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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4 14: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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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雨果

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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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九三年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九三年作者:雨果排版:HMM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7-01ISBN:9787514613353本书由中国画报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部分在海上第一卷索德烈树林12

一七九三年五月的最后几天,桑泰尔带到布列塔尼来的巴黎联队中,有一分队正在阿斯蒂野地方的阴森可怕的索德烈树林里搜索。他们的人数不满三百人,因为经过这场残酷的战争,联队的大部分兵士都死了。那时候,经过了阿尔贡纳、热马普和瓦尔米战役3,原有六百个志愿兵的巴黎第一联队只剩下二十七人,第二联队只剩下三十三人,第三联队只剩下五十七人。那是史诗式斗争的时代。

巴黎派到旺代来的几个联队一共有九百一十二人。每个联队有三尊大炮。这些联队是很快地组织起来的。四月二十五日,戈义野正当4着司法部长,布索特正当着国防部长,忠告区公所建议派遣志愿兵联队到旺代去;公社的社员鲁宾做了报告;五月一日,桑泰尔已经准备好派遣一万二千兵士、三十尊野战炮和一个炮兵联队出发。这些联队虽然组织得这么匆促,却很完善,所以直到今天还成为模范;现在组织战斗兵团,就仿照着这些联队的编制,这种编制改变了过去兵士和下级军官的人数比例。

四月二十八日,巴黎公社颁发了下面的命令给桑泰尔的志愿兵:“绝不宽大,绝不饶恕。”到了五月底,从巴黎出发的一万二千人已死了八千人。

走进了索德烈树林的联队时时刻刻在警戒着。他们并不着忙。他5们向左边,向右边,向前面和后面张望;克雷贝尔说过,“兵士的背上是长着一只眼睛的。”他们走了很久。现在该是什么时候呢?这是一天中的哪一段时间呢?很难说,因为在这么荒野的丛林里,总是阴森森的,在这座森林里,从来就不十分明亮。

索德烈树林是悲惨的。就是在这座树林里,从一七九二年十一月6起,内战开始了种种罪行;凶暴的跛子慕斯开东的出身地就是这座不祥的密林;在这里发生的杀人罪行之多,可以使听见的人头发竖起来。没有比这里更可怕的地方了。兵士们小心翼翼地前进。四面开满了花;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是一道颤动着的桠枝的墙,树叶的可爱的凉气就从那上头扑到人身上;这里那里阳光透过绿色的阴影射进来;地上,菖兰花、沼泽的菖蒲、草原的水仙、预告晴天的小花——雏菊、春天的番红花,装饰着厚厚的一块茵绿地毯的四边和中间,地毯上丛生着各种形状的藓苔,从样子像一条毛毛虫的到样子像一颗星星的都有。兵士们在沉默中一步一步前进,轻轻地拨着荆棘。鸟儿在刺刀的上空鸣唱着。

过去在和平时期,索德烈树林是人们夜间猎鸟的丛林之一(这种狩猎名为“胡意斯-巴”);现在人们在这里狩猎的对象是人。

丛林里全是桦树、山毛榉和橡树;地面很平;藓苔和深厚的草减弱了兵士们前进的脚步声;没有什么小径,即使有,不到一会儿也就走不通了;周围是猫儿刺、野李树、羊齿草、一簇簇篱笆似的针苜蓿,高大的荆棘;十步以外就看不见人。不时有一只鹭鸶或者一只水鸥从桠枝中飞过,表明附近是沼泽。

他们向前走着。他们漫无目标地走着,心里焦虑不安,害怕发现他们找寻的人。

他们不时遇见扎过营的痕迹、烧焦的地面、践踏过的草、扎成十字架形的木棒、血迹斑斑的桠枝。这里曾经烧过饭,这里曾经举行过弥撒,这里曾经包扎过伤兵。可是曾经到过这里的那些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在哪儿呢?也许很远,也许很近,躲藏着,手里拿着喇叭管火枪。森林里仿佛没有人。联队加倍小心。愈显得荒凉,愈应该提高警惕。他们看不见任何人:这更是害怕遇见人的理由。他们应付的是一座名声很坏的森林。

敌人在这儿埋下伏兵是很可能的。

三十个出去侦察的近卫兵由一个曹长率领,在前头走着,和主力部队离开得相当远。联队的随军女酒保跟他们在一起。这些女酒保很愿意跟先头部队在一起。这样做虽然会遇到危险,可是能够多看点儿东西。好奇心是女性勇敢的一种表现。

突然间,这一小队先头部队的兵士像猎人走近野兽的巢穴一样吃了一惊。他们听见了灌木丛的中间有一种像呼吸似的声音,他们仿佛看见了树叶丛里有人晃动。兵士们互相打了一个招呼。

在侦察兵所负担的这种侦察和搜索的任务中,军官的指挥是不需要的;应该做的事情兵士们自然就做了。

不到一分钟,有人晃动的地方已经被包围起来,举起的步枪绕成一个圈子,包围着这地方;四面八方同时瞄准这阴暗的丛林中心,兵士们的手指搁在扳机上,眼睛盯住这块可疑的地方,只等曹长的一声命令便开始向这地方扫射。

可是女酒保却大着胆子从荆棘丛中向前张望,曹长正要喊“开火!”的一刹那间,女酒保喊了一声:“慢!”

她急匆匆地向丛林里奔过去。大家都跟着她。

的确有人在那里。

在灌木丛的最繁茂的地方,一块圆形小空地的边缘上——这种圆形小空地是炭窑在树林里烧树根时烧成的——有一个仿佛桠枝筑成的洞,样子像树叶搭成的房间,一边敞开着像一间凹进去的卧室,里面有一个女人坐在藓苔上面,给一个婴孩哺乳,膝盖上搁着两个熟睡着的小孩的金发蓬松的脑袋。

这就是伏兵。“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女酒保嚷起来。

女人抬起了头。

女酒保愤怒地加上一句:“你到这儿来,你疯了吗?”

接着她又说:“差点儿就打死你了!”

女酒保回过头来对兵士们说:“一个女的。”“当然了,我们早看见了!”一个近卫兵说。

女酒保继续说:“到树林里找死吗!怎么想得出干这傻事!”

女人惊讶,害怕,吓呆了,仿佛在梦中似的望着周围这些步枪,这些马刀,这些刺刀,这些凶恶的脸。

两个孩子醒了,叫起来。“我饿了。”一个说。“我怕。”另一个说。

婴孩继续吃奶。

女酒保对婴孩说了话。“只有你做得对。”她对婴孩说。

母亲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曹长朝她嚷:7“别害怕,我们是红帽子联队。”女人从头到脚哆嗦起来。她望着曹长,曹长的粗野的脸上只看得见眉毛、胡子和亮闪闪的两只眼睛。“就是以前的红十字联队。”女酒保加上一句。

曹长继续说:“你是谁,太太?”

女人非常害怕地打量着他。她的样子消瘦,年轻,脸色苍白,衣服破破烂烂;她戴着布列塔尼乡下女人的那种宽大的帽子,颈上披着一条羊毛毯子,用一根细绳缚着。她像一只母兽那样满不在乎地让人看见她的一只裸露的乳房。她那流着血的脚上没有袜子也没有鞋子。“她是一个穷人。”曹长说。

女酒保说话的声调是军人的也是女性的,实际上却是很温柔的。她又用这种声调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低声结结巴巴地回答,几乎使人听不清楚:“米歇尔·佛莱莎。”

女酒保用她的粗大的手抚摩婴孩的小脑袋。“这娃儿多大了?”她问。

母亲听不懂。女酒保追问:“我问你这小家伙多大?”“哦!”母亲说,“十八个月了。”“很大了,”女酒保说,“不该再吃奶了。应该断奶。我们可以把汤给他喝。”

母亲开始安心。至于那两个醒过来的孩子,他们的好奇的心情倒比害怕的心情来得更浓。他们欣赏着军帽上的羽毛。“啊!”母亲说,“他们很饿了。”

她又加上一句:“我再也没有奶了。”“我们会给他们吃的,”曹长叫道,“也给你吃。可是事情还没有完。你的政治见解怎样?”

女人望着曹长,没有回答。“你听见我问的话吗?”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从小就被送到修道院里,可是我结了婚,我不是修女。嬷嬷们教会我说法国话。有人放火烧我们的村子。我们急急忙忙地逃走,我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上。”“我问你,你的政治见解怎样?”“我不知道。”

曹长继续说:“因为间谍也有女的。女间谍抓到是要枪毙的。你说呀。你不是到处流浪的波希米亚人吧?你的祖国是哪一国?”

她继续望着他,仿佛仍然听不懂似的。曹长重复说:“你的祖国是哪一国?”“我不知道。”她说。“怎么!你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地方人吗?”“哦!什么地方人。我知道的。”“那么,你是什么地方人呀?”

女人回答:“我是西斯各依纳田庄的人,在阿舍教区的。”

轮到曹长惊讶了。他停下来思索了一阵。然后他又问:“你说——?”“西斯各依纳。”“这不是一个国家呀。”“这是我的家乡。”

女人想了一阵,又说:“我懂了,先生。你是法兰西人,我是布列塔尼人。”“怎样?”“不是同一个家乡。”“可是这是同一个祖国呀!”曹长嚷起来。

女人只是回答:“我是西斯各依纳的。”“就算你是西斯各依纳的!”曹长说,“你的家在那儿吗?”“是的。”“干什么的?”“人都死光了。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曹长自认为是能说会道的,他继续审问下去。“呸,人总有亲戚的呀!或者曾经有过亲戚。你到底是什么人?说呀。”

女人吃惊地听着这一句“或者曾经有过亲戚”,这句话倒像野兽8的喊声,而不像人说的话。女酒保觉得有参加谈话的必要。她开始抚摩吃奶的婴孩,拍拍其余两个孩子的脸颊。“这吃奶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啊?”她问,“她是个女的,这小家伙。”

母亲回答:“乔治特。”“大孩子呢?这小鬼是个男的。”“雷尼-让。”“小的一个呢?他也是一个男的,还挺胖呢!”“胖亚伦。”母亲回答。“他们真乖,这几个小家伙,”女酒保说,“样子已经像大人了。”

可是曹长追着问下去。“说呀,太太。你有房子吗?”“我本来有一所房子。”“在哪儿?”“在阿舍。”“你为什么不留在房子里?”“因为他们把房子烧掉了。”“他们是谁?”“我不知道。是打仗。”“你打哪儿来?”“打那边来。”“你到哪儿去?”“我不知道。”“照实说。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我们是逃难的人。”“你是哪一党的?”“我不知道。”9“你是蓝的?还是白的?你跟谁在一起?”“我跟我的孩子在一起。”

这时候谈话停顿了一阵。女酒保说:“我嘛,我从来没有过孩子。我没有时间来养。”

曹长又开始了:“可是你的父母呢?太太,把你父母的情形告诉我们。我,我叫拉杜,我是曹长,我是席斯-米地街的人,我的父母也是那儿的人,我能够说出我的父母。你也谈谈你的。告诉我们你的父母是什么人。”“他们是佛莱莎夫妇。没有别的。”“对的,佛莱莎就是佛莱莎,就像拉杜就是拉杜一样。可是人总有职业的。你的父母本来干的哪一行?他们从前干什么?他们现在干什么?你的佛莱莎夫妇,他们到底搞些什么?”“他们是种田的。我的爸爸是个残疾人,不能干活,因为爵爷,他的爵爷,不,我们的爵爷,叫人打了他一顿棍子,这是爵爷做好事,因为我爸爸捉了一只兔子,为着这种事有人被判过死刑;可是爵爷开了恩,他说:只打他一百下棍子吧;以后我的爸爸就成了残废。”“还有呢?”“我的祖父是个新教徒。本堂神父先生设法把他关到船上做苦工。我当时年纪还很小。”“还有呢?”“我丈夫的父亲是个私盐贩子。王上把他绞死了。”“你的丈夫呢?他干什么?”“前些日子他在打仗。”“为谁打仗?”“为了王上。”“还有呢?”“当然了,为了他的爵爷。”“还有呢?”“当然了,为了本堂神父先生。”“他妈的,真是岂有此理!”一个近卫兵嚷起来。

女人吓了一跳。10“你瞧,太太,我们是巴黎人。”女酒保很亲切地说。

女人拱着双手叫道:“呀,我的天主耶稣啊!”“不要迷信!”曹长说。

女酒保在女人身边坐下,把年长的一个孩子拉到她的两膝中间,孩子任凭她这样做。孩子们怕人或不怕人都是说不出理由的。他们的内心有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在警告他们。“可怜的布列塔尼的女人啊,你的娃娃都很漂亮,这总算不错了。我猜得出他们的年纪。大的一个四岁,他的弟弟三岁。真的,吃奶这小妞子真馋。呀!小鬼!请你不要这样子吃你的娘好吗!太太,别害怕。你应该参加联队。你可以做和我一样的事情。我叫胡莎特11。这是诨名。可是我情愿叫胡莎特,不情愿像我妈一样,叫碧柯诺小姐。我是女酒保,就像人家说的,是人家开枪互相厮杀的时候拿酒给人喝的人。各种各样的杂活儿多着呢。我们俩的脚差不多一样大,12我可以把我的鞋子送给你。八月十号我在巴黎。我拿酒给韦斯特1314曼喝过。革命部队胜利了。我亲眼看见路易十六上断头台。人家把他叫作路易·卡佩。他自己当然不愿意。你听我说。想想看,正月十三号他还在烤栗子,还跟他的家里人一起欢笑呢!人家强迫他15躺在所谓跷跷板上面的时候,他没有衣服也没有鞋子,只穿一件衬衫,一件被虫蛀过的短袄,一条灰绒裤子和灰色的丝袜。我亲眼看见这一切,我。押走他的出租马车是漆着绿色漆的。来吧,跟我们走吧。联队里都是些很好的小伙子,你就当第二号女酒保,我来教你怎样干。啊!非常简单!带着水壶和小铃,在吵闹的声音中,冒着枪弹和大炮的轰击,在嘈杂的声音中你走过去,喊着:‘孩子们,谁要喝酒啊?’只不过这样,没有什么更大的困难。我嘛,我把酒给所有的人喝。真的这样。给白的也给蓝的,尽管我自己是一个蓝的。而且还是一个忠诚的蓝的。可是我把酒给所有的人喝。受伤的人全都闹渴。人死的时候就没有意见不同的区别了。临死的人应该互相握手。打仗真是傻事!跟我们走吧。假使我被打死了,你可以代替我。别瞧我这副样子,我可是一个好女人,也可以说是一个老实人。别害怕。”

女酒保一停止说话,女人就喃喃地说:“我们的邻人叫玛丽-雅纳,我们的女仆叫玛丽-克劳黛。”

这时候曹长正在责备那个近卫兵。“闭嘴。你吓坏了太太。在太太们面前不应该说粗话。”“在一个老实人看来,这真叫人莫名其妙,”近卫兵反驳,“这些16中国的红种人,岳父被地主打断了腿,祖父被本堂神父送去做苦工,丈夫的父亲被国王绞死,他妈的!他们还要去打仗,还要造反,还要为着地主、本堂神父和国王去送死!”

曹长吆喝:“队伍里不准说话!”“不说就不说,曹长,”近卫兵说,“可是无论如何看见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无缘无故为了混蛋神父去冒杀头的危险,是叫人不痛快的。”“近卫兵,”曹长说,“我们现在不是在长矛区公所的俱乐部里。不要长篇大论。”

他转过来对着女人。“太太,你的丈夫呢?他在干什么?他怎么样了?”“他不怎么样,因为人家把他打死了。”“在哪儿?”“在矮树篱笆里。”“什么时候?”“三天以前。”“谁杀死他的?”“我不知道。”“怎么!你不知道谁杀死你的丈夫吗?”“不知道。”“是一个蓝的?还是一个白的?”“是一颗子弹。”“三天以前吗?”“是的。”“在什么地方?”“在厄尔尼那边。我的丈夫倒下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的丈夫死了以后,你做些什么来着?”“我带走我的孩子。”“你带他们到哪儿去?”“我带着他们朝前面走。”“你睡在哪儿?”“在地上。”“你吃些什么?”“没有什么。”

曹长用军人的方式噘了噘嘴唇,胡子都碰到了鼻子。“没有什么?”“那就是说,吃的是一些野李子,假使荆棘丛里还剩下一些去年的桑椹的话,一些桑椹,一些覆盆子,一些羊齿草的幼芽。”“原来这样!那就是说你等于没有吃东西。”

年长的一个孩子仿佛听懂了,他说:“我饿了。”

曹长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面包头来,交给那母亲。母亲把面包分成两块,给了两个孩子。孩子们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她一点儿也没有留给自己。”曹长喃喃地说。“因为她不饿。”一个兵士说。“因为她是娘。”曹长说。

孩子们停了下来。“要喝水。”一个说。“要喝水。”另一个跟着说。“这座鬼树林里连溪水也没有。”曹长说。

女酒保拿起系在腰带上小铃旁边的铜杯,扭开用皮带斜挂着的水壶的壶盖,倒了几滴酒到铜杯里面,把铜杯凑近孩子们的嘴唇。

一个喝了一口,皱了一下眉头。

第二个喝了一口,喷了出来。“可是这是很好的呀。”女酒保说。“是烧酒吗?”曹长问。“是的,而且是最好的一种。可是他们是乡下人。”

她揩干铜杯子。

曹长说:“太太,你就这样子逃难吗?”“我不得不这样做。”“在田野里胡乱走着!”“我用尽气力奔跑,后来我一步步走,最后我跌了下来。”“可怜的乡下女人!”女酒保说。“他们打仗,”女人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周围都在开枪。我不知道他们要些什么。他们打死了我的丈夫。我只明白这一点。”

曹长把枪柄朝地上撞得发出响声,一边叫起来:“打仗真是傻事!笨蛋!”

女人继续说:“昨天夜里我们睡在一棵枯树里。”“四个人一起吗?”“四个人一起。”“睡吗?”“睡。”“那么,”曹长说,“你们是站着睡的。”

他转过来对着兵士。“同志们,这些野人叫作枯树的,是一棵粗大、空心而枯死的老树,一个人躲在里面就像躲在刀鞘里一般。有什么办法呢?不能够叫每个人都成巴黎人啊。”“睡在树洞里!”女酒保说,“还带着三个孩子!”“而且,”曹长说,“这几个孩子叫喊的时候,那些过路的人看不见什么,只听见一棵树在叫喊‘爸爸,妈妈’那才怪了!”“幸亏现在是夏天。”女人叹了一口气。

她无可奈何地望着地下,眼睛里充满对灾祸所感到的惶惑。

兵士们默默无言地围绕着这一群可怜的人。

一个寡妇、三个孤儿,逃难,没有人照顾,孤寂,战争在四面八方号叫,肚饿、口渴,除了草以外没有别的食物,除了天空以外没有别的屋盖。

曹长走到女人身边,凝视着吃奶的婴孩。小女孩吐出奶头,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的美丽的蓝眼珠望着这张向她俯下来的、遍布硬毛的、褐色的、可怕的脸,她笑了。

曹长直起身子,一大滴眼泪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像粒珍珠似的停在他的胡子的尖端上。

他抬高了嗓音:“同志们,从这一切我得到了一个结论,我们的联队应该做这三个孩子的父亲。大家同意吗?我们收养这三个孩子。”“共和国万岁!”近卫兵们喊起来。“通过了。”曹长说。

他在母亲和孩子们的头顶上张开两只手。“这几个,”他说,“就是红帽子联队的孩子。”

女酒保快活得跳了起来。17“三个脑袋戴一顶帽子!”女酒保嚷着。

她突然呜咽起来,狂热地拥抱着可怜的寡妇,对她说:“这小娃娃的神气已经像一个顽皮的女孩子了!”“共和国万岁!”兵士们又喊起来。

曹长对母亲说:“请你跟着我们走,女公民。”第二卷克莱摩尔号军舰一 英国和法国混在一起

一七九三年春天,在敌人攻击法国各处边境的时候,在吉隆特党1垮台的消息轰动全国的时候,海峡群岛上发生了下面的这件事。2

六月一日傍晚时分,泽西岛的僻静的晚安小海湾里在一种对航行十分危险,而对逃跑却是最适宜的有雾天气中,一只小军舰张起帆开行了。船上的人员全部是法国人,可是这只船却是属于英国的一支小舰队的。这支小舰队仿佛放哨似的布置在岛的东海岬。指挥英国小舰队的是布依荣家族的拉·杜尔-多弗尔涅亲王,这只小军舰就是奉了他的命令,为着一件紧急和特殊的任务而出发的。

这只小军舰在伦敦船舶管理所登记的名字是克莱摩尔,外表上是一只运输舰,实际上是一只战斗舰。它有商船那种笨重而且和平的外貌,可是外貌是不能相信的。它的建造有双重用意:狡猾和坚强;在可能的时候就欺骗,在必要的时候就战斗。为了应付今晚的任务,中甲板上三十尊巨大口径的青铜炮代替了货物。或者为了预防风暴,或者为了使这只船有一个文弱的外表,这三十尊青铜炮并不暴露在舱面上,就是说,它是用三重铁链在朝里的一面紧紧地拴住的,炮的前半身抵住关上的舱门;从外面看,什么也看不见;舱门模糊不清,盖板也关起来了;这只军舰仿佛戴上了一副面具。这些大炮是装着铜质的滑轮的,式样古老,像一朵半圆形的花。一般传令军舰只在甲板上才有大炮;这一只为偷袭和欺骗使用的军舰则在甲板上并没有武装,它的构造能够把所有的大炮装在中甲板里,就像我们刚才说过的一样。克莱摩尔号的样子是笨重短粗的,可是不失为行驶迅速的好船;它的船身是整个英国舰队中最坚实的,打起仗来它几乎抵得上一只巡洋舰,虽然它只有一根小桅张着一片简单的帆就算是后桅。它的舵,样式独特而且制造精巧,有一条几乎独一无二的弯曲的龙骨,在索斯安3普敦造船厂建造的时候用去五十英镑。

船上人员全部是法国人,都是逃亡的军官和水手。这些人是挑选过的;没有一个不是好水手、好战士和好的保王党。他们盲目地崇拜三样东西:船、剑和国王。

除船员以外,还有一营海军陆战队,必要时可以登陆。4

克莱摩尔号军舰的舰长是一个圣路易骑士布瓦斯贝特罗伯爵,以前皇家海军最优秀的军官之一;大副是拉·维尔维勒男爵,他5曾经做过荷士在队里当过曹长的法兰西近卫军中队队长;舵手是泽西地方最能干的船长菲利普·加克夸尔。

这只船显然负有一种非常的使命。的确,有一个人刚上了船,他的神气完全是进行冒险的样子。他是一个高大的老头儿,身体挺直硬朗,面貌严肃,很难确定他的年龄,因为他既像年老又像年轻;他是那种有足够的年龄和有足够的精力的人,白发覆着前额,眼睛里射着闪电的光芒,有着四十岁人的精力和八十岁人的威仪。他走上军舰的时候,他的航海斗篷半敞开着,使人可以看得见斗篷里面他穿着宽大的称为“布拉古布拉”的裤子,小腿上有护腿套,上身穿着一件羊皮短衣,外层露出滚着绸边的皮,里面是粗硬蓬松的毛,这是很完整的一套布列塔尼农民的服装。这些老式的布列塔尼短衣有两种用处:节日的时候可以穿,干活的时候也可以穿,可以翻过来翻过去,随自己的意思把有毛的一面朝外,或者把滚着绸边的一面朝外;平常的日子是兽皮,星期日就是节日的盛装了。这个老头,仿佛故意要把自己弄得更像农民,所以他这一身衣服在膝盖和肘弯部分都磨光了,好像已经穿过很久似的,那件航海斗篷的料子很粗糙,很像渔夫的破衣服。老头戴着一顶当时流行的圆帽子,顶高、边阔,如果把帽边翻下,神气就像一个乡下佬;如果把一边的边缘翻上来,加上一个印有军徽的丝带,神气就像一个军人了。他戴的帽子是照着农民的样子把帽边翻下来的,既没有带子,也没有帽徽。

岛上的总督巴尔加列斯爵士和拉·杜尔-多弗尔涅亲王亲自伴送6他,把他安置在船上。亲王们的密探,曾经当过阿尔图瓦伯爵的7保镖的耶朗布尔,亲自监视房舱的布置,虽然自己也是一个道地的贵族,却小心恭敬到这样的地步,竟然跟在老头后面,替他提着小皮箱。他们告辞上岸的时候,耶朗布尔先生向这个乡下佬深深致敬;巴尔加列斯爵士对他说:“祝你好运,将军。”拉·杜尔-多弗尔涅亲王对他说:“再见,我的表哥。”

的确,“乡下佬”就是水手们在他们惯常简短的谈话中,马上用来代表他们这位客人的名字;可是,用不着知道更详细的情形,他们已经明白这个乡下佬并不是一个乡下佬,就像这只战斗舰并不是一只运输舰一样。

风并不大。克莱摩尔号离开了晚安湾,从布雷湾前面驶过,在一段时间中还可以看见它一直向前走,以后就在逐渐加深的暮色中变小了,消失了。

一个钟头以后,耶朗布尔回到他在圣埃利叶的家的时候,利用索斯安普敦的邮车给约克公爵司令部里的阿尔图瓦伯爵送去下面几行字:

殿下,刚才船已启行。成功必有把握。八天以内从格朗威勒到圣马洛一带海岸必在战火之中。

四天以前,派到瑟堡海岸的军队里当政治委员、暂时住在格朗威8勒的马恩的普利尔从一个密使手中收到了一封信,笔迹和前一封信相同,里面写着:

代表公民,六月一日潮涨时分,把大炮掩蔽起来的战斗舰克莱摩尔号将要启行,该舰任务系护送一个人到法国海岸登陆。此人之特征如下:身高,年老,白头发,着农民服装,有贵族的手。明天我再把更详细的情形写给你。他要在二日早晨登陆。请通知巡逻舰队,把这只船俘获,把这人送上断头台。二 黑夜笼罩在军舰和那位秘密乘客身上

这只军舰并没有朝南向圣卡特琳娜那边驶去,却先向北走,然后朝西转弯,奋勇地驶进塞克和泽西之间称为失败海峡的海面上。那时候,沿着海峡两岸都没有灯塔。

太阳早已沉没;夜是黑暗的,比通常的夏夜更黑暗;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可是大片的云布满天空,很像是春分或秋分时节的云,而不像冬至或夏至时节的云,照这样子看来,月亮只有落到地平线的时分才能让人看见了。有几片云一直垂到海面上,像雾似的把海面遮住。

周围这一切黑暗都是有利的。

舵手加克夸尔的意思是想左边让过泽西,右边让过格恩西,大胆地从阿努瓦和多佛尔中间驶过去,直达圣马洛沿岸的任何一个海湾,这条路线比经过明基叶的那一条要远些,可是更安全,因为法国的巡洋舰队经常的任务,是特别注重在圣埃利叶和格朗威勒之间游弋警戒。

如果顺风,又没有什么意外,只要把军舰的帆都扯起来,加克夸尔希望在破晓时分把船驶到法国海岸。

一切都很顺利,军舰已经驶过大鼻礁;快到九点钟的时候,用水手们的话来说,天气有点儿不高兴了,风起了,浪也来了;可是这风是好风,波浪虽大,还不算猛烈。不过,有几个浪头也打到船头上来。

被巴尔加列斯爵士称为“将军”、拉·杜尔-多弗尔涅亲王称为“我的表哥”的那个乡下佬,能够像水手们一样在船上站稳,他带着庄重的神气在军舰的甲板上安静地散步。军舰颠簸得这样厉害,他似乎都没有觉到。他不时从短衣的衣袋里掏出一大片巧克力糖,咬下一块细嚼,他虽然满头白发,牙齿却很齐全。

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只除了有时低声地、简短地和舰长说一两句,舰长很恭敬地听着,仿佛认为这个乘客才是真正的舰长似的。

很巧妙地驾驶着的克莱摩尔号在大雾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泽西北岸的漫长绝壁前进,紧靠着岸边行驶,为的是要避开在泽西和塞克之间的可怕的比埃尔-德-里克礁石。加克夸尔守着舵,一面依次指出这是里克矶,这是大鼻礁,这是普莱蒙礁,一面把船驾驶着从这一连串的礁石中溜过,虽然有点儿摸索着前进,可是他挺有把握,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熟悉海洋里的一切东西。军舰的船头上没有灯火,为的是避免在这个被监视着的海面上露出形迹。大家都庆幸有这场雾。船到了大驿站;雾这么浓,使得尖塔礁的高大轮廓也看不出来。他们听见圣多昂教堂的钟楼打十点钟,证明风向依然是从船尾吹来。一切仍然很顺利;由于驶到科比埃尔附近,海面更加激动了。

十点过后不久,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和拉·维尔维勒男爵伴送那位穿着农民衣服的老头回到房舱,这所房舱其实就是舰长自己的房间。在走进房间的时候,老头压低嗓音对他们说:“先生们,你们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不到爆发的时候,不能吐露一个字。在这儿只有你们两位知道我的名字。”“我们把这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去。”布瓦斯贝特罗回答。“至于我,”老头又说,“我到死也不会说。”

随后他走进了房间。三 贵族和平民混在一起

舰长和大副回到甲板上,两人并着肩边走边谈话。他们谈的显然是他们的那位乘客,下面就是被风吹散到黑暗中的他们的谈话的大概:

布瓦斯贝特罗低声在拉·维尔维勒的耳边喃喃地说:“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领袖,我们等着瞧吧。”

拉·维尔维勒回答:“不管怎样,他是一个亲王。”“差不多可以算是。”“在法国是贵族,可是在布列塔尼是亲王。”“就像拉·特里穆瓦依家族一样,也像罗昂家族一样。”“他是他们的姻亲。”

布瓦斯贝特罗继续说:“在法国,而且坐在王上的马车里,他是侯爵,就像我是伯爵和你是骑士一样。”“马车早就不知何处去了!”拉·维尔维勒叫道,“我们现在坐的是囚车。”

沉默了一阵。

布瓦斯贝特罗接着说:“因为没有法国的亲王,只好要一个布列塔尼的亲王。”9“因为没有画眉……不,因为没有鹰,只好要了一只乌鹡。”“我倒宁愿要一只兀鹰。”布瓦斯贝特罗说。

拉·维尔维勒回答:“当然了!只要有利嘴和爪子就有用。”“我们等着瞧吧。”“对的,”拉·维尔维勒说,“现在该是有一个领袖的时候了。我同意坦泰尼厄的意见:‘我们需要一个领袖和火药!’你瞧,舰长,我差不多认识一切有希望的和没有希望的领袖;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可是没有一个是我们所需要的军事领袖。在这个该死的旺代地方,我们需要一个像律师一样的将军:我们必须使敌人疲于奔命,和敌人争夺每一个磨坊、每一处树林、每一道沟壕、每一块石头,拼命纠缠敌人,利用一切,提防一切,拼命杀人,惩罚少数来警戒多数,不睡觉也不怜悯。在眼前这时候,在这支农民军队里,有不少英雄,可是没有领袖。德尔贝等于零,莱斯居尔不正常,朋桑宽恕敌人;他的心软,是愚蠢的。拉罗什雅克兰只是一个很出色的副官;西尔兹是一个在平地上作战的军官,不适宜于这种游击战争;卡特利诺是一个天真的车夫,斯托弗雷是一个狡猾的禁猎场看守,贝拉无能,布伦威利叶可笑,夏烈特可怕。我不必提理发匠加斯东。因为,天啊!假使我们叫一个理发匠来指挥贵族的话,我们和革命斗争还有什么意义?我们10和共和党人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呢?”“这是因为狗养的革命也传染上我们了。”“那是法国身上的癣疾!”“是第三等级的癣疾,”布瓦斯贝特罗说,“只有英国能够把我们治好。”“英国一定会把我们治好的,不必担心,舰长。”“现在可真丑恶。”“的确,到处都是粗人;君主政府方面有德·莫勒维里叶先生的禁猎场看守斯托弗雷当总司令,不必再羡慕共和政府方面有德·卡斯特11里公爵的门房的儿子巴祁当部长了。旺代的战争中双方的人物多么匹配啊:一边有酒坊老板桑泰尔,另一边有理发匠加斯东!”“亲爱的拉·维尔维勒,我相当看得起这个加斯东。他在基买尼指挥得并不坏。他命令三百个蓝军自己挖好坟墓,然后枪毙他们;他这件事做得多漂亮!”“做得真漂亮,可是我也会做得跟他一样漂亮。”“对,一点儿不错。我也会。”“战争中的伟大行为,”拉·维尔维勒说,“只有那些身上流着贵族血液的人才能完成。这是骑士的事,不是理发匠的事。”“可是在第三等级中,”布瓦斯贝特罗反驳,“也有值得钦敬的人物。就拿钟表匠佐里来说吧。他曾经在佛兰德联队里当曹长,后来变成了旺代的一个领袖,他指挥一个海岸部队;他有一个儿子是共和党,因此,父亲在白军里服役的时候,儿子在蓝军里服役。两军相遇。打了一场。父亲把儿子俘虏了,而且把他的脑袋打得开了花。”“这一个是好的。”拉·维尔维勒说。12“是一个保王党的布鲁图。”布瓦斯贝特罗说。“虽然如此,可是让一个郭克罗、一个让-让、一个慕林、一个福卡尔、一个布如、一个萧白来领导,真叫人受不了!”“亲爱的骑士,对方也是同样地气愤的。我们这儿挤满了平民;13他们那边挤满了贵族。你以为那些无套裤汉受康克劳伯爵、米兰达子爵、布哈奈子爵、瓦朗斯伯爵、吉斯丁侯爵和毕隆公爵指挥,心里就高兴吗?”“多混乱啊!”14“还有沙特尔公爵哩!”“平等的儿子。他吗,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国王?”“永远做不了。”“他正向着王位前进。他可以用罪恶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可是他的恶劣的品行却妨碍他的成功。”布瓦斯贝特罗说。

又沉默了一阵,布瓦斯贝特罗继续说:“可是他也曾经想讲和。他来觐见过王上。那时候我也在凡尔赛,人家在他背后向他吐口水。”“从大楼梯上吐下来吗?”“是的。”“做得好。”15“我们管他叫烂泥波旁。”“他是个秃子,满脸都是疙瘩,是个弑君的奸臣,呸!”

拉·维尔维勒又加上一句:“我嘛,我曾经在乌爱桑跟他在一起。”“在圣神号船上吗?”“是的。”16“假使他听从奥维里埃海军上将给他的信号坚决抵抗,他就可以阻止英国人通过。”“当然了。”“据说他躲在舱底下,是真的吗?”“不。可是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拉·维尔维勒哈哈大笑。

布瓦斯贝特罗说:“蠢材可真多。喏,拉·维尔维勒,你刚才提起的布伦威利叶,我认识他,我曾经在他身边观察过他。起初,农民们用长矛做武器;他不是想过把农民们训练成长矛队吗?他想教他们操练矛枪法。他梦想把这些野蛮人改造成上阵的兵士。他自称要教他们把方阵变成圆阵,教他们排成空心队形。他叽叽呱呱地教他们说些过时的军队术语,例如他把小队长叫作‘小头目’,那是路易十四时代对伍长的称呼。他固执地要把所有这些违法猎户组成一个联队;他有不少正规的中队,每天晚上中队的曹长们排成一个圆圈,听取第一中队的曹长传达对答口令,第一中队的曹长把口令低声地告诉中尉的曹长,中尉的曹长告诉他旁边的一个,这一个再告诉近边的一个,这样一个个从耳朵里传过去,直到最后一个人。他开除了一个没有脱下帽子听曹长传达口令的军官。这样成绩如何你就可想而知了。这傻瓜不懂得农民只能接受农民方式的领导,也不懂得住在森林的野人根本不能训练成住在兵营的兵士。不错,我是深知这位布伦威利叶的。”

他们走了几步,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然后谈话又继续下去:17“对了,唐比埃尔被杀是真的吗?”“是真的,舰长。”18“当着孔代的面吗?”“在巴马尔军营里。被一颗炮弹打中了。”

布瓦斯贝特罗叹了一口气。“德·唐比埃尔伯爵。又是一个我们的人投到他们那边去的。”“祝他一路平安吧!”拉·维尔维勒说。19“夫人们呢?她们在哪儿?”20“都在的里雅斯特港。”“还在那儿吗?”“还在那儿。”

拉·维尔维勒嚷起来:“啊!这个共和国!多么小的事情引起多大的混乱啊!试想这次革命只不过是几百万的赤字引起的哩!”“因此万事都要防微杜渐啊。”布瓦斯贝特罗说。“一切都要坏了。”拉·维尔维勒说。21“对的。拉·卢亚利死了,杜·德莱奈是个白痴。所有这些主教们都是一些多么可怜的领袖!例如罗歇尔的主教库斯,普瓦蒂埃的主教博普瓦·圣-奥来尔,德·莱斯萨希利夫人的情人吕宋的主教梅尔希!“她的名字叫赛尔旺托,你知道的,舰长;莱斯萨希利是领地的名字。”“还有那个阿格拉的假主教,他是一个本堂神父,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本堂神父!”“是道尔的。他的名字是基约·德·福勒维勒。不过他很勇敢,他参加战斗。”“需要兵士的时候却来了一些教士!主教不是主教!将军不是将军!”

拉·维尔维勒打断了布瓦斯贝特罗的话。“舰长,你的房间里有公报吗?”“有的。”“现在巴黎演什么戏?”“《阿黛儿和保兰》和《军营》。”“我很想看看。”“你看得到的。我们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到巴黎了。”

布瓦斯贝特罗想了一想,又说:2223“最迟一个月。温德姆先生对胡德爵士这样说过的。”“那么,舰长,一切都不能说是不顺利呀!”“一切都会变得顺利的,不错,只要布列塔尼的战事领导得好。”

拉·维尔维勒把头侧了一下,表示怀疑。“舰长,”他说,“我们要派海军陆战队登陆吗?”“要的,假使海岸在我们的人的手中的话;但是假使海岸在敌人手中的话就不用了。战争有时要破门而入,有时也要偷偷地溜进去。”“内战是必须经常有一把假钥匙放在口袋里的。我们要尽自己的能力去干。最重要的还是领袖。”

布瓦斯贝特罗带着沉思的样子又说:“拉·维尔维勒,你认为德·迪埃兹男爵怎么样?”“年轻的那一个吗?”“是的。”“担任指挥吗?”“是的。”“我认为他也是一个陆地战和阵地战的军官。只有农民才懂得在丛林里作战。”“那么,你只好接受斯托弗雷将军和卡特利诺将军了。”

拉·维尔维勒沉思了一阵,说:“还得要一个亲王才行,一个法国的亲王,嫡系的亲王。一个货真价实的亲王。”“为什么?提起亲王……”“就是指懦夫。我是知道的,舰长。可是总得要有一个亲王才能使那些愚蠢的乡下人信服呀。”“我的亲爱的骑士,亲王们不愿意来了。”“他们不来,我们就不要他们。”

布瓦斯贝特罗做了一个用手压住前额的机械动作,仿佛想从脑袋里压出一个主意来。

他说:“好吧,让这位将军试试看。”“他是一个很有地位的贵族。”“你相信他能称职吗?”“只要他够好。”拉·维尔维勒说。“就是说,只要他够残暴。”布瓦斯贝特罗说。

伯爵和骑士互相注视着。“布瓦斯贝特罗先生,你把最重要的字眼儿说出来了。残暴。不错,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次战争是没有怜悯的战争。现在是好杀者的时代。弑君的人斩掉路易十六的头。我们要把弑君的人肢解。对的,合用的将军是铁石心肠将军。在安如和上布瓦图地方,领袖们宽宏大量,他们陷在慈悲的泥泞里,一切都很糟。在马雷和雷斯地方,领袖们很残酷,一切都很顺利。夏烈特正因为残暴,才抵挡得住帕兰。这是豺狼在对付豺狼。”

布瓦斯贝特罗来不及回答拉·维尔维勒。一声绝望的喊声骤然打断了拉·维尔维勒的话头,同时他们又听见了一种和任何声音都不相像的响声。喊声和响声都是从船舱里传出来的。

舰长和大副赶紧向中甲板走去,可是他们不能进去。所有的炮手都在狂乱地向上跑。

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四 战争和灾难

炮队里一尊二十四磅重弹的大炮滑脱了。

也许这是海上事故中最可怕的一种。对于一只正在大海中行驶的军舰,没有更可怕的事变了。

这尊挣断了铁链的大炮,突然变成了一头形容不出的怪兽;也就是说,一架机器变成了一只怪物。这件沉重的物体用它的滑轮走着,像一只弹子球似的滚来滚去,船身左右摇动的时候就侧下来,船身前后颠腾的时候就沉下去,滚过去,滚回来,停顿,仿佛沉思一阵,又继续滚动,像一支箭似的从船的一端射到另一端,旋转,闪避,脱逃,停顿,冲撞,击破,杀害,歼灭。这是一只撞城槌在任性地冲撞一垛墙。还得加上一句:这只撞城槌是铁制的,这垛墙却是木头的。这是物质获得了自由,也可以说这是永恒的奴隶找到了复仇的机会;一切仿佛是隐藏在我们所谓无生命的物体里的那种恶性突然爆发了出来;它那样子像是发了脾气,正在进行一种古怪的神秘的报复;再也没有比这种无生命物的愤怒更无情的了。这个疯狂的庞然大物有豹子的敏捷、大象的重量、老鼠的灵巧、斧子的坚硬、波浪的突然、闪电的迅速、坟墓的痴聋。它重一万磅,却像小孩的皮球似的跳弹起来。它旋转着的时候会突然转一个直角。怎么办呢?怎样解决呢?暴雨可以停止,台风会吹过去,断掉的桅可以换一根,一个漏洞可以堵上,火灾可以扑灭;可是对这只庞大的青铜兽怎么办呢?用什么方法来制伏它呢?你可以驯服一只恶狗,吓唬一头牡牛,诱骗一条蟒蛇,威胁一只老虎,软化一只狮子;可是对这样一个怪物——一尊脱了链的大炮——却没有办法。你不能够杀死它,它是死的。同时它也活着。它的不祥的生命是从无限里来的。它的底下有甲板在摇动它。它被船摇动,船被海摇动,海被风摇动。这个破坏者只是一只玩具。船、波浪、风,这一切在玩弄它;这就是它的不祥的生命的来源。对这一连串互相牵连着的东西怎么办呢?怎样阻止这一连串可怕的导致沉船的动作呢?怎样阻挡这些来来、去去、转弯、停顿、撞击呢?它向船壁的每一下撞击,都可能把船撞破。这些可怕的左冲右突,又怎能预料得到呢?我们对付的是一个会改变主意的放射物,它仿佛有许多主意,每分钟都要转一个方向。怎样来阻止这件必须避免的事变发生呢?这尊可怕的大炮乱滚乱动,前进,后退,撞到右边,撞到左边,逃避,冲过,使人无法捉摸,粉碎障碍物,把人当作苍蝇似的压死。情势的可怕是因甲板也动摇起来了。怎样和一块任性的甲板格斗呢?可以说这只船的肚子里关着闪电,现在闪电设法逃了出来;有点儿像在地震的时候,又加上打雷。

一转眼间全体船员都起来了。错误是在炮队队长身上,由于疏忽,他没有把铁链的螺丝帽旋紧,大炮下的四只滑轮也没有堵塞好;这样就使脚板和炮架有了活动的机会,一切关键都没有合拢,所以那系炮的铁链,终于被挣断了。铁链既然断了,大炮就不再固定在炮架上。那时候防止炮身反座的固定止退索还没有人使用。一个大浪头打击了一下炮门,没有系好的大炮就向后退,挣断了铁链,开始在中甲板里面向四面八方疯狂地滚动。

对于这种古怪的滚动要想得到一个概念的话,只要想象一滴水在一块玻璃上面滑走就得了。

铁链折断的时候,炮手们都在炮舱里。有聚集在一起的,也有分散的,都在忙着做未来的可能发生的战斗的准备工作。船身前后颠腾的时候,大炮被抛向前,一直朝人群冲过去,头一下子就压死了四个人,然后被船身向左右倾斜的力量拉回来,再推出去,又把第五个可怜的人碾成两半,再向左舷的船壁冲过去,撞坏了一门大炮。刚才听见的悲惨的喊声就是在这时候发出来的。所有的炮手都急急忙忙地向楼梯奔去。炮舱里一转眼间人都跑光了。

这门巨炮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它获得了充分的自由。它成为自己的主人,也是这条船的主人。它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所有这些惯于在打仗时欢笑的水手们都哆嗦起来了。要描写这种恐怖的气氛是不可能的。

舰长布瓦斯贝特罗和大副拉·维尔维勒虽然是两个勇士,也在楼梯顶上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发青,犹豫不决,向中甲板里面张望。有一个人用手肘推开他们,走了下去。

这人就是他们的乘客,那个乡下佬,他们在一分钟以前谈论着的那个人。

走到了楼梯底,这人停了下来。五 力和人

大炮在中甲板里滚来滚去。简直可以说它就是一辆活的《启示24录》里的马车。炮舱船梁下面摇曳着的船灯,给这景象加上了令人晕眩的、晃动的光和影。大炮滚动得太猛烈,使得它的形状也看不清楚,有时在灯光下它显出黑色,有时在黑暗中它反射出朦胧的白光。

它继续进行破坏船的工作。它已经撞坏了另外四门炮,在船壁上撞破了两道裂缝,幸喜裂缝都在水面以上,仅在狂风起时才可能有水从这里进来。它疯狂地冲撞船的骨架;这些结实的骨架还抵抗得住,因为那些弯曲的木材是特别坚固的;可是在这个庞然大物的攻击下,也听得见这些骨架发出咯咯的响声,这个庞然大物仿佛秉承着闻所未闻的无所不在的力量,同时向四面八方撞击。把一颗铅弹放在瓶里摇动,也不会撞击得这么疯狂,这么迅速。四只车轮在死人身上碾过来碾过去,把他们切着,剁着,剐着,五具死尸切成二十段在炮舱里滚来滚去;那些人头仿佛在叫喊;像小溪似的血随着船身的颠簸在船板上弯弯曲曲地流着。船板被撞坏了几处,已经开始有裂口了。全船充满了可怕的闹声。

舰长很快就恢复了冷静,他命令船员们把一切可以减少和阻止大炮的疯狂滚动的东西从方窗眼向中甲板上抛下来,褥子,吊床,备用帆,一捆捆的绳索,水手的背囊,一袋袋的伪钞,等等。船上满载着这种伪钞,英国人的这种卑鄙手段,被认为是完全合法的一种战略行25为。

可是既然没有人敢下去把这些破布安排在适当的地方,抛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不到几分钟这些东西都变成了一堆乱麻。

当时的风浪正好帮助这件事变达到最坏的程度。假使有风暴就好了;风暴也许能够使这尊大炮翻一个身,只要四只轮子朝上,就有办法控制它。

损害愈来愈严重。桅杆上已经有了伤痕,甚至有了裂缝,这些桅杆嵌在龙骨里面,穿过一层层甲板,成为船上的粗大的圆柱子。在大炮的痉挛性的撞击下,前桅已经有了裂痕,主桅本身也受伤了。炮队的阵容也破坏了。三十尊大炮中有十尊已经不能使用;船壁上的裂缝愈来愈多,军舰开始进水了。

走到中甲板里来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在楼梯底像一尊石像一样站着。他用严峻的眼光望着这种破坏的情况。他一动也不动,似乎没法向炮舱里挪动一步。

这尊获得自由的大炮每动一动,就意味着这只船开始遭受毁灭。再过几分钟,沉船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或者毁灭,或者立刻把这场灾难结束,必须在这两者中间选择一样;可是是哪一样呢?

这尊大炮是怎么样的一个战士啊!

现在要做的是制止这个可怕的疯子。

现在要做的是制止这下闪电。

现在要做的是压伏这下雷击。

布瓦斯贝特罗对拉·维尔维勒说:“你相信上帝吗,骑士?”

拉·维尔维勒回答:“信的。不信。有时信。”“在遇到风暴的时候呢?”“信的。像现在这种时候也信。”“的确,现在只有上帝能够救我们了。”布瓦斯贝特罗说。

大家都沉默起来,让大炮继续弄出可怕的闹声。

外面,打击着船身的浪头用一下下的撞击来回答大炮在里面的撞击。仿佛两只铁锤轮流在敲打。

突然间,在这个没有人能够进去,只有那尊自由的大炮在里面跳动的“竞技场”里,出现了一个手里拿着一根铁棍的汉子。他就是这次灾难的祸首,这尊大炮的主人,犯了疏忽错误,造成这次事故的那个炮队队长。既然闯了祸,他想来补救。他一只手抓住一根起重铁棍,一只手拿着一条打着活结的舵带,从方窗眼跳进中甲板里。

于是一场凶猛的斗争开始了;这是伟大的奇观;这是大炮和炮手的斗争;物质和智慧的战斗;物和人的决斗。

那汉子站在一个角落里,手里紧握着铁棍和带子,背靠在一根船骨上,两条小腿稳稳地站定,仿佛两根钢柱;他的面容苍白、镇静、凄苦,像在甲板上生了根似的,等待着。

他等待大炮从他身边经过。

这个炮手认识他的大炮,他觉得大炮也应该认识他。他跟它一起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他曾经有多少次把手伸进它的嘴里啊!它是他的驯服的怪兽。他开始像对他的狗一样跟它说话了。“过来。”他说。也许他爱它吧。

他仿佛很希望它向他走过来。

可是向他走过来就是从他的身上碾过。这么一来他就完了。怎样避免被碾死呢?这是一个问题。每个人都惊骇地注视着。没有一个人能够自由地呼吸,也许只有那个老头能够,他单独在中甲板里和这两个斗士在一起,他是一个不幸的证人。

他自己也可能被大炮压碎。他没有动。

盲目的浪头在他们下面导演着这场战斗。

炮手接受了这场可怕的搏斗而且走过来向大炮挑战的一刹那间,大海的颠簸偶然使大炮停止片刻,仿佛大炮惊呆了似的。“来呀!”汉子对它说。它仿佛在倾听。

它突然向他扑过来。汉子躲过了。

斗争开始了。一场闻所未闻的斗争。脆弱的躯体和不能伤害的躯体的搏斗。一个肉身的斗兽士攻击一只青铜的野兽。一方面是盲目的力量,另一方面是一个灵魂。

这一切都在阴暗中进行。很像是一幅模糊的神话中的景象。

灵魂是奇异的东西,这尊大炮仿佛也有一个灵魂;不过它的灵魂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它虽然看不见,但仿佛它也有眼睛。这只怪物好像在窥探汉子。至少我们可以相信,这块庞然大物也有策略。它也会选择机会。它是一只庞大的铁质的昆虫,具有或者似乎具有魔鬼的意志。有时这只巨大的蚱蜢撞击炮舱的低矮的舱顶,然后跌下来,四只滑轮着地,仿佛一只老虎的四只爪子着地一样,它又开始向汉子冲过来。汉子身轻体软,又敏捷又灵便,在这些闪电似的袭击下像一条水蛇似的东躲西闪。他躲过撞击,可是他躲过的撞击都落在船身上,继续把船破坏。

断掉的铁链还有一段留在炮身上。这段铁链不知怎样卷在炮尾圆柄的螺丝钉上面。铁链的一端扣在炮架上,另一端不受什么束缚,绕着大炮疯狂地旋转,使大炮的跳动显得更加猛烈。螺丝钉像一只握紧的手抓住铁链,这条铁链用皮鞭似的抽击,加强了撞城槌的撞击,它在大炮周围造成一阵可怕的旋风,它是握在一只铜手里的铁鞭。这条铁链把这场斗争弄得更复杂了。

可是汉子继续搏斗。有时甚至是他向大炮进攻;他沿着船舷爬行,手里拿着铁棍和绳子;大炮仿佛很懂事,好像猜出他的诡计似的逃走了。伟大的汉子追赶它。

这种情形不能拖延很久。大炮仿佛突然自己对自己说:“够了!应该结束了!”它停了下来。大家都感觉到结局近了。暂停片刻的大炮仿佛有——或者的确有,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它是一个生物——一种凶恶的预谋。它突然向炮手冲过去。炮手闪到一边,让它走过,笑着向它叫喊:“再来!”大炮仿佛愤怒似的,把左船舷的一尊大炮撞坏;然后,好像被系住它的一条无形的投石带抛了出去,它转向右船舷朝汉子冲过来,汉子躲过了。另外三尊大炮也被它撞得翻倒;然后,仿佛盲目而且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似的,大炮转过来背对着汉子,从船尾滚到船头,撞坏了船头木,就要在船头的板壁上撞开一条裂缝。汉子躲在楼梯脚,离开在旁观看的老头几步远。炮手拿着他的起重铁棍等着。大炮仿佛瞥见了他,根本不屑把身子转过来,就用一种劈斧似的速度向后倒退,朝汉子冲过来。被迫退到船舷上的汉子已经到了绝境。全体船员发出了一声呼喊。

可是直到现在一直站着不动的那个年老的乘客冲了出去,动作比这一切凶猛的快速动作更加迅速。他抓住一袋伪钞,冒着被压死的危险把这袋伪钞扔到大炮的车轮中间。这个具有决定性和充满危险的动作,即使是一个受过杜罗塞尔的《海上御炮术》里面记载的种种技术训练的人,也不会做得更合适、更准确。

这袋伪钞起了缓冲器的作用。一块小石头可以阻挡一块岩石的滚动,一根桠枝可以改变雪崩的方向。大炮颠簸了一下。炮手也抓住这个难逢的机会,把铁棍插进大炮的一只后轮的轮辐中间。大炮停下来了。

大炮有点儿倾斜。汉子拿着铁棍使劲往上抬,意在使它翻一个身。这只庞然大物倒下来了,声音像一口大钟跌下地来那么响,汉子浑身冒汗,用尽气力蹿过去,把舵索的活结套在这只翻倒的怪物的青铜脖子上。

斗争结束了。汉子胜利了。蚂蚁战胜了巨象。侏儒俘虏了雷电。

兵士们和水手们都鼓起掌来。

全体船员赶紧拿着锚索和铁链跳下去,一转眼间大炮又被拴住了。

炮手向那位乘客行礼。“先生,”炮手对他说,“你救了我的性命。”

老头又恢复了他的不动声色的态度,他没有回答。六 天平的两端

人胜利了,但是还可以说大炮也胜利了。马上沉船的危险虽然躲过,军舰却并不安全。船上的创伤看起来是没法补救的。船壁上有五道裂缝,其中最大的一道在船头;三十尊大炮中有二十尊躺在炮架上不能使用。被抓起来再度用铁链系住的那尊大炮本身就成了废物,炮尾圆柄的螺丝钉已经撞坏,因此瞄准已不可能。整个炮舱里只剩下九尊大炮。舱底已经进水。必须立刻抢救,要用抽水机把水抽出去。

现在中甲板里可以让人清楚地看一看了,里面的景象非常可怕。一只关疯象的笼子里面也不会破坏得这么厉害。

不管这只军舰多么需要躲避敌人的视线,可是还有更迫切的需要,就是马上进行抢救。不得不在这里那里的船舷上挂起一些船灯来照亮甲板。

可是在这件人人注意的悲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全体船员都被生和死的问题吸引住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军舰以外发生了什么事。事实是雾更浓了;天气变了;风随着自己的意思把船吹走;船驶出了航线,更靠近泽西和格恩西,比应走的航路更偏南一点儿,正处在一个波涛汹涌的海上。巨大的浪头和船身上张开的伤口接吻,那是可怕的吻。海的颠簸富有威胁性。温和的微风变成了北风后,显出即将有大旋风或暴雨的迹象。这时在四个浪头以外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了。

船员们正在匆匆忙忙地把中甲板的损坏地方草草地修好,正在堵塞漏洞,正在把没有受伤的大炮重新排列成阵,这时候,那个年老的乘客又回到甲板上来。

他靠着主桅杆站着。

他没有注意到船上的兵士们正在走动。拉·维尔维勒骑士命令海军陆战队的兵士们在主桅杆的两旁排列成行,而且水手长吹过一声哨子以后,正在干活的水手们都排列起来在帆架上站着。

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向那位乘客走过来。

舰长的后面跟着一个粗野的汉子,气喘吁吁,衣服凌乱,可是掩盖不住一种得意的神气。

他就是那个炮手。他刚才很及时地表现出他是一个能够制伏怪物的勇士,也就是战胜了大炮的人。

伯爵对那个穿着农民服装的老头行了军礼,对他说:“将军,就是这个人。”

炮手笔直地立着,眼睛低垂,态度是在等待命令。

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又说:“将军,根据这个人刚才所做的一切,你不认为他的上级应该有什么表示吗?”“我认为应该有的。”老头说。“那么请你下命令吧。”布瓦斯贝特罗接着说。“应该你来下命令。你是舰长。”“可是你是将军。”布瓦斯贝特罗回答。

老头望着炮手。“过来。”他说。

炮手上前一步。

老头转向布瓦斯贝特罗伯爵,把他身上的圣路易十字勋章取下来,系在炮手的短衫上。“乌拉!”水手们欢呼起来。

海军陆战队的兵士们举枪致敬。

那个年老的乘客用手指指着受宠若惊的炮手,继续说:“现在,把这个人拉去枪毙。”

惊惶代替了欢呼。

于是在坟墓般的静寂中,老头抬高了嗓音。他说:“一个疏忽危害了这只船。到了现在,这只船也许已经没法挽救。在海上,就是面对着敌人。一只渡海的船就是一支作战的军队。风暴隐藏着,可是并没有消失。整个大海就是一个陷阱。面对敌人的时候,犯了任何过失都要处以死刑。没有任何过失是可以补救的。勇敢必须奖励,疏忽必须惩罚。”

这些话,一句一句说出来,缓慢地,严肃地,带着一种毫不变动的节奏,仿佛斧子砍在橡树上。

老头望着兵士们,加上一句:“执行。”

那个胸前闪耀着圣路易十字勋章的汉子低下了头。

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做了一个手势,两个水手走下中甲板,然后带着裹尸布回来;船上的随军神父从开船起一直在军官们的饭厅里祈祷,也跟着两个水手来了;一个曹长从排列着的海军陆战队中喊出了十二个兵士,把他们排成两行,六个一行;炮手一句话也不说,走到两行兵士中间。随军神父手里拿着十字架,走上前,站在炮手旁边。“开步走。”曹长说。两排兵士用慢步向船头走去,两个水手拿着裹尸布跟在后面。

一种阴郁的静寂笼罩着全船。远远的飓风在呼啸。

过了几分钟,黑暗中响起了枪声,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一切复归静寂,再听见尸首跌落海里的声音。

那个年老的乘客始终靠着主桅杆立着,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沉思着。

布瓦斯贝特罗用左手食指指着他,低声对拉·维尔维勒说:“旺代有了领袖了。”七 航海就是碰运气

可是军舰的前途怎样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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