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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3 21: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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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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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文集:白面孔

萧红文集:白面孔试读:

小黑狗

像从前一样,大狗是睡在门前的木台上。望着这两只狗我沉默着。我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来了。

前两个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脏水。在房后的角落处,房东的使女小钰蹲在那里。她的黄头发毛蓬着,我记得清清的,她的衣扣还开着。我看见的是她的背面,所以我不能预测这是发生了什么!

我斟酌着我的声音,还不等我向她问,她的手已在颤抖,唔!她颤抖的小手上有个小狗在闭着眼睛,我问:“那里来的?”“你来看吧!”

她说着,我只看她毛蓬的头发摇了一下,手上又是一个小狗在闭着眼睛。

不仅一个两个,不能辨清是几个,简直是一小堆。我也和孩子一样,和小钰一样欢喜着跑进屋去,在床边拉他的手:“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板上响,但我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的嘴废物似的啊喔着。他的眼睛瞪住,和我一样,我是为了欢喜,他是为了惊愕。最后我告诉了他,是房东的大狗生了小狗。

过了四天,别的一只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后小狗都睁开眼睛了。我们天天玩着它们,又给小狗搬了个家,把它们都装进木箱里。

争吵就是这天发生的:小钰看见老狗把小狗吃掉一只,怕是那只老狗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个老狗同居,大家就抢夺着把余下的三个小狗也给装进木箱去,算是那只白花狗生的。

那个毛褪得稀疏、骨格突露、瘦得龙样似的老狗,追上来。白花狗仗着年轻不惧敌,哼吐着开仗的声音。平时这两条狗从不咬架,就连咬人也不会。现在凶恶极了,就像两条小熊在咬架一样。房东的男儿、女儿、听差、使女,又加我们两个,此时都没有用了。不能使两个狗分开。两个狗满院疯狂的拖跑。人也疯狂着。在人们吵闹的声音里,老狗的乳头脱掉一个,含在白花狗的嘴里。

人们算是把狗打开了。老狗再追去时,白花狗已经把乳头吐到地上,跳进木箱看护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脱掉乳头的老狗,血流着,痛得满院转走。木箱里它的三个小狗却拥挤着不是自己的妈妈,在安然的吃奶。

有一天,把个小狗抱进屋来放在桌上,它害怕,不能迈步,全身有些颤,我笑着像是得意,说:“平森,看小狗啊!”

他却相反,说道:“哼!现在觉得小狗好玩,长大要饿死的时候,就无人管了。”

这话间接的可以了解。我笑着的脸被这话毁坏了,用我寞寞的手,把小狗送了出去。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小狗将来饿死。可是我却没有说什么,面向后窗,我看望后窗外的空地;这块空地没有阳光照过,

面立着的是有产阶级的高楼,几乎是和阳光绝了缘。不知什么时候,小狗是腐了,烂了,挤在木板下,左近有苍蝇飞着。我的心情完全神经质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听着苍蝇在自己已死的尸体上寻食一样。

平森走过来,我怕又要证实他方才的话。我假装无事,可是他已经看见那个小狗了。我怕他又要象征着说什么,可是他已经说了:“一个小狗死在这没有阳光的地方,你觉得可怜么?年老的叫化子不能寻食,死在阴沟里,或是黑暗的街道上;女人,孩子,就是年轻人失了业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愿意哭出来,但我不能因为人都说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愿意了事。可是慢慢的我终于哭了!他说:“悄悄,你要哭么?这是平常的事,冻死,饿死,黑暗死,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们的桥梁吧,小孩子!”

我怕着羞,把眼泪拭干了,但,终日我是心情寞寞。

过了些日子,十

个小狗之中又少了两个。但是剩下的这些更可爱了。会摇尾巴,会学着大狗叫,跑起来在院子里就是一小群。有时门口来了生人,它们也跟着大狗跑去,并不咬,只是摇着尾巴,就像和生人要好似的,这或是小狗还不晓得它们的责任,还不晓得保护主人的财产。

天井中纳凉的软椅上,房东太太吸着烟。她开始说家常话了。结果又说到了小狗:“这一大群什么用也没有,一个好看的也没有,过几天把它们远远的送到马路上去。秋天又要有一群,厌死人了!”

坐在软椅旁边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更倌。眼花着,有主意的嘴结结巴巴的说:“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

小钰是个小孩子,她说:“不用送大江,慢慢都会送出去。”

小狗满院跑跳。我最愿意看的是它们睡觉,多是一个压着一个脖子睡,小圆肚一个个的相挤着。是凡来了熟人的时候都是往外介绍,生得好看一点的抱走了几个。

其中有一个耳朵最大,肚子最圆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们的朋友用小提篮带回去两个,剩下的只有一个小黑狗和一个小黄狗。老狗对它两个非常珍惜起来,争着给小狗去舐绒毛。这时候小狗在院子里已经不成群了。

我从街上回来,打开窗子。我读一本小说。那个小黄狗挠着窗纱,和我玩笑似的竖起身子来,挠了又挠。

我想:“怎么几天没有见到小黑狗呢?”

我喊来了小钰。别的同院住的人都出来了,找遍全院,不见我的小黑狗。马路上也没有可爱的小黑狗,再也看不见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是失了踪!

又过

天,小黄狗也被人拿走。

没有妈妈的小钰向我说:“大狗一听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可是满院急寻,上楼顶去张望。最终一个都不见,它哽哽的叫呢!”

十三个小狗一个不见了!和两个月以前一样,大狗是孤独的睡在木台上。

平森的小脚,鸽子形的小脚,栖在床单上,他是睡了。我在写,我在想,玻璃窗上的三个苍蝇在飞……1933.8.1(刊于1933年8月13日长春《大同报·夜哨》第1期,署名悄吟)

广告副手

地板上细碎的木屑、油罐、颜料罐子,不流通的空气的气味,刺人鼻孔,散散乱乱的混杂着。

木匠穿着短袖的衬衫,摇着耳朵,胳膊上年老的筋肉,忙碌的突起,又忙碌的落下;头上流下的汗水直浸入他白色的胡子根端去。

另一个在大广告牌上涂抹着红颜料的青年,确定的不希望回答,拉起读小说的声音说:“这就是大工厂啊!”

屋子的右半部不知是架什么机器哒哒的响。什么声音都给机器切断了。芹的叹息声听不见,老木匠咳嗽声也听不见,只是抖着他那年老快不中用的胳膊。

芹在大牌上涂了一块白色,现在她该用红色了。走到颜料罐子的堆里去寻,肩上披着两条发辫。“这就是大工厂啊!”“这就是大工厂啊!”

芹追紧这个反复的声音,望着那个青年正在涂抹的一片红色,她的骨肉被割得切痛,这片红色捉人心魂的在闪着震撼的光。“努力抹着自己的血吧!”

她说的话别人没有听见,这却不是被机器切断的,只是她没说出口来。

站在墙壁一般宽大的广告牌前,消遣似的她细数着老木匠喘着呼吸的次数。但别一方面她却非消遣,实际的需要的想下去:“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每月二十元。”“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我不忍心呀!……二十元。”“米袋子空了!蓓力每月的

元稿金,现在是提前取出来用掉了!”“可是怎么办?二十元……二十元……二十元……”

她爽快的拉条短凳坐着。脑壳里的二十元,就像一架压榨机一样,一发动起来,不管自己的血,人家的血,就一起的从她的笔尖滴落到大牌子上面。

那个青年蹲着在大牌子上画。老木匠面向窗口,运着他的老而快不中用的胳膊。三个昏黄的影子在墙上、在牌子上慌忙的摇晃。

外面广茫的夜在展开着。前楼提琴响着,钢琴也响着。女人的笑声,经过老木匠面向的窗口,声音就终止在这暗淡的灯光里了。木匠带着胡子,流着他快不中用的汗水。那个披着发辫的女人登上木凳在涂着血色。那个青年蹲在地板上也在涂着血色。琴声就像破锣似的,在他们听来,不尊贵,没有用。“这就是大工厂啊!他妈妈的!”

这反复的话,隔一段时间又要反复一遍。好像一盘打字机似的,从那个青年的嘴里一字一字的跳出。

芹摇晃着影子,蓓力在她的心里走……“他这回不会生气的吧?我是为着职业。”“他一定会晓得我的。”

门扇打开,走进一个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牵着文明杖,并且上唇生着黑鼻涕似的小胡。他进来了。另一个用手帕掩着嘴的女人,也走来了。旗袍的花边闪动了一下,站在门限。“唔,我可受不了这种气味,快走吧!”

男人正在鉴赏着大牌子上的颜色。他看着大牌子方才被芹弄脏了的红条痕。他的眼眉在眼镜上面皱着,他说:“这种红色不太明显,不太好看。”

穿旗袍的女人早已挽起他的胳膊,不许再停留一刻。“医生不是说过吗?你头痛都是常到广告室看广告被油气熏的。以后用不着来看,总之,画不好凭钱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画广告的不是和街上的乞丐一样多吗?”

门扇没给关上,开着,他们走了。他们渐去渐远的话声,渺茫的可以听到:“……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行道?真是过于拙笨了,过于想不开了……”

那个青年摇着肩头把门关好,又摇动着肩头在说:“叫你鉴赏着我们的血吧!就快要渲染到你们的身上了……”

他说着,并且用手拍打自己的膝盖。

芹气得喘不上气来,在木凳上痴呆茫然的立着,手里红颜色的笔溜到地板上,颜料罐子倒倾着;在将画就的大牌子上,在她的棉袍上,爬着长条的红痕。

青年摇起昏黄的影子向着芹的方面:“这可怎样办?四张大牌子明天就一起要。现在这张又弄上红色,方才进来的人就是这家影院的经理,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姨太太。”

芹的影子就像钉在大牌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她在失神的想啊:这就是工厂啊!方才走进来的那个长小胡的男人不也和工厂主一样吧?别人,在黑暗里涂抹的血,他们却拿到光明的地方去鉴赏,玩味!

外面广茫的夜在流。前楼又是笑声、拍掌声,带着刺般传来,突刺着芹的心。

广告室里机器响着,老木匠流着汗。

老木匠的汗为谁流呢?二

房门大开着,碗和筷子散散乱乱的摊在炉台上,屋子充满黄昏的颜色。

蓓力到报馆送稿子回来,一看着门扇,他脸就带上了惊疑的色彩,心不平静的在跳:“腊月天还这样放空气吗?”

他进屋摸索着火柴和蜡烛。他的手惊疑的在颤动,他心假装平静无事的跳。他嘴努力平静着在喊:“你快出来,我知道你又是藏在门后了!”“快出来!还等我去门后拉你吗?”

脸上笑着,心里跳着,蜡油滴落了满手。他找过外屋门后没有,又到里屋门后:“小东西,你快给我爬出来!”

他手按住门后衣挂上的衣服,不是芹。他脸上为了不可遏止的惊疑而愤怒,而变白。

他又带着希望寻过了床底,小厨房,最后他坐在床沿,无意识的掀着手上的蜡油,心里是这样的想:“怎么她会带着病去画广告呢?”

蜡油一片一片的落到膝盖上,在他心上翻腾起无数悲哀的波。

他拿起帽子,一种悲哀而又勇敢的力量推着他走出房外,他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里。

门在开着,墙上摇颤着空虚寂寞的憧影,蜡烛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烧。三

帽子在手里拿着,耳朵冻得和红辣椒一般,跑到电影院了。太太和小姐们穿着镶边的袍子从他的眼前走过,像一块肮脏的肉,或是一个里面裹着什么龌龊东西的花包袱,无手无足的在一串串的滚。

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不然了。他恨得咬得牙齿作响,他想把这一串串的包袱肚子给踢裂。

电影院里,拍手声和笑声,从门限射出来,蓓力手里摆着帽子,努力抑止脸上急愤的表情,用着似平和的声音说:“广告室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今天来画广告的那个女人,我找她。广告室在什么地方?”“画广告的人都走了,门关锁了!”“不能够,你去看看!”“不信把钥匙给你去看。”

站在门旁那个人到里面,真的把钥匙拿给蓓力看了。钥匙是真的,蓓力到现在,把方才愤怒的方向转变了。方才的愤怒是因芹带着病画广告,怕累得病重;现在他的愤怒是转向什么方向去了呢?不用说,他心内冲着爱和忌妒两种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门来,帽子还是在手里拿着;有不可释的无端的线索向他抛着:“为什么呢?她不在家,也不在这里?”

满天都是星,各个在闪耀,但没有一个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冻得硬了,他不感觉,又转向影院去,坐在大长椅上。电影院里扰攘着噪杂的烦声,来来去去高跟鞋子的脚,板直的男人裤腿,手杖,女人牵着的长毛狗。这一切,蓓力今天没有骂他们,只是专心的在等候。他想:“芹或者到里面看电影去了?工作完了在这里看电影是很方便的。”

里门开放了,走出来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闹着骚音。蓓力站起来,眼睛花了一阵在寻找芹。

芹在后院广告室里,遥远飘渺的听着这骚音了。蓓力却在前房里寻芹。

门是开着,屋子里的蜡燃烧得不能再燃烧了,尽了。蓓力从影院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忘掉把蜡吹灭就走出去。

屋子给风吹得冰冷,就和一个冰窖似的。门虽是关好,门限那儿被风带进来的雪霜凛凛的仍在闪光。仅有的一支蜡烛烧尽了,蓓力只得在黑暗里摸索着想:“一看着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

冷气充满他的全身,充满全室,他耳朵冻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床间。屋子里黑黝黝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但,只是一小条,没有多大帮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捋着头发在想。

门口间被风带进来的雪的沙群,凛凛的闪着泪水般的光芒:“看到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不在影院呢,到什么地方去了?除开职业之外,还有别的力量躲在背后吗?”

他想到这里,猛然咒骂起自己来了:“芹是带着病给人家画广告去,不都是为了我们没有饭吃吗?现在我倒是被别的力量扰乱了!男人为什么要生着这样出乎意外的怀疑心呢?”四

蓓力的心软了,经过这场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爱,芹的伟大处。他又想到影院去寻芹,接她回来,伴随着她,倚着肩头,吻过她,从影院把她接回来。

这不过是一刻的想象,事实上他没那么做。

他又接着烦恼下去,他不知道是爱芹还是恨芹。他手在捶着床,脚也在捶床。乱捶乱打,他心要给烦恼涨碎了,烦恼把一切压倒。

落在门口间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样在闪着凛凛的光。

蓓力蓬着头发,眉梢直竖到伏在额前的发际,慌怔的影子从铁栏栅的大门投射出来,向着路南那个卖食物的小铺走去。五

影院门又是闹着骚音,芹同别的人,同看电影的小姐少爷们,从同一个门口挤出来。她脸色也是红红的,别人香粉的气味也传染到她的身上。

她同别人走着一样畅快的步子,她在摇动肩头,谁也不知道她是给看电影的人画广告的女工。街旁没有衣食的老人,他知道凡是看电影的大概都是小姐或太太;所以他开始向着这个女工张着向小姐们索钱的手,摆着向小姐们索钱的姿势。手在颤动,板起脸上可怜的笑容,眼睛含着眼泪,嗓子喑哑,声音在抖颤。

可怜的老人,只好再用他同样的声音,走向别一群太太、小姐,或绅士般装束的人们面前。

在老头子只看芹的脸红着,衣服发散着香气,他却不知道衣服的香味是别人传染过来的。脸红是在广告室里被油气和不流通的空气熏的。

芹心跳,她一看高悬在街上共用的大钟快八点了。她怕蓓力在家又要生气,她慌忙的摇着身子走,她肚子不痛了,什么病也从她身上跑开了。

她又想蓓力不会生气的,她知道蓓力平时是十分爱她。她兴奋得有些多事起来。往日躲在楼顶的星星,现在都被她发现了: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但在星星的背后似乎埋着这样的意义:“这回总算不至于没有柈子烧了。米袋子会涨起,我们的肚子也不用忧虑了。屋子可以烧得暖一点,脚也不至于再冻破下去,到月底取钱的时候,可以给蓓力买一件较厚的毛衣。腊月天只穿一件夹外套是不行呢!”

她脚虽是冻短了,走路有些歪斜,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她理由充足的在摇着肩头走。

在铁栅栏的大门前,蓓力和芹相遇了。蓓力的脸,没有表情,就像没看着芹似的,蓬着头发走向路南小铺去。

芹方才的理由到现在变成了不中用。她脸上也没有表情,跟住蓓力走进小铺去;蓓力从袖口取出玻璃杯来,放在柜台上,并且指着摆在格子上的大玻璃瓶。

芹抢着他的手指说:“你不要喝酒!”

纯理智的这话没有一点感情。没有感情的话谁肯听呢?

蓓力买了两毛钱酒,两支蜡烛。

一进门,摸着黑,他把酒喝了一半;趁着蓓力点蜡的机会,芹把杯子举起,剩余的一半便吞下她的肚里去。

蓓力坐下,把酒杯高举,喝一口是空杯,他望着芹的脸笑了笑。因为酒,他脸变得通红;又因为出去,手拿着帽子,耳朵更红了。

蓓力和芹隔着桌子坐着,蜡烛在桌上站立,一个影子落在东墙,一个影子落在西墙,两个影子相隔两处在摇动着。

蓓力没有感情的笑着说:“你看的是什么影片呀?”

芹恐惶的睁大了眼睛,她的嗓子浸进眼泪去,喑哑着说:“我什么都不能讲给你,你这话是根据什么来路呢?”

蓓力还用着他同样的笑脸说:“当我

点钟到影院去寻你,广告室的门都锁了!”

芹的眼泪似乎充满了嗓子,又充满了眼眶,用她喑哑的声音解辩:“我什么时候看的电影?你想我能把你留家,自己坐在那里看电影吗?我是一直画到现在呀!”

蓓力平时爱芹的心现在没有了。他不管芹的声音喑哑,仍在追根,并且确定的用手做着绝对的手势说:“你还有什么可说?锁门的钥匙都拿给我看了!”

芹的理由没有用了,急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摇着头,瞪着眼,脸色急得发青,酒力冲上来,脸色发着红。

蓓力还像有话要说似的,但是他肚子里的酒,像要起火似的烧着,酒的力量叫他把衣服脱得一件不留,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他又把衣裳、裤子、袜子一件一件的摊在地板上,最后他坐在衣服上,用被风带进来的霜雪擦着他中了酒通红的脚,嘴在唱着说:“真凉快呀,我爱的芹呀,你不来洗个澡吗?”

他躺在地板上了,手捉抓着前胸,嘴里在唱,同时作呕。

他又歪斜的站起,把屋门打开,立时又关上了。他嚷着中国人送灶王爷的声调:“灶王爷开着门上西天!”

他看看芹也躺在地板上了,在下意识里他爱着芹,把他摊在地板上的衣服,都掀起来给芹盖好。他用手把芹的眼睛张开说:“小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把我的衣服脱得一件不留给你盖上,怕你着凉,你还去画广告吗?”

芹舌头短了,不能说话了。

蓓力反复的问她,她不能说话,蓓力持着酒气,孩子般的恼了。把衣裳又一件件的从芹身上取下来,重铺到地板上,和方才一样,用霜雪洗着脚,蜡烛昏黄的影子,和醉了酒的人一致的摇荡。夜深寂静的声音在飘漾着。蓓力被酒醉得用下意识在唱:“看着职业,开着门就跑了!”“连我也不要了!”“连我也不要了!开着门就跑了……”

第二天蓓力病了,冻病了,芹耐着肚子痛从床上起来,蓓力问她:“你为什么还起得这样早?”

芹回答:“我去买柈子!”

在这话后面,却是躲着别的意思:“四个大牌子怕是画不出来,要早去一点。”

芹肚子痛得不能直腰,走出大门口去,一会柈子送来了,她在找钱,蓓力的几个衣袋找遍了。她惊恐的问蓓力:“昨天的五角钱呢?”

蓓力想起来了:“昨晚买酒和蜡烛的五角钱给了小铺了!”

送柈子的人在门外等着,芹出去,低着头说:“一时找不到钱,下午或是明天来拿好吗?”

那个人带着不愿意的脸色,掮起柈子来走了。芹是眼看着柈子被人掮走了。七

正是九点一刻,蓓力的朋友(画广告的那个青年)来了。他说:“昨夜大牌子上弄的那条红痕被经理看见了。他说芹当广告副手不行,另找来一个别的人。”(作于1933年9月,署名悄吟,发表刊物及时间未详)

烦扰的一日

他在祈祷,他好像是向天祈祷。

正是跪在栏杆那儿,冰冷的,石块铺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没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一些个冬天的石块。我还没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胀裂了!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像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的手已经被吹得和一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仍然喃喃着,好像是向天祈祷。

我带着我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可以卖几个钱,但是当我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候,我心起了一个剧变,我认为我是最庸俗没有的人了!仿佛我是做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找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我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常常是没有心思向我讲一些话。我坐下来,把我带去的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说话了:“于妈还不来,那么,我的孩子会使我没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没有做,外国语不能读,而且我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我想你还是另寻一个老妈子好啦!”“我也这样想,不过实际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孩子以来,那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颜色,脸儿皱绉。

为着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样蹑手蹑脚的下楼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我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妈妈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后面跟进来一个瓷人样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候,她还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我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她是欣喜的,有点不像瓷人:“我是没有做过老妈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我实在不能再和他生气,谁都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那就讲不了!”

像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我:“玉莹,你看,今天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那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我的男人他打我骂我,以先对我很好,因为他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那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替我造谣,说我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我能不伤心吗!我十七岁过门,今年我是二十四岁。他从不和我吵闹过。”

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做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子给她:“你抱他试试。”

小孩子,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哭,也许他不愿看那种可怜的脸相?

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

过了一会,她又像个瓷人,最像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眼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又要定住。“你不要想,将来你会有好的一日……”“我是同他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个呆人样,什么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样,好人一样。”

后来她看我缝衣裳,她来帮助我,我不愿她来帮助,但是她要来帮助。

小孩子吃着奶,在妈妈的怀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响,我们的呼吸,为着孩子的睡觉都能听得清。

雪琦更不欢喜了。大概她在害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我窥视出来这个瓷人的老妈子,怕一会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有希望,她殷勤的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我是不知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开始变成不动的瓷人。

我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的挂在脸上。“你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那瓷人说。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样转过来了:“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

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那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孩子。孩子惧怕这瓷人,他更哭。我缝着衣服,不知怎么一种不安传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那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的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生活。

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着孩子。“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她来呢!”她埋怨我。

我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我回家了,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像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冬天追赶着叫化子使他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那条栏杆,仍是那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的绝望甚于死。

我经过他,我总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祷的,不是我给他的那些报纸,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拔回来。

然而让我怎样做呢?他向天跪着,他向天祈祷。……1933.12.8(刊于1933年12月17、24日长春《大同报·夜哨》第19、20期,署名悄吟)

破落之街

天明了,白白的阳光空空的染了全室。

我们快穿衣服,折好被子,平结他自己的鞋带,我结我的鞋带。他到外面去打洗脸水,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气愤的坐在床沿。他手中的水盆被他忘记了,有水泼到地板。他问我,我气愤着不语,把鞋子给他看。

鞋带是断成三段了,现在又断了一段。他重新解开他的鞋子,我不知他在做什么,我看他向桌间寻了寻,他是找剪刀,可是没买剪刀,他失望的用手把鞋带做成两段。

一条鞋带也要分成两段,两个人束着一条鞋带。

他拾起桌上的铜板说:“就是这些吗?”“不,我的衣袋还有哩!”

那仅是半角钱,他皱眉,他不愿意拿这票子。终于下楼了,他说:“我们吃什么呢?”

用我的耳朵听他的话,用我的眼睛看我的鞋,一只是白鞋带,另一只是黄鞋带。

秋风是紧了,秋风的凄凉特别在破落之街道上。

苍蝇满集在饭馆的墙壁,一切人忙着吃喝,不闻苍蝇。“伙计,我来一分钱的辣椒白菜。”“我来二分钱的豆芽菜。”

别人又喊了,伙计满头是汗。“我再来一斤饼。”

苍蝇在那里好像是哑静了,我们同别的一些人一样,不讲卫生和体面,我觉得女人必须不应该和一些下流人同桌吃饭,然而我是吃了。

走出饭馆门时,我很痛苦,好像快要哭出来,可是我什么人都不能抱怨。平日他每次吃完饭都要问我:“吃饱没有?”

我说:“饱了!”其实仍有些不饱。

今天他让我自己上楼:“你进屋去吧!我到外面有点事情。”

好像他不是我的爱人似的,转身下楼离我而去了。

在房间里,阳光不落在墙壁上,那是灰色的四面墙,好像匣子,好像笼子,墙壁在逼着我,使我的思想没有用,使我的力量不能与人接触,不能用于世。

我不愿意我的脑浆翻绞,又睡下,拉我的被子,在床上辗转,仿佛是个病人一样,我的肚子叫响,太阳西沉下去,平没有回来。我只吃过一碗玉米粥,那还是清早。

他回来,只是自己回来,不带馒头或别的充饥的东西回来。

肚子越响了,怕给他听着这肚子的呼唤,我把肚子翻向床,压住这呼唤。“你肚疼吗?”

我说不是,他又问我:“你有病吗?”

我仍说不是。“天快黑了,那么我们去吃饭吧!”

他是借到钱了吗?“五角钱哩!”

泥泞的街道,沿路的屋顶和蜂巢样密挤着,平房屋顶,又生出一层平屋来。那是用板钉成的,看起来像是楼房,也闭着窗子,歇着门。可是生在楼房里的不像人,是些猪猡,是污浊的群。我们往来都看见这样的景致。现在街道是泥泞了,肚子是叫唤了!一心要奔到苍蝇堆里,要吃馒头。桌子的对边那个老头,他唠叨起来了,大概他是个油匠,胡子染着白色,不管衣襟或袖口,都有斑点花色的颜料,他用有颜料的手吃东西。并没能发现他是不讲卫生,因为我们是一道生活。

他嚷了起来,他看一看没有人理他,他升上木凳好像老旗杆样,人们举目看他。终归他不是造反的领袖,那是私事,他的粥碗里面睡着个苍蝇。

大家都笑了,笑他一定在发神经病。“我是老头子了,你们拿苍蝇喂我!”他一面说,有点伤心。

一直到掌柜的呼唤伙计再给他换一碗粥来,他才从木凳降落下来。但他寂寞着,他的头摇曳着。

这破落之街我们一年没有到过了,我们的生活技术比他们高,和他们不同,我们是从水泥中向外爬。可是他们永远留在那里,那里淹没着他们的一生,也淹没着他们的子子孙孙,但是这要淹没到什么时候呢?

我们也是一条狗,和别的狗一样没有心肝。我们从水泥中自己向外爬,忘记别人,忘记别人。1933.12.27(发表刊物及时间未详,后收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1月初版《桥》)

夏夜

密密的浓黑的一带长林,远在天边静止着。夏夜蓝色的天,蓝色的夜。夏夜坐在茅檐边,望着茅檐借宿麻雀的窠巢,隔着墙可以望见北山森静的密林,林的那端,望不见弯月勾垂着。

于是虫声,各样的穿着夜衣的幽灵般的生命的响叫。墙外小溪畅引着,水声脆脆。菱姑在北窗下语着多时了!眼泪凝和着夜露已经多时了!她依着一株花枝,花枝的影子抹上墙去,那样她俨若睡在荷叶上,立刻我取笑她:“荷叶姑娘,怎么啦?”

她过来似用手打我,嘴里似乎咒我,她依过的那花枝,立刻摇闪不定了,我想:我们两个是同一不幸的人。“为什么还不睡呢?有什么说的尽在那儿咕咕叨叨,天不早啦,进来睡。”

祖母的头探出竹帘外,又缩回去。在模糊的天之下,我看见她白色的睡衣,我疑她是一只夜猫,在黑夜她也是到处巡行着。

菱姑二十七岁了,菱姑的青春尚关闭在怀中,近来她有些关闭不住了,她怎么能不忧伤呢?怎能对于一切生兴致呢?渐渐脸孔惨黄。

她一天天远着我的祖母,有时间只和我谈话,和我在园中散步。“小萍,你看那老太太,她总怕我们在一起说什么,她总留心我们。”“小萍,你在学校一定比我住在家得到的知识多些,怎么你没有胆子吗?我若是你,我早跑啦!我早不在家受他们的气,就是到工厂去做工也可以吃饭。”“前村李正的两个儿子,听说去当‘胡子’,可不是为钱,是去……”

祖母宛如一只猫头鹰样,突然出现在我们背后,并且响着她的喉咙,好像响着猫头鹰的翅膀似的。“好啊!这东西在这议论呢!我说,菱子你还有一点廉耻没有?”她吐口涎在地面上,“小萍那丫头入了什么党啦,你也跟她学,没有老幼!没有一点姑娘样!尽和男学生在一块。你知道她爸爸为什么不让她上学,怕是再上学更要学坏,更没法管教啦!”

我常常是这样,我依靠墙根哭,这样使她更会动气,她的眼睛像要从眼眶跑出来马上落到地面似的,把头转向我,银簪子闪着光:“你真给咱家出了名了,怕是祖先上也找不出这丫头。”

我听见她从窗口爬进去的时候,她仍是说着我把脸丢尽了。就是那夜,菱姑在枕上小声说:“今天不要说什么了,怕是你奶奶听着。”

菱姑是个乡下姑娘,她有热的情怀,聪明的素质,而没有好的环境。“同什么人结婚好呢?”她常常问我。“我什么时候结婚呢?结婚以后怎样生活?我希望我有职业,我一定到工厂去。”她说。

那夜我怎样努力也不能睡着,我反复想过菱姑的话,可怜的菱姑她只知道在家庭里受压迫,因为家中有腐败的老太婆。然而她不能知道工厂里更有齿轮,齿轮更会压榨。

在一条长炕上,祖母睡在第一位,菱姑第二位,我在最末的一位。通宵翻转着,我仿佛是睡在蒸笼里,每夜要听后窗外的虫声,和着这在山上的密林的啸声透进竹帘来,也听更多的在夜里的一切声息。今夜我被蒸笼蒸昏了!忘记着一切!

是天快亮的时候,马在前院响起鼻子来,狗睡醒了,在院中抖擞着毛,这时候正是炮手们和一切守夜更的人睡觉的时候。在夜里就连叔叔们也戒备着,戒备着这乡村多事的六八月,现在他们都去睡觉了!院中只剩下些狗、马、鸡和鸭子们。

就是这天早晨,来了胡匪了,有人说是什么军,有人说是前村李正的儿子。

祖母到佛龛边去叩头,并且祷告:“佛爷保佑……”“我来保佑吧!”站在佛龛边我说。

菱姑作难的把笑沉下去。

大门打开的时候,只知是官兵,不是胡匪,不是什么什么军。1936.2.21(作于1934年,刊于同年3月6、7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国际公园》,署名悄吟。篇后注明的时间当是收入集子《桥》时所加)

蹲在洋车上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命令我:“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你要些什么呢?”“我要皮球。”“你要多大的呢?”“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势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做那种姿势。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呵!今天我坐的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的不见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的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的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巴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发笑。“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嘛,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渐羡慕那驴子,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像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不然了!太阳我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像每个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像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只是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的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那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虽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阴沟板上面。“小孩!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的:“小姑娘!家在那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那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我的心渐渐平稳,好像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联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联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坐东洋驴子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像个乡巴佬。该怎样蹲法呢?轻轻的从座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头来:“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的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倒好哩!你这样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到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像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义,我用尖音喊:“看我!乡巴佬蹲东洋驴子!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的。

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

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廿多岁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的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1934.3.16(刊于1934年3月30、31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国际公园》,署名悄吟)

镀金的学说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惟一崇拜的人物,他说起话有宏亮的声音,并且他什么时候讲话总关于正理,至少那时候我觉得他的话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千真万对的。

那年我十五岁,是秋天,无数张叶子落了,回旋在墙根了!我经过北门旁在寒风里号叫着的老榆树,那榆树的叶子也向我打来。可是我抖擞着跑进屋去,我是参加一个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一边脱换我的新衣裳,一边同母亲说,那好像同母亲吵嚷一般:“妈,真的没有见过,婆家说新娘笨,也有人当面来羞辱新娘,说她站着的姿势不对,坐着的姿势不好看,林姐姐一声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亲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就在这样的当儿,我听清伯父在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平素我是爱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边惊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两手下垂,就连视线也不敢放过去。“你在那里讲究些什么话?很有趣哩!讲给我听听。”伯父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流动着笑着,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并且我想他很愿意听我讲话。我就高声把那事又说了一遍,我且说且做出种种姿势来。等我说完的时候,我仍欢喜,说完了我把说话时跳打着的手足停下,静等着伯伯夸奖我呢!可是过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写他的文字。对我好像没有反应,再等一会他对于我的讲话也绝对没有回响。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压迫,我想我的错在什么地方?话讲得是很流利呀!讲话的速度也算是活泼呀!伯伯好像一块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开他到别的房中去长叹一口气。

伯伯把笔放下了,声音也跟着来了:“你不说假若是你吗?是你又怎么样?你比别人更糟糕,下回少说这一类话!小孩子学着夸大话,浅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别人更糟糕,你想你总要比别人高一倍吗?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耻,最没出息。”

我走进母亲的房里,坐在炕沿我弄着发辫,默不作声,脸部感到很烧很烧。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讲一些关于女人的服装的意见,他说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来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来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从没穿过花色的衣裳。

后来我渐渐对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文》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大概那时我才十四岁。

又过一岁,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了!他终天把脸沉下。等我问他的时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转两圈,必须要过半分钟才能给一个答话:“上什么中学?上中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的动物。

半年的工夫,母亲同我吵嘴,父亲骂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当时我过于气愤了,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压轧了。我问他:“什么叫不要脸呢?谁不要脸!”听了这话立刻像火山一样爆裂起来。当时我没能看出他头上有火冒出没?父亲满头的发丝一定被我烧焦了吧!那时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来,等我爬起来时,我也没有哭。可是父亲从那时起他感到父亲的尊严是受了一大挫折,也从那时起每天想要恢复他的父权。他想做父亲的更该尊严些,或者加倍的尊严着才能压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严起来了。每逢他从街上回来,都是黄昏时候,父亲一走到花园的地方便从喉管作出响动,咳嗽几声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来渐渐我听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亲一定会感着痰不够用了呢!我想做父亲的为什么必须尊严呢?或者因为做父亲的肚子太清洁?!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呕出来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着了!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班同学不升学的只有两三个,升学的同学给我来信告诉我,她们打网球,学校怎样热闹,也说些我所不懂的功课。我愈读这样的信,病愈加重一点。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着头,白色的胡子振动着说:“叫樱花上学去吧!给她拿火车费,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坏!”

父亲说:“有病在家养病吧,上什么学,上学!”

后来连祖父也不敢向他问了,因为后来不管亲戚朋友,提到我上学的事他都是连话也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闷在家中三个季节,现在是正月了。家中大会宾客,外祖母啜着汤食向我说:“樱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当时我好像要流出眼泪来,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

因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来,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说:“她伯伯,向樱花爸爸说一声,孩子病坏了,叫她上学去吧!”

伯父最爱我,我五六岁时他常常来我家,他从北边的乡村带回来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从袖口把手伸给我,那冰寒的手呀!当他拉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害怕着挣脱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给我带来。我光着头两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个货车夫问:“有榛子没有?有榛子没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着我进去,他说:“等一等给你榛子。”

我渐渐长大起来,伯父仍是爱我的,讲故事给我听。买小书给我看,等我入高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时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来,他讲给我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

他们自然不愿意听了,一个一个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们齐声说:“你好呵!你有多聪明!比我们这一群混蛋强得多。”

男孩子说话总是有点野,我不愿意听,便离开他们了。谁想男孩子们会这样放肆呢?他们扯住我,要打我:“你聪明,能当个什么用?我们有气力,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聪明,来,我们大家伙看看你的聪明到底在那里!”

伯父当着什么人都夸奖我:“好记力,心机灵快。”

现在一讲到我上学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学,家里请个老先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文学生们太荒唐。”

外祖母说:“孩子在家里教养好,到学堂也没有什么坏处。”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夹了一片香肠放到嘴里,那时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讨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许伯伯没有观察我一下!他又说:“女学生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后一年暑假,我从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间,总感到一种淡漠的情绪,伯父对我似乎是客气了,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买鱼,可是他回来的时候,筐子是空空的。母亲问:“怎么!没有鱼吗?”“哼!没有。”

母亲又问:“鱼贵吗?”“不贵。”

伯父走进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着一般,后门外树上满挂着绿的叶子,伯父望着那些无知的叶子幻想,最后他小声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脸色完全可怜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忧烦的望着桌面,母亲说:“哥哥头痛吗?”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摇着头,他走进屋倒在床上,很长时间,他翻转着,扇子他不用来摇风,在他手里乱响。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气闷着。再过一会,他完全安静下去,扇子任意丢在地板,苍蝇落在脸上,也不去搔它。

晚饭桌上,伯父多喝了几杯酒,红着颜面向祖父说:“菜市上看见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们叫她王大姑,常听母亲说:“王大姐没有妈,爹爹为了贫穷去为匪,只留这个可怜的孩子住在我们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会恋爱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们的屋子挨着,那时我的三个姑姑全没出嫁。

一夜,王大姑没有回内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这件事,他说:“怎么不叫她来家呢?”“她不来,看样子是很忙。”“呵!从出了门子总没见过,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着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叹着:“嗳!一转眼,老了!不是姑娘时候的王大姐了!头发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叹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转着说,说时他神秘的有点微笑:“我经过菜市场,一个老太太回头看我,我走过,她仍旧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谁呢?过会我说:‘是王大姐吗?’她转过身来,我问她:‘在本街住吧?’她垂下头,我看见她的门牙脱落了两个。她说:‘在本街住。’我叫她回头看看,她说她很忙,要回去烧饭,随后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空筐子走了!”

夜间,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书,因为对他,我连一点信仰也失去了,所以无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谈话似的:“没睡吗?”“没有。”

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见他无聊的样子翻着书和报,枕旁一支蜡烛,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讲了好些话,关于报纸上的,又关于什么年鉴上的。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本花面的小书,他问:“什么书?”“小说。”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言情小说,西厢是妙绝,红楼梦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视线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讲的王大姑来了,于是给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来,让他伴着茶香来慢慢的回味着记忆中的姑娘吧!

我与伯伯的学说渐渐悬殊,因此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

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不过伯伯相信的是镀金的学说。(刊于1934年6月14、28日哈尔滨《国际协报·文艺》,署名田娣)

小六

“六啊,六……”

孩子顶着一块大锅盖,蹒蹒跚跚大蜘蛛一样从楼梯爬下来,孩子头上的汗还不等揩抹,妈妈又唤喊了:“六啊!……六啊!……”

是小六家搬家的日子。八月天,风静睡着,树梢不动,蓝天好像碧蓝的湖水,一条云彩也未挂到湖上。楼顶闲荡无虑的在晒太阳。楼梯被石墙的阴影遮断了一半,和往日一样,该是预备午饭的时候。“六啊……六,……小六……”

一切都和昨日一样,一切没有变动,太阳,天空,墙外的树,树下的两只红毛鸡仍在啄食。小六家房盖穿着洞了,有泥块打进水桶,阳光从窗子、门,从打开的房盖一起走进来,阳光逼走了小六家一切盆子、桶子和人。

不到一个月,那家的楼房完全长起,红色瓦片盖住楼顶,有木匠在那里正装窗框。吃过午饭,泥水匠躺在长板条上睡觉,木匠也和大鱼似的找个荫凉的地方睡。那一些拖长的腿,泥污的手脚,在长板条上可怕的,偶然伸动两下。全个后院,全个午间,让他们的鼾声结着群。

虽然楼顶已盖好瓦片,但在小六娘觉得只要那些人醒来,楼好像又高一点,好像天空又短了一块。那家的楼房玻璃快到窗框上去闪光,烟囱快要冒起烟来了。

同时小六家呢?爹爹提着床板一条一条去卖。并且蟋蟀吟鸣得厉害,墙根草莓棵藏着蟋蟀似的。爹爹回来,他的单衫不像夏夜那样染着汗。娘在有月的夜里,和旷野上老树一般,一张叶子也没有,娘的灵魂里一颗眼泪也没有,娘没有灵魂!“自来火给我!小六他娘,小六他娘。”“俺娘那来的自来火,昨晚不是借的自来火点灯吗?”

爹爹骂起来:“懒老婆,要你也过日子,不要你也过日子。”

爹爹没有再骂,假如再骂小六就一定哭起来,她想爹爹又要打娘。

爹爹去卖西瓜,小六也跟着去。后海沿那一些闹嚷嚷的人,推车的,摇船的,掮布袋的……拉车的。爹爹切西瓜,小六拾着从他们嘴上流下来的瓜子。后来爹爹又提着篮子卖油条、包子。娘在墙根砍着树枝。小六到后山去拾落叶。

孩子夜间说的睡话多起来,爹和娘也嚷着:“别挤我呀!往那面一点,我腿疼。”“六啊!六啊,你爹死到那个地方去啦?”

女人和患病的猪一般在露天的房子里哼哽的说话。“快搬,快搬……告诉早搬,你不早搬,你不早搬,打碎你的盆!怨——谁?”

大块的士敏土翻滚着沉落。那个人嚷一些什么,女人听不清了!女人坐在灰尘中,好像让她坐在着火的烟中,两眼快要流泪,喉头麻辣辣,好像她幼年时候夜里的噩梦,好像她幼年时候爬山滚落了。“六啊!六啊!”

孩子在她身边站着:“娘,俺在这。”“六啊!六啊!”“娘,俺在这。俺不是在这吗?”

那女人,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见。若不触到她,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一些盆子桶子,罗列在门前。她家像是着了火;或是无缘的,想也想不到的闯进一些鬼魔去。“把六挤掉地下去了。一条被你自己盖着。”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然而不能吃饱穿暖。

妈妈出去做女仆,小六也去,她是妈妈的小仆人,妈为人家烧饭,小六提着壶去打水。柏油路上飞着雨丝,那是秋雨了。小六戴着爹爹的大毡帽,提着壶在雨中穿过横道。

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着回来。爹说:“哭死……死就痛快的死。”

房东又来赶他们搬家。说这间厨房已经租出去了。后院亭子间盖起楼房来了!前院厨房又租出去。蟋蟀夜夜吟鸣,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鸣里向着天外的白月坐着。尤其是娘,她呆人一样,朽木一样。她说:“往那里搬?我本来打算一个月三元钱能租个板房!……你看……那家辞掉我……”

夜夜那女人不睡觉。肩上披着一张单布坐着。搬到什么地方去!搬到海里去?

搬家把女人逼得疯子似的,眼睛每天红着。她家吵架,全院人都去看热闹。“我不活……啦……你打死我……打死我……”

小六惶惑着,比妈妈的哭声更大,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唤喊:“打俺娘……爹打俺娘……”有时候她竟向大街去喊。同院人来了!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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