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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3 20: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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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马里奥•普佐,依廉(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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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3:最后的教父

教父3:最后的教父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教父3:最后的教父作者:(美)马里奥•普佐,依廉(译)排版:skip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01ISBN:9787559418043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幕1965年,科沃格

与桑塔迪奥家族的大战过去一年之后,在这个棕枝全日,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一边为自家嫡出的两个婴儿庆祝受洗,一边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他请来了美国各大家族的头目,以及拉斯维加斯“桃源”酒店的所有者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还有在美国建立起巨大毒品帝国的大卫·雷德菲洛。这些人都是他不同程度的合伙人。

如今,美国最如日中天的黑手党家族头目、唐·克莱里库齐奥,准备放弃他在明面上的势力了。是时候换一种玩法了,太过明目张胆会有危险。不过,放弃权力这种事本身就很危险。他不仅得靠自己的声誉把这件事做得和风细雨,更要牢牢把控住自己的根基。

克莱里库齐奥庄园位于科沃格,占地二十英亩,四周围着十英尺高的红砖墙,墙顶缠着带刺的铁丝网,还安装了电子探头。他的三个儿子都住在庄园主楼的旁边,此外还有二十幢房子,供家族信任的亲随们居住。

客人们还没到,唐和他的儿子围坐在后花园一张白色铁艺桌子前。大儿子乔治高高的个子,髭须修得精细硬朗,量身裁剪的衣服修饰出他那英国绅士一般修长的身形。他二十七岁,寡言少语,面色阴沉冷漠。唐告诉乔治,他准备让乔治去申请沃顿商学院。在那儿,他可以学到各种敛财而不触犯法律的把戏。

乔治并没有质疑他的父亲,这就好比圣谕,没有让他讨论的余地。他恭顺地点了点头。

接着,唐嘱咐他的侄子,约瑟夫·“皮皮”·德·莱纳。唐把皮皮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喜欢。不光是因为血缘这么简单——皮皮是他亡姊的孩子,更主要的是,冲锋陷阵拿下桑塔迪奥家族的,正是皮皮。“你去拉斯维加斯定居,”他说道,“你负责照看我们在桃源酒店的股份。既然我们家族不再动刀动枪了,这里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不过,你照样是家族的‘铁锤’。”

他看得出来,皮皮不怎么开心。于是他给出了理由:“你老婆娜莱内没法在家族这种氛围里生活,也没法在布朗克斯生活。她太与众不同了,大家不会接纳她。你只能到离我们远一点儿的地方过日子。”这些都是真的,不过此外,唐还有另一个原因:皮皮是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英雄战将。如果他继续当布朗克斯地区的“市长”,一旦唐死了,他的儿子们怕是都得活在皮皮的阴影里了。“你就是我在西部的代理人,”他对皮皮说,“等着发财吧。不过,有些要紧事得办了。”

他把拉斯维加斯一幢房子的房契递给了皮皮,然后转向了小儿子、二十五岁的文森特。几个孩子中,文森特的个子最矮,可结实得简直像石头城门。他的话不多,一副软心肠。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他就学会了意大利的各种经典农家菜式;他母亲去世得早,他当时哭得最伤心。

唐朝他笑了:“我要决定你的命运了,”他说,“我要让你去做真正想做的事,你去纽约开一家最好的餐馆。别不舍得花钱,要让法国人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美食。”皮皮和其他的子侄都笑了,连文森特自己都乐了。唐笑着对他说:“你去欧洲最好的烹饪学校学上一年。”

虽然很高兴,文森特还是嘟囔了一句:“就他们能教我什么?”

唐严肃地看着他:“你的点心技术还可以再提高些,”他说,“不过,最主要的目的是学习怎么经营和管理财务。说不定你能开自己的连锁餐馆。乔治给你投钱。”

最后,唐看着佩蒂耶。佩蒂耶是二儿子,三个儿子里他最活跃。他性情温和,虽然不过是二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子,唐却知道,他的身上,有着西西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昔日的风采。“佩蒂耶,”唐说道,“皮皮去西部的话,你就是布朗克斯的头领了。你要为家族提供能够拼命的人。我给你揽了一桩大买卖,是一个建筑公司。以后就由你来翻修纽约的摩天大楼,兴建州警署的营房,铺设城市道路。这桩生意很稳当,但是我希望你能把它做大。这样一来,你手下的人都有了合法工作,你也能大赚一笔。你先去给这公司现在的老板当学徒。不过记住,你的主业,是要给家族供应和调配人手。”他转向了乔治。“乔治,”唐说,“你来继承我的位置。除非绝对有必要,否则那些有危险的事情,你和文尼就不要再参与了。眼光要往前看。你的孩子、我的孩子、小丹特,还有克罗奇菲西奥,他们不能在这种环境里成长。我们有钱,犯不着为了吃饱饭豁出命去。从今以后,我们家族的角色,就只是其他家族的财政顾问。我们帮他们出谋划策、调停他们的纠纷。但是要做这份差事,我们手头要有底牌和得力的人手。而且,我们必须保护每个家族的财产,这样他们才能让我们分享利益。”

他顿了顿,又说道:“二三十年之后,等我们全都藏身于合法世界时,就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财富了。今天受洗的两个孩子,永远不必替我们赎罪,也不必因为我们而担惊受怕。”“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留着布朗克斯的地盘不放?”乔治问道。“我们要做的是助人为乐,”唐说道,“不是舍己为人。”

一小时后,唐·克莱里库齐奥出现在主楼的阳台上,俯视着下面的庆典。

巨大的草坪上摆满了餐桌,翅膀一样的绿色遮阳伞包围了桌子,两百位客人都聚集在这里,他们中许多人都来自布朗克斯地区。洗礼庆典本来应该是一片欢腾,但是眼下却稍显压抑。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铲除了桑塔迪奥家族。唐失去了他最爱的儿子西尔维奥,唐的女儿萝塞·玛丽耶也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此刻,人们流连在餐桌旁。桌上的水晶容器里装着深红色的葡萄酒,银白的汤盏里盛着汤和各种意大利面,浅盘中是切片的肉和奶酪,还有形状不一、松香脆软的面包。一支小乐队演奏着轻柔的曲子,唐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

唐看见那两辆盖着蓝色毯子的婴儿车停在环形餐桌的正中央。两个小家伙可真勇敢,没入圣水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怕。婴儿车的边上是两位妈妈——萝塞·玛丽耶,还有皮皮的妻子娜莱内·德·莱纳。他看得见婴儿的脸蛋,上面还没有一丝生活的印迹。他有责任确保这两个孩子——丹特·克莱里库齐奥、克罗奇菲西奥·德·莱纳——永远衣食无虞。他的计划一旦成功,他们就能生活在平常人的世界。他觉得很好奇,在场这些人谁都没对两个婴儿表示敬意。

他看见了文森特。平时一张脸总是冷得像石头的文森特,正在从他专门为庆典制作的热狗推车上给小孩子们发热狗。虽然跟纽约街头卖热狗的推车有点像,但是它更大些,上面的遮阳伞更鲜艳,而且文森特做出来的食物更美味。他系着一张干干净净的白围裙,把酱菜、黄芥末、红葱和辣酱夹进热狗里。孩子们谁想得到热狗,就得在他的面颊上亲一口。虽然外表粗粝,但文森特其实是他儿子里心肠最软的。

地掷球场上,佩蒂耶跟皮皮·德·莱纳、维吉尼奥·巴拉佐,还有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在一起比赛。佩蒂耶最善于恶作剧,对此唐十分不赞成,因为这容易带来危险。这会儿,佩蒂耶又在给比赛捣乱了——掷出去的球才击中一下,就四分五裂了。

维吉尼奥·巴拉佐是唐的代理人,是替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办事的执行官。他永远精力充沛,见到佩蒂耶就假装要追上去抓住他,佩蒂耶就假装逃命。对唐来说,这种把戏可有点讽刺。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佩蒂耶生来就是当杀手的料;而巴拉佐看上去没个正经,但凭真本事闯出了名声。

可是这两个人,谁也比不上皮皮。

唐注意到,除了萝塞·玛丽耶和娜莱内这两位母亲,其他姑娘们都盯着皮皮不放。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跟唐本人一样高的个头,强健硬朗的躯体,粗犷俊朗的面庞。许多男人也在注意着他,一些是他在布朗克斯领地的手下。人们在观察他领导者的气魄和灵活潇洒的身手,对他的传说也有所耳闻——他是“铁锤”,是“最合格的人”。

面颊红润的大卫·雷德菲洛年纪轻轻就成为美国最有势力的毒品贩子,此刻他正揉捏着婴儿车里两个宝宝的脸蛋。还有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他西装革履,置身这场奇怪的比赛中显然感到局促不安。格罗内韦尔特跟唐年纪相仿,都已经快六十岁了。

今天,唐·克莱里库齐奥要改变这里所有人的生活。他希望会有一个好结果。

乔治来到阳台通知唐参加今天的第一次会议。十个黑手党头目正在书房等候,乔治已经把唐的计划简要知会给了他们。洗礼庆典是这场会面的绝佳掩护,但是这些人跟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并没有真正的社交往来,他们想尽快建立这种联系。

克莱里库齐奥的书房没有窗户,只有沉重的家具和一个小吧台。十个人围着宽阔的黑色大理石桌子坐下,个个表情肃然。他们依次跟唐·克莱里库齐奥打招呼,然后急切地等待着他开口。

唐·克莱里库齐奥把他的儿子文森特和佩蒂耶、他的执行官巴拉佐,还有皮皮·德·莱纳也叫来参加会议。人来齐之后,态度冷漠不屑的乔治作了简单介绍。

唐·克莱里库齐奥端详着面前众人。这些都是地下世界中权势最为煊赫的人物,致力于解决人们真正的需求。“该讲的我儿子乔治已经都给你们交代了,”他说,“我的计划就是这样。我会放弃目前的一切权益,只留博彩。我在纽约的活动都移交给我的老朋友维吉尼奥·巴拉佐。他会组建他自己的家族,独立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之外。我在国内其他地方的收益,包括工会、运输、烟酒,还有毒品,我都转让给你们各个家族。我的一切合法关系都对你们敞开大门。作为回报我的要求是,我要管理你们的收入,我会保证它们的安全,你们可以随时支取。用不着担心政府追踪这些钱,而我只要求抽取百分之五的手续费。”

对十个人来说,这笔交易简直像做梦一样。他们千恩万谢,因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本可以进一步控制甚至捣毁他们的家族,却在这个时刻选择了急流勇退。

文森特绕过桌子,给每个人都斟了酒。大家举起酒杯,庆祝唐金盆洗手。

黑手党头目作了隆重告别之后,佩蒂耶陪着大卫·雷德菲洛来到密室。大卫坐在唐对面一把真皮扶手椅里,文森特给他倒了酒。雷德菲洛的与众不同不光是因为那一头长发,还因为他戴的钻石耳环、身上的粗棉布外套和干净平整的牛仔裤。他有斯堪的纳维亚血统,因此一头金发,眼睛湛蓝,总是显得热情、率性。

唐对大卫·雷德菲洛十分感激,因为正是大卫证实了,做毒品买卖时,法律机构也能靠贿赂摆平。“大卫,”唐·克莱里库齐奥说,“你退出毒品生意吧,我有更好的事让你做。”

雷德菲洛并未反对,“为什么现在退出?”他问道。“第一,”唐说,“政府花很多时间打击毒品买卖,麻烦太大。你后半辈子根本活不安稳。更重要的是,太危险。我不允许我儿子佩蒂耶和他的手下一直给你当保镖,那些哥伦比亚人太野蛮,说动手就动手,简直不要命。毒品生意就让给他们算了。你去欧洲。我会安排人在那保护你。要是你想找点事干,就去意大利买家银行,定居罗马。我们在那会有很多生意。”“太好了,”雷德菲洛说,“我既不懂意大利语,也不懂银行。”“你都可以学,”唐·克莱里库齐奥说,“你在罗马肯定过得舒服,或者你希望留下来也行,但是我不会再支持你。佩蒂耶也不会保障你的安全。你选吧。”“谁接我的买卖?”雷德菲洛问道,“给我买断的钱吗?”“哥伦比亚人会接管毒品买卖,”唐说,“谁也阻止不了,这是大趋势,不过政府少不了找他们麻烦。那么,去还是不去?”

雷德菲洛思忖片刻,笑了:“告诉我该怎么做。”“乔治带你去罗马,把你介绍给我的人,”唐说,“以后他会一直协助你。”

唐抱了抱他:“多谢你听从我的建议。在欧洲我们还是伙伴。相信我,这对你绝对是好事。”

大卫·雷德菲洛离开后,唐让乔治把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带到书房。作为拉斯维加斯桃源酒店的所有人,格罗内韦尔特曾经受到过桑塔迪奥家族的庇护,可这个家族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格罗内韦尔特先生,”唐说,“桃源酒店继续由你经营,我会提供保护。不必担心你自己或财产的安全。你仍然持有酒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桑塔迪奥家族原来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现在归我,法律身份保持不变。你同意吗?”

格罗内韦尔特尽管上了年纪,仍举止庄重、仪表堂堂。他谨慎开口道:“如果由我继续经营,我的权力必须保持不变。否则我宁可把我的股份卖给你。”“把这座金矿卖了?”唐不相信,“不,不,别害怕我。我始终是个生意人。桑塔迪奥家族要是收敛一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虽然他们不存在了,但你和我都是讲道理的人。我会派代表接替桑塔迪奥家族。约瑟夫·德·莱纳,也就是皮皮,得到他应得的一切。他是我西部的代理人,年薪十万,由你的酒店支付,具体方式你看着办。如果你得罪了人或是惹上什么麻烦,你可以找他。做这一行,总是会有麻烦。”

瘦高的格罗内韦尔特看上去非常平静:“你为什么看中我?你完全有其他办法赚更多钱啊。”

唐·多梅尼科郑重说道:“因为你是这一行的天才。拉斯维加斯每个人都这么说。这些回报表示我对你的敬重。”

格罗内韦尔特笑了:“你已经给我很多了。你把酒店还给了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唐宽厚地笑了。虽然他一向是个严肃的人,但他很乐意用自己的权势给别人一个惊喜。“你可以任命下一个内华达州博彩业委员会成员,”唐说道,“目前他们空了个席位。”

格罗内韦尔特生平第一次感到惊讶,而后十分佩服。他高兴至极,因为他看到了酒店的未来,这是他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你要是连这都做得到,”格罗内韦尔特说,“我们将来就真要发大财了。”“已经安排好了,”唐说,“现在你可以离开了,祝你玩得愉快。”

格罗内韦尔特说:“我要回拉斯维加斯去了,让人知道我来你这可不是件好事。”

唐点点头,“佩蒂耶,派人开车送格罗内韦尔特先生去纽约。”

现在,除了唐之外,屋子里就剩下他的几个儿子、皮皮·德·莱纳,还有维吉尼奥·巴拉佐了。这几个人都在面面相觑。只有乔治是唐的心腹,其他人并不知道唐的打算。

作为代理人,巴拉佐还年轻得很,他只比皮皮大上几岁。他控制了工会、纽约服装区的运输业,还有一部分毒品产业。唐·多梅尼科告诉他说,从今开始,他的生意要从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独立出去。他对经营有完全的控制权,而只需要上缴百分之十的收入而已。

维吉尼奥·巴拉佐被这样的慷慨大方搞得茫然失措。平时他总是激情饱满地表达感谢或是不满,可现在这种感激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拥抱唐。“你收入的一半我会帮你保存,用于养老或者你运气不好的时候。”唐对巴拉佐说,“请你原谅,但是人是会变的,他们的记忆会出问题,他们对曾经的慷慨大方的感激之情也会淡化。我要提醒你把账目弄准确。”他顿了顿,“我毕竟不是税官,总不能征利息或者罚款。”

巴拉佐明白这一点。唐·多梅尼科必然会迅猛地给予惩罚,甚至不会事先警告。而且,这种惩罚往往就是死亡。不过,对付一个敌人,还有别的方法吗?

唐·克莱里库齐奥打发走了巴拉佐。但当他把皮皮送到门口时,他停住脚,然后把皮皮拉过来,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记住,我们之间有个秘密。这个秘密你必须永远保守住。我从没给你下过命令。”

楼外的草坪上,萝塞·玛丽耶正等着要跟皮皮·德·莱纳说话。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寡妇,但是黑色不适合她。失去丈夫和哥哥的哀恸压抑着她那种与生俱来的活力,使她的美丽黯然失色。她棕色的大眼睛异常暗淡,小麦色的肤色接近蜡黄。她怀抱着刚刚受浸、扎着蓝丝带的儿子丹特,只有他才能给她带来一抹生气。今天,她跟父亲唐·克莱里库齐奥,还有她的三个哥哥乔治、文森特、佩蒂耶,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而现在,她想找皮皮·德·莱纳当面谈谈。

他们是表亲。皮皮要年长十岁。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经疯狂地爱上了他。但是皮皮始终摆着长辈的架子,让人生厌。虽然他出了名的纵情肉欲,来者不拒,但是他足够谨慎,不至于对唐的女儿乱来。“皮皮,”她说,“恭喜你。”

皮皮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使他的粗犷更加吸引人。他俯下腰亲了亲婴儿的额头,随即惊讶地注意到小婴儿那带着淡淡的教堂熏香的毛发已经如此浓密。“丹特·克莱里库齐奥,名字真美。”他说。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恭维。萝塞·玛丽耶给自己和儿子重新用上了娘家姓。唐用无可挑剔的逻辑说服了她才让她同意这么做,但她仍然有一种罪恶感。

正是出于这种罪恶感,萝塞·玛丽耶说:“你是怎么说动你新教徒妻子参加天主教庆典的受洗仪的,而且还给孩子起了这么虔诚的名字?”

皮皮朝她笑了笑说:“我妻子爱我,她想取悦我。”

萝塞·玛丽耶想,这倒是真的。皮皮的妻子爱他,因为根本不了解他,起码没有她自己这么了解他,不如她曾经那么爱他。“你给你的儿子起名叫克罗奇菲西奥,”萝塞·玛丽耶说,“你本来可以起个美国名字让她高兴一下。”“我给他起了你祖父的名字,为了让你父亲高兴。”皮皮说。“我们都得让他高兴。”萝塞·玛丽耶说道。不过,她的刻薄被微笑掩盖住了。她的脸型让脸上自然挂着笑容,显得亲切甜美,说什么话都让人感到愉快。她顿了顿,犹豫道:“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皮皮茫然地盯着她看,有点惊讶,又稍稍有些忧虑。然后他轻声开口道:“你从来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啊。”他搂住她的肩膀,“相信我,”他说,“别想这些了,都忘了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过去的就过去了。”

萝塞·玛丽耶探下头去亲吻婴儿,实际上只是为了不让皮皮看到她的脸而已。“我什么都明白。”她说道。她知道,这些谈话他都会告诉她的父亲和哥哥们的。“我没事的。”她想让家人知道,她依然爱他们;她的孩子被家族接纳、受到圣水的濯洗和救赎,免于陷入无尽的地狱,她很知足了。

这个时候,维吉尼奥·巴拉佐领着萝塞·玛丽耶和皮皮来到了草坪的中央。唐·多梅尼科·克莱里库齐奥走出楼门,身后跟着三个儿子。

男士穿着正装,女士身着长裙,婴儿被缎子裹着,克莱里库齐奥家族面对着摄影师聚成了一个半圆。来宾热烈鼓掌、欢呼庆祝,这一刻被永远地保留了下来:平安的、胜利的、爱的一刻。

之后,这张照片被放大装裱好挂在了唐的书房里,紧挨着他儿子西尔维奥的最后一张肖像照。西尔维奥在他们和桑塔迪奥家族的斗争中被杀害。

唐站在卧室的阳台上,观看着余下的庆典。

萝塞·玛丽耶推着婴儿车,走过了地掷球场;皮皮的妻子娜莱内,身材苗条、高挑,举止优雅,沿着草坪一路走来,怀里抱着她的儿子克罗奇菲西奥。她把自己的孩子也放在了丹特的婴儿车里,两位母亲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唐突然感到一阵喜悦涌上心头——这两个孩子会受到很好的庇护、平安长大,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样的幸福生活要花多大代价。

佩蒂耶把一只奶瓶放进了婴儿车,大家都乐了——两个宝宝争夺了起来。萝塞·玛丽耶从婴儿车里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唐还记得她几年前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满怀遗憾地想,没有什么比陷入爱情的女人更美丽,也没有什么比突然成为孀妇更令人心碎。

萝塞·玛丽耶是他最爱的孩子。她从来都是光芒四射,热情洋溢。但是,萝塞·玛丽耶变了。丈夫和哥哥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然而,照唐的经历看来,真正的有情人总会再度找到爱情,孀妇也会有厌倦黑纱的一天。再说现在的她,有个婴儿可以照顾。

唐回首自己的一生,对于这样的收获,他感到惊讶。当然,为了追求权势与财富,他曾经作出过可怕的决定,但是他并不怎么后悔。这一切都是必要的,而且也证明是正确的。让别人为罪孽呻吟涕泣去吧,唐·克莱里库齐奥接受自己的罪恶,他知道,他所信仰的主会宽恕他的。

皮皮在跟布朗克斯来的三个手下玩地掷球。这几个人都比他年长,在布朗克斯都有各自真正的生意,但他们尊敬皮皮。一贯精神百倍、技艺高超的皮皮,仍然是众人注意的焦点。他是个传奇,他跟桑塔迪奥家族的人都玩过地掷球。

皮皮掷出的球击中了对手的球,使它偏离了目标,他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皮皮这样的人真难得,唐想。他是个忠诚的战士,知心的伙伴,他强壮而敏捷,狡猾又稳重。

他的好朋友维吉尼奥·巴拉佐来到了地掷球场。他是唯一能跟皮皮的球技相抗衡的人。巴拉佐出手掷球的时候耍了个炫目的花式,球成功击中目标的时候,他收到了热烈的喝彩。他带着胜利的姿态举手向阳台的方向示意,唐也拍手回应。唐感到骄傲,这些杰出的人在他的带领下大放异彩,还让他们能在棕枝全日齐聚科沃格。而且,他的远见会在艰难岁月到来的时候,给他们提供庇护。

唐预见不到的是,尚未成形的意识当中,竟已埋下了邪恶的种子。第一部1990年,好莱坞/拉斯维加斯第一章

加利福尼亚的春天,金色的阳光洒在了博兹·斯堪尼特的一头红发上。躯体强健发达的他即将投入一场大战。他情绪高昂,因为他的行动即将为世界上的十数亿人所目睹。

斯堪尼特在网球短裤的护腰里藏了一把手枪,然后把外套的拉链拉上,把衣角一直抻到胯部挡好。这件白色外套上有红色的闪电竖纹。一块猩红色带着蓝色斑点的头巾裹住了他的头发。

他右手拎着一只银色的“依云”矿泉水瓶。博兹·斯堪尼特要向娱乐界完美地展示自己。

洛杉矶多萝西·钱德勒音乐厅前的人群正在等待来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的影星们。观众们候在特别搭建的看台上,街道上到处都是摄像机镜头和电视记者,他们会把这些偶像的图片发往全世界。今晚,人们将会亲眼目睹那些电影巨星的本尊,没有了精心打造的神秘面纱,他们要在真实世界里一较输赢。

保安身穿制服,锃亮的警棍一丝不苟地塞在皮套里。他们排成了一个环形,以便维持观众秩序。

博兹·斯堪尼特并不在乎他们。相比这些人,他更壮、更快,还更威猛。他有搞突然袭击的天赋。他小心地注意着无畏的电视记者和摄像师随意拦住名人采访。对于突发事件,他们更愿意抓拍,而不是阻止。

一辆白色礼宾车停在了音乐厅的入口。斯堪尼特看见了安提娜·阿奎坦内——许多杂志都封她为“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她刚一现身,人群便挤上了栅栏,高叫着她的名字。相机簇拥着她,把她的美丽传播到世上最远的角落。她挥了挥手。

斯堪尼特翻过观众看台的围栏,迂回穿过了路障。他注意到穿棕色衬衫的保安聚集过来,还是老一套,他们包抄的角度不对。他用上了几年玩橄榄球时对付对方擒抱的身法,一个滑步就绕过了他们,分秒不差。安提娜正对着麦克风讲话,她稍稍歪着头,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给镜头。她身旁站了三个人。斯堪尼特确认了摄像机拍到他后,才把瓶子里的液体泼向安提娜·阿奎坦内的脸。

他吼道:“硫酸,臭婊子!”随即转身盯着镜头,表情严肃而平静。“她自找的。”他说。一拨手持警棍、身穿棕衬衫的人一拥而上。他跪在了地上。

最后一刻,安提娜·阿奎坦内看到了他。她听见他的吼声于是转过头来,液体正好溅在她的面颊和耳朵上。

十亿人都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一幕:安提娜美丽的脸庞,她面颊上晶莹的液体,人群的震惊和惶恐。在她认出袭击者的那一刻,一种真正的恐惧瞬间摧毁了她不可一世的美丽。

十亿人看着警察拖走斯堪尼特。他高举着被缚的双手,比着胜利的手势,仿佛他自己才是个大明星。但这一刻被一个愤怒的警察打碎了——警察在他腰带里搜到了那把枪,于是朝他后腰重重来了一下。

安提娜·阿奎坦内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液体。并没有灼烧感。那些液体滴在她手上,很快挥发了。人们纷纷挤在她周围,试图护送她离开。

她甩开了,然后对众人说:“只是水而已。”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还舔了一下手上的水珠。她强自做出一个笑容:“我丈夫,他一向是这个样子。”她说道。

安提娜快步走进了奥斯卡奖的音乐厅,向众人展示出助她成为传奇的那种勇气。她摘取最佳女主角桂冠之时,观众纷纷起立鼓掌致意,掌声经久不息。

在拉斯维加斯桃源赌场酒店那冰冷的顶楼套房里,八十五岁高龄的酒店老板已是行将就木。但是,在这个春日里,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够听见十六层楼之下,象牙白色的珠子在红黑交替的轮盘格子里滴溜溜转动的声音,赌客朝着翻滚的骰子叫嚷祈祷的声音,还有老虎机哗啦啦喷吐硬币的声音。

虽然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已经时日无多,却仍然过得很快活。近九十年的人生中,他诈骗、拉皮条、赌博、参与谋杀、搞政治投机,最终成为桃源赌场酒店严格而仁慈的主人。因为害怕遭到背叛,他从来没真正爱上任何一个人,可他对许多人都和蔼可亲。他毫不后悔。眼下,他盼着感受余生中剩下的每一点小乐趣,比如下午去赌场巡视一圈。

克罗奇菲西奥·“克罗斯”·德·莱纳在过去五年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他走进卧室问道:“可以走了吗,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朝他笑了笑,点点头。

克罗斯扶着他坐进轮椅。护士把毯子给老人掖好,男助理则负责推动轮椅。女护士把药盒递给克罗斯,打开了阁楼的门。她就不用跟去了。下午的出游,格罗内韦尔特可受不了让她跟着。

轮椅轻快地经过了阁楼花园的人工草皮,从快速电梯直达十六楼之下的赌场。

格罗内韦尔特笔直地坐在轮椅上左右望着。他很喜欢这样观察挑战他的男男女女,而运气永远站在他这边。他坐在轮椅上闲适地经过了二十一点和轮盘的场地、百家乐的牌池,还有一张张的骰桌。几乎没几个赌客注意到轮椅上这位老人警惕的双眼,还有凝滞在他枯瘦的脸上的笑容。坐轮椅的赌徒在拉斯维加斯很常见。他们觉得自己如此不幸,命运总该给他们点运气作为补偿。

最后,轮椅来到了茶室里。护工把他送到预订好的小包间,在另一张桌子旁等待离开的信号。

透过玻璃墙,格罗内韦尔特可以看见巨大的游泳池。内华达的太阳照在碧蓝氤氲的水面上,年轻的姑娘们和小孩子徜徉其间,仿佛五颜六色的小玩偶。这一切是他一手所创——他不由感到一阵欣慰。“阿尔弗雷德,吃点儿东西吧。”克罗斯·德·莱纳说。

格罗内韦尔特朝他笑了笑。他很喜欢克罗斯的模样。克罗斯的英俊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吸引力。而且,格罗内韦尔特这辈子算得上信赖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之一。“我真喜欢这一行,”格罗内韦尔特说,“克罗斯,我在酒店的位置就由你继承了。我知道,你必须应对我们纽约的合伙人。但是,不要离开桃源。”

克罗斯拍了拍老人骨瘦如柴的手。“我不会的。”他说道。

格罗内韦尔特觉得阳光映入玻璃墙,一直溶进了他的血液里。“克罗斯,”他说道,“我会的已经全教给你了。我们干了很多坏事,非常坏的事。别往回看。要知道,好坏的比例总是可以改变的。所以,多做好事,会有回报的。我说的可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或者因为仇恨而蒙蔽了双眼。这样的事情,只会增大坏的比例。”

他们都喝着咖啡。格罗内韦尔特只吃了一小片果仁点心,克罗斯则用橙汁就着咖啡喝。“记住,”格罗内韦尔特说,“输不起一百万的人,就不能让他住那些别墅。千万别忘了。那些别墅是最值钱的。它们非常重要。”

克罗斯拍了拍格罗内韦尔特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放在老人手上。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某些方面,他爱格罗内韦尔特胜过爱自己的父亲。“别担心,”克罗斯说道,“谁也动不了别墅。还有别的吗?”

格罗内维尔特眼神浑浊,白内障黯淡了沧桑的目光。“要小心,”他说,“永远小心。”“我会的。”克罗斯说道。为了让老人不去注意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他开口道:“你什么时候给我讲讲桑塔迪奥家的事?当时你和他们合作过。对这事儿谁都是一字不提。”

格罗内韦尔特发出了一声垂老之人的叹息,又几乎无法察觉地低语了几句。“我知道我的时间没多少了,”他说,“但是这件事我还不能给你讲。去问你父亲吧。”“我问过皮皮,”克罗斯说,“他不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格罗内韦尔特说,“永远别回头。无论是为了找借口、为自己辩解还是找乐子,永远都不要回头。你现在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世界眼下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回到阁楼的套房,护士为格罗内韦尔特进行了下午的沐浴清洁,又测量了他的生命体征。她皱了皱眉,格罗内韦尔特却说道:“时好时坏罢了。”

那一晚他的睡眠时断时续。刚破晓,他就让护士把他扶到阳台上。她搀着他坐进一把宽大的椅子,裹好毯子,然后在他旁边坐下量脉搏。她试图移开手的时候,格罗内韦尔特握住了她的手没有放开。于是他们一起眺望着太阳从沙漠彼端冉冉升起。

太阳这个火红的球体把天空从深蓝色变成了暗橙色。格罗内韦尔特看见了网球场、高尔夫球场、游泳池,还有七座飘着桃源酒店旗帜的别墅,像凡尔赛宫一样闪烁,远远看上去仿佛是翠绿的草地上落着几只白鸽。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沙漠。

格罗内韦尔特想,这一切都是我创造的。我把废墟变成乐土,为自己创造了快乐的生活。我白手起家。我尽量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做个好人。难道这有错吗?他的思绪飘回了童年,他和他的小伙伴仿佛一群十四岁的哲学家,像所有这么大的男孩一样讨论着上帝和道德价值之类的问题。“如果要你按下一个按钮杀掉一百万个中国佬,就可以挣一百万美元,”他的一个小伙伴洋洋得意地说道,觉得自己抛出了一个伟大而无法解答的道德难题,“你会这么做吗?”漫长的争执过后,他们一致同意说不应该这么干。除了格罗内韦尔特。

如今他想,他那时的选择是对的。不是因为他的一生是成功的,而是因为这个伟大的道德困境如今早已经不存在了。这个两难的选择现在只有一种情况。“如果你按下一个按钮杀掉一百万个中国佬”——干吗非要是中国佬呢?——“给你一千美元,你会做吗?”这才是现在的问题。

阳光使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绯红色。格罗内韦尔特捏着护士的手保持住平衡。他不怕直视太阳——白内障挡住了强光。他恹恹地想到了几个他爱过的女人和采取的行动;他还想到了那些被他无情击垮的男人,和他曾经施与的仁慈。他想起克罗斯就像想到自己的儿子,他可怜他,可怜桑塔迪奥家族和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如今都抛到身后了,他很高兴。话说回来,快活的一辈子和高尚的一辈子哪个更好?难道必须是中国佬才能明白?

这最后的迷惑彻底摧毁了他的心神。护士握着他的手,感到他的手逐渐冰冷、肌肉逐渐僵硬了。她俯身检查了他的体征——毫无疑问,他已长辞于世了。

克罗斯·德·莱纳作为继承人,为格罗内韦尔特安排了盛大的葬礼。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是拉斯维加斯博彩界公认的天才,因此拉斯维加斯所有的名流和顶级赌手、格罗内韦尔特的所有女性朋友、酒店的所有员工都收到丧讯和葬礼邀请。

他给各个教派都赞助了资金,鼓励他们兴建教堂,他常说:“相信宗教和赌博的人应该为他们的信仰得到回报。”他杜绝了贫民窟的出现,并且修建了最高级的医院和学校。他一贯宣称,这都是利人利己的事情。他瞧不起大西洋城——在州政府的管理下,他们把所有的钱都藏进口袋,不肯为城市基础建设花上一分一厘。

格罗内韦尔特率先致力于劝导大众,赌博并不是一种可鄙的恶习,而是中产阶级的娱乐项目,跟高尔夫球或者棒球一样平常。他使得博彩在全美成为了一种受到尊敬的产业。整个拉斯维加斯都要缅怀他。

克罗斯深深地感到失落,他们二人之间始终维系着真情,不过他还是要把个人情感暂时放在一旁。现在,他拥有桃源酒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价值至少五亿美元。

他知道,他的生活必须要有所变化了。更加富有、更加有权势意味着会遇到更大的危险。他与唐·克莱里库齐奥及其家族的关系会变得更加微妙,因为如今他们是一家巨型企业的合伙人了。

克罗斯首先给科沃格的乔治通了话。乔治知会他说,除了皮皮之外,家族其他人不会去参加葬礼。丹特会搭下一班飞机去完成一桩已经讨论过的任务,但并不会去吊唁。至于克罗斯如今拥有了桃源酒店一半股份这件事,则并没有提及。

他从妹妹克劳迪娅那儿收到一则留言,但他拨回去的时候克劳迪娅不在,只有自动答录机。还有一则消息是厄内斯特·维尔留的。他喜欢维尔这个人,他手中还有维尔在赌场价值五万元的现金凭据。不过,这事得等到葬礼结束后再说了。

还有一则留言是他父亲皮皮留的。皮皮跟格罗内韦尔特是一生的挚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也要向皮皮咨询。他父亲会怎么看待他新得到的地位和财富呢?这个问题可不好应对,而且如何应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问题也是一样棘手。他们如今要适应自己的西部代理人是如此财大气粗,可以独霸一方。

唐会公平持重,这一点克罗斯毫无疑问,他的父亲也会支持他,这几乎可以肯定。但是唐的孩子们呢,乔治、文森特,还有佩蒂耶——他们会作何反应?还有唐的孙子丹特。自从婴孩时候一起在教父的私人礼拜堂里受洗时,二人就已经成了敌人——这一直是家族的笑谈。

眼下,丹特就要来拉斯维加斯对“偷牛贼”大蒂姆动手了。克罗斯一向挺欣赏大蒂姆,因而对此很是心烦。不过大蒂姆的命运是唐的决定,克罗斯很担心丹特会如何下手。

格罗内韦尔特的葬礼规模在拉斯维加斯是前所未有地隆重,这是对天才的致敬。他的遗体庄重地安置在一座新教教堂里。这是他亲自投资兴建的,既有欧洲教堂的宏大,又有带着浓厚美洲印第安文化特色的棕色斜墙;同时,还符合拉斯维加斯一贯闻名的实用性——停车场巨大无比,并未采用欧洲的宗教风格,而是装饰成了印第安土著风格。

唱诗班吟唱着赞美主的诗篇,祈祷格罗内韦尔特能升入天堂。他为唱诗班所在大学的人文学系赞助了三个教授职位。

几百名因为他赞助的奖学金才能大学毕业的吊唁者看上去真的非常悲痛。一些人是在酒店赌场里丢了手气的老赌棍,他们似乎都庆幸自己至少在这一点上赢了格罗内韦尔特。还有些中年女人各自默默地哭泣着。他资助的犹太教和天主教堂也派代表参加了葬礼。

赌场要是关门,那可就大大地违背了格罗内韦尔特的原则,所以只有没排上班的经理与荷官们到了场。就连一些入住别墅里的人也露了面,受到了克罗斯与皮皮的特别致敬。

内华达州长沃尔特·维文也在市长的陪同下出席了仪式。拉斯维加斯大道被警戒线封锁,银色的灵车、黑色的贵宾车和步行来吊唁的宾客一直蜿蜒到墓地,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此生最后一次走过这个他所创造的世界。

夜晚,拉斯维加斯的游客们以一种最能让格罗内韦尔特慰怀的形式,向他致以最后的敬意。这一夜,玩家输钱的金额达到了一个仅次于新年夜的纪录。赌客们告别了他的遗体,也告别了自己的钱,以表哀恸。

这一天过去,克罗斯·德·莱纳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这一夜,安提娜·阿奎坦内独自坐在位于马里布的海滩别墅里,思忖着自己应该何去何从。海风穿门而入吹拂在身上,让长椅上的她微微发抖。

她小时候,很难想象她会成为闻名世界的电影明星,也很难想象她从女孩蜕变到女人的过程。电影明星的巨大魅力让人们觉得这些英雄和美女都是直接从宙斯的脑袋里迸发出来的一样。仿佛他们从来没尿过床,从来没长过青春痘,从没有过丑小鸭似的面孔,从没因为羞涩而畏缩;也从没有过青春期的局促不安,从没自慰过,没渴望过爱情的降临,也没祈求过命运的怜悯。谁能没经历过这些呢?安提娜想不出来。

安提娜觉得自己属于最幸运的那一种人。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来了。她有非常好的父母,他们看到了她的天赋,悉心培育她。他们呵护她的美貌,又尽其所能教育她的头脑。她爸爸教她体育运动,妈妈则教她文学与艺术。安提娜想不出她的孩提时代有过任何不开心的时候,直到她十七岁。

她与博兹·斯堪尼特陷入了爱河。博兹大她四岁,大学里是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橄榄球星。他家拥有休斯敦最大的银行。博兹的英俊,一如安提娜的美貌,而且他幽默风趣,魅力十足。他渴求她。两具完美的肉体如磁石般吸引,神经末梢的快感像是高压电一般战栗,交融像丝绸和牛奶一样契合,他们进入了另外一种天堂,为了让这一切永不消散,他们结婚了。

没过几个月,安提娜就怀了孩子,但体重没怎么增加,身材跟往常一样完美。她从没呕吐过,因此怀孕这种感觉让她很享受。于是她继续去上学,学习戏剧、打高尔夫球和网球。网球她不是博兹的对手,但高尔夫球打败博兹则是轻而易举。

博兹到他父亲的银行里上班了。安提娜生下了女儿,起名叫贝萨妮。博兹的钱足够请奶妈和保姆,所以她就接着去上学。婚姻让安提娜更加渴求知识了。她贪婪地阅读各种文字,尤其是剧本。皮兰德娄的作品让她愉悦,斯特林堡的文字让她惶惑,田纳西·威廉姆斯的作品让她流泪。她变得更加活力四射,智慧给她的美丽增添了一份端庄。因此,许多男人,无论老少,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博兹·斯堪尼特的朋友们都嫉妒他能有这样一位娇妻。起先,她为这种完美感到异常骄傲,但是过了几年她就发现,这种完美让很多人感到不舒服,包括朋友们和爱人。

博兹开玩笑说,他这就好像是每天晚上都不得不把劳斯莱斯轿车停在大街上一样。他够聪明,知道他的老婆注定要有更大的成就,知道她太不同凡响了。而且他也很清楚,他注定会失去她,就像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梦想。虽然他觉得自己勇敢无畏,但是没有战争,他的勇气无处施展。他知道虽然自己有魅力、长得帅,但是身无所长。他对挣大钱没什么兴趣。

他嫉妒安提娜的天分,这个世界已经预留了她的一席之地。

博兹·斯堪尼特干脆去迎合这种命运了。他没完没了地喝酒,他勾引同事们的老婆,在他父亲的银行里搞起了灰色交易。就跟所有刚学会点新玩意儿的人一样,他对自己的这种小聪明洋洋得意,以此掩盖他对自己妻子日渐增长的仇视——能憎恨像安提娜这样美丽无瑕的女人,不也是一件威风凛凛的事吗?

虽然沉湎酒色,博兹可是健康得很。他很注意这一点。他去健身房、上拳击课。他喜欢拳击台带来的感觉,他能用拳头狠狠揍别人的脸。他喜欢从直拳突然换成勾拳的狡黠,喜欢接受惩罚时那种隐忍,他喜欢狩猎这种杀戮游戏,喜欢挑逗天真的女人这种浪漫的伎俩。

为了维持现状,他用自己新发现的小聪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要跟安提娜生更多的孩子。四个、五个、六个,这样一定会让两个人回到以前那样。这样就可以让她不再越跳越高,离他越来越远。可是等到安提娜发现他的意图时,她说了“不”。她还说:“你想要孩子的话,跟你上过的那些女人生去吧。”

这是安提娜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么粗俗不堪的话来。至于她已经知道了他的不忠,博兹并不惊讶,他本来也没想隐藏。事实上这正是他自以为聪明的地方——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安提娜是被他撵走的,而不是她主动离开的。

安提娜发现了博兹的变化,可她太年轻,而且太专注在自己的生活上,所以没能给予足够的关注。直到博兹真正变得残酷无情时,二十岁的安提娜才发现了自己性格中刚强的一面:她无法忍受别人的愚蠢。

博兹像那些憎恨女人的男人一样玩起了把戏。在安提娜看来,他纯粹是疯了。

他总是在下班路上去取干洗好的衣服,因为他总说:“宝贝儿,你的时间比我的宝贵得多。除了专业课之外,你还有专设的音乐课和戏剧课要上呢。”他觉得,她听不出来自己那种阴阳怪气的嘲讽口气。

有一天,博兹拎着她的几套衣服回家,这时她正在洗澡。他低头看着她的一头金发和白嫩的皮肤,浑圆的双乳和臀部上满是香皂沫。他粗声大气地说:“我把这堆衣服扔进浴缸里,你觉得怎么样?”但他没这么做,他把衣服挂在衣帽间里,把她从浴缸里扶出来,用玫瑰红的毛巾帮她擦干身体,然后跟她做爱。几周之后,这样的事情又出现了一次,但这一次,他把衣服扔进了水里。

有天晚上他威胁说要砸了所有的盘子,但他没有。一周以后,他把厨房里的东西全摔了。这类事情之后他总会道歉,总要跟她做爱。但是这回安提娜拒绝了他,他们分房睡了。

另一晚吃饭的时候,博兹挥起拳头说:“你的脸过于完美了。要是我把你鼻梁打折,你会显得更有性格一点,就像马龙·白兰度那样。”

她躲进厨房,他也跟了进去。她吓坏了,拿起了一把刀。博兹笑了,说道:“这种事你不行。”他说得对。他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刀。“我只是开玩笑,”他说,“你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幽默感。”

安提娜才二十岁,她本可以向父母求助的,可她没有。她也没找朋友倾诉烦恼,她慎重地思考着解决之道,她相信自己的头脑。她知道自己没法毕业,情况已经十分危险,学校根本保护不了她。她也曾动念让博兹重新爱她,变回曾经的那个博兹。可如今她反感他,一想到他的抚摸就恶心。于是她明白,虽然假装爱他并不困难,但她再也装不出来了。

最终把安提娜逼到忍无可忍、非走不可的不是博兹对她所做的事,跟她其实并没有关系——事情关系到贝萨妮。

他常闹着玩儿地把一岁大的女儿抛到空中,然后假装不去接她,直到最后一刻才猛扑上去接住。不过有一次,他让宝宝落下来弹在了沙发上,看起来像是意外。最后有一天,他终于故意让孩子掉在了地板上。安提娜吓得喘不过气来,赶紧冲过去抱起孩子抚慰着。整晚她都没睡觉,守在婴儿床旁边,以确保孩子平安无事。贝萨妮的头上肿了个吓人的包。博兹声泪俱下地道歉,说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但是安提娜还是下了决心。

第二天,她把自己的支票和存款账户全都清空了。她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复杂无比,这样就没法追踪。两天之后博兹回家时,她已经带着女儿消失了。

六个月之后安提娜只身来到洛杉矶,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她轻易就找到了一个中等级别的经纪人,在小剧团工作。在马克泰帕论坛剧场的演出帮助她得到了小电影里的小角色,然后就有大制作电影中的配角找上门。之后的一部电影终于让她成了一个叫座的影星,博兹·斯堪尼特却再次进入了她的生活。

成名后的三年时间里,她用钱打发了他,奥斯卡奖上这一幕,她并不惊讶。这是老把戏了。这一次,只是小玩笑而已……但是下一次,瓶子里就是真的硫酸了。“片场出了点儿问题,”茉莉·弗兰德斯这天早上对克劳迪娅·德·莱纳说,“是安提娜·阿奎坦内。大家都担心因为奥斯卡的袭击她不会回来接着拍片子了。邦茨要你去片场。他们希望你能跟安提娜谈谈。”

克劳迪娅是跟厄内斯特·维尔一起到茉莉的办公室来的。“这边一收工,我就给她打电话。”克劳迪娅说,“她不会的。”

茉莉·弗兰德斯是混娱乐圈的律师。在这个遍地是可怕人物的城市里,她是电影界最让人望而生畏的法律大鳄。她热衷于法庭上的唇枪舌剑,而且几乎屡战屡胜,因为她既是个优秀的演员,又熟谙法律条文。

从事娱乐业法之前,她是加利福尼亚州首屈一指的辩护律师。她从毒气室里挽救了二十个谋杀犯,他们因为不同级别谋杀入狱,但是判得最重的也只是坐上几年牢而已。可是她的神经撑不住了,她转向了娱乐业。她常说,这个地方虽然没那么血腥,但是罪犯更多,也更狠。

现在,她专门为大导演、当红影星和一流编剧代理。奥斯卡颁奖典礼第二天早晨,她最喜欢的客户克劳迪娅·德·莱纳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和她一起的,是正与她合作的编剧,著名小说家厄内斯特·维尔。

克劳迪娅·德·莱纳是老朋友了,虽然她是弗兰德斯最无关紧要的当事人之一,但两人的关系却最为亲密。所以,当克劳迪娅问她能不能代理维尔时,她答应了。现在她后悔了,维尔的麻烦她解决不了。而且,她不喜欢这个人,通常情况下她连凶杀案的当事人也会尝试着喜欢。眼下的情形,要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这让她有一种罪恶感。“厄内斯特,”她说道,“所有的合同和法律文件我都看过一遍,你坚持起诉罗德斯通已经没有意义了,唯一能拿回这些权利的情况是:你在版权过期之前——也就是五年之内——死了。”

厄内斯特·维尔十年前曾是美国最炙手可热的小说家,评论界对他一片褒扬,他拥有无数的读者。罗德斯通电影公司买下了一本小说里某个角色的使用权、买断了相关权利,拍成电影之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两部续集也挣了大钱,于是电影公司又追加了四部续集。不幸的是,维尔在第一份合同里就把角色和标题“在任何地方,任何已知或未知娱乐手段的使用权”卖给了电影公司。对电影界尚未有影响力的小说家来说,这就是标准合同范本。

厄内斯特·维尔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别扭样。这是有原因的,虽然评论界仍然推崇他的书,公众却不愿再读了。还有,他才华横溢,生活却是一团糟。过去二十年里,他老婆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他。好不容易有一本书成功搬上了大银幕,却被一次性买断了,而电影公司能在未来几年赚上好几亿。“这怎么解释?”维尔说。“合同写得很清楚,”茉莉说道,“工作室拥有你的角色。只有一个空子可钻——版权法有规定,如果你死了,你作品的一切权利由你的继承人取得。”

维尔头一次露出了笑容:“赎回来呢?”他问。

克劳迪娅插嘴问道:“得多少钱?”“公平交易的话,”茉莉说,“是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如果他们再接着拍出五部片子,其中没有太烂的,全球总票房差不多有十亿。所以大概是三到四千万。”她顿了顿,哂笑着说,“你要是死了,我能给你的继承人达成一笔更可观的交易。这等于把枪抵在他们脑袋上了。”

维尔说:“给罗德斯通的人打电话吧,我要跟他们见面,我要告诉他们如果不算我一份,我就自杀。”“他们不会信的。”茉莉说。“那我就真自杀。”维尔说。“别说气话,”克劳迪娅恳切地说,“厄内斯特,你才五十六岁。这才多大年纪,值得为了钱去死吗?为了原则、为了祖国利益或者为了爱情,都行——但是别为了钱去死啊。”“我要供养妻子和孩子。”维尔说。“是前妻,”茉莉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在那之后你都再婚两次了。”“我说的是我真正的妻子,”维尔说,“有我孩子的。”

茉莉明白为什么好莱坞谁都不喜欢他了。她说:“电影公司不会答应的。他们知道你不会自杀,也不会被你——一个作家吓着。你要是个一线明星,也许可以;你要是个大导演,也许也行。但是作家,想都别想。你在这行算个屁。抱歉我说粗话了,克劳迪娅。”

克劳迪娅说:“厄内斯特明白,我也明白。要不是好莱坞还有人离不开剧本,他们早就彻底摆脱我们了。可是,难道你就没有办法了吗?”

茉莉叹了口气,给伊莱·马林打电话。她的影响力足够大,完全能跟鲍比·邦茨——罗德斯通的大老板搭上话。

之后,克劳迪娅和维尔坐在波罗餐厅一起喝了一杯。维尔若有所思地说:“这女的块头真大,这样的女人更容易勾搭。在床上,她们比娇小的女人更棒。注意到没有?”

克劳迪娅不止一次地想自己为什么会欣赏维尔。没多少人喜欢他。她一直喜欢他的小说,现在也是。“胡说八道。”她说。

维尔说:“我是说胖女人更贴心。她们会把早餐给你端到床上,她们会替你做许多小事儿,很有女人味的事。”

克劳迪娅耸了耸肩。

维尔说:“胖女人心肠好。有天晚上有个女人从聚会上把我带回了家,但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了。她把卧室看了个遍,就像没东西可吃的时候我妈翻找厨房寻思着怎么凑合出一顿饭来那样。她在想,就手头这点东西,到底怎么才能找点乐子呢。”

二人呷着杯子里的饮品。就跟平常一样,他让她松弛下来,她就凑上去了。“你知道茉莉怎么跟我成为朋友的吗?”克劳迪娅说,“当时她给一个谋杀自己女友的家伙做辩护,我就像写电影剧本一样给他写了在法庭上该说的话,最后她的当事人只判了误杀罪。我记得,那之后我们继续合作了三次才不干的。”“我讨厌好莱坞。”维尔说。“罗德斯通坑了你,才讨厌好莱坞。”克劳迪娅说。“不光是这个,”维尔说,“我就像那些古代文明,什么阿兹特克、中国的朝代、美洲印第安土著一样,被更先进的科技给摧毁了。我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我写小说,是让人们花心思去读的。这样一种写作,就好比落后的科技,没有办法对抗电影。电影有镜头,有场景,有音乐,还有那些大明星。作家光靠文字,怎么能实现这些呢?电影还把战场变得更狭隘了,用不着征服头脑,只要催泪就行了。”“去你的,我不是作家,”克劳迪娅说,“编剧就不是作家吗?你说这种话,只是因为你不擅长这个而已。”

维尔拍拍她的肩。“我不是在贬低你,”他说,“我甚至不是贬低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我只是在下定义而已。”“很幸运我喜欢你的书,”克劳迪娅说,“很显然,这儿没人喜欢你了。”

维尔温和地笑了。“不,不,”他说,“他们并不是不喜欢我。他们只是在小瞧我而已。但是等我死了,我的角色使用权收回来,他们就服气了。”“你是认真的吗?”克劳迪娅说。“我想是的,”维尔说,“这种事情很有诱惑力。自杀——如今这种事儿还属于‘政治不正确’吗?”“去你的吧,”克劳迪娅的手臂勾上了维尔的脖子,“较量才刚开始,”她说,“我保证,我出面他们会听的。相信我。”

维尔朝她笑了笑:“不着急,”他说,“我得花上至少六个月时间才能想好怎么自杀。我讨厌暴力。”

克劳迪娅突然意识到,维尔是认真的。她很惊讶她居然害怕维尔会死。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恋情,但并不是这个原因。甚至不是因为她喜欢他的作品。是因为对他来说,他的那些作品还没有钱重要。他创造的艺术竟然会被金钱这种卑鄙的敌人给打垮。出于这种惶恐,她说道:“要是到了最坏的地步,我们就去拉斯维加斯,找我哥哥克罗斯。他也喜欢你,他会帮忙的。”

维尔笑道:“他可没喜欢我到那个地步。”

克劳迪娅说:“他心肠好,我了解我哥哥。”“不,你才不了解。”维尔说。

奥斯卡之夜,安提娜并没参与庆祝,径自从多萝西·钱德勒音乐厅回到家里,一头躺在床上。她辗转反侧了几个小时,却无法入睡。她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着。我再也不会让他得逞了。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要活在恐惧中了。

她给自己沏杯茶,试图喝下去。但当她注意到自己轻轻颤抖的手时,她忍不下去了。她走出门站在阳台上,凝望着夜晚的天空。她就这么站了几个小时,还是心有余悸。

她换了一身衣服,穿上白色短裤和网球鞋。红色的太阳出现在地平线时,她跑出了门。她沿着海滩越跑越快,试图一直踩在湿硬的沙滩上,试图追着海岸线,让冷水没过她的脚。她必须让自己清醒起来。不能被博兹击败。她工作得太久、太辛苦了。她毫不怀疑他会杀了自己。但是在此之前,他会先玩弄她、折磨她,最后才会毁她的容。他会让她变成丑八怪,认为这样的话她就又属于他了。她突然觉得怒不可遏,一阵凛风裹挟着水汽拍在她的脸上。不行,不行!

她想到了电影公司。他们一定会急疯,逼她妥协。但是他们在乎的不是她,是钱。她想到了她的朋友克劳迪娅,这本来是她出名的大好机会,她觉得一阵悲哀。她又想到了其他爱她的人,不过她知道,她承担不起心软的后果。博兹疯了,没疯的人竟还想着跟他讲道理。他很聪明,让别人以为他认输了,但是她看得更清楚。她不能冒险,她不允许自己去冒险……

跑到北边海滩尽头的黑色岩崖时,她已经彻底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坐在地上,试图稳定心跳。听见咕咕的海鸥叫声,她抬头望去,看见这些鸟儿俯冲下来,掠过海面。她的眼里满是泪水,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长久以来,她头一次希望父母离得不那么遥远。她觉得自己像个渴望回家的小孩子,回到安全的港湾,有人把她搂在怀里,能让一切好起来。她不禁苦笑,自己曾经竟然真的相信这是有可能的。现在这么多人爱慕她、渴求她、艳羡她……那又怎么样呢?她觉得自己比谁都空虚孤独。有时候,她与某个普通女人擦肩而过,这个女人也许过着平凡的生活,但她羡慕她能挽着丈夫和孩子。够了!她对自己说,好好想想吧!这取决于你自己,拿出个计划来,付诸行动。还有其他人需要你……

过了许久她才转身往家走。她高昂着头,眼睛望着正前方: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博兹·斯堪尼特被拘留了一整夜。放出来后,他的律师准备了一场记者招待会。斯堪尼特对记者说,他与安提娜·阿奎坦内结了婚,不过彼此已经十年不曾相见了;他的行为只不过是个恶作剧而已。那瓶液体就是水。他暗示自己有她一桩大秘密掌握在手里,还预计安提娜不会提起指控。这一点事后证明是对的:没有记录在案的指控。

那一天,安提娜通知罗德斯通公司,她不会继续拍摄这部史上耗资最大的影片了。因为这次袭击给她造成了恐慌。

没有了她,《梅莎琳娜》就无法完成。先期五千万美元的投资就要全部打水漂。这还意味着,有鉴于此,以后大型电影公司不会再邀请安提娜·阿奎坦内演电影了。

罗德斯通工作室发布了一纸声明说,他们的大明星最近过于疲劳,但是一个月之后就会重返片场继续拍摄。第二章

罗德斯通工作室是好莱坞最有影响力的电影公司。安提娜·阿奎坦内拒绝继续工作,这是对他们的背叛,而且代价高昂。即使是当红影星,造成如此沉重打击的情况也十分罕见,可《梅莎琳娜》是公司圣诞节档期的主打制作,漫长的寒冬里,公司就要靠这部鸿篇巨制来推动其他作品的发行。

碰巧下周日是兄弟慈善会的晚会。宴会将在伊莱·马林比弗利山的庄园里举行。伊莱是罗德斯通最大的股东兼董事长。

伊莱·马林的大宅子建在比弗利山后的峡谷深处,二十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中,只有一间卧室。伊莱·马林从不愿让人在他的住处过夜。当然,有另外供客人居住的单层小屋,还有两个网球场和一个大游泳池。六间屋子都用来摆放他收藏的画了。

五百位好莱坞最杰出的人物都收到了慈善庆典的邀请,每个人的入场费是一千美元。吧台、自助餐棚和舞池都分散在户外,还邀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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