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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2 19: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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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剑秀

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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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厚韵

黄土厚韵试读:

情满黄土地气韵自流畅——叶剑秀作品《黄土厚韵》所蕴涵的气韵

鲁厚之

因叶剑秀的长篇小说《野太阳》而与之相识,我是他的热心读者,是《野太阳》唤醒了我对长篇小说的阅读兴趣,那一种流转在作品体内的气韵,不禁令人叹为叫绝。及至与作者相见,果然文如其人:豪爽真诚、大气敦厚、明亮而有文人特有的气质。听说他近日又出版小说和散文结集,我就有了急于阅读的念想,剑秀同志很尊重每个读者,就真的让我先睹为快了,很是感激。

这部集子是继《野太阳》之后的又一力作。他有着《野太阳》的气韵,但笔法却毫不相同:《野太阳》如江河奔涌气势恢宏,惊涛拍案朗然轰鸣;《黄土厚韵》简直就是栽种在故乡黄土地上的一丛丛文字的阴凉,三五成群的人物便从从容容地走进了这阴凉里。这是黄土地上长出来的气韵,是纯绿色、纯天然的,这是另一种气韵。比如吃饭,同样是家常饭,有的吃起来索然寡味,难以下咽;有的却味道深长,胜却西餐大菜,令人大快朵颐,一饱口福之后口角生香。《黄土厚韵》就是这样一部耐人咀嚼的、气韵悠长的作品。

什么是气韵呢?我们谈天论地时常常离不开一个“气”字,如天气、地气、元气、正气、义气、豪气等。世间万物如果没有了气,就没有了生机与活力。“气”是中国文化的根,“韵”是特定环境中特有的韵味或品位,气韵是文学作品的生命之源。叶剑秀同志的作品为什么会生机勃勃,气韵流畅自如呢?一

心系黄土地,感念桑麻事。剑秀同志生长在黄土地上,幼年饱尝生活艰辛,是那片贫瘠的黄土地滋养了他,及至离开几十年后仍念念不忘,特有的、淳朴的黄土情结,使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那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乃至每一块石头,俯首可触,动人心魄,每一寸土地都被他暖得热乎乎的。北山湾那片茂密而幽静的枣树林,曾滋生出七十九岁的老英雄四爷那不泯的雄心;闭塞而落后的小镇像一泓静静的湖水,怎能容得下八面来风和飘逸的青春?那清清的河水映出白花花的羊群,迷离着一对憨男痴女的常人梦幻;小前庄村南的清凉河上的石拱桥,演绎着两代人思想观念的演变轨迹;老槐树下热闹的饭市,是村人释放情感、增进友情的圣地;鲁山春潮涌动的大风,绽放着这片黄土地特有的奇香。他对故乡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那么的熟悉;他对故乡的每一个什物都是那么的了如指掌。两山间扭出一条小路,曲曲折折;那瘦细的古老的铜锅把,泛着神秘的幽光……

如果没有满腔的挚爱,是断然写不出令人耐看的作品来的,因为这些地方我们似曾在哪里见过,似乎又是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这就文学作品的典型性和巨大的包容性。正是这黄土情结给剑秀的文学创作注入了源头活水,正是这黄土情结铸就了他个人的创作气质。二

黄土地上的男男女女就像他手中的一串捻珠,被他捻得透亮,噙着逝水流光,令人回眸凝视、低眉沉思。《活祭》刻画了四爷为首的栩栩如生的众生相,内容厚重,气韵绵长,真不愧是获奖作品。七十九岁的四爷,身板硬朗,手拿一根七尺长的棍子,威风四射寒光逼人,他是王家冲当年的大救星、大英雄。几十年来他的思想统治着王家冲,连村干部也得敬他三分。几十年来他的七尺大棍,不知抡下了多少“违规”的男女,包括他的老伴四奶奶,60年代因救奄奄一息的他,四奶奶偷了食堂一碗苞米粥,竟差点儿被四爷的七尺大棍活活打死。抗美援朝他毫不犹豫地把儿子送上前线,血洒疆场。四爷没掉泪,反倒觉得十二分的光荣。四爷没当过官,但是有权势,有威风。活得硬硬朗朗,宁折不弯,吐一口吐沫也立地成钉。

社会的飞速发展,王家冲人的思想渐渐活跃了,四爷隐约感到自己的统治地位有些动摇,虽然人们对他还一如既往的敬着。“都说四爷老了”,四爷心里有些不服气。一日,他冒着刺骨的寒风,悄悄走进了北山湾的那片枣树林。原文这这样写道:

四爷倒背着七尺长的大棍,在树林里停稳了步,眯着眼望着远处灰蒙蒙的低旷的山野咬紧了牙骨。面无表情久立不动,一任银须飘飘,好一会儿才自语道:“这筋骨不再抖抖,怕是难镇住人心了。”

四爷甩出七尺大棍,脱下棉袄,紧紧腰中四扎宽的暗蓝腰带,深吸一口冷气,猛转身扎下马步,左手扶胸,右臂伸直,右手中食指并拢,目光随指尖平移……。急转收身,燕子衔泥般抓起地上的七尺拐杖,杖棍平地拔起,“嚓”地一声脆响,四爷腾空落地,一棵手腕粗的枣树被拦腰斩断。

四爷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平静的脸上绽放着喜悦,双眸里闪放着自信的亮彩……

这段文字写得干脆利落,真实地描写出了四爷欲重振当年雄风的愿望,他从这一举动里似乎找到了力量,证明他不老,能继续统治王家冲。其实表面刚强的背后,隐藏着他的不安与焦躁,真是岁月已逝,英雄气短啊!他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借山菊娘的祭日,再抖威风。名曰祭山菊娘,实则是祭自己,借此检验一下自己的威势。山菊姊妹几个当年的“出轨”与“守规”者,那一天都聚集在了王家冲。面对而今的贫富差距,四爷固守的观念全乱了:为什么当年因“出轨”遭人唾弃的人,开着轿车趾高气扬地炫耀着回村了,今日的艳羡代替了当年的蔑视;当年“守规”被夸奖的人,驾着驴车畏畏缩缩地低着头也进村了,今日的冷漠替代了当年的夸奖。面对捐款的“出轨”者和灰溜溜退出的“守规者”,四爷虽威风凛凛地站着,但“他的目光已呆滞发木,有东西在眼里滴溜溜地转悠。”四爷万感交集,自己毕竟是条硬汉子,可是面对新的形势变化和人们浮躁的心态,他嘴上不说,但内心深处的坚冰已软了下来,几十年来自己苦心经营的规矩在金钱面前已显得苍白无力了。四爷茫然了,心中的一团乱麻再也捋不清了……四爷的形象刻画得很成功,他身上充满着一种流动的气韵,给人以闻其声,见其人,临其境的感觉。他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代表,是一种思想理念的代表,他是黄土地上盛衰起伏的参与者和见证人。三

叶剑秀同志是黄土地孕育出来的作家,就像陕北民歌信天游一样,既流淌着苍凉雄浑的艺术血液,又承载着厚重深远的文化使命。他笔下的许多人物形象个性鲜明,但绝不雷同。这就是作品的“生命力”和“心灵信息”。古人认为文学创作是一种由内向外的精神活动,这种活动的进行有赖于创作主体内在的精神力量和精神境界的充实与活跃,这就是作品的“气”。只有精神境界高远,内心充实,不浮不躁的人,才能创作出“有塞天地之气而后有垂世之文”(明﹒王文禄)。气之盛衰决定创作的成败。

书中塑造了一群血肉丰满的黄土地上的女人形象。她们是黄土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如果没有她们,黄土地将黯然失色。她们中的大多数,一辈子几乎只承担着传宗接代工具的使命:只有皮肉,没有精神,所以结成的夫妻仅仅是为了糊口传宗的“米面夫妻”。但又各不相同,有的女子纯是男人的附庸,男人咳嗽一声能吓掉半个胆的有:逆来顺受的徐老套的妻子(《

一方小镇

》)、点着小脚的四奶奶(《活祭》)、百依百顺的村支书的老婆(《转儿》)等。这些可怜的女子默默地承受着几千来的封建思想,善良地去经营着自己的家庭:伺候公婆、养育子女、服侍丈夫,家里忙完忙地里,像一头驴子拉着沉重的磨盘,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从红颜少妇到西风枯草,几十年足不出户,她们没有爱情,没有欲望,没有希望……连一声心底的呐喊也不敢有,直到最后黄天厚土还她一个公平。作者在写这一类人物时,给予了无限的同情与无奈,传达出一种特别沉重和压抑的感觉。

青年女性就与之不同了,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闪烁着新时代的光彩,给黄土地注入了新的活力:精明能干的花嫂是“是当墒的料”,“小家领得有板有眼。”她身在黄土地,心中却向往着外边精彩的世界。文中这样写道:

渐渐地,花嫂觉得窝在家里活不出个能耐,就想到外边闯荡,农活闲下来,田野里扫过似地静,害瘟疫般缺少生气,晚饭后冷风围着村子吼,把人困在屋里不安生,花嫂偎近老成哥:“俺想出去跑生意。”“恁淡,就凭你那三俩本事?”“不够使?”“女人在外混荡保不准里。”“女人有时比男人挣钱容易。”“凭啥?”“凭着俺的心眼,还有力气,放心,俺绝不挣不清不白的钱。”

老成哥“呼哧”喷出一口粗气,点点下巴。

果然花嫂外出两年,驮着一身春晖和成捆的票子回到了村里,人们先是羡慕眼馋,继而指指戳戳,怀疑花嫂挣钱的来路不正道。花嫂于是“情绪大跌,潜心鼓捣家务”,外边的一切给男人,不久老成哥倒觉得日子寡淡无味,恳求花嫂外出闯荡。

从这里看出女人要做一番事业要比男人困难得多,做不成招来讥笑和嘲讽,做成了招来怀疑和蔑视,在世俗者的眼里仍然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即使再窝囊废也是一家之主。封建的残余思想在这片黄土地上依然存在,她们虽然比上一代进步了许多,但她们确实是戴着脚镣的舞蹈者。她们无法摆脱那种沉积在民族文化深处的保守性。她们善良、本分地卫护着自己丈夫的权威,尽管嫁过来时不愿意,但她们都认了命,对家庭负责任从无二心。爱美丽、更爱家庭的老三家里(《乡下女人》)、做事有主见的新凤(《盖房》)等,她们都是十分优秀的女性,是这片黄土地上家庭和睦的支柱。有道是“一个好媳妇带好三代人”,从这些年轻女子身上我们感到这是充满希望的黄土地。

在这片充满希望的黄土地上,作者饱蘸情感放飞希望,预示黄土地美好的未来。如《活祭》中的小人物王长民、《一方小镇》中的两个“风流姑娘”及徐老套的儿子、《

转儿

》中的福根、《

石拱桥

》中的虎生、《武之道》中的三弟等,这批优秀的后生就是黄土地上将要灿灿发光的星星。

当然,黄土地也不是一片净土,只要拉下粪便,就会招来几只令人作呕的苍蝇。《

回音

》中的队长残害了如花似玉的冬枝姑娘,上演了黄土地上“孔雀东南飞”的新悲剧;《转儿》中村支书以怜惜孤幼为名,霸占无爹无娘的转儿多年,无奈转儿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孩,以此要挟支书把女儿秧儿许配给自己的弟弟。转儿怀着支书的孩子嫁给了木匠张尾巴。小说中的支书就是一只道貌岸然的苍蝇,就是他毁了自己女儿的一生,秧儿傻了,她的恋人福根走了;水灵灵的转儿被老苍蝇玷污了,身上也发着恶心的臭气。当她那三十多岁的丈夫满脸春风地向支书道着喜时,支书佯装纳闷。

张尾巴道:“转儿生个白胖小子,真是托你的福,不是你凿这个窟窿眼,我能对上这个榫?”

支书的脸赤红化作猪肝。众人窃窃笑开去。

转儿仍乐,满月抱着孩子上街,还总到人多的地方去,有人细看,转儿抱的孩子果然白胖,只是极像小时候的秧儿。

这段文字寥寥数语,各色人跃然纸上,呼之欲来。爱耍心计的转儿虽然很要强地完成了父亲的临终遗言,虽然报复了村支书,同时也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害了善良的朋友秧儿,也害了自己的亲弟弟。她的“乐”实际是含着眼泪的的无奈欢笑。读罢让人愤恨、让人唾弃,让人无奈,心中涌起一种沉甸甸的酸楚。

这部书中的不少作品构思十分巧妙,给人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美感。《人约黄昏后》就是奇思妙想的典范之作,《奶名》笔锋轻轻一挥,便见嘲讽之意,《店·桥·人》奇巧成章,对比鲜明,《老槐树下》有着坚定不移的“夕阳红”,《土地》巧妙地揭示了农村殡葬改革的艰难与无奈。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感荡心灵者气也。看来作者做文养气是很有功底的,因为他善于通过人物质朴的、原生态的生命体去思考那些深深埋在黄土层深处的更多的东西……四

叶剑秀同志不但小说写得精巧,而且散文也写得很美,很有气势,如江河而下,澜翻汹涌,滚滚不穷,乍出乍没,姿态横生。其气浩然,流动而无处不达。近代曾国藩说:“有气则有势,有意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古人绝好文学,大约于此者之中。”叶剑秀同志的散文当属此四者。他为什么能做到这些呢?清代黄子云说过:“眼不高,不能越众;气不充,不能作势。”他的作品有气势,有意度,有情韵,有趣味,自然流成不作势,是因为他境界高远,胸襟坦荡,即使三杯两盏淡酒,也照样流泻出英雄豪气。《春潮涌动唱大风》像安塞腰鼓一样,在鲁山这片黄土地上敲响,“容不得束缚,容不得羁绊,容不得闭塞。是挣脱了、冲破了、撞开了的那么一股劲!”笔锋恣肆,如潮如涌。把鲁山天然丰沛的山水、灿烂的文明放入华夏版图的大背景去运笔。从远古的夏朝到历代群雄逐鹿中原,从仓颉造字到仰韶文化的源远流长,从墨子放逐天涯回归故里到鲁班技艺神话,从元结的诗情飞扬到梅尧臣的醉乎山水,从元德秀勤政为民到今日县政府的清廉举措,从古代文明到今日的现代巨变……上下几千年,纵横华夏广袤的大地,大笔一览全在胸中,实在是了不起。鲁山是一片文化底蕴深厚,物产资源丰富,人杰地灵的宝地。作者面对生养自己的、春潮涌动的这片热土,按捺不住内心的滚滚春潮,于是洋洋洒洒高唱大风。这篇文章手笔之大,覆盖面之广,气势之恢宏浩大,语言之大气而壮丽,唱出了鲁山人千百年来的豪情壮志。只要开卷读之,胸中便平添几多鲁山人的豪气和骄傲。毫不夸张地说,能如此全面地、真实地讴歌鲁山古往今来辉煌成就的文章,至今为止前不见古人,后望来者。

企业家给社会的效益是显性的,而文学家给社会的效益却隐性的。文学是上层建筑层面的东西,“是一种情怀,是一种影响,是一种温暖。”正是这“情怀、影响、温暖”推动着人类的进步和发展,缺失了文学就像人缺失了血液。人毕竟不是单靠吃米活着,人是有感情的、能思维的万物的灵长。文学给人注入了生命的活力,这种生命深处的滋养是无价的,与金钱是不能等而视之。叶剑秀作品的价值就在于他给人以鲜活的生命之气,这气滋养着生命的体征,催人奋发向上,从而创造出一定的社会价值,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东西。

在散文卷中,作者眼之所及皆青山绿水,充满无穷的神韵。牛郎故里优美的神话传说成就了千古爱情佳话,烟波浩渺的昭平湖蕴藏着无尽的秘密。尤其是饥馑岁月中从五爷家树上偷来的一篮洋槐花,偷乐了孤独的五爷和五奶的心,冰释了本家三代亲人间的隔阂,拆除了老一代人心中的那堵厚厚的土打墙。而今那特殊的槐花香依然浸润在作者岁月的流光里,每每忆起令人泪如雨下。这就是作者丰富的情感世界:常怀感恩之心面对生活,常用欣赏的眼光看待事物。若感情世界一片荒漠是断然孕育不出来这样有生命力的文字。故乡高山上的每一棵栎树,河湾里的乡野趣事,乡村教师的默默耕耘等都被作者情感的浪花冲刷得晶莹剔透。用佛家的话说,只要你心中有佛,那么在你的眼里人人都是佛;只要你心里装满阳光,那么你的生活里就处处阳光灿烂。叶剑秀同志的作品以“气”贯通,联翩列出,痛快淋漓,灿如其人。

读书的过程如蜜蜂采蜜,你纵然“占尽无限风光”,但采到的蜜是有限的,你纵然阅读了一大摞的书,也不一定全是精华,只要从中能得到一点点触动心灵的启示或一点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也就不错了。读叶剑秀同志的《黄土厚韵》除了字里行间酣畅流动的气韵能让你为之振奋之外,还能给你以“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感觉,虽非字字珠玑,却能从不同的角度有所收益。那是他用特有的深情种植在黄土地上的一丛文字的凉荫啊!请你真诚地走进去,歇息一下疲惫的身心,感受一下黄土地特有的韵味儿。相信你一定会带着溽热而进,揣着凉爽而归。倘能如此,你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读好书的人幸福,幸福的人才能读到好书。

小说卷

活祭

都说四爷老了,可四爷活的还很壮实。

天近黄昏的时候,老日头隐进了厚厚的云层,远山没有一丝霞辉,天地间一片浑浊。四爷拖着七尺长的拐杖悄没声地溜进村垭口,翻过村北的壕沟,走进了北山湾的枣树林。

节令已入腊月,空气里透着浸人心骨的寒气。凛冽的寒风从山后漫过来,扭过山嘴,就抖出了嚣张的淫威,在山湾里呼啸着打旋。山脊和沟崖上干枯的草丛俯首鸣泣,地上被卷起的杂叶乱草在空中沸扬翻转,一会儿就抿在了光秃秃的枝丫上,猎猎作响。几只叫不出名的鸟雀唧啾出几声凄惶的哀怨,蹿入空中倏然不见了踪影。风在枣树林里穿梭,撕扯着四爷肥硕的棉袄下摆。四爷倒背着七尺长的大棍,在树林里停稳了步,眯眼望着远处灰蒙蒙的低旷山野咬紧了牙骨。四爷面无表情久立不动,一任银须随风飘飘,好一会儿才自语道:“这筋骨不再抖抖,怕是难镇住人心了。”

四爷甩出棍,脱下棉衣,紧紧腰中四扎宽的暗蓝腰带,深吸一口冷气,猛转身扎下马步,左手抚胸,右臂伸直,右手中食指并拢,目光随着指尖平移……。急转收身,燕子衔泥般抓起地上的拐杖,仗棍平地拔起,“嚓”地一声脆响,四爷腾空落地,一棵手腕粗的枣树被拦腰斩断。

四爷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平静的脸上绽放着喜悦,双眸里闪放着自信的亮彩……

七十九岁的四爷是不是就老了?

四爷走出枣树林,背着七尺长的拐杖站在一块岩石上,望着山下的村庄,又眯起了炯而溢神的眼睛,下意识地呼出了一声重重的鼻音。

四爷正要往回走,扭身瞥见了枣树林旁边的一片坟冢,心忽有启动,就迈开坚实的步子,走进了那一片坟茔。

这是四爷家的祖坟,也是村里的祖坟。这里覆葬着他们王氏祖先的亡骨,也招纳着王氏近门男女的魂灵。四爷在祖坟里踱步转悠一阵,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属于他的位置后面,已排上了两代,堆隆着几十个圆圆的土丘。

四爷是该老了。“怕是三年五载我还埋不到这里。日后我伸腿了,谁来撑住王家的门面?”四爷像是对自己低语,也像是对祖先嘀咕。

四爷缓缓向一座坟丘走去。这是山菊娘的坟,去年这个时候埋下的。坟顶的魂幡还没有沤尽,顶尖处一撮子孙葱还泛着青鲜的旺力。“今个是腊月十六,十九就是山菊娘的周年祭日”。四爷忽然记起了,眼一眨滚动出了异彩。这异彩灼人,这异彩是四爷要做一件事前的隐兆,壮观的事体会在这异彩深处板结成坚硬的主意。

山风歇息一阵,更加疯癫了。

四爷走进村的时候,天色已昏暗下来,黑森森的夜幕罩严了参差交错的房舍,有些土院的门窗里已亮出灯光,村街上冷冷静静。不知谁家的女人在呼叫猪崽,声音扯得尖利,一时又把街面衬得十分空寂。四爷在山福家门前驻下脚步,朝闭着的门里喊“山福!”

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了一张老茄子似的蔫吧脸。“四爷——。”见是四爷,山福连忙堆起笑,两扇厚唇一咧,两颗焦黄的门牙就突兀出来。“家坐,四爷。”

四爷随山福进了屋。山福的女人正蹲着刷锅,头也没抬,连给四爷打个招呼也没有。四爷撇一下女人,咽下一口唾沫,紧巴着脸悻悻坐下了。“有事?四爷。”山福识趣地递上一支烟。“赶十九,你娘周年,咋盘算?”四爷点着烟,吸一口又吐出来。

山福的女人端起锅出了门,把门外的猪槽敲的“梆梆”响。“等他姑们回来,作个商量。”山福凑上前说。

女人走进屋来,“他姑们不回来,俺可照应不起。”“我和山福议大事,家里娘们少插话。”四爷有些愠怒了。“喜梅,你屋去”。山福忙起身推搡女人。女人哼了一声转身进耳房。

四爷狠狠剜盯着耳房摆动着的门帘。“四爷……”山福知道又惹了四爷的脾气,挨紧四爷坐下。“大祭大奠一码子事,要弄出个体面来。这事我做主,谁还能挡了?”四爷笃笃敲着桌子。“四爷,我的家底你知道,怕务治不起个热闹”。山福一旁轻声说。“你想屙软蛋?”四爷看紧山福。“哦,哪会呢。”山福嗫嚅着。“让他姑们都回来,再给村里传个话,就说这事我张罗,看他哪个不来!”“四爷,您的身体……“。“咋了!”山福的话正戳到了四爷的痛处,四爷忽地站起来,“身体咋了?你也这样咒我?”四爷哆嗦着双唇,喷出了唾沫星子。“不,四爷……,我是说……。”“这事你照我说的做,我就是要叫村里人看看哩!”

四爷走出屋子,脚步把地踩得咚咚响。在院里忽又转身对送出来的山福说:“家里女人没个规矩,也该捏巴捏巴。”

山福点点头“喜梅的脾性不好……”“再烈的女人也吃硬教调。我这七尺大棍抡下多少女人?叫捏巴就捏巴,能上天?”四爷把音腔叫得很响。“是得挨整治。”山福也直直身子,喷个饱嗝。

女人在屋里“哐当”一声关严了门扇。四爷背着七尺拐杖在街上走着,身子挺得很有气魄,步履铿锵呼呼生风。要是白天这样,不知多少人见了要揪心身颤,四爷可是多年没有背着大棍走路了。

四爷巴望着过十九。

这地方不穷酸,肥腻腻的沃土养庄稼,庄户人也就有了殷实的日子。

八百里的伏牛山雄雄壮壮,绵延横亘,逶迤到这里却嘎然而止,甩出一片坡坡岭岭,胳膊连筋,筋连腿地撕拽着。只有村北的牛郎山孤峰突起,危崖耸立,还有点山的架势。牛郎山长年被风雨剥蚀,山上秃秃荒荒,只养些杂草荆丛疯长。山前的阳坡处也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砍了长,长了伐,终也不见长成材料。山上被汛洪刷出几条大沟,沟底均有涓涓细流汩淌,出沟口又汇成清澈涧溪,绕乱石挟细沙淙淙而下。正对着各条沟嘴,积千年冲淤为一大片平川,川的尽头,座落着村子。村子不大,有百十户人家,大都姓王,村名就唤王家冲。

王家冲被周围的丘岭环裹着,北面的牛郎山似一道天然屏障,把村子和几十里外的乡所大镇、繁闹县城隔开。因交通不便,王家冲自古与尘世少缘,日子象在一个山匣子里,过得平平稳稳,白天翻黑夜,春华变秋实,日暮劳作,繁衍生息了一代又一代。

只是近年来,不知外边的世界咋折腾,念过几年书的年轻人到外边走两遭,回来就变得娇声娇语。四爷常发愣,思磨着外边的世道:年轻人把衣裳紧身勒尽肉里就好?惹人的地方兜得显山显水就好俏?姑娘们露着皮肉扭着屁股不是做姨子的材料?常有些上了年纪的父母向四爷诉说着本家人自作自贱的事,四爷听了就戗白:“扭来了疯去了,能不出事?管紧巴点!”但四爷总不出头,再也不动用他那七尺大棍。

一棍抡倒一个,得抡倒多少个?村子熬到眼下这一步不容易,当初不是平着四爷的七尺大棍……。

春日天,挨近晌午的日头抖出燥热来。山野里、路旁边的野花焉焉地收拢了花瓣,打起瞌睡。一只黄毛大狗从山岔里窜出来,吐着猩红的舌头,伸出脖颈嗅闻一阵,又低头疯跑过去。空气里裹着腐朽的尸臭,在山野里飘曳,寒人肺腑。蛇样的山道瘦路上,一个魁伟英俊的小伙子,用一根七尺长的大棍挑着担子悠悠走过来。在牛朗山的一个沟壑旁,寻到一棵大树,停下来放稳担子,就扯起衣衫抖扇着。一会儿,小伙子走下山道,蹲在了一道小溪的身边,掬一捧清凉山溪水在脸上胡乱搓一阵,又掬一捧捂进嘴里,这才站起身。小伙子撩起衣襟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边转了身。一抬头,小伙子不觉一愣,毫毛惊乍,彻骨透寒,一把乌亮的枪口正对着他。“劫贼”。小伙子心里想着,未敢出声,正眼瞭一眼对方,一顶瓦灰色的礼帽扣在前额上,前檐半掩半露地折着双眼,一副鹰嘴鼻梁下,两扇肥厚的嘴唇紧绷着。“你这是……?”小伙子轻声问。“少废话,跟我走。”汉子挥动着枪头。

这一带沟叉交错,丘岭勾连,自古养枭雄。近年来战乱频繁,年景饥荒,就生出了如毛成串的盗贼。他们夜伏日出,在路断人稀的山野里残榨路人,谋财害命。小伙子听大人们讲多了,今天算是落到自己头上。他心里明白,那人会把自己逼上死角,然后扣动扳机,再去翻抖他那不值钱的担子。小伙子想着被枪顶着腰眼慢慢向前走。前面是一座石砌的拱形小桥,小伙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一步一步踏上阶石。忽然小伙子猛一转身,一脚踢出,那汉子顺坡翻滚下去。汉子还没有爬起来,只见小伙子又凌空飞过来,双脚如磐石般地砸在了汉子的手腕上,任汉子怎么嚎叫挣扎,也难易挣脱。“少爷饶命,少爷饶命!”汉子啃着地求告。

小伙子从地上捡起手枪,松了脚步,“你也配吃这碗饭?”“不常干这营生……。”“哪村的?”“杜家冢的。”“干几回了?”“不不,我是在刘大胡子手下当差的。前天王家冲的张二爷送来信,叫刘大胡子去收拾王家冲。今个刘大胡子叫我传话给张二爷,让他做个内应,回来半道上碰上您啦,就想捞……,我真是有眼不……。”“人马啥时开进王家冲?”小伙子喝住汉子问。“说是过晌”。小伙子一惊,抬头望一眼天空,簇紧眉头低吼一声:“贼盗!”然后一掌推出去,鹰嘴鼻就倒退几步,撞在一块岩石上,嘴里顷刻就冒出一滩血液。

小伙子挑起担子,匆匆上了路。

……

老日头刚扭西,刘大胡子就带着二百多只长枪短炮,近三百号人马,围严了王家冲。

村子里沸嚣一片,街面脚步杂乱地跑动着,纷纷涌向寨墙。寨门早闭了,男女老少还不断地向寨门堆隆石块。街上的老人小孩哭喊着,也有一些年轻女人一边拖运石块一边嘤嘤啜泣。领首的王老大在寨墙上吼下话:“谁再哭我宰了她个臭娘们!天塌地顶着,头割碗口大的疤,哭就有好果子了?”接着王老大吩咐下来,“青壮年男子分守寨门,有刀提刀,有棍提棍,女人们向墙围上递石块,炮手们把好土炮,看准火候就放。老人孩子们家里躲着去。”王老大吩咐完毕,又对一个年轻后生说:“小牛,去对张老二说,让他出几条枪,来几个家丁,抵抗外贼,他也有份,敢说个不然,我王老大日后找他算。”

王老大领着几个壮实青年守着最紧要的北寨门。张二爷家也来了十几个家丁。

张二爷是张绿头的二少。张绿头是村里的大户,屁股下坐着王家冲的几百亩地,权势遮天。这张绿头吞吮着村里人的血,生生养足了一个昏昏色性,除了接妻纳妾,就变着法去祸害村里的女人。那年张绿头糟践了王发林的婆娘,女人气绝吊身,王发林怒羞不过,就去张家硬拼,结果被张家的家丁打卧在床上,临咽气不得不把八岁的儿子送到山外。张绿头后来色迷心窍,竟把自己的儿媳搂进了被窝,儿子知道后就挟迫老爹交出了家中大权,此后张绿头就又戴了一顶灰头大帽,把家事交给儿子支撑。张二爷比他爹还毒!前几年山外边共产党闹得紧,王老大就拢起村里人抗租。张二爷知道外边局势多变,也不敢强惹这些穷汉子,就放宽了不少租规,弄得村里人也能吃饱肚子过安稳日子。这年头听说共产党也不断吃败仗,张二爷就又抖耍起来,他要找靠山,没有靠山就难收拾王老大这一帮子穷汉。张二爷看准了刘大胡子。这刘大胡子是远近闻名的匪杆,靠住这棵大树,就再也不怕村里的人反了天。眼下刘大胡子围了村子,王老大又叫去人出枪,这正中了张二爷的小圈套。

刘大胡子的人马和守寨的人交上了火。

女人们听到枪响,纷纷退下来躲进家中,姑娘们吓得抖瑟着身子拱进老人怀里哭泣。寨墙上的男人还在嘶喊着、拼打着。

约莫两个时辰,枪声停了,女人们开门去打探,才知道寨门上的土炮放完了,石块也用光了。刘大胡子的人马停了枪火,嚎叫着往寨墙根下涌过来。王老大急中生智向众人喊:“操起家伙,上来就拼,谁要怯阵敢倒退半步,我宰了他!”

匪贼们爬上寨梯,瞅准一个就放一枪,顷刻寨门上就歪倒了许多守寨的青年男子。人头在寨沿上摇动,血顺着寨墙流下来,寨墙成了血墙,场面好惨烈!

王老大暴怒:“有种的上来,放下枪跟老子个个拼!”说着,王老大脱掉上衣,光着脊背对着匪贼们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果然有几个爬上来和王老大交手,结果都作了王老大的刀下鬼。王老大杀得眼红,浑身的肌肉紧绷着,脊背上泛着油浸浸的亮光……。张二爷的一个家丁托起枪瞄准了王老大……。

王老大身子一挺,猛扭头怒视着家丁,忽地甩出了手中的大刀。家丁惨叫一声滚下寨墙,王老大也“咚”地一声倒在了血泊里。

北寨门失守了,接着四方寨门都涌进了成群的匪贼。一时村里家家户户的篱笆门被踹开了,女人们嚎啕尖叫,刺人心肝。

刘大胡子钻进一家屋里,从床上拖出一个娇嫩的姑娘,老鹰戏小鸡似的抓起来,又放在了破床上,然后砸上了他那壮牛般的身子……。刘大胡子敞着怀走出来,又有几个匪贼窜进去……,姑娘绝望的呻唤渐渐低弱、中断。

村街上到处是匪贼们追捉女人的惨景。

挑担的小伙子在寨墙上露脸的时候,已经是大汗淋淋了。他望着面前的惨状,知道自己回来晚了,眉头便簇成疙瘩,双手狠狠地抱紧了自己的脖颈。村里的几处房子已燃起了熊熊烈焰,匪贼们兽性发泄已毕,带着极大的满足该撤离了。

天近黄昏,匪贼们散散拉拉从街面上走过来,个个袒胸露怀,淫荡嬉闹。紧接着是几辆马车,车上装载着劫来的粮食衣物。刘大胡子坐在最后的一辆马车上,身旁还紧偎着一个酸滴滴的女人,这是张二爷的四太太,这回算送给了刘大胡子做犒赏。张二爷和他的家丁在马车后面一路跌跑着,比划着,不时献些媚,拍着马屁。刘大胡子坐在车上一边撩逗着女人,一边畅怀淫笑,竟没顾及洒一眼一旁撵着的家狗似的张二爷。

这一切都摄进了掩伏在寨门上小伙子的眼里。“啪”!忽听一声枪响,拉车的枣红马一声鸣嘶,栽倒下来。顿时匪贼们惊慌失措,哗啦啦扣动枪支。刘大胡子利索地从马车上翻下来,阴险地向四处惊望,还没待他回过神来,忽见一个人影从头顶上飞来,刘大胡子赶忙沉稳地迎战。刘大胡子久闯江湖,知道武道上侠客豪杰颇多,可自己结交甚广,敢惹自己的还不多,今天算是碰上个送命的黄嘴叉子,也该老子过大瘾。刘大胡子一边步步进招,一边连连败退。两人短兵相接,难分难解,匪徒们难以开枪,见到主子又占了上风,纷纷放下枪观斗。小伙子最后把刘大胡子引上了寨门,使出了绝招封喉掌,一掌出手,钢指牢牢抠住了刘大胡子的咽喉,“再动我要你的小命”。

刘大胡子在寨上传下话:“放下枪支粮钱,都出寨门去。”

匪贼们纷纷撤离,也有些刘大胡子的贴身干将高喊着涌上寨门。“看掌!”小伙子一挥手,刘大胡子的胡子脸上就印上了红红的掌痕,一会儿便七窍迸血瘫下身去。小伙子一手抓住刘大胡子的脖梗,一手端住屁股“嗖”地一声扔下了寨墙。小伙子又抽出了七尺大棍,对着涌上来的匪贼横扫过去。

小伙子纵身一跃跳下寨门,跑到马车旁,在车底下拖出了张二爷和四太太,一手提一个,双手用力一碰,两颗头颅就撞出了飞溅的血浆。

村里人纷纷出来了,村街上涌满了男女老少。女人们顾不害羞,披着散乱的头发袒胸露怀,神情麻木,目光滞呆地望着小伙子,似在默默倾诉着她们的奇耻大辱和村子的不幸。“老四,老四回来了”。老人们辨认出了他们的老四。

残存下来的几个青壮男子,也从寨墙跟下的树丛中出来了,还抬着奄奄一息的王老大。躺在地上的王老大无力地翻开眼皮,凝视着小伙子,低语到:“老四,你回来了。大哥我无能无德,撑不住王家冲,群龙无首不行。记住我四叔和二婶是咋死的。以后村子就交给你了,要让咱村里人过安稳日子。”“大哥,我记下了,我外出学艺十二年,为的就是这个。”

众人都给老四跪下了。

老四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禁不住热泪滚滚。

如今,那七尺大棍已成了四爷的拐杖。

晚饭后秋水来找四爷,说是开会,问他去不去。四爷顿了顿,今晚得去,山菊娘周年的事,得在会上提提,好给村里个郑重。

山风吼累了,不知飘游到哪儿打盹去了。月亮仍躲进云层里,怯冷似的不肯露脸。山野、房舍灰白灰白的,大风过后的村庄更显的凄凉、萧条。

山福家里还亮着灯。

山福坐在灯下抽闷烟,女人已睡下了。一阵子吞云吐雾过后,山福甩掉了最后一个烟屁股,站起身“呼”地喘出一口粗气,“敢惹犯四爷,真该吃整治了。”

山福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要捏巴自己的女人了。

山福摸进里屋,拉亮了灯,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不知如何下手。他呼哧一阵,猛地扯起女人身上的被子,朝着女人白花花的肥实屁股就是一大巴掌。

女人从梦中醒来,拨拉一下发麻的屁股,忽地折起身子,惊乍地望着山福,厉声喝到:“你穷折腾啥?”“你敢惹四爷,不给你个教训,能上天?”“嗬——,听老头子放个屁,就来和我耍脾气!”“臭娘们,看我不揍扁你”。说着山福扑过去。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女人瞅准时机,上前一把揪住了山福的致命玩艺,牢牢箍紧。“你要再和我动肝火,我掐断你的命根!”女人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两吊奶子一悠一悠的。

山福蹴着身子,慢慢就向女人讨饶。女人松了手,山福就捂住裤裆乖乖地躺在床上,安稳地听女人训教:“你废物一堆,撑不起这个家,啥事不该我管管?指望你怕要把日子丢到别人后面哩!说一句话,你就朝我轮巴掌,就这熊本事?你个没血没筋的软骨头。枉长男人一嘟噜!惹恼了我,我走!”“喜梅,不,我是怕得罪了四爷。”“就不怕得罪我,我犯着哪一条戒律了?”“四爷他说话……”“一家有一家的事,他能管着了?”“我怕他动用那棍。”“他敢!”“抡倒多少人。”“没有王法?”“四爷的话就是规矩。”“这规矩得改。”“几十年了,秋水当了十几年支书,啥事不是都依着四爷,哪回开会不去请四爷?王家冲的事四爷说了算。”“怪不得听他冒股烟,你就和我较劲。”“我怕”“怕啥?”

王家冲的规矩是该改了。谁改得了?四爷办的哪一桩事不是为了王家冲?王家冲是四爷用骨血和七尺大棍的威风换来的,四爷的权威也是王家冲的人给的。

在刘大胡子血洗刘家冲的那一年,四爷就娶了村里的俊俏姑娘做媳妇,第二年就生了一个白胖小子。四爷领着一个家庭,领着一个王家冲,凭着一根七尺大棍,安安稳稳地过日月,一直到解放那阵儿。五〇年抗美援朝,孩子长大了,四爷就把儿子送到战场上,当年就传来凶讯,儿子的热血流在朝鲜的国土上。四爷断了后,活得更硬朗了:“值了!”村里人都为四爷的话长精神,这是王家冲的光荣!四爷从没挂过官衔,但总把着村里的事,他是王家冲的主心骨,又是烈士的爹,谁都敬着,习惯了。

六O年闹大荒,山外边的风刮得紧,顶不住,王家冲就也办起了大食堂。一年没下来,人的肚子饿干了,村外的枣树林旁不断地添着新坟。四爷坐着瞪起凹陷的眼睛发怒:“还不胜当初叫刘大胡子用枪崩了!”

漫长的冬夜,四爷再也难以睡下。王家冲就这般煎熬下去?到头来村子散在我手里,咋向祖先交代?难道我也拢不住王家冲?四爷想不通,一直在野地里转呀转。很晚的时候,四爷才走进村子,刚一进门,老伴就为他递上了一碗稠乎乎的包谷粥。“哪儿弄的?”四爷问。“食堂拿来的。”“你偷了食堂?”“俺饿的真顶不住了,你也该吃些东西了。”老伴乞望着四爷。

四爷闷闷坐下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悠一阵,然后死死地看定一个地方,连口地抽起烟来。一团烟雾散淡后,四爷一双老而浑浊的眼睛微微迷蒙了……

四爷没有接碗,起身踱到门口无言的站着,又忽地转过身来说:“你跟我受苦了,你就吃吧,吃的饱饱的。”

老伴捧碗的手哆嗦了……

第二天,村里传出惊闻,四奶奶染上了急症,病在床上迷糊糊地起不来了。村里人脚步乱了,纷纷上门来看望四奶奶,四爷有话:“都省了吧。”

有人小心地问四爷:“四奶奶的病咋恁急?”“被山风毒着了。”四爷很自然。

围在四奶奶床前的女人们殷实地侍奉,在给四奶奶换衣裳时,几个女人惊愕了——四奶奶的脊梁背上有一条长长的紫青棍痕。

众人惊望着四爷。四爷仍是很安详,目光不洒众人,声调却激昂:“偷吃食堂的东西,活该!”

众人都沉重地埋下了头。

四奶奶慢慢醒过了神,村里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又挨到落黑,四奶奶神志清醒了许多,侍奉的人灌喂药汤一阵子忙乎后,都怀揣着牵挂和十二分的不放心,很愧疚地走了。

四爷坐在老伴身边,目光暗淡,神情忧伤,他深深地望着与自己生活几十年的老伴,落下了大把的热泪,喉腔哽咽了:“我对不住你呀,不这样我就镇不住人心啊!”

四奶奶泪水涟涟地对着四爷点点头:“俺懂。”

食堂正式断了粮,村里人都围着四爷打转。有人对四爷说,张仁富家冒了烟火。四爷听了怒目迸裂:“叫他来!”“四爷,您找我?”张仁富低拉着脑袋。“你私窝粮食?”四爷问。“在旧罐里扫出一把,我……”“有你吃一口,就有大伙舔舌头。咋不报给我?”“四爷,我是……”“你竟有这恶心!”四爷一棍抡下去,张仁富趴下了。

如今张仁富还总是在街上爬着,见了四爷,还点头哈笑。

到后来山外面闹什么造反,听说还刀刀枪枪地戳打起来,村里人有些蠢蠢欲动了。四爷整日扛着七尺大棍在村里转悠,逢人就说:“谁敢再学山外糊弄,我就抡了他娘的!安安稳稳过日子能没个吃的?”

山福家里还亮着灯,小两口都没睡。“喜梅,别戗着四爷,娘周年的事由他张罗,咱吃不了亏。”山福一把扳过了女人。“他是想趁着人多抖抖气魄,可咱搁住恁多人来吃耍?”女人也缓了气。“顺着四爷,谁也薄不了咱。”“他姑们回来带东西少,我可不依。”“由四爷出头,指你能闹出个寅卯?”“明个儿你就给他姑们传信吧。”“中。”“村里人哩?”“由着四爷吧。”“嗯,由着他。”

……

天空昏暗暗的,没了老日头,冷风就在村街上乱窜乱撞。冬天的山村本来就空寂,遇到这天气,人都缩在屋里不肯出门。上学的娃子们,从街上跑过,扯叫着尖细的童声,沸搅出村里的一些活泛。

四爷不冷,身上热乎乎的,急火火地进了山福家。“四爷,您来了,屋里有火。”喜梅忙迎住四爷。“山福哩?”“给他姑们传信去了。”

四爷点点头。“是该都回来。山福回来就张罗吧。”“听您的,四爷。”喜梅柔声说。“村里我都挨门交代了,人随礼到,既是大事,礼就不能太薄,这好年胜景的。”“四爷,托了您照应,您多劳神了。”“王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唉,到时秋水也来压阵主事,会上通了。我就不信热闹不起来。”“有四爷您出头,谁不赏个面子。”“喜梅,你说我老了吗?”“哪儿呀,我看您比过去还精神哩。”“哈哈……”四爷捋着胡须大笑起来,笑得舒心极了。

四爷脸上有了喜色,走在街上,还按捺不住肚里的喜悦。“女人家捏巴捏巴就是不一样。山福家里的是个好女人,一整治就改过来了。人活着和树一样,得不停歇地修剪。几年不发脾气了,就说我老了。我要再抖抖气魄哩,让年轻人也见识见识。”四爷想着走着,不觉走出了村子,他望着远处的天,长长呼出一口气:“王家冲是该理顺了,再任着年轻人学外边疯野几年,就难收拾了。有我在就能吃饱肚子,不能叫村里人跟着山外穷折腾。”

两座山的夹缝里,扭出一条瘦窄的土路,出了山口,一片开阔,虽也是坡坡坎坎,还是比山里好走多了。

拉人力车的女人穿一件宽大的碎花棉袄,留一头浓浓的剪发。她正在躬身上坡,肩上的拉绳勒进她的棉袄,显出一条明显的沟痕。终于上了坡顶,女人喘着粗气,头上和袄上冒着蒸蒸的热气,一张耐看的脸被滴滴的汗珠罩着,泛出红嫩嫩的润光。一阵凉风拂来,女人惬意极了,仰脸晃一晃蓬松松的头发,一绺沾湿的刘海抿在宽亮的额头上。女人眨巴一下水灵的大眼,扭头朝车上说话:“大锁,招呼点,下坡了。”“山菊,歇歇吧。”车上的男人说。“几十里路哩,坡坡岭岭的,赶紧点吧。”山菊驾着车把拖车下坡了,车把上吊着的竹篮一悠一悠的。

车子翻过几道丘岭,前面就是一道大川,这里再没有什么遮挡,一眼就能看到村子。“一会儿就到家了。”山菊心里想。

已是后半晌了,天还板着阴晦的脸。风又大了些,还裹着少许的雪粒,酥酥刮过来,打在脸上麻麻的。田野一拉平川的麦苗被风揉搓着,显得软弱无力,但也有着不屈服的抗争韧性。一群野狗在路旁打闹着、疯逐着,一会又窜入麦田里疯远了。路旁堆起的大大小小麦秸垛,灰蒙蒙的象一座座丘岭,放眼看去,更显出天地的空旷和远寂。“山菊,钱带的多么?”车上的大锁问。“卖猪娃的六十元钱,妞说今年要考高中,嚷着交学费,给她二十。小毛还得做一条裤,要过年了,得存留点,你还得吃药。礼肉祭品我都买了,在篮子里,到村里再买些纸,能说过去。”山菊走着说着。“咱手头太紧巴,要不也多带些礼,给你壮个脸面。”大锁愧疚地说。“村里人谁也不会计较这些,都宽厚,咱进了孝心他们都依。”山菊说着停下身子,歇一会吧。”

山菊不想马上进村子,她想看看这块她熟悉的土地。这里有她摔下的汗珠,有她旧日温馨的梦。山菊拢了拢额前的散发,双手托住下颚,端庄入神地坐在车把上,象是在品嚼着她过去的辛酸和甜美的记忆。

爹是在春天死的,那年山菊才十七岁。家里已没一把下锅的的米糁了,春荒天扯得悠悠漫长,日子是恁般地煎熬,夜里娘就搂住饥瘦的山菊和山兰哭泣。山菊懂事地眨巴着眼泪对娘说:“娘,我出大工吧。”“闺女,你还小啊。”娘爱怜地抚慰着山菊。

出大工就是队里趁冬春农闲,组织些青壮年男女出外砌渠架桥。这些活是要力气的,但有饭吃。为了吃饭,娘只好点头了。

娘找了趟四爷,四爷允了。

开春天冷风还紧,山菊就穿一条单裤,穿上娘的带襟布衫,用布条扎了头辫,背着小包袱上路了。这是四爷可怜她,才让她去的。

在十几里外的山野上,山菊找到了队上的人。队长看了她,死活不收留。“这里的饭不好吃,你能干下来?”“四爷让来的。”山菊仗起了四爷。“留下她吧。”秋水也走过来帮话。“留下来当大人分活。”队长说。“总比在家里挨饿强。”秋水说。

山菊留下了,她感激地望着秋水。“活做不下来就找我。”秋水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秋水比山菊大仨年头,已是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了,人长得象牛牯般结板,也有股机灵。他爹和山菊爹缘分厚,他就对山菊格外关照,自小到现在。

他们在梅豆架下捉迷藏,总是秋水最鬼。在清澈的山溪里他们抠螃蟹,还捡一兜一兜的带彩卵石,秋水把山菊逗得一直在后边疯撵,老也撵不上。春天发芽的季节,秋水会做一枝枝拂耳的柳笛,那笛音总在山菊心里缠绕,撩润得她痴痴地醉笑,那脆亮的稚音在春天里荡得很远。秋天的山上,山菊随秋水去捉蚂蚱,秋水会把自己制作的精美的蝈蝈竹笼挂在山菊的脖颈上。上学的路上,天泼雨了,秋水驮着山菊在泥泞里蹚着……后来他们彼此感触到对方都有了异样的变化,尤其是身体各个部位的渐渐变异,使他们明白了性别的界限,那股兴奋激昂的情绪不得不冷却下来,似是都在疏远着对方,又渴盼着不能让人察觉的亲近。而这种内心深处的骚动,时时又被拘谨和羞涩的情愫压抑下去,他们都长大了。

两颗枯涸的心一下子又拉近了。

队长一分活就是定方拉石头,姑娘们不和小伙子合帮,谁也干不下来,完不成任务不记公分,还不给吃的。干多了能得到两个玉米面杠子馍的奖赏。每次山菊都是找秋水合伙,有了秋水,山菊总感到什么也不怕。收了工,秋水领了饭,就叫她一起吃。“秋水哥,你出力大,多吃点。”山菊让着秋水。“少吃点,省下来你捎回家里去。”秋水总要包起一个馍塞给山菊。

在山上运石头,都是秋水装卸,路上山菊拉个梢绳就行。遇到上坡,山菊总是拼命地用力,尽量减轻秋水的负荷。一次拉上一个陡坡,山菊累得满头大汗,秋水就对她说:“山菊,别使蛮劲,有我怕啥。看你都出汗了,把布衫脱了透些风吧。”

山菊一听,脸红的像块大红布,头羞羞地低下去,“不热。”

山菊里外就穿着一件布衫。

秋水恨自己的冒然,也羞愧地扭过头去。

第二天,秋水就悄悄地塞给山菊一件崭新的内衣。

白日累了一天,落黑挤在大棚里的地铺上,别人都入梦了,山菊睡不着,心里有股朦胧的东西在折磨着她,她羞臊、兴奋、快慰。她想秋水那宽阔的胸膛、丰实的肌肉、和那双机灵的大眼睛。十七岁的她夜里她就做了一个极好的春梦,梦见了她和秋水在过家,秋水瞅空儿就咬她,她也乐意让他咬,那咬不疼,麻酥酥地甜在心里……

工地上男子少姑娘多,总有些姑娘合不住邦。姑娘们就舍面地去讨好那些无赖小伙子们,听几句污秽的脏话,陪小伙子们寻些开心,尽管叫人委屈,也总算有了靠山,这是吃饭的保证。苦了玉妮,玉妮娘的名声不正,小伙子没人敢靠近她,总完不成任务,被队长罚了几次,几顿就没吃上饭,眼睛揉的红肿着。一天夜里,心眼稠的山菊又在姑娘宿舍棚的地铺上想秋水,一直到月牙西斜还没入睡,只见一个黑影偷偷摸进来,拱进了玉妮的被窝。只听玉妮轻声的挣扎着:“不不……。“我明个儿还加罚你。”队长的声音。

玉妮不动了。等黑影又走出去,玉妮就咬着牙啜泣起来,满屋子累垮了的姑娘们竟没有一个人醒来,山菊心里很怕。第二天玉妮被抽到伙房做饭去了,这可是姑娘们眼馋的差事。只有山菊心里最清楚。

拉石头的半道上,山菊对秋水说了这件事,秋水一惊,停下来靠在车把上沉默了,他凝眉沉思片刻,长嘘了一口气。秋水忽又扭头望定山菊:“队长要是打你的主意哩?”

山菊羞赧地丢下一个赧笑:“他不敢。”“为啥?”“有……你。”

秋水神情松弛下来,忽又涨动着喜悦,浑身热血上涌,“他敢动你,我就砸死他个孬蛋货。”

接近麦收,农活忙起来,工地上的人就撤回村子里了。接着收了麦子,各家的日子就好起来。

伏天来了,天燥热燥热,入夏来山菊还没洗过个痛快澡,娘总把着不叫天黑出门,快憋闷死了。一天晚饭后,山菊刚丢下饭碗,娘就说:“山菊,你去河里洗个澡吧,娘也该叫你去一回。”

山菊高兴的要命,像关闭多时的笼鸟一样,急匆匆飞出家门。

皓月高悬,月辉如银,山菊拐进通往河里的曲曲幽径,踏着树木筛下的陆离斑驳的影子,向河湾里的一处幽静地走去。月光下,一个少女丰腴成熟的玉体,渐渐显明了清晰的轮廓,不远处孩子们戏水的疯闹声传来,正与几处悠扬的蛙鸣合着节拍,这恬淡和谐的夏夜使山菊惬意舒适,她尽情地撩洒着河水,想好好搓洗一下积攒多天的身子上的尘垢。

山菊忽然又想,出来一回不容易,借机得找秋水哥去聊聊话。山菊胡乱搓几把,匆忙穿上衣服就折回了村子。到了秋水家门口,山菊犯难了,咋开口叫呢?最后终于没有鼓起勇气,只得怏怏回家了。

山菊悄没声地进了院子,忽听见娘屋里有个男人在说话,就惊惊地贴过去。“俺忘不了你的好处。”娘的声音。“那就跟俺走吧。”男人说。“得给妮们个商量,再说村里规矩多。”“俺带你和妮们走远些。”

山菊一阵眩晕,猛然唤一声:“娘!”

屋里一阵子慌乱,“别进来,菊。”娘说着。

一个男人抱着衣衫惶惶地逃走了。山菊扑进娘屋里放声大哭起来。

娘羞惭地呆坐着,一会儿搂起山菊说:“闺女,你也懂事了,娘就给你说了吧。他是个烧窑匠,人心好,一春上不是他接济,娘和山兰不知饿死到哪去了。这事出去你可不能说啊。”“娘,你好糊涂啊,你忘了玉妮她娘?”

山菊的一句话,把娘说得呆呆愣愣像一尊泥塑木讷讷地坐着一动不动。

那一年,玉妮她爹死后,玉妮她娘熬不过苦日子,就和远道而来的种瓜匠野合。在野外的瓜棚里被村人捉住了,绑送给四爷。四爷令人把这一对男女剥光了衣服,吊在河沿上的歪脖柳树上,然后招来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四爷拖着七尺大棍威风凛凛地站在人群中,厉声说到:“都看看!”

四爷用棍尖敲着那男人的额头,“抬眼看看,知道四爷的七尺大棍吗?欺我王家冲,算你长了眼!把他放下来。”

四爷又提起瘫坐在地上的男人,“听着,羞耻都归罪于这臭娘们,是四爷我管教的不严。我放你一条性命,叫你光着身子去见人,滚走吧。”

那男人惊慌着,落魄而逃。

四爷转身怒目盯视着树上的女人,“王家冲的名声要毁到你手里,我要儆众!”四爷拖起大棍,把女人的裆部顶上了棍头,女人绝望的惨叫着……。众人都闭目勾下了头。“都把头给我抬起来看着。”四爷怒吼着,人们只得又把头抬起来。

山菊娘茫然地摇摇头:“闺女,都是娘不好,可以后的日子长着哩,咋熬哩!缸里分的几把麦能打发几天?”“娘,你不能走这条路,你要这样我只有去死了,我求求你再也别这样,我来养活你和妹妹。”山菊扳着娘的脖子哽咽。“你一个闺女家……”“不,娘,还有秋水哥。”“秋水?”娘审视着山菊。

山菊无意间捅破了心中的秘纸,娇羞地低下了睫眉。

秋水哥,我对不起你,你还记恨着?你咋不睁眼看我一回?去年娘死时,我回来见到你,多想跟你说说话,人多事乱,你就没功夫瞅我一眼?我知道你当支书了,可我连做梦都在想你呀,你知道吗?这回不能再错过机会,我一定要再看看你那对机灵的大眼睛。

山菊想着,操起车把,对车上的男人说:“进村吧。”

大锁在车上拍打着怀里的孩子,“醒醒小毛,快到你舅家了。”

浓重的铅云从远处压过来,山野里更加灰暗。

一辆吉普车从崎岖的山路上爬过来,荡起了一溜尘土。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女人望一眼车窗外的天,对开车的小伙子说:“开快点。”

司机加大了油门,吉普车像耍杂技似地在碎石路上七颠八簸,女人又忙说话:“开稳点,快散架啦。”

女人拉一拉圆顶鸭绒帽,把质地考究的皮毛袄领竖起来裹住脖颈,一歪身靠进了身旁的男人怀里。男人轻轻抚摸一下胸前的宽面围巾,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了女人身上。“山兰,快进村了。”男人望着前方说。

山兰高兴地直起身子,粉腻腻的脸上漾着笑意,她急慌着进村,她想叫村里人知道啥叫气魄。娘死时她带着丈夫回来,村里人知道丈夫是县化肥厂当家的,就围住团团转,可惜那时人的心情不好,忙着葬人,这回她要荣耀一通,让村里人馋眼去:“山兰走对了路,混值了。”

那时山兰还小。

姐已长大了,死活不让娘嫁人,就拼命地挣工分,还有那秋水也常常送来些东西,但终究也熬不住那漫长的日月。一个黑天,家里又没啥下锅了,娘叫过姐说:“山菊,得想法保个命,顾住肚子要紧。”“想啥法哩?”姐眨巴着倦涩的眼皮。“我不嫁人你嫁人。”娘说。

姐凝望着娘,半晌才点点头,“娘,我嫁,我嫁出去名正言顺。”

娘搂着山菊,“你嫁出去保你一个,再换些粮顾住我和山兰。”“换粮?”姐望着娘。“没别的法了。”

姐咬着薄唇点点头,泪水滴湿了衣衫。

那晚姐出去了,一直到很晚很晚才回来,躺在床上咬着牙嘤嘤哭泣起来。

隔几天日光,山里来了一个小伙子,牵着两头毛驴,驮着两口袋麦子,就把姐驮走了。

去年娘死时,姐也回来了,寒碜碜的。怨娘和姐当初糊涂,只知道顾眼下,就不知道看长远点?

姐走了,家里少个挣分的,没过几个月,家里的日子又回到了饥饿上。娘再也熬不下去,就去找四爷。经过四爷撮合,娘改嫁给了本堂堂叔,这叫措榫,族规允许的。家里有了后爹,日子好过多了。可娘接着又生了山杏、山桃、和山福。山兰熬到十八岁那年,家里比先前更是穷潦,后爹和娘就又想到了山兰。

山兰和山菊不是一个脾性,她不踏着姐的脚窝走。

那时村里来了工作队,有一个小伙子长得俊气,和村里人打交道也和气,山兰就常偷瞅着他的脸呆想。有一天收工后,山兰就悄悄挨近了小伙子,“俺想和你谈话儿……”“哦,谈学习,谈思想?”小伙子一本正经。“啥都想谈。”山兰的双眸忽闪的极有分寸。“那晚上就到队部去吧。”小伙子说。“这事得你叫俺。”“叫你?”“省得落闲话。”

小伙子哈哈笑起来,“都是同志嘛。”

山兰红着脸转身走了。

晚上小伙子就让人叫了山兰,说是谈心。两个人在灯下谈的很投机,一直谈到月落西天,谈到一起去了。那一夜山兰没有回家。“你看上我了?”小伙子搂住偎上来的姑娘。“嗯”。山兰贴紧了小伙子的胸膛。“看上哪了?”小伙子捧起了俊俏的脸。“你终日吃白馍。”“就为这?”“你人也好,有福相,都说哩。”

以后山兰就常去找小伙子“谈心”。

村里传着闲话,把个山兰嚼砸得屁臭难闻,怎奈小伙子有工作队的官符护着,才使四爷无从下手,只得将脾气咽进肚里。

小伙子走的时候,山兰也随着进城了。四爷恼怒地吐出话;“再进王家冲,抡折她的下腿。”

去年娘死时我不是回来了?村里人的眼光里没有丝毫的责怨和鄙夷,为啥还带着异常的亲近和惊羡?当支书的秋水不是也围着丈夫哈腰递烟吗?四爷送我们走的时候不是还说别忘了王家冲吗?

吉普车进村的时候鸣了几声喇叭,立即召来了一群毛头孩子们围住起哄。小车缓缓前行,孩子撵在车后奔跑着、喊叫着。村里人纷纷从柴门里走出来,望着吉普车惊叹。王家冲没出过大人物,这恐怕是最荣光的人了。山兰从车门里探出头,咪咪笑着与村人打着招呼,惹的村里人啧啧出声,“山兰回来了。”“嘻,李厂长也陪着来了。”有人眼尖,指着车里说。“真带劲!”“换的”。有人馋急了,悻悻小声。

吉普车晃动一下身子很自豪地停在山福家门口,于是山福家门前一派荣耀。孩子们爬上了车头,似在抠摸着一块从未见过的怪物。家里出来很多人接客。山兰走下车来,忽然看见大门口立着一根七尺大棍,寒光四射,不觉心中一阵惊悸,皱紧了刚刚绽开的眉头……

山道上又走过来了一男一女。“长民,你心里还不好受?”山桃怀里抱着个黑包,望着前边低头推着自行车的长民问。

王长民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近视眼睛,抬起头来,望一眼村子说:“没什么。”“歇歇吧。”长民停下来。“走吧,不早了,按规矩晚饭前一定得赶到家。”山桃催促着。“跟得上。”长民扎下自行车,在路边寻得一块石头坐下来。山桃也放下包,坐在长民身旁。

彤云密布的黄昏,风急了,村里冒起了缕缕炊烟,烟雾被黑云压弯了,生不起来,疏疏散散地飘移着,淡化了直上青天的梦。头顶上一只鸟飞过来,孤独地叫出一声声凄苦,寻找着最后的归巢。王长民稳坐着沉默不语。“长民,我知道你为啥不想进村子,是怕见村里人。”山桃说着,伏在长民身上抠动着纽扣。“我不想见他们。”长民长嘘一口气。“娘一辈子吃尽了苦头,这么一回大祭日,好歹我们也得应酬过去。”“以后就再也不回来?”长民问。“你说哩?”“再不进王家冲。”

这就是在王家冲长大的王长民吗?这里的土地养育恩你二十多年,你就没有一点眷恋之情?

这里只有他的耻辱,他走得极不光彩!

二姐跟城里姓李的跑的第二年,爹就闭实他那双昏噩的眼睛,再也没有醒来。后来光景好了,三姐山杏和山桃也都长大了。在一个丹桂飘香的秋夜,山杏和一个来村里卖时装的老头子跑了,把娘气得瘫卧在床上,家里的一切辛酸和累赘都扳给了山桃。那时山桃的肩膀还嫩,又不得不驮着沉重的日头熬昼夜,一手扯巴着弟弟山福,一手又去抚慰着娘的病体,日子就在她的小手尖上掐着过。山桃本是一个温柔纤细的姑娘,可在这困苦穷潦的时光里,也熬得坚毅刚强了。

没了爹娘的长民,和山桃是同学,山桃失学那年,长民考上了高中。在县城念完高中,长民攀不上大学,就回到了村里做小学教师。虽是民办,可长民教出了好名声,山桃听了心里就生出许多喜悦。

山桃生来和书本文字有缘分,不是家里穷日子拖着,或许也能上高中、念大学。日子闲下来,山桃不甘寂寞,就找长民借书看,看了送,送了借,隔几天不去,长民就送来。人离不开书,书沟通着人,后来人也离不开人了。

四目相对交流了,两颗纯洁的爱心在撞击。开始接触时,两人说些无关疼痒的话,后来正是在这些无为的聊谈中,彼此触摸到了对方的心灵深处。她了解到了他远大的抱负和刚直奋进的性格,还有渊博的才识和良好品行。他也被她那小家碧玉的贤淑和朴实深深迷住了……

山桃把姑娘的一腔春心,纳进了细密的鞋垫里,还没等送出去,长民先向她说出了那句话。“我很笨。”山桃把羞臊的脸埋进臂弯里。“不,你很娴慧。有了你,我就能去干一番事业。”“你有多大事业。”“我要研究农村落后的文化心态,写一本书昭示众人。”“你也能写书?”“只要有了你……”“咱是本家,四爷能愿意?”“早出五代了,法律允许。”

这是两颗纯直圣洁的爱心,没有掺进一点疯野和放荡,然而王家冲的人容不下他们。

有人对四爷说了,四爷气得脸暴青筋,面肌涨动,然后又微微眯了眼睛,出话声音不大:“一个祖坟的人,本家本土的也会作践自己,内窝臊!把他俩扭来吧。”四爷“嗖”一声抽出了七尺大棍。

晚了,两个人已经携着手奔进了茫茫的黑夜……

四爷得情,气得嘴唇哆嗦;“犯上作乱,私奔的孽种,有一日被我撞见,我扯了他们的皮,丢人啊!丢尽了王家冲的人!我对不住祖先……”四爷跪下来,眼里盈满了浑浊的老泪。

几年来长民和山桃再没有进王家冲。在县城长民的舅家两个人谋到职业,虽也清苦,但他们领着孩子,日子还能过得去。长民抽空还写书,尽管也印出了两个厚厚的大本,可王家冲的人谁敬仰他的大名呢?

明日十九,是王家冲的一个大祭日子。“长民,明日大祭,村里臭规矩多,你多忍点,孬好熬过这一天。”山桃说。“我们是穷酸的落魄难人,还能和谁争个眉眼高低?”“我真怕有些事伤了你的心。”“学问在王家冲人的眼里看的不会金贵,他们看重的是权和钱,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下等公民,什么事我都能忍下。”长民沉稳而有力地说着,许是为了安慰山桃。

山桃和长民肩并肩进村了。

吉普车在山菊家门口停下的当口,四爷却悄没声息地回了自己家。

四爷阴沉着脸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说拱进了屋里,窝蹴到污腻腻的床上抽闷烟,古铜色的脸上不时抽动,眉头松了聚,聚了松,最末又挽成了结。

四奶奶迈动着小脚走进来,小心地问:“哪不舒服了?”

四爷摇摇头。“又碰到不顺心事了?”“你不知道。”

自从四爷用大棍抡伤四奶奶后,四奶奶对四爷更加殷实了,四爷也总是内疚地爱怜着老伴,再也不象以前厉声喝斥和随意诘责,甚至连一点难看的脸色也没给过。可今天老伴又看到了那张吓人的脸,心里怵然地退了过来,一任四爷去苦熬心神。

四爷心里确实正在为难。

山兰和她的丈夫回来了,山杏和她那个腰缠万贯的老头子也要进王家冲,对他们咋应酬对待?

四爷想到了秋水的话。

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村里人吃饱肚子,这是老辈人巴望知足的事,可这也不是王家冲的长远之计,咋不想法抄近道让村里过富足些?凭着四爷的威名,和那李厂长、大商人套几句近乎,保不准能抵上村里人拨拉几年,到若干年以后,村里人提起四爷,不是又一笔功绩?四爷的名望不是更实在、更亮堂?“四个姑娘只有山菊一个本分,走得堂堂正正。那些都是辱没王家冲的贱野骨头,她娘死时,我就饶过他们一回,眼下再叫我去求他们,不是扇自己的耳巴子?这规矩还要不要?”四爷揪心地摇着头。

四爷又点燃一支烟,星星的烟火在眼前亮起来。“人心没有先前那样好收拢了呀。”四爷长叹一声。

村子在变,人心在乱。借着这祭日的火候,四爷要举起手中的铁锤象锻秃了的石磨一样敲打一下众人,正正村规。眼下再去和他们换一副脸面,不是把众人往乱里戳?“秋水的话也粘理儿。我说句话或是放下个好脸,说不准就能为村里刨抓几把,不也能稳稳人心?也算为村里留下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光靠一根大棍怕是也抡打不出个正道。“四爷又把一个烟头甩到墙角里,暗淡的屋角里,就有了亮光闪起。“弄不好会不会更糟?”四爷瞪直着眼睛想。

四爷眼前亮起了一个惨烈的场面:房烟滚滚,火焰乱窜,一群群男女在一杆擎天立地的大棍下跪定……,堂兄王老大在残延喘息,低弱的声音带着厚重分量嘱托过来……。“村子来得不易呀,会不会乱在我手里?”四爷沉稳地点着下巴:“人心得镇!任着这些不懂事的年轻娃子们跟着山界外再掺和几年,保不准还得饿肚子。这几年能撑饱肚皮,不是凭着这七尺大棍?村子过孬过好,担子在我身上压着,我得用心去拾掇。”“不能放过明儿这个祭日!”四爷一拍大腿站起来。“不能冷待了那两个对王家冲有好处的人。”四爷又停下脚步。”我都去做!四爷蹬蹬走出屋,又勾头对四奶奶说:“别记连我,你该咋吃就甭等我。”

四奶奶望着四爷出了家门,那身子骨还硬梆。

四爷似成竹在胸,款步朝山福家里走去。

天快抹黑时,村外忽然传来呜哩哇拉的叫声,村里人仄耳去听,才知道是一班响器在吹奏,渐吹渐近。村里人象碰上了几辈子不见的稀罕事,纷纷涌向村口,去饱眼这热闹的场景,也有人跑着叫着:“三姑娘山杏回来喽!”

一辆灰色小轿车被众人围在村口,难得爬行一步,最后只得喘一口粗气,摇晃着身子停下了。村里人似乎在围观着一件稀世珍宝,不知哪几个认得二升瞎字的娃子,在念着轿车前面玻璃角上的两个字:“出租。”

紧挨着轿车后面是一辆大卡车。卡车被前边的轿车挡了。也就放出一个响屁停下来。卡车上装着祭奠死人的祭品,有六七尺长的“引魂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字,还有用烫金纸做成精致的摇钱树、电视机、聚宝盆之类的现代祭品,在众人惊叹的眼光里,泛着星星光点。山菊娘一辈子受尽了苦,死了才能享用这些昂贵的东西。“这怕要值些钱哩!”有人小声说。“贾先生腰粗着哩,有花不完的票子。”又有人乍呼。“山菊娘算是寻了个好女婿。”话里有些馋眼。

卡车后边,坐着一帮吹“响器”的人,正在鼓腮弄帮,摇头晃脑地吹奏,一会儿哀声悠悠,一会儿喜气洋洋,王家冲的人听不出这调儿的韵道,只觉得这场面很壮观。女人把孩子驮在头上,男人们踮脚引颈,毛头孩子在大人的腿缝里拱来挤去,也有些调皮的已经爬上了卡车。

轿车的门开了,走下来一个很有风度的老头,个子不高,体态浑圆,头戴一顶瓦灰色礼帽,脸上扣着一副金边银丝镜。脖子里拖下来的浅白绒巾很妥切地埋进毛呢上衣里。看上去有五六十岁,宽大的一副脸上还放着油润润的亮光。他走下车来,撕开几包印着洋码的纸烟,微笑着呼啦撒向众人。一时人堆里乱作一团弯腰捡的,伸手抢的,屁股碰了头,脚板踩了手。一阵子争抢,杂乱声息下来,差不多男人的嘴里都叼上了带把烟卷。有人受宠地喊过话来:“贾先生人真好!”

撒烟的贾先生就是山杏的丈夫,王家冲的女婿,此时似在看耍猴一般地开心。

这时山杏也从车门里探出身,轻盈地走下来,上前挽住了贾先生的胳膊,含笑向众人点头,像歌星在向鼓掌的观众谢幕。这就是山杏?高高隆起的发髻,涂抹着红艳的薄唇,耳扇上缀着一对灿灿亮金的耳环,那服饰的高雅使王家冲的人无法品出名堂,更没人去瞎猜,都愣愣的傻看。

这时秋水来了。

秋水挤过车头的人群,走到轿车旁边,躬身陪着笑,说:“贾先生来了?山杏回来了?”然后挺直身子对着众人:“闪开点。贾先生和山杏走不惯咱这石头路,让他们坐在车里回家。想看热闹黑里上山福家去。”众人吵嚷着闪开一条路,秋水也趁势钻到车里去了。

轿车引着大卡车,缓缓进了村。车上的响器还在吹着嘹亮,村里的男女还撵在车后面。

山杏坐在车里,望一眼和丈夫套近乎的秋水,杏眼微微一睨,耸动一下鼻子,心里泛起了矜持而又低郁的思绪——

当初我跑出王家冲,多少人拿难听的话谩骂和羞辱我,我要被抢回来,说不准早已倒在了四爷的大棍下。王家冲的女人就不能出去闯闯?非压在一根大棍下苦熬几十年光景?多少人没跑出去如今就活的舒坦了?女人是男人的肉,看准了他有钱就交给他,好歹也风光几年,为啥非守着个陈规陋习过日月?大姐可守规矩,眼下就好了?怕一辈子连大楼火车也没见过。都骂我不要脸,脸面值多少钱一斤?都恨不得一块块把我掐了嚼碎,可老头子能挣钱,我不是一样享清福?西餐我吃了,野味我尝了,大城市我逛了,名山名水我转悠了,人间的哪一点福分我没享受?灯红酒绿,情男情女,剥得一丝不挂搅在一堆,叫四爷见了还不活生生气蹬腿?可如今我回到村里不是一样受人敬?有钱就风光,就气魄。没有钱把规矩订的板板正正,不还是在土里挠抓几把粮食,填饱肚子苦熬几十年光景跌进墓坑里?

山杏想起了二姐山兰,不禁生出几分恼怒。

一个小厂长有啥显眼,就张狂得抖不尽威风?娘死时不就是坐个小吉普?我今儿就是冲着她回来的。我们是个体,没吃国家的皇粮,可指头缝里漏掉的也比你一个月的工资多。我要叫村里人知道是你气派,还是我风光。你有权,我有钱,我要看看王家冲的人是看重权,还是看重钱!

天阴沉沉的,浓重的夜色罩严了村子。山福家里一片噪杂喧闹,几个上百瓦的灯泡,扯在院里的几棵树杈上,照出天底下夜中的一大块明亮来。几座土坯垒就的灶台,忽忽窜着火苗,燎烤着丝丝冒香的大锅,院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油腻的香味。几个用木凳支起的大案板,上面摆严了盘碗菜料。勒着腰布的厨子围着案板拼盘兑碗,操刀弄杖,各司其职。仄斜的小土楼下,吊着一只灯泡,破木门上靠着四爷的七尺大棍,灯光下透着逼人的紫亮。

出出进进的人过门楼时,都捏着小心,收着脚步,躲躲闪闪地留神。院正中的八仙桌上,放着山菊娘的遗像,两边挂着白纱和挽幛,后边堆簇着花圈和贾先生带来的众多祭品。桌上放着两鼎香炉,升腾着袅袅青烟。按照乡俗,携带祭品来参加祭奠的人,必须在十八日晚间烧上纸钱,于是村里的人晚饭后都提着纸篮,纷纷涌向山福家。来人走到院中,先在八仙桌前跪下,燃上一把纸,然后再对着遗像磕头作揖。行进完毕,就到一旁的主事那里报礼。秋水和几个人围在主事桌前,一一接纳,逐个排单列席,忙的不能清闲。只要有人在八仙桌前一燃纸,吹响器的就操起家伙哇啦一阵,时断时续,难得安静。大门外看热闹的嘁嘁喳喳,你挤我扛,都被七尺大棍的紫亮寒光挡在外面,不敢越门半步。

堂屋里四爷正陪着贾先生和李厂长叙话,沏茶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不时还传来郎朗的大笑,间或也夹杂着山兰和山杏的娇声娇语,让人忒味。

山菊在院里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没人和她说话,没人找她攀聊,她倒觉得这样安静些,这样她可以寻机碰撞秋水那张机灵的大眼。她坐的地方正好能看清秋水。

天很晚了,来的人渐渐少了,秋水和几个主事的也闲下来,围一堆悠闲地抽烟。山菊想走过去叫一声,或者拉秋水过来坐到僻静处聊聊,哪怕一会儿。即使秋水把她约在村外的野地里,在麦秸垛旁或草丛里做任何事体,她都不会抗争,她会顺从地依着他,把身子和他粘的紧紧的。然而山菊没有动。

她在等待时机。

秋水哥,你就不知道有一颗焦虑孤独的心,在等待着你去抚慰吗?

秋水终于站起身离开了桌子,向堂屋走去。山菊看清了,再不犹豫,站起身也走过去,正好和秋水走了个碰面,“秋水哥。”山菊低低地叫一声。

秋水抬头一愣,四目相撞了,山菊勾下了头,在等待。

秋水眨巴一下眼睛,眼珠骨碌地转到心窝:山菊,别再这样看我,过去的值当是游戏吧。我能把祭奠这一码事照应周全,也算对起你了。秋水想着,极不自然地哈下腰,堆着笑脸,故意放高声音说道:“是山菊呀,你找地方歇着。我忙,忙着哩。”秋水向她招着手走了。

山菊的心突地一沉,扭转身看一眼秋水,眼睛慢慢地闭了,心也揪揪地疼痛。

这时四爷正站在堂屋门口叫秋水,“秋水,贾先生和李厂长的住处安置了?”

秋水忙迎过去,“住队部,我打发人早已收拾妥了,让他们去歇着吧。”“车哩?”四爷又问。“我派人看管了。”秋水答。

四爷秋水送着贾先生和李厂长走出堂屋门,山兰和山杏也在后边追随着。秋水在前面引着路,对四爷又说:“四爷,你留步吧,我送他们去。”秋水又急忙对身旁的客人说:“您慢走,这路坑洼不平的,看着手电。”“秋水,这路也该修修了。”山兰说。“真是,板几个钱村里人掏些力气不就平坦了,这咋叫人走路,不小心要扭歪脚脖子哩。”山杏也在一旁数落。

秋水点头承应,“四爷早有这打算,这计划有五年了,不定哪日说修就修好了,弄起来不容易。”

山菊又在黑暗角落里坐下来,当一行客人从她面前走过时,她禁不住潸然泪下。

眼泪咋也把不住,山菊就任它簌簌淌吧……

空气出奇地平静湿和,天的远处,正在酿造着一场大雪。“山桃和长民去哪了?咋一直见不到他俩的影儿?”山菊想着站起来,向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走去。架子车在那儿放着。车上的大锁还没睡着,见山菊走过来,轻轻叫一声:“山菊。”“小毛睡着了?”山菊问。“孩子睡了。”大锁又问:“山菊你咋睡?”“挤挤吧。”山菊说着,找来一条板凳支在车把下,把车放平,坐在了车的一头,顺手拉一把车上的被子盖在腿上,半躺半坐地窝蹴着。

山菊不想去找弟媳喜梅,她不想看见那张板得死灰样的脸。再说也不能再给喜梅添麻烦,这样好歹熬一夜算了。“山菊,明个事下来,咱早点……走。”大锁说。“别说了,睡吧。”山菊心烦意乱,不想听一句话,她想静静地去想些事情。

他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一直在沟里走着,谁也不说话。

静谧的春夜,柔风似一缕缕撩人的轻纱,慢慢漾过来,缓缓地拂醉着人心,让人想说话,想对心上的人轻轻地诉说……。

月亮挪上树梢,一会儿就一弹一弹地跃上中天。皓月如水,山野里泼洒了一地碎银。刚绽青的草坪上泛着晶莹的露珠,一眨一眨地忽闪着光亮。草丛里、乱石旁有些探春的生灵的鸣叫,如歌如泣,轻轻低吟……。

他在草地上坐下来,她也紧挨着他坐下来。“秋水哥,你咋不说话?”山菊仰起脸。“没啥说。”秋水望着远处。“你就不会想点门道吗?”“最怕的就是这难日弄的粮食。能拿出的我早都送过去了,俺家里不比您家强多少。”秋水叹息道。“你就忍心叫我嫁出去?”“你嫁,你走吧。我没有粮食!”秋水发疯似地对着山野吼道。

山菊哭了,伏在秋水怀里伤心地捶打。

山夜很静。

熬煞人的沉默后,秋水缓下气来。“山菊,嫁出去吧,为了老人和山兰,这地方呆不下去了。”“不,不。”山菊攀紧秋水的脖颈,把头拱得更紧。“真的。我和爹两个壮实的男子汉挣工分,还顾不住肚子,你们咋过下去?有一天,我要当家,当上支书、村长,我拼出命也要领着王家冲干出个红火日子,我就不信穷日子在这里扎了根。”秋水捶着自己的大腿,恨恨地说。

山菊抬头望着秋水,欣慰地点点头,接着又倒在了秋水怀里一动不动。

秋水把山菊抱得紧紧的。

夜很深了,风又扯得大了些,让人觉得凉嗖嗖的。“山菊回去吧。”秋水扶起了山菊。山菊抬起头,凝望着秋水,久久地……。“秋水哥,你待俺好,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咱,咱就做下吧。”“做啥?。”“做一回,夫妻吧。”“不不。”秋水慌乱地摇摇头。

山菊一把拽过来,把秋水拉到自己身上,撕扯着他的衣襟,“俺求你……。”

秋水被山菊牢牢的搂着,挣脱不开,他触到了异性那柔软的诱力,身上的股股热流在燥燥地涌地,他趴下了,找到了那滚烫的嘴唇……。忽然秋水猛地抽起身,“不不,我不能让你不清不白地走。”“秋水哥,我是你的人,我要把我的心和身体交给你,这样俺心里会好受些。”说着,山菊扯开了自己的衣裳,洁净的铜体裸现在了融融的月光下。

秋水惊呆了,怔呓般地站起来,郁郁地走去。山菊折起身子,呆望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又熬过三天,山菊再也没有见到秋水。后来,媒人就从山里引来一个小伙子,山菊只知道他叫大锁。晌午饭是四爷陪着吃的,饭后四爷剔着牙望几眼大锁,又燃上了一支烟,话就随着一团烟雾吐出来:“是个本分人,象耕地务弄庄稼的把式,就定下吧。”又隔两天,小伙子牵着两头毛驴,驮来了两口袋麦子,就牵着毛驴把山菊驮走了。山菊坐在驴背上抹着眼泪,不时地向村里张望,她想再看一眼那张熟悉的面孔,然而没有。

走出村子,在一道山岭的垭口,山菊终于看到了那双机灵的大眼睛。秋水呆立在路旁,眼神暗淡无光,呆痴痴地望着驴背上的山菊,牙骨龛动,面筋突暴,一双手紧紧的攥着。

四目对视,谁也无话,山菊木头般随着毛驴的颠荡一悠一悠地走去,走远了,山菊还在勾头望着,心里默默呼唤着:“秋水哥,俺对不住你……。”

秋水紧跑一阵,抡起胳膊在发疯地捶打着路旁的老树,一会儿又失望地垂下了头,沮丧地摇着。

山菊心里在灼灼泛疼。

天黑的时候,山菊被毛驴驮进了一个山凹里,影影绰绰有几户人家,四面都是阴森森黑坳坳的山,这便是一个村落了。山菊被大锁抱进屋里,房里即刻挑亮了一盏油灯,一个瘦弱的老女人摸过来,“换回来了?”

大锁把山菊搁在床上,说:“这是咱娘,叫。”

山菊愣愣地呆坐着,象是没有听到男人的话。“快叫!”大锁吼着。

山菊忧郁的眼睛眨动一下,淡淡地叫了。“值得动大声?”婆婆怨啧着大锁,一边走近山菊上下抚摸一阵,又细细端详片刻,轻轻地点着头,干巴的脸上溢出了喜悦。

晚饭是婆婆端到床边上的。山菊勉强地咂了几嘴,就倒在床上用被蒙了头,委屈、伤心一下子集结到她的眼眸里,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腮帮流下来。这就是自己的新婚之夜?这就是新房?这也是个穷困潦倒的家,不比自己的家强到哪去。低矮的三间土屋挂着尖埃和蛛网,满屋飘散着呛人的脏臭,还有那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

男人上床了,吹灭了那盏豆大的灯苗,山菊的心里就咚咚地跳动。大锁脱了衣,急不可耐地扑过来,把山菊牢牢地压住,接着一双粗糙的大手伸过来,用力地撕扯着山菊的衣裤。山菊奋力地抗争着,死死守护着自己洁净的身子……。

两个人一直折腾到五更时分。

一连几天,大锁最终还是没有降服山菊,不得不抡起了恼丧的大掌,疯狂的巴掌扇过去,山菊的嘴角淌下了粘乎乎的热液,脸也麻辣辣地灼疼。大锁象一头暴怒的雄狮,逼近山菊,一把揪紧山菊的头发使劲摇晃:“老子拿粮食换的你!”吼声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懊丧,在屋里回旋绕荡,震落了几片尘土飞扬。

婆婆走进屋里来了,对大锁说:“锁,甭折腾了,拢住人拢不住心。十来年我勒紧裤腰带算白攒了,山菊心里没有咱,就叫她回去吧。”婆婆摇晃着瘦小的身子走出去,嘴里还不住地发出惋叹:“唉,不容易啊!”

山菊埋下头闷声哭泣。

婆婆也在那厢房里哭泣。大锁走过去,轻轻安慰着:“娘,孩子我没用,我……。”“锁,别说了,明个儿送山菊回去吧。娘再勒紧肚子熬几年。”“娘!”大锁咚的一声跪下了,牛叫般嚎哭起来。“我就这样走吗?”山菊心里一字一字地念叨着,再也没有睡。大锁折起身子对山菊说:“山菊,我对不住你,叫你受委屈了,要走我送你。”

山菊轻轻地摇着头,目光还是那样的呆滞。

山菊留下了,她开始和大锁搅稀稠了。闲下空,山菊就坐在山坡上望着王家冲的去处,静静地想着那双机灵的大眼。

后来,他们有了女儿。婆婆在女儿出世后欣慰地闭上了风烛残年的眼睛。日子多了,山菊觉得大锁也是厚道的山里汉子,处处都给她温存和体贴,心也平静了许多,就把那无限的眷恋和惆怅的思念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山里的日子也就泛泛见旺了,山里人有了阳阳壮气,长出了满身的精神。

山菊和大锁有了孩子小毛。

大锁的身骨愈是硬朗了,他要挣回个新鲜日子给山菊看看,黑昼白天不停地爬山越沟。山菊侍奉一句心疼的话,总是被壮实的大锁挡回来:“甭管,山上的药材弄到手就是钱,取不完的宝哩。”

可没多久,大锁在一个晨雾里采药时滚下了沟底,摔折了双腿……。山菊信了命。

山菊默不作声,扯巴着一双儿女,侍候着大锁,寡郁地捧着一个艰辛的岁月,慢慢熬。有时也想起那遥远的记忆,心也就酸酸地痛。

那双日夜期盼,埋在记忆中的机灵大眼哪里去了?山菊摇了摇头,如今他看到的那双眼睛再不明亮,再不机灵,那是一双浑浊的死眸,还裹着几多可怜的浅薄……。

门外两个紧缩着的人影走进来,院里一条大狗惊慌地叼起一块骨头溜走了。是长民和山桃回来了。“你俩去哪儿了?”山菊折起身子问。

两个人走过来,“出去溜哒呗。”长民说。“没给你们找住处?”山菊问。“你不也是?”长民苦笑一声。“人多事杂的,许是忘了。咱都是自家人,凑合吧。”山菊说。

山桃搬过来一条长凳,两个人坐在车子旁边。“这里不是我们的天地,只有……。”长民还没说完,就被山桃打断了,“睡都没地方,你还穷逗。”“乐在其中嘛。”长民说着疲倦地伏在车梯上。

山菊从车上抓过小毛的棉袄盖在长民的脖子上,象扣了个蒲扇帽。“就这样?”山菊象是问山桃。

山桃踱着脚,把手伸进长民怀里说:“夜再长也有亮的时候。熬吧。天亮就是十九。”

今个儿是十九,山菊娘周年大祭的日子。

早晨,天空中飘下一阵雪片,一会儿又停下来。地上的雪迹被融融的地温浸化了,只留下了一片一片的湿润,空气蛮鲜活,还夹杂着丝丝的寒意。

早饭后,王氏家族中的孝男孝女,在山福家中纷纷裹了白孝,等待着四爷吩咐。

忽然人群静下来,只见四爷威壮壮地站在一张小桌上,手里握着七尺拐杖,环视着众人,气氛出奇地平静。“今个儿是祭日。按老规矩,到坟院先祭上祖,再祭新坟,要让先祖看看,咱王氏的孙男嫡女,门庭兴旺,日子平安。要按规矩行祭,谁要越规矩,嬉嬉闹闹,没个郑重,我人老棍可没老,这可是祭日!”四爷说完就跳下桌子,背上大棍吆喝道“走吧。”

四爷在前面引路,紧接着是响器人马跟着,众人蜂涌尾随着出了山福家门。‘一支浩荡的祭奠队伍被四爷牵引着出了村子。吹响器的人马顿时前俯后仰,摇头晃脑起来。乐声吹出了幽幽哀伤,淡远悠长,使人想到先祖在恢恢的日光下,踏着漫漫的石径古道,熬着凄凄惨惨的岁月……;一会儿响器梆声骤转,平缓激昂,神采飞扬,似在向先人们诉说着如今日子的喜悦和火旺。人群里没有低声细语,只被那哀乐牵着一步步移动,神情也随着那乐调一会儿黯然忧伤,一会儿放荡,一会儿祥和。也有几个勒着头部的孩子从人群里窜出来,蹦跳着,尖叫着,嬉闹在人群左右。

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在北山湾枣树林旁的坟院里停下来。

祖坟院里散散拉拉堆着数不清的土冢,周围还立着几十棵翠柏。一股冷风漫过来,坟院里透出阴森的寒气,几只栖息在树上的鸟,没弄清人的来意,就断魂似地叫着飞走了。

按照四爷的指点,自上到下,由北向南,先祭上祖,于是黑压压的一片人跪下了,蹶起了一拉溜肥嘟嘟的屁股,嚎出了悲壮的乐曲,一时空大的王氏坟院里,纸灰飘飘,青烟袅袅;鼓乐奏起,哀声呜呜,吹着冥冥死者的企盼,吹着昂昂生者的奉献……。

没有勒孝布的只有四爷;

没有跪下的是贾先生和李厂长;

没有来的只有躺在车子上不能动的大锁;

又燎一阵子香火,叩头行揖,四爷又一阵子讲述,人群又一阵默祷,才算祭完了一代宗祖。

收了供品四爷又依次指点辖区,于是人群又软软地跪下,只觉哭声在减着音符。几个孩子直起身,向周围张望一阵,,滚到一堆去了,一会儿就打闹起来,棍条甩去,石子掷来,四爷见了,一声吼:“孬种!”“孬种”们又慌忙挤到大人胯下,蹶起不丰的屁股,还不时瞅着伴儿们又跪下……。

响器的领班走过来,伏在贾先生的脑袋上耳话:“伙计们怕是顶不下来。”“吹,加钱!”贾先生轻轻吐一句,话很硬朗。

领班的走过去,向捧家伙的伙计递上眼色,响器的人马又似醉非舞地晃荡起来,只是那调儿觉着更加含糊了。人群中的哭声也模糊起来。

挨到祭奠山菊娘的时候,人群已散散沓沓了,很多人揉搓着发疼的膝盖躬身挪着脚步。也有人忽然感到了尿憋着,于是就有几绺人群向旁边的枣树林走去。

四爷依然在一旁威严地立着,手里还握着七尺大棍,冷风刮过来,撕抹着他糙砺干裂的皱脸,四爷仍旧岿然不动,一任眼光随着走进枣树林的人群望去,眼里就瞪出血红。

山菊在娘的坟前摆着供案,又一一摆上供品。山桃也过来帮忙,人群在一旁瘫坐着等她们摆弄。山兰和山杏也在一旁斜躺着,懒得看一眼。

山菊摆好供品,又把那些值钱的“摇钱树,聚宝盆”之类一一搬过来,嘴里喃喃轻语道:“娘,这是山杏给您的东西,您就拿去用吧,您一辈子受尽了苦,在那边有了这些东西就再也不愁日子难熬了。娘,我很穷,没给您带来什么。不,娘,我的日子还能过,您别牵挂,我对不起您,娘。”山菊说着呜呜大哭起来。

山桃哆嗦着划燃了一根火柴,娘的坟前就升腾起团团火光和缕缕青烟。“娘,不懂规矩的山桃也回来看您了,您别怨恨我,我将来和长民一定会回来好好看您一回。”山桃也趴下大哭起来。

坟上的“引魂幡”猎猎作响,纸灰飞扬,或是女儿的话送走了娘的亡灵,又似是娘带着儿女们的抚慰飘向远方,再不和人间缠绕,到那边去过清净而又幸福的日子去了。

四爷朝着人群一声吼:“起祭!”

人群懒懒散散移过来,拢一堆,伏在地上扯起了哑嗓。

枣树林里的几绺人还不见走出来。

响器的乐声勉强捏弄出点音韵。

山菊想着娘一生的辛酸,想着那烧窑匠的惶惶逃离,还有那双由机灵而变得卑劣的大眼,那两袋麦子和两条摔折了的双腿,心就往一处揪紧。悠悠酸楚的过去,漫漫艰辛的将来,日光是这般地难熬,岁月是恁般地无情,顿觉胸腹胀疼,哽了喉结,一腔对死的向往和对生的怅惘悲情,一下子喷吐出来,吼出了真正伤心的哭喊,声声带血,裂人心肝。

呜咽的人群随着四爷的喊声,缓缓直起身子,山菊还跪在娘的坟前抽搐着,不愿站起来,她还想祭下去……。

山桃走过来拉住山菊,“大姐,起来吧,咱回家去。”

这时枣树林里走出了几绺人来,四爷愤愤地盯过去,双目射着血光嘴唇抖动着,没有说话。

几个孩子走过来,掏出裆里的小家什,对着枣树林里走出的人绺,浇出几线热尿。

四爷看着,悻悻地叫一声:“都回家!”

众人才觉腹肚空空,唤出饥来。天已是后半响了。

这当口儿,忽然又听到山菊娘坟前响起了几声哭叫,众人勾头望去,见是喜梅在仰天啸哭,声音扯得干巴,有人暗暗想笑,扭身头前走了。也有人去扯起喜梅,说一些劝慰的话。

一队勒着白头的人群疏疏拉拉进了村。

十一

山福家里,几个掌厨捣勺的“火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了一群群孝男孝女半醉着晃荡回来,就忙吆喝着,滚动起肥圆的油腻身子,敲了锅碗瓢勺。村里外姓来帮忙的也端盆递水,抹桌摆登,一阵子忙乱。

参祭的人群,围了桌子,按捺不住焦急,忍着肚子等饭。也有几个悄悄地从馍篓里捏出馒头,蹲一边偷偷往嘴里塞着,腮帮鼓成圆球,脖子伸一阵,就有饱嗝喷着。有人偷着馋瞧,也就一旁帮着品咽。

正要上饭的时候,四爷忽地站了出来,他沉稳地捋几把七尺拐杖,眼睛里冒着寒光,“正正经经的大祭,想着法躲。谁去枣树林里了?给我站出来!”

人群里又一阵威森森的静穆。有谁家小孩哭出声,女人忙用乳头堵住嘴。有的人心隐隐揪着,脸就哭丧出皱巴,大多还是神情悠然,沾沾自喜,只在心里,暗幸自己憋着没去撒尿。“站起来!”四爷一只脚踱出响。

人群中站起了十几个女人。四爷托起棍,抖嗦着棍头,指点着远远近近站起的女人,“这些抡不怕的婆娘蛋子,你们,你们都给我滚,滚出去!”四爷竭力喝着。

十几个女人怯怯地垂着头,缓缓走出去,出了大门就撒起脚,嘴里还不住地嘟哝。

四爷环视着众人,“事情做不完,谁也甭想吃饭。”四爷说着干咳两声,“秋水,你过来说。”

秋水站了出来。

偷吃馒头的几个,早把没塞完的馍块溺进袖筒,紧起嘴巴坐出周正的模样。“四爷,咱内窝的事,过后说吧,让他们等饿……。”秋水贴近四爷,陪着小声向四爷呶呶下巴。

秋水点点头,往前边站了站,亮起了嗓门:“今个儿是山菊娘的周年祭日,也是咱王家冲的大祭日子,幸有两位贵客也来助丧。”秋水把手指向贾先生和李厂长,“这是山兰和山杏给咱们带来的荣光!李厂长是县化肥厂当家的,企业家,办事务实效,这回来没带祭品,可拿出了五百元钱,并保证每季供应咱村里五十吨平价化肥,保运到咱家门上。”

人群里啧啧细语。

山兰在李厂长身旁悠然地微笑着。

山杏撇下嘴巴,丢给山兰一眼。“这位贾先生。”秋水又接起话,“为叫咱王家冲气派一回,给老人带来了很多金贵的祭品,还请一队国乐班来助兴,更重要的是,贾先生已答应给咱村里捐两万块钱盖学校,两万元啊,乡亲们。”

众人对视唏嘘,一阵惊语。

山杏高高地把头竖起来。

秋水看一眼四爷。“送贵客入席。”四爷说。“给他们上饭。”秋水向厨上摆手吆喝。“部级(四爷称村里的大小干部)们都去陪着。”四爷说。“一时鼓乐声起,几个”部级”们簇拥着贾先生、李厂长和山兰山杏他们入了堂屋主席。山菊忽然瞥见了神采飞扬的玉妮,也陪着笑脸随着客人们走去,不时还扭动着浑圆的丰体扬起几声笑语。哦,玉妮在王家冲早已是管妇女的官了,听说是秋水一手提上来的。“这就是被人侮辱、遭人唾弃的玉妮?”山菊迷乱地想着。

院子里又一阵骚动。

四爷又扫视一下众人,院子里立时又静下来。“仁富!”四爷叫道。“他爬不来,他婆娘来了。”秋水对四爷说。众人都扭头去看张仁富的女人。一个酸巴巴的女人站起来,羞羞地搓扯着脏不拉几的衣角。“你听着,”四爷把棍戳在地上,对着女人:“没东西就别来丢人现眼。几张草纸一只鸡子就来混顿饭?我的话就不当使?还记不下这棍?滚!”

张仁富的女人捂住脸走了,出门就放出了声,又怕院里听见,就把悲怨吐着咽着……。

山菊看着,心揪得难忍,把头扭向一边。“山桃”四爷又叫了一声,“母女一场,就这么回来寒碜你娘?亏长民还是做学问的。这大棍饶过你们一回,骨头长硬就敲不烂了?你们——走!王家冲压根就没你们,祖上不收!”

王长民一句话也没说,推起自行车:“山桃,走。”走到大门口,长民又勾回头,对着院里大声说:“王家冲以后总会有人请我回来的。”“长民,你,别说了。”山桃眼里噙着泪花推搡着长民。“山菊,你心里没有你娘,别怨我毒情了,你们,也走吧。”四爷对着山菊说,话语不那么生硬。“四爷,我……。”山菊站起来,又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腮帮滚滚而落。“山菊,咱走,拉我走!”架子车上的大锁捶打着车梆大声喊叫。“四爷,”秋水俯近四爷,“她路远……。”“念她远道回来一遭不容易,送给她点馍带着走吧。”四爷脸色冰冷。

山菊支着身子站起来,望一眼秋水,又对着四爷:“四爷,俺……走。馍,留下,侍候客人吧。”山菊咬着嘴唇,鼻孔里垂滴着酸水,一趔趄倒在地上。“山菊——”车上的大锁挣扎着大叫道。“大姐……。”山桃突然又从门外奔进来,上前忙搀起山菊。“走,咱走。”山菊站起来,身子挺得很硬,走向架子车。忽然她又想起了孩子。就在院里疯喊:“小毛,孩子,跟娘走!”

小毛正站在堂屋的门口,望着屋里桌子上冒香的餐肉,舔吮着小小的指头。山菊上前一把抱过小毛,“孩子……跟娘走。”说着她泪水模糊的脸颊紧紧贴在孩子的脸上……。

堂屋里飘出一阵阵欢声笑语和浓浓的酒香,把盏触杯的声音,又撞出了一连串的划拳行令,吆五喝六……

山桃不停地擦着止不断的泪水,走过来,“大姐,我和长民送你。”“不,不用,好妹妹,我能走。当初我能走,现在我更能走。走吧,我们都走。”山菊端起了车把,缓缓地走上了村街。

院子里的人都掩起面,低声啜泣,女人们扯着鼻涕偷看着四爷。

四爷仍在院里威壮壮地立着,有人细瞅,四爷的目光已呆痴发木,有东西在眼里滴溜溜地转悠。“山菊,四爷知道你是个本分闺女,日子也穷,手里紧巴,屈就屈着走吧,四爷我要镇人心啊。”四爷心里念咂道。

秋水这时发怔似的,惊乍着从院子里奔跑出来,对着村街上的车子大声喊道:“山菊——”

山菊倾着身子,用力往前拉着。他似乎没有听到后边的喊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黑暗暗的云块压过头顶,罩着天与地之间的混沌世界。没有风,一会儿大团大团的雪片就漫天飞扬,覆盖着地上的肮脏和尘埃,铺展着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让人去想,去走。

秋水站在村口的山坡上,僵立不动……

一辆笨重的人力车,缓缓地拖着几把辛酸泪,在茫茫的雪野山道上一步一步滚动……。一方小镇

镇上有着古老的诗,古老的歌,吟不完,唱不尽。

父亲的诗里溶不进意识流,儿女的歌里却搅进了现代味,都也读不懂,听不明。

屋里暗极,锅盖大的圆窗里,筛下几束光柱,泻在窗下的一张旧式床上。两条油腻的被子,裹着两团人体。那男的可嗓哈哈出一个闷呓,翻身把一扇大手压过去,搁在了女人身上。女人醒了,许是被那只大手压醒的。她双手支起身体,缓慢地从被筒里抽出瘦小的身子,然后托起那只大手,轻轻拂过去。她又把手伸进腰里麻利地摸索一阵,才翻身下床,趿着鞋向墙脚暗处挪过去。这一切极慢,又显得极小心,怕是惊醒了床上的人。一道布制屏扇被女人纤细的手慢慢拉开,一座土坯垒就的灶台裸现了全貌。灶台人腰高,上面坐一个桶高的黑锅,还冒着丝丝的响声。那女人移开身子蹲下去,窗外的光线才肆虐地透过来。光亮被黑暗吞去了许多,但也照清了那锅的古怪和考究。这是一口水桶似的圆锅,三只朝外伸出的粗腿,支着被火熏黑的锅身;那锅盖更是别致,细看去,上面精雕细刻着龙凤图案,两只锅耳,被摩擦很瘦,黄灿灿地泛着光亮。这口铜脚铜把手的锅,使人想到先祖,想到远古。

女人添过几铲火,站起身,又谨慎地拉开了布帷,复又拖着鞋上了床。床上的男人呼地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粗气,又把浓胡遮严的双唇张开去,一个舒心的哈欠打过,微微睁了眼睛。男人坐起身,定定神,稍许,又扑转身,向旁边的女人压过去,……过后,男人坐起来,女人也随着坐起来,屋里依然是静,只有那锅还在丝丝地响。“添过火了?”男人问。“添过了。”

停了一会儿,男人又转向女人:“钱数了?”“数了。一百,又零二十。”“这是一百二。你个笨猪货,教你多少遍了!”“还零五块哩。”“这是一百二十五,知道了吧!”男人显得极不耐烦。

男人翻身下了床,又问:“天晌午了吧?”“你拉开门瞅瞅。”女人床上说。“要你干什么?”男人说。

女人不吭声了,急忙下床,颠颠几步拉开了门,光线极强,刺她眼睛咪咪:“日头偏了。你吃啥?我做去。”

男人拉过凳子坐定,女人又忙把洗脸水端上。“热!”男人一声吼,女人又慌忙去兑凉水。“钱放好了吗?”男人问。“放好了。摞在那一叠上面。”“老子要再舀他个三叠两捆来。本来想闭门歇个一年半载,日他娘的两个外地妞,也冲我徐老套的牌子来。我要让这俩毛蛋丫头兜着两吊奶子走。哼!就凭我这个徐字。”“钱挣多了要操心,你也不说存。”女人看了男人的脸才说。“不存谁也摸不透我挣多少钱。”“添置些家具吧。前几天宝还嚷着买电啥机哩。”“你们懂个屁,人是一口气,钱是人的胆,变成东西,存进人家账上,不定哪个龟孙的嘴一张一合,能把老子气个猴上树。别费心拿主张,没有我起明打黑,能挣恁多钱?”男人抹几把油亮的脸皮,顺手丢下毛巾,去抠烟卷。“唉!那混账小子回来没有?”男人忽地想起来。

女人走进东厢屋,一会儿又走出来:“没哩。”“都是你造的孽种。他是被那两个臭婊子妞勾了魂,再不下手整治,保不准要坏事。他准是跑那边了,把他叫回来去!”“当初,你就不该……。”“当初,当初……,你就会埋怨当初!”男人眼瞪得血红。

女人慌慌出了门。

天已半晌,集上的人渐渐散去,徐家冲汤杂烩摊前,残留着几个“街闲儿”,无紧无慢地咀嚼着,又天南海北地扯开去。路旁竹竿高高挑起的旗子上,被炊烟熏得模糊的魏体徐字,在风中抖了几抖,泛出焦黄,似掀开一本历史。该是收摊的时候了,徐老套蹲下站了多时的身子,慢慢用火钳夹起一个火珠送到嘴边,猛抽几口后,又急喷出几团浓烟,然后又翻眼朝对邻望过去,眉头紧紧锁成了疙瘩。

徐老套一皱眉,准发脾气。这回却是在可怜人。“宝,过去看看,帮个忙,出门人难哩。”徐老套向儿子丢下话。

儿子喜极。

两个姑娘正在整理店室,忽见店门被人堵了。穿红布衫的抬起头,惊喜道:“是你?”

门口的小伙子显出拘谨:“俺爹说叫俺来帮帮。”“看来你爹是个热心肠人。”穿蓝布衫的姑娘也直起身。“欢迎你,徐宝同志。这是我们到小镇以来,第一次有人帮忙。”红布衫话里透着爽快。“你咋知道俺叫宝?”“你是徐老套的儿子,家有人员三口,年方一十九岁,中学未毕业就跟父亲站锅台,学会了挣大钱,继承了徐家的冲汤绝技。”

宝惊讶:“这大姐……”“你别叫姐。按理俺应该叫你哥。俺姥姥是你的近门奶奶。我们两个都十八岁。”红布衫像背家谱。“干脆你就叫我燕子,叫她鸽子。”蓝布衫插过话。“嘿,嘿”。宝笑了。“笑什么?燕子,春天的使者;鸽子,和平的象征。懂吗?”“笑恁俩长的恁一样。”宝说。“一个妈生的,又是一个时辰,双胞胎,能不像?”鸽子说道。“城里人不是都考大学?你们——”宝问。“我们生不逢时呗。大学的门抓不住,就跑到小镇上来抓勺子把。”燕子叹气。“唉,既然来了,就帮我们干吧。一边干一边拉话。”鸽子催道。

宝咪咪笑,顺手抓起一把锨,“瞅了哪个吉日开张?”“这店内粉刷已毕,桌橙锅碗也已买齐,再购些作料,近两天就能开业。”鸽子说。“你们为啥要开冲汤杂烩店?”“你们徐家的羊肉汤杂烩有一手从不外传的绝技,在这偏远的小镇上挫败了大批的竞争对手,使你们成为独家生意,就去平平安安的挣大钱。据我所知,你们现在肉料掺假,劣质经营,坑苦了山民。我们要与你们竞争。”鸽子说罢,豪爽地笑起来,话里透着几分玩笑。“你们凭啥和俺争?”宝活做得踏实,话也问的实在。“就凭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呗。”“怕不中哩。”宝咧嘴笑去。“咱走着瞧吧。”燕子在一旁不服气地说。“我们以后是竞争者,也是合作者,希望你能给予我们真诚的关照。我们很喜欢你的诚实,以后开了业,要常到这里来指点。”鸽子的外交才能也够可以的。

宝乐得难忍:“我瞅空儿就来。”

宝和两个姑娘有了第一次接触,两个姑娘酥酥的话言摘走了他的心肝,魂丢在了新开张的店里。

这便是当初。

只要店开张,就有座上宾。两个姑娘挂出了牌子:“迷人冲汤杂烩店。”

墙奶白,和谐;座洁净、高雅。店里飘着香、牛肉羊肉鲜嫩嫩、红扑扑,又被东西罩了。锅里油腻腻浮着圆环, 却不见有半点尘土扬扬。灶里的烟早顺着墙壁通向天上,化成了云。镇上有了第一个洋机子,那“咚嚓嚓”的响声,叫响了镇头镇尾,镇上的人心随着动荡起来,先是躲在远处听,后来慢慢地又想看看了。年轻人传出去,那里边还有电视,老年人也心神不定了,进去看看,果然有一个机器能映出人影,比电影还要便当。

年轻人顶不住那“咚嚓嚓”的诱惑,更止不住心的跳荡,那女店主的婷婷玉姿、套近乎的飞眉弄眼,死死迷了人。年轻人解囊了,两块钱甩出去,粉红的脸打过一个照面,一碗汤端在眼前,顿时,心的迹韵、眼的情昧,压下了碗里的味。一碗喝完不忍离去,于是再掏腰包。年纪大了,钻出没入,要被人嘲没脸皮的,就拉儿抱孙作故,总算有了充足的理由,一任泡上多时不出店门,也就算合乎情理了。

山里的春天丰实,山民的精神就旺极,逢上集日,山民们背上暖洋洋的红日,挑着山货,循着那野径山路昂昂下山,潮涌似地聚满了小镇。于是,“迷人店”又塞得满满的。

镇上的集像涨潮,来时猛勇,退时也清净。两个女店主闲下来,就去亮开嗓门唱。那调柔柔,那音润润,年轻人两耳听的酥醉,又浑身晃动,年老人羞怯怯地,脸上泛着红光。

唱乏了,女店主向年轻人聊迪斯科的健身,也讲城市的信息和竞争。还向年老人说点延年益寿的法儿。两个女店主是古镇上人们崇拜的女神。

当然,女店主和宝唠叨的最多,话题也多是冲羊杂烩的做法与兑料,怎样才能味浓,迷人。“这冲汤的做法,没啥个招法。”宝说。“那关键就是料了?”“料不管好赖。”“妙法在……”鸽子向宝递过去一个娇滴滴的媚眼。“可惜你们没有那锅。”“什么锅?”

宝叉开话题,显出了那能,莫名其妙的能。

两个女人娇媚的眼帘拉严,裹住了几汪沉思。

徐老套气恼地拉过儿子,狠狠扇过去一掌。

宝双手捂住麻辣辣的脸,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血,顺着他的手指淌下来,头嗡嗡地响。

宝说的话被娘听见了。

徐老套听了婆娘的话,才发怒打了宝。“好你个狗娘养的,要出卖徐家的营生?我打不死你个孬小子!”说着,徐老套又发疯地扑向儿子。

女人疼儿子,怯怯地去挡,却被撞出老远,倒下,又爬起。

徐老套一只大手伸过去,揪紧儿子的一头浓发,使劲晃了晃,晃落了儿子的几串泪珠。“跪下!”一声怒吼,震落了尘土扬扬。

屋里静极,男人喘着粗气。宝跪在地上,女人也木然地立着。好大功夫徐老套站起身,向屋角暗处走去,他慢慢拉开布帷,面对灶台上的铜锅站定些时候,又“咚”的一声跪下,似教徒对着神像的虔诚,一个接一个地叩头。

徐老套眼泪汪汪了。“先祖在上,承先祖为我辈留下发迹之物。时时铭记先祖言训,保住铜锅完臻,保住后代生财之耀,也未敢败坏先祖声誉。世事变故,运动频繁,我生计变法、请红卫兵吃,请工作组吃,镇长镇委更是得罪不得,才保住了灾祸不灭我门之手艺后传,铜锅完好,我徐老套良心巨正,无愧先祖。现有身下不屑之子,被妖女诱骗,险些卖去我徐门祖先精艺,教不严,父之过,我向先祖请罪。为诓家风,依先祖诫规,惩治蠢才不赦。并发誓,先祖之遗嘱,谨记心间,万古千秋流传后代。”

徐老套一脸肃穆,一口气说完了。一只手抬起,不知怎的就搭上了右肩,一阵悸动,立时心里就泛起了灼灼的疼。那一次父亲也是向他这样说的。

宝被父亲双手按在铜锅前,扒去了上衣,徐老套从灶台里抽出烧红的铁柱。女人不忍看,掩过面去。“爹,我再也不敢了。”宝泣声求道。“要对着先祖发誓!”老子向儿子吼。“爹,您绕我一回吧。”

徐老套扯去上衣,左臂上条条伤疤露出来:“看看老子的。饶你?”儿子咬牙忍了,默默低下脑袋,牙咬得脆响。“哧——哧”烧红的铁柱戳上去,宝的臂上冒起烟,烟熏炙燎的肉腥味弥了满屋,人心揪揪地难受。宝一语不发地忍着,最后惨叫一声,昏倒了。女人哇的一声扑过去。男人扔掉铁柱闷闷地一声长气,倒在了临窗的床上。

徐老套找到了镇长。

五十多岁的汉子,瘦小的身体又驼下了一截,猪肝色的脸,一双滴溜转的眼,透着些灵气和精明。一方小镇,一方天下。是镇长,就管着各家的事,就少不了你请、我请,东家拉西家拽,来时喷着酒气,去时酒气喷着。日子就在酒里泡着过,泡出了这家的欢喜不尽,也泡出了那家的哀怨无穷。酒喝顺当,大事小事酒盅一碰即成;喝不顺,杯子一摔就远去。于是就有人心里咒,但又不敢远着。

喝酒要好肉好汤,汤还是徐家的有味。镇长嘴伸过去,吃了徐老套三十年,味也没吃退,两人也吃出了交道。

镇长有徐家养着,徐老套有镇长保着。徐老套找镇长事事如意。有那么一日,徐老套扬出话去,不养一个白吃的。有两年光景了吧?镇长再不到徐家摊上去了,偶尔去一趟,也掏张票子,只觉得味也淡淡。

镇长蜷着身眯起眼,涩涩地似睁似闭,说起来近近呼呼,旋即又随那酒意远远飘去。徐老套也记不清说多时了,最后说道:“你发话吧,能让咱丢了门面生意?咱不能丢……”

镇长直了腰,把手敲在桌面上:“政策就讲这个,欺负两个外地妞,算熊本事!我不昧良心。”

进家未坐定,心里紊紊地乱。铜锅、镇长、两个洋姑娘,变戏法地跳动,花了徐老套的眼睛。他怒狮般站起,似要对着那跳动的影子发泄,但也委实找不到抗争的言词,就在心里骂。最后冲着女人吼:“把肉端出去埋掉!”

女人知道男人心神错乱了,上前轻声劝:“生意能不做?”“谁说不做了!老子要做点样子。把这死猫烂狗的杂肉碎块都埋去,花大本也要买鲜牛、羊肉。规矩要改。”

徐老套不准儿子在街上再露面,每日早起,只给镇长送去一瓦罐鲜汤,就回来做那牛羊肉。儿子遭了禁,日子寡味得难受,就去想那洁净的店室,想那两个姑娘,想那鸽子的眼睛。当然也时时想起那臂上灼灼的疼。年轻轻的阳壮气宇,也就被这难熬的日子剥蚀着。

集日更见旺,徐老套桌登换去一新,那汤水又做出了地道。几个“街闲儿”早围了摊,又不定泡上几个时辰,分明又品出了那味的变更,那肉的正道。

几个老者脸上又泛出了喜,递上一个趣:“老套的味做出了新招样,皇帝爷要尝尝……啧啧。”

徐老套更是眉宇展开去:“我设摊卖汤可为着咱邻里老小,图个便当,绝不掺假骗人。又不卖牌子、破女人,不挣骚钱,钱挣多了也没使处,从今个开始,叔哥兄弟老伙计,一律不准再付钱,我权当报镇上的恩哩。谁要硬塞钱,就是看不起我,就别来了!当然外村的照样收费。”

众人惊喜不已,又暗暗自责不该去娘们店开眼,该给徐老套捧个场。

徐家的冲汤杂烩摊前比往日更是热闹了。

镇长被徐老套的女人缠住了身,走不脱,只得随着来到集上。徐老套见镇长来到,就舀出满满一碗递上,汤比话有味。

几个老者围上来,众星拱月般簇紧了镇长。“镇长,味咋样?”“不赖。”镇长称道。“论吃还是老套的味地道。"“是哩。”镇长扬头嚼着,象是品着说。“镇长,那店……,也该管管。”一个老者努嘴过去。

镇长向对邻女子店瞥一眼,眼睛咪斜着没有话。“那两个妞是靠卖风流赚钱,汤水做的像马尿。”“就凭那赤皮露胯卖洋骚,看着把咱镇上的钱挣走?”“咱镇上的风气非变糟不可,两个小娘们把年轻人弄得神魂颠倒。”“咱镇上啥时有过这号货,再不管就毁了镇上的名声。”“这就看咱镇长了。”

镇长推过碗,抹一把油腻腻的嘴,接过徐老套递过来的烟卷,在手指上弹着:“如今兴竞争,人家又不犯法,咱啥法儿?”“你一句话不就把她撵了?”“撵?多轻巧。王法不要?人家告你一状,我可吃不了。”镇长说着站起身,正要离去,又被徐老套的女人拖拉住。“捎着,给孩子们稍回去。”女人递上一个瓦罐。

镇长接过来,抿着油嘴拂袖而去。

徐老套管住了儿子的身,但没有管住儿子的心。

古镇沸沸一日,乏乏睡去。狗吠几声,响了满街,更衬出镇上的静。

夜半时分,宝翻墙逃出了家门,去赴约。

迷人店门拉开一道缝,闪进了人影,那便是宝,开门的是鸽子。

灯比人羞,就先闭了。人的羞也被遮去。“你传话给俺?”宝问。“等你两天了。”“脱不了身。”“还被爹管着?”“……”手指捏的脆响。“你对我们很真诚。具体说,我们很喜欢和你交朋友。原来希望你多来店里指点,可你被爹打了,这几天我们非常挂念你。”“念着俺?”“对。听说因为我们你爹才把你伤的?”“……”一阵悸动,心里又泛起灼灼的疼。“伤的怎么样?”“不打紧的。”“自你挨了爹的整,不知为什么我们的店就冷静下来。”“您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为什么?”“您不是镇上的老户,人情薄。镇长家你去过?”“只要你交给我们技术,我们一定能把生意做好,做下去。”“……,就是说了,怕也不中,人情比技术紧,还是走吧。”“走?到哪里去?城里生意不好做,最讲究竞争,我们不想待业吃闲饭,想到乡下闯一闯,谁知这小镇上比城里更难混。”“到鲁湾镇去吧,那儿没有这门生意。”“到那儿去就好混?那你得把技术交给我们。”“这……。”“只要你相信我们,我们坚决与你长期合作,即使合作一辈子。”“合作?一辈子?”“要不你和我们一同走吧,到外地一同去闯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一同走?……,我,好好想想再说。”“我等着你的回话。”

月上半天,一颗流星划过。在古镇上空灿灿一亮,即逝而去。“迷人店”再不迷人,渐渐沉静下来。逢上集日,也一改过去的热闹,几个疏拉的顾客莅临,也多是山里挑担的。镇上的人对着那店,窃窃地笑了。

一日集旺,人们忽见镇长进了“迷人店”。镇民又都骚动起来。堆一块,簇一片去扯,去咂许多事情。

女店主鸽子见镇长光临,脸像花一样灿烂,甜甜地招呼道:“是您呀镇长,来,您坐,尝碗吧。”一只花边碗旋起。动作甚是利索。

镇长把手挥去,脸始终没有做出条件反射,俨然勘证一桩悬案踪迹。手背去,踱店一周,驻足停稳,做出相对反应的仍是一块猪肝似的脸。“烟道对街,毁了空气,环保局来过,说污染了。停业整整吧。”镇长丢下话去了。

鸽子送出镇长,愣在了店门口。“吱扭、吱扭”的响声惊醒了怔神的鸽子,一担水晃荡着走过来,她上前去迎,那扁担却晃着走过去。“挑脚大哥,说好了的一担水五角钱,咋也不送了?”“那边等着哩,顾不了。”

几个赶集的山民,走进店里,鸽子忙去招揽,来客问道:“快不?俺还急着赶路哩。”“快,一会功夫。”鸽子说着去拉风鼓,这才想起昨晚电线被人割去,妹妹去找电工,现在还未归来,不禁眉头又拧紧。

迷人店终于倒闭了。一日,一辆卡车开进镇里,拉走了“迷人店”的全部家当,两个女子上车时手里还拎着那洋机子,那“咚咚嚓”的音响怪叫着一时响了满街,遭了镇民们的一片唾骂:“来去风流!”

两个女子在凑热闹的人群中搜寻着,终没有找见那宝的面。

古镇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后来镇民们就皱着眉头去品尝徐家的冲汤味。

时间久了,不知怎么,人们总念起那两个风流女子。

一口铜锅,(必须铜锅),放进羊肉羊骨,骨肉熬化,那汤就分外味足;然后再放进去羊肉羊骨……,这便是徐家的羊肉冲汤妙法。

徐老套的儿子跑了,临走背跑了家中祖传的铜锅。后来徐老套大病了一场。

镇长在今年的民选中落榜。新任镇长上任后,租赁了那“迷人店”。置一套两个风流女子带走的洋机子,由高中毕业的女儿经营店室生意。点名曰:“风流女子冲汤杂烩店。”生意红极。

后来有人在鲁湾镇见到了宝,他正和两个姑娘在站锅台。回音

憨二不憨,只是心眼实。这回进得城去,不定还要学多少能点子哩!

早春的黎明,山野里铺满了雾。空气里满是湿润,还夹着丝丝的春的甜味儿。憨二忽儿又上了山梁,一百多斤的菜担好象不当回事,他不歇脚,只需双手用力一横,担子就来个大换肩。天的东边露出了橘红的曙光,憨二扭过一个山峁,在一块石头旁放下担子。他摸摸身上的褂子,湿漉漉的,裤管也象浸了水,可他不感到累,浑身还满是劲,心里极乐。

咋能不乐呢!满打满算,憨二今年该是三十六岁了,还是头一遭进县城。嫂子说,今年园子里韭菜长势好,多亏憨二,如今就能上市,准能讨个好价钱。昨天嫂子亲手动了铲,并约了邻居王大,吩咐了一阵,要王大一路关照好憨二,图个顺利就好。昨晚嫂子还向憨二丢下话,卖了菜,买一身好衣裳披挂披挂,说不准还能讨个“屋里人”。

一晚上把个憨二美得没睡好,他起了五更,早早唤了王大,两个人一同上了路。

离县城五十多里,顺着大路走会省些力。王大说,挑担子走山路,不过二十里。不管有多少路,憨二是不怕的,他身子骨长得硬,有的是力气,总是把王大甩得远远的。这会儿他又在等王大哩。

王大比憨二小六岁,人长得猴精,肥大的两扇厚唇,包不住两颗焦黄的大牙,而立之年,眼角就起了皱,条条的纹路里藏着恁多的主意。要说比力气,他真个比不上憨二,足有一袋烟功夫,他才算扭过了山峁,到了憨二眼前,还着实呼哧了一阵。

渐渐地,山显出了轮廓,鸟儿唱了,星儿暗了。两个小火星儿,并在一块,忽明忽暗,“叮当叮当”瞌烟锅的声音恁脆,恁亮,敲醒了满山的静谧。

两个人过足了瘾,才觉着身上发凉,于是又挑起担,起了脚,憨二在前,王大在后。王大真个猴,心计一动,要逗憨二,闲聊一阵,或许能把这段难挨的山路打发在几句撩人的趣话里。“憨二,嫂子待你好不好?”“嫂子好着哩。”憨二不加思索地说。

嫂子真是好。憨二八岁死了爹,十岁没了娘,亏了哥嫂把他拉扯大。后来他长大了,哥哥也到外地工作了,尽管家里穷,憨二也不嫌,还总会念连着嫂子,把父母留给他的强健身体和赛牛犊似的力气都掏出来。嫂子会料事,他会卖力气,日子过得顺,他心里就乐。大小活儿嫂子从不干,他也不想让嫂子沾手。嫂子能为他做饭,还能给他做衣裳。嫂子咋不好呢?“你怕嫂子不怕?”王大又问。“怕嫂子……不怕?”憨二勾了头。

前天,嫂子为补身子杀了鸡,不料被邻家扫见,认定了是嫂子偷杀了人家的,就上门来闹腾,嫂子窘了,没法,就滚在地上哭闹起来:“俺也不是好惹的,他哥不在家,这样枉俺,俺憨二也不依!”憨二听了,眼瞪得血红,牙咬得脆响,进屋抓把钢叉要和邻居拼命,对方只好让步。这能说憨二怕嫂子?嫂子还仗着憨二哩。憨二也是支撑门户的重要一员。“你想不想娶女人?”王大又换了话题。“娶女人?嫂子说不好弄,再等等。”

想起娶女人,憨二心里就打颤。

那一年,憨二二十三岁,身子长得浑圆。嫂子说他力长齐了,没准多重的活都能干下来。憨二也觉得自己有恁多的力气,终日使不尽,除了到队上挣工分,有空就上山打柴,采些野果子,到家总也脚不停手不闲的。嫂子终日笑,憨二就无忧无虑地去做自己的活计。到队上有队长分活,回家有嫂子铺排,憨二的日子是平安的。

秋天一到,队上的活就急忙。一日,几个妇女在北坡割黄豆,队长对憨二说:“你到北坡拉黄豆吧,把她们割的黄豆拉完记三天工分。”憨二一听,眼挤了,立时向队长作保。晌午饭他硬是不回家吃,等装毕最后一车,日头已歪到了西天。他正要拉车下坡,一个姑娘逃命似地向他奔过来,“憨二哥,你帮俺……”。憨二抬头一看是严顺伯的女儿冬枝,“不打紧的,我不怕出力。”他只是憨笑着甩了一句话。

憨二忽然瞥见队长匆匆钻进一块庄稼地。“我是队长留下看豆的,这是我爹刚送来的菜饼,你吃一块吧。”姑娘把憨二挡了。“不了。”憨二扯上拉绳就走。

路被挡实了。“吃一口也行。”“这……”头抬了。“吃吧。”头低了。“那你……”头低了。“俺吃过了。”头抬了。

憨二无奈,接过来就咬了一口,这时他才舍得去看看冬枝。冬枝勾下头,脸早绯红了,胸脯在鼓动。“憨二哥,擦擦汗。”冬枝又递上一条手帕。“你擦吧,看你脸红的。我好省事。”嘴嚼着,扯起衣衫一抹。“回去歇歇再拉吧。”“中啊,我走了。”

咯噔、咯噔,山似的豆车从山坡上缓慢地滚动下来。坡上姑娘还在那里站,盯着豆车。

憨二回到家里,嫂子早已把饭准备好了,“憨二,今个儿咋的回来晚了?”“北坡上的黄豆拉完记三天工分,队长说的。”“能拉完?”“我打黄昏。”“要说在秋天的火口上,咱就要多挣些。”“一天顶三天哩。”“你吃完就走?”“吃了就走。”“看把你饿的。”嫂子眯眯笑,又递上了窝头。“不饿哩,吃了冬枝一个菜饼。”“咋会吃人家的?”“她给的。”

嫂子眉毛挑了,又拧了;眼珠子转了,又定了。“以后别和那女子搭话。”嫂子说。“咋的?”憨二头也没抬。“别让她勾了魂。”“勾魂?”“那女子坏着哩,她和城里人混,偷男子。”“不碍咱的事。”憨二抹一把嘴,走了。

憨二忙了一下午,装装拉拉;嫂子也忙了一下午,到处打听冬枝和憨二的事。憨二顶着黄昏回家,心里甜甜的。嫂子却一脸苦容。

收了秋,队上的活稍松些,每日里只是刨红薯。黄昏,憨二收了工,到沟底的溪里洗手,刚蹲下,看到了水里有人影,扭过头一看,冬枝又站在他身后了。“也洗?”憨二问。“不洗。”“有事?”“没事。”“那你……”。“憨二哥,吃了晚饭你到乱石滩的老槐树下去一趟。”“找谁?”“俺等你。”“有事?”“去就知道了。”“事紧么?带啥吗?”“一个人去,啥也别带。”“……”掬一捧水抹脸上。“别让嫂子知道。”“嗯。”给别人帮忙,嫂子知道了脸就不好看,还总犯浑身疼,这憨二清楚。可今晚得去,冬枝真好,活干不完也该帮帮。

月亮还没出,星星乱了天。“扑踏,扑踏。”憨二顺着路走,乱石滩不远,出了村,过了土岗就是。乱石滩没有乱石,是一片树林,挨路是一颗老槐树。憨二朝老槐树摸去。“憨二哥。”树下有人喊。“是冬枝?”“嗯。”“有啥干么?”“黑灯瞎火干啥?”“那……,我走吧。”“不忙。”“你……?”“俺找你想说话。”“说话?”“来,你坐下。”

憨二心里迷,“咚”坐下了,声音闷响。“说吧,累得很还得早歇哩。”憨二穿好外衣,抠烟锅。“憨二哥,你想不想成家?”“成家?我有家哩。”“不,俺是说,你想不想有个屋里人?”“没想过,我憨哩。”“憨不是傻,心底诚,你看俺好不好?”“冬枝,你好哩。让我吃菜饼,还给我手帕擦汗。”嚓——,烟点着了。“你不嫌俺?”“不嫌哩。”“你娶俺吧。”“这……,”哧溜——,吸了又吐出来,一团烟。“……,”勾了头,等待。“回去问问嫂子,才能说准哩。”“你不能做主?”“那也得给嫂子说。”“嫂子要不让呢?”“那就难办。”“憨二哥,娶俺吧。俺会做饭,也比你有文化,以后你地里干,我家里干,日子能过好。”“嗯,那是哩。”“憨二哥,你不娶俺,俺日子就不好过”。“会这样当紧?你样长得俊,能找个好主。”“哪儿的人再好,俺也不去,俺看上了你。”“你不是想到城里去?”“别提那事。那小子不是好人,在这里住队,嘴上抹着蜜,总上俺家跑。他一走就不认帐,我到城里找他,他不搭理,我伤透了心。还是咱山里人好,本分,不象城里人刁滑。我和爹说了,爹也愿意让你娶俺。”“听了嫂子的话才能定音。”“憨二哥,你回去对嫂子好好说说,权当可怜俺哩。俺成份不好,常受人欺。队长总留俺一人看庄稼,他操的心俺知道,打了俺几次注意,没成得。那天晌午,不是你,俺就……。我和爹说了,爹也知道这样下去俺难保住,让俺求你,你吐一句话吧,憨二哥。”冬枝忽然抓住了憨二的双臂,仰脸央求道。

憨二懵了,心也乱了。姑娘一头扎进了他那宽阔的怀里。

月亮升起来,风也扯起来,树林在飒飒响。天淡淡的,灰白,清冷。冬枝斜躺在憨二怀里婴婴地啜泣,那热乎乎的泪水贴在憨二脸上,顺着憨二的脸颊流到嘴角,憨二品着那是咸水。憨二第一次知道了女人的身子软,肉软,贴在他胸口的两兜软肉搔得他心里痒痒的,但他没有狂动,只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那纤细的手指和那软乎乎的圆肩,眼里有东西在滴溜溜地转,最后落了,这是男子汉的泪。“冬枝,你不嫌俺,俺就和嫂子说说,一定娶你。以后谁欺你,你就对我说。”“三天晚上,给个回信,还在这儿,俺可等着你。”“记下了。”“吧嗒、吧嗒。”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进了村。

队上的钟撞响了一个时辰,憨二不出工,蹲在石凳上,衔着烟锅,狠劲抽,他在等嫂子发话。“看看,我就怕她勾了魂。他从小没了娘,疯惯了的,恁大闺女终日就知道想男人,唬弄不住城里人又来唬弄咱,她心黑的黄的能看见?当真心对你好?日子长着哩。”“她有难,对我会好。”“憨二,不是嫂子劝你,她那三俩本事嫂子一看就明白,她爹有病,她看上了你的一身力气,真到……,再说她家的成份……,咱娶了她,家里非遭大祸不可。上工去吧,这份心咱收了,等以后遇机会嫂子给你找个本份的。”嫂子又给憨二披正了衣服。“冬枝等我回话哩。”象定了钉稳稳地蹲着。“这事我交代。再说事恁大也得给你哥商量商量。”“哥多时回?”“后天。”

憨二出工了。他的日子再也不平安了,他也学会了想事,想冬枝,也想嫂子。

冬枝在等憨二。憨二在等哥哥。

第三天,哥真的回来了。憨二憋了一天,也不见哥嫂回话。天黑了,村里各家挑了灯,哥嫂好象就不知道他的事,早早地闭了门缩在屋里亲热去了。急了憨二,他得去见冬枝。“扑哒、扑哒”出了村。“见了冬枝咋说哩?”脚住了,稳稳地站,没有主意。抬起一只脚,狠狠磕了烟锅,身转了,“扑哒、扑哒”又进了家。他要问哥嫂个究竟,也好给冬枝个交待。

站定了,屋里在说话。“成就成吧,憨二人老实,这是个好机会,给他办了,咱也算对起了爹娘。”哥的声音。“说得倒轻巧,给他办了,钱花哪儿?以后活谁干?给他取了人,他要分门另过,家里地里我能顶得了?就不吐这个口,他就会拉套。”嫂子的声音。“也总不能把憨二当牛使唤一辈子。”“你是心疼了憨弟,不疼我是不是?你敢吐了口,咱就离婚,这穷日子我过够了。”翻转身的声音恁响。“好好,依你还不行。”

翻动声又响了,说话声停了。

脚步挪了,人进了东屋。憨二重重地躺下,砸响了板床,喘气声恁粗。头蒙了个严实,却没盖住心里的乱。身翻了,又转了,还是睡不着。“冬枝还在等么?……,不会的。娶冬枝后,嫂子和哥闹离婚,家咋过,饭咋吃?合不着哩。冬枝恁好,嫂子也恁好……。”熬呀熬,熬退了星星,熬醒了鸡鸭,睡不着。

憨二怕见冬枝。

冬枝几天没出工,憨二想见冬枝。

天刚刚泛亮,柴门响了,一家、两家。“吱扭——嘎”村口井轱辘的声响。河边出现了淘红薯的人影。人醒了,山村里又有了新的一天。

忽然北坡上传来几声嚎哭,“呜啊……啊”,象是男人的声音,恁粗,恁悲。“出事了”。于是柴门里奔出了人影,拖着鞋的,敞着怀的,神情紧张了,脚步也乱了,向北坡涌去。不详的气氛罩着村子,揪了人心。

严顺伯的女儿冬枝上吊了,秀美的玉体挂在乱石滩那棵老槐树上。严顺伯双手拖住女儿的双脚,只是呜呜地哭,谁也不知道他哭多时了。人们涌上来,眼睛湿了,声音哽了。惊奇、不解、同情。谁也弄不清原委,看得出,人们的脸上罩了一层悲哀。

憨二跑到树下时,尸体还没有解下。憨二怔怔看着树上悬着的冬枝,站在哪里木偶似的一动不动,稍顷,他牛吼般一声大哭冲过去,人们更懵了。

人们解下了冬枝的尸体,都去为埋葬冬枝而忙碌了。坡上留下了严顺伯和憨二。“你咋不守着他哩,大伯你好糊涂呀!”憨二嘴咧得恁大,涎水扯得老长,声音哑了。“天一亮就不见了,我看到桌上的信,就出来找,可她……”。严顺伯泣不成声了。“写了啥?提俺了吗?”憨二止了哭。“一直她象有啥心事,和我说去求你,谁知道你嫂子狠狠骂了她,她去等你半夜又没等着,回来就病倒了。我到东沟去请医生,谁知道队长坏了良心,钻了空把她给糟蹋了。他不言声留下信就……。”严顺伯又是一阵痛苦。

憨二忽地从地上爬起来,眉聚紧了,眼里似乎要迸血,抓起一块石头就走。“我砸死队长那孬蛋去。”

严顺伯上前死死抱住了憨二的大腿:“可不能呀,他势力大着哩,以后叫我咋活呀。憨二,你要是有情份,就帮你大伯的忙,照冬枝说的把她埋在这老槐树下吧。”“啊!”憨二又扑向冬枝大哭起来。“吱吱——吱吱”两个人,四个筐,一前一后在山上晃动着。雾在急退,远山近水越来越明白。两串脚印过了,碎了两行晶莹的露珠。“憨二,想啥哩?”后边的叫起了前边勾着头的。“不想啥。”“想嫂子了?”“不是。”“听说你和嫂子有那种事?”王大成心逗到底。“扯哩。”“都说哩,你肯定摸过吧?”“没影。”“瞒不过,我都知道。这山远路静还不敢说?”“就那一回。”嗡嗡地说了出来。

王大成功了,嗤嗤地笑。

葬了冬枝,憨二象丢了魂,似乎比以前更憨了,终日呆呆地,眼也发了滞。他再也没有以前勤快了,活很少伸手去做,任凭嫂子怎样说劝,他总愣愣地蹲着,蹲烦了,就跑到北坡的老槐树下,坐在冬枝的坟前,有时一天就不回家。他一天天地瘦,眼窝深了,脸皱也增多,一身的力气不知哪去了。

嫂子也一天天瘦下去。她眉头拧了,又拧了;眼珠子转了,又转了,终归没有了主意让憨二回心。她认定了,冬枝勾了憨二的魂,憨二想女人想疯了。

嫂子终于悟出了个理儿。

嫂子说:“憨二,不干活歇歇也好。再去北坡坟上别空手,嫂子给你准备些供品带着,让冬枝知道你还在想她、疼她哩。”

憨二眉头扬了。

嫂子真好,想得周到,总给憨二做好吃的,还让憨二带些到冬枝的坟上去。憨二又勤快些了,可嫂子不让他干活,他一抬手,嫂子就说:“歇着憨二,嫂子能做。”嫂子地里也干,家里也干,没几天就病倒了,犯的还是浑身疼。

家里没女人还真不行,憨二饭也吃不上了。

夜深了,人静了,憨二饿得肚子发响,无奈就去求嫂子,“嫂子,你快好吧,我以后天天挣工分。”

嫂子偷偷地笑了,“其实也没啥病,我这浑身疼是有根的,说犯就犯。你给我按按,明天就能做饭。”被扯了,露出来了,白腻腻的大腿、软乎乎的乳头……

羞了憨二。站起身就走。嫂子一把拽住了他。

憨二顺着嫂子的指点给嫂子按腿,按胸,嫂子挤着眼向他笑。后来嫂子又让他摸了……

世上千般好,万端好,嫂子是最好的人,憨二认为。从此,憨二又踏实了,日子永远地平安下来。闲时,他也到北坡去,到冬枝的坟上坐一会儿,或是烧一把纸,嫂子也不责怪。

太阳升到半天了,暖暖的。山上的小草儿披着青,树枝正吐着嫩黄的芽头,也有些花开了。鸟儿满了树林,唱响了山上山下。山下的田里,人忙了,那粗犷的吆喝牲口的声音恁壮。两个人从山上走来,照原路往回走着,四个筐空了。前边的走路挺猴,脸上挂着笑,后边的象是经霜打过,蔫着头。

憨二和王大赶上了闹市,果真挣了大钱。城里人舍得掏几角钱买一斤韭菜,挑担的出点力,却落个腰包鼓鼓的。

憨二的腰包是瘪的。“憨二,歇歇吧。”前边的停下来,挡了后边的。“咳——!”憨二重重地放下扁担,出了口闷气。

扁担压了筐,人压了扁担。坐定了,两人各自抠烟锅。“我说憨二,别生这闷气了,城里不象咱乡里,丢东西是常事。”

憨二泥塑般坐着。“呼哧”,一口猛抽,两绺烟从鼻孔急急喷出。“咋给嫂子个交待哩。”“不就是这趟卖菜的钱,谁愿丢?怨咱不走运遇上了孬人,你嫂子是个通事理的人,好说。”“是哩。”憨二低头瞌烟锅。“回吧。”王大站起身。

憨二抱住头一动不动。“憨二,咱回吧。”

憨二慢慢抬起头,眼睛迷蒙着,“你先回吧,把我的筐捎回去,我停一会再回。”“也好,我先给你嫂子个说劝。”王大挑着四个筐下山了,嘴里的山调哼得恁脆。憨二想哭。

草毯,软绵绵的,憨二躺下了,任阳光在身上怎般地戏谑,他都不觉,他双手使劲地揪住浓黑的乱发,眼睛实实地地闭了。

憨二不敢回家,他躺在半山腰的草地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日头偏了西,憨二无力的地坐起来,肚里叫得厉害。他后悔了,怨自己太固执,赶罢集王大给他买饭,他又任着性子不吃,现在咋叫忍受呢!于是他又去抠烟锅,空了。他狠狠地摔了烟袋,木木地坐着,痴痴地看着山下的村庄。“嫂子知道了吗?会不会给我留饭?还是正在犯浑身疼?”

憨二躺了坐,坐了躺,不知过了多久。

一团红球坠下去,夜幕象一片硕大的轻纱盖住了山野,笼罩了村庄、田野。一对对鸟儿,嬉闹着,呢喃着,唱着归巢时的最后一曲。山下的人们收工了;一队队的牛儿劳累了一天,此时正在主人的吆喝下,撒着欢往回归。出力长耕的老牛们有了归宿,他们将要得到主人的精心侍候,有拉套的时候,是该有吃料歇脚的时候。憨二望着村子里的缕缕炊烟,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来。

憨二支撑着无力的身子站起来,象一头顶败的犟牛,打着趔趄向山下摸去。他没有回家,径直摸到老槐树下冬枝的坟上,猛扑过去,一个劲恸哭着、哽咽着,铁靶似的手指使劲向黄土里抠进去,抠进去……。“憨二哥,别哭了,你从五更到现在一点东西没吃,跨了身子要紧,回去吧。”仿佛是冬枝的声音。“不,不,我不回去,回去也吃不上饭,嫂子又犯浑身疼了,要不她咋的一天不来找我?我跟你一起去吧。”憨二嘶着声音。“我在老槐树下等你。”冬枝微微笑着,脸上没有了忧愁,飘然先去了。“我不能跟你走,冬枝,再宽俺一回吧。开春了,活路多了,嫂子等着用人呀!”

夜幕拉开了,憨二眼前一团黑,象是哭累了,跪在冬枝的坟前,冷风吹干了泪水,脸上留下条条泪痕,他虔诚地跪着,觉得又冷又饿,身子颤动着,不停地紧缩、紧缩……“憨二,你在哪儿——,快——快回来——吧。”突然,一个声音飘过来,打破了夜的寂静。这声音,似是真诚的呼唤,又含着焦躁和不安,扯得悠悠,飘上山来,撞在高崖上、石壁上,继而化作重重的回音,辐射过来,扩散开去,响了满山,响满了辽远的夜空。“憨二,你—在—哪儿—,快—回来—吧”。

这是嫂子的叫声,憨二仄耳听得真切。他回头望去,一盏马灯在向他这边移动。但他仍牢牢地跪着一动不动,他呆呆地望着那萤火似的灯光在移动、移动……。

回,不回?憨二在想。

乡下女人

女人支撑着这个世界,乡村女人也一样。没有女人就没有这个伟大的民族,没有女人生活就会暗淡,人类就会断代灭迹,人间再也没有色彩和情趣。

没有乡村女人就没有城市女人。

一切都需要女人的奉献,可往往女人活得最累,她们身上驮着的负荷太重,他们是背着沉重的磨盘爬山的人群。面对人们对女人过多的索取和指责,女人们是怎样在生活的漩涡里坚强地生存的?

写不尽的女人哟。

花嫂

相处几年,如今无人知道她的真名。只缘她与老成哥年岁悬一截,都叫她花嫂。花嫂是跑外场的角色。

据说她十八岁水灵年华时,家里冒不起烟火,爹娘就把她托给媒人。后来老成哥家就驮去麦子一斗,二升绿豆把她娶过来,她拧着身子狠哭了几日,最末还是吞下委屈的泪水与老成哥耍日月。等生下一双儿女,她才晓得老成哥大她十三岁。为这事花嫂又闹腾些时日,惹恼了老成哥,火气冒出来:“老子拿粮食换的你!”

花嫂皱紧眉头喘过一阵粗气,终把脾气咽进肚里。于是花嫂就有了许多主意在眸子里转悠。“俺算信神丢了香,屈死说不清。以后本份给你搅稀稠,俺认了。不过你也得听俺的,依你怕是要把日子丢到别人后头。”花嫂一肚子心思说。“女人生就软骨头,吃硬教调。”老成哥心里说。“中!几亩地我拨拉,你跑外场。我就不信女人能当墒。”老成哥撂下话,心里也巴望女人能弄出个体面来。

花嫂揽下了多是男人的差事。

家有人来客往,花嫂展眉照应,烟酒加巧舌,从不吝啬,务弄出个亲戚朋友盈门,家庭活泛起色。就连扫帚戴帽的官,踏门槛催粮派款,也总是先被花嫂用烟堵嘴,好话拂耳,滋滋乐而往返。凡遇家庭开支,小日子总是在花嫂指尖上掐着过。

几年间,花嫂把个小家领得有板有眼,外场跑得圆绰,乐得老成哥叉腿歪着身子笑:“是当墒的料!”

渐渐地,花嫂觉得窝家活不出个能耐,就想到外边闯荡,农活闲下来,田野里扫过似的净,害瘟疫般缺少生气,晚饭后冷风围着村子吼,把人困在屋里不安生,花嫂偎紧老成哥:“俺想出去跑生意。”“恁淡,就凭你那仨俩本事?”“不够使?”“女人在外混荡保不准哩。”“女人有时比男人挣钱容易。”

老成哥翻转身,瞪直房顶有些时辰,忽地歪过身子:“真中?”“俺想着行。”“凭啥?”“凭着俺的心眼,还有气力,放心,俺绝不会挣不清白的钱。”

老成哥“呼哧”喷出一口粗气,点点下巴。

风雪天里,老成哥送花嫂上了路。村后的坡脊上,花嫂挡了男人:“回吧,家里撇给你了。”

老成哥站在雪地里,望定被花绿棉装裹严的女人欢实地离去,心忽有启动,想喊。女人的身影已扭过山嘴,漫进了茫茫的雪雾……

花嫂一去几个月,再没有返家。等开春地里有了活路,仍不见音信,老成哥的脸肉就抖出许多花样。

起初,老成哥肚里憋着气,攥紧拳头,等着花嫂回来,要实实给个整治。后来老成哥就泄了不少脾气,暗暗思忖,即便回来,怕是用拳头也难捏巴出个正经,疯野惯了,打绽皮肉,心在肚里是黑是白难摸准,得拿温情日日去哄。老成哥丝丝的渴盼渐渐溺灭,梦呓中常唤花嫂:“回来吧,我一日给你磕三回头。”

"俺后悔当初不该让她走……”老成哥祥林嫂似的逢人就说。

一时,村里添了许多情趣。女人们撇嘴巴喷起唾星:“贱货!”男人们就簇堆去叨,总是扯女人的两兜奶子和光裸的肥腚,然后仰身窃窃大笑开去,小伙子从街面上晃过,就有油腔滑调飘起:“悔不该我当初……”

忽一日老成哥接到花嫂的信:“俺在城里日子不好过但也快活,捡破烂洗碗的事都干过,眼下有自己的买卖,专门经销城里紧俏的山货,生意还算行,家里你忙着,暂且寄回一千元,足够你的麦子绿豆钱,俺想再挣些,回去壮个体面,也想活个壮实人样。”

老成哥揉碎了信,塞进嘴里嚼着,咽着噎着,眼珠骨碌碌地转,想来就悔……

花嫂出外混荡二年,今年开春,驮着一身春晖,话里夹杂着洋味,终于又回到了村里。有人见花嫂弄回了成捆成叠的票子,就惊疑地咂舌:“外边的钱就轻松好挣?”男人们朝女人堆里吼过去:“眼馋了,也卖花去!”

花嫂自觉荣光了,神情极是亢奋,涂抹一阵发润的脸,到街上兜转,想那惊羡的目光和那围住探寻的场景会乐陶陶地让人受活、醉心。

花嫂情绪大跌。一街走过,满巷指戳。花嫂猴似叫人品嚼。

花嫂的眼眶里埋下恁多的凄惶。

花嫂再也不出门半步,坠下死心捣鼓家务,一切男人的差事都推给了老成哥。

老成哥倒觉得日子寡淡无味,没有先前泛旺了,闲下来总望着花嫂叹息,终归耐不住又撂下话:“你还出去吧,到外边去闯荡,走出去是一种希望,日子有个巴头。”

花嫂的眼神里又有了宜人的亮色。

老三家里的

人生得精致玲珑,也爱饰扮,二十多岁三十不到,虽有小妞拱怀,仍似闺门秀女。终日衣装洁净雅俊且花样不断变更,头上一束浓发被她弄得飘忽不定,饭前挽起发髻,高高耸立,丢下碗就是瀑布下垂,墨帘拂荡。不枉长了一副好嗓子,吐话高亢连梭,灵牙俐齿。跟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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