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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2 20: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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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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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灵

水灵试读:

给竹风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天边看不到月亮,也没有星星,暗黑的穹苍广漠无边,而深不可测。空中有些风,轻轻的,微微的,细细的,仅仅能让窗纱轻微地摇曳摆动。这样的夜,我独坐窗前,捧了一杯茶,烧了一点儿檀香。沉坐在椅子里,我看着那金色的香炉中袅袅娜娜升起的一缕烟雾,闻着那清香缭绕。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桌上一灯荧然,绿色的小台灯,绿色的灯罩,我还是有那爱绿的老毛病。连我手里那盏茶杯,也是绿色的,淡青色的细瓷上有藕荷色的小玫瑰花。小玫瑰花!像家乡里那大花园中爬藤的小玫瑰花!不,那不是玫瑰,玫瑰不会爬藤,我记起你每次每次对我的更正:“这不是玫瑰,这是荼蘼,记住,这是荼蘼!”

我记不住,我总是那样地认死扣,一个固执的、永不实际的小女孩,你说的。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啜了一口茶,茶是淡绿色的液体,盛在淡绿色的杯子里,像一杯液体的翡翠,有一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室内的窗纱静静地垂着,罩着一屋子清幽幽的宁静。呵,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又记起了你,竹风。

是的,竹风,我常常记起你。当这样的夜里,当一些晓雾迷蒙的清晨,当一些暮霭苍茫的黄昏,当一些细雨霏微的长日里……我会记起你,常常地。

记忆的最底层是什么呢?

记得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吗?常在花园中和蝴蝶追逐着,哭着要自己的肩上长出蝴蝶的翅膀,要那对“亮晶晶有银粉”的翅膀。我会缠绕在母亲的脚下,固执而吵闹地追问着:“为什么你不把我生成一只蝴蝶?妈妈?为什么?”

妈妈会甩开我,瞪大了眼睛说:“呵!你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精灵!”

于是,你来了。你牵着我的手,把我牵到花园里那一大片金盏花的花丛中,让我躺在花堆里,你用无数朵水红色的小蔷薇,穿成长长的一串,环绕在我的身上,环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你说:“噢,你看!你是个蔷薇仙子,何必羡慕那有翅膀的蝴蝶呢?”

我在花中嬉笑,你因为我的笑而嬉笑。捉住我,把我放在你的膝上,你说:“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变成一只蝴蝶?”

于是,我说了。那是我第一次说故事给你听,一个我杜撰的故事。我说:蝴蝶是个小仙人变的,她用玫瑰花作床,用星星作小灯,用露珠儿洗脸,用柳条儿作饰带,用银粉作衣裳……你瞪大了眼睛听,听得那样津津有味,那样地惊讶和困惑,当我说完,你揽住我,用那样惊奇的声音喊着说:“噢!你有个多么奇怪的小脑袋呀!”

接着的岁月里,我常常说故事给你听了。在花园里的荼蘼架下,在后山坡的松林里,在小溪边的岩石上,在月光下的花棚里,你牵着我的手,静静地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不住地说,那些经常在我脑子里酝酿幻化滋生的故事,关于公主王子的,关于星星月亮的,关于神灵仙女的……你不厌其烦地听,从不表示厌倦,你那关怀的眼睛曾是我故事的泉源,我为你而编造故事,一个又一个。直到我离开了家乡,结束了我的童年。

当我们再相遇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童年离我已很遥远,我长发垂肩,镜子前的人影颀长。而你呢?你的女儿已经和我当年在花园中捉蝴蝶时一般大了。在初见面的一刹那,我们相对凝视,似乎都已不再能认识彼此,然后,你说:“嗨,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十几年的隔阂在一瞬间溜走,成长后的陌生也顿时消失无踪,往日的亲密回来了,我还是那个爱说故事的小姑娘,你仍然是那个爱倾听的大听众。

然后,是另一段岁月的开始。

在那十二月的雨季里,冷风寒恻恻地吹拂着,细雨无边无际地飘洒着。你穿着深蓝色的雨衣,为我执着我那把有着绿色碎花的小伞,我们并肩走在那蒙蒙的细雨中。雨在伞上细碎地敲击,像一首好美好美的小诗。我的头靠着你的肩,你的手揽在我的腰上。雨雾苍苍茫茫地织成了好大的一片网,我们走在网中,走在雾中,走在那片苍茫里。你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不再是公主王子的故事,不再是神仙和蝴蝶,我说了些成人的故事,因为我已经长成,也早就懂得了那份属于成人的忧郁。

在那六月的黄昏,燠热而炽烈的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峰所吞噬了,残余的彩霞却大片大片地泼洒在天际。阳光虽然隐在山峰的后面,却仍然把那些彩霞照得发光发亮,成为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发着亮光的嫣红。我们手牵着手,沐浴在那灿烂的霞光之下,一任那落霞将我们的发上身上染上了红光。你的眼睛在霞光下发亮,凝视着我,你静静地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又说了,那些在我脑中不停滋生着的故事。

秋天,秋天是为我们所热爱的。乡间有条通向山上的小径,小径边生长着无数的槭树,随着秋的脚步,槭树的叶子由绿而黄,由黄而红,由红而褐。我们喜欢在槭树夹道的小径上漫步。径上遍布着落叶,松松脆脆的,踩上去簌簌作声。我们缓缓地走过去,一步又一步。听着脚下那落叶的低吟,看着那遍山野的红叶飞舞,我们四目相瞩,宁静的欢愉从心底油然而生。偶然,我们在路边的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朵白色的,小小的雏菊。看着那稚弱的小花在那粗野的荆棘中伸展着花瓣,迎着秋风微微地颤动,那情况是颇为动人的。我叹息,为那些生命的奥秘和大自然的神奇而叹息。于是,你挽住我,轻轻地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一个美丽的小故事,关于秋风、红叶,和小雏菊的故事。

春天,春天是我们所不能遗忘的。那些灿烂一片的杜鹃花都开了,粉的,白的,红的,紫的各种花瓣,迎着太阳光,闪耀着生命的光华。树梢那些嫩得可以滴水的小绿叶,草丛中那些叫不出名目来的小野花,以及天际那些薄薄的云,空中那些微微的风,甚至原野中那份淡淡的泥土的气息……每一样都让我们欢欣喜悦。我们喜欢远离城市的喧嚣,到郊外的山野里去“寻寻觅觅”。寻觅些什么呢?那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地方有多少令人惊奇的美!看到一粒小小的、鲜红欲滴的果实镶在一大片绿色的羊齿植物里,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欢呼。看到一只有着淡蓝色、长尾巴的蜥蜴从小径上陡地窜过去,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惊叹。你走在我的身边,唇边始终带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眼光却那样深深沉沉地追踪着我。当我的目光和你猛地相遇,你会迅速地调开目光,很快地说:“噢,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于是,我再度说出一个小故事,故事里有着小红果实、小野花,和无数的春天。

呵!多少多少的记忆!竹风,你说的,人的一生都是由记忆堆积出来的,美丽的记忆堆积成美丽的一生,痛苦的记忆堆积成痛苦的一生。属于我们的记忆又是怎样的呢?

台灯放射着静幽幽的光线。远远地,有只鸟儿在低鸣,你听到了吗?竹风?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再啜了一口茶。茶,这是我们两人都喜爱的,不是吗?在我那间小屋里,我们曾经静静地相对品茗,让那清清的茶叶香浮在我们之间。我也常像今夜一样,烧起一炉檀香。然后,握着茶杯,我们相对无言地看着那烟雾氤氲。那金色的,有着铜狮子的香炉是你送我的,烟雾从那狮子的嘴中不断的喷出来,正是李清照所谓的“瑞脑销金兽”。于是,当你又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他们怎样地恩爱,怎样地情投意合,怎样地以茶当酒,赌记书句,而把茶泼洒在身上。你静静地听着,你的眼睛好深好深,好亮好亮,好温柔好温柔。

还有那个月夜,记得吗?竹风?

那个月夜,你派人送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

玉人何处梦蝶?思一见冰雪1须写个帖儿吁咛说:试问

道肯来么?今夜小院无人,重楼有月!

好一个别致的邀请,我到了你那儿,坐在你的小院子里。院中有两棵芭蕉,月光从叶隙中筛落,筛了一地的银白。墙边栽着一排绿色开白花的草本植物,无数的流萤,在那草丛中穿梭。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一盏一盏摇曳飘浮着的、小小的灯,和天际璀灿的星光遥遥相映。月亮高而皎洁,月光清幽而温柔。星星撒满了天空,疏密有致,布成一条清晰的光带。你告诉我,那条光带叫做“银河”,你指给我看,哪一颗星星是“织女”,哪一颗星星是“牛郎”。你念了一阕前人的词给我听,关于那“牛郎”和“织女”的:

云疏月淡,桥成何处?应是鹊多鸟少,人间夜夜共罗恃,

只可惜姻缘易老。

经年恨别,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有不隔银河,

怎见得相逢最好?

我抬着头,望着那银河,望着那两颗隔着银河的星星,然后,低下头来,我望着你。是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颊么?是星星坠落到你的眼睛里去了么?为什么你的面色那样苍白,你的眼睛那样闪亮?我注视着你,不,是我们彼此注视。一些属于欢愉的、宁静的东西从我们的眼底悄悄地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颤栗的、痉挛的、酸楚的情绪。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发热,我觉得那树叶梢上所挂着的露珠已经坠进了我的眼中,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在我眼前都变得那么朦胧。于是,你猝然地捉住我的手,用那种故作欢愉的口吻嚷着说:“噢,小姑娘,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我又说了。我颤抖着起了故事的头:“从前,有一个很笨很笨的小女孩,她除了说故事,什么都不会。大家都不吾欢她,大家都认为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小傻瓜。可是,却有一个比她更笨更傻的人,喜欢听她说故事。他们在月光下说故事,在落日下说故事,在树林里,小溪边,花园中……到处说着故事。说的人不知疲倦,听的人不知厌烦,然后……然后……然后……”

故事继续不下去了,这原是个笨拙开头。有什么硬的东西阻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呼吸急促而声音哽塞。你站起身来,一把揽住了我,你的双手捧住了我的面颊,你的眼睛深深地看进了我的眼底,你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些压抑不住的粗鲁:“我从没听过这样坏的故事!”“是的我说,眼泪冲出了我的眼眶。”这是个很坏的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但是,你不能太苛求,两个傻瓜不会制造出什么完整的故事来!”

你的眉毛紧紧地锁拢,你的眼睛闭了起来,抱住我,你把我的头紧压在你的胸前。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听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于是,我哭了。我啜泣得像个小娃娃。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第一次对你说了个破碎的,没有完的故事。“呵,别哭,”你轻轻地说,“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种,有多少的主角会是聪明人呢!这原是个笨人的世界呵!”

月亮仍然清亮,幽幽然地照射着那小小的花园。我知道,这笨拙的故事将永无结尾。事实上,这一夜以后,我还对你说过故事吗?好像没有了。那就是我对你说的最后的一个故事。

你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封短笺,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

避免让那个故事变得更坏,我走了。但愿再相遇的时候,你会说一个最美丽最完整的故事给我听,故事中的主角应该是个最聪明最聪明的女孩。

够了,用不着再写什么,你一向都是那样简洁。接下来的岁月里,我确实用心地想塑造一个美丽的故事,我不愿再见到你的时候,交给你的是一张白卷。只是呵,竹风,可悲的是,我仍然是那样一个很笨很笨的傻女孩。

月圆月缺,日升日沉,多少的日子从我的手底流过去了。我仍然在说故事,说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给许许多多的人听。只是呵,竹风,当这样的深夜里,当我捧着一杯茶,点燃了一炉檀香,静静地坐在窗前,我遗憾着,你在何方呢?你依旧喜欢听故事吗?

竹风?

多少的夜,我就这样问着,站在窗前,对着黑暗的、广漠的穹苍冋着。然后,你的信来了,像是在答复我一切的问题,你写着:

你现在成为说故事的专家了,其中可有说给我听的故事?自从不再见到那个只会说故事的傻女孩,我的日子是一连串寂寞的堆积。我想你了解的。

继续说你的故事吧,记住有一个傻瓜要听。和以前一样,这傻瓜渴望着你的每一个故事;完整的或不完整的,有结局的或没结局的,他都要听!

还是那样简洁。只是,在信尾,你加了一阕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的,你没有忘记那些说故事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说李清照“赌书泼茶”的夜晚。呵,竹风!

淡绿色的光线在室内照得好幽柔,微风在窗外低低地吟唱,远处还有些儿疏疏落落的灯光。那只不知名的鸟儿又在叫了,叫得好抑扬,叫得好寥落。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让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竹风。以后,每夜每夜,我将为你说许多许多的故事。竹风,你静静地听吧!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静静地听吧!竹风。

静静地听吧!你。一九六八·四·八·夜

水灵

竹风,还记得我们在海边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么?还记得那海浪的翻腾,那海风的呼啸,和那海鸥的翱翔么?还记得那嵯蛾的岩石,和岩石隙缝中爬行的寄居蟹么?还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云相映。记得么?竹风,那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常常和天空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相合,成为那样一片柔和舒适的蓝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滚。记得么?竹风。

还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霭,还有那海边的夜景和繁星,还有那远处的归帆和暗夜中明明灭灭的渔火。都记得么?竹风。海一向使我们沉迷,一向使我们醺然如醉,一向能将我们引进一个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风。所以,今夜,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海的故事。1

江宇文终于来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停留在那幢简陋的小木屋之前了。

那正是夏日的午后,灼热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曝晒着大地,曝晒着那小小的村庄,曝晒着裸露在海岸边的礁石和绵延的沙滩。海风干燥地掠了过来,夹带着细沙和海水的咸味。海浪拍击着岩石的声音显得单调而倦急——整个的小村庄都是倦怠的,在这燠热的夏日的骄阳之下沉睡。路边的草丛上晒着渔网,发散着浓重的鱼腥味,尼龙线编织的渔网上间或还挂着几片鱼鳞,迎着太阳光闪烁。

整个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同样原始的、木板的建筑,偶然有一两家围着矮矮的泥墙,墙上也挂满渔网。几乎每家的门都是半掩半闭的,你可以一直看到里面堂屋中设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着个熟睡的孩子,或是坐着个梳着髻的老太婆,在那儿一边补着渔网,一边静静地打着盹。

江宇文的出现并没有惊动这沉睡着的小村庄,只有几个在门外嬉戏着的孩子对他投来了好奇的一瞥,村庄睡得很熟。村里的男人都是利用夜里来捕鱼,早上归航的,所以,这正是男人们休憩的时光。江宇文提着他的旅行袋,肩上背着他那一大捆的书籍,挨着每一户的门外,找寻着门牌号码。然后,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了。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小屋显得那样地宁静和单纯。有一堵矮矮的围墙,围墙没有门,只留了一个宽宽的入口,墙里,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树,树根虬结地冒出了地面,树干粗而茁壮,看样子三个人也无法合抱。树枝上垂着无数的气根,迎着海风飘荡,像个庄严的老人的髯髯长须。

榕树下还有个石凳子,现在,石凳上正挺立着一只“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鸡,高高地昂着它那雄伟的头,它斜睨着站在围墙外的这个陌生人,有股骄傲的、自负的、不可一世的气概。石発下面,它的“太太们”正带着一群儿女在嬉戏,倒是一幅挺美的“天伦图”。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气,烈日已经晒得他的头发昏,汗也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进了围墙的入口,他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闭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门里没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几秒钟,然后扬着声音喊:“喂喂,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答应。推开了那两扇半掩的门,他走了进去,堂屋不大,水泥铺的地,木板砌的墙,倒也相当整洁。那不知名的神像前,还有残余的烟火,一缕青烟在静幽幽地缭绕着。

他下意识地打量着屋子,把书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这会是一个念书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地想着,耳边又飘起李正雄的话来:“别对那小屋期望过高,宇文,它不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象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时间,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老姑妈在看房子,房间都空着,我又宁愿待在城里不愿回去,老姑妈是巴不得有个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别用你的文学头脑,把它幻想成什么海滨的别墅呵,那只是个单单调调的小渔村,一幢简简单单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就会厌倦了。”

会厌倦吗?江宇文看着那神坛前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看着屋外那棵老榕树,那灿烂一片的阳光,听着不远处那海浪的喧嚣……会厌倦吗?他不知道。但是,这儿起码不会有城市里复杂的情感纠缠,和那炙心的折磨,这儿会让他恢复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地念一点书,弥补这两年来所荒废的学业,休养那满心灵的创痕。然后,他要振起那受伤的翅膀来,好好地飞翔,飞翔,飞得又高又远,飞给那些轻视他的人看,飞给那个“她”看。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样重,使他因痛楚而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屋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头望向后面的房间,又扬着声音叫了一声:“有人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

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应,一个老太婆跟踉跄跄地从后面跑了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对惊愕的眼睛,呆呆地瞪着江宇文,结舌地说着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语。江宇文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带着个微笑,他开门见山介绍了自己:“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诉我,他已经跟您说过了,我要在这儿借住两个月。”“呵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脸孔上的皱纹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满了,难得她竟懂得国语,想必是李正雄的传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么没有回来?”“他的工作离不开!”江宇文说着,心底模糊地想着李正雄,一个渔人的儿子,竟读到大学毕业,做了工程师,这简直是难以思议的。“他托我带了点钱来,”他拿出了一个信封,交给老太婆,笑着说,“里面两千块,你点一点吧。另外呢,”他又掏出两千元来,放在方桌上,说,“这是我给您的,我在这儿住,一日三餐,总是要花钱的,所以……”“呵呵,”老太婆叫着说,由衷地惶惑了起来,一口气交给她这么多钱,使她完全手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着,“不要拿钱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过啦,你就住阿雄房间,不麻烦呀,免啦!免啦……”“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说,把钱塞进了那颤抖着的、粗糙的、干而瘦削的手中。“不然我就走了。”

老太婆终于收下了钱,然后,她立刻开始忙碌了起来,带着那么大的欢愉和敬意,她捧来了洗脸水,拿来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地带江宇文走进他的房间。那原是李正雄回家时住的,显然是全屋里最好的一间,宽敞、整洁,而且还出乎意外地有纱窗和纱门,窗上还垂着粗布的窗帘。室内除了床之外,有书桌,有书橱,有衣柜,还有两张藤的躺椅。

老太婆那么忙碌和热心地更换着床上的被单和枕头套,又一再地抹拭着那原已很干净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来,经过了一番争执般的客气,老阿婆才依依地退出了那房间,跑去挖空心思地去弄晚餐了。

这儿,江宇文打开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挂进了衣橱里。然后,将书籍放在书柜的空档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环室四顾,禁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谁能料到,咋天他还在城市的酒绿灯红中挣扎,而今天,他却已遁避到这原始的小渔村来了!

走到窗子前面,他拉开了窗帘,一阵海风对他迎面扑来,带着浓重的、海的气息。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这扇窗竟然是面海的,站在这儿,可以一直看到那广漠无边的大海,太阳绚烂地照射着,在海面反射着无数耀目的银光。他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对那大海伸展手臂,闭上眼睛,高声喊着说:“海!洗净我吧!洗净我那满身满心灵的尘嚣吧!”2

海边的头两天,他完全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念书。握着一本《世界名诗选》,他走遍了附近数哩之内的海岸线,把整个的时间,用来探索和找寻海的奥秘,欣赏着那海面瞬息万变的神奇。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的日子,他往往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瞪视着大海,一坐数小时。在那时候,他的思绪空漠,他的心灵宁静,他整个神志都陷在一种虚无的忘我的境界里。

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这使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色色的,处处遗留着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石块都值得你长时间地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的断痕和纹路,像个大力的雕刻家用刻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着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

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着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广漠,里面嵌着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着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射了出来,接着,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着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地、冉冉地、缓慢地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着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的,让你屏息止气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灿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绒,闪烁着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着,波动着。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着,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

江宇文就这样被海所吸引着、所迷惑着。早上,看海上的日出,看渔船的归航。中午,看无际的海岸平伸到天的尽头,看孩童们在浅水的沙滩上戏水。黄昏,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红。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渔火的明灭。他忙碌地把自己的足迹遍印在沙滩上和岩石上,终日流连在海边的柔风里。

他常躺在沙滩上,一任阳光曝晒,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雾来临。他奇异的行止曾使渔村里的老少们谈论,也曾引起一些少女的关怀,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渔村没有交到朋友,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社会经验隔开了他们,他在海岸边的影子是孤独的。可是,他并不惧怕孤独,相反地,他在享受着他的孤独。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来,想好好地看一点书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地起身了,吃了一点稀饭,带了本“相对论”,他走向了海边。他一直走到一块人烟稀少的、远离渔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块岩石嵯蛾的地区,然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了他的书本。

他没有即刻进入他的书本,因为海上的日出又习惯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法把天边那绚丽纷杂的彩色和相对论连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地看着那刺破了浪花的万道霞光,又凝视着海面及岸边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转变,然后,突然间,他游移的目光被海边什么特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块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块由三面岩石一面大海围成的凹地,铺满了白色的细沙,像个被隔绝了的世外桃源。岩石与岩石之间,还有好几个洞穴,他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滩上独坐久之。这儿因为距离渔村很远,所以没有丝毫人的痕迹。他曾在这儿望着落日沉没,望着晚霞铺展,因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望霞湾”,而私下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这时,他惊奇地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着海浪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望过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越清晰,于是他猛地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个人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躯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地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方向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海浪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

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顾不得脱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女孩又迅速地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个跄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身来,他搜寻着那女孩的身影,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那女孩已经一挺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一个躺在海浪中戏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鱼一样滴着水,却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地望着他。

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点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这些渔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地任海浪将她的身子举起或放下,那样舒适地享受着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地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的趋势,那女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微微地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地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呢!”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着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一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她的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沿着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着太阳光在闪亮。那模样却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地说,近乎自语地。“我懂的!”那女孩猛地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着,她就仿佛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一惊似的,惶惑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着种近乎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有十七岁了。“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地,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着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裸的脚拨弄着海水,低低地说:“海水很冷。”

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那赤裸的脚在海浪里动来动去,像一条在水中穿梭着的、白色的鱼。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气质,他很难形容,也很难了解,但却很深地感觉到。“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

她仍然用脚拨弄着海水。“海水很冷。”她重复地说。“海水会说话。”“吗?”他诧异而不解地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头,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着,她就那样吃惊地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意外的呼唤一般。甩开了他,她开始向岸上奔跑过去。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追了她两步,她钻进了一个岩石的隙缝里,就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缝边,可以看到从隙缝里透过来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显然这儿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怪的女孩已经走了。

耸了耸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岩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对论,打开了书本,他注视着书页上那些蟹形的文字,要用功了!他想着,前途和未来全在这些书页里,他必须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来好好地准备一下留学考试,这考试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抬起头来,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鸥正在迎着太阳飞去。是的,飞翔,他要飞,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让她知道,他也不是个等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边的头两天,他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就完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地抚着他的后颈,听着海浪拍击着礁石的声响……而涌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是她,她那白晳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我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贱……我一身都是缺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着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代!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着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地飞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绿灯红……而最后,他惊异地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地爱她!不顾一切地要她!

所以,他带着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而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和势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太阳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迎着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着:“天!助我!助我!助我!”3

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

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遗。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着梦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着海岸线,毫无目的地、慢吞吞地向前走着。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海风的抚摸下,他的每根神经都松弛着,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地对那湾中的沙滩看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旷无人。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细细沙上晃动,充满了某种妖异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惊愕得无法动弹。

这就是前几天他所碰到过的那个古怪的女孩!这时,她正一个人在月光下跳着舞,她的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俯向沙滩,她那黑发的头前后摆动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起来。沙滩上,她的影子随着她的舞动而变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后。这景象竟使他联想起苏东坡的词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就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继续舞动着,她舞得那么高兴,显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欢乐中,完全没有料到有个额外的观众,正在默默地注视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呀!这有诗情画意呢!”

那女的猛地停住了舞动,对这岩石上望了过来,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无从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岩石,对这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并没有退避,只是睁大着那对带着吃惊的神情的眼睛,对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很对不起,”他由衷地说着。“我又破坏了你的快乐了。”

那女孩没有答话,仍然呆呆地注视着他,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非常清楚,那对黑眼珠在月光下闪着某种特殊的、奇异的光彩。她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块,露出了里面坚实而浑圆的肩头。衣服的下摆被海水浸湿,赤裸的脚在沙子中不安地螺动着。“你记得我吗?”他问。

她不语。“你住在村上吗?”江宇文再问,指了指远处的渔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讪讪的,他发现自己是个极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她仍然沉默着。“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既然不高兴说话,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属于你的天地。”

他转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地开了口:“对了,你是那个说国语的人!”她轻轻地说,似乎这时才想起他是谁。他回过身子来,高兴地说:“是,你想起来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头用脚拨着沙子,文不对题地说:“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动,影子也会动。”“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渔家女!他蹙起了眉头,研究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这时,她微俯着头,脸上有种专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你天天到这儿来的吗?”他又问。“听!”她低喊着,“海在说话!”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专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地倾听起来。海风在呼啸,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地喧嚣,和空中穿梭流荡的风声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组乐曲,是无数的低语的组合。“哦。”他应着,开始感到这少女的话有她的意义,这岂不神奇!是的,海在说话,它在诉说着无数无数的言语,从天地初开之日起,它就开始它漫长的诉说了。谁有情致去听海的诉说呢?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女么?他凝视着面前那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地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说话。”他喃喃地说。“你听到吗?”那少女迅速地抬起头来,满脸涌现着一份难言的喜悦,她的眼睛突然焕发出那样的光采来,使她那淳朴的脸显得美丽。“你也听到吗?”她追问着,带着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听到吗?”“是的,我听到,”他热心地回答,感染了这少女的狂热。“海在说话。”“那——海是真的在说话了?”她胜利而喜悦地喊着。“他们还说我是傻瓜!”“哦,是吗?”江宇文望着她,有点了解了。“他们说你?”“他们说我傻!”她低低地说,有些羞涩,有些沮丧。“说我的脑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说话,是吗?”她重新提起兴致来。“是的,它不止说,它还会唱歌,会哭,也会笑,会吵,也会闹。”

她微侧着头,狂喜地凝视着他,眼里闪耀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后,她忘形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细小而清凉,手指却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张着,喜悦的笑影从她的嘴角漾开,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轻轻地说:“跟我来!”

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走去,她不时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月光涂抹在她的身上,手上,头发上,面颊上,增加了她一份飘逸,使她看来如虚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可笑的感觉,这是在做什么呢?可是,在那可笑的感觉以外,他还另外有种模糊的,梦样的不真实感。这女孩,从月光下的舞蹈,到关于“海会说话”的对白,她岂止像外表那样单纯?这不是个海中的女神?仙子?幽灵?或鬼魂?

他看着她,在海风下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实感更重了。

到了岩石旁边,她牵着他走进了岩石的阴影里,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阴凉,同时,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们走进了一条岩石的隙缝,显然,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方。接着,她低声说:“小心!”

弯下腰,她向右边一拐,江宇文的头差点撞在岩石上,于是,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岩壁上竟有一个岩洞,入口处很狭窄,假如你不细心观察,是决不会发现的。弯着腰,他跟随她钻人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遗留在洞外了,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包围着他的,是浓浓的黑暗,和潮湿的、凉凉的空气。“别动呵!”

她在他身边说,放开了牵着他的手。他听到她走动的窸窣声,接着,一声划火柴的声响,他看到了她站在岩壁之前,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火柴,在那岩壁的凹处,有支燃烧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蜡烛。她点燃了蜡烛,然后用种胜利的、骄傲的神态说:“你看!”

他四面环顾,一时间,在巨大的惊愕之下,他竟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烛火的光晕中,岩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这只是个小小的岩洞,却整理得十分干净。使他惊愕的,是岩洞里的布置。地上,铺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贝壳,那么厚厚的一层,不知是多少年月不断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类型的,小小的,都洗涤得光亮莹洁。墙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面,都嵌着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产物,一树美丽的白珊瑚,一只大大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贝壳穿成的珠帘。这还罢了,更让他咋舌的,是在一边的岩壁上,垂着一面白色尼龙线的渔网,在那网上,嵌着好几个海星,成为一件离奇而美丽的装饰品。烛光下,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梦幻的彩衣,那些贝壳闪着光,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色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江宇文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切,依稀恍惚地感到自己被引进了《基督山伯爵》中那个神秘的宝窟里了。“好吗?”她站在他的面前,昂着头问,“这是我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是你布置的?你捡来的贝壳?”江宇文不信任地问,迷惑地看着面前那少女的面庞,烛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虚幻得像个水中的精灵。“是的,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着双臂,毫不造作地在洞内旋转,嘴里歌唱似的嚷着:“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你多么富有呵!”江宇文慨叹地、由衷地说,被迷惑得更深了。“来!”她停止了旋转,忽然拉住他说,“躺下来!”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贝壳的氍毹上,伸展着她的手。她的脸孔发着光。“躺下来,听一听!”

他被催眠似的听话,身不由己地躺在那凉凉的贝壳上面。“你听!”她轻声说,“海在说话,它说了好多好多话,你听!

它不停地说,不停地唱,它从来不累,从来不休息。”

是的,从这岩洞里,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海浪的低语,海风的轻唱。那此起彼落的潮声,时而高歌,时而细语,时而凝咽,终宵达旦,由昼而夜,无完无了,无休无止。

一段静静的沉默之后,他坐起身来,回到现实中来了。望着那张正一心一意倾听的脸庞,他说:“夜很深了。”

那女孩不语,继续倾听着。“喂!”江宇文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头。“你难道不回家?你的父母会着急,起来,让我送你回去吧!”

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眼睛大而天真。“你说什么?”她问。“回家!”江宇文说,“夜很深了,你该回去了,岩洞里太凉,在这儿睡觉会生病。”

她摇摇头,微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听到吗?”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

她再摇摇头。“喂!”江宇文忍耐地注视着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么?你的家在哪儿?”

她继续对他微笑着摇摇头。“好!”江宇文站起身来,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洞里吧!”

她对他的威胁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样笑容可掬地,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他走到了洞口,再回头望望那个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烛光之下,贝壳之上。孤独、宁静,而恬然。他感到一阵神思恍惚,这烛光,这岩洞,这贝壳,和这奇异的少女构成了一张多么特别的画面。谁说这女孩是个人呢?她该是个从海里钻出来的幽灵!

半晌,这少女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江宇文没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头,他向洞外走去,管她呢!这个陌生的女孩与他有什么相干?要他来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了,不能这样丢下她!在这黑暗无人的岩洞里,这样是残忍的!他折回了洞里,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边,弯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起来!”他命令地说。“啊?”她惊奇地看着他。“起来!我们走!”

她没有反抗,很顺从地站起来了。“好了,别和我淘气他哄孩子似的说,”跟我回村里去!”

吹灭了蜡烛,他牵着那少女走出了岩洞,她很温顺地跟着他,丝毫都不给他惹麻烦。就这样,他们沿着海岸走回了村里。因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处,他只好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叫开了门,老阿婆惊奇地喊着:“海莲!”“海莲?”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这是她的名字吗?你看,我在海边‘捡’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渔村里,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荡总是不对的,你送她回家吧!”“她——她没有家呀!”老阿婆说。“什么?”江宇文愣住了。“没有家?”“她的父亲十年前去打鱼,就没有回来过,”老阿婆解释地说,“她妈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张阿土买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家。”“那——那——”江宇文皱着眉说,“你们村子里的人就让她这样自生自灭的吗?”

老阿婆不懂什么叫“自生自灭”,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满脸愤慨和不平。摊了摊手,她艰难地想把这其中缘故说个清楚:“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摊了摊手,说,“她原是个蛮聪明的女孩,她妈生她的时候,梦到了一朵莲花,漂在海上,所以给她取名字叫海莲,从小她就长得好,又聪明,全村里都喜欢她,她还读过书,读到小学毕业呢!可怜,十二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好了之后,脑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说自唱的,阿雄说这叫作白——白——”“白痴?”江宇文接口。“对了,白痴!”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残缺的牙齿。“村里人都想管她,不过她总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饿了才会来找吃的,大家拿她没办法,只有看到她的时候,就给她点东西吃,给她点衣服穿!”“哦!”江宇文应了一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转头再去看那个海莲,她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仍然带着恬然的微笑,眼光温温柔柔地望着他。对于他和老阿婆的这篇谈话,她完全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她自己。“哦,”江宇文再哦了一声,对老阿婆说,“那么,我把她交给你吧!看样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换件衣服,和——好好地给她吃一顿!”

转过身子,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绪飘浮,心情迷乱,他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可是,他觉得有份凄凉,有份怆恻,有份莫名的、说不出缘由的沮丧。4

早晨,江宇文胁下夹着书,走出了房子,想到海边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书,刚刚走到院子里,就一眼看到了海莲,她坐在那棵老榕树下的石凳上,静静地对着树下的大白公鸡出神。她的头发梳洗过了,乌黑而光亮地披在肩上,衬托着她那张健康而发亮的脸庞,显得颇有生气。老阿婆已经给她换了一件衣服,一件本来可能是红色或粉红色花,现在已洗成灰白色的连衫裙。衣服太大了,极不合身,套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看来十分可笑。可是,她那样干干净净地坐在朝霞之下,样子却很动人。“嗨!海莲!”他走过去,温和而含笑地招呼她。

她迅速地回过头来,眼睛发亮。“唤,说国语的人!”她用充满了喜悦的声音叫着。“我正等你呢!”“说国语的人?”江宇文的眉头皱了皱。“这实在不是个好称呼,叫我江宇文吧,江宇文,记得住吗?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她笑容可掏地望着他。“江宇文,记住了吗?念一念给我听听!”“江——宇——文。”她像孩子学念书似的学着。“对了。”江宇文笑笑,把书本抱在胸前,对她鼓励地点了点头。白痴?谁说这孩子是个白痴呢?她并不笨呵。转过身子,他准备离去了,按进度,他今天一定要看完“量子力学”才行,并且背熟全部的公式。不再顾及海莲,他向院门走去。可是,才走了两三步,他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呼喊:“等等!说国语的人!等等!等等!”

又是“说国语的人”!他站住了,回过头来,海莲正连跑带跳地追了过来,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去洞那里,好吗?”她问,满脸期盼的神色。

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要拒绝这天真的女孩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望霞湾未始不是个看书的好地方,也罢!就去那儿吧!他对海莲含笑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到了望霞湾。

坐在那雪白的沙滩上,江宇文望着太阳升高,听着海潮澎湃,一时间,他没有展开书本的情绪。海莲正在海岸边的浅水中拾贝壳,像小女孩一样,她用裙子兜了一衣兜的贝壳,不论整的碎的,她都拾了起来,放在衣兜里。弯着腰,她那长发垂着,罩住了她的脸,风又把她的头发飘了起来。她不时回过头来,对江宇文嫣然而笑,那对发亮的眼睛被发丝半遮半掩着,别有一种情致。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来,心中充溢着一份难言的温柔。

过了一会儿,她站直身子,对他跑了过去。跪在他的面前,她把一衣兜贝壳抖落在他面前的沙滩上,那是五颜六色的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她笑着说:“你看!”

他拾起了一粒浅紫色的,拂去了它上面的细沙,让它躺在他的掌中,那小小的贝壳在他掌里颤动,上面仍有着海水,水光迎着太阳闪烁。他摇动着手掌,让那粒贝壳在他掌心中旋转,她跪在一边,带着种虔诚的神情,望着他手里的贝壳。然后,她轻轻地说:“这是海的孩子。”“嗯?”江宇文望着她。“海的孩子。”她重复着,捧起了一大把贝壳,再让它们从她掌中滑下去。“海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他们到处漂,漂到沙滩上,就回不去了。他们就被太阳晒死,成千成万的,像这样……”她的声音有些震颤,捧起了一把贝壳,她呆呆地凝视着它们。江宇文惊奇地看着她,他那样讶异,因为她眼里竟充满了泪光。这是怎样一个生长在童话故事中的女孩!“我天天来找它们,给它们一个家。”她继续说,叹息了一声。“它们好美,不是吗?”

是的。江宇文说。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面对着大海,她的眼睛朦朦胧胧地凝注在海面上。“我常常这样看着海,”她轻轻地说,“海有的时候好和气,好安静,静得让我想躺在上面睡觉。有时候,它又会变得好凶,好厉害……就像它带走爸爸的那天晚上……”“爸爸?”江宇文盯着她,她并不是没有记忆和思想呵!“你还记得你爸爸吗?”“是的,”她说,于是,她低声地念起一课数年前小学国语教科书上的课文:“天这么黑,

风这么大,

爸爸捕鱼去,

为什么还不回家?”

念完,她的头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泣了起来,江宇文出乎本能地,一把揽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拍抚着她的背脊,嘴里喃喃地安慰着:“噢,海莲!可怜的海莲,别哭,别哭呵,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海莲仆在他胸前,那样轻声而细碎地啜泣着,她的身子在他怀抱中颤动,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样是可怜兮兮的。可是,听到江宇文的话后,她几乎立即就把头抬起来了,泪水洗亮了她的眼睛和面颊。“什么故事?”她孩子气地问。“来,坐好,让我来讲给你听!”他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用手揽着她的肩头。“从前,海有一个女儿,”他顺口编造着,注视着海面。“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小东西。她常常幻变成各种形态,一条小鱼,一个小海星,一只寄居蟹,或是别的东西,在水中到处游玩嬉戏。有时,她也变成一颗美丽的小水珠,浮到海面上来,去偷看陆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她看到陆地上的人穿着衣服,跑来跑去,又会笑,又会闹,又会唱歌,她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她想,如果我能变成一个人,又有多好呢!这样,有一天,当她又变成一簇小水珠浮在海面上的时候,被一个渔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染红了,像一朵小小的莲花,那渔夫的妻子叫着说:‘多美的莲花呵!’她伸手把那簇小水珠捞了起来。于是,这海的女儿就乘势钻进了她的怀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儿。这渔夫的妻子生下个非常美丽的小娃娃,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海莲。”

海莲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江宇文,听他讲到这儿,她似乎明白了,一个羞涩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泪痕已经干了。于是,江宇文跳了起来,笑着说:“来吧!让我们把这些贝壳送进你那个基督山岩洞去!”

海莲的兴致立刻被提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装了贝壳,那样兴高彩烈地和江宇文走人了岩洞,他们点燃了蜡烛,细心地擦亮了那些贝壳,再将它们铺在地下。海莲的面孔发光,眼睛发亮,无尽的喜悦流转在她的脸上、身上和眼睛里。5

许多个日子流逝在海边的日出日沉、潮生潮落之中了。

江宇文忽然惊奇地发现,海莲竟成为了他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儿,海莲总是跟在他的身边。当他埋头在书本里的时候,当他热中于功课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一边拾着贝壳。当他放下了书本,她就喜悦地向他诉说着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觉地和她打发了许多的时光,在沙滩上,在岩石边,在那燃着烛光的洞穴里。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她说话,那些似乎是很幼稚、又似乎深奥无穷的言语。他常常因为她的话而迷惑,而惊讶,而陷入深深的沉思里。一次,他们共同坐在望霞湾中看落日,海莲忽然说:“海多么奇怪呵!”“怎么?”他问。“你看,村里的人都靠海生活,他们打鱼,海里的鱼永远打不完,海造出来的,海造出好多鱼啦,蟹啦,蚌壳啦……我们就被海养着。可是,有一天,海生气了,它就把渔船毁掉,把人卷走……海,多奇怪呵!”

江于文怔住了,是的,海制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唾生命。它是最坚强的,也是最柔弱的,它是最美丽的,也是最凶杆的……他凝视着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着海莲,他问:“你喜欢海,还是不喜欢海呢?”“喜欢!”海莲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什么呢?”“它是那么……那么大呵!”海莲用手比着,眼里闪耀着崇拜的光彩,注视着那浩瀚无边的海面。“它会说话,会唱歌,也会生气,会吼,会叫,会大吵大闹……它多么大呵!”

她的句子用得很单纯,没有经过思索,也没有经过整理。但是,江宇文觉得她所说的那个“大”字,包涵的意思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一种凡人不能控制、不能抗拒、也不能探测的神威。而那些说话、唱歌、生气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实”?是的,海是真实的,毫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温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样自然。谁真心地研究过海?谁真正地了解过海?他凝视着海莲,在落日的霞光下,她那丝毫没有经过人工修饰的脸庞,闪耀着动人的光彩。她的皮肤红润,她的眼睛清亮,她的肌肉结实……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嘴里喃喃地喊着:“你是谁?难道真是海的女儿吗?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精灵吗?你身上怎会有这么多奇异的、发掘不完的宝藏?谁说你是个白痴呢?你浑身散现的灵气,岂是一个凡人所能了解的呢?”于是,他模糊地想:所谓“白痴”,是不是正是凡人所不能了解的人物,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境界里,那境界可能美丽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缤纷的。说不定一个真正的白痴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呢!

就这样,他消磨在海边的日子里,海莲竟占着绝大部位。晚上,她也开始跟着他回到李正雄的家里,连老阿婆都惊奇地说:“海莲好像慢慢好起来了呢!江先生,你是怎样医治她的呀?”江宇文哑然失笑,海莲又何尝需要医治呢?或者,需要医治的是他,而她才是那个医生呢!因为,他从没有像这两天这样平和而宁静的心情。

到海边的第三个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从城里转来给他的信,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迹,他就禁不住心脏的狂跳和血液的沸腾。那是她!那个已远在异域找寻安乐窝的她!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一张四吋照片落了下来,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立,那明眸皓齿,那雍容华丽……那个他时时刻刻不能遗忘的她呵!他喘息着闭上了眼睛,把那张照片叠到唇边去深深地吻着,然后,他再去看那信的内容。

信里面说:“……听说你也准备到这儿来了,我多高兴!这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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