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具微型小说精华·第二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15 01: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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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金诚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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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具微型小说精华·第二卷

世界最具微型小说精华·第二卷试读:

第六章 幸福的红玫瑰

喂鸽者

——[美国]欧·亨利

锁上公文包的时候,陶柏蒙更加紧张了,口舌更加干燥;他觉得手在发抖,于是颤巍巍地把手伸入口袋,掏取香烟。

他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内心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些。他那更加疲惫的蓝眼睛,此时正惶惑不安地注视着那个公文包,公文包里装着他的命运。

尽管他心里仍然很矛盾,但是他到底还是没有改变决定。再过十几分钟,他将提着那个公文包,悄然离开这间办公室,而且是不再复回。但是,他真不能相信,难道就此将自己五十四年来的信誉毁于一旦吗?因此他取出飞机票,困惑地看着。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办公室里静寂无声。陶柏蒙的视线迟缓地从大写字台移向红皮沙发,然后经过甬道、外室,停驻在一束玫瑰花上,这是魏尔德小姐插在瓶上放在桌上的。但明天,这束玫瑰花也将被弃置于垃圾堆中,因为魏尔德小姐也将和其他客户一样遭受破产。这或许太霸道,太残酷,但是有什么比自保更重要的呢?即使是玫瑰也长出刺来保护自己!

魏尔德供职于陶柏蒙信托公司已经十年了。他知道她竭尽一个四十岁未婚女性的可能在爱恋着他,而且是深深地爱恋着他。虽然他和她之间没有过多的交谈、没有缱绻蜜语,但她的心思已经从她的眼波中,从她羞涩的神情里,从她的行动举止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来。她的相貌非常动人,在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对陶柏蒙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但是,他却不想放弃自己宁静的独身生活……

陶柏蒙陷于沉思之中,不经意地把桌上的日历翻到了下礼拜。忽然,他从沉思中觉醒过来,对于刚才那些无意识的举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整整衣冠,提起公文包,悄悄地走过玫瑰花旁,出门去了。

正是醉人的春天,中央公园一片新绿景致灿烂锦簇。飞机要六点钟才起飞,于是陶柏蒙决定在回家取行李之前,先散散步,最后一次浏览一下这里悦人的美景:春阳透过丛林,疏落的影子交相辉映。明天抵达里约热内卢之后,开始新的生活,往后的享乐多着呢!

他毕生最大愿望就是到南美去颐养天年,但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个愿望竟会实现得这么快!这完全是医生为他决定的,他回想起医生对他说:“一切取决于你自己如何调养,假若能轻松享乐,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他顺着公园漫步,沉重的公文包把手指勒得有些疼痛,但是心情却出奇地平静。他和蔼地对一个巡逻警察古怪地笑笑,甚至冲动地想要拦住他,而且告诉他:“警察先生,我其实并非如我的外表一般值得别人尊敬,我是个拐骗六百家客户的经纪人。对于这等行径我自己也和别人一样感到惊奇,因为我一向诚实。但是,我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而为了我最后一段生命的享用,我不得不带走他们的钱财。”

路过一处玫瑰花丛,他又想起了魏尔德小姐。大约是在两个月以前,她怯怯地交给他一张三千元的支票,忸怩地说,“陶柏蒙先生,请你把这笔款子替我投资好吗?我觉得我早就应该托付给你了。储蓄存款比较起来是最可靠的,而且自一九二九年以来,我一向对股票证券不大信任。”“魏尔德小姐,我很愿为你效劳。”他内心暗暗得意,“但是,你既然不信任证券,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呢?”

她低下头,羞答答地不作声,停了半晌才说:“是的,我在这里服务已经很多年了,亲眼看见你为别人赚了许多钱……”“你总该知道,这种事情多多少少有些冒险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真准备承受吗?”“我相信托付给你是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她看看他,爽朗地说:“万一有什么不幸,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这些回答并没有打消他的决定,他提提精神,继续向前走去。远处,哥伦布广场已经隐约望见了。

忽然,他看见路边蹲着一个人,那人的年纪也许和他不相上下,也许比他还稍微大一点;头上蓬着苍苍白发,衣衫褴褛,污迹斑斑。陶柏蒙放缓了脚步。

许多野鸽子正围绕着那个人飞舞,争着啄食他手上的花生;在他怀里,还露出花生袋子。从侧面看去,那个人满面皱纹,是历经风霜才那样;但是却很和蔼,很慈祥。他看见陶柏蒙正在看他,就说:“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哟!它们经过了漫长的严冬,自从飘雪以来,它们早就被人们遗忘了;我不愿意让它们失望,只要我能买得起花生,不论气候多么恶劣,我都必定会来的。”

陶柏蒙茫然地点点头,他盯着那个孤零零的人出神:“这个人这么穷苦,还肯把仅有的钱用来喂鸽子,那些鸽子信赖它们的穷施主……”

五十四年来清白无瑕的自尊心被这个念头推向最高处,原本平静的心开始惶恐起来。他忽然看见那些鸽子变成六百家嗷嗷待哺的客户,其中有一只鸽子是魏尔德小姐,其中有几家是孤苦无依的老寡妇,靠亡夫留下的一点薄产,节衣缩食地活着。而他,至少在今天以前的那些日子里,就是那蹲在路边喂鸽子的人,他就正是这样一个人物。但是,他不但从来不曾衣衫褴褛,而且一向丰衣足食!

面对这个情景,陶柏蒙的羞恶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于是他回过头来,跑回公司。虽然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讥笑他再次投入樊笼,为人役使,太不聪明;但是他的意念趋于坚定,心志也如磐石一般坚定,不再为任何邪恶的企图所撼动。他面对着桌上的日历,衷心喜悦;也许这是一个好预兆。他不应该毁掉自己一生的名誉;他为那个喂鸽子的人祝福,因为那个人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使他及时醒悟,悬崖勒马。到南美去并不就是唯一可行的休养办法,如果能得到爱人悉心的服侍,也可以延年益寿的。他要从头拾起那位爱玫瑰的人给予他的爱,使自己得到一个新生的机会。

此时,那个喂鸽子的人还在公园里;他茫然地环视四周,回过头来,看见一只肥美的鸽子正在他掌中吃得高兴;他熟练地把它的脖子一扭,揣进怀里,然后站了起来,对着四散飞舞的鸽子们温和地说:“朋友们,很抱歉,你们知道,我也需要果腹呀!”

抢劫者

——[美国]爱伦·坡

她像是盼望着什么似的,又像是担心着什么似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在下着大雪,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喜雪,大雪覆盖了窗外荒寂的大草原。妇人隔着窗户痴痴地向外望去,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单身孤影投在锃亮的窗玻璃上。

此时,她感到非常孤独和害怕,而且这份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她丈夫常常出远门,一去就是好几天,只留下她一个人守在家里。但是这次的情况有点不同,现在她已确知自己怀孕了。她有点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件喜事告诉丈夫。做丈夫的是一位边区的税务员,他很早以前就对工作产生了厌烦的情绪。如果知道她已有了身孕,一定不会再出远门的,但她却不愿意让他为自己而焦灼。

她回想起几小时前的一个插曲:他站在这个窗台前,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告诉她,他把一大包税款拿回了家,放到一个饼干箱里,藏到厨房的地板底下。“为什么呢?”

小两口把自己的那一点微薄的存款,存在老远的一家农村银行里,现在那家银行就要倒闭了,他只好赶快去取回他们的钱。然而他却不敢随身带着公款跑那么远,所以把那包钱藏在家里了。“我不在家你千万别离开屋子,”他临走时说,“你得答应,不让任何人进房子,无论说什么都不能让人进来。”“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去做,保证不让任何人进屋子。”她说。

到现在为止,丈夫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了,天色已昏沉下来,夜幕降临了。大雪和黑暗笼罩着孤寂的木屋。

妇人突然听到了声音。风吹门窗的声音虽然像有人想偷偷地进来,可是她能分辨得出,这绝对不是风声,她听到的是一阵敲门声。声音很低,但很急促。她把脸紧贴着窗户边,只见有一个人靠在前门。

她连忙从壁炉边取下了丈夫的手枪。不幸的是,这是一枝没有用的手枪,好的那一枝和火药筒都让丈夫给带走了。她只好拿着空枪壮胆,快步走到大门边。“是谁在外边?”她战战兢兢地问道。“我是一名士兵,受了伤,迷了路,实在走不动了,请你做件好事,让我进去吧。”“我丈夫吩咐我,他不在家谁也不让进来。”年轻的妇人实实在在地告诉他。“那么,你就忍心看着我死在你家门口吗?”

又过了一会儿,士兵又恳求说:“你打开门看看,就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丈夫是不会饶恕我的……”她一边哭诉着,一边开门让他进来了。

这个伤兵步履踉跄,的确已筋疲力尽,似乎就要垮了。他高个子,面庞苍白而粗糙,右手臂上包扎着绷带,浑身落满雪花。妇人让他坐到火炉边她丈夫的椅子上,然后替他洗伤口,换绷带,又把准备自己吃的晚餐拿给他吃。最后,她在后房里用地毯为他铺了一张床。他往床上一倒,似乎马上就睡着了。

这个伤兵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的?是在骗她,等她去睡觉?妇人在自己卧室里走来走去,心里忐忑不安,预感着似乎要出什么危险。

深夜里,万籁俱寂,只有炉火劈劈啪啪地低声作响。

忽然传来一阵非常低的声音,比老鼠偷啃东西时发出的声音还要轻,很显然,是有人在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但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声音呢?难道是隔壁房里的那个男人?想到这,她拿起灯,轻轻地走到狭窄的通道,侧耳静听。伤兵的呼吸声音很响,难道是故意装的?她把门推开,走进后房,俯身去看那伤兵,只见他睡得很甜。她走出这个房间,立刻又听到了那个声音。这次她完全可以肯定声音的源头了:有人在撬前门的锁。妇人立刻从工具箱里拿出丈夫的一把折式洋刀,然后又轻轻地返回到伤兵床边,推醒他。他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嘘,快听!”她低声地说, “有人要偷偷进屋来,你来帮我一个忙!”“谁要偷偷进来呢?”他疲惫不堪地说,“这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偷。”“有的,有很多钱,藏在厨房的地板底下。”天啊,这件事怎么可以告诉他呢?她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既然这样,你拿我的手枪,我右手伤了,拿不了枪,你把刀给我。”

妇人有点拿不定主意。这时又传来前门被撬的声音。她立刻把刀递给伤兵,自己拿起了他的手枪。“我们靠近门边站着,”士兵说,“你来对付第一个进来的小偷,门一开你就开枪,枪里有六发子弹,一定要打到他倒下动不了为止。我拿着刀,在你后边应付第二个进来的人。”

两个人在门旁站好位置后,妇人把灯吹灭了。顿时,屋子里一片漆黑。撬锁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但接着又传来了扳扭东西的声音。门锁被打掉了,门开了,借着白雪衬托,她看到了那个身影。于是她扣动扳机,枪响了,那人倒下了,但马上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妇人又开了一枪,那人这才慢慢地倒下。脸碰着墙脚,再也没有动弹。

伤兵俯着身子,咒骂了一声,然后叫道:“原来只有一个人!好枪法呵,太太!”

接着,他把小偷的尸体翻过身来仰天躺着,这才发现这个小偷还蒙着一个面罩。伤兵把面罩揭开,妇人也凑近去看。“认识这个人吗?”伤兵问。“从没见过!”她说。

这时的妇人比任何时候都有勇气,她盯着死者的脸,看着这个来抢劫她的人——她的丈夫!

幸福的红玫瑰

——[美国]阿·戈登

那是一年的春天,每天放学后和星期天我都在奥森老爹的花店替他送花。周薪虽然只有三美元,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些钱已经相当不菲了。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每个星期天的晚上八点,无论天气多么恶劣,我都要准时给凯洛琳·韦尔福小姐送去一支红玫瑰。

那总是花店里最好的一支红玫瑰。每次奥森老爹都轻轻地用绿棉纸和羊齿叶把花包好,然后放入盒中。随后,我就拿着这个盒子在寂静的街道上拼命蹬自行车,最后把玫瑰送到凯洛琳小姐手中。

然而,这事透着一点古怪,这是我从一开始送玫瑰就感觉到的。第一次给凯洛琳小姐送玫瑰的晚上,奥森老爹竟然忘记给我送花人的名片。提醒他时,他通过眼镜像个慈祥的“老妖怪”似的窥视着我,说:“哦,没有名片,詹姆斯。”他从不叫我吉米,“而且,送花的人要求尽量保密。所以你千万不要声张。”

我很高兴能有人送花给凯洛琳小姐,因为她最倒霉不过了——她被人抛弃了。

凯洛琳·韦尔福与杰弗里·潘尼曼已订婚多年。潘尼曼是小城里最有本领的单身青年之一。她一直等他读完医学院,在他担任医院实习生时还在等他。然而实习期间,潘尼曼医生爱上了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姑娘,并和她结了婚。“那简直是丑闻。”我母亲说,“所有的男人都是畜生,应该用鞭子抽杰弗里·潘尼曼一顿。”我父亲却正好相反,他说:“每个男人都有权利去娶肯嫁给他的最美丽的姑娘。”

潘尼曼娶的那个姑娘名叫克丽丝汀·马洛,她的确很漂亮,而且是从大城市来的。当然,她在这个小城生活得很尴尬,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因为小城里所有的女人都鄙视她,说她的坏话。

至于凯洛琳小姐,差一点就被这件事击倒了,她好像打定主意要使自己变成一个脾气乖僻的老小姐。在一连六个月里,她几乎足不出户,放弃了一切社会活动,甚至也不替教堂弹风琴了。

我送第一枝红玫瑰去的那天晚上,她无精打采,头发蓬乱,看上去像个鬼。“嘿,吉米,”她毫无生气地说。我把那个盒子递给她时,她满脸惊讶,“给我的吗?”

第二个星期六,在同一时间,我又送一枝玫瑰给凯洛琳小姐。第三个星期六,在同一时间又是一枝。当第四个星期六晚上八点时,她很快就开了门,她一定是在等待着我。她的两颊透着红润,头发也不那么散乱了。

我又给她送去了第五枝玫瑰,第二天早晨,凯洛琳小姐又回到教堂弹风琴了。她昂首挺胸,衣襟上别着昨晚送去的红玫瑰。对潘尼曼医生和她娇妻坐的那排座位连看都不看一眼。“多么勇敢,”我母亲说,“多么有骨气!”

接下来的每周周末我都照例送去玫瑰。凯洛琳小姐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现在她有点儿自豪,几乎是一副傲岸自尊的神气,是那种虽然表面上遭受挫败而心里却明白仍然受人珍惜、爱怜的女子的态度。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凯洛琳小姐送花。我把盒子递给她,说:“凯洛琳小姐,我们下星期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不能继续给您送花了。不过,奥森先生说他会继续送花来的。”

她踌躇片刻,说:“吉米,你进来一下。”

我随着凯洛林小姐来到整洁的客厅,她从壁炉架上拿下一个精雕的帆船模型。“这是我祖父的,”她说,“我要送给你。你和那些红玫瑰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快乐,吉米。”

她打开盒子,轻触娇嫩的花瓣。“花瓣虽然无言,却告诉我许多事情。花瓣对我说起星期六的夜晚,快乐的星期六夜晚,告诉我它也寂寞……”“你现在应该走了,吉米,走吧!”

她咬着嘴唇,好像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我紧抓住那个帆船模型,跑到自行车那里。旋风般回到花店,然后做了一件我以前从来不敢做的事情——我去找奥森先生那凌乱的文件夹。幸运的是,我找到了那份记录,只见上面是奥森老爹潦草难辨的笔迹:“潘尼曼,52朵美国红玫瑰,每朵0.25元,共计13元。已全部预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天,我又来到奥森老爹的花店。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奥森老爹还像往常一样在做一个栀子花束。

我跟他闲聊了一阵,随后问:“凯洛琳小姐现在怎样了?就是每星期六晚八点接受玫瑰的那一位。”“凯洛琳小姐?”他点点头,“当然记得。她嫁给了开药店的乔治·霍尔西。乔治那人不错,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哦!”我有点惊讶。但我仍然想让奥森老爹知道我当年有多么精明。“你猜想,”我说,“潘尼曼太太是否知道她丈夫送花给凯洛琳小姐呢?”

奥森老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从来就不太聪明,詹姆斯。谁说送花人是杰弗里·潘尼曼,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那么花是谁送的?”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一位太太,”奥森老爹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栀子花放进盒子,“那位太太说她不愿坐视凯洛琳小姐因为杰弗里·潘尼曼而毁了自己。送花的是克丽丝汀·潘尼曼。”

他最后盖上盒子的时候说:“这才是个有骨气的女人!”

奥利和特鲁芳

——[美国]辛格

一望无垠的辽阔森林里,树木丛生,密密麻麻。每年到了十一月份,通常是很冷的,甚至要下雪了。可相对于以前的这个时候来说,今年是比较暖和的。整个森林里遍地撒满了菊黄、酒红、金色和其他杂色的落叶,谁会以为这不是晚秋呢?经过日日夜夜的风吹雨淋,数不清的树叶飘飘摇摇地落下,为慈蔼的大地母亲覆上一件厚厚的外衣。尽管树都已干枯,可它们仍然散溢出一种宜人的芳香。太阳透过活枝照射着落叶,那些不知怎么从秋天的风暴中活过来的虫子和苍蝇在它们上面爬着。树叶下面的空隙,为蟋蟀、野鼠和那些在泥土中寻找庇护的其他许多动物提供了极佳的隐身之所。

有一棵树,在它光秃的树梢的细枝上残留着两片叶子——奥利和特鲁芳。他们已经熬过了无数个凄风苦雨的寒夜。为什么有的飘落,有的仍留在枝头呢?谁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奥利和特鲁芳认为,这答案就存在于他们伟大的互爱之中。奥利比特鲁芳年长几日,身材也魁伟些,但特鲁芳却更为漂亮和纤弱一些。每逢刮风落雨,或者开始下冰雹的时候,本来它们彼此帮不了什么忙。可奥利仍然抓住一切机会鼓励特鲁芳。当风暴来临,电闪雷鸣,狂风不仅蹂躏树叶,甚至撕裂了整个树枝,这时奥利便为特鲁芳加油:“挺住,特鲁芳!用全力挺住啊!”

在风雨交加的寒夜里,特鲁芳被折磨得毫无生存的渴望:“我完了,奥利,可你一定要挺住!”“为什么?”奥利问道,“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你被吹落,我决不会独自生活的,一定会随你而去。”“别这样,奥利!只要还有一点生存的机会,你就一定要挺住。”“如果你能和我一道留下,我一定努力。”奥利回答,“这样,白天我注视着你,礼赞你的美。夜里我闻着你的香气。否则,要我独立枝头?决不可能!”“你很让我感动,奥利,但你不能盲目啊!”特鲁芳说,“相信你已看得很清楚了,我已不再那么美了。你看我,满脸皱纹,身子萎缩。唯一没有改变的,也就剩下我对你的爱了。”“难道这还不够吗?在我们的全部力量中,最高最美的就是爱,”奥利说,“只要我们之间存在着伟大的互爱,任凭风吹雨打或是电击雷劈,我们都无所畏惧。告诉你吧,特鲁芳,我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深地爱着你哩!”“为什么,奥利?为什么?我已毫无漂亮可言,全身枯黄了呀!”“爱并不是由颜色和漂亮决定的,绿色固然很美,可黄色也有它的迷人之处……”

突然,奥利的声音止住了。特鲁芳几个月来所担心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一阵大风把奥利从枝头刮落了。特鲁芳也开始颤抖和摇晃,就像她很快也要被吹走似的。但是她挺住了。她眼看着奥利在空中摇曳飘落,她无比悲凄地呼唤着:“奥利!回来啊!奥利!”

她话还没有说完,奥利就不见了,混在了零落在地的叶子群中。树上只剩下孤零零的特鲁芳。

要是在白天,不管怎样,特鲁芳还能勉强忍受着失去爱人的痛苦忧伤,可每当到夜幕降临,寒气或暴风雨袭来之时,她就陷入了失望之中。她总觉得所有的树叶的不幸应归咎于枝繁的树干。树叶落了,树干仍然高高地、密集地矗立着,牢牢地把树根扎在地里。风雨冰雹都打动不了它。对于或许会永远生存下去的一棵树来说,这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一片叶子的遭遇又是什么呢?对特鲁芳来说,树干简直就是上帝。树干用树叶遮盖着身躯几个月后,便把它们摇落。它用树液滋养它们,时间则由它的高兴程度而定,随后就任它们渴死。特鲁芳恳求树干为她唤回奥利,再给他一点营养液,但树干却不屑一顾。

没有奥利的陪伴,特鲁芳觉得黑夜特别漫长,特别黑暗,特别严寒。她希望得到他的激励,但奥利无语,也丝毫没见他的身影。

特鲁芳对树干说:“既然你已把奥利摇落,干脆也把我送走吧。”

但连这个请求树干也没有理会。

在一串的痛苦与挣扎过后,特鲁芳开始瞌睡了。但这并不是什么睡眠,而是一种异常的困倦。待到特鲁芳醒来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不再悬挂在树上了。原来就在她打盹的时候,风把她吹落在地。这种感觉与太阳升起时她在树上的感觉截然相反。一切的恐惧和焦虑都已烟消云散。猛然醒来,使她感到一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清醒认识。她明白了,她并不是一片以风儿的多变奇想为转移的叶子,而是整个宇宙的一部分。似是受了一种神秘力量的启示,特鲁芳懂得了她的分子、原子、质子和电子的奇迹——她代表的巨大能量和她也包括在超凡宏图之中。

奥利和特鲁芳互相依偎着,用一种他们从前没有意识到的爱默默地互相致敬。这不是那种单凭机遇和反复无常的爱,而是一种高尚、强大、同宇宙本身一样永恒的爱。从四月到十一月,他们曾经日夜惧怕的结果不是死亡,而是永生。微风轻拂,奥利和特鲁芳徐徐飘升在空中,带着惟有那些自我解放和投身永恒者所能理解的无上幸福,翱翔。

神经

——[俄国]契诃夫

建筑师德米特里·奥西波维奇·瓦克辛从城里回到自己的别墅后,对于刚刚观看过的招魂术表演记忆犹新。瓦克辛夫人参加圣灵降临节祈祷还未回来。于是,他脱下衣服,孤单单一个人躺在床上,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在招魂术表演会上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其实,也称不上是什么招魂术表演,只不过整个晚上谈论的尽是些十分可怕的事情。一位小姐无缘无故地谈起了占卜。从占卜不知不觉地转到魂灵,从魂灵转到鬼魂,从鬼魂又转到埋葬活人……有位先生朗读了一篇关于死人的小说,描写死人如何在棺材里来回翻身。

瓦克辛本人则用盘子施行招魂术,并向小姐们表演如何跟鬼魂谈话。他还顺便招出了自己的舅舅克拉夫季·米罗诺维奇的魂,并在内心里问他:“我是不是该把房屋转到妻子名下?”——舅舅回答说:“若能及时办妥这一切,那当然很好。”“自然界中有许多神秘莫测和令人感到可怕的东西,”瓦克辛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寻思道,“但令人感到可怕的并不是死人,而是那种不可知性……”

已经是深夜一点钟了。瓦克辛翻了个身,从被窝里正好望到神龛前长明灯的蓝色火苗。那火苗闪烁不定,忽明忽暗地照耀着神龛以及挂在对面墙上的克拉夫季·米罗诺维奇舅舅的大幅画像。“唉,在这半明半暗中,如果舅舅的鬼魂忽然出现,那该怎么办呢?”瓦克辛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不,这不可能!相信鬼魂——这是一种迷信,是智力发展不成熟的产物。尽管如此,瓦克辛仍用被子蒙住头,紧紧地闭上眼睛。那具在棺材里来回翻动的尸体,故去的岳母、一位上吊自缢的同事和一位溺水而死的姑娘……,这些画面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瓦克辛竭力想从脑海里驱逐掉这些阴暗的念头,可是他越是一个劲儿驱逐它们,那些可怕的形象就变得越清晰。他感到十分害怕。“鬼晓得这是怎么回事,简直像个孩子一样胆小怕事,真是愚蠢到了极点!”“滴答……滴答……”——墙上的挂钟不停地响着。这时,乡村墓地教堂的大钟敲响了。那钟声缓慢而凄凉,令人心惊胆颤……瓦克辛觉得后脑勺和脊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似乎正有人俯在他的头上粗声粗气地呼吸,他舅舅好像正从镜框里走出来,向他身上弯下腰来……瓦克辛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恐怖。他因恐惧而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后来,当一只五月的甲虫从敞开着的窗口飞进来,在他床上发出嗡嗡的叫声时,他实在忍不住了,便绝望地拽了一下拉铃。“德米特里·奥西波维奇,您有什么事?”时间不长,从门口传来家庭女教师的声音。“啊,原来是您呀,罗扎利姬·卡尔洛夫娜?”瓦克辛高兴地说,“何必要您费心呢?其实让加夫里拉来一下就行了……”“您亲自派加夫里拉进城办事去了,至于格拉菲拉,天一黑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没有在家……您究竟有什么事?”“小姐,我是想说……有这么一件事……请进来呀,别不好意思嘛!我这里很暗……”

于是,身体肥胖、面颊鲜红的卡尔洛夫娜走进卧室,站在屋里等待着。“请坐,小姐……是这么回事……”瓦克辛一边心里想着:我能请她干点什么呢?一边斜睨着舅舅的画像,感到自己渐渐平静下来,“说实在的,我倒有件事想请您办一下……明天要是有人进城去,请您别忘了吩咐他,让他……让他……顺便给我买点做卷烟用的空纸筒……您请坐呀!”“做卷烟用的空纸筒!好吧!您还有什么事?”“我还想……我什么也不想,不过……请坐呀!让我再想想还有什么事……”“一位姑娘待在男人房间里有失体面的……在我看来,您呀,德米特里·奥西波维奇,简直有点淘气,甚至可笑……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您的妻子,您不让一个品行端正的姑娘好好睡觉……我在安茨格男爵家当家庭女教师时,有一次男爵想到我屋里来借火柴,我心里明白他想要干什么……我便把这件事告诉了男爵夫人……要知道,我是个品行端正的姑娘……”“唉呀呀,真是活见鬼,我要您的品行端正干什么?我有病了……我想喝点冰水!您明白吗?我病了!”“我求求您啦……您明白吗?我求求您啦!您干嘛要这么拘束呢,我真不明白,特别是当一个人……得了病的时候?说实在的,您也太会骗人了。在您这种年纪……,您妻子是个正派女人,是个好人,您应该爱她才对!是的!她是个品德高尚的女人!我不想成为她的死对头!”“您是个傻瓜,就是这么回事!您明白吗?您是个傻瓜!”“我明白……为了买点做卷烟的空纸筒,您不肯叫醒仆人……我明白……”罗扎利姬·卡尔洛夫娜说完,转身便走。

瓦克辛和家庭女教师谈过话以后,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为自己的意志薄弱感到惭愧。他把被子拉过来蒙在头上,闭上眼睛。有那么十来分钟,他感到自己还可以忍受,可是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又钻进他的脑海……他啐了一口,摸到火柴,也不睁开眼睛,便点着了蜡烛。可是烛光也无济于事。受到恐惧困扰的瓦克辛似乎觉得墙角里有个人正在望着他,镜框里的舅舅也正在向他眨巴眼睛。“我得把她再叫回来,真是活见鬼……”他暗下决心道,“我要告诉她,我病了……我要请她给我弄点冰水喝。”

于是,瓦克辛第二次拽了拉铃。没有听到回答,他再拽一下,仿佛是对他的拉铃作出回答似的,墓地教堂的钟声又响了起来。他充满恐惧,浑身发冷,一边画着十字,一边咒骂自己意志薄弱,光着脚,只穿一条内裤,急忙从卧室中跑出来,向家庭女教师的房间跑去。“罗扎利姬·卡尔洛夫娜!”他一边敲门,一边用发颤的声音喊道,“罗扎利姬·卡尔洛夫娜!您……睡着了吗?我……有点那个……我病了……我想喝点凉水!”

仍未听到回答。周围一片寂静……

瓦克辛靠着门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开始等待恐惧心理慢慢消失。再回到自己房间吧,他没有那个勇气,因为在他的房间里,神龛前的长明灯一直在不停地闪烁,舅舅从镜框里望着他。可是就这样只穿着内裤站在家庭女教师的门口吧,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有些不方便。该怎么办呢?

已经凌晨两点钟了,恐惧心理一点也不见减少。走廊上一片漆黑,仿佛每个角落里都有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望着他。瓦克辛把脸转向门框,他立刻感到身后好像有人在拽他的衬衫,并拍他的肩膀……“真是活见鬼……喂,罗扎利姬·卡尔洛夫娜!”

仍没有听到回答。瓦克辛犹犹豫豫地推开门,往屋里瞧了瞧。那位品德高尚的德国女人正在安详地睡觉。一盏小灯照着她那浮雕般丰满健壮的躯体。瓦克辛走进屋里,坐在门后一个柳条箱上。由于身边有个正在睡觉的活人,他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恐惧心理也在消失。“就让这个德国女人安详地睡觉吧……”他心里想道,“我要在她这里一直坐到天亮再走……现在离天亮还早着呢!”

为了等到天亮,瓦克辛在柳条箱上蜷缩着身子,用一只手支着头,沉思起来:“哎,人的神经竟这么脆弱!一个有教养有思想的人,居然……鬼晓得这是怎么回事!真叫人感到惭愧……”

他听着罗扎利姬·卡尔洛夫娜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便完全平静下来……

早上六点钟,瓦克辛的妻子做完圣灵降临节祈祷回来了,她在卧室里没有见到丈夫,便去了家庭女教师的房间,想跟她换点零钱,以便付给马车夫车费。一走进德国女教师的房间,她便看到这样一个场面:由于天气炎热,罗扎利姬·卡尔洛夫娜伸展开四肢躺在床上睡觉,而距离这位德国女人的床铺两米多远的地方,她的丈夫正在柳条箱上蜷缩着身子,像个正人君子似的鼾声大作。至于她都说了些什么,她丈夫醒来后脸上露出一种什么样的愚蠢表情,还是让别人去描写吧!我实在无能为力,只好就此搁笔。

伤痕

——[俄国]伊·阿·布宁

八月里一个暖热的夜晚,天黑漆漆的,依稀看得见几颗星星在高空云层深处若隐若现。一辆小车沿着布满厚厚尘土的田野大道徐缓地行驶着。车上坐着两个年轻的乘客——一个小姐和一个青年。幽暗的远处闪亮着一道火光,时而照亮那对平静地跑着的马儿——马儿鬃毛凌乱,套着简便马具;时而照亮着那青年——他头戴便帽,身穿麻布衬衫,稳坐在驾驶座位上。马车快速地行驶着,闪过一片收获后空闲着的田野,向一片黑森森的树林驶去。

昨天晚上,村子里曾响起一阵阵喧嚷声、喊叫声和胆怯的犬吠声。原来,在乡间小木房的农民吃过晚饭后不久,一只咆哮着的狼闯进一家农户的院子,咬死了一只羊。在狗群的吠叫声中,农民们拿着棍子赶了出来,从狼口夺回那只已被拦腰撕裂的羊。

现在,车上的这位姑娘神经质地哈哈大笑着,她擦燃一根根火柴,把它们掷向黑暗的夜色之中,并开心地叫喊:“我怕狼!”

火柴的亮光照耀着青年瘦长而粗鲁的面庞和他那带着兴奋的宽颧骨的脸膛。姑娘长着一副小俄罗斯型的圆脸,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头巾,红色印花连衫裙的领口自在地敞开着,显露出她那圆圆的健壮的脖子。

马车在奔跑中摇晃着,小姐继续擦燃火柴并把它们掷向黑暗的夜色中,似乎没有察觉到那青年正在搂抱着她。他时而吻着她的脖子,时而吻着她的脸颊。当他要吻她的嘴唇时,她推开了他。坐在驾驶座位上的青年好像生气了,带着一点儿傻气地对她大声喊道:“给我火柴!我要抽烟!”“马上给你!马上给你!”姑娘一边叫嚷着,一边又一次擦燃火柴。随后,夜色中闪过一道亮晶晶的闪光,夜被衬托得愈加漆黑了。在黑暗中,马车仍在向前行驶。最后,她让他长久地吻着她的嘴唇。

突然,猛地一下碰撞,他们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马车撞在什么地方停住了。情迷中的青年快速地勒住了马。

在他们右前方的远处,一起火光分外刺目,由于火光的映衬,林子显得愈加黑森森的。那火焰急急地向天空乱窜,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摇晃晃地颤动着,甚至在火前显露出来的整个田野也都好像在那时明时暗的暗红色火光中颤动着。这火光尽管还在远处,但它那流动的炽烈燃烧的烟火的影子却仿佛离小车只不过一俄里左右。火势狂暴地蔓延开来,越来越灼热而可怕地笼罩着愈益宽广的地面,甚至已经看得见黑暗地面上一处即将燃烧尽的屋顶上的红色火网,它的热气仿佛已经扑到了脸上,扑到了手上。

马车就停在被远处的火光所照亮的一座林子前。在树林的阴影下站着三只被火光映红的灰色的狼。它们的眼睛时而闪出亮幽幽的绿光,时而射出火红的光芒,就像那从红醋栗榨出来的热乎乎的红色果汁似的。被惊吓的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蓦地,马发狂似的朝左侧的耕地冲去。手持缰绳的青年朝后一仰倒了下去,马车发出碰撞声,碎裂声,沿着初耕地颠簸着,跳动着……

在耕地上的不知什么地方,马再一次冲腾纵跳,姑娘一跃而起,从吓傻了的青年手中夺过缰绳,她纵身跃上驾驶座。在此过程中,她的脸不知碰在车子上哪处的一件铁器上。就这样,她的嘴角上终生留下了一道轻微的伤痕。当人们问及她的这道伤痕时,她总是微微地一笑。

她回忆起早先的那一个夏天。八月里那个干燥的日子和暗黑的夜晚,打谷场上人们在打谷,新堆的谷草垛发出沁人的气味,那个没有刮脸的青年同他躺在谷草垛上,仰望着那流星发出的瞬息即逝的明亮的弧形光辉……“狼是那样的吓人,马儿在狂奔,”她边回忆边说道,“我急速地拼命地扑了上去,勒住了马——”

再没有什么比这一道——那些一次也不曾领受过她的爱的人都是这样说——像是在嫣然微笑的伤痕更可爱的了。

幸福

——[前苏联]高尔基

有一次幸福离我非常近,我几乎抓住了它温柔的手。

这事发生在一个炎热的夏夜里,当时在伏尔加河畔捕鲟渔民的牧场上,有一大群年轻人正聚集在一起。他们坐在火旁,喝着渔民煨的鱼汤,饮着伏特加和啤酒,谈论怎样更快更好地把世界建设起来。后来,大家都感到身心疲倦,便纷纷跑到已经刈割过的草地上歇息了。

我和一个姑娘离开了篝火。我觉得她又聪明又伶俐。她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她那朴素纯真的感情,总是随着她的谈吐一起流露出来。这个姑娘待一切人都十分温和。

我们肩并着肩,轻轻地走着;在我们的脚下,草茎被踩折了,发出唰唰的声响。天穹的透明酒杯向大地倾泻出醉人的气息。

姑娘一边深深地呼吸,一边说:“多美啊!像非洲的沙漠一样,那草垛就是金字塔。就连热……”

接着她提议,像白天一样,坐在干草垛下浓浓的圆形阴影里。草虫鸣叫着,远处有人悲凉地唱道:“哎,为什么你背叛我?”

我开始热烈地为姑娘讲述我所熟悉的生活,讲述我不能理解的生活。可是,她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晕倒,刹那间我感到惊慌失措,想喊,想求援,但立刻想到我所熟悉的小说中品格高尚的英雄,在这种场合下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就解开她的裙带、短上衣和衣领绦子。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胸脯,好像两个小银杯,凝聚着明月的清辉,倒覆在她的心上。我贪婪地看着,脑子里嗡的一下,如火燎一般想去吻她。可是,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拼命地奔到河边去取水,因为按照圣书上写的,在类似的情况下,万一出事地点没有小溪——这是小说的聪明作者事先设置的,英雄总是跑着找水的。

我捧着盛满水的帽子,像烈马一样在草地上跳着。当我跑回来的时候,害病的姑娘已经醒过来了,正倚着草垛站着。被我弄乱的衣服也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了。

当我将湿帽子递给她时,姑娘用手挡开了,疲乏地说:“不要。”

她离开我,朝篝火边走去,那里有两个大学生和统计员依然悲凉地唱着那支令人厌烦的歌儿:“哎,为什么你背叛我?”

姑娘的沉默使我困惑,我问道:“我没有给您带来伤害吧?”

她简短地答道:“没有。您不是很敏捷。当然,我还是要感谢您……”

我觉得,她不是真诚地感谢。

尽管以前我不是经常见到她,但是打这以后,我们会面的机会更少了。她很快地就从城里完全消失了影踪。

大约过了四年,我在船上又遇到了她。

她住在伏尔加河畔的农村别墅里,正启程回城里丈夫那儿去。她已经怀孕了,穿得漂亮而且舒适。在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长长的金项链,衣服上别着的一枚大胸针,好像佩着勋章一样。她变得更美、更丰腴了,就像快活的格鲁吉亚人在梯比利斯炎热的广场上出售高加索浓葡萄酒的皮囊。

我们亲切地交谈,回忆往事。“您看,”她说,“您看我已经嫁人,可还是……”

夜来了,河面上泛映着霞光;船舷卷起的水沫呈红色筛状的宽阔条纹,隐没在北方蔚蓝的天际。“我已有两个孩子,现在等着生第三个了。”她说道,那骄傲的神情好似行家在谈自己热爱的事业。

她的双膝上放着一袋黄纸包的橘子。“呃,要我告诉您吗?”她问道,黑眼睛里漾出温柔的笑意,“假如那时,在草垛那儿,您是知道的,您要是……勇敢一点……唔,吻我的话……那么我就是您的妻子了……我难道不——喜欢您吗?真是怪人,急着去打水……唉,您!”“我的举止是书上指示的。那时我认为,遵照圣书去做是神圣不可违反的,所以首先就得给昏迷的姑娘喝水。只有等她睁开眼睛,叹道:‘啊,我在哪儿?’这之后才可以吻她。”我告诉她。

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后沉稳地说:“我们的不幸正是在这儿,我们依然想遵照圣书生活……生活——比书本更广博,更充满智慧。我的先生……生活完全不像书本……啊……”

她从纸袋里拿出一只橙黄的橘子,仔细地瞧了瞧,然后皱起眉头,说:“恶棍,真掺了烂的……”

她用笨拙的手势把橘子抛进水中,——我看着橘子打着旋,沉入红色的波浪。“那么,现在怎样呢?还是照圣书生活吗?”

我沉默不语,凝望着岸边染上落日火焰般色彩的沙滩,凝望着更远处那空旷的金红的草地。

在沙滩上,横七竖八地卧着翻倒的船只,像许多大鱼的僵尸。在金黄的沙滩上躺着白柳忧郁的阴影。远方牧场上,干草垛如同小丘似地耸立着,我想起了她的比拟:“像非洲的沙漠一样,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美丽的妇人剥去第二个橘子的皮,以长辈的口气重复着,像是教训我:“是的,我要是您的妻子……”“谢谢您,”我说,“谢谢。”

我是真诚地感谢她。

森林之路

——[前苏联]鲍·萨琴科

列昂尼德·阿基莫维奇从所教学的学校到扎姆霍维耶,只有七公里路。但要穿森林或者像人们所说的走泥沼地。在这条路上,柞树和槭树的顶尖直指苍穹,麻麻癞癞的树干有两、三抱粗;在柞树和槭树中,点缀着细嫩的白桦树和榛林。于是,站在林中,几乎连一、二十步以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

在森林小路的两旁,到处是一块块散发着发霉腐烂气味的泥沼地,蛤蟆在腥臭的死水中蹦来跳去。过了泥沼地又是森林。粗的、老的大树一棵挨一棵,树干上的苔藓蓄着银色的胡须。森林中永恒的阴暗正是由它们始终保持着。

对这片森林来说,锯和斧子还是很陌生的玩艺儿,因此它们依然按照自然界远古的规律生活着。它们生长着,成熟着,树根渐渐衰老,待到末日临头,就栽倒下去,于是在这块地上又不知不觉长出了小树。

在这条路上最大的泥沼地前面,森林仿佛让开了一条道,形成一块林中旷地。战前,这块旷地上有个护林室,现在只剩下被火烧尽的废墟,周围长满了艾草和黑麦丛。这里是路的尽头。

几乎没有人走这条路。有一次,一个同村人在路上碰见了列昂尼德·阿基莫维奇,便问道:“为什么?阿基莫维奇,干吗走泥沼地呢?草地上不是有路吗?……那里多好走啊!”

列昂尼德莞尔一笑,没容对方再问就若有所思地说: “我爱森林……已经习惯走这条路了……”

有一次,领导想把列昂尼德·阿基莫维奇调回扎姆霍维耶学校工作。但使大家惊讶的是,他谢绝了:“我这样很好……走七公里路也是课后休息,不然还没有这个时间呢!”

日子一久,人们便对列昂尼德·阿基莫维奇这种散步不觉得奇怪了。但有时也在猜想:在整个战争期间,列昂尼德一直在这里当游击队员,进行艰苦的战斗,幽僻的森林小路一定会使他浮想联翩。

漫步在林中,列昂尼德·阿基莫维奇没有回忆过去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度过的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也没想起和战友们那些亲切愉快的往事……他天天想着的,是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恋人,她就是在这儿消失的。

那清澈幽蓝的五月夜晚仍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中。空气中溢着苹果花的芳香,他独自徘徊在护林室旁,等待着尼娜的出现。列昂尼德心里想:“到时候我什么也不怕,把一切都告诉她……”可是尼娜却坐在打开的窗户前看书,没有出来。“尼娜,难道你当时丝毫没有觉察到我对你的爱?在学校的晚会上,我一次也没敢靠近你的身旁,也没有决心把想说的话写信告诉你。你也不曾知道,是谁有一次从皮包里偷走了你的照片。”

自从有了尼娜的照片,列昂尼德就一直珍藏着它。无论是在退却的艰难战斗中,还是在负伤后所到的学校里,他总把照片当做未来的幸福的象征带在身上。可是,也正是这张照片毁掉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幻想和爱情。

后来,飞机把列昂尼德运过前线送到游击队去。那里恰好也是他的家乡。夜里,飞机把他空降下来。从小就熟悉的森林在悄悄地絮语,迎接他的到来。隐藏好无线电台,太阳快出来时,他潜到了游击队活动区域,一边执行着任务,一边想念着母亲和村庄,也思念着她——尼娜。

那个早晨异常严峻。雾弥散在灌木丛中,柳莺单调无味地唧唧着,鸽子胆怯地拍打着翅膀,溅起阴凉的露珠。“站住!”柞树下突然传来的发音不清的命令声使列昂尼德从沉思中惊醒。

于是,他迅速寻找退路。冲锋枪声立刻响起,几截小树枝落到肩上。

列昂尼德熟悉这里的森林、泥沼、维季河……头脑里闪出个念头:只要跑到维季河边,就可以脱离危险。于是他从土墩上滑下去,两脚踏进泥潭,稀泥汤在靴子里噗噗地响,身后传来的树枝的咔嚓声和泥水的吧哒声格外清晰。“他们为什么不开枪?”他边跑边揣测着,“他们要捉活的?”列昂尼德跑到河边,脱掉衣服,潜进了维季河。

两小时以后,列昂尼德来到了游击队营部。这时他才想起,衣服里尼娜的照片也落到了敌人手中。

一星期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列昂尼德探望了母亲。老人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牛奶端上了桌,晚饭剩的凉土豆也拿来了,还从前室取来了脂油。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村里和游击队的新鲜事。

天快亮了,列昂尼德该走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没好意思打听尼娜的事,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妈妈,尼娜现在在哪儿?尼娜·卢昌卡?”

列昂尼德久久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她不在了,儿子……昨天……被德寇绞死了……说她与莫斯科有联系。在一个伞兵的衣兜里发现了她的照片,看来是派人和她联系……审讯时她一声不吭,没有出卖任何人……”

列昂尼德·阿基莫维奇漫步在森林之路。

夏天渐渐逝去,仙鹤忧愁哀鸣的秋天接踵而来,随后又雪花飞舞,寒风呼啸……四季没有停止,而列昂尼德·阿基莫维奇却仍在这条路上——德寇把尼娜送到死亡的路上,走着,走着……

狗的嗅觉

——[前苏联]左琴科

商人耶列梅·巴布金的貉绒皮大衣被盗了。他大声地嚎叫起来。您知道吗,丢了大衣他是多么心疼啊!“公民们,”他说,“那件大衣实在太好啦,真可惜呀!钱我倒不在乎,我一定要把那个贼抓到,并且要当面把唾沫啐在他的脸上。”

于是,耶列梅·巴布金打电话请来了刑事侦探和警犬。侦探头戴便帽,缠着裹腿,手里牵着条警犬。这条狗一点也不讨人喜欢,样子难看极了,棕黄色,尖嘴脸。

此时,这里已经围了一大群人。

侦探使劲拍了一下警犬,让它嗅了嗅门边的足迹,说了声“嘘”,自己就站到一旁去了。狗嗅了嗅空气,望了望人群,眼睛突然盯住五号住宅的老太婆克拉。它走到她跟前,嗅她的衣襟,老太婆急忙闪到人群后边,警犬在后面跟着。老太婆往一边躲,警犬就扑向她,一口咬住她的裙子,死也不放。“我被抓住了,”老太婆说,“我不抵赖。我搞了五桶酒曲这是真的,还有一套酿酒的家什,这也不假。东西都在浴室里,您把我送民警局吧!”

人们当然都惊叹了一声。“大衣呢?”侦探问道。“什么大衣呀,”老太婆说,“我可一点也不知道,见都没见过。其他那些倒是真的。您把我带走吧,您处罚我吧!”

于是,老太婆被带走了。

侦探又牵起警犬,拍了它一下,“嘘”了一声,自己闪到一边。

警犬嗅了嗅空气,向四周望了望。突然走到公寓管理员跟前。公寓管理员吓得脸色苍白,往后便倒,跌了个手脚朝天。“你们把我捆起来吧,好心的人们,有觉悟的公民们。”他央求道,“我收了水费,可我自己却把那些钱都乱花了。”

住户们当然都向公寓管理员猛扑过去,把他捆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警犬扑到七号房主跟前,扯住了他的裤子。

这位公民吓得脸色苍白,倒在众人面前。“我有罪呀,我有罪。”他说,“我把劳动手册上的年龄改了一年,我这坏蛋本来该参军服役去保卫祖国,但我却呆在七号房里享受电器设备和其他公用福利。的确是这样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人们不禁大惊失色,暗暗地想:“这狗真叫人莫名其妙!”

商人耶列梅·巴布金眨了眨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掏出钱递给了侦探。他说:“真见鬼。我的貂绒皮大衣丢了算了,算啦……”

可是警犬却走过来了。它站在商人面前,摇着尾巴。吓得商人耶列梅·巴布金手足无措,躲到一边,而狗却跟着他。走到他跟前,闻他的皮鞋。

商人脸色苍白,垂头丧气地说:“我是个畜生,是个骗子。这样看来老天爷真是有眼呀!诸位,大衣不是我的,是我从我兄弟那儿骗来的。哎呀,我算完啦!”

人们再也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呼地一下四散奔逃。警犬也顾不上闻空气了,一下子就扑倒了两三个,咬住不放。

这些人都坦诚地认罪了。一个用公家的钱赌过牌,一个用熨斗揍过自己的老婆,第三个说的话要是写出来,实在有伤大雅。

人们都逃之夭夭了。院子里除了警犬和侦探,空无一人。突然,警犬走到侦探跟前,摇着尾巴。侦探脸色发白,伏倒在警犬面前。“你咬我吧,好兄弟!”侦探忏悔道,“你的狗膳费是三十个卢布,可我却揩了二十卢布的油……”

后来我怕惹火烧身,也赶快溜之大吉。因此我也不大清楚最后的结局。

羡慕

——[俄罗斯]鲍·克拉夫琴科

突然,一阵哭声在房间里响起,虽然不大,但却使斯捷潘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妻子,感到不解和惊奇。于是拖长了声音问:“这是谁在哭?”“是儿子。”妻子迟疑不决、满脸惊慌地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儿子的房间。“儿子?你得了吧!”他感到很难相信,于是挥了挥手说,“小时候用皮带抽他都不流眼泪,现在怎么……”

妻子不听他的推测,急忙进了儿子的房间,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斯捷潘哼了一声,注意听屋里的动静。从屋里传出了妻子发抖的声音:“你怎么啦,米申卡?你别哭呀……”“你别哭,你别哭,给你买个白面包,你要是再哭……”斯捷潘一面摊开面前的书,一面摹仿着妻子的腔调说讽刺话,“呸!你最好再给他拿条手绢,给他擦擦眼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还动不动哭天抹泪的……这也算是个男子汉吗?”

愤怒使斯捷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斯捷潘活了四十岁,曾多次听到女人的哭泣,但看到男人抹眼泪却只有唯一的一次,而且是他在森林里工作时偶然发现的。他的队长——一个忧郁而刚毅的人,躲开所有的人,无声地哭泣,如果不是看到那颤抖的双肩和好久没有剃过的胡须上挂着的大滴泪珠,谁也不会想到他是在哭……但那是个岁数较大的人,而米申卡……

斯捷潘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注视着窗外,心里琢磨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哭鼻子呢?和别人打架了?不对,已经过了那个岁数。是为了女孩子吗?大概是,不会是为了别的……”

他突然记起来了,有一次他看见儿子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那女孩长得平平常常,两只眼睛,两个耳朵,和别的女孩子一样……

想到此,斯捷潘把烟戳在烟缸里,很响地踩着地板走向儿子的房间,然后猛地一下子推开了门。

此时,儿子坐在桌旁,脸埋在双手里,肩膀不住地抽动。妻子坐在旁边,身子靠着他,用手抚摸着他的背。“怎么哭鼻子啦?”斯捷潘一边问一边扑通一声坐到椅子上。随后,他看了看妻子,说:“是不是那女孩子离开他了?”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么点事?!你发昏了?女孩子太少还是怎么的……你瞧,”斯捷潘指着窗外接着说,“她们成群结队。你只要吹个口哨……怎么?你瞧我干什么?我不是你妈,眼泪打动不了我!更何况是你这种眼泪。”他对儿子的哭泣感到愤怒,搔了搔鬓角,又说道,“傻瓜!你现在坐在这里难受,而她也许和另外的漂亮小伙子在逛大街呢!她不愿意理你,你抹眼泪又有什么用呢?我像你这么大可不是这样。你妈妈也背着我和别人……可结果又怎么样?我决不会跑去找她的,没那回事!她自己乖乖地回来了!再也不那样了。而你呢……你还要给她写信,什么‘亲爱的柳辛卡,我多么爱你,而你欺骗了我……’呸!你怎么不吭声?啊?”说到此处,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儿子,挥了一下手,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说,“你不是个男子汉。太感情用事了!”说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斯捷潘抽起了烟,他久久地凝视着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心中逐渐充满了一股由儿子的眼泪引起的甜甜的扯不断的羡慕之情……

美丽的女店主

——[德国]歌德

每当我经过一座小桥时,总有一个美丽的女店主——她的店铺招牌上有两个小天使——深深地反复地向我鞠躬,然后尽量从远处目送我渐渐远去。而且五六个月以来一直是这样。她的举动使我感到奇怪,我同样也打量着她,并且认真地向她表示感谢。有一回我从枫丹白露骑马前往巴黎。当我再次踏上这座小桥时,她走到商店门口,并在我路过时对我说:“先生,您好!”

我一边回答她的问候,一边继续前行。当我偶尔回头望一眼时,发觉她仍然向前探着身子,以便能看到越来越远的我。

跟随我旅行的是一个仆人和一个情书传递者。我本来打算当天晚上派他们返回枫丹白露给几位女士送信。仆人按照我的吩咐下马向着那位年轻妇女走去,以我的名义告诉她,我早已注意到她想看见我和问候我,倘若她希望进一步认识我,我愿意按她要求的地点去探望她。

她告诉仆人,她原本未指望他会给她带来更好的消息。她愿意到我为她指定的地方去,但是我必须同意一个条件——准许她与我在一个被窝里度过一夜。

我接受了这个条件,于是问仆人,是否了解有什么可以用来作为我们的约会之所。他回答说,某一个老鸨那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过他劝告我,先让人把我住所里的床垫、被子和床单送到那里去,因为到处都有疫病流行。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并命令他快点行动,他保证说,一定把床给我铺得舒舒服服的。

当天晚上,我如约而至。在那里,我看到一位非常美丽的妇女,她大约二十岁,头戴精巧的镶边睡帽,身穿一件华美的衬衣和一条绿色毛料短衬裙,肩上裹着一件拍粉时用的披衣,脚上着一双拖鞋。她让我一见钟情。

最初我有些放肆,想冒昧从事,她以十分巧妙的方式拒绝了我的抚爱,同时还提出了一点要求。我满足了她的要求。可以这样说,在我所认识的女人里,她是最可爱的,也是让我享受最多快乐的。第二天早晨我问她:“我是否可以再一次见到你,因为我星期天才从这里动身,我们可以一起度过从星期四夜晚到星期五清晨的这段美好时光。”

她回答我说,毫无疑问,她比我更迫切地希望能再一次约会。但是,如果我不是整个星期天都留在此地,她不可能再来,因为只有在星期天和星期一的夜里她才能再见到我。

当我表示有困难时,她说:“您大概此刻已经对我感到厌恶,所以就想星期天出外旅行。不过您将很快又会想念我,而且您肯定会多留一天,好与我一起共度良宵。”

我轻而易举地被她说服了,我答应星期天留在这里,并让她那天夜里仍旧到老地方见我。她回答我说:“我知道得相当清楚,先生,为了您的缘故,我才到这种有损名声的龌龊之地。我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这样做,完全是因为我心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热望。只要能与您在一起,任何条件我都可以接受。我到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来,是出于我狂热的爱情。不过,倘若再让我第二次到这个地方来,我会把自己看成一个娼妓。除了我的丈夫和您之外,只要我再委身或渴望得到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但愿我不得好死!然而一个人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尤其是为了一个巴松皮埃尔式的男人!为了他的缘故,我来到这座房子,为了一个男人,一个由于他的光临而使这种地方也能蓬荜生辉的人。如果您还愿意见我一次,那么请您到我姑妈家。我将在那里接待您。”

她仔仔细细地向我描述了那座房子的特征,接着又说:“我从十点钟开始等您,我愿意一直等到午夜,甚至还可以晚一些。我让门开着。您进来后首先会发现一个小走廊,您不要在那里停留,因为临走廊是我姑妈的房门。然后您会立刻见到迎面的一截楼梯,您沿楼梯而上,我将在二楼张开双臂欢迎您。”

于是,我让手下人把屋子收拾好,带着我的东西先走一步。我自己则迫不急待地期盼着星期天之夜,那时我将再次见到美丽的小妇人。

在星期天晚上十点钟时,我已经到达指定地点。我立即找到她向我描述过的那扇门,但是门锁着,整座房子里都有光,有时简直像火焰一样,仿佛在猛烈地燃烧。我心急如焚,开始敲门,通报我的到来。但是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问我,谁在外面。

我于是返回,在几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最后,又走回到那座房子前。此时,门开着,我急忙穿过走廊上了楼梯。但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发现屋子里有一些人在烧床上的草垫。大火照亮了整个屋子,借着火光我看到桌子上伸展着两具一丝不挂的尸体。我急忙往后退,往外走时撞见几个掘墓人,他们问我找什么。我拔出了剑,因为这样可使他们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无法做到对所见到的古怪的情景无动于衷。回到家里,我一口气喝了三四杯酒,在德国,酒被看成是消除晦气的灵丹妙药。在我休息过后,第二天我踏上旅程前往洛林。

旅行归来后,我尽一切努力想打听出一点有关这位妇女的情况,但均没有一丝信息。我甚至去了挂着两个天使标记的小店,那里的伙计也不知道在他们之前谁在这里居住过。

西班牙的婚礼

——[法国]梅里美

在昂迪雅尔市郊的一座美丽的小农庄里,一场隆重的结婚典礼正在进行着。小农庄里有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摆满美味佳肴的餐桌就设在树下。那丰盛的菜肴、交错的杯盏,几乎要把桌子压碎。来宾们向新郎、新娘祝贺以后,就来到桌前坐下。院内的茉莉花和柑树上开满的白花,混合着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浓郁的清香。

突然,一位持枪的男人从树丛中策马而出,马儿径直朝住宅方向驶来。到达住宅门前,来人勒住马匹,敏捷地跳下马,向桌前的客人们举手行礼,然后把马牵进了马棚。其实宾客早已到齐,但在西班牙有个风俗,凡有过路的人来参加庆典,都应热情接待,更何况此人衣着不凡,好像是个很有身份地位的人物。新郎急忙起身,热情地迎上去,邀请来客赴宴。

此时宾客们交头接耳,互相低声询问着这位陌生人的来历。只有坐在新娘旁边的昂迪雅尔农庄的公证人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如同死人一般。他想站起来,但双膝打弯,两腿根本无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这时,一位长期被怀疑从事走私活动的来客,走近新娘,悄声说:“他叫诺斯·马里亚,大概是来这儿闹事的,他跟公证人有仇!”

诺斯·马里亚要干什么呢?让公证人跑掉根本没有可能,因为诺斯·马里亚会很快发现他的。叫人逮捕他也是行不通的,他的同伙肯定就在附近,况且他身上还带着匕首,腰里插着手枪。新娘想到这里问道:“公证人先生怎么得罪过他呢?”“唉!根本没有得罪过他。”

旁边一位客人低声说:“两个月前,公证人曾对他的佃农说:“如果有朝一日,诺斯·马里亚来向我要酒喝,我要往酒里放一大块砒霜。”

当新郎陪着陌生人来到餐桌前时,宾客们还都敬候着。

诺斯·马里亚先朝公证人扫了一眼,公证人立刻被那恶狠狠的目光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如同得了疟疾一般。然后他径直朝新娘走去,非常文雅地向新娘行了个礼,并要求新娘在婚礼上能和他跳舞。新娘非但没有拒绝,而且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诺斯·马里亚拿起一个软木板凳,毫不客气地坐在新娘与公证人的中间。公证人此时紧张得几乎要晕倒了。

宴席开始之后,诺斯·马里亚一直警惕地注视着他的邻座。当来客们品尝着美味的陈年美酒时,新娘端起一杯斟满西班牙名酒“蒙地拉”的酒杯,先凑到自己的唇边咂了一下,然后举到诺斯·马里亚面前。

在西班牙的风俗中,这一举动是酒宴上人们对自己所尊敬的人的一种礼节,被称为“特殊关照”。遗憾的是这种风俗早已在西班牙的上流社会消失了。这里当然也不例外,一切民族习惯均被废弃了。所以,新娘此时的这一举动,倒显得有些过分殷勤。

诺斯·马里亚非常感激地接过酒杯,连连向新娘致谢。而新娘却战战兢兢地凑到了他的耳边,腼腆地说:“请您看在我的面上,饶恕了他吧!”“不行!”诺斯·马里亚嚷道。“我求您忘记过去的事吧!您到此地来,可能是不怀好意的,但为了我的幸福,也为我的婚礼顺利进行,请您答应我,饶了您的敌人吧!”新娘很悲伤地恳求着。

诺斯·马里亚凝视着无助的新娘那双哀怨的双目很久,然后转身向浑身哆嗦成一团的公证人说:“你应该感谢新娘,公证人!要不是她的话,我马上就把你杀掉。”

诺斯·马里亚随后斟满了一杯酒,端到公证人的面前,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继续说道:“来!公证人,为我的健康干杯!这酒不坏,而且不是毒酒。”

此时,公证人可怜极了,颤抖着喝下那杯酒,犹如咽下一把钢针。“来吧,朋友们!跳起舞来吧!新娘万岁!”诺斯边嚷边敏捷地站起身,跑去寻来一把吉他,即兴演奏了一曲,向新郎、新娘表示祝贺。

晚宴即将结束,诺斯还继续跳着。他是如此热情奔放,以致使一些妇人一想到像这样一个迷人的小伙子不知哪一天就会被送上绞刑架时,不禁眼里涌满了怜悯的泪水。他跳着、唱着,并且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午夜时分,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出现了,她衣衫褴褛得几乎全身裸露,她急匆匆地朝诺斯·马里亚走去,然后急促地跟他说了几句吉普赛黑话之后,诺斯的脸上现出了惊慌的神色,他立即朝马棚跑去。不一会儿,就牵着他那匹健壮的骏马回来了。他走到新娘跟前,诚恳地说:“我以我的生命向上帝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这是我多年来最幸福的时刻。请您接受一个想把一座宝矿都献给您的、一个可怜的魔鬼送给您的小小礼物吧。”说着,他把一只漂亮的戒指捧到新娘面前。“诺斯·马里亚,”新娘感激地说道,“只要我这里还有一块面包,那一半就属于你!”

诺斯同所有的客人握手告别,包括公证人在内,然后飞身上马,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里了。这时,只有公证人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

半个小时之后,小农庄里来了一队保安士兵,但没有一个人说看到过他们要搜寻的人。

柠檬女

——[日本]川端康成

她唯一奢侈的嗜好就是用柠檬化妆。所以她的肌肤不但白皙细嫩,而且似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她把柠檬切成四片,把其中的一片挤成液体,这是一天的化妆液。剩下的三片用薄膜纸将切口蒙上,珍惜地贮存起来。倘若不靠柠檬液那凉爽的刺激,让她的肌肤冰凉,她就感受不到是清晨。她背着恋人,在乳房和大腿上抹上果汁……接吻以后,男的说道:“柠檬。你是从柠檬河里游过来的姑娘……喂,我舔到柠檬就想吃橙子哩。”

于是,女子拿了一枚五分的白硬币去买小橙子。也正因为如此,她不得不放弃享受浴后将柠檬液涂抹在肌肤上所感到的喜悦。他们家中,除了一枚白硬币和柠檬的清香以外,一无所有。她连旧杂志也不能卖掉,因为恋人要摞起来当做桌子,而且在徒然地撰写长篇戏剧。

恋人说:“这剧本里我为你写了一幕,给你安排了柠檬林的场景。我没见过柠檬林,在纪伊却见过黄色满园的蜜柑山。在秋天,那里有许多从各地前来参观的游客。在宜人的月夜下,衬着月光,蜜柑恍如鬼火,星星点点地浮现出来,简直像是梦中的火海。与蜜柑的黄色相比,柠檬的黄色更明亮,更是温暖的灯火。在舞台上,倘若能表现出这样的效果……”“是啊!”“你觉得没有意思吗?……当然,这种南国式明朗化的戏剧我是不会写的。要不是待到更出名、更发迹以后……”“人干嘛非得出名、发迹呢?”“否则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指望出名、发迹了。”“人何苦一生只求出名、发迹呢?出名、发迹了,又有什么用?”“唔,就凭这点,你也是新潮派的一员呀。如今的学生敢怀疑一切,甚至连自己立足的根基是可恨还是不可恨都表示怀疑哩。他们知道必须摧毁,而且也将会摧毁这个根基。想要出名、发迹的家伙,必须在知道将会摧毁的基础上架起云梯。这样一来,爬得越高就越危险。知道会怎样,连他自己也明知如此,但仍想硬往上爬。何况,现在所谓出名、发迹就是昧良心。昧良心是我们时代的潮流。贫穷而暗淡无光的我是另一种老顽固。尽管贫穷,但能像柠檬般明朗,这也就是一种新潮呢!”“男人大都认为只要出名、发迹就好,一心就是想出名、发迹……女人却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穷人的情侣,一种是富人的情侣。而且,我只能是一个穷人的情侣罢了。”“太夸张了吧!”“然而,你一定会出名、发迹的。真的,我观察男人的眼光,犹如命运之神,绝不会有错的。你肯定会出名、发迹的。”“接下来就把你抛弃吗?”“一定的。”“就因为如此,所以你就不想让我出名、发迹吗?”“怎么可能呢。不论谁出名、发迹,我都是非常高兴的。我自己就好像一个孵着出名、发迹之卵的鸟巢。”“别发牢骚,回忆先前的男人并不是一桩愉快的事。就说你吧,光从你用柠檬液化妆这一点来看,也够得上是贵族哩。”“哟,瞧你说的。就算一个柠檬值一角钱,切成四半,每份只值二分五厘嘛。我一天只花二分五厘。”“既然你这么喜欢柠檬,你死后,我在坟前给你种棵柠檬树好吗?”“那太感谢你啦。我常常幻想:我死后可能连石碑都不立,充其量立一块穷人的木牌。不过,可能会有些成名、发迹的人物,身穿晨礼服,乘坐汽车来参观我的坟地吧。”“请不要提那些成名发迹的男人的事吧。让那帮成名、发迹的幽灵统统下地狱吧!”“好吧。但请你记住一点,你很快就会成名、发迹啦。”

犹如她所预料的,她那犹如命运似的信念是不会动摇的。确实如此,她面试男人的眼光一直很准确。无出人头地才能的男人根本无缘做她的恋人,当然,她也不会看上的。

她第一个恋人,是他的表兄。表兄原先有个富有的表妹作未婚妻。他抛弃了这个富有的未婚妻,同她住在一所简易公寓的二楼上,他们一贫如洗。大学毕业那年,他通过外交官考试,以名列第三的成绩被派往驻罗马大使馆。富有的表妹的父亲低头央求她,她就退出了情场。

她的第二个恋人,是一个学医的穷学生,后来他抛弃了她,与给他提供医院建筑经费的女子结婚了。

她的第三个恋人,是一个穷收音机商。当发迹以后,他说,从她的耳朵长相来看,他的钱财会流走的,于是他将坐落在背巷的店铺迁到大街上,而背巷的房子原来是他的小老婆的家。就这样,她连同他当年的贫穷时代一起被搁置在背巷里了。

她的第四个恋人……第五个恋人……

她的穷戏剧家恋人,自从一些激进派的社会科学研究家频繁进出他的家之后,他终于写完了一部长篇戏剧。他履行了诺言,写了柠檬林。柠檬林是全剧的尾声,然而他在现实社会中无法找到明亮的柠檬林。在他所说的根基颠倒过来之后的理想世界中,只有在这片柠檬林中,男女主角才能得以相会和倾谈。然而,他写是写了这部戏剧,却同一话剧团的名演员坠入了情网。按照惯例,柠檬女又退出了情场。正如她所说的那样,他也出名、发迹了,爬上了天梯。

她接下来的一个恋人,是一名经常到戏剧家家里高声大喊大叫的职工。但是,也许上帝赋予她观察男人的感觉是有限的缘故吧。的确,这个男人不仅没有出名、发迹,而且他还作为煽动者,失去了职业。她丧失了观察男人的感觉,这是她活生生的感觉。然而,她是犯了某种意味深长的判断上的错误,还是对出名、发迹感到厌倦了呢?

为她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戏剧家的戏堂而皇之地搬上了舞台。扮演女主角的是他的新恋人,他从她的台词中感到她在模仿柠檬恋人时口吻。这出戏以辉煌的成功宣告结束的时候,戏剧家把这戏尾声时舞台上的柠檬果全部装上了汽车,向柠檬女的墓地疾驰而去。然而,在她的木牌前,大概已有人上供了吧,点燃着犹如柠檬的层层叠叠的灿灿的灯火,恍如一层层摞起的十三日之夜的月亮。戏剧家见此情景,喃喃地自语:“原来在这种地方也有柠檬林啊?!”

兄弟

——[日本]岛崎滕村

此时,在旁边听着的弟弟已不耐烦了,因为嫂嫂总是唠唠叨叨地说话。就像本来是讲雷门的事,可是她偏要先从新桥扯起。开始,他用“嗯、嗯”、“然后又怎么样了”之类的话搪塞一下,后来他实在应付不下去了,就很无礼地打断了嫂嫂的谈话:“山胁不能再照顾阿吉了,是这个意思吗?”

嫂嫂苦笑着说:“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呀。山胁也是个赋闲的人,倒也很愿意照顾阿吉。但是无论怎么说,阿吉终究是个很拖累人的病人呀,物价又一个劲儿地上涨。”嫂嫂想了想又接着说:“听说阿吉也有点过分呢!山胁跑来说,以前对付着吸烟丝就行了,最近却提出要吸纸烟,没办法,只好买来给他了。现在是每天吸两盒朝日牌香烟。……”

嫂嫂说着说着又要扯到别的地方去了。弟弟急忙插话说:“如果有十元的话,阿吉的生活过得去了吧?”“问题就在这儿呀!山胁说如果每个月不多给两元的话,他照顾不了阿吉的生活。”

弟弟摸着下巴说:“你看这样行吗?嫂嫂,你把阿吉接来照顾,我每个月拿十二元,这对你来说岂不是更合算了吗?”

听到这话,嫂嫂消瘦的身体明显地颤栗了一下,说:“算了吧!让我和阿吉住在一起,那我死也不干。”

这时候,弟弟恍然明白嫂嫂特意从下谷来此的用意了。“就这么办吧,请你告诉山胁。”弟弟沉吟了一下说,“难为嫂嫂跑了一趟,今天可实在没办法。”

弟弟的妻子这时候进来了。弟弟转身对妻子说:“你先拿两元给嫂嫂,剩下的让阿吉来取吧!你把衣服拿来,我现在出去一趟。”

弟弟离开了长火盆,开始换衣服。妻子从壁橱的柳条包里拿出几双洗干净的布袜子,一边看一边笑着说:“出一两趟门,就不穿了,有多少双也不够啊!”

尽管妻子这么说,仍从里边挑出一双好一点的递给了丈夫。弟弟漫不经心地扯断了连缀的线,硬将皱巴巴的布袜子套到自己的脚上。“嫂嫂,库页岛那边有信吗?”弟弟一面扣着袜扣一面问道。“前些日子来信了,说工作挺好,——还向大家问好。”“只要他好好干就行了。”“是啊,我也这么想呀!”“还没往家里寄生活费吗?”“才刚刚到外边干活一年,怎么可能呢!”

弟弟戴上夹帽子,离开嫂嫂,随后走出家门。

弟弟来到哥哥在工地的公寓里。正巧哥哥刚打完电话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哥哥说要写封信,就伏在桌子上,急急忙忙地挥动着笔杆,然后又从头到尾把写完的信看了一遍,封上口,在拍拍手叫人的同时,把身子转向弟弟。并对进来的公寓的女仆吩咐道:“这是封急信,马上给我投送出去。”

待女仆走后,哥哥打量着弟弟。

弟弟说:“今天我来有点事。”“哦,等等!”哥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新的装着点心的铁盒子说,“这是别人送的,来,尝一块。”

哥哥已经有些秃头了,而弟弟的黑发里也早已夹杂着白发了。这几年以来,兄弟两个一直承担着住在下谷的嫂嫂一家人和阿吉这个不幸的弟弟的生活费用。从一定程度上讲,哥哥的秃头和弟弟的花白头发就是这段历史的斑斑痕迹。“哥哥,想请你先垫一下阿吉那份生活费……”弟弟说,“我这个月太拮据了。”“哎,你也竟至如此!”哥哥苦笑着说,“我满以为你应付得了呢,这个月我也没给下谷那边送费用。哈哈哈哈哈!都困难到一块儿去啦!”“忘了告诉你了,山胁又要求增加费用了。刚才嫂嫂来说了这个意思,我已经答应了。”“阿吉真是个使人操心的家伙呀!可他终究是个活着的人嘛,如果是个野兽的话,那家伙早就让别的野兽吃了,这是一定的。”说着,哥哥捋起袖子,又接着说,“唉,话又说回来了,他的思想方法就是错误的。既然是个窝囊废,就应该像个窝囊废似的,老老实实地听从大家的安排。残废到那样,还动不动要责难别人。”“刚才我和嫂嫂商量:把阿吉接到她那儿,这样在经济上岂不是对她更合适吗?可是嫂嫂说:算了吧,若和阿吉住在一起,她宁愿死掉。”“受照顾的人还说这种话!”“唉,说起来阿吉也真够可怜的了!”弟弟说着,又改变了语气,“我的岳父指责说,我们这样帮助兄弟是不对头的,哪有借钱帮助人的道理。”“这也有一定的道理。”哥哥爽快地笑着说,“确实,你岳父靠不屈不挠的创业劲头起家。这也是你岳父所以能获得成功的原因。当然啦,他说的也只是一种见解罢了。而我呢,也有我的看法。我在公寓住了十多年,尽管世人认为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但是我不记得我麻烦过任何人,一个硬币我也从来没有从哥哥那儿要过。尽管这样,我还是帮助了下谷的嫂嫂一家人。总之,我是在尽力而为。”“这种事一个月两个月算不了什么,但是如果长年累月的话,可就有困窘的时候了。”“可不是嘛,真有困窘极了的时候呀!”

既然哥哥的情况不允许,弟弟站起来,准备再到别处去借钱。“你看,特意来一趟,实在抱歉。”哥哥说,“喂,等等,我把这些点心分分,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弟弟把哥哥给的点心包放进袖兜,离开了公寓。

阿吉已经四十岁了,整日对着冰冷的墙壁,寂寞地卧着病躯。给吃的就吃,不给吃的就不吃。不知什么时候,阿吉开始对世事不闻不问,像生活在黑暗里的墙壁似的,在打发着日子。只要是一想到阿吉,弟弟的眼前必定同时浮现出那堵冰冷的墙壁来。可以这样说,墙壁就是阿吉的一生。而且一想到世上还有阿吉那样的人,弟弟便不由得为自己的奔波忙碌而感到可笑起来。但是,又觉得只要是阿吉活着一天,就不得不养活一天。

那天,弟弟也因为还有别的事,风尘仆仆地跑了整整一天,才好容易凑够了钱回到家里。

次日,按照约定,嫂嫂的女儿来拿照顾阿吉的生活费。当弟弟从钱包里拿出十元交给她的时候,却反而觉得受到了阿吉的嘲笑:“虽然兄弟很多,却都不够意思啊!”

“恶”的化身

——[日本]芥川龙之介

沐浴着盛夏的阳光,雌蜘蛛在红月季花下凝神想着什么。

空中响起振翅的声音。不久,一只蜜蜂落到了月季花上。蜜蜂振翅的余音,仍然在寂静的白昼的空气里微微地颤抖着。

不知什么时候,雌蜘蛛蹑手蹑脚地从月季花下边爬出来。蜜蜂这时身上沾着花粉,把嘴插进藏着蜂蜜的花蕊里。

几秒钟过去了,其间充满了残酷和沉闷。

在红月季花瓣上,几乎陶醉在花蕊里的蜜蜂的身后,慢慢露出了雌蜘蛛的身子。就在这一刹那,蜘蛛猛地跳到蜜蜂头上,死死地咬住不松口。蜜蜂一边拼命地振响着翅膀,一边狠狠地蜇敌人。由于蜜蜂的扑打,花粉在阳光中纷纷飞舞。

短暂的斗争马上就结束了。

不久,蜜蜂的翅膀不灵了,接着脚也麻痹起来,长长的嘴最后痉挛着向天空刺了两三次,这是和人的死并无不同的残酷悲剧的结束——瞬间之后,蜜蜂在红月季花下,伸着嘴倒下来了。翅膀上、脚上都沾满了喷香的花粉……

雌蜘蛛开始静静地吮吸蜜蜂的血,一动也不动。

在重新恢复起来的白昼的寂静中,不知羞耻的太阳光透过月季花照着这个在屠杀和掠夺中取胜的蜘蛛。它几乎是“恶”的化身一般,灰色缎子似的肚子、黑琉璃一般的眼睛以及好像害了麻风病的、丑恶的硬梆梆的节足,趴在死蜂身上,使人毛骨悚然。

这种悲剧极其残酷,而且以后不知要再发生多少次。然而,在喘不过气来的阳光和灼热中,红月季花每天仍在争奇斗妍。

没过多长时间,也是在一个大白天,雌蜘蛛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钻到月季的叶和花之间的空隙,爬上一个枝头。在地面上酷热的空气的蒸烤下,枝头上的花苞将要枯萎了,花瓣一边在酷热中抽缩着,一边喷放着微弱的香味儿。雌蜘蛛爬到花苞和花枝之间,然后开始不断地在二者间来回往返。不久,洁白的、富有光泽的无数蛛丝,缠住半枯萎的花蕾,并渐渐地拉向枝头。

不久,一个的圆锥体的蛛囊出现在这里,好像绢丝结成的,在盛夏的阳光的反射下,白得耀眼。

巢做完以后,雌蜘蛛就在这华丽的巢里产下无数的卵。接着又在囊口织了个厚厚的丝垫儿,自己坐在上面,然后又张开类似顶棚的像纱一样的幕。幕完全像个圆屋顶,只是留一个窗子,从白昼的天空把凶猛的灰色的蜘蛛遮盖起来。但是,产后身体瘦弱的蜘蛛躺在洁白的丝垫中间,一动也不动,月季花也好,太阳也好,蜜蜂的振翅之声也好,好像全忘记了,只是专心致志地沉思着。

几周过去了。

这时在蜘蛛囊巢里,无数在蛛卵中沉睡着的新生命苏醒了。最先注意到这件事的,是那只在白色丝垫上,断食静卧的母蜘蛛,它已经衰老很多了。雌蜘蛛感觉到丝垫下面不知不觉地蠢动着的新生命,于是慢慢移动着软弱无力的脚,艰难地把母与子隔离开的囊巢顶端咬开。随后,无数的小蜘蛛不断地从这儿跑到大厅里来。

接着,小蜘蛛马上钻过圆屋顶的窗子,一哄涌上通风透光的月季的花枝。它们的一部分好奇地爬进喷着蜜香的层层花瓣的月季花里去;一部分已经纵横交错于晴空之中的月季花枝之间,开始张起肉眼看不清的细丝;还有一部分拥挤在忍着酷暑的月季的叶子上。假如这帮小家伙能喊会叫,它们一定会在这白昼下的红月季花上举办最狂爆的晚会,让欢愉声充斥整个白昼。

此时,在巢囊里,瘦得像个影子似的母蜘蛛寂寞地独自卧在窗子前边。不只这样,而且过了好久,连脚也一动不动了。生了无数小蜘蛛的母蜘蛛,伴着洁白大厅的寂寞,以及那枯萎的月季花苞的味道,尽到了作母亲的天职,怀着无限的喜悦在不知不觉之间死去了。——这就是那只在酷暑之中,咬死蜜蜂,几乎是“恶”的化身的雌蜘蛛。

祖母

——[丹麦]安徒生

祖母已经很老了,有许多的皱纹,头发也很白。不过,她的那对眼睛却亮得像两颗星星,甚至比星星还要美丽,它们非常温和可爱。祖母穿着一件用厚绸子做的花长袍。走路时发出沙沙的声音。祖母知道许多事情,因为她在爸爸和妈妈没有生下她以前早就是活着的——这是毫无疑问的!祖母还能讲许多好听的故事。

祖母有一本圣诗集,上面有一个大银扣子,可以把它锁住,她常常读这本书。书里夹着一朵玫瑰花,玫瑰已经压得很平、很干了,它并没有像她玻璃瓶里的玫瑰那样美丽,但是只有这朵花才能让祖母露出她最温柔的微笑,眼里甚至还流出幸福的热泪。

为什么祖母要这样看着夹在一本旧书里的一朵枯萎了的玫瑰花呢?我不知道。你知道吗?每次祖母的眼泪滴到这朵花上的时候,它的颜色立刻就又变得鲜艳起来。这朵玫瑰张开了,于是整个房间就充满了香气,四面的墙都向下陷落,好像它们只不过是一层烟雾似的。祖母的周围出现了一片美丽的绿树林,阳光从树叶中间渗进来。这时祖母又变得年轻起来。她是一个美丽的小姑娘,长着一头金黄的长发,红红的圆脸庞,又好看,又秀气,她比任何玫瑰花都新鲜。她的那对温柔的、纯洁的眼睛,永远总是那样温柔和纯洁。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男子,他送给她一朵玫瑰花,她微笑起来——祖母现在可不能露出那样的微笑了!是的,她微笑了。可是他已经不在了,许多思想,许多形象在她眼前浮过去了。现在那个美貌的年轻人不在了,只有那朵玫瑰花还躺在赞美诗集里。现在祖母已是一个老太婆,仍然坐在那儿,在望着那朵躺在书里的、枯萎了的玫瑰花。

在祖母死前,她曾经坐在她的靠椅上,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现在讲完了,”当她讲完时,说,“我也倦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于是,祖母把头向后靠着,吸了一口气。她慢慢地静下来,面上现出幸福和安静的表情,好像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于是人们就说她死了。

祖母被装进一具黑棺材里。她躺在那儿,全身裹了几层白布。她是那么美丽,虽然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但她所有的皱纹都没有了,她的嘴角还浮着微笑。她的头发银白得是那么庄严。望着这位温柔和善的老祖母,你一点也不会害怕。赞美诗集放在她的头下,这是她的遗嘱。那朵玫瑰花仍然躺在这本旧书里面。人们就这样把祖母葬了。

人们在教堂墙边的一座坟上种了一株玫瑰花树,它开满了花朵。夜莺在花上唱着歌。教堂里的风琴奏出放在死者头下的那本诗集里的圣诗,这是最优美的圣诗。月光照在坟上,但是死者却不在这儿。每个孩子都可以安全地走到这儿,即使在深夜,他们也可以在墓地墙边摘下一朵玫瑰花。一个死了的人比我们活着的人知道的东西多。死者知道,如果我们看到他们出现,我们会有极大的恐怖。死者比我们大家都好,因此他们就不再出现了。棺材上堆满了土,棺材里塞满了土(按照西伯莱的说法,人是泥土做成的)。赞美诗集和它的书页也成了土,那朵充满了回忆的玫瑰花也成了土。不过,在这土上面,新的玫瑰又开出了花,夜莺在那上面唱歌,风琴奏出音乐。于是人们就忆起了那位有一对温和的、永远年轻的大眼睛的老祖母。眼睛是永远不会死的!我们的眼睛将会看到年轻美丽的祖母,像她第一次吻着那朵鲜红的、现在躺在坟里变成了土的玫瑰花时的样子。

香粉

——[奥地利]里尔克

一个人有时会产生种种见不得人的念头。就譬如说昨天吧。黄昏时分,我又和露西夫人并排坐在她家别墅前的小花园里。露西夫人很年轻,一头金发。此时她沉默无言,一双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锦缎般绚丽的天空,手里把一块布鲁塞尔花边手绢当做扇子轻轻地摇着。阵阵沁人肺腑的芳香向我袭来,但不知是来自这被摇动的手绢呢,还是来自那株丁香树?“这株丁香可真美呀,真叫人……”我纯粹是无话找话。沉默是一条神秘的林间小道,在这条小道上,常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窜来窜去的,所以千万不能保持沉默。

夫人这会儿闭上了眼睛,头往后靠着椅背,夕阳的余辉静静地照在她那线条细腻的眼皮上。她的鼻翼微微颤动,宛如一只在鲜嫩的玫瑰上吮吸着花露的小小蝶儿的翅膀。不经意间,她的手搭在了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紧挨在我的手边。我的手指尖仿佛感到了她的手在轻轻颤抖。更准确地说,不仅仅是手指尖,我全身都流淌着这种感觉,而且一直涌进了我的脑子里,使我失去了全部思想,只剩唯一的想法慢慢成形,恰似山区暴风雨前骤然凝聚起来的乌云一般:“她是别人的妻子呀!”

真见鬼!我早就知道这个,而且这个别人甚至还是我的朋友。然而,今天这个奇怪的想法仍一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个乞儿,眼睁睁地盯着面前点心店橱窗中的精美糕点,可望而不可及。“您在想什么呢,夫人?”我硬把自己从非分之想中拖出来。

她嫣然一笑:“您真像他啊!”“像谁?”

她转过脸来望着我,坐直了身子:“像我已亡故的哥哥!”“哦,他死时很年轻吗?”

她叹了口气:“是的。他饮弹自尽了。可怜的人!他生得多么英俊可爱啊。”“您哥哥多大?”我岔开话题。

她却似乎没有听见,一对明亮的眸子静静地盯在我脸上,叫人心慌意乱。她的眼睛大得就像整个天空。“瞧这眼睛周围的线条,瞧这嘴……”她梦也似的说。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地望着她的脸,可是做起来非常困难。她细细地看了我很久,然后把椅子移得更靠近我,讲起她的哥哥来,语调是那样亲切感人。她声音很低,头几乎挨着我的头,使我闻到了她金发的幽香。对昔日的幸福与痛苦的生动回忆,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表情更加活泼。在激情的火光辉映下,我觉得她的容颜是那么熟悉,她所怀念的亲人仿佛真的是我了。

她的那双眼睛,那张嘴……不就是我自己的脸吗?只不过是更加高贵,更加细腻一些罢了。

最后,她讲不下去了,开始抽泣起来,把小巧玲珑的脑袋埋在布鲁塞尔花旁边。而我呢,便几乎喊出来:“我就是他!就是他!”我真幸福哟,还在生前就有这样一位女子为我痛哭流涕。于是,我不知不觉间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那被晚霞映红了的头。她对此毫不表示反对。

后来,她抬起泪光晶莹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说:“他要是还活着,我一辈子也不会嫁人的,我俩会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我听得出了神。她这时候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我望着西下的夕阳,心里嘀咕:“她是别人的妻子呀……”可是经她一哭,这想法就给冲跑了。

落日还没有完全隐没在紫色的山岗背后,她那娇小的脑袋已经贴在我胸前,蓬松的金发弄得我的下巴痒痒的。接着,我便吻去了露西夫人脸颊上露珠儿般莹洁的泪水。随着头几颗苍白的星星在黄昏的天空中显现,她的红唇也绽出了甜蜜的笑意……一小时以后,我在园门边碰上了她归来的丈夫。在他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领带上粘着一粒该死的香粉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在急忙伸出一只手去与我朋友相握的同时,另一只手却努力想弹掉它。

骑桶者

——[奥地利]卡夫卡

煤全部烧光了,煤桶空了,煤铲也没有用了。火炉里透出寒气,灌得满屋冰凉。窗外的树木呆立在严霜中,天空成了一面银灰色的盾牌,把所有向苍天求助的人都给挡住了。我得弄些煤来烧,不然会被活活冻死。冷酷的火炉在我的背后,同样冷酷的天空在我的面前,因此我必须快马加鞭,在它们之间奔驰,在它们之间向煤店老板要求帮助。对于我来说,煤店老板是天空中的太阳。可是煤店老板对于我通常的请求已经麻木不仁了,我必须向他清楚地证明,我连一星半点煤屑都没有了。我这回去,必须像一个乞丐——由于饥饿难当,奄奄一息,快要倒毙在门槛上,女主人因此决定把最后残剩的咖啡倒给他。同样,煤店老板虽说非常生气,但在“十诫”之一“不可杀人”的光辉照耀下,也不得不把一铲煤投进我的煤桶。

此行的结果完全取决于我怎么去做。思考再三,我决定骑着空空的煤桶前去。我骑着煤桶,两手握着最简单的挽具——桶把,费劲地从楼梯上滚下去。到了楼下,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来了,妙哉,妙哉。平趴在地上的骆驼,在赶骆驼的人的棍下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时,也不过如此。煤桶以均匀的速度穿过冰凉的街道。我时常被升到二层楼那么高,但是我从未下降到齐房屋大门那么低。我极不寻常地高高漂浮在煤店老板的地窖穹顶前,而煤店老板正伏在这地窖里的小桌上写字。地窖的门是开着的,是为了排出多余的热气。“煤店老板!”我喊着,那急切的声音裹在呼出的热气里,在严寒中显得格外混浊。“求你给我一点煤吧,煤店老板,我的煤桶已经空了,因此我可以骑着它来到这里。行行好吧,我有了钱,就会给你的。”

煤店老板把一只手放在耳朵边上,喃喃地说:“我没有听错吧?”然后,他又转过头去问坐在火炉旁边的长凳上织毛衣的妻子,“我没有听错吧?好像是一个顾客。”“我什么也没听见。”妻子平静地说着,一面舒服地背靠着火炉取暖,一面编织毛衣。“唉,是我啊!”我急切地喊道,“是我啊,一个向来守信用的老主顾,只是眼下没钱了。”“是有人,”煤店老板说,“我的老伴,是的。我不会弄错的,一定是一个老主顾,一个有年头的老主顾,他知道怎样来打动我的心。”“你怎么啦,当家的?”妻子说,她把毛衣搁在胸前,暂时歇息片刻,“街上空空的,根本没有人。更何况我们已经给所有的顾客供应了煤。我们可歇业几天,休息一下。”“可是我正坐在这儿的桶上,”我喊道,寒冷所引起的没有感情的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请你们抬头看看,你们就会发现我的。你们确实给所有别的顾客都供应过了。但我请求你们给我一铲子煤。如果你们给我两铲,那我就喜出望外了。啊,煤块在这只桶里滚动的响声多么灵敏。但愿我能听到!”“我马上就来。”煤店老板边说,边要运动短腿迈上地窖的台阶。不过,他的妻子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臂说:“如果你固执己见的话,那就让我上去。你呆在这儿吧,想想你昨天夜里咳嗽得多么厉害。只为一件凭空想象出来的买卖,你就忘记了你的妻儿,要让你的肺遭殃。还是我去吧。”“那么你就告诉他我们库房里所有煤的品种,我来给你报价格。”“好。”他的妻子说。她走上了台阶,来到街上。她当然马上看到了我。“我衷心地向您问好!”我惊喜地喊道,“老板娘,我只要一铲子煤,放进这个空空的桶里就行了,我自己把它运回家去,一铲最次的煤也行。钱我当然是要全数照付的,不过我不能马上付,不能马上。”“不能马上”多么像钟声啊,它们和刚才听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钟的声响混合在一起,又是怎样地使人产生了错觉啊!“他要买什么?”煤店老板喊道。“什么也不买,”他的妻子大声应着,“外面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听到钟敲六点,我们关门吧。真是冷得要命,看来明天我们又该忙了。”

煤店老板娘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她把围裙解了下来,要用围裙把我扇走。遗憾的是,她真把我扇走了。我的煤桶虽然有着一匹良种坐骑所具有的一切优点,但它没有抵抗力。它太轻了,一条妇女的围裙就能把它从地上驱赶起来。“你这个坏女人!”当她半是蔑视半是满足地在空中挥动着手转身向店铺走去时,我还回头喊着,“你这个坏女人!我求你给我一铲最次的煤你都不肯。”就这样,我浮升在冰山区域,永远消失,不复再见。

第七章 看不见的眼泪

寒宵

——[中国]郁达夫

没有法子,只好教她先回去一步,再过半个钟头,答应她一定仍复上她那里去。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左右几间屋子里的客人早已散去,伙计们把灰黄的电灯都灭黑了。火炉里的红煤也已经七零八落,炉门下的一块透明的小门,本来是烧得红红的,渐渐地带起白色来了。

几天来连夜的不眠,和成日的喝酒,弄得头脑总是昏昏的。和逸生讲话讲得起劲,又兼她老在边上挨着,所以熬得好久,连小解都不曾出去解。

好容易说服了她答应了她半点钟后必去的条件,把她送出门来的时候,因为迎吸了一阵冷风,忽而打了一个寒噤。房门开后,从屋内射出来的红蒙的电灯光里,看出了许多飞舞的雪片。“啊!又下雪了,下雪了我可不能来呀!”

一半是说笑,一半真想回家去看看,这一礼拜内有没有重要信札。“嗯哼!那可不成,那我就不走了。”

把斗篷张开,围抱住我的身体,冰凉地、光腻地、香嫩地贴上来的,是她的脸,柔和的软薄的呼吸和嘴唇,紧紧地贴了我一贴。“酒气!怪难受的!”

假装似怒地又对我瞧了一眼。第二次又要贴上来的时候,屋内的逸生,却叫了起来:“不行不行,柳卿!在院子里干这玩意儿!罚十块钱!”“偏要干,偏要……”

嘴唇又贴上来了,嗤地笑了一声。

和她包在一个斗篷中间,从微滑灰黑的院子里,慢慢走到中门口,掌柜的叫了一声“打车”,我才骇了一跳,滚出她的斗篷来,又迎吸了一阵冷风,打了一个寒噤。

她回转头来重说了一遍:“半点钟之后,别忘了!”

便自顾自地去了。

忍着寒冷走了几步,在墙角黑暗的地方完了小解,走回来的时候,脸上又打来了许多冰凉的雪片。仰起头来看看天空,只是混茫黝黑,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把头放低了一点,才看见了一排冷淡的、模糊的和出气的啤酒似的屋瓦。

进屋子里来一看,逸生已经在炕上躺下了。背后房门开响,伙计拿了一块热手巾和一张帐来。“你忙什么?想睡了么!再拿一盒烟来!”

伙计的心里虽然不舒服,但因是熟客,也无可如何的样子,笑了一脸,答应了一个是,就跑了出去。

在逸生对面的炕上,不知躺了多久,伙计才摇我醒来,嗫嚅地说:“外面雪大得很,别着凉啦,我给你打电话到飞龙去叫汽车去吧?”“好!”

叫醒了逸生,擦了一擦手脸,吸了一支烟,等汽车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倦颓,还没有恢复,都不愿意说话。

忽而沉寂的空气里有勃勃的响声听见了,穿了外套和逸生走出房门来,见院子里已经湿滑得不堪,脸上又打来了几片雪片。“这样下雪,怕明天又走不成了。”

我自家也觉得说话的声气有点奇怪,好像蒙上了一层布在那里敲打的皮鼓。

大街两旁的店家都已经关上门睡了。路上只听见自家的汽车轮子,杀杀冲破泥浆的声音。身体尽在上下颠簸。来往遇见的车子行人也很少。汽车篷下的一盏电灯好像破了,车座里黑得很。车头两条灯光的线里照出来的雪片,溟溟濛濛,很远很远,像梦里似的看得出来。

蒲蒲地叫了几声,车头的灯光投射在一道白墙壁上,车转弯了。将到逸生家的门口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地激动了起来。好像有一锅沸水,直从肚子里冲上来的样子,两只眼睛也觉得有点热。“逸生!你别回去吧!我们还是回韩家潭去!上柳卿房里去谈它一宵!”

我破了沉默,从车座里举起上半身来,一边这样地央告逸生,一边在打着前面的玻璃窗,命汽车夫开向韩家潭去。

心与手

——[美国]欧·亨利

在丹佛车站,开往东部方向的BM公司的快车车厢又拥进一帮旅客。在其中一节车厢里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身边摆满了只有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才会携带的豪华物品。在新上车的旅客中有两个较特别的人。一位年轻英俊,神态举止显得果敢而又坦率;另一位则脸色阴沉,行动拖沓。

两个人穿过车厢过道,在正对着那位迷人的女人的地方有一张位子,而且是唯一空着的。他们就在这张空位子上坐了下来。年轻的女子看到他们,即刻脸上浮现出妩媚的笑颜,圆润的双颊也有些发红,接着只见她伸出那戴着灰色手套的手来与来客握手。

她说道: “噢,怎么,埃斯顿先生,他乡异地连老朋友也不认识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甜美而又舒缓,让人感到她是一位爱好交谈的人。

英俊的年轻人听到她的声音,突然一怔,立刻显得局促不安起来,然后用左手握住了她的手。“费尔吉德小姐,”他笑着说,“请您原谅我不能用另一只手来握手,因为它现在正派上用场呢。”

年轻人微微地提起右手,只见一副闪亮的“手铐”正把他的右手腕和同伴的左手腕扣在一起。年轻姑娘眼中的兴奋神情渐渐地变成一种惶惑的恐惧,脸颊上的红色也消退了。她不解地张开双唇,力图缓解难过的心情。不知是因为这位小姐的样子,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埃斯顿微微地笑了。他似乎想要开口解释,但他的同伴抢先说话了。这位脸色阴沉的人一直用他那锐利机敏的眼睛偷偷地察看着姑娘的表情。“请允许我说句话,小姐。我看得出您和这位警长一定很熟悉,如果您让他在判罪的时候替我说几句好话,那我的处境一定会好多了。我因为伪造罪被判处七年徒刑,他正送我去内林维茨监狱。”“噢,”姑娘舒了口气,脸色又恢复了自然,她开口说道,“那么,这就是你现在做的差事,当个警长?”“亲爱的费尔吉德小姐,”埃斯顿平静地说道,“我想你也很清楚,在华盛顿要有钱才能和别人一样地生活,而钱总是流水般地流出口袋。因此我不得不找个差事来做。我发现西部有个赚钱的好去处,所以……当然警长的地位自然比不上大使,但是……”“大使,”年轻的小姐兴奋地说道,“你可别再提大使了,大使可不需要做这种事情,这点你应该知道的。你现在既然成了一名勇敢的西部英雄,骑马,打枪,经历各种危险,那么生活也一定和在华盛顿时不大一样。你已经很特别了。”

那副亮闪闪的手铐再次吸引住姑娘的眼光,她睁大了眼睛。“请别在意,小姐,”年轻先生的同伴又说道,“警长把自己和犯人铐在一起,这样可以防止犯人逃跑。埃斯顿先生更是非常清楚这一点。”“我们要过多久才能在华盛顿见面?”姑娘问。“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埃斯顿回答,“我想恐怕我是不会有轻松自在的日子过了。”“我喜爱西部。”姑娘不在意地说着,眼光温柔地闪动着。看着车窗外,她坦率自然、毫不掩饰地告诉他说,“整个夏天,妈妈和我都是在西部度过的,因为父亲生病。她一星期前回去了。我在西部过得很愉快,我想这儿的空气适合于我。金钱可代表不了一切,但人们常在这点上出差错,执迷不悟地……”“这太不公平了,我说警长先生,”脸色阴沉的那位粗声地说道,“我需要喝点酒,而且我也一天没抽烟了。你们谈够了吗?现在带我去抽烟室好吗?我真想过过瘾。”

于是,这两位被手铐铐在一起的旅客站起身来,埃斯顿脸上依旧挂着迟钝的微笑。“我可不能拖延一位不走运朋友的一个抽烟的请求。”他轻声说,“再见,费尔吉德小姐,工作需要,您能理解。”他伸手来握别。“你现在去不了东部真是太遗憾了。”她一面说着,一面重新整理好衣裳,恢复起仪态,“但我想你一定会继续旅行到内森维茨的。”“是的,”埃斯顿回答,“我要去内森维茨。”

两位乘客小心翼翼地穿过车厢过道,进入吸烟室。

另外两个坐在一旁的旅客几乎听到他们的全部谈话,其中一个说道:“那个警长真是条好汉,很多西部人都这样棒。”“如此年轻的小伙子就担任一个这么大的职务,是吗?”另一个问道。“年轻!”第一个人大叫道,“为什么……噢!你真地看准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见过哪个警官把犯人铐在自己的右手上吗?”

椭圆形肖像

——[美国]爱伦·坡

我身受重创,跟班眼见我伤势严重,不忍让我露宿,竟冒然闯入一座城堡。这些城堡耸立在亚平宁山脉峰峦间已有多年,气势雄伟而阴森。其实,拉德克利夫夫人笔下凭空臆造的正是这种城堡。这座城堡的主人已经外出,但看来不久前才人去楼空。

我们主仆俩在城堡一个偏僻的塔楼里的一间屋里安顿下来,这是一间面积最小、陈设最差的房子。屋内原本富丽的装饰已破败陈旧。四壁悬挂着花毡和多种多样的帷帐一类战利品。此外还琳琅满目地挂着大批的现代绘画,都画得生气勃勃,还镶着精美花纹的金色画框。不仅四壁的大块壁面挂满了画,而且凡是城堡这种稀奇古怪的建筑式样因势构成的许多角落都塞满了画。

也许是因为伤重而引起了初期谵妄吧,这些画竟然引起我浓厚的兴趣。此时天色已晚,我便吩咐佩德罗将屋里几扇厚墩墩的百叶窗统统关上,然后把我床头那具落地高烛台上的蜡烛统统点亮,再将我卧床周围所有镶着流苏的黑丝绒帷帐统统敞开。我希望这一切摆布停当了,即使不能入睡,至少也可以静静观赏这些画。当佩德罗在整理卧床时,在枕边找到一卷小书,据称书上有关于这些画的评述分析。

我诚心诚意地对着画观赏不已,而且在不知不觉中沉迷其中了。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深夜。烛台的位置放得不称我的心,我不愿唤醒睡得正香的跟班,费了很大劲才伸出手去挪动烛台,让烛光更充分地照亮书本。

这一挪动,谁知竟出现了出人意料的情境。烛台上有很多蜡烛,经过挪动,无数烛光这会儿竟照到屋内一个壁龛里。原先这个壁龛一直被一根床柱遮住,给明亮的烛光这么一照,我看见了一幅刚才根本没注意到的画。画中人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

开头,我对着这画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然后闭上双眼。不过在我闭上眼睛的这段时间里,我匆匆找了一下闭上眼睛的理由。原来这只是出于一时冲动,无非是为了趁此机会好好想想,摸准我的视觉是否在欺骗我,此外,也好让胡思乱想的头脑冷静下来,清醒清醒,以便更加镇定地看个分明。不消片刻,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像了。这次再也不容怀疑,也不会怀疑了;因为当我再次注视画面时,刚才使我神志恍惚的那种梦幻感觉烟消云散了。

画中人是个少女,只画了头部和双肩。用的是术语上所谓“半身晕映画像法”,与萨利得意杰作的头部像那种风格颇为相似。双臂、胸脯,乃至光艳照人的发丝,都纤毫入微,和形成整个画面背景的那种朦胧幽深的阴影融为一体。椭圆形的画框,镀着金,盘着金银丝,装饰得富丽堂皇,纯系摩尔式。

作为一件艺术品来说,这幅画的本身可以说令人叹为观止了。但是,无论是作品的精湛技巧,还是画中人的绝色佳姿,都决不会如此突然而且如此强烈地打动我的心弦。虽然刚才我是在似睡非睡间,蓦地醒来,但我决不会胡思乱想把画中人错当成真人。我思考的是,这幅画的构思设计,以及画框格式等等特色。我一边认真地思忖这些细小问题,一边半坐半倚,两眼盯住画像不放。就这样,过了约一个小时,我终于领会到这幅画感人至深的真正奥秘。我在床上仰面躺下。我在人物神情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中看出来了这画的魅力。正是由于这一点,乍一看让我吓了一跳,继而又使我感到糊涂、哑然,终至大惊失色。我怀着笃诚的深深的敬畏心情,将烛台移回原先的位置。这样一来,眼睛就看不到那幅使我深为激动的画像了。

随后,我又殷切地找出那卷书来,翻到标明椭圆形画像的那一篇,就看到这么一段措辞含糊而古怪的字句:“她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儿,原来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成天嘻嘻哈哈,像幼鹿一般爱淘气;画家为人热情奔放,勤奋有为,不苟言笑,早已在艺术中有了成就。她热爱一切,珍视一切。心里只恨视为情敌的艺术,怕就怕那些调色板、画笔和其他令人烦恼的画具夺去了她爱人的朱颜。她和画家一见钟情,不料结为夫妇三日,竟然大祸临头。当新娘听到画家竟然想替她画像的时候,不觉五雷轰顶。但是她生性温顺,毫无怨言地在塔楼顶上一间幽暗的画室里乖乖地接连坐上好几个星期,室内仅有一丝光线从当头洒落在灰白的画布上。画家为人热情洋溢,放荡不羁,喜怒无常,一旦陷入幻想就忘乎所以。他时时刻刻、日日夜夜沉湎在画中,画得正得意呢!因此他竟不知投进孤楼那缕阴凄凄的光线已把新娘的身心都摧残了。然而她却照样一直满脸笑容,因为她看出这位早负盛名的画家日以继夜地精心绘制她的肖像,对自己工作感到的乐趣竟如醉如痴。但很显然的是,她已日见萎靡消瘦了。“凡是看见这幅画的人无不低声惊叹其神似,誉之为一个惊人的奇迹,他们认为,此画不仅是画家功力深厚的明证,也是他对自己妻子那份深情挚爱的明证。谁知,正当画稿即将告成之际,他竟然不准外人进入塔楼;原来画家已经发狂了,他两眼始终盯着画布,只热心于绘画了,连妻子的容貌都顾不得看上一眼。他哪里知道,自己在画布上涂抹的色彩就蘸自坐在身边的妻子的红颜。过了好几个星期,除了樱唇一笔未涂和眼睛尚未点色以外,其他部分都画好了。这时,画家妻子的精神也回光返照了,眼睛更加明亮,樱唇更加诱人。借此,樱唇涂上色了,眼睛也点上色彩。画家站在自己精心创作的画像前,一时看得出了神,开头一味呆呆地看,转眼间竟浑身战栗,脸色十分苍白,大声惊呼:‘这简直是活的呀!’说罢,猛回头看他心爱的新娘,可怜的她已经魂飘香散了。”

忠心不二的公牛

——[美国]海明威

很久以前,有一头公牛,他的名字不是费迪南德,他对鲜花没有丝毫兴趣,他只酷爱角斗。他与所有同龄的或者不同龄的公牛角斗,一直所向无敌。

这头公牛随时处于角斗状态。他的毛皮乌黑油亮,双目清澈透明。他的双角像硬木一样坚挺,像豪猪的毛刺一般尖锐。角斗时,他们的腰部顶得他发疼,但他并不在意。他的颈部肌肉鼓起一大块肉团,在他准备角斗时,这块肉团高耸如山。

一旦他被什么原因给挑动了,就会不顾死活地角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那股子认真劲儿恰如有些人对待吃饭、读书或者上教堂一样。不过,其他公牛并不怕他,但他们不愿惹他,也不愿同他角斗,因为他们出身高贵。

他并不是心地邪恶或者恃强凌弱之辈,他无非喜欢角斗而已,好比人们喜欢唱歌或者当个国王、总统什么的。他从来不思考。角斗是他的职责,他的义务,他的欢乐。

他在多石的高地上角斗,他在傍河的绿茵茵的牧场上角斗,他在软木树下角斗。

他每天从河边走十五里路去多石的高地,跟所有正视他的公牛角斗。即使如此,他却从来不发火。

他最后的命运又如何呢?主人心里总在犯愁:这头公牛与其他公牛角斗耗去了他大量金钱。每头公牛价值一千多元,可是,与这头伟大的公牛角斗后,他们的价值落到二百元以下,有时甚至更低。

也许送去斗牛场是个很好的办法,但主人并不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主人决定让自己所有的牲畜承袭这头公牛的血统。于是,他被选为种牛。

于是,这是头古怪的公牛,被主人迁到牧场,与育种的母牛一起生活。他一眼看中一头年轻、漂亮的母牛。与其他母牛相比,她更加苗条,身体均匀,皮毛闪亮,活泼可爱。既然他无法角斗,便索性爱上了她。他一心想跟她呆在一起,根本不屑与其余的母牛相处,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养牛场的主人希望公牛会学得乖点,回心转意。可是,这公牛始终如一地爱恋着自己的情人,情深意笃。他一心想跟她在一起。

为此,他和另外五头公牛被主人送去斗牛场处死。这样一来,公牛起码能角斗一场了。他的角斗非常精彩,人人都表示赞赏。角斗结束后,杀死他的、所谓的角斗士的汉子身上那件紧身短袄全湿透了,他十分口渴。“这牛厉害极了!”斗牛士说道,顺手把剑递给掌剑者。他握剑时剑柄向上,勇猛的公牛心脏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淌。

任何烦恼都不会与这头公牛有关了,他的尸体正由四匹马拖出斗牛场。“是啊。他就是维拉梅耶侯爵不得不干掉的那头公牛,因为他忠心不二。”无事不晓的掌剑者说。“也许我们都应该忠心不二吧!”斗牛士说。

外国佬

——[美国]弗郎西斯

我从电影院出来时天正在下雨,否则我早就走路回家了。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路也很容易走——顺着大道一直走,过两条街,在第三条街右转就是格伦奈路,往前走一半就到家了。可是下雨了,所以我不得不拦了辆计程车,上去不到半分钟,我就感觉到这名司机——一个红光满面的老头子——好像有股乖僻与焦躁随时要发作似的。“不对!不对!”看他开始往第一条街圣多明尼可路上转弯时,我叫了出来,“还有两条街呢!”

他口中咕哝了几声,又摇摇晃晃地朝大道驶去,不一会儿又转入了第二条街——凯沙斯路。“不是!不对呀!”我又喊道,“下一条,拜托了!下一条才是我住的地方,格伦奈路!”

他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快速地向前行驶,根本没有转入我住的街道,却一去不返似的飞速驶上了大道。“你看,现在你又开过头了!”我嚷道,“你应该按我说的,往右转呀!请掉头开到格伦奈路三十六号。”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老头子一个回转,车子吱的一声,驶上了湿滑的人行道,几乎猛地往后一倒,越过大马路,一个急刹车,停在我住的街角上。“下去!”他几乎是吼了起来,满脸气得涨红,“立刻滚出我的汽车!我绝对拒绝再载你一步!三次了,你把我当做白痴!三次你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的汽车是不载外国佬的,我告诉你!立刻给我下去!”“这么大的雨?”我火气也上来了,大声喊道,“我才不下去呢。我一次也没侮辱你,怎么会有三次呢!先生,你心里有数,我只是拜托你载我回家。可是很显然我是白费功夫了。现在请你好好载我回去,我会给你小费的。”我又低声下气地加了一句:“大家好聚好散。”

我最后一个音节还在嘴边时,他又吼了起来:“下去!滚出去,我告诉你!你对我的侮辱太过分了,你非下去不可!”

我瞟了一眼外头的大雨,坚定地说:“我绝不下去。”

他阴险地平静了下来,镇定却嘶哑着嗓子说道:“要不你走出我的汽车,要不我把你带去派出所,要求你赔偿对我的羞辱。你自己选择吧!”“在这样的天气下,”我答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去派出所吧。”

他把我载到了派出所。

我对派出所并不太陌生,它离我住的地方隔了不过几户人家。我以前去过几次,为的都不是什么麻烦事。当我与计程车司机并肩走进空洞洞的派出所时,警官孤寂黯然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像熟人般地跟我打了招呼。“午安,XX先生,”他称名道姓地对我说,“您有何贵干?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可是,这个老头子——警官不过对他点了个头,他却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嚷道:“是我有贵干,警官!是我对这个外国佬有所抱怨!他三次把我当做白痴,三次他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要讨个公道,警官!”

警官只是瞪了他一眼,脸上并无表情。我觉得,他与我一样,正在怀疑这老头的神智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之后,他转过头问我是否不嫌麻烦愿意作个笔录。他取出一只蘸水钢笔,打开一本空白的大记事簿。于是,他行云流水般记下了我的陈述:我给了司机我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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