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再版精装)轻经典:海狼(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15 19:09:04

点击下载

作者:(美)杰克·伦敦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2017再版精装)轻经典:海狼

(2017再版精装)轻经典:海狼试读:

译者序

无论在世界文学的长篇小说中,还是在美国文学的长篇小说中,《海狼》都具有无可争议的地位。

在杰克·伦敦的文学作品中,《海狼》早已被公认为他最有人气的长篇小说。经过一百年时间的检验,《海狼》的文学价值越来越多地被认识到,它已经成为杰克·伦敦最具代表性的长篇小说。

初读《海狼》,许多读者都会把它当作传奇来读。故事的背景是海洋,发生的地点是一艘名叫“幽灵”号的帆船。主人公是一个名叫狼·拉森的船长。仅从“天、地、人”这三样写作要素来看,就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好奇。一般说来,越是陌生的东西,越可能引起人们的求知欲望。杰克·伦敦在《海狼》一书中,用生动的细节和令人信服的描写,告诉了读者什么叫海洋,什么叫帆船,什么是船长——某种类型的船长。仅此三点,《海狼》一书就算得上一部文学经典。

杰克·伦敦的文学作品,无论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故事和情节都写得摄人心魄,引人入胜。作为最有读者缘的《海狼》,其中的故事和情节更可谓环环相套、跌宕起伏:狼·拉森使用蒙哄和强迫的手段,招收了一批船员,从美国旧金山到白令海猎捕海豹。路经旧金山海湾时,狼·拉森巧遇了一艘渡船失事,救起了一个名叫汉弗莱·凡·韦登的作家,即书中的“我”,他也被强迫一起远航去猎捕海豹。“幽灵”号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矛盾重重的不祥气氛。帆船起航不久,船上的大副就死掉了。狼·拉森对船员实行专制统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反抗者绝无好下场。他意志坚强,膂力过人,自修文学艺术达到相当高的水准。“我”因坚持要返回旧金山,凶悍的狼·拉森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厨子马格利奇偷了“我”的一百多块钱,被狼·拉森巧取豪夺。水手约翰逊和利奇因为对狼·拉森的专制不服气,暗中整死了他新任命的帮凶大副约翰森。经过反复的斗争和较量,狼·拉森把他们置于死地,让他们活活累死在大海里。“幽灵”号在途中救起因邮船失事漂流在海上的女作家莫德·布鲁斯特,狼·拉森不顾“我”与女作家一见钟情,打算强行占有莫德·布鲁斯特。为了发泄忌妒之意,狼·拉森把厨子马格利奇吊在船后的水中折磨取乐,让鲨鱼咬掉了厨子的一只脚。为了和亲兄弟死亡·拉森的“马其顿”号轮船争夺猎人和舢板,他不择手段,动用武力。狼·拉森患有剧烈的头疼症,每逢犯病,头疼欲裂,卧床不起,却从来不吭一声,镇静忍耐。船上人人自危,逃跑者无一落得好下场,但是“我”为了保护和莫德的崇高爱情,还是趁狼·拉森犯病之际,乘着舢板逃走了。经过九死一生,“我”和莫德漂流到了一个海岛上,并称之为“恩待我岛”。经过艰苦努力,二人准备在“恩待我岛”上过冬,等待救援的机会。可是,没过多久,“幽灵”号也来了,“我”和莫德看样子凶多吉少。但是,这时的狼·拉森已经重病缠身,“幽灵”号上的所有水手也都背叛了他,投奔他的弟弟死亡·拉森去了。狼·拉森屡屡犯病,失明、失聪、失语、瘫痪等等一系列症状接踵而来,但是他宁死不离开“幽灵”号,垂死挣扎中仍在破坏“我”与莫德修复“幽灵”号的工作,甚至不惜烧掉“幽灵”号。“我”和莫德历尽千辛万苦,最后修好“幽灵”号出海返航,这时狼·拉森病死了。“我”为他举行了海葬后,和莫德一起向日本驶去。途中,二人被美国缉私船发现,终于得救。《海狼》这部长篇小说和同时代的欧美小说大不相同,无须耐心阅读前三十页或五十页才能进入阅读角色,而是只要阅读三五页便会被故事情节紧紧抓住,一口气看下去,直到看完。不过,愉快的阅读过后,掩卷沉思,一些读者也许会发问:狼·拉森这样一个人物真实可信吗?

多数评论家都认为狼·拉森是杰克·伦敦受尼采哲学观念的影响而塑造的一个“超人”形象。杰克·伦敦本人也说过,《海狼》是他接受“超人”统治奴隶大众的理念的结果。因此,这里有必要简单地介绍几句尼采的哲学。

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认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决定力量是意志,历史的进程就是“权力意志实现其自身的过程”,认为“人生的目的在于发挥权力,扩张自我”。他提出“超人”的哲学,认为“超人”是历史的创造者,是权力意志的体现者;群众是“奴隶”和“畜群”,是“超人”实现其权力意志的工具。声称应由“超人”去“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亦即重新估价理性主义、传统伦理学、基督教、人道主义等资产阶级思想体系的原则和准则,由“超人”去创造新的价值。认为战争是存在的本质,是培养权力意志的最好手段。他反对平等原则,主张弱肉强食是自然规律,也就是道德。认为艺术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形式,而艺术家就是高度扩张自我、表现自我的人。

两相对照,有一点可以肯定:杰克·伦敦塑造狼·拉森这个人物,是从概念化出发的,而不是从生活原型出发的。狼·拉森是“幽灵”号帆船上的“超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他意志的体现。他时时处处在“发挥权力”,船上其他人只是他的“奴隶”和“畜群”,是他“实现权力意志的工具”。他只按自己的“原则和准则”行事,很轻易地把人分类统治,重点整治不服管教的人。他在体力上是超群的,是“弱肉强食”规则中的强者。

敢于对他的权力进行挑战的约翰逊和利奇暗中干掉了他的帮凶约翰森大副,狼·拉森当天夜里到水手的统舱去追查,约翰逊和利奇按照既定计划,把灯熄灭,七八个水手一起上阵,棍打棒敲,拳打脚踢,嘴咬牙啃,决意从肉体上把他消灭。但是,狼·拉森使用一己之力,一声不响地自救,一寸一寸地摆脱围剿,向舱口挣扎。无论肉体上受到什么样的折磨,他绝不倒下,绝不惊叫,而是在反复较量中一步步登上了楼梯,接近了舱口。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殴斗,一场令人窒息的搏斗,读者只有随着狼·拉森最终从舱口出去,才能长出一口气,摆脱阅读带来的紧张。这是典型的杰克·伦敦式写作。看过这样一个绘声绘色的场景描写,读者不仅能对狼·拉森在肉体上的“超人”形象得到认识,而且会给予认可。这是为传奇英雄进行的写作,却因为具体环境的真实性,使得传奇式的英雄生活化、具体化、现实化,这也是杰克·伦敦写作的过人之处。

狼·拉森这样一个“四肢发达”的强人,在文学修养上却相当了得。“我”这个人物在“幽灵”号上的出现和存在,可以说,一开始完全是为了表现狼·拉森这个“超人”在“艺术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形式”上的另一面。通过狼·拉森与“我”以及后来的女作家莫德·布鲁斯特在文学艺术上的对话和讨论,作家让我们看见狼·拉森在艺术领域不愧为一个“高度扩张自我、表现自我”的人。即使在“我”和莫德这样的专业作家和批评家面前,他也可以做到见解独到,毫不逊色。他靠自学进入文学领域,靠自修提高文化艺术修养。在他的独立王国“幽灵”号帆船上,他非常孤独,只是“我”的到来才让他有了排遣孤独的可能。他和“我”可以几天几夜地谈论文学,一旦发现新的领域,他会孜孜以求,弄通弄懂为止。他不相信灵魂的永恒和不朽,只相信唯物的现实和现世。在精神上他把“我”视为知己,不顾“我”这个陆地生陆地长的文弱书生对大海和航海一窍不通,也不管“我”服众不服众,在他的帮凶约翰森大副被整死后,任命“我”为大副。他相信利益可以驱动一切,新掳来的船员只要有捕猎海豹的分成就可以归顺于他,只要给“我”更高的薪水就能让“我”成为他的助手。他一见莫德便想据为己有,猎人们仅仅和莫德多说几句话、多看几眼便会成为他怀恨的对象,而遗憾的是,他对莫德这样的知识女性却只相信占有和性爱。

可以说,杰克·伦敦对狼·拉森这个“超人”在肉体上的描写是令人信服的,但在精神上的描写却似乎过分概念化,显得苍白,难以让人信服。狼·拉森出身贫苦,从小在船上打杂,受尽凌辱和欺负,依靠过人的力量和头脑,一步步混到了船长的地位。他不愧为人中豪杰,但是很难摆脱水手这个阶层。他和一般水手只是高级和低级的区别,很难有阶级区别。作者把他写成一个精神上的“超人”是概念化的结果,把人物拔高的结果。这点连作者本人恐怕也有所顾忌,所以让他得了一种神秘的脑病。脑病对狼·拉森的折磨是巨大的、致命的、常人难以承受的。作者好像在告诉读者,狼·拉森对这种恶病的坦然承受,一方面表现他承受痛苦的意志力,另一方面表明无论多么强大的意志力也敌不过神秘的自然力。每当狼·拉森的脑病复发,都会出现一些他人生溃败的关键事件,命运的无形之手把他一次又一次拉向失败与毁灭的边缘。“超人”也是要死的,但作者让“超人”在短暂的时间里患脑病死去,是否是一种精神上速死的象征?

小说发展到三分之二时,狼·拉森还一直成功地统治着“幽灵”号。这时候,“我”和莫德为了爱情,趁狼·拉森犯病之际乘舢板逃离。从塑造狼·拉森这个绝对主人公的写作来看,小说似乎出现了败笔。在接下来四章篇幅的描写中,我们没有了狼·拉森的消息,只有“我”和莫德在大海上的艰苦搏斗。而且,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好像成了小说中的绝对主人公。面对狂野的大海、无情的风暴、可怕的寒冷、贫瘠的“恩待我岛”以及步步紧逼的严冬的威胁,“我”在莫德的帮助下一点点克服,一步步艰难地走来,俨然成了一个一往无前的英雄,成了“准超人”。“我”再见到狼·拉森时,这个曾经顶天立地的“超人”已经沦落到了坐以待毙的地步,唯一能做的是死守他的帆船,死守他的财产,尽到一个称职的船长的职责。一个“超人”在渐渐消失,另一个凡人在成长,在朝“超人”的方向发展。一个具备超人的体魄的“超人”,从精神境界突然坍塌下来;一个凡人具备健全的精神信仰,原本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却经受住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险恶环境的考验,体力和意志得到锤炼,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全书对狼·拉森的描写,既没有对“我”的描写多,也没有对“我”描写的贯彻始终。这是否是作者对狼·拉森这个肉体上的“超人”在精神上的否定,而对“我”在精神上的肯定呢?这是否是作者在揭示人类精神领域的一种写作理念?或者作者想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思考清楚?还是作者在揭示人类精神的写作上,把狼·拉森和“我”合二为一,成就一个精神上的“超人”?

小说中的人物是作家创作出来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和失败,只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但是,生活中的杰克·伦敦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他1876年出生在旧金山,是弗罗拉·威尔曼(后来随夫改名为“伦敦”)和W.H.詹尼的私生子。他从小在社会底层挣扎,靠体力和拳头维持自己的人生,做过牡蛎非法采集者、海员、淘金者和流浪汉。十七岁时他签约加入一条海豹猎捕船,到过北冰洋和日本。艰苦的劳动练就了他一身的好肌肉。他个儿大块头足,虽然生活在社会底层,靠体力谋生,但他是一个强者。这些经历在他的《墨西哥人》《热爱生命》和《寂静的雪野》等著名短篇小说中都有清晰的折射。

他是一个酷爱读书的人。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尼采的哲学、达尔文的进化论、弥尔顿的反叛诗歌、吉卜林的莽林规则以及斯蒂文森的浪漫主义,都是他反复阅读的读物。他曾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就读一年,阅读了大量文学名著,包括《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等等。

1898年,他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第一篇小说《北方的奥德赛》。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狼的儿子》于1900年出版。1903年《荒野的呼唤》出版,他从此成为美国最畅销的作家。随着《白牙》《马丁·伊登》《铁蹄》等长篇小说和大量短篇小说的出版,杰克·伦敦在美国文学界的地位得以确立。他是第一个以一个词一美元被约稿的作家。时至1913年,他被公认为世界上稿酬最高、名声最大、读者最多的作家。在不到二十年的文学写作生涯中,他赚得了一百多万美元,相当于今天的亿万美元。财源滚滚的杰克·伦敦在丰富的物质面前不知所措,花七万多美元(相当于今天的数百万美元)建造了一艘豪华游艇,但刚刚建成便被烧成了灰烬。正当创作盛年的他沉溺于享乐而不能自拔,对生活产生了绝望。1916年,四十岁的他死于尿毒症,一说吸毒过度而亡,还有人说他是自杀。

他在一篇题为《我的生活观》的杂文里说,人们都有世界观(outlook,字面意思可译为“向外看”),而他只有“向上观”(uplook,系杰克·伦敦自造词,字面意思可译为“向上看”)。他坦言,自己向往上层人的生活,害怕底层人的生活。他说人的力气会随着年龄的衰老而消失,所以体力劳动者的老年是悲惨的、可怜的。所以他要靠脑力谋生,因为脑力劳动者到了老年也还是强者,知识越老越吃香。他的思考不无道理。可是,四十岁的他即使做体力劳动者,也还算得上壮劳力,而他的早逝恰恰因为他成了脑力劳动者,恰恰因为他的思考出了问题,是他的知识让他产生了绝望情绪。

参照杰克·伦敦的一生,《海狼》一书中的人物和生活,反倒都令人觉得可信了。相对一般人而言,杰克·伦敦就是一个“超人”。他有过失败,有过挫折,但最终都成功了。正因为他是“超人”,才容易接受“超人”的理念,才能写出活灵活现的“超人”形象。即使《海狼》是他人物概念化的写作,或说是概念化先入为主的写作,那也是因为他有丰富的生活作基础,有自己的人生作背景,有他自己这个“超人”作原型。所以,他的写作是令人信服的,他开拓的写作领域是独特的。狼·拉森这个形象是他那个社会的一种人物,我们看到狼·拉森,就能窥视到他那个社会的现实。所以,在《海狼》发表一百周年之际,它仍然是一本让我们一睹为快的好书。

莫德·布鲁斯特小姐的出现以及“我”和布鲁斯特小姐的爱情,是杰克·伦敦的浪漫主义。杰克·伦敦笔下的爱情全都是古典式的:高尚、纯洁、美丽。他只要写爱情,就是书中的一道优美的风景线:线拉得不论长短都很迷人,近看远看都很耐看。如同当今的小说写作离不开性爱描写,杰克·伦敦时代的小说写作是离不开爱情描写的。莫德·布鲁斯特小姐在大海上漂流的“幽灵”号上的男人世界里出现,是不可信、不可能的,但是作为长篇小说的写作要素,一位女性的存在是必要的、吸引人的。写作的关键在于如何挖掘这样的爱情。杰克·伦敦从精神上描写“我”和布鲁斯特小姐的爱情,不仅写得高尚、纯洁和美丽,而且写到了神交的深度,是很成功的。经过肉体上的各种苦难和奋斗,“我”和布鲁斯特小姐最后在“幽灵”号上相拥接吻,已经成为文学作品中爱情描写的经典镜头,对美国文学的爱情写作,尤其对通俗小说和影视作品,产生了永久性的影响。

不止一个朋友告诉我,《海狼》这本书影响过他们,但不是狼·拉森这个“超人”,而是“我”这个凡人。

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现象。苏福忠

第一章

我简直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尽管有时候我很好笑,把事情的起因全都推在查利·弗拉塞斯头上。他在塔马尔佩斯山附近的米尔谷拥有一所避暑小屋,却从来不去多住,只去那里打发冬季的几个月份,阅读尼采和叔本华,休息一下脑子。到了夏天,他反倒汗津津地待在又热又有灰尘的城里,不停地劳作。如果不是我养成习惯,每个星期六下午都赶去看望他,一直住到星期一早上,那我是不会正好在这个一月份的星期一早上漂浮在旧金山的海湾上的。

还好,我乘坐的是一艘安全的船只。“马丁内斯”号是一艘新造的渡轮,在索萨利托和旧金山之间刚刚航行了四五趟。浓雾把海湾包裹得严严实实,危险在所难免,可我是一个在陆地活动的人,对海雾带来的危险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事实上,我记得当时神清气爽,在船前的上甲板上找了个座位,听凭雾中的神秘勾起我的无穷想象。清新的海风在吹,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一个人置身潮湿的雾气里——当然,不会只是我一个人,因为我隐约感觉到了舵手的存在,当时我以为他就是船长,在我头上的那个玻璃房子里。

我记得当时想到船上分工时是多么舒心,我因此用不着操心海雾、海风、海潮和航行,只管去看望我那位隔海居住的朋友。我想,人有专攻就是好啊。舵手和船长对海上活动十分内行,便省得成千上万的人对大海和航行再操心了,像我一样。还有,我因为用不着投入精力学习杂七杂八的事情,便可以一心钻研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分析爱伦·坡在美国文学上的地位——随便说说,这是我发表在本月《大西洋》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上船的时候经过船室,我正好看见一个魁伟的绅士在目不斜视地阅读《大西洋》杂志,打开的地方正好是我的那篇文章。这就又是分工的好处了,舵手和船长的专门知识让那个魁伟的绅士专心阅读我关于爱伦·坡的专门知识,同时他们把他安全地从索萨利托运送到旧金山。

一个红脸汉子砰然关上了他身后的舱门,磕磕绊绊地走在甲板上,打断了我的思绪。不过我已经打下腹稿,用来写一篇计划中的文章,我想文章的名字就叫《自由的必要性:为艺术家呼吁》。那个红脸汉子看了一眼驾驶室,打量一番海雾,磕磕绊绊地走过甲板,又走回来(他显然装着两条假腿),静静地站在我的一旁,两腿叉开,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快活神情。我可以准确地断定,他在海上度过了不少岁月。“这里的这种天气让人受不了,头上会因此早早长出白头发的。”他冲着驾驶室点了点头。“我倒认为没有什么让人特别费心动脑的。”我回答说,“这像ABC一样简单。他们根据指南针等各种仪器设备掌握方向、距离和速度。我看这和做算术题一样有把握。”“不用费心动脑?”他哼了一下说,“像ABC一样简单?和做算术题一样有把握?”

他好像振作起来,凭空向后仰着身子,死死地打量我。“海潮冲出金门时是怎样的情形?”他责问道,或者说是在冲我嚷嚷,“海潮退得有多快?流动得怎么样,嗯?你听得出来动静吗?一个打钟浮标,我们就要在这浮标的顶上开过去了!看他们在改变航道了吧!”

海雾里传出来令人哀伤的“当当”钟声,我看见舵手在急速地打舵轮。钟刚才好像就在正前方,现在却在一旁鸣响。我们船上的汽笛在刺耳地鸣叫,别的汽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海雾里响起。“那是一种渡轮。”这位新来者指着右边远处汽笛发声的方向说,“还有那里!你听得出来吗?是用口吹出来的。一种尖头双桅杆驳船,十之八九是的。看得更清楚一点儿吧,驳船上的阁下。啊,我看你得多操心了,现在可是在过鬼门关呢!”

那艘看不见的渡轮鸣响了一阵又一阵,那个口吹的喇叭“嘟嘟”直响,像受了惊吓一样。“现在他们是在互相打招呼,尽量避免冲撞。”红脸汉子继续说。远处急促的汽笛声停了下来。

他面露光芒,满眼难以掩饰的激动神色,并把喇叭和汽笛鸣叫的信号翻译成了具体的语言。“左边那里是汽笛在响。你听见的‘嘎嘎’叫唤的家伙——我判断可能是一艘蒸汽帆船,是从海湾头逆着潮水慢慢开过来的。”

一个声音尖厉的小汽笛,鸣叫得像发疯一般,从正前方传过来,近在咫尺的样子。“马丁内斯”号上锣声大作。我们轮船的明轮停下来,它们哗哗打水的节奏消失了,随后才又开始转动起来。那个小汽笛尖厉的声音,在巨大的“群兽吠叫声”中宛如一只蟋蟀在吱吱吟唱,从海雾更远的地方穿透过来,很快变得越来越微弱了。我看着我的伙伴,等待他的指点。“一艘小汽船在横冲直撞。”他说,“我恨不得我们的船把它撞沉了。小无赖一个!它们都是惹是生非的祸根。它们还能有什么好处吗?都是蠢货开着这种汽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赶去吃早餐,把小汽笛按得吱哇乱叫,要世上所有的人都为他让道,因为他来了,他自己不要命了!就是因为他来了!而你却得格外小心!什么先行权啦,什么公共守则啦!他们根本不理那一套!”

我对他毫无缘由的怒气感到好笑。他气呼呼地颠来跛去,我在一边却对海雾想入非非。灰蒙蒙一片的确有点浪漫氛围——海雾,如同无限神秘的灰色影子,笼罩着大地这个旋转的小小的圆点;芸芸众生,不过是光和火花的小小亮点,所受的惩罚便是疯子一般地拼命干活儿,骑着木头与钢铁的坐骑穿过神秘的中心;在灵性世界里盲目地摸索而行,心里难免充满神秘的疑虑与恐惧,于是便大喊大叫,为自己壮胆儿。

我的伙伴笑起来,他的声音让我醒过神儿来。我过去也一直在摸索和挣扎,却误以为自己看得清楚,在这种神秘中策马穿行。“喂,有人在我们的航道上逆行。”他说,“你听得出来吗?他行驶得很快,直冲着我们来了。估计他还没有听见我们的声音,海风的方向正好相反。”

清新的海风向我们习习吹来,我能听见汽笛隐约的鸣叫声,偏向一边,在前边不远处。“渡船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随后追加一句:“要不他就不会行驶得这么飞快了。”他脆生生地笑了一声,说,“他们着急赶到那边去。”

我向上看了一眼。船长把头和肩伸出了驾驶室,十分专注地注视着海雾,仿佛仅凭意志的力量便可以把浓雾看穿了。他的脸上焦虑不安,正如同我的旅伴脸上的神色一样。他这时候已经磕磕绊绊走到了护栏边,同样一脸专注的神色,注视着那看不见的横祸到来的方向。

转眼之间所有的事情就发生了,快得超乎预料。浓雾好像突然散开,仿佛被一枚楔子一劈为二。一艘汽船的头出现了,两侧带着一圈圈雾气,如同海中怪兽的尖嘴上挂着海草。我能看见驾驶室和里面一个探出半拉身子的白胡子男子,用双肘支撑着身体。他身穿蓝色的制服,我记得他竟然是那么干净整洁,处变不惊。在这种情势下他依然镇定自若,让人不寒而栗。他接受命运的安排,与命运携手并进,冷静地估计着这次横祸的分量。他就在那里探出身体,对我们静静地若有所思地扫视一番,仿佛在判断两船相撞的精确位置似的,根本不理睬我们的舵手怒气冲冲的喊叫:“哎呀,你找死呀!”

回头看去,我意识到这句叫骂显然没有必要回应了。“赶快抓住点什么东西,千万别松手。”红脸汉对我说。他所有的怒气已经消散,好像受到了超自然的宁静的启迪。“等着听女人们的尖叫吧。”他冷冷地说——我觉得几乎是恶狠狠的口气,仿佛他过去有过这样的经历似的。

我还来不及按他的建议做,两只船就撞在一起了。我们一定是正好在船的中部撞上了,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那艘突然冒出来的汽船穿过去我都没有看见。“马丁内斯”号倾斜起来,很猛烈,立时传来木头断裂和劈开的声音。我被整个摔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还来不及挣扎着站起来,便听到了女人们的尖叫声。我敢肯定,正是这种叫喊——各种令人胆战心惊的难以描述的尖叫——让我一下子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我记得救生圈储藏在船舱里,但是我被挡在了门口,一群发疯的男女把我冲撞回来。接下来的几分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却清楚地记得救生圈从上面的架子上放下来,那个红脸汉子把它们一个个系在一小群歇斯底里的女人身上。这幕记忆中的情景清晰逼真,如同我看见过的任何图画一样,现在想起来都栩栩如生——船舱旁边的那个窟窿全是参差不齐的边沿,灰色雾气在那里打旋儿,升腾;软垫座位上没有人,到处是仓皇逃跑留下来的见证,比如旅行包啦,手提包啦,雨伞啦,还有披巾,等等;那位曾经阅读我的文章的魁伟的绅士,套上了软木和帆布做的救生衣,那本杂志还在他的手里,他没完没了地反复唠叨一句话,问我看情形有没有什么危险;红脸汉子拖着两条假腿四下活动,磕磕绊绊却英勇无畏,把救生圈系在每一个走过来的人身上;最后,女人们发疯般的尖叫声又传了过来。

正是这种女人的尖叫,让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这种尖叫也一定让红脸汉子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因为我脑子里的另一幅图画也是永远不会消失的——那个魁伟的绅士把那本杂志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好奇地打量起他来;一群乱糟糟的女人,衣衫不整、面色惨白、大张着嘴,如同失魂落魄的人一样一起吱哇乱叫;红脸汉子气愤异常,脸色由红变紫,两臂举过头顶,好像要把一声声刺耳的尖叫扔到远处,他大声喊叫道:“别叫喊了!哦,别叫喊了!”

我记得当时的景象让我忍俊不禁,我突然大笑起来,可转眼之间,我知道我自己也歇斯底里起来。因为那些女人和我一样都是人,如同我的母亲和姐妹,害怕死神找到她们头上,不甘心就这样死掉。我还记得,她们的一声声尖叫让我想起来屠夫尖刀下猪猡的尖叫,如此活灵活现的情景把我吓坏了。那些女人,原本怀有无比崇高的感情,怀有无比慈悲的同情,当时却张开嘴不停地尖叫。她们想活下去,她们感到无助,如同捕鼠匣里的耗子一样。

此情此景带来的恐惧让我受不了,让我从船舱来到甲板上。我觉得心里堵得慌,直想呕吐,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雾气朦胧,我看见和听见男人们来去匆匆,大声叫嚷,并向下放救生船。那情形真像我看过的书里所描述的。滑车搅不动了,一切都停止了运转。一只救生船放下去了却没有了疏水塞子,船上装满女人和孩子,接着进了海水,船翻了。另一只救生船只放下去了一头,另一头还挂在滑车上,就那么半途而废了。那艘横冲直撞的汽船闯下大祸,却不见了踪影,虽然我听人们说它一定会送来救生船,帮助我们脱险。

我走到底层甲板上。“马丁内斯”号沉没得很快,海水就在眼前。一些乘客在往水里跳,另一些乘客待在水里,却叫嚷着要人们把他们救上船来。没有人搭理他们。一声惊叫传来,说我们就要沉下去了。我被接下来的恐惧搞得晕晕乎乎,在拥挤的人群中掉了下去。我是怎么掉下去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不过我马上明白掉进海水里的那些人为什么急不可待地要回到船上去了。海水太冷了——冰冷刺骨,疼痛袭来。那种刺疼来得又快又猛,我掉进水里一会儿,就感觉好像有大火在烧烤。寒气钻进了骨髓。那种感觉如同死神紧紧缠住了。我难受得要命,不知所措,大口喘气,救生圈把我浮上水面时我已经灌饱了海水。我嘴里的咸味儿呛人,我喉咙和肺里的苦涩味儿令我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最不堪忍受的还是寒冷。我感觉用不了几分钟我便会死掉。人们在我身边挣扎,扑腾。我能听见他们你喊我,我喊你。我还听见了船桨划动的声音。显然,那艘横冲直撞的汽船已经放下了救生船。时间在煎熬中过去,我惊奇我还活着。我的下肢已经没有知觉了,凛冽的麻木在夹裹我的心脏,悄悄向心里边逼近。海浪不大,上面漂浮着恶毒的泡沫团,不停地朝我袭来,灌进我的嘴里,让我更加呼吸困难,徒劳挣扎。

嘈杂声变得模糊起来,不过我还是听见远处传来最后一拨绝望的尖叫声,知道“马丁内斯”号已经沉下去了。过了一会儿——过了多长时间我是不知道的——我一阵惊悸,清醒过来。我孤零零的。我听不见召唤或者喊叫——只有海浪哗哗作响,在浓雾里听来怪怪的,空洞地回荡。一群人中的恐惧带有休戚与共的意味,不像一个人感觉到的恐惧那么摄人心魄;我此时此刻就遭受着这样的恐惧的折磨。我在向哪里漂流?红脸汉子说过,海潮要通过金门退去。那么,我正在被海潮向大海里推吗?我只是有了救生圈才漂浮着吗?我听说这种东西是用纸和灯芯草做的,很快就会被水浸湿,失去浮力。我根本不会游泳。我孤单一人,很显然,漂浮在一片灰蒙蒙的原始的混沌之中。我承认疯狂的情绪把我紧紧抓住了,我像女人一样扯尖嗓子大叫大喊,用我麻木的双手拍打海水。

我坚持了多长时间,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因为一阵空白袭来,我记得那种感觉和一个人记住了备受折磨痛苦不堪的睡眠差不多。我醒过来,好像熬过了几个世纪。我看见几乎是迎头从雾中出现了一艘船的船头,三面三角帆,每一面帆都巧妙地与另一面帆交叠在一起,被风吹得鼓鼓的。船头把海水冲开,顿时溅起大片浪花,哗啦作响,我好像正好位于船的航道上。我努力想叫喊出来,可是我早已筋疲力尽了。船头冲过去,还好没有撞上我,只兜头灌了我一个大浪。接着,黑色的长船体开始从我的身边滑过去,近在咫尺,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用双手触摸它。我拼命去够它,以一种发疯的决心用手指甲去抓船体的木头,然而我的两臂很沉,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又一次用力叫喊,可是叫不出声音来。

船的尾部眼睁睁过去了,如同船只一贯行驶的那样,在海浪之间开辟出一条浪谷。我瞥见一个人站在舵轮旁边,另一个人看样子只是在有滋有味地吸雪茄。我看见烟丝儿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他慢悠悠地扭过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海水。那种不经意的偶尔为之的看视,是百无聊赖的人才会有的动作——手边没有任何着急的事情非干不可,可是因为还活着就必须活动活动。

但是,我的生死恰恰就取决于这一瞥了。我眼看这艘船即将在浓雾里被吞没;我看见了舵轮旁边那个人的后背,另一个人的头正在转过来,慢慢地转过来,注视的目光投向海面,不经意地在海面上看见了我。他脸上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表情,仿佛在沉思,我很担心即便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也会视而不见。但是,他的目光不仅真的落在我身上,而且和我的目光正好碰上了。他看见我了,因为他一下子扑到舵轮旁,把另一个人推到一旁,把舵轮打了一圈又一圈,两只手一把又一把地转动舵轮,与此同时叫喊着什么命令。船只好像突然间偏离了原来的航道,转眼之间钻进浓雾里,无影无踪了。

我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失去知觉,我竭尽自己意志的全部力量与正在包围我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和黑暗作斗争。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船桨的划动,越来越近,一个人喊了一声又一声。等他来到很近的地方,我听见他在喊叫,很不耐烦的样子:“你为什么不答应一声呢?”我知道这是在说我呢,随后那种空白和黑暗就把我淹没了。

第二章

我似乎随着剧烈的节奏摆动在广大的宇宙空间里。光闪烁的亮点在我身边泼溅,倏然而过,它们是繁星;我知道,还有尾光摇曳的彗星;我在恒星中间飞行,它们就遍布于周围。我到达摆动的极限并且就要往回摆动的时候,一面大锣“咣当”一声响起来,声音大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平静时代的粼粼水波把我包围起来,让我享受我的巨大游荡,思考我的巨大游荡。

但是,这个梦的表面起了变化,因为我跟自己说那一定是一个梦。我摆动的节奏越来越慢了。我摆上去再摆回来间隔很短暂,让我难以承受。我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大口大口呼吸,我是迫不得已在宇宙里荡来荡去的。锣声越响越紧,越来越剧烈。我索性听之任之,心头有一种无名的恐惧。后来,我好像在白色而炽热的太阳下,在粗糙的沙子上被人拖着行走。这样带来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感。在烈火般的炙烤下,我的皮肤感到灼痛。锣在敲打,当当鸣响。光闪烁的亮点从我身边滑过,形成无穷无尽的光流,仿佛整个星系正在落进茫茫虚无之中。我粗气大喘,上气不接下气,很难受地睁开了眼睛。两个人正跪在我身边,尽力抢救我。我荡过去再荡回来的感觉是船在海面行进,不停摇摆。那可怕的锣是一个平底锅,挂在墙壁上,船每次摇晃它便咣咣当当地响起来。那粗糙的被炙烤的沙子,竟是一个人粗糙的手在我裸露的胸膛上搓来搓去。我因为这种疼痛大声喊叫,头也抬起来一些。我的胸膛热辣辣的,发红,我能看见微小的血粒从破烂红肿的表皮里渗出来。“这就行了,庸逊。”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你没有看见你把这位阁下的皮搓破,血都流出来了吗?”

名叫庸逊的男子是一个身高体壮的斯堪的纳维亚人。这时他停止搓摸,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和他讲话的人显然是一个伦敦佬,面部有清晰的线条,有一种文弱的英俊,简直像女人那种标致,从脸上看得出他是喝着母亲的奶汁,听着教堂的钟声长大成人的。他头戴一顶弄脏的穆斯林帽子,一件脏兮兮的黄麻袋似的外衣吊到了细瘦的胯部,表明他是一个邋遢透顶的船上厨房里的厨子,我这时就躺在这间厨房里。“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先生?”他问道,带着那种讨好的干笑,是讨要小费的祖先们一辈又一辈遗传下来的。

为了回答,我吃力地收缩身体做出要坐起来的样子,庸逊从旁把我扶起来。那个平底锅咣咣当当的响声让我心惊肉跳。我无法集中思想。我紧紧抓住厨房里的木结构稳住身子——我不能不说,木结构上落满的油渍让我的牙齿发痒——我隔着滚烫的炉灶伸出手去逮住那件折磨我的灶具,从钩子上取下来,把它一劳永逸地插进了煤箱里。

那个厨子对我袒护神经的行为干笑一声,往我手里塞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杯子,说:“给,喝下去会觉得好一些。”那是一杯令人作呕的饮料——船上的咖啡——不过热腾腾的样子令人醒神儿。我一口接一口吞咽着热乎乎的咖啡,不由得瞅了瞅我那血肉模糊的胸膛,又扭头看了看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谢谢你,庸逊先生。”我说,“不过,你不认为你的措施是顾此失彼吗?”

因为他明白,我看自己破损的胸膛就是在责备,比用语言表达出来更明显,于是他抬起手掌来仔细看了看。那只手掌上磨出了厚厚的硬皮。我伸手按住那些生了毛刺的硬皮,牙齿不由得又一次痒痒起来。“我叫约翰逊,不叫庸逊。”他讲话慢吞吞的,不过英语非常纯正,只有一点点口音而已。

他淡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温和的不满,另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坦诚和男人气概,我因此一下子和他靠近了。“谢谢你,约翰逊先生。”我赶紧纠正态度,向他伸出手来。

他迟疑片刻,局促而难为情,身体重心由一条腿换到了另一条腿上,猛地握住我的手,由衷地摇晃起来。“你有什么干衣服我穿一下吗?”我问那位厨子。“有的,先生。”他回答说,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我这就下去翻一翻我的行李,要是你不介意穿我的东西的话。”

他跑出厨房门,或者说钻出厨房门,步履敏捷而平稳,我感觉几乎像耗子一样油滑。实际上,我后来了解到,这种油滑或者说油腻劲儿,可能正是他人格上最突出的表现。“我现在在哪里呢?”我问约翰逊,我觉得他一定是一名水手,“这是一艘什么船?向哪里航行?”“离开发拉隆岛,向西南方向走。”他回答得慢吞吞的,一字一顿,仿佛在尽量展现他最地道的英语似的。而且,他严格按我提出的先后顺序回答:“双桅帆船‘幽灵’号,开往日本捕海豹的。”“船长是谁?我换上干衣服一定要去见见他。”

约翰逊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不知怎么办好。他犹豫的工夫,搜寻到了合适的词语做出一个完整的回答:“船长是狼·拉森,人们就这样叫他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别的名字呢。不过你和他说话温和一些为好。他今天早上大发雷霆。大副——”

可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厨子已经溜进来了。“你还是从这里出去的好,庸逊。”他说,“那老家伙要你到甲板上,在这种时候你别惹他发火。”

约翰逊乖乖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从厨子的肩头递了一个眼色给我,非常严肃而又意味深长,仿佛在强调他刚刚被打断的话,要我和船长讲话温和一些。

厨子的胳膊上挂着几样乱糟糟、皱巴巴的衣服,看上去不整洁,闻起来也难闻。“衣服还潮湿时就收起来了,先生。”他特别说明了一下,“不过你只好换上它们将就了,坚持到我把你的衣服在火边烤干。”

我扶着木头架子换衣服,因为船在摇晃,我怎么也站不稳,厨子赶紧扶住我。我对付着穿上一件硬邦邦的毛线内衣。我的皮肉接触内衣感觉到的那种粗糙,让我毛孔发紧,浑身不自在。他注意到了我这种无法掩饰的难受,看到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便笑着说:“我知道你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看你生得细皮嫩肉的,跟女人的皮肤一样娇嫩,我还从没有见过呢。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一个绅士,一点儿没错。”

我从一开始就很厌烦他,在他帮助我穿衣服的时候,这种厌烦有增无减。他一接触我,我就想躲得远远的。我受不了他的手,我的皮肉在反抗。因为这种反感,又由于厨房炉火上各种各样的灶具在煮东西,咕咕作响,冒出各种气味,我恨不得立即抽身逃离,到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去。另外,我也需要赶快见一见船长,看看如何安排一下,让我可以尽快上岸。

一件廉价的棉布衬衣,领口已经磨破,胸部色泽异常,我看是过去弄上过血迹。我穿上衬衣之际,厨子在一旁不停地一句紧似一句地表示歉意。我穿了一双工人穿的厚皮靴,裤子呢,我最终穿上了一条淡蓝色的洗掉色的工作裤,一条裤腿比另一条裤腿短了足足十英寸。那条缩短的裤腿看上去像是魔鬼曾经抓过这个伦敦佬的灵魂,但是没有抓住,却抓去了一截裤边。“我应该去向谁感谢救命之恩呢?”我问道。这时我已经穿戴齐全,头上戴了一顶小孩家的帽子,一件脏兮兮的条纹棉布夹克衫短短地吊在腰背上,袖子也只能覆盖到胳膊肘一带。

厨子做出一副沾沾自喜的谦恭样子,把身体挺起来,脸上露出央求开恩的假笑。根据我在大西洋航线上航行到最后与船员打交道的经验,我完全明白他是在等待小费。由于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我现在知道这种姿态是不自觉的。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遗传的奴性在起作用。“马格利奇,先生。”他讨好地从娘们儿般的相貌特征里挤出了一种油腻的浅笑,“托马斯·马格利奇在伺候你呢,阁下。”“好呀,托马斯。”我说,“我不会把你忘掉的——等我的衣服干了吧。”

他的脸上满是柔和的光亮,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在他的心灵深处,他的祖先们正利用过去生活中讨要小费的各种模糊记忆,加紧煽动他的情绪呢。“谢谢你,先生。”他说,全然一副感恩戴德、低三下四的样子。

随着房门向后打开,他一下子溜到一旁,我出门来到了甲板上。我在冷水里泡了很久,身子仍然很虚弱。一阵风迎面吹来,我在晃动的甲板上步履蹒跚,走到了船舱的一个角落,靠在那里歇气。一艘帆船一路倾斜行驶,正乘风破浪开进广阔的太平洋的滚滚水域。如同约翰逊说的,如果这艘帆船向西南方向开去,那么我估计这风差不多都是从南边刮过来的。雾散尽了,阳光乘机照射下来,在海水表面照出粼粼光点。我转身向东看去,我知道那里是加利福尼亚的方位,但是除了雾气低回的海岸,我什么也看不见——毫无疑问,正是这场海雾,给“马丁内斯”号带来了横祸,让我落到了目前这种境地。在北边,不远的地方,一群赤裸的石头钻出海面,从其中一块巨石上我能看清楚一座灯塔。在西南方向,几乎就在我们的航线上,我看见一艘船的船帆尖塔一样隐隐出现。

向天际环视一周后,我对近在咫尺的环境打量起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一个从一场船难中活下来的人,与死神擦肩而过,很容易引起前所未有的注意。不过,除了舵轮旁边的一个水手隔着船舱顶部在好奇地注视,我倒还没有招来什么人的注意。

大家似乎都在关心船体中部正在进行的什么事情。那边的舱口盖上,一个大块头男子仰躺在上边。他全身上下都穿着衣服,不过衬衫前面撕开了。但是,他的胸部却看不清楚,因为那里盖着一片黑毛,看上去像狗的皮毛似的。他的脸和脖子隐藏在黑胡子下面,白毛掺杂其间,要不是被水泡软,弄得湿淋淋的没有形状,也许是硬撅撅的。他的眼睛闭着,显然失去了知觉;可是他的嘴大张着,胸部在起伏,呼哧呼哧不停地捯气儿,仿佛随时会窒息过去。一个水手,一次又一次,按部就班地,几乎出于习惯动作,把一只帆布桶用绳子吊进海里,打满水一下一下拽上来,把桶里的水向那个仰躺着的人泼过去。

在舱口踱来踱去,嘴里恶狠狠地嚼着雪茄头,正是这个人漫不经心地向海里看了一眼,我才从海里得救了。他身高看样子五英尺十英寸,或者五英尺十英寸半;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或者说对他的感觉,却不是身高,而是力气。然而,尽管他块头很足,有着宽宽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脯,可我还是看不出他具备虎背熊腰的力量。他的力量也许可以说成是肌肉结实显示出来的力量,一种我们认为消瘦而结实的男人惯有的力量。但是他身上显示出来的力量,因为他体壮块足,倒是更像大出一号的黑猩猩的样子。若是看他的长相,却是一点儿黑猩猩的影子都没有的。我极力想说清楚的是,这种力量本身,更像是一种和他的肉体外形不相干的东西。那种力量我们一看就会联想到那些原始的东西,联想到野兽,联想到我们想象中在树上居住的原始人——一种野蛮的力量,凶猛异常,本身充满活力,这种力量就是生命的本质,是运动的潜能,是许多生命形式依赖成型的元素……简而言之,就是一条蛇被砍掉头,身体还在扭动的那种力量。蛇是死了,可力量还在。或者类似一块乌龟肉里还滞留的力量,手指捅一下那团肉,它便会紧缩一下,哆嗦一下。

我从这个走来走去的男人身上,得到的便是这样一种力量的印象。他的两条腿着地有力;他两脚牢牢地踩在甲板上,脚踏实地的样子;肌肉每活动一下,比如肩膀抬起或者嘴唇叼紧雪茄,都显得干脆利落,好像是一种使不完的劲头产生的结果。事实上,尽管这种力量在他的每次活动中显露无遗,但是看上去却是一种更大的潜在的力量在张扬。这种力量处于静静的蛰伏状态,只不过时不时翕动一下,然而随时可以爆发,来势汹汹,压倒一切,如同雄狮怒吼,宛如暴风雨骤起。

那个厨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我做怪相,表示鼓励,同时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那个在舱口走来走去的男子。这下我知道他就是船长,厨子嘴边上称为“老家伙”的,我必须面见的那个人,要他费心把我送到岸上去。我已经准备过去,我知道五分钟的激烈争论在所难免,却不得不对付过去。这时候,那个仰躺着的不幸的人越发喘不上气来,猛烈地呼吸了一下又一下。他拼命地扭动身子,滚动身子。下巴呢,满是湿漉漉的胡子。随着背部的肌肉收紧向上越抬越高,胸部下意识地鼓起来,在本能地努力呼吸更多的空气。在那些毛发下面,我知道皮肤正在变成一种青紫色。

船长,或者说狼·拉森——如同人们叫他的——停止走动,注视着那个垂死的人。这次最后的挣扎看上去异常剧烈,那个水手一下停止往那个垂死的人脸上浇水,不知所措地注视着他,帆布桶倾向一边,把桶里的水全都洒在了甲板上。那个垂死之人用脚后跟在舱板上踢腾了一阵子,伸直两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挺直身子,把头滚来滚去。过了一会儿,他的肌肉松弛下来,头不再滚动,仿佛如释重负,一声长叹从他的嘴唇间飘浮出来。他的下巴垂下去,上嘴唇翘起,两排吸烟熏黑的牙齿露出来。看样子仿佛他的五官向他已经离去和嘲弄的世界凝结出了一个狰狞的冷笑。

接下来,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船长对着那个死人突然发作,像一个霹雳当空响起。各种诅咒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滔滔不绝。那些诅咒不是无聊的发泄,也不仅仅是不顾体面的污言秽语。每一句话都是一种亵渎,一句又一句多不可数。它们像电火花一样噼里啪啦作响。我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谩骂,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自己对文学表达一向喜爱,对表达有力的辞藻和语词又有特别的嗜好,我敢说,我比别的听者更能欣赏他变着花样谩骂的那种特别的生动和力量以及绝对的亵渎。如同我十之八九猜到的,这一通诅咒的原因是,那个身为大副的人在离开旧金山之前曾经去寻欢作乐,海上航行刚刚开始便很不光彩地死掉了,这下狼·拉森缺少了重要人手。

我震惊的样子无须再多说,至少对我的朋友们无须多说。各种诅咒和污言秽语,我总是极为反感的。我感觉到一种无奈的伤感,心下沉甸甸的,说得更准确一点儿,是一阵眩晕。在我看来,死亡一向都以肃穆和庄严来对待。死亡发生得平和,丧礼举办得神圣。然而,死亡更肮脏更可怕的方面,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算领教过了。如同我说过的,我可以欣赏狼·拉森嘴里说出来的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谩骂的力量,但是我感到了难以言说的震惊。那种滔滔不绝的诅咒足以让那具尸首面目全非。如果那把湿淋淋的黑胡子已被烧得吱吱响,直往上打卷儿,接着冒烟并且燃烧起来,那么我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意外。然而,那个死人却听之任之了。他一直面带那种冷笑,透出一种讽刺的幽默,一种玩世不恭的嘲笑和蔑视。他才是这场闹剧的主人公。

第三章

狼·拉森突然闭口不骂了,如同他开骂一样让人始料不及。他把雪茄重新点上,环顾一下四周。他的目光正好落在了那个厨子身上。“喂,厨子吗?”他开口道,口气有点儿讨好却冷冷的,像钢铁一样坚硬。“是的,船长。”厨子迫不及待地应声回答,露出那种自得其乐毕恭毕敬的奴才样儿。“你不觉得你把脖子伸得过于长了点儿吗?你知道,那样对身体不好。大副死了,这下我可不能让你也一命呜呼了。你必须对你的身体非常在意啊,厨子。明白吗?”

最后的这句问话,和前边说话的那种平稳形成鲜明对照,脱口而出,像鞭子一样抽了一下。那厨子听了吓得一哆嗦。“知道,船长。”他唯唯诺诺地回答一声,那颗令人不快的脑袋缩进了厨房里。

这种劈头盖脸的呵斥,只是针对厨子的,因此别的船员乐得漠不关心,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不过,有几个人在厨房和舱口之间的升降口旁边闲遛,仍然在小声地互相交谈,看样子不像是水手。这些人,我后来了解到,是猎人,就是射杀海豹的人,一群比普通的水手更有教养的人。“约翰森!”狼·拉森叫道。一个水手立即站出来,很听话的样子。“快去拿上你的掌皮和针,把那个家伙缝起来。你在帆布库里可以找到一些旧帆布。对付着干吧。”“我往他的脚上罩些什么呢,船长?”那个船员按规矩说了“是,是,船长”之后,问道。“我们会想到这个的。”狼·拉森回答道。随后扯高嗓子叫喊道:“厨子!”

托马斯·马格利奇一下子跳出来,像一只玩偶匣里的小人儿一样。“到船舱下边装一袋子煤去。”“你们各位谁有《圣经》和祈祷书吗?”这是船长的第二个要求,是冲着那些在升降口旁边闲遛的人发问的。

他们都摇摇头,有人趁机说了一句笑话,可我没有听清楚,不过引起在场的人一阵大笑。

狼·拉森又冲着水手们把这个要求问了一遍。《圣经》和祈祷书好像成了稀罕物件,不过有一个水手主动提出来去下舱问一下值班的,不一会儿返回来,说下边也没人有。

船长耸了耸两肩。“那么我们只好把他扔下海去,用不着啰唆废话了。除非我们这位像牧师样子的海里逃生的人,能背诵一些话举行这次海葬。”

说话的当儿,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你是一个传教士,对吗?”他问道。

那些猎人——统共六个人——都转身对着我一个人,看着我。我手足无措,知道我像一个稻草人一样站在那里。我的样子引起了一阵大笑——笑得非常放肆,丝毫没有因为那个死者躺在甲板上在我们面前冷笑而有所收敛和轻柔。那是一种粗俗、刺耳与放浪的大笑,如同大海本身一样。这种笑声来自粗俗的情感和愚钝的感觉,来自既不懂礼貌也不懂风度的天性。

狼·拉森并没有笑,不过他那两只灰色的眼睛出现了一点儿快活的闪光。这时候,我向他跟前迈了一步,得到了这个人的第一次印象,不包括他的身体和我听见的滔滔不绝的咒骂。那张脸,五官粗大,棱角生硬,四四方方的样子,不过样样都很般配,第一眼看去显然很硕大;不过再看下去,与身体相比较,脸就显得一点儿也不硕大了,而是让你相信,在那张脸后边隐藏着巨大的、使不完的心智和精神的力量,它们还在他的身体深处酣睡。那下巴和眼睛上方高高凸起和前倾的额头——这些相貌特征本身都很强壮,不同一般的强壮,好像在诉说着一种无穷无尽的精神活力和朝气,深藏不露,难以窥见。这种精神很难探测,很难估计,很难用工具具体地衡量出来,也很难用相似的类型具体地进行比较和分类。

那两只眼睛——我命中注定要把它们审视一番——又大又漂亮,间距很大,如同真正的艺术家的眼睛一样远远地分开,躲避在宽厚的眉毛下,浓黑的眉毛高吊在上方。眼睛本身是难以确定的变幻莫测的灰色,从来没有呈现过同一种颜色;睁眼闭眼,眼色变幻,如同太阳下面抖动的丝绸一般;本身是灰色的,却一会儿深,一会儿浅,一会儿翠蓝,有时候又如同深海的湛蓝。它们是把灵魂伪装起来的眼睛,障眼法千变万化,而在很少的时刻它们会毫无遮掩地睁开,让灵魂袒露出来,仿佛随时会赤裸裸地闯进这个世界,进行某种奇妙的冒险——一双能够和铅灰色的天空那种无望的阴沉相提并论的眼睛;这双眼睛能够把火苗儿一把抓住,噼啪作响,像一把挥舞的利剑的闪闪白光;这双眼睛能够像北极的风景一样变得凛冽逼人,转而又能变得温暖、柔和,与爱光共舞;它强烈而勇武,诱人而逼人,同时又能让女人神魂颠倒,牢牢被控制,直到她们欢天喜地地俯首帖耳,满怀喜悦和欣慰,愿意做出牺牲。

言归正传吧。因为不高兴做葬礼仪式,我告诉他我不是传教士。他听了严厉地责问道:“你在世上靠干什么生活呢?”

我得坦率地说,过去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也从来没有细究过这个问题。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张口结舌地说:“我嘛——我是一个绅士。”

他咧起嘴唇,耻笑了一声。“我干过活儿,我能干活儿。”我急躁地叫喊道,仿佛他是我的判官,我在要求辩护,同时我也非常明白我为这事儿辩白完全是在卖傻。“为了生活吗?”

他身上有一股专横之气,凌驾他人之上,我因此神思恍惚——用弗鲁赛斯的话说是“浑身筛糠”,像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谁养活你呢?”他接着责问道。“我有一份收入。”我毫不迟疑地说,接下来不想再多说话了,“请你原谅我的话吧,这一切和我希望求见你的理由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他对我的争辩置之不理。“谁挣下的收入?嗯?我想是别人挣下的东西吧。你的父亲?你是依靠死人生活的吧。你在两头不见太阳的黑暗中无法独自行走,无法挣来一日三餐的肉食,喂饱肚子。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他身上巨大的潜在的力量一定活动起来了,迅捷而精准,要不就是我打瞌睡了,因为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向前跨出两步,抓住了我的右手,拿起来审视。我试图抽回来,可是他的手指紧紧地抓着,看不出用劲儿,我却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被捏碎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的尊严很难保持。我不能像小学生那样大喊大叫,百般挣扎。我也不能攻击这样一个随时会把我的手腕拧断的家伙。别无他法,只好安静地站着,接受侮辱。我还来得及看见,那个死人的口袋里的东西已经倒在甲板上,他的身体和冷笑也已经统统装裹进了帆布里。水手约翰森正在用粗白线把帆布的边缝缝在一起,手掌上戴着掌皮,把针穿来穿去。

狼·拉森轻蔑地甩了一下,把我的手放下了。“死人的手让你的手保持了柔软。这样的手也只能洗洗碗碟,在厨房打打下手。”“我希望上岸。”我坚定地说,因为这时我恢复状态了,“你估算一下你推迟行程会造成的损失,我会悉数包赔的。”

他好奇地打量我,眼睛里流露出了讥笑的目光。“我有一个正好相反的提议,完全是为了你的灵魂能得到修炼。我的大副死了,船上会有许多人事调动。一个船尾的水手来做大副,船舱打杂工来填补水手的位置,而你去填上那个侍者的空缺,签署这次出航的各样文件。每个月二十块钱,膳宿免费。你认为怎么样?记住,这是为了你的灵魂得到修炼。这会让你重新做人。你会及时学会依靠自己的双腿自立,也许还能学会走路呢。”

但是我没有搭理这个茬儿。我先头看见西南方向那艘船的船帆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了。那些船帆与“幽灵”号一样,是平头船船帆,不过船身看起来要小一些。它看样子很好看,一起一落地向我们飞驰过来,显然要在很近的距离内开过去。海风越刮越厉害,太阳照射出的几缕愤愤不平的光线,已经消失了。大海已经变成了模糊的铅灰色,正在兴风作浪,向天空抛撒成团的白沫儿。我们的船行驶得更快,船体倾斜得更厉害。一阵大风吹来,船栏倾斜进大海,这边的甲板一时间被海水冲刷,两个猎人见了赶紧把他们的脚抬起来。“那艘船很快会从我们这里过去。”过了一会儿,我说,“看样子它是朝相反的方向去,很有可能是开往旧金山的。”“很可能。”狼·拉森回答说着从我跟前转过身去,又大声叫嚷道,“厨子!嘿,厨子!”

伦敦佬一下子从厨房蹿出来。“那个侍者哪里去了?让他来见我。”“是的,船长。”托马斯·马格利奇飞快地跑到船尾,消失在舵轮旁边另一个升降口下面。过了一会儿,他又冒出来,身后跟了一个十八九岁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脸上怒气十足,恶狠狠的样子。

狼·拉森没有搭理那个宝贝厨子,立即向那个船舱打杂工转过身去。“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乔治·利奇,船长。”那孩子气哼哼地回答。他这种态度很清楚地表明他看出来他被叫来的原因了。“不是一个爱尔兰人的名字。”船长严厉地大声说,“奥图尔或者麦卡西这样的名字倒是更适合你这副长相。要不然,一定是你母亲的柴火堆里藏过一个爱尔兰人。”

我看见,那个年轻人听到这样的侮辱把手攥得紧紧的,脖子也一下子涌上血来了。“不过先不扯这个了。”狼·拉森接着说,“你也许有许多很好的原因把你的名字忘掉,不过只要你听从命令,循规蹈矩,再坏的名字也不妨碍我喜欢你。你一定是在电报山港口上船的吧?一看你的嘴脸就知道你是从那里上船的。你这样子很强硬,双倍地难对付。我了解这种人。哦,在这条船上你却要下决心把这种东西改掉。明白吗?不过话说回来,是谁雇你上船的?”“麦克里迪和斯旺森。”“叫船长!”狼·拉森怒吼起来。“麦克里迪和斯旺森,船长。”那孩子改正道。他的眼睛冒出了发狠的光亮。“谁得到了预付的钱?”“他们俩拿走了,船长。”“我想准是这样的。你让他们拿去倒是好事儿。拿不到钱你就不会一转身溜掉。那两个绅士你也许听说正在找你呢。”

小伙子转眼之间变得像一个野蛮人。他的身体收缩起来,仿佛准备扑过去,他的脸成了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的脸,他咆哮起来:“这是——”“是什么?”狼·拉森问道,声音显得特别柔和,仿佛他充满好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