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14 05:53:51

点击下载

作者:鲁彦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黄金

黄金试读:

作者简介

鲁彦(1901-1944),浙江镇海人,原名王燮臣,又名王衡、王鲁彦、返我。著名乡土小说家、翻译家。

他的创作多以半殖民地化的中国江南小镇为背景,描摹了浙东农村的人情世态、民风习俗,显示了朴实细密的写实风尚。主要作品有:《柚子》、《

黄金

》、《童年的悲哀》、《小小的心》、《屋顶下》、《驴子和骡子》、《婴儿日记》、《雀鼠集》、《乡土》、《鲁彦短篇小说集》 、《河边》、《旅人的心》、《野火》(又名《愤怒的乡村》)、《 伤兵医院》、《随踪琐记》、《桥上》、《惠泽公公》、《我们的喇叭》、《鲁彦散文集》、《鲁彦选集》、《鲁彦散文选集》等。黄金

陈四桥虽然是一个偏僻冷静的乡村,四面围着山,不通轮船,不通火车,村里的人不大往城里去,城里的人也不大到村里来。但每一家人家却是设着无线电话的,关于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无论大小,他们立刻就会知道,而且,这样的详细,这样的清楚,仿佛是他们自己做的一般。例如,一天清晨,桂生婶提着一篮衣服到河边去洗涤,走到大门口,遇见如史伯伯由一家小店里出来,一眼瞥去,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来了信了,眼光转到他的脸上去,看见如史伯伯低着头一声不响的走着,她就知道他的儿子在外面不很如意了,倘若她再叫一声说,“如史伯伯,近来萝菔很便宜,今天我和你去合买一担来好不好?”如史伯伯摇一摇头,微笑着说,“今天不买,我家里还有菜吃,”于是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儿子最近没有钱寄来,他家里的钱快要用完,快要……快要……了。

不到半天,这消息便会由他们自设的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由家家户户的门缝里窗隙里钻了进去,仿佛阳光似的,风似的。

的确,如史伯伯手里拿的是他儿子的信:一封不很如意的信。最近,信中说,不能寄钱来;的确,如史伯伯的钱快要用完了,快要……快要……

如史伯伯很忧郁,他一回到家里便倒在藤椅上,躺了许久,随后便在房子里踱来踱去,苦恼地默想着。“悔不该把这些重担完全交给了伊明,把自己的职务辞去,现在……”他想,“现在不到二年便难以维持,便要摇动,便要撑持不来原先的门面了……悔不该——但这有什么法子想呢?我自己已是这样的老,这样的衰,讲了话马上就忘记,算算账常常算错,走路又踉踉跄跄,谁喜欢我去做账房,谁喜欢我去做跑街,谁喜欢我……谁喜欢我呢?”

如史伯伯想到这里,忧郁地举起两手往头上去抓,但一触着头发脱了顶的光滑的头皮,他立刻就缩回了手,叹了一口气,这显然是悲哀侵占了他的心,觉得自己老得不堪了。“你总是这样的不快乐,”如史伯母忽然由厨房里走出来,说。她还没有像如史伯伯那么老,很有精神,一个肥胖的女人,但头发也有几茎白了。“你父母留给我们的只有一间破屋,一口破衣橱,一张旧床,几条板凳,没有田,没有多的屋。现在,我们已把家庭弄得安安稳稳,有了十几亩田,有了几间新屋,一切应用的东西都有,不必再向人家去借,只有人家向我们借,儿子读书知礼,又很勤苦——弄到这步田地,也够满意了,你还是这样忧郁的做什么!”“我没有什么不满意,”如史伯伯假装出笑容,说,“也没有什么不快乐,只是在外面做事惯了,有吃有笑有看,住在家里冷清清的,没有趣味,所以常常想,最好是再出去做几年事,而且,儿子书虽然读了多年,毕竟年纪还轻,我不妨再帮他几年。”“你总是这样的想法,儿子够能干了,放心罢。——哦,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忘记告诉你了,我看见伊明戴了一顶五光十色的帽子,摇摇摆摆的走进门来,后面七八个人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材,我吓了一跳,醒来了。但是醒后一想,这是一个好梦:伊明戴着五光十色的帽子,一定是做了官了;沉重的棺材,明明就是做官得来的大财。这几天,伊明一定有银信寄到的了。”如史伯母说着,不知不觉地眉飞色舞的欢喜起来。

听了这个,如史伯伯的脸上也现出了一阵微笑,他相信这帽子确是官帽,棺材确是财。但忽然想到刚才接得的信,不由得又忧郁起来,脸上的笑容又飞散了。“这几天一定有钱寄到的,这是一个好梦,”他又勉强装出笑容,说。

刚才接到了儿子一封信,他没有告诉她。

第二天午后,如史伯母坐在家里寂寞不过,便走到阿彩婶家里去。阿彩婶平日和她最谈得来,时常来往,她们两家在陈四桥都算是第二等的人家。但今天不知怎的,如史伯母一进门,便觉得有点异样:那时阿彩婶正侧面的立在巷子那一头,忽然转过身去,往里走了。“阿彩婶,午饭吃过吗?”如史伯母叫着说。

阿彩婶很慢很慢的转过头来,说,“啊,原来是如史伯母,你坐一坐,我到里间去去就来。”说着就进去了。

如史伯母是一个聪明人,她立刻又感到了一种异样:阿彩婶平日看见她来了,总是搬凳拿茶,嘻嘻哈哈的说个不休,做衣的时候,放下针线,吃饭的时候,放下碗筷,今天只隔几步路侧着面立着,竟会不曾看见,喊她时,她只掉过头来,说你坐一坐就走了进去,这显然是对她冷淡了。

她闷闷地独自坐了约莫十五分钟,阿彩婶才从里面慢慢的走了出来。“真该死!他平信也不来,银信也不来,家里的钱快要用完了也不管!”阿彩婶劈头就是这样说。“他们男子都是这样,一出门,便任你是父亲母亲,老婆子女,都丢开了。”“不要着急,阿彩叔不是这样一个人,”如史伯母安慰着她说。但同时,她又觉得奇怪了:十天以前,阿彩婶曾亲自对她说过,她还有五百元钱存在裕生木行里,家里还有一百几十元,怎的今天忽然说快要用完了呢?……

过了一天,这消息又因无线电话传遍陈四桥了:如史伯伯接到儿子的信后,愁苦得不得了,要如史伯母跑到阿彩婶那里去借钱,但被阿彩婶拒绝了。

有一天是裕生本行老板陈云廷的第三个儿子结婚的日子,满屋都挂着灯结着彩,到的客非常之多。陈四桥的男男女女都穿得红红绿绿,不是绸的便是缎的。对着外来的客,他们常露着一种骄矜的神气,仿佛说:你看,裕生老板是四近首屈一指的富翁,而我们,就是他的同族!

如史伯伯也到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湖绉棉袍,玄色大花的花缎马褂。他在陈四桥的名声本是很好,而且,年纪都比别人大,除了一个七十岁的阿瑚先生。因此,平日无论走到哪里,都受族人的尊敬。但这一天不知怎的,他觉得别人对他冷淡了,尤其是当大家笑嘻嘻地议论他灰色湖绉棉袍的时候。“呵,如史伯伯,你这件袍子变了色了,黄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说。“真是,这样旧的袍子还穿着,也太俭省了,如史伯伯!”绰号叫做小耳朵的珊贵说,接着便是一阵冷笑。“年纪老了还要什么好看,随随便便算了,还做什么新的,知道我还能活……”如史伯伯想到今天是人家的喜期,说到“活”字便停了口。“老年人都是这样想,但儿子总应该做几件新的给爹娘穿。”“你听,这个人专门说些不懂世事的话,阿凌哥!”如史伯伯听见背后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这样说。“现在的世界,只有老子养儿子,还有儿子养老子的吗?你去打听打听,他儿子出门了一年多,寄了几个钱给他了!年轻的人一有了钱,不是赌就是嫖,还管什么爹娘!”接着就是一阵冷笑。

如史伯伯非常苦恼,也非常生气,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人家的奚落。的确,他想,儿子出门一年多,不曾寄了多少钱回家,但他是一个勤苦的孩子,没有一刻忘记过爹娘,谁说他是喜欢赌喜欢嫖的呢?

他生着气踱到别一间房子里去了。

喜酒开始,大家嚷着“坐,坐”,便都一一的坐在桌边,没有谁提到如史伯伯,待他走到,为老年人而设,地位最尊敬,也是他常坐的第一二桌已坐满了人,次一点的第三第五桌也已坐满,只有第四桌的下位还空着一位。“我坐到这一桌来,”如史伯伯说着,没有往凳上坐。他想,坐在上位的品生看见他来了,一定会让给他的。但是品生看见他要坐到这桌来,便假装着不注意,和别个谈话了。“我坐到这一桌来,”他重又说了一次,看有人让位子给他没有。“我让给你,”坐在旁边,比上位卑一点地方的阿琴看见品生故意装做不注意,过意不去,站起来,坐到下位去,说。

如史伯伯只得坐下了。但这侮辱是这样的难以忍受,他几乎要举起拳头敲碗盏了。“品生是什么东西!”他愤怒的想,“三十几岁的木匠!他应该叫我伯伯!平常对我那样的恭敬,而今天,竟敢坐在我的上位!……”

他觉得隔座的人都诧异的望着他,便低下了头。

平常,大家总要谈到他,当面称赞他的儿子如何的能干,如何的孝顺,他的福气如何的好,名誉如何的好,又有田,又有钱;但今天座上的人都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只是讲些别的话。

没有终席,如史伯伯便推说已经吃饱,郁郁的起身回家。甚至没有走得几步,他还听见背后一阵冷笑,仿佛正是对他而发的。“品生这东西!我有一天总得报复他!”回到家里,他气愤愤的对如史伯母说。

如史伯母听见他坐在品生的下面,几乎气得要哭了。“他们明明是有意欺侮我们!”她吸着声说,“咳,运气不好,儿子没有钱寄家,人家就看不起我们,欺侮我们了!你看,这班人多么会造谣言:不知哪一天我到阿彩婶那里去了一次,竟说我是向她借钱去的,怪不得她许久不到我这里来了,见面时总是冷淡淡的。”“伊明再不寄钱来,真是要倒霉了!你知道,家里只有十几元钱了,天天要买菜买东西,如何混得下去!”

如史伯伯说着,又忧郁起来,他知道这十几元钱用完时,是没有地方去借的。虽然陈四桥尽多有钱的人家,但他们都一样的小器,你还没有开口,他们就先说他们怎样的穷了。

三天过去,第四天晚上,如史伯伯最爱的十五岁小女儿放学回来,把书包一丢,忍不住大哭了。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好不伤心,看见最钟爱的女儿哭了起来,他们连忙抚慰着她,问她哭什么。过了许久,几乎如史伯母也要流泪了,她才停止啼哭,呜呜咽咽地说:“在学校里,天天有人问我,我的哥哥写信来了没有,寄钱回来了没有。许多同学,原先都是和我很要好的,但自从听见哥哥没有钱寄来,都和我冷淡了,而且还不时的讥笑的对我说,你明年不能读书了,你们要倒霉了,你爹娘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先生对我也不和气了,他总是天天的骂我愚蠢……我没有做错的功课,他也说我做错了……今天,他出了一个题目,叫做《冬天的乡野》,我做好交给他看,他起初称赞说,做得很好,但忽然发起气来,说我是抄的!我问他从什么地方抄来,有没有证据,他回答不出来,反而愈加气怒,不由分说,拖去打了二十下手心,还叫我面壁一点钟……”她说到这里又哭了,“他这样冤枉我……我不愿意再到那里读书去了!……”

如史伯伯气得呆了,如史伯母也只会跟着哭。他们都知道那位先生的脾气:对于有钱人家的孩子一向和气,对于没有钱人家的孩子只是骂打的,无论他错了没有。“什么东西!一个连中学也没有进过的光蛋!”如史伯伯拍着桌子说:“只认得钱,不认得人,配做先生!”“说来说去,又是自己穷了,儿子没有寄钱来!咳,咳!”如史伯母揩着女儿的眼泪说,“明年让你到县里去读,但愿你哥哥在外面弄得好!”

一块极其沉重的石头压在如史伯伯夫妻的心上似的,他们都几乎透不过气来了。真的穷了吗?当然不穷,屋子比人家精致,田比人家多,器用什物比人家齐备,谁说穷了呢?但是,但是,这一切不能拿去当卖!四周的人都睁着眼睛看着你,如果你给他们知道,那么你真的穷了,比讨饭的还要穷了!讨饭的,人家是不敢欺侮的;但是你,一家中等人家,如果给了他们一点点,只要一点点穷的预兆,那么什么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对于讨饭的,对于狗,还利害!……

过去了几天忧郁的时日,如史伯伯的不幸又来了。

他们夫妻两个只生了一个儿子,二个女儿:儿子出了门,大女儿出了嫁,现在住在家里的只有三个人。如果说此外还有,那便只有那只年轻的黑狗了。来法,这是黑狗的名字。它生得这样的伶俐,这样的可爱;它日夜只是躺在门口,不常到外面去找情人,或去偷别人家的东西吃。遇见熟人或是面貌和善的生人,它仍躺着让他进来,但如果遇见一个坏人,无论他是生人或熟人,它远远的就爆了起来,如果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他就想进来,那么它就会跳过去咬那人的衣服或脚跟。的确奇怪,它不晓得是怎样辨别的,好人或坏人,而它的辨别,又竟和主人所知道的无异。夜里,如果有什么声响,它便站起来四处巡行,直至遇见了什么意外,它才嗥,否则是不做声的。如史伯伯一家人是这样的爱它,与爱一个二三岁的小孩一般。

一年以前,如史伯伯做六十岁生辰那一天,来了许多客。有一家人家差了一个曾经偷过东西的人来送礼,一到门口,来法就一声不响的跳过去,在他的脚骨上咬了一口。如史伯伯觉得它这一天太凶了,在它头上打了一下,用绳子套了它的头,把它牵到花园里拴着,一面又连忙向那个人赔罪,拿药给他敷。来法起初嗥着,挣扎着,但后来就躺下了。酒席散后,有的是残鱼残肉,伊云,如史伯伯的小女儿,拿去放在来法的面前喂它吃,它一点也不吃,只是躺着。伊云知道它生气了,连忙解了它的绳子。但它仍旧躺着,不想吃。拖它起来,推它出去,它也不出去。如史伯伯知道了,非常的感动,觉得这惩罚的确太重了,走过去抚摩着它,叫它出去吃一点东西,它这才摇着尾巴走了。“它比人还可爱!”如史伯伯常常这样的说。

然而不知怎的,它这次遇了害了。

约莫在上午十点钟光景,有人来告诉如史伯伯,说是来法跑到屠坊会拾肉骨吃,肚子上被屠户阿灰砍了一刀,现在躺在大门口嗥着。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听见都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果然它躺在那里嗥,浑身发着抖,流了一地的血。看见主人去了,它掉转头来望着如史伯伯的眼睛。它的目光是这样的凄惨动人,仿佛知道自己就将永久离开主人,再也看不见主人,眼泪要涌了出来似的。如史伯伯看着心酸,如史伯母流泪了。他们检查它的肚子,割破了一尺多长的地方,肠都拖出来了。“你回去,来法,我马上给你医好,我去买药来。”如史伯伯推着它说,但来法只是望着嗥着,不能起来。

如史伯伯没法,急忙忙地跑到药店里,买了一点药回来,给它敷上,包上。隔了几分钟,他们夫妻俩出去看它一次,临了几分钟,又出去看它一次。吃中饭时,伊云从学校里回来了。她哭着抚摩着它很久很久,如同亲生的兄弟遇了害一般的伤心,看见的人也都心酸。看看它哼得好一些,她又去拿了肉和饭给它吃,但它不想吃,只是望着伊云。

下午二点钟,它哼着进来了,肚上还滴着血。如史伯母忙找了一点旧棉花旧布和草,给它做了一个柔软的躺的窝,推它去躺着,但它不肯躺。它一直踱进屋后,满房走了一遍,又出去了,怎样留它也留不住。如史伯母哭了。她说它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活了,舍不得主人和主人的家,所以又最后来走了一次,不愿意自己肮脏地死在主人的家里,又到大门口去躺着等死了,虽然已走不动。

果然,来法是这样的,第二天早晨,他们看见它吐着舌头死在大门口了,地上还流了一地的血。“我必须为来法报仇!叫阿灰一样的死法!”伊云哭着,咒诅说。“咳!不要做声,伊云,他是一个恶棍,没有办法的。受他欺侮的人多着呢!说来说去,又是我们穷了,不然他怎敢做这事情!……”说着,如史伯母也哭了起来。

听见“穷”字,如史伯伯脸色渐渐青白了,他的心撞得这样的利害:犹如雷雨狂至时,一个过路的客人用着全力急急地敲一家不相识者的门,恨不得立时冲进门去的一般。

在他的账簿上,已只有十二元另几角存款。而三天后,是他们远祖的死忌,必须做两桌羹饭;供过后,给亲房的人吃,这里就须化六元钱。离开小年,十二月二十四,只有十几天,在这十几天内,店铺都要来收账,每一个收账的人都将说,“中秋没有付清,年底必须完全付清的,现在……”现在,现在怎么办呢?伊明不是来信说,年底不限定能够张罗一点钱,在二十四以前寄到家吗?……他几乎也急得流泪了。

三天过去,便是做羹饭的日子。如史伯伯一清早便提着篮子到三里外的林家塘去买菜。簿子上写着,这一天羹饭的鱼,必须是支鱼。但寻遍鱼摊,如史伯伯看不见一条支鱼,不得已,他买了一条米鱼代替。米鱼的价钱比支鱼大,味道也比支鱼好,吃的人一定满意的,他想。

晚间,羹饭供在祖堂中的时候,亲房的人都来拜了。大房这一天没有人在家,他们知道二房轮着吃的是阿安,他的叔伯兄弟阿黑今年轮不到吃,便派阿黑来代大房。

阿黑是一个驼背的泥水匠,从前曾经有过不名誉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绑了半天。他平常对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这一天不知怎样,他有点异样:拜过后,他睁着眼睛,绕着桌子看了一遍,像在那里寻找什么似的。如史伯母很注意他。随后,他拖着阿安走到屋角里,低低的说了一些什么。

酒才一巡,阿黑便先动筷箝鱼吃。尝了一尝,便大声的说:“这是什么鱼?米鱼!簿子上明明写的是支鱼!做不起羹饭,不做还要好些!……”

如史伯伯气得跳了起来,说:“阿黑,支鱼买不到,用米鱼代还不好吗?哪种贵?哪种便宜?哪种好吃?哪种不好吃?”“支鱼贵!支鱼好吃!”“米鱼便宜!米鱼不好吃!”阿安突然也站了起来说。

如史伯伯气得呆了。别的人都停了筷,愤怒地看着阿黑和阿安,显然觉得他们是无理的。但因为阿黑这个人不好惹,都只得不做声。“人家儿子也有,却没有看见过连羹饭钱也不寄给爹娘的儿子!米鱼代支鱼!这样不好吃!”阿黑左手拍着桌子,右手却只是箝鱼吃。“你说什么话!畜生!”如史伯母从房里跳了出来,气得脸色青白了。“没有良心的东西!你靠了谁,才有今天?绑在屋柱上,是谁把你保释的?你今天有没有资格说话?今天轮得到你吃饭吗?……”“从前管从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轮到我当办,我用鲤鱼来代替!鸭蛋代鸡蛋!小碗代大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气,这话仿佛并不是由他口里出来,由另一个传声机里出来一般。他只是喝一口酒,箝一筷鱼,慢吞吞地吃着。如史伯母还在骂他,如史伯伯在和别人谈论他不是,他仿佛都不曾听见。

几天之后,陈四桥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确穷了:别人家忙着买过年的东西,他没有买一点,而且,没有钱给收账的人,总是约他们二十三,而且,连做羹饭也没有钱,反而给阿黑骂了一顿,而且,有一天跑到裕生木行那里去借钱,没有借到,而且,跑到女婿家里去借钱,没有借到,坐着船回来,船钱也不够,而且……而且……

的确,如史伯伯着急得没法,曾到他女婿家里去借过钱。女婿不在家里。和女儿说着说着,他哭了。女儿哭得更利害。伊光,他的大女儿,最懂得陈四桥人的性格:你有钱了,他们都来了,对神似的恭敬你;你穷了,他们转过背去,冷笑你,诽谤你,尽力的欺侮你,没有一点人心。她小时,不晓得在陈四桥受了多少的气,看见了多少这一类的事情。现在,想不到竟转到老年的父母身上了。她越想越伤心起来。“最好是不要住在那里,搬到别的地方去。”她哭着说,“那里的人比畜生还不如!“别的地方就不是这样吗?咳!”老年的如史伯伯叹着气,说。他显然知道生在这世间的人都是一样的。

伊光答应由她具名打一个电报给弟弟,叫他赶快电汇一点钱来,同时她又叫丈夫设法,最后给了父亲三十元钱,安慰着,含着泪送她父亲到船边。

但这三十元钱有什么用呢?当天付了两家店铺就没有了。店账还欠着五十几元。过年不敬神是不行的,这里还需十几元。

在他的账簿上,只有三元另几个铜子的存款了!

收账的人天天来,他约他们二十三那一天一定付清。

十二月十六日,账簿上只有二元八角的存款……“这样羞耻的发抖的日子,我还不曾遇到过……”如史伯伯颤动着语音,说。

如史伯母含着泪,低着头坐着,不时在沉寂中发出沉重的长声的叹息。“啊啊,多福多寿,发财发财!”忽然有人在门外叫着说。

隔着玻璃窗一望,如史伯伯看见强讨饭的阿水来了。

他不由得颤动着站了起来。“这个人来,没有好结果,”他想着走了出去。“啊,发财发财,恭喜恭喜!财神菩萨!多化一点!”“好,好,你等一等,我去拿来。”如史伯伯又走了进来。

他知道阿水来到是要比别的讨饭的拿得多的,于是就满满的盛了一碗米出去。“不行,不行,老板,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远远的就叫了起来。“那末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来。”如史伯伯知道,如果阿水说“不行”,是真的不行的。“差得远,差得远!像你们这样的人家,米是不要的。”“你要什么呢?”“我吗?现洋!”阿水睁着两只凶恶的眼睛,说。“不要说笑话,阿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哼!你们这样的人家!你们这样的人家!我不知道吗?到这几天,过年货也还不买,藏着钱做什么!施一点给讨饭的!”阿水带着冷笑,恶狠狠地说。“今年实在……”如史伯伯忧郁地说。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话打断了。“不必多说,快去拿现洋来,不要耽搁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没法,慢慢地进去了,从柜子里,拿了四角钱。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来,叫着说:“发疯了吗?一个讨饭的,给他这许多钱!”“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如史伯伯低声的说着,又走了出去。“四角吗?看也没有看见。我又不是小讨饭的,哼!”阿水忿然的说,偏着头,看着门外。“一千多亩田,二万元现金的人家,竟拿出这一点点来哄小孩子!谁要你的!”“你去打听打听,阿水!我哪里有这许多……”“不要多说!快去拿来!”阿水不耐烦的说。

如史伯伯又进去了,他又拿了两角钱。“六角总该够了罢,阿水?我的确没有……”“不上一元,用不着拿出来!钱,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着头说。

这显然是没有办法的。如史伯伯又进去了。

在柜子里,只有两元另两角……“把这角子统统给了他算了,罢,罢,罢!”如史伯伯叹着气说。“天呀!你要我们的命吗?一个讨饭的要这许多钱!”如史伯母气得脸色青白,叫着跳了出去。“哼!又是两角!又是两角!”阿水冷笑地说。“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给你一点。儿子的钱的确还没有寄到,家里的钱已经用完了……”“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拼老命!看有没有这种规矩!”如史伯母暴躁的说。“好好!去就去!哼!……”“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谅她。我明年多给你一点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气吞声的说,在他的灵魂中,这是第一次充满了羞辱。“既这样说,我就拿着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个讨饭的,要知道,一个穷光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拿了钱,喃喃的说着,走了。

走进房里,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只会陪着流泪。“阿水这东西,就是这样的坏!”如史伯伯非常气忿的说。“真正有钱的人家,他是决不敢这样的,给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们穷了,故意来敲诈。”

忽然,他想到柜子里只有两元,只有两元了……

他点了一炷香,跑到厨房里,对着灶神跪下了……不一会,如史伯母也跑进去在旁边跪下了:

……两个人口里喃喃的祷视着,面上流着泪……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着账簿,失了魂似的呆呆地望着。簿子上很清楚的写着:尚存小洋八角。“啊,这是一个好梦!”如史伯母由后房叫着说,走了出来。她的脸上露着希望的微笑。“又讲梦话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梦吗?但是钱呢?”如史伯伯皱着眉头说。“自然会应验的,昨夜,”如史伯母坚决地相信着,开始叙述她的梦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我看见地上没着一堆饭,‘罪过,饭没了一地,’我说着用手去抢,却不知怎的,到手就烂了,像浆糊似的,仔细一看,却是黄色的粪。‘啊,这怎么办呢,满手都是粪了。’我说着,便用衣服去指手,哪知揩来揩去,只是揩不干净,反而愈揩愈多,满身都是粪了。‘用水去洗罢,’我正想着要走的时候,忽然伊明和几个朋友进来了。‘啊,慢一点!伊明慢一点进来!’我慌慌张张叫着说,着急了,看着自己满身都是粪,满地都是粪。‘不要紧的,妈妈,都是熟人,’他说着向我走来,我慌慌张张的往别处跑,跑着跑着,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了来似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满身都是粪!’我叫着醒来了。你说,粪不就是黄金吗?啊,这许多……”“不见得应验,”如史伯伯说。但想到梦书上写着“梦粪染身,主得黄金”,确也有点相信了。

然而这不过是一阵清爽的微风,它过去后,苦恼重又充满了老年人的心。

来了几个收账的人,严重的声明,如果明天再不给他们的钱,他们只得对不住他,坐索了……

时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这样的艰苦,这样的沉重,他们俩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匹拖重载的驴子,挨着饿,耐着苦,忍着叱咤的鞭子,颠蹶着在雨后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这样的渺茫,没有一线光明,没有一点希望。时光留住着罢,不要走近年底!但它并不留住,它一天一天的向这个难关上走着。迅速地跨过这难关罢!但它却有意延宕,要走不走的徘徊着。咳,咳……

夜上来了。他们睡得很迟。他近来常常咳嗽,仿佛有什么梗在他的喉咙里一般。

时钟警告地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的沉寂。如史伯伯也已入在睡眠里。

钟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记得柜子里只有小洋八角,他预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为什么这几天连信也没有呢?伊光打去的电报没有收到吗?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现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铺里的收账人都将来坐索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耻辱!六十年来没有遇到过!不幸!不幸!

忽然,他倾着耳朵细听了,仿佛有谁在房子里轻着脚步走动似的。“谁呀?”

但没有谁回答,轻微的脚步出去了。“啊!伊云的娘!伊云的娘!起来!起来!”他一面叫着,一面翻起身点灯。

如史伯母和伊云都吓了一惊,发着抖起来了。

衣杨门开着,柜子门也开着,地上放着两只箱子,外面还丢着几件衣服。“有贼!有贼!”如史伯伯敲着板壁,叫着说。

住在隔壁的是南货店老板松生,他好像没有听见。

如史伯母抬头来看,衣橱旁少了四只箱子,两只在地上,两只不见了。“打!打!打贼!打贼!”如史伯伯大声的喊着,但他不敢出去。如史伯母和伊云都牵着他的衣服,发着抖。

约莫过去了十五分钟,听听没有动静,大家渐渐镇静了。如史伯伯拿着灯,四处的照,从卧房里照起,直照到厨房。他看见房门上烧了一个洞,厨房的砖墙挖了一个大洞。

如史伯母检查一遍,哭着说把她冬季的衣服都偷去了。此外还有许多衣服,她一时也记不清楚。“如果,”她哭着说,“来法在这里,决不会让贼进来的。……仿佛他们把来法砍死了,就是为的这个……阿灰不是好人,你记得。我已经好几次听人家说他的手脚靠不住……明天,我们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报告,而且,叫他们注意阿灰。”“没有钱,休提起警察!”如史伯伯狠狠的说,“而且,你知道,明天如果儿子没有钱寄来,不要对人家说我们来了贼,不然,就会有更不好的名声加到我们的头上,一班人一定会说这是我们的计策,假装出来了贼,可以赖钱。你想,你想,……在这样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着!……”

如史伯伯叹了一口气,躺倒在藤椅上,昏过去了。

但过了一会,他的青白的脸色渐渐鲜红起来,微笑显露在上面了。

他看见阳光已经上升,充满着希望和欢乐的景象。阿黑拿着一个极大的信封,驼背一耸一耸地颠了进来,满面露着笑容,嘴里哼着恭喜,恭喜。信封上印着红色的大字,什么司令部什么处缄。红字上盖着墨笔字,是清清楚楚的“陈伊明”。如史伯伯喜欢得跳了起来。拆开信,以下这些字眼就飞进他的眼里:

……儿已在……任秘书主任……兹先汇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当亲解价值三十万元之黄金来家……“啊!啊!……”如史伯伯喜欢得说不出话了。

门外走进来许多人,齐声大叫:“老太爷!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们的前面,磕着头……

一个危险的人物

夏天的一个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内坐满了人。语声和扇子声混合着,喧嚷而且嘈杂,有如机器房一般。烟雾迷漫,向窗外流出去了一些,又从各人的口内喷出来许多,使房内愈加炎热。

这是因为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刚从T城回来,所以邻居们都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并且借此听听外面的新闻。

他离家很久,已有八年了。那时他还是一个矮小的中学生,不大懂得人事,只喜欢玩耍,大家都看他不起。现在他已长得很高。嘴唇上稀稀的留着一撇胡髭。穿着一身洋服,走起路来,脚下的皮鞋发出橐橐的声音,庄重而且威严。说话时,吸着烟,缓慢,老练。他在许多中学校、大学校里教过书,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俨然是许多青年的师长了。老年的银品先生是一个秀才,他知道子平如果生长在清朝,现在至少是一个翰林,因此也另眼看他,走了过来和他谈话。

一切都还满意,只有一件,在邻居们觉得不以为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领子翻在肩上,前胸露着一部分的肉。外衣上明明生着扣子,却一个也不扣,连裤带、裤裆都露了出来。他如果是一个种田的或做工的,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但他既然是一个读书人,便大大的不像样了。“看他的神色,颇有做官发迹的希望呢,燕生哥!”做铜匠的阿金别了惠明先生和子平,在路上对做木匠的燕生这样说。“哼,只怕官路不正!”燕生木匠慢吞吞地回答,“我问你,衣扣是做什么用的?”“真是呀!做流氓的人才是不扣衣襟的!若说天气热,脱了衣服怕不凉快?赤了膊不更凉快?”

子平回家已有五六天,还不曾出大门一步,使林家塘的邻居们感觉到奇异。村中仅有他的公公,叔叔辈,到了家里应去拜访拜访,他却像闺阁姑娘似的躲着不出来。如果家里有妻子,倒也还说得去,说是陪老婆,然而他还没有结婚。如果有父母兄妹,也未尝不可以说离家这许多年,现在在忙着和父母兄妹细谈,然而他都没有。况且惠明先生除了自己和大媳妇,一个男仆,一个女仆,大的儿子在北京读书,小的在上海读书,此外便没有什么人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脚呢?为了什么呢?

大家常常这样的谈论。终于猜不出子平不出门的缘由。于是有一天,好事的长庭货郎便决计冲进他的卧室里去观察他的行动了。

他和惠明先生很要好,常常到他家里去走。他知道子平住的那一间房子。他假装着去看惠明先生,坐谈了一会,就说要看子平,一直往他的房里走了进去。

子平正躺在藤椅上看书。长庭货郎一面和他打招呼,一面就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

仰起头来,他一眼看见壁上挂着一张相片,比他还未卖去的一面大镜子还大。他看见相片上还有十几个年青的女人,三个男子,一个就是子平。女子中,只有两个梳着髻,其余的都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像男子一样。要不是底下穿裙子,他几乎辨不出是男是女了。“这相片上是你的什么人,子平?”他比子平大一辈。所以便直呼其名。“是几个要好的同事和学生,他们听说我要回家,都不忍分别。照了这张相片,做一个纪念。”“唔,唔!”长庭货郎喃喃的说着,就走了回去。“原来有这许多要好的,相好的女人!不忍分别,怪不得爹娘死时,打了电报去,不回来!纪念,纪念,相思!哈哈哈!好一个读书人!有这许多相好的,女人的相片在房里,还出去拜访什么长者!……”

长庭货郎这个人,最会造谣言,说谎话,满村的人都知道。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了这样本事,三分的事情,一到他的口里,便变了十二分,的的确确的真有其事了。他挑着货郎担不问人家买东西不买,一放下担子就攀谈起来,讲那个,讲这个、咭咭哝哝的说些毫不相干的新闻,引得人家走不开,团团围着他的货郎担,结果就买了他一大批的货物。关于子平有十几个妻子的话,大家都不相信。阿正婶和他赌了一对猪蹄,一天下午便闯进子平的房里去观看。

房门开着。她叫着子平,揭起门帘,走了进去。子平正对着窗子,坐在桌子旁写字。他看阿正婶进去,便站起身,迎了出来。

这使阿正婶吃了一大惊。她看见子平披着一件宽宽的短短的花的和尚衣,拖着鞋,赤着脚,露着两膝,显然没有穿裤子……

她急得不知怎样才好,匆遽的转过身去,说一声我是找你叔叔来的,拔腿就跑了。“杀千刀,青天白日,开着门,这样的打扮!”

她没有看见那相片,但她已相信长庭货郎的话是靠得住的了,便买了一对猪蹄,请他下酒。

一次,惠明先生的第二个儿子由上海回家了。第二天早晨,林家塘的人就看见子平第一次走出大门,带着这个弟弟。他沿路和人家点头,略略说几句便一直往田间的小路走去。他带着一顶草帽,前面罩到眉间,后背高耸耸的没有带下去,整个的草帽偏向左边。看见他的人都只会在背后摇头。“流氓的帽子才是这样的歪着,想不到读书人也学得这样!”杂货店老板史法说着,掉转了头。“君子行大道,小人走小路!你看,他往哪里走!”在上海一家洋行里做账房先生的教童颇知道几句四书,那时正坐在杂货店柜台内,眼看着子平往田间走去,大不以为然。

许多人站在桥上,远远的注意着子平。他们看见子平一面走,一面指手划脚的和他的弟弟谈着话。循着那路弯弯曲曲的转过去,便到了河边。这时正有一个衣服褴褛的人在河边钓鱼。他们走到那里就站住了。看了一会,子平便先蹲了下去,坐倒在草地上,随后口里不知说什么,他的弟弟也坐下去了。

在桥上远远望着的人都失望的摇着头。他们从来不曾看见过读书人站在河边看下流人钓鱼,而且这样的地方竟会坐了下去。

钓鱼的始终没有钓上一尾,子平只是呆呆的望着,直至桥上的人站得腿酸,他才站了起来,带着他的弟弟回来。

晚间,和惠明先生最要好的邻居富克先生把他们叔侄请了去吃饭,还邀了几个粗通文字的邻人相陪。子平的吃相很不好。他不大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吃酒。一盘菜上来,他也不叫别人吃,先把筷子插了下去。“读书人竟一点不讲礼节!”同桌的人都气闷闷的暗想着。同时,他又做出一件不堪入目的事。那就是他把落在桌上的饭用筷子刷到地上。这如果在别人,不要说饭落在桌上,即使落在地上又踏了一脚,也要拾起来吃。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糟蹋米饭是要被天雷打的,他竟这样的大胆!

碗边碗底还有好几十颗饭米,他放下筷子算吃完了。“连饭米也不敬惜!读的什么书!”大家都暗暗愤怒的想着,散了席。

林家塘这个村庄是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它的东边有一重很高的山。后南至北迤逦着,有几十里路。山上长着很高的松柏,繁茂的竹子,好几处,柴草长得比人身还高,密密丛丛的,人进去了便看不见一点踪影,山中最多虫鸟,时刻鸣叫着。一到夏天和秋天,便如山崩海决的号响。一条上山巅的路又长又耸,转了十八个弯,才能到得极顶。从那里可以望见西边许多起伏如裙边,如坟墓的大小山冈,和山外的苍茫的海和海中屹立的群岛。西边由林家塘起,像鸟巢似的村屋接连不断,绵延到极边碧绿的田野中,一脉线似的小河明亮亮地蜿蜒着,围绕着。在小河与溪流相通的山脚下,四季中或点点滴滴地鸣着,或雷鸣而暴地号着。整个的林家塘都被围在丛林中,一年到头开着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约在一点钟左右,有人看见子平挟了一包东西,独自向山边走了去。

那时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里砍柴。他们看见子平循着山路从山脚下彳亍地走上山去,这里站了一会,那里坐了一会。走到离明生和仁才不远的地方,他在一株大树下歇了半天。明生看见他解开那一扎纸包,拿出来一瓶酒似的东西,呆望着远远的云或村庄,一口一口的喝着,手里剥着花生或豆子一类的东西,往口里塞。明生和仁才都不觉暗暗的笑了起来。

坐了许久,子平包了酒瓶,又彳亍地往山顶走了上去。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动,便都偷偷的从别一条山路上跟着走去。

一到山巅,子平便狂呼着来回的跑了起来,跳了起来,发了疯的一般。他们又看见他呆呆的,想什么心事似的坐了许久,又喝了不少的酒。“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人啊?”

在他们过去的几十年中,几乎天天在山上砍着柴,还不曾看见过这样的人物。说他疯了罢,显然不是的。小孩子罢,也不是。他是一个教书的先生,千百人所模拟的人物,应该庄重而且威严才是。像这个样子,如何教得书来!然而,然而他居然又在外面教了好几年好几个学校的书了!……

奇异的事还有。子平忽然丢了酒瓶,揉升到一株大树上去了。

他坐在桠杈上,摇着树枝,唱着歌。在明生和仁才看起来,竟像他们往常所看见的猴子。

他玩了许久,折了一枝树枝,便又跳下来喝酒,一会儿,便躺倒在大树下,似乎睡熟了。“不要再看这些难以入目的丑态,还是砍我们的柴去罢!”明生和仁才摇着头,往半山里走去。

炎热之后,壁垒似的云迅速地从山顶上腾了起来,一霎时便布满了天空,掩住了火一般的太阳。电比箭还急的从那边的天空射到这边的天空。雷声如从远的海底滚出来一般,隐隐约约响了起来,愈响愈近愈隆,偶然间发出惊山崩石的霹雳。接着大雨便狂怒的落着。林家塘全村这时仿佛是恶涛中的一只小艇,簸荡得没有一刻平静,瓦片拉拉的发出声音。水从檐间的水溜边上呼号地冲了出来,拍拍地击着地上的石头。各处院子中的水,带着各种的积污和泥土凶猛地涌到较高的窗槛下又撞了回去。树林在水中跳动着,像要带根拔了起来,上面当不住严重的袭击,弯着头又像要折断树干往地下扑倒一般。山上的水瀑布似的滚到溪中,发出和雷相呼应的巨声。天将崩塌了。村中的人都战战兢兢的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门外。

就在这时候,住在村尾的农夫四林忽然听见了屋外大声呼号的声音。他从后窗望出去,看见一个人撑着一顶纸伞,赤着脚,裤脚卷到大腿上,大声的唱着歌,往山脚下走了去。

那是子平。“发了疯了,到那里去寻什么狗肉吃呀!”四林不禁喊了起来。

穿过竹林望去,四林看见子平走到溪边站住了。他呆呆的望着,时或抱起一块大石,往急流中撩去。一会儿,他走了下去,只露出了伞顶,似已站在溪流中。

不久雨停了。子平收了伞,还站在那溪中。四林背上锄头,走出门,假装到田间去,想走近一点窥他做什么。

子平脱了上衣,弯着身在溪水上,用手舀着水,在洗他的上身。“贱骨头!”四林掉转身,远远的就折回自己的家里。

孟母择邻而居,士君子择友而交,正所谓鸡随鸡群,羊随羊群,贼有贼队,官有官党。有钱的和有钱的来往,好人与好人来往。像子平,算是一个读书人,而不与读书人来往,他的为人就可想而知了。林家塘尽有的是读书人,一百年前,出过举人,出过进士,也曾出过翰林。祠堂门口至今还高高的挂着钦赐的匾额。现在有两个秀才都还活着。有两家人家请着先生在教子弟。像林元,虽已改了业做了医生,但他笔墨的好是人人知道的,他从前也是一个童生。年青的像进安,村中有什么信札都是他代看代写。评理讲事有丹生。募捐倡议有芝亭。此外还尽有识字能文的人。而子平,一个也不理,这算是什么呢?他回家已二十多天,没有去看过人,也没有人去看过他。大家只看见他做出了许多难以入目的事情。若说他疯狂,则又不像。只有说他是下流的读书人,便比较的确切。

但一天,林家塘的人看见子平的朋友来了。那是两个外地人,言语有点异样,穿着袋子很多的短衣。其中的一个,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皮包,里面似乎装满了东西。到了林家塘,便问子平的住处,说是由县里的党部来的,和子平同过学。子平非常欢喜的接见他们,高谈阔论的谈了一天,又陪着他们到山上去走。宿了一夜,这两个人走了。子平送得极远极远。

三天后,子平到县城去了。这显然是去看那两个朋友的。他去了三天才回家。

那时田间正是一片黄色,早稻将熟的时候。农夫们都忙着预备收割,田主计算着称租谷的事情。忽然一天,林家塘来了一个贴告示的人。大家都围着去看,只见:“……农夫栽培辛勤……租谷一律七折……县党部县农民协会示……”“入他娘的!这样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看的人都切齿的痛恨。有几个人甚至动手撕告示了。

林家塘里的人原是做生意的人最多,种田的没有几个。这一种办法,可以说是于林家塘全村有极大的损失。于是全村的人便纷纷议论,署骂起来。“什么叫做党部!什么叫做农民协会!狗屁!害人的东西!”有一种不堪言说的疑惑,同时涌上了大家的心头: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从这疑惑中,又加上了平时的鄙视,便生出了仇恨。

那是谁都知道的,他和党部有关系。

炊烟在各家的屋上盘绕,结成了一个大的朦胧的网,笼罩着整个的村庄。夜又从不知不觉中撒下幕来,使林家塘渐渐入于黑暗的境界。星星似不愿夜的独霸,便发出闪闪的光辉,照耀着下面的世界。云敛了迹,繁密的银河横在天空。过了一会,月亮也出来了。她带着凉爽的气,射出更大的光到地上。微风从幽秘的山谷中,树林中偷偷的晃了出来,给与林家塘一种不堪言说的凉爽。喧哗和扰扰攘攘已退去休息。在清静中,蟋蟀与纺织娘发出清脆的歌声,颂扬着夜的秘密。

经过了炎热而又劳苦的工作,全村的男女便都休息在院中,河边,树下,受着甜蜜的夜的抚慰,三三两两的低声地谈着欢乐或悲苦的往事。

不久,奇异的事发生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