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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5 1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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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琦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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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读19:到未来去

单读19:到未来去试读:

如果还有明天

我家以前住在五楼,后来搬家,还是住在五楼。

在南方,六七十年代留下的老式住宅楼,多数都建到七八层。虽然没有决定权,但我总在心里暗暗谋划,住在三楼最好。一楼二楼太吵,看上去容易招贼,顶楼太高,又没有电梯,每天数着台阶爬楼,太辛苦。住在五楼,好像还凑合?在小区里占据一个中间偏上的位置,发呆的时候能盯着对面的楼,看看谁也趴在窗台看外面,数一数有多少人家在夜里亮着灯。

后来搬去另一个五楼,对面没有楼房,小区铁门外有一条小溪,被垃圾砌成了水沟,旁边有几户很旧的农舍没有拆掉,几乎就要倾塌的几根漆黑的木柱子撑着,里面早就没人住。于是窗外的风景便只有它们,看久了几乎像是在等待,等着有人来收拾这几间屋子,收拾那条水沟。

小时候住在小地方,却总盼着大事发生,从五楼搬到五楼,这种小事让我感到无趣,生活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

后来在北京,搬了几次家之后,竟然还是住在五楼。我很晚才意识到这个巧合,其实也没真的把它当作巧合,因为在巨型城市里生活,就像在远洋的深海里游泳,人没什么选择。五楼在这里根本算不上高处,绝大多数楼房都装电梯,每层之间的差距不过几秒钟。窗外也没什么景色,没人会在窗台上探出头,外面有人吵架、发酒疯,有狗乱叫,只需要在屋里咒骂。人变得迟钝、懒惰。我也不再像过去的我,一层一层去计较,去想象自己要在几楼。

再有清晰的楼层意识,是到《单读》工作以后。这座四层小楼躲在一个大院,一个国有单位的大院里,外墙覆满一层爬山虎,大门开在草丛深处,被一排海棠和一丛竹子挡着,初次来根本找不到,仿佛它真的在躲避什么。一楼是书店和咖啡厅,二楼是开放空间,做沙龙和展览,以前我来,通常匆匆就走,觉得这种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不适合逗留。直到后来,走上了“参观止步”的三楼四楼,坐进了这里的办公室,我才真正走入它的结构中。

一道楼梯贯穿了这座房子。一楼二楼的楼梯铺着木地板,到了三楼就换成了水磨石,墙面的颜色也有变化,楼下水泥的颜色裸在外面,楼上挂着海报和照片,把墙刷成了白色。楼道狭窄,只够两人过身,窄到不能像在电梯里那样对遇到的人无动于衷。也没有别的风景了,只有每层开一扇小小的窗户,在窗外攀爬的植物总是把天光拖拽到那点有限的空间里,交缠出各种出人意料的画面,天晴的时候比烈日诗意,雾霾的时候又比雾霾温柔。每天上班,我都穿过它们,走上四楼。

想事的时候,我就慢慢走,慢到足够看清墙上凸出的钉子,跨上每节台阶都像跨过一个难题。着急或者振奋了,就快走几步,甚至跑起来,别看只有矮矮四层楼,夏天时也能走得大汗临头。有时会突然被自己陷入这种旷日持久的重复吓到,有时又侥幸于在喧哗的巨变中,还始终拥有这上楼下楼的几分钟。

小时候的挑剔,对于变化、成就、一个更庞大的未来的渴求,好像直到这个新的常态的建立,才渐渐平息下来。四楼之外的生活如火如荼,我也投身进去,而楼里这条僻静的通道,日夜奔流,竟已过去四年了。

现在,我即将告别这段走楼梯上下班的时光。在《单读19》出版的时候,我们的编辑部应该已经搬离花家地,去往东风乡。这是我们在这座楼里制作完成的最后一辑《单读》。同事做了一张告别海报,我看他们用的照片拍的就是四层楼道里唯一的那扇窗户,那是我最喜欢的风景,我才想到应该在这本书里,为它、为这四年的生活写点什么。《单读》是在这座楼里获得新生的。一开始参与进来,就像以前住在五楼向外看,它完全外在于我,好像一个更大更远的传统,需要去靠近,小心地揣摩。因为能力和经验的限制,以及对出版的敬畏,我和它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害怕冒进和犯错,很多想法都长久停在想象中。后来发现,这种安全感是虚妄的,它阻碍了真正的热情。在今天做出版物,如果不能提供独特的视角,不能提供人的温度,也就不再具有价值。自我必须作为原材料,投入进去,才能把楼道里穿过玻璃和植物到达我们身上的光影,传递给读者,让彼此感受到对方的感受。

我努力回忆这个过程里真正宝贵的、激发过我的东西,好像不是那些精致、浪漫的情绪,而是看起来难以忍耐的日复一日的工作和生活,是对价值观、风格、纸张、字词、标点符号等等事物的重复。一篇文章写完,就开始写另一篇,一本书做完,再做一本,这个夜晚过去了,明早起床会再迎接一个。就像爬楼。重复成了最好的镇静剂,推动着我,更准确地分辨出那些个人的、作者式的敏感,让它们沉默,而留下那些更能与人通约的部分,与人交换,被人说服,既妥协又顽强地,留在这栋房子、这个世界的内部。

这次我们以“未来”为题,也是从内部进入的。它不是一个来自外太空的预言,好像用些刺激的、炫目的、烟花般的句子,就能自带科幻片的效果,自动照亮人的前路,而是在想象未来之前,首先打破对未来的想象。

未来是一种幻觉,我们不因整体上的悲观而放弃它,也不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正活在兴头上就必须对它充满期待。更真实的情况是,每个人都处在同等的迷茫中。对未来失去追踪,某种意义上让人如释重负。那就更加热烈地了解过去吧。去反省,现在自己该做点什么。

我们在海边组织演讲,在文体上不拘一格,发表实验形态的小说,寻找新的写作者。捕捉那些不确定、未完成、新出现的事物,原本就是《单读》最迷恋的工作。它困难而易逝,琐碎又宽阔。它可能通向许多方向,而不只有未来一种。在那些模糊的、非线性的进步和实践中,未必会有某种新的价值横空出世,但有一些准则会被再次证明是不可放弃的,它们将穿越时空,被文学、伦理和人的情感所保留。

以前,我觉得自己面对不了离别这种煽情时刻,现在似乎已经可以接受它。成长带来的一个变化是,我们开始能够分清楚哪些是真正的离别,哪些是真正的痛苦。流浪的书店训练我们的敏感,而一次又一次重建《单读》的工作,让我们健康起来。能在这里工作四年,秘诀可能首先是忍耐,而不是什么坚持。也不是一段多么长的时间不是吗?走楼梯的故事,并没有让我从此相信人往高处走,它带来的真正的教育,是人不应该那么害怕爬楼。小时候的构想之所以幸福,是因为不需要自己付出实际的努力,而未来之所以令人苦恼,在于我们并不舍得真正为之改变,世界的结构似乎已经闭合,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突破。其实未来也是一段可以度量的时间,到未来去的路程,就是要花更多的时间,走更远的路,持续地做,来回地走,没那么容易看到终点罢了。如此一来,就不必再神秘化任何关于未来的讨论,未来并不遥远,明天就是未来。撰文:吴琦

话题

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机器无法计算的,那也许就是人类所谓的……爱吧。

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

撰文 陈楸帆——黑场——

背景音:一颗心跳加入了另一颗心跳,前者平缓稳健,后者节奏要快上三分之二,又慢下来,带着一种紧张的活力,两股心跳相互缠绕律动,音色逐渐冷下来,变得机械,融入更为复杂宏大的电音织体中。

字幕:2015年春,北京大学人文学院新设置的“影像人类学”课程要求学生以小组形式完成作业,第二年夏课程结业时共收到小组作业8份,其中由徐昕玥、Ibanca Singh(留学生)、袁骁、Sebastian Schwarz(留学生)组成的小组提交的作业《新·生》(New Newborn)获得了全班最高分,并入围当年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年度决选名单。《新·生》探讨了科技如何改变人类的自然生育过程及其背后的复杂语境,被作为一项长期选题保留在课程设置中,截至2040年8月,已经收集了超过300小时的影像资料,受访对象遍及全球各地,时间跨度长达25年,正好是人类一个代际的平均长度。

本片由其中部分素材重新剪辑制作完成,并获得受访者及拍摄团队授权。

部分声音画面内容应要求进行过后期处理。——黑场——画外音(O.S.)

是什么让你有了生宝宝的想法?吴英冕(37岁,中国 粤港澳湾区,企业家)

作为女人,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你能感受到那种,就是身体里的那种涌动,就好像在告诉你,时候到了,该要一个了。另一方面,整个环境,包括身边的人,都对你有这样的期待,毕竟我们这个社会,是吧,几千年来对于女性的定位……大野敬二(Keiji Ohno, a.k.a. K.O.)(33岁,美国 波士顿,多媒体艺术家)

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体验。我知道外面很多人会说,K.O.只不过是在哗众取宠,向来如此。我*beep*一点也不介意。那些媒体最扯淡的就是一直把PC(字幕注释:Political Correctness,政治正确性)挂在嘴上,可到了我这里,他们又*beep*不讲PC了。我觉得我在做一件也许是本世纪以来最伟大的事情,它的意义要过很多年才会被正确评价。我会等到那一天的。Hanna & Fatima Kühn(32 & 28岁,德国 柏林,电影史教授 & 摄影师)

Hanna:很简单啊,我爱Fatima,她也爱我,我们想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作为一段关系的见证。很明显,作为一种储存介质,[1]赛璐珞或者磁盘都会过时,而生命不会,它会自我延续下去。

Fatima:这听起来有点自私(笑)……不过事实就是这样的,这个孩子,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们两个的,不带有任何来自第三方的杂质,你懂我在说什么吧(笑),当我说“第三方”的时候,我想要确信不会冒犯到任何人。Neha Srivastava(22岁,印度 古吉拉特邦,代孕妈妈)

我第一次怀孕是在16岁,我吓坏了,问Rajan该怎么办。

他当时比我大不了多少,只是摇着头说,“那就生下来嘛”。

于是我们结了婚,有了Vishal,再过了一年,又有了Seema。我说够了,我们会被吃穷的,Rajan说,“没问题,我可以多打几份工”。可是,我们还是付不起账单,孩子吃得越来越多,很快就要上学。

Mehak告诉我Akanksha医院在找年轻健壮的女孩,所以我来了这里。

生孩子就是我的工作,这是我为客户怀上的第三个孩子……MOW45(年龄不明,中南半岛某地,SHIIVA Lab联络人)

……哼,这个问题我也一直觉得很好奇。有一种说法认为,人类不过是DNA的奴隶,所有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感,都是基因设置好的程序,而运行的最终目的就是把基因里储存的信息散播开去,越远越好。人体就像一台低效的Enigma机器,转子还经常出错,我怀疑最终收件方还能不能读取出初始信息,但在那之前,我们只能把这场拙劣的传话游戏继续下去,只不过换个玩法。——黑出——第一部分

吴英冕坐在黑色七座商务车后座,不停接听电话,车窗外快速掠过森林般丛立的镜面建筑物,叠在她略显憔悴的侧脸上。

镜头跟着她下车,步入一栋写字楼,电梯里不时有人向她弯腰问候,她只是轻轻点头回礼。

透过玻璃幕墙可以看到吴英冕坐在会议室正中,不时发表意见,激动时走到立体投影正中敲着桌面,数据报表在她身体表面扭曲变形。

吴英冕坐在办公室内处理文件,她的背后是宽大绵延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天际线以及更远处的深圳湾。她终于签完最后一份文件,轻轻舒了口气,端起凉透的茶杯。吴英冕

我应该是遗传了我父亲吧,工作起来不要命那种(笑)。

没办法,言传身教,一家人都这样子,被架到那个位子上,那换你你怎么办?几千口人等着靠你养家糊口呢。(拿起桌上的家庭合影)也不是没想过自己要,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命吧。

而且,我父亲有那个,心理阴影。(父亲与母亲年轻时的合影)

我母亲,确实是为了要保我,大出血,她知道再不保吴家可能就无后了。所以这个就是我爸,他这辈子一个心结,他不希望我(突然停住)……

一个网页文件出现在吴英冕的电脑屏幕上,上面是许多张排列整齐的女性照片,肤色各异,点开照片会弹出详细履历,包括出生地、年龄、生理状况、教育背景、基因检测结果、生育史、兴趣爱好等,再点开下方十字箭头可看到往上追溯三代的信息。吴英冕

很多群里的妈妈都说选白种人好,我觉得那纯粹是偏见,是种族歧视。(与此同时,镜头掠过不同肤色代母头像)

我们选的都是最顶尖的服务,在这种level上人种差异可以忽略不计,我个人还是倾向亚裔,哪怕是南亚。画外音(O.S.)

您先生是怎么考虑的?吴英冕(桌上夫妻合影,丈夫面部被模糊掉)你说他呀……他贡献了几毫升液体就有资格提意见啦?你是不知道取卵有多痛苦多折腾。这件事我肯定是百分百说了算。

会不会去实地考察代母?我需要再想想……(看向窗外)

场景切换。热带艳阳下,红土路上不时有飞驰而过的Tutu车扬起巨大烟尘,行人熟视无睹。我们跟随着Neha在路上走着,她向镜头介绍着周围环境,不时有小孩探头进入画面,笑出一口白牙。Neha Srivastava

我之前也是住在那样的房子里(用帆布铁管支起来的简易棚屋),很多(代孕)妈妈如果没有被挑中或者没有成功(怀孕),她们就只能住在那里等着。现在我们一家搬进了新楼房,我运气好,多亏了神灵保佑。画外音(O.S.)

他们付给你多少钱?Neha Srivastava

……每次扣掉(中介)费用大概给我6000美金,那是Rajan好几年的收入,嘿……

几名相识的妇女看到Neha,纷纷上前恭喜她,眼神中充满羡慕。

场景切换。Neha走入一座淡米色楼房,门口牌子显示这是Akanksha医院其中一所代母之家。护士把Neha引到她的床位,三十平见方的房间里摆着八张床,其中三张空着。成功怀孕的代母都必须搬到这里。护士开始给Neha做各项检查。Neha Srivastava

我怀Vishal和Seema的时候,还得干重活,吃得也不好,根本没人管,还是这里好(笑)。

护士帮Neha进行注射,又准备好营养餐,已经第三次代孕的Neha看起来轻车熟路。画外音(O.S.)

像这样的针要打到什么时候?Neha Srivastava

我没有数过,反正要打好多天……护士

那是黄体酮,要打75天,能增厚子宫内膜,抑制子宫活动,使受精卵植入后产生胎盘……Neha Srivastava

我懂我懂,一切都是为了保护那个贵重的小东西,那是公司资产(笑)。画外音(O.S.)

这一切对你来说,困难吗?Neha Srivastava

对我来说,这件事情本身没什么难的,难的是别人怎么看我。

Rajan一开始很生气,他觉得这是亵渎神明,是不洁的行为,但是我告诉他,那些父母有些是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有些是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办法生育,我们是在做善事,神明会原谅我们的。后来慢慢地,他也接受了,而且我们现在住上了新房子,孩子们也上了好学校,每个人都高兴,不是吗?画外音(O.S.)

你会见那些父母吗?Neha Srivastava

如果对方没有要求尽量不见,面试是通过视频,孩子生下来之后,鉴定完半小时内就会被抱走了,合同里面是这么规定的……画外音(O.S.)

你会想再见到那些孩子吗?Neha Srivastava

我(不安地笑)……没有想过……

场景切换。健身房里,吴英冕戴着无线耳塞,看着视频节目,在椭圆机上挥洒汗水。穿着紧身连体服的她,身材一点也不像快四十的人。

字幕:代孕中介公司拒绝了我们的拍摄请求。吴英冕

不是说以后人都能活到200岁吗(笑),让自己看起来年轻点,有活力点,在职场上也是个加分项。以后选择冻卵或代孕的人会越来越多的,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休完产假回来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以前人们还藏着掖着,假装出国休假回来就多了一个娃,现在大大方方的,就是代孕。(指着健身房里一排奔跑中的年轻女孩)

你看她们更激进,根本不想结婚,只想有个自己的娃,至于男人,就像换衣服换手机一样(笑)。

吴英冕看的屏幕上播放着中介公司提供的动画视频,用一种卡通式的口吻讲解整个过程:

准备期需要连续口服20天避孕药,然后连续打10天抑制针,避免卵子过早发育流失。

排卵期到来前每天血检雌激素水平,每隔2—3天做排卵监测,每晚打三种促排卵针。取卵时,用一根A4纸长度的针状吸管,经母亲的阴道穿破内壁直抵卵巢,另一边,医生通过B超监视吸管到达的位置,并找到卵泡,一次吸出10个卵子。与此同时,代母需要打针调节身体激素水平。男方同期取精,卵子在体外培养2—6小时受精成为胚胎,培育一定时间后即可植入代母的子宫内。

为了提高成功率,一般同时会移植3—4个胚胎到代母子宫,观察发育情况。吴英冕

我觉得他们应该把那个卡通女人换成母鸡(笑),不就是一个产卵机器。听说整个下来身上会多五六十个针眼儿,还有各种并发症什么的,真是花钱买罪受。唉,三十七是道坎儿啊。就算再高的科技你还是会觉得当男人省事儿,“同期取精”,四个字,完事儿。我听说有的富豪同时找了好多代孕,买的全是常春藤女高材生的卵子,这比古代纳妾还安全,不用担心后宫争夺家产了(笑)。

吴英冕健身完毕,离开充满荷尔蒙的房间。

场景切换。吴英冕驱车回家,路上接了一个电话。她与电话另一头产生了激烈的争执,出于她的要求,我们没有对通话内容进行录音录像。

挂断之后她一路没有说话。车子到达一栋掩藏在热带花园里的联排别墅,一条贵宾犬扑上前来欢迎她,室内装潢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丈夫最近都出差在外,她快速吃了两口阿姨做的饭,回到书房开始研究厚厚的一叠合同。吴英冕

一共六份,还是英文的,我特地请人翻译,律师都已经批注过了。你看看,这是和代孕中心的,这是和生殖中心的、代母经纪公司的、代母本人的、资金监管公司的,哦,还有和代理律师的。每个公司所在地不一样,监管法律法规都不一样,都得研究,这事儿可马虎不得,之前不有好几件代孕案子打了好长时间官司。画外音(O.S.)

什么样的官司?吴英冕

比如前些年,一对日本夫妇在印度实施代孕,但是孩子出生前两人就离婚了,当妈的不要孩子,当爹的又没有法律权利,孩子又不是印度人,这可怜的娃就变成了三不管。画外音(O.S.)

你最担心什么问题发生?吴英冕(稍加思索)如果提供精子方想要争夺抚养权怎么办?如果代母想要留下孩子怎么办?如果她想要和孩子保持联系怎么办?如果当地法律保护代母的这种权利怎么办?我只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孩子,他日后不会因为自己的来历产生任何困扰。我要在合同里把这些都约束得清清楚楚。画外音(O.S.)

那在你看来,代母也是和你一样的母亲吗?毕竟……吴英冕(脸色一愠,打断)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会用“子宫出租”这种粗暴的词,毕竟我们都是女人,只是在这份契约中身处的位置不同。科学把自然繁衍变成一项工程,那么我们就应该遵守规矩,每个人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你又要名分,又要钱,还要孩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吴英冕停下,低下头继续翻看合同,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吴英冕

所以我不想见她们,我怕我会受不了,心软……

场景切换。代母之家的活动室里。一群腹部大小不一的代母们盛装打扮,头披纱丽,围坐一堂,中间摆放着各色食物,有naan烤饼、荤素咖喱、奶昔、masala奶茶等,颇为丰盛。她们正在为其中肚子最圆最鼓的母亲唱着祈福的祷词。每当有代母将要临盆时,这里的人就会举行盛大的派对,为腹中那个即将降临却又并不属于她们的宝宝祈福。Neha Srivastava(O.S.)

我经历过非常多次这样的迎生派对,大家一开始总是高高兴兴,吃吃喝喝,又唱又跳,但是到最后都不说话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孩子出生之后,只能在自己身边待几十分钟。虽然我们都会说服自己那是别人的孩子,可毕竟在我肚子里待了九个月,他身上也流着我的血,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就像是把你的心掏空一样,只剩下一个松松垮垮的皮囊。

那个临盆的代母开始哭起来,其他的母亲把手放在她肩上,安慰着她,但是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红了。Neha抱着大家,把脸转向一旁,像是想着什么。

场景切换。镜头跟随着Neha走过热闹的街道,路人向她投来怪异的眼神。Neha步入一片齐腿高的香根草地,她用手掌轻轻抚过那些坚硬带锯齿的草叶,嘴里轻轻哼着没有词的曲子。Neha Srivastava(O.S.)

当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动得特别厉害,就像一条鱼儿在肚子里摆尾。

它应该很喜欢这首歌吧,趁着还有机会,多给它唱。

Neha来到小溪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用手抚弄着水流。

特写。手带着许多细小的伤痕,穿过波光粼粼的溪水。Neha Srivastava(O.S.)

等它出生后,我要按照印度的习俗,给它的眉心点上红色的bindi,还要给它的手腕脚踝和脖子系上丝线,这么做能够阻挡邪灵和厄运,保护它的生命能量。

我一定要这么做,我希望它能够健康长大,像我自己的孩子那样。画外音(O.S.)

如果它的父母不让你这么做呢?Neha Srivastava(沉默片刻)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那些有钱人以为这是在宠物市场买小猫小狗吗?一手交钱,一手提着笼子就走了。

我第一次干这种事的时候差点没命了,就因为他们放进去了三胞胎,在印度,只要你愿意给钱,他们可以让你放五胞胎。有时候放两个只是为了挑选男孩,然后把女孩杀掉!

这是什么?这是文明社会的规矩吗?我真的不懂。

很多女孩因为客户变卦了、离婚了,就得把快要出生的孩子引产,自己也送了命。

如果这不是谋杀我不知道什么才是。

Neha陷入沉默。不远处传来水声,几个男孩从牛背跳进了小溪,欢快地打起了水仗,水珠在空气中勾勒出一道浅浅的彩虹。Neha Srivastava

我做完第一次之后发誓再也不干了,可我又做了第二次、第三次。

我以为我会越来越习惯这种事情,什么也感觉不到,可并没有。

我还是会感觉到它的心跳,像是在和我的心跳对话。

我还是会因为它无缘无故地高兴、生气或者哭泣,一想到有一个在你身体里的小生命正在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虽然不知道它能感受到多少,可是你能感受到它,并相信它也能感受到你。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跟你肚子里的生命是否属于你没有一点关系。

你和它已经被某种东西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含泪直视镜头)

场景切换。吴英冕书房,在散乱的合同文件前,她用力揉搓着自己发红的眼睛。她走到阳台上,看着不远处如星海般光芒四溢的城市,点了一根烟。她用力地吐息,白色烟雾在空中尚未成形便已缕缕消散。吴英冕(O.S.)

我这几天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一个是担心采卵和胚胎的质量,一个是听了太多耸人听闻的例子,有些心律不齐。半梦半醒之间老想起那些可怜的女人,和那些死于非命的孩子。你说胚胎发育到什么阶段能算是人呢,或者说,具有了人的感知能力和自我意识?这事不能细想,越想心越慌,我这到底是在造什么孽……

切至Neha特写。水波倒映在她脸上,双眼闪烁细碎的光亮。Neha Srivastava(O.S.)

我经常做梦,梦见那几个孩子。

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长着白色或者黄色的脸。

我用我起过的名字叫他们,他们不搭理我。

我叫啊叫啊,嗓子都哑了,他们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到我哼起那首歌……

一阵欢呼声让Neha侧目,男孩们已经上岸穿好衣服,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孩子变戏法般掏出了Khanjira手鼓,他熟练地在蛇皮上洒了点水,与那小鼓体量不相称的洪亮节奏就这么响了起来。Neha露出了笑容,她突然唱了起来,还是她路上哼的那段曲子,只不过带上了歌词。男孩们兴奋起来,和着鼓点和歌声拍起手,他们开始还站着不动,慢慢地,脚开始抖起来,腰开始扭起来,手开始挥舞起来,咧嘴大笑起来。

Neha也站起来,加入他们的舞蹈,她步伐谨慎,肢体和眉眼却分外灵活,像一只骄傲的孔雀。Neha Srivastava(O.S.)

他们还记得那首歌,还记得我。

每次我总等着他们叫我,但总在这时梦就醒了,我怎么也听不到那一声……

切至吴英冕特写。吴英冕

我付出那么多无非就是为了听孩子叫一声……

切至Neha特写。Neha Srivastava

妈妈。

是的,妈妈。——黑出——第二部分

大野敬二在地铁站台上等候,镜头里除了主画面,下方还有几个细长条叠加窗口,展示着各种数据曲线,如海浪般起伏不定,那是由受访者提供的实时生物监测数据。车进站了,大野敬二斜挎着包走进地铁车厢,人不少,几名正在阅读的年轻人看到那圆鼓鼓的肚子,纷纷站起来让座。K.O.道谢坐下,周围的人这才看清他的面孔,不由多看了几眼,终于还是有人认出了他,一名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孩问他是不是K.O.。大野敬二

是的我是。女孩

抱歉,也许有点唐突,我是在媒体上看到的,所以现在它怎么样了?大野敬二

是“她”,她很好谢谢。女孩

几个月了?大野敬二

28周又三天。女孩

哇噢,那很快了。所以你会用什么方式……我的意思是……分娩?大野敬二(曲线大幅波动)(笑)我知道,每个人都很关心这个,有几种备选方案,不过我觉得可能现在不是合适的讨论场合,关注我的信息流吧。女孩(尴尬)噢当然,抱歉,我是说,我会一直关注的。祝好运!

没有人再和大野敬二主动攀谈,他在红线的Kendall/MIT站下车,经过月台时有游客摇动手柄,激活被命名为毕达哥拉斯的音乐雕塑,吊锤撞击钢管,发出B小调颤音。

场景切换。我们随着K.O.走进由槙文彦设计的MIT Media Lab大楼,大厅里正在展示的是一种融合了人造叶绿体和碳纳米管的新型材料,像一堆墨绿色的果冻被凝固成各种奇怪的造型。大野敬二(转向镜头,笑)尼葛洛·庞帝,《柔性建筑机器》,1975。

好像没什么人记得他原来是个建筑师。

镜头跟着他穿过大厅的另一头,陈列着象征Media Lab历史的各种发明:Logo海龟、Minsky机械臂、OLPC(One Laptop Per Child)、Kindle、可折叠堆叠的迷你电动车CityCar、3D全息打印、为孩子设计的可视化编程语言Scratch等等。大野敬二

真*beep*酷吧。这里的人都是些异类,但跟那些光说不练的理论家相比,这里的人信奉的是“不实施毋宁死”。(他指着墙上的口号:Deploy or Die)

场景切换。K.O.敲了敲门,走进Joan-Francois Lemaire博士的实验室,一个30岁左右,一头蓬乱金发的女士站起来迎接他。大野敬二

Joan简直超棒的,她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Hugh Herr,Biomechatronic研究中心的创始人,就是那个给自己装上两条假肢登山的疯子。Joan-Francois Lemaire

少来了,我可从来不是个好学生。比起你要干的事情,Hugh Herr只能算是个循规蹈矩的清教徒。大野敬二[2]

我们,是我们要干的事。你觉得明年的不服从奖有戏吗?Joan-Francois Lemaire

我觉得在“不服从”这一项可以打满分,可在“道德”这一项……好吧,也许会有反对意见。

躺下吧,我给你做个全面检查。大野敬二

那些戴假发的中世纪僵尸都应该*Beep*去死!

大野敬二换上宽松的医用罩袍,在一张白色平板床上躺下,Joan操控着一道圆拱形扫描仪缓缓划过他的身体,发出蓝白频闪和细微的电流嗡叫。Joan-Francois Lemaire

注意你的用词,现在你可是个爸爸,噢,妈妈了。(伴随着扫描仪掠过K.O.隆起的腹部,Joan手中的平板显示着各种数据及腹中胎儿的实时动态图像,她用手旋转胎儿图像,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其姿态)

她看上去很好,人造胎盘运作正常,你的雌二醇激素水平有点高,一切感觉还好吗?大野敬二

除了长出一对大咪咪,每天睡不着觉,胡吃海塞一堆食物和药片,再吐出来一大半,一点点情绪化,真的只是一点点,然后还有疼,*beep*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我不得不说,其他的都还不赖。Joan-Francois Lemaire

这可都是你自己选的,你也可以要一个男孩,或者不做神经移植手术,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你好受不少。大野敬二

Joan,你懂的,我要这一切尽可能地接近自然状态。

在自然状态下,人是没有办法选择胎儿性别的,你只是被选择。

可话说回来,一个被化学阉割的K.O.还是K.O.,不是吗?Joan-Francois Lemaire

绝对的真汉子,注射荷尔蒙也阻挡不了你的雄风。(停顿)所以,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大野敬二

噢,又来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就算再危险,我也想要尽可能模拟真实分娩的过程。

这个项目的意义不就在这里?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真正能够体验从怀孕到分娩全过程的男性,而不是那些假模假式先怀孕再变性的货色。

这意味着很多、很多东西。Joan-Francois Lemaire(笑)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想问你,名字想好了吗?

大野敬二躺在床上,侧过头看着Joan,露出“我就知道”的笑脸。

场景切换。阿诺·施瓦辛格饰演的Alex躺在手术台上,从蓝色无菌布的方形缺口中露出鼓胀得夸张的腹部,四名医护人员包围着他,手里拿着手术刀和剪子,正准备给他进行剖腹产。镜头缓慢推近到阿诺的面部,他神情紧张,周围的人不断告诉他“吸气,吸气”。画外音(O.S.)

在电影史上,不同国家都曾经出现过讲述男性怀孕的作品,1973年法国意大利合拍的《怀孕的男人》、1994年美国的《魔鬼二世》、1995年中国台湾的《袋鼠男人》、2011年俄罗斯的《代孕爸爸》、2015年中国大陆的《捉妖记》等等(随着介绍出现电影海报及片段剪辑)。

2008年,行为艺术家Virgil Wong拍了一段7分钟的伪纪录片放在YouTube上(播放视频片段),宣称她的男性好友Lee Mingwei通过参加纽约市RYT医院Dwayne医疗中心的II期临床试验,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在自己身体内孕育胎儿的男性,引起了网上的广泛争论。Hanna Kühn

有趣的是,它们大多数都被处理成喜剧片的形式,就好像这件事情唯一的价值就是惹人发笑。

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看过关于女人生子的电影?Fatima Kühn

等等,你忘了《神奇女侠》?(大笑)

场景切换。纯白色的摄影棚里,Fatima的棕色面孔格外显眼,她穿着连体白色运动服和荧光黄球鞋,指挥着灯光师调整光场,她的影子随着光照在地板上变换形状和浓淡。她终于满意了,让所有人清场。

镜头拉开,她的面前并不是名模也没有巨星,只有一桌精心摆放的摩洛哥风格食物。Fatima Kühn(O.S.)

我来自叙利亚,我是个难民的孩子。

我的母亲怀着孕只身偷渡过地中海,步行穿越希腊、马其顿、塞尔维亚、匈牙利、奥地利,最后进入德国。我没有办法想象她究竟经历过些什么,我只知道她不再让我像我们族人那样,把父亲的名字、甚至父亲的父亲的名字都变成后缀。她告诉我,你的名字是Fatima,只有Fatima,你要为自己而活着。

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的姓氏,Hanna告诉我,在德语里Kühn代表“勇敢”,不得不说这是个巧合,好的那种。

场景切换。Hanna和Fatima携手出席某个公众活动,突然画面外出现几声吼叫,几个不明物体飞向两人,在她们头上、身上碎开,流淌下黏稠的半透明蛋液。她们狼狈不堪地甩掉那些蛋壳和黏液,这时镜头转向人群,一个头戴贝雷帽的壮汉正被保安死死按倒在地,他嘴里不停用德语叫骂着什么。

场景切换。午后,Hanna与Fatima并排坐在家中起居室沙发上。Hanna Kühn

那个人说,我要用猪精液灌满你们……Fatima Kühn(忧心忡忡)这还不算最糟的。我的一些客户迫于压力取消了合作,有些恐怖分子发出死亡威胁,扬言要用石刑处决我,就像在我老家那样。Hanna Kühn(握住Fatima的手,看着她)我们会挺过去的。校方明确表态支持我们,警方也加强了安保措施。我的意思是,这里是柏林,你还指望在哪能找到这么尊重多元化的地方。Fatima Kühn(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我知道……一开始我们以为最难的是技术部分,现在发现,最难的其实还是在人的部分……Hanna Kühn

就像第一次在银幕上看见火车进站,所有的人都被吓得跑出放映厅。

人的观念跟不上技术发展的步伐,有个滞后效应。

我只希望我们的女儿以后能生活在一个更加宽容的世界。Fatima Kühn

说老实话,我没有Hanna那么乐观。

场景切换。街头随访。老年男子(风衣,玳瑁眼镜,夹着皮质公文包)

嗯……我是这么看待这件事情的。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就是要他们彼此相爱,繁衍后代,现在你告诉我男人没用了,只需要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就能生出小孩,我觉得这对我的信仰是一种……亵渎。年轻男子(卷发,吃着汉堡,眼睛难以离开手机屏幕)

哈,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男人无用论。

如果你告诉我这是科学,那就让我们来进行科学的讨论,男人带来的并不是只有精液和Y染色体,还有一半的遗传多样性,假如一个女人选择只用自己的细胞进行克隆,那么她的后代就会像回声一样越来越弱,所有隐性的基因缺陷会浮出水面,直至整个系统崩溃。

哦?你说遗传物质来自两个女性?……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中年女子(职业装,短发,骑着自行车)

既然蜜蜂可以,蜥蜴可以,鲨鱼可以,为什么人不可以?我是说,我们都是自然进化的产物。

我读过新闻,说Y染色体每一百万年就减少十个基因,所以终究有一天男人是要灭绝的(笑),从现在开始适应也没什么不好,人类总得活下去。

不,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我也需要男人,有些时候。

只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两个女人生孩子没有什么不对的,你知道,大多数男人也只是他们孩子名义上的父亲(眨眨眼)。小女孩(吃着冰激凌,一脸迷茫地看着镜头)

……你是说就像迪士尼公主们那样,在交叉剧集里,白雪公主和花木兰住在一起,她们收养了老虎莉莉公主,还有一只棉尾兔朱迪,她们每天都有新的裙子穿……

场景切换。起居室沙发上。Hanna Kühn

我们应该用历史的眼光来看问题,亚里士多德还以为精液是来自脊髓呢。我相信再过十年,人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Fatima Kühn(看着Hanna,严肃地)希望我们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在我六岁那年,被德国政府的“融入计划”安排到当地学校入学。当然,大多数老师、孩子或者家长都还算是友善,但是仍然,这个漂亮的复活节彩蛋上会出现裂缝。哪怕再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句笑话,一个重音,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就会在心里放大无数倍。他们是在嘲笑我吗?他们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应该怎么样变得和别人一样?这样的问题无休止地困扰着我。与其让我的孩子承受这样的重压,我宁可让她待在家里,跟AI程序打交道,至少我可以设置它的聊天风格:75%德式幽默。Hanna Kühn(抚摸着Fatima的头发)放松点,Fati,深呼吸,她可在你肚子里都听着呢(笑)。我承认你说的都是客观存在的,但我同样相信家庭环境的力量,瞧瞧现在的你,跟任何一个日耳曼后裔没有两样,甚至更优秀更快乐不是吗……(厨房传来一声巨响,是窗户被打碎的声音)

噢天,你待着别动,我去看看,这些……

镜头随着Hanna跑到厨房,窗户已经被砸烂,地上有一坨用纸包裹的不明物体,形状像是长条形的雷管。窗户外有车辆快速发动驶离的引擎声。Hanna Kühn

退后!退后!马上报警!

Fatima手捂着嘴巴,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镜头切换。警方的防爆专家来到现场,拉起隔离线。监视器画面里可以看到一台小型履带式拆弹机器人的主观视角,摇摇晃晃地从我们几分钟前身处的沙发开过,靠近那坨疑似爆炸物,两只机械臂进入视野,小心翼翼地剪断缠绕的电线,打开卷曲的纸张,所有人都面露紧张。Hanna紧紧抱着Fatima,Fatima手扶腹部,似乎在细声说着什么,不时用手指抹去眼泪。

纸张打开了,里面包裹的是一根金属铸成的假阳具,纸上用大写德文写着“BENUTZE DAS”(用这个)。

场景切换。傍晚,大野敬二以半卧的姿势坐在工作室里,桌上胡乱摆放着一堆营养食物和保健药剂。画外音(O.S.)

你确定我们能拍?大野敬二

我已经告诉对方,这也是项目的一部分。况且,最终定剪之前你会给我看的吧(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懂的。

在过了预定时间15分钟后,大野敬二接入了视频会议,对方是Netflix直播内容总监Scott Anderson,从加州Los Gatos的Netflix总部拨入,他的头像出现在投影墙上。大野敬二

Hi,Scott亲爱的,最近还好吗?抱歉没想到上一个会拖了这么久,那些人真是找不到重点。Scott Anderson(30岁左右,休闲商务风,语速惊人)

没事,哇噢,K.O.,你看起来气色很棒!大野敬二

感谢上帝,噢当然还有科学(笑)。

我们长话短说,我知道Netflix希望拿到分娩当天独家直播权,不过你知道,这事儿就像是黑五的头条广告位,每个人都想要。告诉我,你们能给我什么条件?

画面被暂时消音,只能看到双方快速对话。大野敬二

OK,商务条款我没有什么意见,分级限制呢?我希望尽量多的[3]人能够订阅,我们不能把MA往下调调吗?Scott Anderson[4]

我非常理解,但首先,这事儿由不得我们,FCC的AI审查程序绕不过去;其次,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确定当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你能给我们详细解释一下吗?可以请法务部门评估一下风险。大野敬二(将平板上的一个数据包丢到大屏幕,展开成一个卡通人体结构模型)

这可是你要求的,做好心理准备Scotty。

是什么样的魔法让我能够怀胎十月呢?当当当当,Joan和她的团队利用了异位妊娠的概念,对于女性来说,宫外孕是一种致命病症,需要彻底清除,对于我却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他们在我的腹腔中用生物纳米材料搭建起一个人造子宫,人造胎盘附着在加固的肠系膜上,我的髋骨不够有力,因此又做了支架手术,以支撑长得飞快的小宝宝,最浩大的工程还是腹腔循环系统的再造,以保证胎盘足够的血液供给。然后就是人造羊水注入,胚胎着床、复合激素方案、抗排异药物等等,哦,差点忘了,我还要求他们帮我做了神经接驳,那真的是*beep*疼,比被人踢了还要疼上一万倍。Scott Anderson(瞪大眼睛,手捂住嘴)天哪,难以置信,这真是……疯狂。大野敬二

哈,这还只是前戏。

复合激素让我变得不男不女,完全丧失了性能力,但愿不是永久性的。在这过程中我有无数种可能中途死掉,并发心脏病、内出血、感染、栓塞、肠系膜破裂,应有尽有,更别提各种药物副作用和荷尔蒙紊乱导致的情绪波动。生平头一回我觉得,做一个母亲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讨论所谓的平权几十年了,但除非从身体上去感受另一种性别,才谈得上真正的认同。你懂我意思。Scott Anderson

非常同意,平权不应该只是停留在口号上。所以你会采取剖腹产?大野敬二

那是最后也是最难的一道关口,你们媒体人会爱死这个的。

人造胎盘现在已经跟我的组织长在一起了,需要切断血管才能彻底拿下来,否则可能导致严重的高感染并发症风险,而手术导致的大出血也可能失控。如果人造子宫结构崩坏了,胎儿的生命也有危险。Scott Anderson

你是说可能会在分娩过程中发生意外?大野敬二

我不想夸大其词,不过以我的情况判断,50%的死亡几率可能都过于保守了。Scott Anderson

这……Netflix可不能在直播过程里死人,会被吊销牌照的。大野敬二

我也希望能像叶形海龙那样进化出雄性子宫,可事实是,之后我还得动许多次手术来取出那些不可降解的支架结构。话说回来,观众想看的不就是这个?50/50,谁知道了球赛结果之后还会去看重播(笑)?Scott Anderson

这太冒险了,如果只是出血,我们还可以用技术手段实时抹去或者降低血液色度的刺激性,但是如果关系到人命……我得咨询一下法务部门的意见,抱歉。大野敬二

恕我直言,生育本来就是充满危险的事情,不管哪种性别都一样。Scott Anderson

也恕我直言,我知道您一直是个冒险家,但这次,您不觉得走得有点太远了吗?万一那个孩子出了问题,这可是非常严重的伦理事件,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您为了自己的……艺术创作,害死了一条生命。大野敬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生育后代本来就是自私的,是未经允许的。

对于我来说,作品也好,作秀也罢,都是让我生命更完整的一部分。

我给你一些时间考虑吧,ASAP,回见。(退出会议)

墙上的头像消失了,大野敬二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呆呆地看着半空,若有所思,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转向镜头,挥了挥手。大野敬二

停。我说,你们可以停了。

场景切换。一个圆形气泡状的空间,内壁是乳白色的发光材料,Hanna和Fatima穿着灰色连体服,交叉对躺在两张设计精巧的乳白斜椅上,像是半空中飘浮着一个X染色体。

字幕:柏林Innerspace精神健康诊疗中心。我们被允许将摄像机放置在诊疗现场,部分内容应要求有删减。

灯光暗下直至黑暗,一阵静噪若有若无地浮现,墙壁上闪烁光点,如同呼吸般温柔,伴随着音响效果缓慢形成节奏,变换颜色,如流星坠落又升上苍穹。Hanna和Fatima只剩下两个剪影,她们戴着白色耳机,只在需要时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是由程序自动操控,没有人工干预的成分。

两人各自面向的墙体开始出现不同画面,耳机闪烁,诊疗开始了。Hanna Kühn(面前蓝色旋涡缓缓旋转)

你好,我是Hanna,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接受AI心理辅导,场景蛮酷的,让我想起了X教授……Fatima Kühn(面前橙色光斑弥散,仿佛罗夏墨迹测验)

Fatima,她们告诉我这很有用,我就来了……Hanna Kühn

恶心、失眠、周期性腹痛、流鼻血、激素水平紊乱,大概有七周了,不,我没有怀孕,她才是……Fatima Kühn(深吸一口气)噩梦,每晚都做噩梦,是的,我猜跟那件事有关系,已经有一阵子了……Hanna Kühn

Couvade综合征?我以为那只是对孕期妇女的丈夫而言,反向俄狄浦斯情结什么的……Fatima Kühn

我得好好想想……大部分都很混乱,好像有人在追杀我,一直追我就一直跑……Hanna Kühn

不,我不相信交感妊娠那一套鬼话,但是Fatima要来,我就陪她来了……Fatima Kühn

他们要我肚里的孩子,他们要我的孩子(哭腔),他们有刀,很长的弯刀,明晃晃的……Hanna Kühn

主要的问题是Fatima,她被吓坏了,那些恐怖分子,还有科学家和媒体,他们说个没完没了……Fatima Kühn

Hanna不见了,也许是被杀了,不,我怎么会告诉她,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们抓住我,用那把弯刀剖开我的肚子,天哪(呼吸急促)……Hanna Kühn

我们一直按时吃药,胎儿检查结果也正常,我不得不说,是外部的心理暗示,Fatima一直很敏感,如果你看过她的作品……Fatima Kühn(光斑颜色变成淡绿色,运动模式随之改变)

好的,深呼吸,1、2、3……他们破开了我的肚子,从里面取出来的,是动物的骨头。像老鼠、小鸡或者青蛙的混合体,我都要崩溃了……Hanna Kühn

不,她没看,是我在看科普纪录片。像上世纪日本人用骨髓干细胞成功培育出鸡的雌性精子,2004年用基因修饰技术将小鼠细胞基因的雌性印记转成雄性印记,再注射进卵母细胞,培养出了纯雌性亲本的后代。我其实没有那么担心啦,虽然这些操作有一定几率会带来潜在的缺陷和遗传病……Fatima Kühn

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我们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孩子的情绪,母亲和胎儿的大脑间会产生某种联结,这是你们男人无法理解的。抱歉,我又把你当成真人了。噢,你可以改变声音的性别?嗯,再稍微柔和点。

现在好多了,谢谢你。Hanna Kühn(变成紫红色放射线光纹)

我承认我比较理性,但并不代表我不会感同身受。

我们都是她的母亲,她能享有双倍的母爱,这难道不比那些父爱缺位的传统家庭强多了吗?

是的,是我提议的。我相信科技能够让我们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我相信这也是Fatima想要的。Fatima Kühn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她想要的,我们太自私了。

你知道媒体是怎么叫她的?“至纯之女”!这个色情女星代号真是令人作呕。就好像他们已经规定好了她的一生,只能像我们一样,选择与同性继续繁衍下去,不能有半点男性血缘的沾染。

这当然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的本意是为了爱。Hanna Kühn

所以我们的问题出在哪呢?智慧的机器。

在一个雄性的世界借助雄性的技术来制造纯然雌性的后代,这本身就是个悖谬。不是吗?

环境反噬的压力超出了我们心智和情感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呢,逃跑吗?

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在我的爱人和孩子身边。Fatima Kühn(银白色波浪状条纹)

我听见你了,Hanna,我也在这里。

这光线让我想起了母亲经常给我讲的故事“裂缝人”,一个远古的寓言。当然,我愿意讲给你听。

裂缝人生活在海边,长得像人和海象的混合体,她们全靠单性繁殖,但偶尔也会生下一些长着管子的怪物。裂缝人会把这些怪物丢进开满红花的巨大裂缝中,没想到,巨鹰叼走了怪物,他们在陆上活下来,由野兽抚养成喷射族……Hanna Kühn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Fatima?

我不觉得这玩意儿能帮到我们,我能摘下来吗?Fatima Kühn

喷射族和裂缝人视对方为怪物,互相对抗、谋杀、强奸。

为了繁衍后代,他们走到一起,又为了孩子,他们走向分裂。

你问结局是什么?说实话我也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妈妈说,裂缝人之所以如此神经质并且好战,只是因为她们的子宫空着,也许这是真的(笑)。Hanna Kühn(摘下耳机,眼前的光影与Fatima同步,一片银白)

Fati,你还好吗?我们走吧。Fatima Kühn

很久很久以前,裂缝人——女人——月亮的女儿,

她们坐在一轮圆月下,彼此讲着如何因为强烈的月光,孩子就来到世上的传说。

如果她们在那儿坐得够久,盯着月亮看的时间够长的话,那么也许……

场景切换。夜晚,一间名为The Lunarians的体育酒吧里,每一个人都努力用声音盖过其他人,老板站在柜台后,不时看着头上的高清屏幕,与此同时,悬挂在顾客上方的16个屏幕播放着同一个画面。

字幕:我们未能得到K.O.分娩现场的拍摄许可,但找到一家声称会全程播放Livestream的体育酒吧。

渐渐地,有一些人注意到了屏幕上播放的内容,一个喝得有点多的壮汉摇晃着走到老板跟前。壮汉

Robby,我们能换个台吗?谁他妈想看这个娘娘腔生小孩……老板

我想看,我付了钱,我在门口和网上都贴了告示。

谁不想看的话,简单,门在那边。壮汉(做了个不雅的手势,离开)

陆陆续续走掉一些人,酒吧里安静下来,老板把音量调大,一些顾客抬起了头,露出各色表情。主持人(O.S.)

……现在情况非常危急,人造子宫承载不了胎儿的重量,引起了连锁反应,胎盘撕裂肠系膜导致内部大出血,胎儿有可能处于缺氧窒息状态,需要紧急手术……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形状怪异的腹部特写,如同漏了气的气球,而那层蒙皮下方,是一个不停蠕动的物体,从形状上看,像是一条头部大得不成比例的虫子,画面上移,浅蓝色无菌布下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可以看出,他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满脸汗透,五官扭曲,肌肉颤动。

顾客中发出了一阵厌恶的抗议声。大野敬二

……我还好,还好,不,我要保持清醒,不然这一切都没意义了……

老板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不加冰。他抿了一大口,又往杯里加了点。主持人(O.S.)

……数据显示,75.62%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不赞同艺术家K.O.的这一行为艺术,有51.43%的人认为他的这一举动将对过去50年的女权运动构成重大打击,更有31.79%的人认为这已构成犯罪,要求公共卫生机构及警方介入,这一数字还在不断上升中,FCC的投诉电话已经被打爆了……大野敬二

……谁在唱歌?我听见有人在唱歌,真他妈美……

……我知道很多人恨我,我知道,我只是想证明,性别并不能阻碍任何人……做任何事……

顾客中发出更高的嘘声。有人大喊了一声“快滚回岛上去吧,自私的人类”。人群一阵哄笑。主持人(O.S.)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医生们在紧张地研究手术方案,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场手术难度很大,而且极其凶险。

有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是,大人和小孩之间只可能活下来一个。

由于从法律上来说,K.O.既是孩子的父亲,又是母亲。所有的决定权现在都在他自己手里。

我们看到医生们似乎达成了共识,走进了手术室。

您可以继续通过屏幕提示方式参与互动……

镜头被拉远,我们可以看到主刀医生非常严肃地对K.O.说了什么,K.O.的表情瞬间陷入呆滞。主持人(O.S.)

由于法律原因,我们无法拍摄医生对病患的关键询问。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医生离开K.O.,开始忙碌地准备手术器械。

老板放下了酒杯,酒吧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

画面又回到K.O.的特写。主持人(O.S.)

所以K.O.,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大野敬二(面无表情地长时间沉默,眼泪积聚成形,滑落)

我选她。是的,我很清醒。

答应我,无论如何,让她活下去。

她不是我的作品,她是我的……孩子。

酒吧里突然响起了掌声,所有客人都转过脸来,寻找这不和谐音的源头。

老板面无表情,没有改变节奏,缓慢,坚定地制造着孤独的掌声。——黑出——第三部分

一片热带季雨林。镜头大约在一人高处,平稳穿越榕属植物网络交错的根须,丝绵树根茎如巨型章鱼触手,插入地面的细小缝隙,撬起失落宫殿的庞然基石。

可以从地面影子看出这是由无人机拍摄的画面,高饱和度的色彩马赛克闪现,遮挡住不时入镜的黑色残缺佛像的面部细节。MOW45(O.S.)

很抱歉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接受采访。巴拿马基地受袭之后我们对所有信息披露都保持高度警惕。同样的,你们无法由我们提供的画面定位到任何具体的地理坐标,之所以保留这一段路程只是为了证明,我们不是在某个录影棚里制造的光学骗局。基于你们节目组良好的历史纪录,我们选中你们作为SHIIVA Lab此次信息发布的唯一渠道,会且仅会回答你们提出的三个问题。

镜头来到开阔地,一大片炫目跃动的马赛克明显是在掩盖背后的某座建筑物,一位身穿赭红色僧侣斗篷的人站在沙砾地上,无人机落到与其面部齐平的高度,斗篷中的脸,依然被马赛克遮盖,只是偶尔会露出一只怪异的金色眼睛。MOW45

现在,跟我来,你们将是全世界第一批见证者。

镜头跟着MOW45进入一个漆黑入口,转为微光模式。一道矿井电梯闸门开启又关闭,开始下降,没有数字标识,没有任何楼层的光栅,只是一直向下,向下。电梯停了,MOW45穿过长长的走廊,通过生物信息识别,进入一间亮着紫光的房间。里面陈列着两排六个水滴状的大型装置,由管线裸露的支架吊在半空。MOW45

第一个问题,我们是谁?

我们清楚外界是如何描绘SHIIVA的,毫无人性的邪恶组织,滥用技术挑战伦理底线,财阀政治的畸形产物,等等。都对,也都不对。站在经典人文主义者的历史立场,当下世界的问题完全无解,因为那已经超越了他们所能承受的道德感阈值。而对于我们来说,那只是一种幻觉。

你可以看到,人类求生的本能让所谓文明爆发区域性的变异:非洲重新部落化,将残存生殖能力的男女当作圈养交配的工具,具活性的精液价值连城;亚洲和北美通过高压控制苟延残喘,实行生殖资源配给制,也滋生了全新的特权阶层;欧洲基本全面崩溃,一片混乱,所有根植于基督教文明的价值观在生殖大衰退面前一文不值。

我们坚信,我们掌握了拯救这个世界的法宝。为此,我们的先驱、领袖、智者金昌茂博士早在三十年前便做出全球战略部署,SHIIVA Lab便是其中最关键的环节之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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