心我自己贪嘴巴。说是没问过她,这也容易改,以后就样样去问她,不管大小里外的事——官样文章!自己又乐得少背一点干系。譬如没当家。婆婆本来比不得亲生的娘。

媳妇到底比不得亲生的女儿,本德婆婆想。自从那次事情以后,她看出阿芝婶变了态度了。话说得很少,使她感到冷淡。什么事情都来问她,又使她厌烦。明明第一次告诉过她,第二次又来问了,仿佛教不会一样。其实她并不蠢,是在那里作假,本德婆婆很知道。这情形,使本德婆婆敏锐地感到;她是在报复从前自己给她的责备:你怪我没问你,现在便样样问你——我不负责!这样下去,又是不得了。例如十五那天,就给她丢尽了脸了。

那天早晨,本德婆婆吃完饭,走到乾生叔店里去的时候,凑巧家里来了一个收账的人。那是贳器店老板阿爱。他和李阿宝是两亲家。李阿宝和阿芝叔在一只轮船上做茶房,多过嘴。这次阿芝叔结婚,本不想到阿爱那里去贳碗盏,不料总管阿芝叔没问他,就叫人去通知了阿爱,送了一张定单去。待阿芝叔知道,东西已经送到,只好用了他的。照老规矩,中秋节的账,有钱付六成,没钱付三四成。八月十五已经是节前最末一日,没有叫人家空手出门的。却不料阿芝婶竟回答他要等婆婆回来。大忙的日子,人家天还没亮便要跑出门,这家收账,那家收账,怎能在这里坐着等,晓得你婆婆几时回来。不近人情。给阿爱猜测起来,不是故意刁难他,便是家里没有钱。再把钱送去,还要被他猜是借来的。传到李阿宝耳朵里,又有背地里给他讲坏话的资料了:“哪,有钱讨老婆,没钱付账!”“钱箱钥匙是你管的!……”本德婆婆不能不埋怨了。“没有问过婆婆……怎么付给他!”

本德婆婆生气了,这句话仿佛是在塞她的嘴。“你说什么话!要你不必问,就全不问!要你问,就全来问!故意装聋作哑,拨一拨,动一动!”

阿芝婶红着脸,低下头,缄默着。她心里可也生了气,不问你,要挨骂!问你,又要挨骂!我也是爹娘养的!

看看阿芝婶不做声,本德婆婆也就把怒气忍耐住了。虽然郁积在心里更难受,但明天八月十六,正是中秋节,闹起来,六神不安,这半年要走坏运的。没有办法,只有走开了事。

然而这在阿芝婶虽然知道,可没有方法了。她藏着一肚皮冤枉气,实在吐不出来。夜里在床上,她暗暗偷流着眼泪,东思西想着,半夜睡不熟。

第二天,阿芝婶清早爬起床,略略修饰一下,就特别忙碌起来:日常家务之外,还要跑街买许多菜,买来了要洗,要煮,要做羹饭,要请亲房来吃。这些都须在上午弄好。本德婆婆尽管帮着忙,依然忙个不了。她年轻,本来爱国,昨夜没有睡得足,今天精神恍恍惚惚的好不容易支撑着。

客散后,一只久候着的黑狗连连摇着尾巴,缠着阿芝婶要东西吃。她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盏,便用手里的筷子把桌上一堆肉骨和虾头往地上划去。“乓!”一只夹在里面的羹匙跟着跌碎了。

阿芝婶吃了一惊,通红着脸。这可阁下大祸了,今天是中秋节!

本德婆婆正站在门口,苍白了脸,瞪着眼。她呆了半晌,气得说不出话来。“狗养的!偏偏要在今天打碎东西!你想败我一家吗?瞎了眼睛!贱骨头!它是你的娘,还是你的爹,待它这样好?啊!你得过它什么好处?天天喂它!今天鱼,明天肉!连那天没有动过筷的黄鱼也孝敬了它!……”本德婆婆一口气连着骂下去。

阿芝婶现在不能再忍耐了!骂得这样的恶毒,连爹娘也拖了出来!从来不曾被人家这样骂过!一只羹匙到底是一只羹匙!中秋节到底是中秋节!上梁不正,下梁错!怎能给她这样骂下去!“啊晴妈哪!”阿芝婶蹬着脚,哭着叫了起来,“我犯了什么罪,今天这样吃苦!我也是坐着花轿,吹吹打打来的!不是童养媳,不是丫头使女!几时得过你好处!几时亏待过你!……”“我几时得过你好处!我几时亏待过你!”本德婆婆拍着桌子。“你这畜生!你瞎了眼珠!你故意趁着过节寻祸!你有什么嫁妆?你有什么漂亮?啊!几只皮箱?几件衣裳?你这臭货!你这贱货!你娘家有几幢屋?几亩田?啊!不要脸!还说什么吹吹打打!你吃过什么苦来?打过你几次?骂过你几次?啊!你吃谁的饭?你赚得多少钱?我家里的钱是偷的还是盗的,你这样看不起,没动过筷的黄鱼也倒给狗吃!……”“天晓得,我几时把黄鱼喂狗吃!给你吃,骂我!不给你吃,又骂我!我去拿来给你看!”阿芝婶哭号着走进厨房,把羹橱下的第三只甑捧出来,顺手提了一把菜刀。“我开给你看!我跪在这里,对天发誓,”她说着,扑倒在阶上,“要不是那一条黄鱼,我把自己的头砍掉给你看!……”

她举起菜刀,对着甑上的封泥。……“灵魂哪里去了!灵魂?阿芝婶!”一个女人突然抱住了她的手臂。“咳,真没话说了,中秋节!”又一个女人叹息着。“本德婆婆,原谅她吧,她到底年纪轻,不懂事!”又一个女人说。“是呀,大家要原谅呢,”别一个女人的话,“阿芝嫂,她到底是你的婆婆,年纪又这样老了!”

邻居们全来了,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有些人摇着头,有些人呆望着,有些人劝劝本德婆婆,又跑过去劝劝阿芝婶。

阿芝婶被拖倒在一把椅上,满脸流着泪,颜色苍白得可怕。长生伯母拿着手巾给她抹眼泪,一面劝慰着她。

本德婆婆被大家拥到别一间房子里。她的眼睛愈加深陷,颊骨愈加突出了。仿佛为了这事情,在瞬息间使老了许多。她滴着眼泪,不时艰难地暧着抑阻在胸膈的气,口里还喃喃的骂着。几个女人不时用手巾扪着她的嘴。过了一会,待邻居们散了一些,只有三四个要好的女人在旁边的时候,她才开始诉说她和媳妇不睦的原因,一直从她进门说起。“总是一家人,原谅她点吧。年纪轻,都这样,不晓得老年人全是为的他们。将来会懊悔的。”老年的女人们劝说着。

阿芝婶也在房间里诉着苦,一样地从头说起。她告诉人家,她并没有把那一次的黄鱼倒给狗吃。她把它放了许多盐,装在甑里,还预备等婆婆想吃的时候拿出来。“总是一家人,原谅她点吧。年纪老了,自然有点悻,能有多少日子!将来会明白的。”

过了许久,大家劝阿芝婶端了一杯茶给本德婆婆吃,并且认一个错,让她消气了事。“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媳妇总要吃一些亏的!”“倒茶可以,认错做不到!”阿芝婶固执地说。“我本来没有错!”“管它错不错,一家人,日子长着,总得有一个人让步,难道她到你这里来认错?”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终于说得她不做声了。人家给她煮好开水,泡了茶,连茶盘交给了她。

阿芝婶只得去了,走得很慢,低着头。“婆婆,总是我错的,”她说着把茶杯放在本德婆婆的面前,便急速地退出来。

本德婆婆咬着牙齿,瞪了她一眼。她的气本来已经消了一些,现在又给闷住了。“总是我错的!”什么样的语气!这就是说:在你面前,你错了也总是我错的!她说这话,哪里是来认错!人家的媳妇,骂骂会听话,她可越骂越不像样了。一番好意全是为的她将来,哪晓得这样下场。“不管了,由她去!”本德婆婆坚决的想。“我空手撑起一个家,应该在她手里败掉,是天数。将来她没饭吃,该讨饭,也是命里注定好了的。”于是她决计不再过问了。摆在眼前看不惯,她只好让开她。她还有一个亲生的女儿,那里有两个外孙,乐得到那里去快活一向。

第二天清晨,本德婆婆捡点了几件衣服,提着一个包袱,顺路在街上买了一串大饼,搭着航船走了。“去了也好,”阿芝婶想,“乐得清静自在。这样的家,你看我弄不好吗?年纪虽轻,却也晓得当家,并且还要比你弄得好些。”

只是气还没有地方出,邻居们比不得自己家里的人,阿芝婶想回娘家了,那里有娘有弟妹,且去讲一个痛快。看起来,婆婆会在姑妈那里住上一两个月,横直丈夫的信才来过,没什么别的事,且把门锁上一两天。打算定,收拾好东西,过了一夜,阿芝婶也提着包袱走了。

娘家到底是快活的。才到门口,弟妹们就欢喜地叫了起来,一个叫着娘跑进去,一个奔上来抢包袱。“啊唷!”露着笑容迎出来的娘一瞥见阿芝婶,突然叫着说,“怎么颜色这样难看呀!彩凤!又瘦又白!”

阿芝婶低着头,眼泪涌了出来,只叫一声“妈”,便扑在娘的身上,抽咽着。这才是自己的娘,自己从来没注意到自己的憔悴,她却一眼就看出来了。“养得这样大了,还是离不开我,”阿芝婶的娘说,仿佛故意宽慰她的声音。“坐下来,吃一杯茶吧。”

但是阿芝妹只是哭着。“受了什么委屈了吧?慢慢好讲的。早不是叮嘱过你,公婆不比自己的爹娘,要忍耐一点吗?”“也看什么事情!”阿芝婶说了。“有什么了不得,她能有多少日子?”“我也是爹娘养的!”“不要说了,媳妇都是难做的,不挨骂的能有几个!”“难道自己的爹娘也该给她骂!”

阿芝婶的娘缄默了。她的心里在冒火。“骂我畜生还不够,还骂我的爹娘是……狗!”“放她娘的屁!”阿芝婶的娘咬着牙齿。

她现在不再埋怨女儿了。这是谁都难受的。昏头昏脑的婆婆是有的,昏得这样可少见,她咬着牙齿,说,倘若就在眼前,她一定伸出手去了。上梁不正,下梁错,就是做媳妇的动手,也不算无理。

这一夜,阿芝婶的娘几乎大半夜没有合眼。她一面听阿芝婶的三番四次的诉说,一面查问着,一面骂着。

第二天中午,她们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女客。那是阿芝叔的姊姊。她艰难地拐着一对小脚,通红着脸,气呼呼地走进门来。阿芝婶的娘正在院子里。“亲家母,弟媳妇在家吗?”

阿芝婶的娘瞪了她一眼。好没道理,她想,空着手不带一点礼物,也不问一句你好吗,眼睛就往里面望,好像人会逃走一样!女儿可没犯过什么罪!不客气,就大家不客气!“什么事呢?”她慢吞吞的问。“门锁着,我送妈回家,我不见弟媳妇,”姑妈说。“晓得了,等一等,我叫她回去就是。”“叫她同我一道回去吧。”“没那样容易。要梳头换衣,还得叫人去买礼物,空手怎好意思进门!昨天走来,今天得给她雇一只划船。你先走吧。”

姑妈想:这话好尖,既不请我进去吃杯茶,也不请我坐一下,又不让我带她一道去,还暗暗骂我没送礼物。却全不管我妈在门外等着,吵架吵到我身上来了。“亲家母,妈和弟媳妇吵了架,气着到我那里去,我平时总留她住上一月半月,这次情形不同,劝了她一番,今天特陪她回家,想叫弟媳妇再和她好好的过日子。……”“那末你讲吧,谁错?”“自然妈年纪老,免不了悻,弟媳妇也总该让她一些。……”“我呢?哼!没理由骂我做狗做猪,我也该让她!”“你一定误会了,亲家母,还是叫弟媳妇跟我回去,和妈和好吧。”“等一等我送她去就是,你先去吧。”“那末,钥匙总该给我带去,难道叫我和妈在门外站下去!”姑妈发气了,语气有点硬。“好,就在这里等着吧,我进去拿来!”阿芝婶的娘指着院子中她所站着的地方,命令似的,轻蔑的说。

倘不为妈在那里等着,姑妈早就拔步跑了。有什么了不得,她们的房子里?她会拿她们一根草还是一根毛?

接到钥匙,她立刻转过背,气怒地走了。没有一句话,也不屑望一望。“自己不识相,怪哪个!”阿芝婶的娘自语着,脸上露出一阵胜利的狡笑。她的心里宽舒了不少,仿佛一肚子的冤气已经排出了一大半似的。

吃过中饭,她陪着阿芝婶去了。那是阿芝婶的夫家,也就是阿芝婶自己的永久的家,阿芝婶可不能从此就不回去。吵架是免不了的。趁婆婆不在,回娘家来,又不跟那个姑妈回去,不用说,一进门又得大吵一次的,何况姑妈又受了一顿奚落。可是这也不必担心,有娘在这里。“做什么来!去了还做什么来!”本德婆婆果然看见阿芝婶就骂了。“有这样好的娘家,满屋是金,满屋是银!还愁没吃没用吗,你这臭货!”“臭什么?臭什么?”阿芝婶的娘一走进门限,便回答了。“偷过谁,说出来!瘟老太婆!我的女儿偷过谁?你儿子几时戴过绿帽子?拿出证据来!你这狗婆娘!亏你这样昏!臭什么?臭什么?”她骂着,逼了近去。“还不臭?还不臭?”本德婆婆站了起来,拍着桌子,“就是你这狗东西养出来,就是你这狗东西教出来,就是你这臭东西带出来!还不臭?还不臭?……”“臭什么?证据拿出来!证据拿出来!证据!证据!证据!瘟老太婆!证据!……”她用手指着本德婆婆,又通了近去。

姑妈拦过来了,她看着亲家母的来势凶,怕她动手打自己的母亲。“亲家母,你得稳重一点,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女儿要在这里吃饭的!……”“你管不着!我女儿家里!没吃你的饭!你管不着!我不怕你们人多!你是没出了的水!“这算什么话!这样不讲理!……”姑妈睁起了眼睛。“赶她出去!臭东西不准进我的门!”本德婆婆骂着,也通了近来。“你敢上门来骂人?你敢上门来骂人?啊!你吃屙的狗老太婆!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骂你又怎样?骂你?你是什么东西?瘟老太婆!”亲家母又抢上一步,“偏在这里!看你怎样!“赶你出去!”本德婆婆转身拖了一根门闩,踉跄地冲了过来。“你打吗?给你打!给你打!给你打!”亲家母同时也扑了过去。

但别人把她们拦住了。

邻居们早已走了过来,把亲家母拥到门外,一面劝解着。她仍拍着手,骂着。随后又被人家拥到别一家的檐下,逼坐在椅子上。阿芝婶一直跟在娘的背后哭号着。

本德婆婆被邻居们拖住以后,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她的气拥住在胸口,透不出喉咙,咬着牙齿,满脸失了色,眼珠向上翻了起来。“妈!妈!”姑妈惊骇地叫着,用力摩着她的胸口。邻居们也慌了,立刻抱住本德婆婆,大声叫着。有人挖开她的牙齿,灌了一口水进去。“呣,……”过了一会,本德婆婆才透出一口气来,接着又骂了,拍着桌子。

亲家母已被几个邻居半送半逼的拥出大门,一直哄到半路上,才让她独自拍着手,骂着回去。

现在留下的是阿芝婶的问题了,许多人代她向本德婆婆求情,让她来倒茶说好话了事,但是本德婆婆怎样也不肯答应。她已坚决的打定注意:同媳妇分开吃饭,当做两个人家。她要自己煮饭,自己洗衣服。“呃,这哪里做得到,在一个屋子里!”有人这样说。“她管她,我管我,有什么不可以!”“呃,一个厨房,一头灶呢?”“她先煮也好,我先煮也好。再不然,我用火油炉。”“呃,你到底老了,还有病,怎样做得来!”“我自会做的,再不然,有女儿,有外孙女,可以来来去去的。”“那末,钱怎样办呢?你管还是她管?”“一个月只要五块钱,我又不会多用她的,怕阿芝不寄给我,要我饿死?”“到底太苦了!”“舒服得多!自由自在!从前一个人,还要把儿女养大,空手撑起一份家产来,现在还怕过不得日子!”本德婆婆说着,勇气百倍,她觉得她仿佛还很年轻而且强健一样。

别人的劝解终于不能挽回本德婆婆的固执的意见,她立刻就实行了。姑妈懂得本德婆婆的脾气,知道没办法,只好由她去,自己也就暂时留下来帮着她。“也好,”阿芝婶想,“乐得清静一些。这是她自己要这样,儿子可不能怪我!”

于是这样的事情开始了。在同一屋顶下,在同一厨房里,她们两人分做了两个家庭。她们时刻见到面,虽然都竭力避免着相见,或者低下头来。她们都不讲一句话。有时甚至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走过这个或那个,也就停止了话,像怕被人听见,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似的。

这样的过了不久,阿芝叔很焦急地写信来了。他已经得到了这消息。他责备阿芝婶,劝慰本德婆婆,仍叫她们和好,至少饭要一起煮。但是他一封一封信来,所得到的回信,只是埋怨,诉苦和眼泪。“锅子给她故意烧破了,”本德婆婆回信说。“扫帚给她藏过了,”阿芝婶回信说。“她故意在门口没一些水,要把我跌死,”本德婆婆的另一信里这样写着。“她又在骂我,要赶我出去,”阿芝婶的另一信里写着。

“……”

“……”

现在吵架的机会愈加多了。她们的仇是前生结下的,正如她们自己所说。

阿芝叔不能不回来了。写信没有用。他知道,母亲年老了,本有点悻,又加上固执的脾气。但是她的心,却没一样不为的他。他知道,他不能怪母亲。妻子呢,年纪轻,没受过苦,也不能怪她。怎样办呢?他已经想了很久了。他不能不劝慰母亲,也不能不劝慰妻子。但是,怎样说呢?要劝慰母亲,就得先骂妻子,要劝慰妻子,须批评母亲的错处。这又怎样行呢?“还是让她受一点冤枉罢,在母亲的面前。暗中再安慰她。”他终于决定了一个不得已的办法。

于是一进门,只叫了一声妈,不待本德婆婆的诉苦,他便一直跑到妻子的房里大声骂了:“塞了廿几年饭,还不晓得做人!我亏待你什么,你这样薄待我的妈!从前怎样三番四次的叮嘱你!……”

他骂着,但他心里却非常痛苦。他原来不能怪阿芝婶。然而,在妈面前,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芝婶哭着,没回答什么话。

本德婆婆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那东西在啼啼唬唬的哭。她心里非常痛快。儿子到底是自己养的,她想。

随后阿芝叔便回到本德婆婆的房里,躺倒床上,一面叹着气,一面愤怒的骂着阿芝婶。“阿弟,妈已经气得身体愈加坏了,你应该自己保重些,妈全靠你一个人呢!”他的姊姊含着泪劝慰说。“将她退回去!我宁可没有老婆!”阿芝叔仍像认真似的说。“不要这样说,阿弟!千万不能这样想!我们哪里有这许多钱,退一个,讨一个!”“咳,悔不当初!”本德婆婆叹着气,说,“现在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办法!总怪我早没给你拣得好些!”“不退她,妈就跟我出去,让她在这里守活寡!”“哪里的话,不叫她生儿子,却自养她一生!虽说家里没什么,可也有一份薄薄的产业。要我让她,全归她管,我可不能!那都是我一手撑起来的,倒让她一个人去享福,让她去败光!这个,你想错了,阿芝,我可死也不肯放手。”“咳,怎么办才好呢?妈,你看能够和好吗,倘若我日夜教训她?”“除非我死了!”本德婆婆咬着牙齿说。“阿姊,有什么法子呢?妈不肯去,又不让我和她离!”“我看一时总无法和好了。弟媳妇年纪轻,没受过苦,所以不会做人。”“真是贱货,进门的时候,还说要帮我忙,宁愿出去给人家做工,不怕苦。我一则想叫她侍候妈,二则一番好意,怕她受苦,没答应。哪晓得在家里太快活了,弄出祸事来!”“什么,像她这样的人想给人家做工吗?做梦!叫她去做吧!这样最好,就叫她去!给她吃一些苦再说!告诉她,不要早上进门,晚上就被人家辞退!她有这决心,就叫她去!我没死,不要回来!我不愿意再见到她!”“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好呢?”阿芝叔说,他心里可不愿意。“好得多了!清静自在!她在这里,简直要活活气死我!”“病得这样,怎么放心得下!”“要死老早死了!样子不对,我自会写快信给你。你记得:我可不要她来送终!”

阿芝叔呆住了。他想不到母亲就会真的要她出去,而且还这样的硬心肠,连送终也不要她。“让我问一问她看吧,”过了一会,他说。“问她什么!你还要养着她来逼死我吗?不去,也要叫她去!”

阿芝叔不敢做声了。他的心口像有什么在咬一样。他怎能要她出去做工呢?母亲这样的老了。而她又是这样的年轻,从来没受过苦。他并非不能养活她。“怎么办才好呢?”他晚上低低的问阿芝婶,皱着眉头。”“全都知道了,你们的意思!”阿芝婶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发着气,说:“你还想把我留在家里,专门侍候她,不管我死活吗?我早就对你说过,让我出去做工,你不答应,害得我今天半死半活!用不着她赶我,我自己也早已决定主意了。一样有手有脚,人家会做,偏有我不会做!”“又不是没饭吃!”“不吃你的饭!生下儿子,我来养!说什么她空手起家,我也做给你们看看!”“你就跟我出去,另外租一间房子住下吧。”阿芝叔很苦恼的说,他想不出一点好的办法了。“你的钱,统统寄给她去!我管我的!带我出去,给我找一份人家做工,全随你良心。不肯这样做,我自己也会出去,也会去找事做的!一年两年以后,我租了房子,接你来!十年廿年后,我对着这大门,造一所大屋给你们看!”

阿芝叔知道对她也没法劝解了。两个人的心都是一样硬。他想不到他的凭良心的打算和忧虑都成了空。‘“也好,随你们去吧,各人管自己!他叹息着说。“我总算尽了我的心了。以后可不要悔。”“自然,一样是人,都应该管管自己!悔什么!”阿芝婶坚决地说。

过了几天,阿芝叔终于痛苦地陪着阿芝婶出去了。他一路走着,不时回转头来望着苦恼而阴暗的屋顶,思念着孤独的老母,一面又看着面前孤傲地急速地行走着的妻子,不觉流下眼泪来。

本德婆婆看着儿媳妇走了,觉得悲伤,同时又很快活。她拔去了一枝眼中钉。她的两眼仿佛又亮了。她的病也仿佛好了。“这种媳妇,还是没有好!”她嘘着气,说。

阿芝婶可也并不要这种婆婆。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她得自己创一份家业。她现在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她正在想着怎样刻苦勤俭,怎样粗衣淡饭的支撑起来,造一所更大的屋子,又怎样的把儿子一个一个的养大成人,给他们都讨一个好媳妇。她觉得这时间并不远,眨一眨眼就到了。

岔 路

——鲁 彦

希望滋长了,在袁家村和吴家村里。没有谁知道,它怎样开始,但它伸展着,流动着,现在已经充塞在每一个人的心的深处。

有谁能把这两个陷落在深坑里的村庄拖出来吗?有的,大家都这样的回答说,而且很快了。

关爷的脸对着红的火光在闪动,额上起了油汗,眉梢高举着,睡着似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睁大开来。他将站起来了。不用说,他的心已被这些无穷数的善男信女所打动,每天每夜的诉苦与悲号,已经激起了他的愤怒。

没有谁有这样的权威,能够驱散可恶的魔鬼,把袁家村和吴家村救出来,除了他。人们的方法早已用遍了:熟食,忌荤,清洁,注射……但一切都徒然。魔鬼仍在街头,巷角,屋隅,甚至空气里,不息地播扬着瘟疫的种子。白发的老人,强壮的青年,吮乳的小孩,在先后的死亡。一秒钟前,他在工作或游息,一秒钟后,他被强烈的燃烧迫到了床上,两三天后,灵魂离开了他的躯壳。

这是鼠疫,可怕的鼠疫!它每年都来,一到春将尽夏将始的时候,它毁灭了无数的生命,直至夏末。它不分善和恶,不姑恤老和幼,也不选择穷或富。谁在冥冥中给它撞到,谁就完了,决没有例外。袁家村里常常发现,一个家庭里不止死亡一个人。在吴家村,有一个大家庭,一共十六个人,全都断了气。乡间的木匠一天比一天缺乏,城里的棺材也已供不应求。倘若没有那些不怕死的温州小工从城里来,每天七八十个死尸怕没有人埋葬了。尸车在大路上走过,轧轧的声音刺着每个人的心,白的幡晃摇着,像是死神的惨白的面孔。

恐怖充满在袁家村和吴家村。人口虽多,这样的持续到夏末,人烟将绝迹了。山谷,树木,墙屋,土地,都在战栗着,齐声发出绝望的呻吟。

然而,希望终于滋长了。

关爷已在那里发气,他要站起来了。

出巡!出巡!抬他出来!大家都一致的说着。

两个村长已经商议了许多次,这事情必须赶紧办起来。谁到县府去说话?除了袁家村的村长袁筱头,没有第二个。他和第一科科长有过来往。谁来筹备一切杂务?除了吴家村的村长吴大毕,也没有第二个。他的村里有许多商人和工人。费用预定两万元,两村平摊。

一天黎明,袁筱头坐着轿子进城了。

名片送到传达室,科长没有到。下午等到四点钟,来了电话,科长出城拜客去了,明天才回。袁筱头没法,下了客栈。然而第二天,科长仍没有来办公。他焦急地等待着,询问着。传达的眼睛从他的头上打量到脚跟,随后又瞪着眼睛望了他一眼。

第三天终于见到了。但是科长微笑地摇一摇头,说,“做不到!”袁筱头早已明白,这在现在是犯法的。如果在五年前,自己就不必进城,要怎样就怎样;倘使不办,县知事就会贴出告示来,要老百姓办的,在鼠疫厉行的时候。可是现在做官的人全反了。他们不相信菩萨和关爷,说这是迷信,绝对禁止。告示早已贴过好几次。年年出巡的关爷一直有三年不曾抬出来了,谁都相信,今年的鼠疫格外利害,就是为的这个。三年前,曾经秘密地举行过一次,虽然捕了人,罚了款,前两年的鼠疫到底轻了许多。袁筱头不是不知道这些。正因为知道,才进城。老百姓非把关爷抬出来不可。捕人罚款,这时成了很小的事。“人死的太多……”“关爷没有灵。”“没有灵,老百姓也要抬出来……”“违法的。”“人心不安……”“徒然多花钱。”

袁筱头宁可多花钱。他早已和吴大毕看到这一点,商决好了,才进城的。现在话锋转到了这里,他就请科长吃饭了。一次两次密谈后,他便欣然坐着轿子回到村里。

袁家村和吴家村复活了。忙碌支配着所有的人。扎花的扎花,折纸箱的折纸箔,买香烛的买香烛,办菜蔬的办菜蔬。从前行人绝迹的路上,现在来往如梭地走着背的抬的捐的乡人,骡马接踵地跟了来。锣和鼓的声音这里那里欢乐地响了起来,有人在开始练习。年轻的姑娘们忙着添制新衣,时时对着镜子修饰面孔,她们将出色地打扮着,成群结队的坐在骡马上,跟着关爷出巡。男子们在洗刷那些积了三年尘埃的旗子,香亭,彩担。老年人对着金箔,喃喃地诵着经。小孩子们在劈扣地偷放鞭炮。牛和羊,鸡和猪,高兴地啼叫着,表示它们牺牲的心愿。虽然村中的人仍在不息地倒下,不息地死亡,但整个的空气已弥漫了生的希望,盖过了创痛和悲伤。每一个人的心已经镇定下来。他们相信,在他们忙碌地预备着关爷出巡的时候,便已得到了关爷的保护了。

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迅速,当大家的心一致,所有的手一齐工作的时候。只忙碌了三天,一切都已预备齐全。谁背旗子,谁敲锣,谁放鞭炮,谁抬轿,按着各人的能力和愿意,早已自由认定,无须谁来分配。现在只须依照向例,推定总管和副总管了。这也很简单,照例是村长担任的。袁家村的村长是袁筱头,吴家村的是吴大毕。只有这两个人。总管和副总管应做的职务,实际上他们已经同心合力的办得十分停当了。名义是空的,两个人都说,“还是你正我副。”两个人都推让着。

在往年,没有这情形,总是年老的做正。但现在可不同了。袁筱头虽然比吴大毕小了十岁,县府里的关节却是他去打通的。没有他,抬不出关爷。吴大毕非把第一把交椅让给他不可。然而袁筱头到底少活了十年,不能破坏老规矩。他得让给吴大毕。“但是,县府里说这次是我主办的,岂不又要多花钱?”

吴大毕说出最有理由的话来,袁筱头不能再推辞了。

名义原是空的,吴大毕说。然而是老规矩,吴家村的人都这样说,当他们听见了这决定以后。年轻的把年老的挤到下位,这是大大的不敬,吴大毕怎样见人?若论功绩,拿着大家的钱,坐着轿子去送给别人,你我都会做,何况还有酒喝?吴大毕可为了这样那样小问题,忙得一刻没有休息,绞尽了脑汁!他们纷纷议论着。吴家村的空气立刻改变了。它变得这样快,电一般,胜过鼠疫的传播千万倍。大家的脸上都现着不快乐的颜色。吴大毕丢了脸,就是全村的人丢脸。这事情一破例,从此别的事情也不堪设想了。吴家村和袁家村相隔只有半里路,可以互相望到炊烟,山谷,森林和墙屋,可以听到鸡犬的叫声。往城里去的是一条路,往关帝庙会的也是一条路。人和人会碰着脚跟,牲畜和畜生会混淆,尤其每天不可避免的,总有小孩子和小孩子吵架。在吴家村的人看起来,袁家村的人本来已经够凶了,而现在又给他们添了骄傲,以后很难抬头了,大家忧虑地想着。

吴大毕也在忧虑地想着,在他自己的庭中徘徊,当天晚上。外面的空气,他全知道。而且他是早已料到的。在他个人,本来并不打紧。他的胡须都白了,一个人活到六十七岁,还有什么看不透,何况总管一类的头衔也享受过不晓得多少次数。袁筱头虽然小了十岁,可是也已白了头发,同是一个老人,有什么高下可争。在做事方面,袁筱头的本领比他大,是事实。他自己到底太老了,不大能活动。打通县府的关节,就是最眼前的一个实例。他觉得把这个空头衔让给袁筱头是应该的。然而这在全村的人,确实很严重,他早已看到,本村人会不服,会对袁家村生恶感。平日两村的青年,是常常凭着血气,免不了冲突的。谦让是老规矩,他当时可并不坚决地要把总管让给袁筱头。但袁家村有几个青年却已经骄傲地睁着蔑视的眼光,在推袁筱头的背,促他答应了。他想避免两村的恶感,才再三谦让,决心把总管让给了袁筱头。可是现在,自己一村的人不安了。“你这样的老实,我们以后怎样做人呢?”吴大毕的大儿子气愤地对着自己的父亲说。“你哪里晓得我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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