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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4 08: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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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著),李雪媛,管中琪(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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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

心灵的焦灼试读:

引言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这句话源自智慧之书《圣经》,每个作家大可放心转借成下面的意义证明:“凡述说多的,还要述说给他听。”一般人总以为诗人仗着源源不绝的想象力写作,储备了取之不尽的事件与故事,这种想象最荒谬不过了。真相是他根本不必杜撰,只要被人物和事件找到就好,假如他还有睁大眼睛观察、竖起耳朵倾听的敏锐度,这些人物和事件便会不停地找他做故事重述者。凡经常试图诠释命运者,来对他述说自己命运的人也络绎不绝。

写这个故事也是全然出乎我意料,而且几乎原封不动地在此复述当事人完整吐露的遭遇。某个维也纳的夜晚,手里提着采购的大包小包、疲惫不堪的我正在郊区四处寻找一家我以为人气下滑、门可罗雀的餐厅。不料一脚才踏进门就懊恼自己误判了,因为头一桌立刻有个熟人站起身,用各种手势展现真诚喜悦,盛情邀我同坐。坦白讲,我无法以同等狂热的喜悦来响应这个人。若说这位殷勤的绅士为人不佳或令人厌恶就太过分了;他只是天生喜好强迫交际,这类型的人像小孩子集邮一样锲而不舍地搜集朋友,而且对每个收藏样本特别引以为傲。这位好好怪客,副业是博学多闻又能干的文件管理器,把全部的生活意义局限在这卑微的满足里:报纸上偶尔出现一个名字,他都可以满怀虚荣、理所当然、攀亲带故地加上一句“他是我好友”,或“啊,我昨天才见到他”,或“我的朋友A跟我说……,我的朋友B认为……”,这样不厌其烦地把全部字母过滤一遍。他会忠实地为朋友的首演鼓掌叫好,打电话祝福每位隔天要登台的女演员,也绝不会忘记每个人的生日,隐瞒报纸上的负评,若有正面赞美则会一片好心寄给他。如此看来他并不坏,因为他的热情是真心诚意,要是偶尔请他帮个小忙,或甚至让他的“朋友收藏室”多一件新“珍品”,他会雀跃万分。

不过,此处没必要在这位“爱参一脚”先生——维也纳人用这个轻松字眼揶揄那群花哨的、附庸风雅族群中心地的、善良的食客——身上浪费唇舌,因为他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也心知肚明,如不狠心粗鲁一点便拒绝不了他们这种无害的亲切。我只能无奈地在他身边坐下,和他闲聊了十五分钟。随后有位身材高大的绅士步入餐厅,红润的娃娃脸和迷人的斑白鬓发十分引人注目。他走起路来腰杆笔直,让人立刻猜出他曾是军人。不由分说,我的邻座立刻以他惯有的殷勤跳起来打招呼。那位先生对这种热情活力与其说做了礼貌响应,倒不如说是无动于衷。不待这位刚进门的客人向急忙上前招呼的侍者点菜,我这位爱参一脚的朋友便已凑过身来,在耳边细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我早知他习惯卖弄收藏家的骄傲,每一件稍微有趣的样品都得拿出来炫耀,唯恐他长篇大论解释来龙去脉,便淡淡地回他一句“不知道”,继续用刀切我的萨赫蛋糕。不料我的不痛不痒反而挑起这个爱攀亲带故家伙的兴奋神经,他用手小心遮着嘴,低声对我耳语:“他就是军需总部的霍夫米勒,你一定知道,那位在战时获颁玛丽亚·特蕾莎勋章的英雄。”这则事实似乎未能如他所盼引起我的震撼,于是他开始狂热地翻开爱国事迹读本,滔滔不绝述说骑兵上尉霍夫米勒战时的彪炳功勋,先在骑兵队,然后在驾驶侦察机飞越皮亚韦河时独自击落了三架敌机,最后在机枪连中坚守前线阵地长达三天——这一切加上许多小细节(在此均略过不提),述说时还不时流露他夸张的惊讶神情,不解我怎么对这号伟大人物一无所知,毕竟连卡尔皇帝都曾亲自颁授他奥地利军人最难得的“装饰”勋章呢。

我终于受不了诱惑向另一桌望去,想从两米远的距离一睹被盖上历史印记的英雄风采;不料却一脚踢到铁板,反射回来的是一道严峻愤怒的目光,似乎在告诉我:这家伙对你吹嘘了我什么?有什么好瞅的!这位绅士明显不友善地把椅子往旁边一挪,断然背对我们而坐。我满怀羞愧地收回视线,就此避免露出好奇眼光,连他那张桌子的桌巾也不去瞧。不多久,我向这位好心多嘴公告辞,才刚要跨出门,就发现他马上往那位英雄的桌子靠过去了。他大概也会用同样的热情对他述说我的丰功伟业吧。

我们之间仅止于这一来一往的眼神交流,而我也会忘了这匆匆一瞥的偶遇。但无巧不成书,第二天在一个小型聚会里,我的对面又坐着这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绅士。不过比起前一晚的运动休闲装扮,身穿晚礼服的他显得格外引人注意,也更优雅。我们彼此都在努力掩盖一个小小的微笑,那种在大团体中两人共同保守一个秘密的诡异微笑。他认得我,一如我认得他;也许我们还同样气恼或在嘲笑昨晚那位失败的皮条客。起初我们避不交谈,不过很快就证明这样行不通,唇枪舌剑早就如火如荼四下展开了。

只要我一提这事发生在一九三八年,大家便能轻易猜到我们当时讨论的话题。后来的编年史家会发现,在一九三八这一年,推测世界大战是否可能再次爆发,几乎主宰了惊慌失措的欧洲各国的所有对话。每场聚会都无可避免地热烈讨论这个话题,让人有时会觉得根本不是我们这些活人在猜测与希望中发泄恐惧,而是气氛本身令人紧张兮兮,让人想借着话语摆脱沉重不堪的时代氛围。

东道主引领这场讨论,身为律师的他,性格也十分自以为是。他以坊间流行的观点来证明流行的谬论,认为新一代知道战争的真相,不会再如上次大战那般毫无准备便投入一场新战争。只要动员令一下,步枪就会朝后方开火,尤其像他这样的前线退伍老兵,绝不会忘记什么在等着他们。他像以食指轻轻弹掉烟灰一般,漫不经心地把大战爆发的可能撇得一干二净。话出口之际却有数十万计工厂正在生产炸药与毒气,这种信誓旦旦的夸张口吻令人气结。于是我口气坚定地反驳,我们不应老是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事,指挥战争机器的部门和军队组织也同样不会睡大觉,趁我们陶醉在乌托邦幻想的时候,他们正努力利用和平时期事先把群众彻底组织妥当,训练成随时都能举枪射击的状态。在此和平时刻,多亏宣传手段完美高明,人民的奴性已迅速成长到不可置信的地步。我们必须看清事实,从广播电台将动员消息放送到家中这一秒钟起,绝不会出现任何抗议阻力,因为今日的个人意志如尘粒一般微不足道,完全不算什么了。

在座的人当然都与我意见相左。因为事实证明,人类自我麻醉的本能,总会让人忍不住想借着全盘否认,以立即摆脱内心意识到的危险;何况隔壁房间已经摆好丰盛晚餐,廉价乐观主义发出的警告听来就更加刺耳。

意外的是,那位玛丽亚·特蕾莎骑士此时竟然情义相挺。怎会偏偏是他,刚才我还本能地以为他也持反对意见。是啊,他激动地说,如果今天还想把人的意愿考虑进去显然太荒谬了,因为在下一场战争中真正发挥效用的是机器,人充其量只是机器的配件。早在前次大战时,他在战场上就没遇过多少明白赞成或确切反对战争的人。大多数人仿佛一团随风吹起的尘土,被卷入巨大的战争旋风不得抽身;渺小的个人宛如大麻袋里的一粒豌豆,毫无意志地被摇来晃去。总之,比起逃出战场,也许有更多人是刻意逃入战场。

我讶异地听着,对他继续激动地滔滔不绝尤其感兴趣。“我们不必欺骗自己。倘若我们今天大张旗鼓宣传一场异国战争,譬如太平洋的玻利尼西亚或非洲某个角落的战争,一定会有成千上万,甚至数十万不明就里的人前来响应,也许他们只是为了逃避自我或不愉快的生活环境。依我评断,真正的反战力量几乎等于零。与随波逐流相比,个人反抗一个组织需要更大的勇气,也就是个人的勇气;然而在我们这组织发展更健全、更机械化的时代,如此特殊的勇气已经绝迹了。我在战场上几乎只见到群众勇气,也就是队伍和团体展现的勇气。倘若我们仔细检视这个概念,不难发现许多诡异的成分:虚荣心、轻率与鲁莽,甚至无聊,尤其有更多恐惧——没错,惧怕落于人后、惧怕遭人耻笑、惧怕独自行动,尤其惧怕自己成为对抗多数群众热情的少数;我私下接触过许多公认为战场上最英勇的人,他们恢复平民身份后一世英名引人非议。“您看,”他礼貌地转头向此时满脸扫兴的东道主说,“我自己也不例外。”

我喜欢他说话的格调,很想迎上前去,可惜女主人已在招呼客人入席。由于我俩的座位距离相当远,整晚没有交谈的机会,直到大家准备动身离开,我们才在衣帽间相遇。

他对我微笑说:“相信我们共同的监护人已经间接替我们做了介绍。”

我报以同样的微笑回答:“而且十分详细。”“他可能形容得过分夸张,说我是战神阿喀琉斯,还把我的勋章大大炫耀一番了吧?”“差不多是这样。”“是啊,他对那枚勋章感到光荣得不得了,对您的著作也一样。”“真是怪人一个!不过比他更糟的大有人在。对了,假如您愿意,我们可否一起走一段路?”

于是我们走出门,路上他突然转身对我说:“请相信我,如果我说这些年来玛丽亚·特蕾莎勋章最令我痛苦难受,绝非是在说好听话,因为它实在太引人侧目!我的意思是,说真的,当年我在战场上得到这枚勋章,把它挂在胸前时,起先当然激动不已,毕竟我从年轻就受训成军人,在军校听到这勋章的事就如同听到传说一样。每场战役也许只有十多人能得到这等勋章,简直跟天上落下的星辰一般少见。对,这对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确实意义重大!你突然站在全体官兵面前让大家惊叹,胸前挂了一个仿佛小太阳般闪闪发亮的东西;还有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皇帝向你握手道贺。可是你看:这样的嘉奖荣耀只有在军人世界里才有意义,才受到承认。战争结束后还要一辈子被盖上英雄戳章,在别人眼前晃来晃去,真是荒谬可笑,只不过偶然一次短短二十分钟的勇敢行为——很可能并不比其他几万人更英勇,只因为幸运之神降临在你身上,被人注意到罢了;你还能活着回来也许更令人诧异。如果走到哪里人人都盯着你身上这块小金属片,抬起满怀敬畏的眼光看你,俨然当你是活动纪念碑,一年后你就真的受够了。时时刻刻成为众人注目焦点令我怒不可遏,也是我在战后立刻恢复平民身份的关键原因之一。”

他的步伐开始变急躁。“刚才说过,这只是原因之一;其实主要还是出于私人因素,也许会让你更容易了解。主要是因为我彻底怀疑自己的资格,尤其是自己的英勇精神;我心里比所有好奇旁观的陌生人清楚,隐藏在这枚勋章背后的根本不是英雄,反而是个绝对的懦夫,一个只想逃脱绝望困境而疯狂投入战争的人,与其说他是充满责任心的英雄,倒不如说是规避自我责任的逃兵。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何,至少我觉得,威名显赫、头顶光环的人生不自然也难以忍受。自从我不必再把英雄标记挂在制服上拿出去献宝后,心头真觉得如释重负。现在如果有人把我过去的辉煌历史再挖出来,我仍然会愤怒无比。我干脆对你承认吧,昨天我差点就要跳到你桌旁教训那个只会吹嘘的家伙,他应该去吹嘘别人,不要拿我来吹嘘。你眼中的敬意让我整晚耿耿于怀,为了反驳这个吹牛大王,我巴不得强迫你听我解释,我走过何等崎岖坎坷的路才成了英雄——这个故事不寻常,至少能证明勇气往往只是软弱的另一面。老实说,我此刻就能毫不犹豫地说给你听,一个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往事早已不是他本人的事,而是另一个人的事了。你有时间吗?不会觉得无聊吧?”

不由分说,我当然有空。我们在无人街道来来回回走了长长的路,往后数日也都在一起。我只小幅更动了他的叙述,也许把重骑兵改成轻骑兵;同时为了避免他人认出,也把部队驻扎的位置挪到别处,所有人物姓名也逐一更改。但主要故事完全没加油添醋,而且现在起不是我,是叙述者本人现身说法。

第一章

整件事就像法国人所说的是桩gaffe(蠢事),都是因我的愚蠢而起,完全是无心之过。虽然我后来试图扭转过失,但是正如我们急着想要修好手表里的齿轮一样,操之过急往往坏了整只表。即使今天,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旧理不清自己的愚蠢究竟在哪里结束,真正的过错又从哪里才开始;也许我永远都无法厘清。

当年我二十五岁,担任某轻骑兵团的现役少尉。不能说我对军官阶级特别有热情或是发自内心的使命感,但是在一个传统奥地利公务员家庭里,有两个女孩和四个总是吃不饱的男孩围着一张寒酸的饭桌,当然就不会多问他们的志愿和兴趣,而是早早把他们送进职场的烤炉里,免得对家庭经济造成长久负担。我哥哥乌里希在小学就因为用功过度把眼睛弄坏了,家人只好把他送去神学院;我因为骨骼强壮被送进军校:一旦上了军校,人生就会自动发展下去,不必再为此伤神。国家自会替你安排一切,短短几年内按照国家预定的模式把一个面色苍白、半大不小的男孩塑造成一个长着软髭的预备军官,把他送进部队好立刻派上用场。有一天适逢皇帝大寿,还不满十八岁的我已塑造成形,不消多久军服领子也别上了第一颗星,头一阶段目标到此算是达成。从此,每隔一段时间即可自动晋升,直到老年得痛风退伍为止。在开销颇高的骑兵队里服役绝非我个人愿望,而是我伯母黛西的奇想。她嫁给我伯父是再婚,当时伯父正好从财政部转到某家银行担任收入较优渥的董事长。既富裕又爱摆派头的她,无法忍受霍夫米勒的同姓亲戚中有人“败坏”家族门风,只因为他在步兵队服役。她由于这个突发奇想,每月补贴我一百克朗,所以在她面前我必须随时卑躬屈膝、感激涕零。待在骑兵队或甚至任何现役军官职务是否合我的心意,这个问题从来没人想过,我自己想得最少。我只要坐上马鞍就觉得自由自在,也不会去思考马脖子以外的问题了。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应该是有道命令从某单位不小心传到另一个单位,因为我们在亚洛斯卢的骑兵连,突然疾风似的被调到匈牙利边界的一个小驻防点。提不提小镇真实地名都不重要,因为一件制服上的两个纽扣不可能比两个奥地利乡下驻防地更相似。这里或那边的军事设施都一样:一座军营、一个骑马场、一个操练场、一座军官赌场,加上三家旅馆、两家咖啡厅、一家蛋糕店、一个小酒馆和一间破旧的歌剧院。在里面表演的都是被大剧院解聘的过气女歌星,她们也兼差替军官和一年志愿兵做温柔体贴的“服务”。无论何处,在军中服役意味着忙碌单调,每个时辰都是按照一百多年来钢铁般固定的规则分派勤务,休闲时间也没有多大变化。军官餐厅里全是熟悉面孔,听到的也是熟悉的对话,咖啡厅里打着相同的牌局、相同的台球。人有时不免讶异,亲爱的天主竟然愿意在一个只有六百或八百个屋顶的小城四周,布置另一个天空、另一番景色。

和从前加里西亚的驻地相比,这个新驻地倒有个优点:那里有快车站,一边靠近维也纳,另一边离布达佩斯也不远。有钱的人——服役骑兵队的人,包括那些志愿兵,大都是形形色色的富家子弟,部分出身名门贵族,部分是工厂老板少爷——只要及时从部队偷溜,可以搭五点的火车去维也纳,再搭两点半的夜车赶回来。他有充裕的时间上剧院,在环城大道上闲逛,扮演优雅的绅士,偶尔还能找寻刺激;最让人称羡的几个人甚至还长租了小公寓或下榻地点。可惜我每月微薄的薪资无法负担这类让人精神焕发的放荡行径,休闲娱乐仅局限在咖啡厅或蛋糕店,躲在那里打打台球或下更便宜的象棋,因为下注打牌通常很伤钱包。

应该是一九一四年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照样坐在蛋糕店里,跟偶尔一同消磨时间的兄弟在一起,他是金天使药店老板,也是我们驻防地的副市长。例行的三盘棋早已下完,因为提不起兴致,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在这个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还能去哪里?——我们的对话仿佛即将燃尽的烟,冒出的烟雾让人昏昏欲睡。此时,店门突然打开了,一袭随风飘逸的A字裙夹着一道清新的风,把一个漂亮俏丽的女孩送进来:一双褐色杏眼,深色的脸颊,穿着品位不俗,最重要的是,终于有新面孔出现在这天主就快遗忘的角落。可惜这个聪慧的小仙女根本不理睬我们众人惊艳的目光;她浑身光彩照人,以急速矫健的步伐迈过店内九张大理石小桌,直往贩卖柜台走去,在那里一口气订了十几种奶油大蛋糕和烧酒。我立刻注意到身兼蛋糕师傅的老板对她鞠躬行礼、毕恭毕敬——我从未见过他燕尾服背后的衣缝绷得这么紧。甚至连他老婆,那位臃肿粗笨的乡村维纳斯,平时对军官们的讨好巴结(因为每到月底经常会欠些小账)总是不给好脸色,此时竟也从收银台的位置站起来,差点没把自己融化在礼貌客套中。正当蛋糕师傅忙着记订单时,这个漂亮女孩漫不经心地嚼着几块巧克力,和老板娘葛罗斯迈尔太太闲聊;也许我们拼命伸长了脖子张望有点失态,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这位年轻小姐自然不必为了提蛋糕盒而累坏娇贵的玉手,因为葛罗斯迈尔太太恭顺地再三保证,绝对会准时送货到府。她也不会想到要像我们小老百姓一样在收款机前付现。我们大家立刻明白:她是VIP贵客!

订完了货,她转身准备离开,葛罗斯迈尔先生立刻忙着跳起来为她开门。就连我的药剂师朋友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谦恭有理地巴结问候。她以从容大方的友善态度答谢——天啊,好一双丝绒般细致、小鹿般的褐色眼睛!——不等全身已裹满恭维赞美的糖衣的她踏出店门,我连忙好奇地向兄弟打听这朵荒漠中的奇葩。“什么,你不认识她?这就是那个谁的侄女……”——从现在起我将称呼此人凯柯斯法瓦先生,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你应该知道凯柯斯法瓦家族吧?”

凯柯斯法瓦——他像撂下一张千元克朗大钞般把这个名字说出来,盯着我瞧,想当然地期待我敬畏有加地响应“原来如此!当然知道!”。我不过一介初晋升的菜鸟少尉,刚调来这个驻点几个月,全无概念的我怎会知道这位高深莫测的神呢!于是赶紧礼貌地请他详述,药剂师先生也不负所望,带着乡下人的骄傲惬意地开讲——不用说,当然比我在此的重述更加巨细靡遗。

他跟我解释,凯柯斯法瓦是这一带的首富。放眼望去的一切都是他的,不仅是这座凯柯斯法瓦城堡——“你一定知道的呀,从操练场看出去,大道左边有个平顶高塔和一座大型老花园的黄色城堡。”——而且坐落在通往R地路边的大型糖厂、布鲁克的锯木工厂和M地的养马场,这些都归他所有;在布达佩斯和维也纳他还有六七幢房子。“是啊,真令人不敢置信,我们这个小地方出了这么一位超级大富豪,还像贵族那样懂得生活。冬天待在维也纳贾克因巷的小宫殿,夏天去温泉胜地度假;只有春天才会在此地的房子住上几个月,不过我的天啊,真是豪华!聘自维也纳的四重奏乐团、香槟和各式法国葡萄酒,样样精挑严选,极品中的极品!”现在,假如我愿意让他效劳,他可以帮我引见,因为——边说边摆出得意的夸张手势——他与凯柯斯法瓦先生是熟友,早年经常和他有生意往来,知道他非常喜欢邀请军官上门做客;只要他一句话,我立刻就能成为座上宾。

好啊,有何不可?这个乡下驻防地宛如腐臭的蟹池塘,快被闷死了!林荫大道上的女人你全见过,每顶夏季便帽和冬帽、高贵服饰和家常便服,看来看去总是那些。任凭视线停驻或移开,不只女仆跟小孩,连狗都认得。赌场里波希米亚胖厨娘的全部菜色也吃腻了,只要瞥一眼餐厅里永世不改的菜单,就能慢慢扼杀人的味蕾。每条小巷里每个名字、每块招牌、每张海报,每栋楼的每家商店、每扇橱窗,你都能倒背如流。你可以像服务生欧根一样精确知道本地法官先生几点钟会来咖啡馆报到,在窗子左边角落位置坐下,准时在下午四点三十分整点一杯米朗琪咖啡;公证官一定会在十分钟之后,四点四十分整进门,他好歹跟别人口味不一样,因为胃不好的缘故喝热柠檬茶,抽着一成不变的弗吉尼亚雪茄,说着千篇一律的笑话。哎,反正你对这一带每张面孔、每套制服、每一匹马、每个马车夫、每个乞丐都再熟悉不过,你甚至把自己也看烂了。何不从这单调乏味的磨坊中溜出去透透气呢?再说还有这个漂亮女孩,那对小鹿般的褐色眼睛!于是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绝不能在这推销药丸的家伙面前露出嘴馋猴急的模样!)对这位恩人说,当然,我很乐意认识凯柯斯法瓦家族。

果然——看看这位厉害的药剂师,一点都没口出狂言!——两天后,他就带着施恩舍惠的骄傲神情,把一张印好的邀请卡拿到咖啡店来给我,上面以精美书法填了我的名字,邀请卡上写着:拉尤斯·冯·凯柯斯法瓦先生敬邀少尉安东·霍夫米勒先生于下周三晚间八点整共进晚餐。感谢天主,好在我们这样的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面。星期日上午我套上最英挺的尉官制服,戴着白手套,穿上光亮的漆皮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唇髭洒一滴古龙水,出门做上任后的第一次拜访。凯柯斯法瓦家的仆人老迈、谨言慎行,身上一袭讲究的制服,他接过我的名片,喃喃地表示歉意,主人错过少尉先生来访一定感到十分遗憾,可惜他们上教堂去了。这样更好,我心想,不论勤务或私事,就职拜访总最叫人发麻。总之义务已尽到,星期三晚上就去赴宴,希望会是个愉快的夜晚。我自忖,反正凯柯斯法瓦家的事到星期三就解决了。没料到两天后,也就是星期二,凯柯斯法瓦先生竟派人把一张折叠名片送到我住处,让我受宠若惊。无可挑剔,我心想,这些人做事真得体,登门造访两天后就礼数周到地回访我这个无名小军官,恐怕连将军也得不到比这更多的礼貌与尊重。我心中着实抱着美好预感,雀跃地期待周三的晚宴。

可是老天从一开始就对我恶作剧——人真该有些迷信,多注意细微征兆。周三晚间七点半,我一切准备就绪,穿上最好的军服、全新的手套、光亮的漆皮鞋,熨好的裤子坚挺得像刮胡刀;当勤务兵正忙着帮我抚平大衣皱褶,检查全身上下是否完美无缺时(我总是需要勤务兵帮忙更衣,因为在我照明不足的房间里只有一面小小手镜),有人在外面猛敲门:是传令兵。值勤官史坦胡贝尔伯爵暨马术教练是我好友,他要我赶去士兵营房。两名骑兵可能因为酒后乱性发生争吵,其中一人拿起卡宾枪殴打对方头部。现在这个笨蛋血流不止、张大嘴昏倒在那里,头颅是否完整还是未知数。不巧军医溜到维也纳去度假了,上校也不见踪影,好好先生史坦胡贝尔情急之下偏偏要拖我去帮忙,真该死!他负责照顾伤者,我得写笔录,并且派传令兵去各单位,看看能否在咖啡馆或其他地方尽快找到一位医生。这么一搞已经七点四十五分,看样子十五分钟或半个钟头内一定走不了。真该死,偏偏在今天给我出这种鸟状况,偏偏在我受邀的晚上!我越发焦急地猛看手表;就算只在这里多耗五分钟也不可能准时赴约了。可是公事重于一切私事的纪律已经渗透到我们军人骨子里,我不能私自溜走。情况值棘手之际,唯有派勤务兵乘马车(这奢侈乐子花了我四克朗!)去凯柯斯法瓦家,替万一迟到的我表示歉意,说明部队有突发事件云云。幸好军营的麻烦事没耽搁太久,上校带着火速找到的医生亲自赶来,于是我可以不着痕迹地偷溜了。

然而事情却祸不单行:不巧今天市政厅广场上一辆马车都没有,我必须等人打电话叫双头马车来。这样耗下来,等我赶到凯柯斯法瓦家大厅时,墙上时钟的长针已不偏不倚地向下垂,不是八点,而是八点半整。见到衣帽间挂得厚厚一摞的大衣,再从仆人些许不自在的神情可以明白,我真的迟到很久——偏偏这是初次拜访,真是糗到极点!

不过至少仆人——这次是白手套、燕尾服、笔挺的衬衫配上僵硬的脸——安慰我,勤务兵在半小时前就传述了我的消息,并领着我进会客室。只见红丝绸紧掩四扇大窗,水晶吊灯光亮耀眼,布置得极高雅,我从未见过如此贵气的会客室。惭愧的是那里只有我一个人,从隔壁大厅清楚传来此起彼落的杯盘碰撞声——懊恼呀,懊恼,我这才想到他们已经入席用餐了!

我努力打起精神,只等仆人一把前面的拉门推开,立刻快步跨过饭厅门槛,脚跟用力一并,鞠躬敬礼。顿时大家全抬头看我,十双、二十双陌生眼睛盯着这个没啥自信、杵在两根门柱间的客人。一位老先生立刻站起身来,无疑就是主人,他快速扯掉身上的餐巾迎面走来,伸出手欢迎我。他本人跟我想象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丝毫不像马扎尔乡村贵族那样蓄着小胡子。这位冯·凯柯斯法瓦先生两颊丰厚,因为酒过三巡而红光满面。金边眼镜后面有一对稍显疲倦的眼睛挂在暗沉的眼袋上,肩膀有些前倾,说话声音轻如耳语,偶尔微微咳嗽;瘦削秀气的脸下方留着一小撮细细的白色山羊胡,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学者。老先生殷勤好客的态度抚平了我的不安,他立刻打断我的话说:不,不,他才应该道歉。他非常清楚值勤中常有突发状况,我还特地派人通知他,实在太多礼了;只不过他无法确定我能不能出席,于是先请客人用餐了。现在我不妨马上就座,稍会儿他会逐一为我介绍在座宾客。只是这位——他陪我走到桌边——是他女儿。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女孩,苍白纤细又娇嫩,和他一样柔弱。此时她停止与旁人交谈,抬起头来,灰色双眸怯懦地瞟了我一眼。匆匆掠过我眼前的是一张清瘦紧张的脸孔,我先向她鞠了躬,接着一左一右对其他客人致意。不必为了介绍的繁文缛节而放下手上刀叉,打断用餐,客人们显然很高兴。起先两三分钟我觉得相当别扭,在座客人没有一个来自军中,我既无同伴,也没有认识的人,更不见小镇上的绅士名流——全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大多数客人似乎都是附近的地主和其妻女,不然就是公职人员,大家都穿便服出席,除了我以外,没一个穿军装的人!天啊,我这么笨拙害羞的人要怎么跟这些陌生人攀谈?幸亏座位安排得不错,旁边就是那个任性骄横的褐眼女孩,那个漂亮的侄女。她似乎在蛋糕店里注意到我惊艳的目光了,因为她就像见到旧识一样冲着我友善微笑。她那咖啡豆般的双瞳,而且真的一笑就发嗲,仿佛烘焙咖啡豆的噼啪声响。浓密黑色秀发下挂着一对小巧迷人、清透薄亮的耳朵,我心想:那对耳朵宛若生在青苔丛中的粉红紫罗兰。她裸露的双臂那样柔润光滑,抚摸起来想必像剥了皮的水蜜桃一样滑嫩。

坐在漂亮女孩身边的感觉真好,加上她满口可爱的匈牙利腔调,叫人想不爱上她都难。这般耀眼明亮之地,如此华丽高档的餐桌摆设,身后有穿制服的侍者伺候,面前是最精致美味的佳肴,在此用餐真是一大享受。左边女宾客带有轻微的波兰口音,即使身材稍嫌粗壮,却似乎也引起了我的欲念,难道这一切是酒精在作怪?先是淡金色白酒,然后是血深的红酒,此刻又是冒着香槟般气泡的葡萄酒,身后侍者戴着白手套,从银制醒酒壶和大腹酒瓶中为我们不停地慷慨斟酒。真的,诚实的药剂师果真没夸大其词,凯柯斯法瓦家的气派显然直逼皇室。我从未享受过这等丰盛大宴,做梦更想不到竟然有如此精致、高档、丰盛的餐点。瓷盆里一道比一道鲜美珍贵的佳肴,源源不绝地接连上桌。绿色莴苣装点着一条条淡蓝色鲜鱼,四周镶着龙虾肉片,浮游在金色的酱汁里;阉鸡骑在米饭层层堆栈的宽马鞍上;布丁在泛着蓝焰的朗姆酒中燃烧;五彩缤纷的甜蜜自冰淇淋蛋糕流涌而出;绕了大半个世界来到这里的珍奇水果躺在银色水果篮里亲吻依偎。餐点似乎永无止境,永无止境……最后的高潮是七彩烈酒,有绿色、红色、白色、黄色,还有芦笋般粗大的雪茄配上香醇咖啡!

一幢美轮美奂、有如魔术仙境的豪宅——真要感谢那位善良的药剂师!——好一个耀眼明亮、富丽堂皇的幸福夜晚!我今晚有如脱缰野马般轻松自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左右和对面客人一双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与一串串豪放嘹亮的声音,仿佛他们也忘了贵族的矜持,径自脱序地打开话匣子——总之,我平常的拘谨全都烟消云散了,不但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同时对左右两位小姐奉承谄媚,大口喝酒,大声说笑,目光轻浮又肆无忌惮,而且我的手偶尔会有意无意抚过美丽的伊萝娜(就是那位“可口诱人”侄女的芳名)裸露的臂膀。对我这举动她似乎也轻松以对,毫不见怪,因为她也和大家一样,被这顿丰盛筵席彻底解放,变得轻松愉快、无拘无束了。

难道是珍贵的匈牙利托凯葡萄美酒和香槟联合起来作怪?渐渐地,我感觉全身在一股飘然自在之中荡漾,大胆纵情,近乎豪放不羁。还差一点点,这个幸福感就会十全十美地飞起来,令我陶醉销魂,我此刻无意识的想望,在下一刻便豁然开朗。因为会客室后的第三个大厅——仆人在不知不觉中又将滑门推开了——赫然扬起轻柔的乐声,是一首四重奏,正巧是我心中希望听到的舞曲。富有节奏感却柔和,一首华尔兹,两把小提琴负责主旋律,一把低沉的大提琴忧伤地伴奏;中间还有钢琴犀利的断奏,强而有力地打着拍子。是啊,音乐,音乐,就是少了音乐!此刻有音乐,也许还能随之翩翩起舞,跳一曲华尔兹,任凭自己摆荡、飞翔,让心灵更能感受到这股轻盈!真的,凯柯斯法瓦山庄一定是座魔法屋,尽管放心去做梦,梦想都会成真。大伙儿于是站起身,推开座椅,成双成对——我对伊萝娜伸出手,再次感觉到她那微凉、柔软而膨润的肌肤——走进会客室,只见全部桌子都被童话中的小矮人搬走似的,椅子倚着墙放在四周。光滑的褐色镶木地板熠熠发亮,简直是专为华尔兹设计的溜冰场,隔壁大厅传来的音乐也隐隐在为我们助兴。

我转身望着伊萝娜,她会意地笑着,双眸已经回答说“好”。我们立刻回旋起舞,两对、三对、五对舞伴在光滑的镶木地板上翩然起舞,谨慎和年长的宾客则在一旁驻足欣赏或闲聊。我喜欢跳舞,舞技还很好。我俩缠绕着荡过大厅,我想,那晚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跳得最棒的一次。下一支华尔兹则有请我的另一位邻座,她跳得也十分出色,我弯下腰,闻到她的发香,整个人沉浸在微醺里。啊,她跳得实在太好了,一切都太美好了,这几年来我不曾这样幸福过!我几乎浑然忘我,恨不得拥抱所有人,向每个人表达最诚挚的感激,觉得自己是那样轻松,那样热情奔放,那样飘然年轻。我犹如一阵旋风,从一位女伴身边跳到另一位女伴身边,谈笑风生、回旋飞舞,陶醉在幸福的暖流里,完全忘了时间。

突然——我不自觉地看了看表:十点半了——这才惊恐地想起:我谈天跳舞已经玩了将近一个钟头,却还没邀请主人的千金跳舞,真是糟透了!我只和左右两位邻座小姐及其他两三位我最喜欢的女士跳了舞,却彻底把主人千金抛在脑后!真是太失礼了,简直是侮辱人嘛!现在得赶紧补救,一定要立刻弥补!

不过糟了,我完全记不得那女孩的模样,我只是在她面前匆匆行了个礼,当时她早已入席;在那一瞬间只依稀记得一个娇柔脆弱的身形,还有那灰色双眸迅速抛过来的好奇眼神。可是她躲到哪里去了?身为主人千金,总不会逃跑了吧?我心神不宁地沿着墙巡视,把所有女士小姐审视一遍,但没有一个像她。最后我走进第三个大厅,四重奏乐团就在这里,隔在一扇中国屏风后面表演。然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就坐在那里,那一定是她,一个柔弱纤瘦的身躯藏在淡蓝色礼服里,夹在两位老太太中间坐在内室角落,一张摆着浅盘鲜花的孔雀石绿色桌子后面。她小小的头微微低垂,整个人宛如融入音乐里,一旁艳红火热的玫瑰恰好让我注意到,她苍白近乎透明的前额在厚重的褐红色秀发下闪烁。可是我没那么多闲情逸致仔细观察,谢天谢地,我的心头如释重负,终于找到她了,总算还来得及补偿疏忽。

我直接往桌子走去,伴着一旁的音乐声弯腰鞠躬,礼貌地做了一个邀舞的动作。陌生的眼睛诧异地抬起来注视我,话说到一半打住的双唇微张。然而她动也不动,丝毫没有起身随我走的意思。难道她没了解我的意图?于是我再次行了礼,脚上的刺马钉也轻轻一碰:“小姐,有荣幸请您跳支舞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太可怕了。她前倾的上身蓦地向后一退,仿佛要躲开别人挥来的重重一拳;体内血液立刻冲向惨白的面颊,方才还微张的双唇死死紧闭着,只有一双眼睛如死鱼般直盯着我,我这辈子还未曾见过那副惊恐神情。下一刻,她严重痉挛的身体猛然抽搐,然后用双手撑着桌子挣扎着站起来,桌上的花盘被震得乒乓作响,还有个木头或金属类的沉重东西从她的沙发椅上掉落到地板。她一直用双手牢牢抓着摇晃的桌子,孩子般轻盈的身躯也颤抖个不停;虽然如此,她却没有逃走,只是更死命地抓住那沉重的桌面,止不住的摇晃与颤抖从痉挛的双拳直冲发梢。忽然间,整个情绪爆发开来:一阵抽泣,狂野而原始,有如窒息中的呐喊。

说时迟那时快,左右两位老太太立刻围上去把她撑住,不断抚摸、安慰那震慑的小女孩。她终于松手了,那双痉挛的手轻轻放开桌子,人又向后跌回沙发椅去。哭泣不但没停,反而更加激烈,像血崩,又像急性呕吐,一阵一阵地抽搐发作。倘若屏风后面的音乐停顿片刻(乐声把这一切都掩盖住了),啜泣声应该会传到舞厅去。

我杵在那里,呆若木鸡,吓得无法动弹。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无助地看着两位老太太设法安抚泣不成声的女孩,等她回过神来后,却又羞愧难当地把头埋在桌上。一阵又一阵抽噎的冲动实在挡不住,一波又一波地冲击她瘦削的身子,直抵肩膀,每一次冲击都震得花盘乒乓乱响。而我,只能手足无措站在那里,全身关节冻结,衣领犹如炽热的绳索勒住喉头无法呼吸。“对不起。”我终于低声结结巴巴挤出这三个字。两位老太太忙着抚慰那啜泣不已的女孩,对我连一眼都不瞧。我跌跌撞撞回到客厅,这里似乎还没人察觉有异,双双对对的舞伴在大厅里如狂风飞舞,此时,我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必须靠着柱子撑住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做错了什么?天啊,追根究底是我在筵席上喝太多也喝太快,才会迷迷糊糊闯了蠢祸!

刹那间音乐停了,舞伴各自散开,行政区长也一鞠躬放开伊萝娜。我立刻扑上前去,把一脸惊愕茫然的她强拉到一旁:“请帮帮我!看在老天爷分上,帮帮我吧,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伊萝娜误以为我把她拉到窗边是要说些有趣的悄悄话,因为她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我激动的模样想必看来不是让人心生怜悯,就是叫人害怕。我挟着狂跳的脉搏述说一切,说也奇怪,她的眼神也流露出和房里那女孩同样的惊骇,斥责我:“你是疯了吗?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没看见?”“没有,”我结结巴巴地答道,再次被令人不解的恐惧彻底毁灭,“看见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第一次来府上啊!”“你难道没注意到,艾蒂丝……是个瘸子……?没看见她那双可怜残废的腿?若不拄着拐杖,她根本连两步路都走不了啊……可是你……你这个粗……”——她很快咽下即将破口而出的骂人字眼——“……你还邀这个可怜的女孩跳舞……噢,太可怕了,我得马上去看她……”“不!”绝望之余,我一把抓住伊萝娜的手臂,“等一等,请等一等……请代我向她道歉。我怎么会想到……我只在用餐时见过她,才看了她一秒……请务必跟她解释……”

满眼愤怒的伊萝娜已经抽回手臂,迅速跑过去了。我站在会客厅的门槛边,喉咙噎紧得直想吐,大厅里人声鼎沸,谈笑喧哗(忽然令我难以忍受),一片闹哄哄,乱糟糟。我心想:只要五分钟,我愚蠢的行为就众所周知了。五分钟,讥讽、嘲笑与指责的眼神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而明天,上百片唇舌争相走告,全城会纷纷议论我的鲁莽行径,跟着清晨的牛奶送至家家户户门口,然后传到街头的厮混场所,再带进咖啡馆、各个机关。明天,就连我部队里的人也都会知道这件事。

此时我仿佛在雾霾中看见那位父亲带着抑郁愁容——莫非他已知晓?——正穿越大厅走来。是要过来找我吗?不行,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和他碰面!一股恐慌突如其来涌上心头,无论是对他或是对大家。我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走出大厅,走出这幢地狱般可怕的房子。

仆人做了一个尊敬而怀疑的手势,惊讶地问道:“少尉先生已经要离开了吗?”

我回答:“是的。”自己却也被这话吓了一跳。我真的想走了吗?在他把大衣从挂钩上拿下来那一刻,我才清楚意识到,这样胆怯地逃跑等于又犯下新的错误,也许更是让人不能原谅的蠢事。但现在反悔已经太迟了,我总不能把大衣交还给他,他已经微微躬身帮我打开大门,我也无法再回大厅去。骤然间,我已站在这该死的陌生宅邸前,寒风袭面,心却被羞愧烫得炙热,像快要窒息一样呼吸困难。

第二章

这就是那件带来不幸的蠢事,整件风波就是因它而起。如今事隔多年,我以平静的心情重新回想这幕幼稚、招来一切厄运的插曲时,我必须说,我其实是完全无辜地一脚栽进这个误会里;邀请一位双腿麻痹的女孩跳舞这种“蠢事”,就算再聪明、经验再丰富的人也可能会发生。然而,因为当时紧接而来的惊吓,不但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无药可救的蠢蛋,而且还是个粗人、罪犯,我好似鞭打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假如我能沉着镇定就能补救一切,可惜我却无法挽回地搞砸了。宅邸前第一道冷风袭上额头的当下,我立刻明白了这点,我就像个罪犯,非但没有道歉,反而就此一走了之。

那一刻我独自站在宅邸门前的心境,真是笔墨难以形容。灯火辉煌,窗内的乐声业已沉默,可能只是乐师稍事休息吧。不过,我在罪恶感过度驱使下,不由得全身滚烫燃烧起来,都是因为我而中断了跳舞的欢乐。此刻大家都蜂拥挤进那小小的内室,只想安慰那伤心啜泣的女孩,全部宾客,包括仕女、名绅还有小女孩们,纷纷激动地在那扇深锁的门后,异口同声怒斥那个罪大恶极的男人,无端去邀请一个跛脚的小女孩跳舞,干了狠毒的恶作剧后还畏罪潜逃。等到明天——这时我全身不由自主直冒冷汗,可以感觉到帽子下面汗水的冰冷——全城都会知道并四处广播,在背后议论我丢脸的糗事。脑海中已浮现这些人的模样,我的同袍,费伦兹、密斯里维兹,特别是约士奇这个该死的笑话王,他们会扑哧笑着朝我走来,讥讽道:“喏,小东尼,你干得真好!只要把你身上的缰绳一放,就能让整个部队出丑!”之后这些嘲讽讥笑还会在军官餐厅持续好几个月。只要我们中间有人干了什么蠢事,十年、二十年还会在同袍聚会上被拿出来咀嚼回味一番。每件蠢事都会永垂不朽,每个笑话都会变成化石。直到今天,十六年了,他们还在重述骑兵上尉渥林斯基那个老掉牙的无聊故事,说他从维也纳回来,大肆吹嘘如何在环城大道上认识了T侯爵夫人,当晚还在她家公寓共度春宵。两天后,报纸上就刊登了一则被T侯爵夫人解雇的侍女丑闻,她在各个商店、每段艳遇中假冒自己是T侯爵夫人,到处招摇撞骗。到头来,这个卡萨诺瓦大情圣还得去部队军医那里疗养三星期。若是谁在同袍面前出过糗,就会成为永远的小丑,他们绝对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我越是描绘、想象这幅景象,就越被这荒谬念头烧灼。此时此刻用指头轻轻一扣手枪扳机,似乎会比往后数日要忍受的地狱折磨轻松百倍,等着同袍知道我的丢脸事,还是在背后说长道短、暗地嘲笑,这种等待让人软弱无能。天啊,我太了解自己了;只要嘲笑讥讽一起、流言开始乱飞,我绝对没有抵挡的能耐。

至于我是怎么回家的,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我只依稀记得一把拉开柜子,拿出用来招待客人的斯利波维茨梅子白兰地,先灌两三杯下肚,设法压下喉头那阵讨厌的恶心感,然后连衣服也没脱径自往床上一倒,试着去思考。可是黑暗中产生的奇思妄想仿佛温室里的花,受热带气候温度刺激蔓生乱长,从湿热土壤中不断窜出,离奇乱冲,成了刺眼的藤蔓植物将人团团勒住,无法呼吸。梦境在我异常灼热的大脑中跑得飞快,构成最荒诞不经的恐怖画面彼此追逐。我想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被社交界遗弃,遭伙伴取笑,受全城人非议!出于恐惧,我再也不想踏出这个房间,再也提不起勇气上街,就怕遇见任何一个知道我罪行的人(由于那一夜过度激动,我觉得犯下的罪行就是那件再简单不过的蠢事,而我成了众人的笑柄,被穷追猛打)。我终于昏沉地睡去,但处在惊骇持续沸腾、发酵的状态下,只得到浅而不安的睡眠。当我一睁开眼,又赫然见到小女孩那张愤怒的脸,她颤抖的双唇,挣扎抓住桌子的小手,听见木头掉落地面的声音,事后回想起来我才恍然大悟,那一定是她的拐杖。一股荒谬的恐惧突然袭上心头,房门会不会猛地一开,就看见那位一身黑外套、白色滚边胸衣,戴着金边眼镜,留着薄薄的、细心修过的小山羊胡的父亲,步履沉重地走到我床边。我吓得一跳而起,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因一夜惊恐而满是汗水的脸,真恨不得挥拳击打苍白镜面中那个笨蛋的脸。

幸好天已经亮了,走廊上的脚步声、石子路上的推车声清晰可闻。站在明亮的窗前思考,要比蜷缩在容易招来鬼魅的邪恶黑暗中思考来得清楚。我告诉自己,也许一切并不是那么糟,也许根本没人注意到。可是那个面色苍白的可怜病人,那个瘫痪的女孩,她当然永生不会忘记,不会原谅!此时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我有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点子。我匆匆忙忙梳理乱七八糟的头发,穿上军服,从茫然不知所措的勤务兵身边闪过,他只能在背后用一口破烂的斯拉夫德语向我拼命喊着:“少尉先生,少尉先生,咖啡已经煮好了!”

我疾风似的冲下营房楼梯,飞奔过一群衣衫不整、站在院子里无所事事的轻骑兵,他们连立正敬礼的时间都没有。我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冲到营区大门外,在少尉身份可以容许的速度下直奔市政厅广场边的花店。由于我心急如焚,根本忘了清晨五点半店门还没开,不过运气好的是,古特纳太太除了卖花卉之外也卖蔬菜。一辆卸了一半马铃薯的推车正好停在门口,于是我猛敲窗子,不久就听见她踩着楼梯下来。我情急之下随便编了一个故事:今天是好朋友的命名日,我昨天却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过半个钟头我们就要出勤了,因此希望能马上把花送去。快把花拿出来吧,快点,店里最漂亮的都拿出来!这个胖老板娘身上还裹着睡衣,立刻拖着破拖鞋下来,打开店门,把她最高档的宝贝秀给我看,一大束长柄玫瑰:我要多少?我说全部,统统都要!就这样简单扎起来,还是要放在漂亮的花篮里?好吧,好吧,就要一个花篮。这个月仅剩的薪水都赔在这篮阔气的鲜花上了,月底这几天只好扣掉晚饭钱跟上咖啡厅的费用,不然就得借钱了。不过,此刻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甚至还很高兴能用重金来弥补我的小丑行径,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有个冲动,想重重惩罚自己的愚笨,为自己干的两件蠢事付出惨痛代价。

这不就天下太平了吗?最美的玫瑰装饰在漂漂亮亮的花篮里,而且马上就会派人准时送去了!不料古特纳太太死命地跑到街上追着我问,是啊,这花该送到哪里?给谁呀?少尉先生什么也没交代。噢,原来如此,我真是蠢得可以,激动得什么都忘了。我交代她送到凯柯斯法瓦山庄,要感谢伊萝娜当时惊吓得脱口而出,让我现在能实时想起那可怜受害者的名字:送给艾蒂丝·冯·凯柯斯法瓦小姐。“当然,当然,凯柯斯法瓦家的老爷们,”古特纳太太语气骄傲地说,“可是我们最死忠的主顾呢!”

接着,下一个问题来了——我正打算离开,她又追问我是不是要写张卡片?卡片?噢,是啊!送件人!送花者的名字!不然她怎么会知道花是谁送的呢?

于是我又回到花店,掏出一张名片写上:“恳请原谅。”不行,这怎么可以!这不又犯下第四个错误了吗?干吗还叫人想起我的蠢事?不然要写什么呢?“由衷深感遗憾。”——不,这更糟了,搞不好最后她还会认为这遗憾指的是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写,一个字都不要写。“只要附上这张名片就好,古特纳太太,除了名片,什么都不要。”

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急忙赶回军营,匆匆灌下咖啡,勉强熬过训话时间,可能比平时更紧张、更漫不经心。假如一个少尉早晨精神不济地来执勤,在军中大家不会觉得特别奇怪。多少军官常在维也纳通宵达旦之后疲惫不堪地回到军营,眼睛几乎睁不开,连骑马小跑步时都会在马背上睡着。说实在的,不断发号施令、检验考察、骑马散步对我而言反而来得正好。勤务多少能转移我内心的不安,当然,不愉快的记忆依旧盘旋在两个太阳穴之间,一大块苦如胆汁的海绵依旧堵在喉咙里。

然而到了中午,我正要去军官餐厅,一名侍卫兵在后面疯狂追着我喊“少尉先生”。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一个稍长的长方形信封,英式蓝色纸张,飘着淡淡的香气,背面是一个清晰细致的徽印,耸直细长的女性笔迹。我慌慌张张撕开信封读道:“敬爱的少尉先生,衷心感谢您美艳的赠花,实在受之有愧,直到此刻还令我惊喜万分。诚挚邀请您光临寒舍喝下午茶,任凭哪天都好。不必事先知会,因为我——遗憾的是——总是窝在家里。艾蒂丝·冯·凯。”

轻柔的字迹。令我不由得忆起那孩子的纤纤手指是如何猛压桌子,想到那苍白的脸是如何骤然烧得发紫,宛如把波尔多红酒倒进杯子里。我读着这几行字,一遍、两遍、三遍,舒了一口气。她不着痕迹地跳过我的愚蠢,又巧妙、得体地暗示自己身体的残缺!“我——遗憾的是——总是窝在家里。”再没有比这更高贵的宽恕方式了,没有分毫受委屈的抱怨。于是我的心头落下了重担,原本臆测会被法庭宣判无期徒刑,现在法官起立,戴上四角法帽宣判:“无罪释放。”不由分说,我得尽快去向她道谢。今天是星期四,那就等星期日出门去拜访她,噢,不,还是星期六就去吧!

然而我并有没遵守自己的承诺。我太没耐性,心中的不安一直逼迫我把罪过彻底弥补回来,尽快摆脱慌乱与不快。恐惧感一直刺激我的神经,唯恐在军官餐厅、咖啡厅或其他地方会有人开始谈论我的倒霉事:“哎,你倒是说来听听!你去了城外凯柯斯法瓦家,他们家到底怎么样啊?”希望到时候我已经能从容镇定地回答:“他们真是讨人喜欢!昨天我又到他们家去喝下午茶了。”听见这样的回答,每个人一定可以立即感觉到我在那儿并非不受欢迎。我衷心希望整件事到此为止,就这样告一段落!无奈内心的烦躁不安到了隔天——也就是星期五——还在持续发挥影响力,当时我正和军中最好的两个朋友费伦兹和约士奇在大街上闲晃,我突然做了个决定:今天要去拜访凯柯斯法瓦一家!于是立刻跟好朋友道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他们两人觉得莫名其妙。

路途其实没有特别遥远,大步走顶多半个钟头。一开始穿过市中心的五分钟有点无聊,然后顺着满是尘土的乡间大道往前走,这条大道也可以通到操练场,我们的马早已认得路上每一颗石子和每一处弯道(几乎可以松开缰绳让马儿自己走了)。大约走到一半,左手边出现一座小教堂紧邻着桥,从那儿岔出一条小路,这条被老栗子树遮蔽得不见天日的小路可算是私人道路,少有行人、马匹或车子经过,小路旁有一条蜿蜒小溪,溪水悠悠流淌。

小城堡的白色围墙和栅栏门已出现在眼前,说也奇怪,我越靠近它,勇气就消逝得越快,就像在牙医诊所前要按门铃时还不断找借口想打道回府,我也恨不得能立刻逃之夭夭。一定要今天拜访吗?难道不该把那封信看成对方泯除一切尴尬恩仇的表示?我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这时候打消念头回头还来得及;人如果不想走直路,看到有条弯路就会喜不自胜。于是在我踏上摇摇晃晃的木板过了小溪,从绿荫小路拐到草地上,打算先绕城堡外围走一圈。

坐落在高耸石墙后面的是一幢巴洛克晚期风格的两层楼建筑,占地面积广阔,房屋外漆上丽泉宫的黄色配上绿色的窗叶,颇具老奥地利风味。隔着一座庭院,几间低矮的屋子聚集在一座壮观的大花园里,显然都是仆人的住所、管理处或马厩,我第一次夜访时完全没注意到那座大花园。现在透过牛眼窗——每面高墙上的椭圆形缺口——往里面看,才注意到凯柯斯法瓦这座城堡根本不像它的室内装潢那样,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幢时髦的现代别墅,反而比较像是实实在在的乡村地主庄园,一栋旧时代的贵族宅院,在波西米亚地区参加军事演习时有时会看到这类房子。唯一让人觉得突兀的是一座兀自矗立的四角塔楼,形状有点像意大利钟楼,也许是从前此地城堡遗留下来的。事后我才想起,之前从操练场上望出去就经常看到这座奇特的塔楼,我一直以为那是村庄的教堂钟楼,现在才注意到这座楼少了一般常见的柱顶,奇特立方体上的屋顶是平的,如果不是拿来做日光浴,就是作为气象观测站使用。我越意识到这座旧式庄园的贵族气息就越觉得不自在,这种地方一定格外重视礼节,偏偏我的初次登场那样笨拙!

绕了一圈,从另一侧再回到栅栏门前,我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走过石子路,路旁分立两排精心修剪得笔直的树。好不容易来到门口,我用力扣下沉重的青铜门环,这里依然承袭古风不使用门铃。仆人很快就出现了,奇怪,他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一点也不惊讶,既没有多问,也没有收下我准备好的名片,只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请我到会客厅稍候一下,他说两位小姐都还在房间里,不过她们很快就会过来。看来我即将受到热烈欢迎,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待我如事先通报过的访客,继续领我往前走。我惴惴不安地再度来到壁面裱上红绸的会客厅,那是当时大家跳舞的地方,我觉得喉头苦涩,仿佛又哽住了,隔壁一定就是那个房间,灾难就发生在那个房间的角落。

我当时干蠢事的地点就在那扇饰以金色雅致图案的奶油色拉门后面,这会儿虽然看不见,一切却依旧历历在目。不过几分钟,门后陆续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低声耳语的声音、来来回回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那扇门后面有好几个人。我利用等候的时间观察这间会客厅:一整套路易十六风格的古典家具,左右两面墙上挂着戈布兰壁毯,通往花园的几扇玻璃门边墙上有几幅古画,画的是威尼斯大运河和圣马可广场。尽管我对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概念,但我知道它们一定价值不菲。我并没有进一步分析这些艺术珍品,因为我正聚精会神聆听隔壁房间的动静。我听见盘子碰撞的声音,有扇门嘎嘎作响,这会儿还听到不规律、单调又生硬的拐杖拄地声。

终于有只还看不见的手从里面拉开门扉,迎面走过来的正是伊萝娜。“少尉先生,你来了真令人开心!”她边说边把我带到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里。就在同一个角落,同一张孔雀石般青绿的桌子后面,同一张沙发长椅上(他们为什么要重现让我尴尬的场景?),坐着那位瘫痪的女孩,一条雪白毛毯密密实实地盖住她的下半身,这样人家就不会看到她的腿——看来是不希望我想到“那件事”。艾蒂丝从她专属的角落露出笑脸欢迎我,她的亲切友善无疑是经过事先练习的,毕竟这次重逢多少延续了初次见面的难堪,她有些费力地把手越过桌子伸给我,我立刻从她不自在的神情里注意到她也在想着“那件事”。我们两人谁也没办法先开口寒暄。

多亏伊萝娜适时抛出问题,打破这窒息的沉默。“少尉先生想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我回答:“噢,完全由你们安排。”“不,少尉先生,想要什么直说无妨!千万别客气,一点也不麻烦的。”“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咖啡。”我做出决定,很高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太沙哑。

这个棕发女孩相当机灵,一个简单问题轻轻松松化解了初始的紧张;可是她也很不够意思,因为她随即离开房间去交代仆人为我准备咖啡,留下我和我的受害者单独在房间里,真觉得很不自在。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再怎么样也该制造话题,偏偏喉咙像被塞子堵住了,眼神也透露出些许尴尬,我完全不敢往沙发方向瞧,因为她一定会认为我在紧盯着藏匿她瘫痪双腿的毛毯。所幸她比我镇静许多,先开口跟我说话,态度有点紧张急躁,却让我第一次认识到她的这一面:“少尉先生,您要不要找张椅子坐下?那里那里,请把那张扶手椅挪过来一点。您怎么不把佩刀解下来?我们不是要和平相处了吗?……看您想要放在那边那张桌子上或窗台上都可以……随您的便。”

我把扶手椅缓缓拖过来,还是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才好,她倒是很果决地帮了我一把。“我还得谢谢您送来那么漂亮的花……那束花真的很漂亮,您看看它插在花瓶里多美呀!那个……那个……我很抱歉,我当时真的太冲动了……我那天的表现很糟糕,太失控了……整个晚上我都不能睡,觉得很丢脸,您明明是一番好意……又怎么会知道呢?而且,”她突然笑了,笑声听起来尖锐又紧张,“而且您确实也猜中我内心的想法……我的确故意坐在那儿好仔细观察别人跳舞,您过来的时候,正是我最想和大家一起跳舞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跳舞,可以看别人跳舞好几个小时,就这么看着,仿佛我的身体也可以感受到每一个跳舞动作……不骗您,真的是每一个动作。好像跳舞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我就是那个正在转圈圈、弯着身、一会儿向后退、一会儿让人带着移动、不停摆动身体的舞者……您可能无法想象有人可以这么傻……您知道吗?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很会跳舞了,而且疯狂地喜欢跳舞……现在每次做梦也会梦到跳舞。我知道听起来很蠢,我在梦中跳舞,我出了……出了这样的事,对爸爸来说也许不坏,否则我一定会离家跑去当舞者……这件事最让我痴迷,在我的想象里,以自己的身体、借每一个动作、投注全副心力每晚感动千百个人,紧紧抓住他们的视线,触动他们的心灵,升华他们的情感……这一切该有多么美好,多么美好……您看我有多疯狂……我还搜集了所有伟大舞蹈家的照片,每一位我都有,有莎哈瑞、帕芙萝娃和卡儿莎维娜,我有她们每一个人的照片,所有她们诠释的角色和舞姿,您等一下,我给您看……在那里,全都收在那个盒子里……在壁炉那边……在那个中国漆盒里。”——由于不耐烦,她的声音开始带有怒意——“不对,不对,不对,左边那堆书旁边……啊,您真是笨手笨脚……对了对了,就是那一个。”——我总算找到她说的盒子然后递给她。“您看,我最喜欢最上面这一张,帕芙萝娃诠释垂死的天鹅……如果我能追随她,如果我可以到现场亲眼看她跳舞,我相信那一定会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

在我们后面,伊萝娜离开时经过的那扇门上的铰链开始发出细微声响。艾蒂丝像被逮到似的,砰一声迅速把盒子盖起来,像发布命令一样对我说:“不准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跟您说的这些话一个字都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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