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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5 22: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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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明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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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罗生门试读:

总序

对真善美的不懈探索

——日本文学大家的风采“悦经典”之日本文学系列,是从浩如烟海的日本近现代文学中遴选出来的。首推的三位作家可说是重量级的,分别是日本明治、大正、昭和文坛的领军人物,选出的作品也充分代表了三位作家的文学特色。“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

按作品年代,首先介绍素有“国民大作家”之称的文豪夏目漱石(1867—1916)的三部作品。尽管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被冠以“余裕派”“高蹈派”的名号,但其创作的基本倾向无疑是批判现实主义。漱石所处的时代正值日本文明开化,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变的时期。漱石在英国亲证了西方文化及其近代文明掩盖下的弊端,对于日本人的盲目西化深感不安。他主张“批判地接受西方文明”,发扬日本的传统美德。然而,他倾尽一生不断在作品中寻求解决办法,却因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深感无能为力,最终提出“则天去私”,寻求解脱之路。

如果说其初期作品主要是探究西洋文明与日本旧有文化的冲突给世人的影响,那么中期以后,其作品逐渐转向描写头脑与心灵相克的主题,以精雕细琢的手法剖析人的内心世界,批判人的私欲。尤其是男女爱情矛盾方面表现出来的私心以及由此产生的苦闷、孤独和绝望,构成了其作品的主要内容。“悦经典”所选的漱石的三部作品分别代表了其各个时期的创作风格和理念,同时也是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品。

留学回国后,漱石反感于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缺乏批判性和枯燥的平面描写,接连发表了振聋发聩的《猫》(1905)和《小少爷》(1906)两部中篇小说,一举成名。《小少爷》取材自漱石在松山任教的经历,描写了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在某乡村中学的种种遭遇,以嬉笑怒骂的手法,鞭挞了明治时期教育界的阴暗面——校长的伪善狡诈,“红衬衫”的阴险利己,“马屁精”的趋炎附势,并且颂扬了以“豪猪”“老秧君”为代表的正面角色。这两类人之间展开的博弈构成了美与丑、正义与邪恶的矛盾冲突。

为了突出故事的讽刺性,漱石特意将主人公设定为鲁莽、憨直、富于正义感的江户哥儿,并采用了落语的表现形式,与《猫》的漫画式嘲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充分展示了他在和、汉、洋三方面的深厚学养及非凡的艺术表现力。《虞美人草》(1907)虽不及上述两部作品那么名声在外,但在漱石文学中的意义却非同一般。它是漱石辞去教职,从事专业创作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从创作初期进入中期、承上启下的作品。《小少爷》里的善恶划分,在《虞美人草》里与“道义”“虚荣”相互重叠,以分属不同阵营的三对男女的婚恋为线索,展开了一系列的纠葛和冲突。结局是,有的人战胜了“虚荣”,选择了“道义”;有的人则成为“虚荣”(东西方文化冲突)的牺牲品。女主人公藤尾就是这样一个悲剧人物,她爱慕虚荣,然而头脑与心灵的相克使她无所适从。与她同属一个阵营,有可能和她结合的那个男人(未婚夫),却为了“道义”不惜毁掉婚约,选择了另一个女人。而她倾心的诗人钦吾,又由于与她分属于两个阵营,根本不可能和她产生交集。这些打击最终导致了她的自杀。也可以说,她是被作者模式化的伦理观置于死地的。

相对于创作《小少爷》单打独斗式的、没有结果的奋斗,经过初期几部作品的探索,漱石的外部批判终于在伦理上取得了全面的胜利。此后,经过中期向内的探索后,后期创作更加深入地剖析人物心理。《心》(1914)即是作者进入后期创作后的白眉之作,是侧重刻画知识分子多疑、厌世心理的后期三部曲(《春分之后》《行人》《心》)的最后一部,也是最有分量和影响的一部。《心》分为三个章节:《上先生和我》主要描述“我”与先生结识,得知先生一开始并非如此厌世,而先生的转变,与他葬在杂司谷的朋友有关;《下先生和遗书》是先生通过写给“我”的书信,终于向“我”坦白了自己一直不愿意透露的过去——因一己之私而导致他的挚友K自杀,对K的歉疚最终导致先生自杀。小说旨在表明利己主义是行不通的,也寓意作者对于两种异质文明无法调和的无奈。《心》对个人心理精确细微的描写可谓登峰造极,无出其右。

漱石是鲁迅“最爱看的作者”之一。他一生的创作都致力于思索人生,描写社会现实,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生活,塑造了各种各样栩栩如生的典型形象,使他超越了同时代的其他作家。

日本文坛素有“川端是庭院,而漱石是山脉”之说,二人对后世文学影响巨大。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艺术造诣,漱石文学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以至于他的辞世,成为明治时代结束,大正时代到来的象征。“鬼才作家”芥川龙之介

素有“鬼才”之称的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大正时代的小说家。他也是鲁迅非常喜欢的日本作家,鲁迅于1923年芥川还在世时,便译介了《

罗生门

》与《鼻子》。

芥川深受夏目漱石批判现实主义和森鸥外的历史小说的影响,毕生致力于创作短篇小说,其数量多达166篇。他取材多样,尤其擅长改编古典作品,古为今用,视角新颖,构思精妙,在日本文学中独树一帜。作为大正主要流派“新现实主义”(也称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其文学特色是用冷峻、简洁的文笔来描绘世道人心的丑恶,让读者去感受和思考,而很少作出评论。其代表作《罗生门》《莽丛中》等已然成为世界性的经典名作。

小说集《罗生门》中的题材大致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取材自日本古典的有《罗生门》《

地狱变

》《莽丛中》《六宫公主》《鼻子》;

取材自天主教故事的有《

奉教人之死

》《

报恩记

》《南京的基督》;

取材自古代神话的有《

老年的素盏鸣尊

》;

取材自佛教故事的有《蜘蛛丝》;

取材自江户时代的人物、事件的有《

戏作三昧

》;

取材自中国的有《

秋山图

》;

取材自现代的有《单相思》《

阿富的贞操

》;

魔幻表现的有《河童》。

由上可知,芥川文学的取材十分广泛,跨越时间(古代和现代)和空间(西方和东方),甚至人间(如《河童》的魔幻手法)来观照和批判日本现代社会,剖析现代人的利己主义。《罗生门》揭示了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中,人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鼻子》则通过为长鼻子苦恼不已的老僧,却因鼻子缩短复又陷入新的苦恼,揭示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戏谑之余也影射了佛门之中的六根不净。《地狱变》以惨淡的笔墨,描写了艺术至上主义者虽然以牺牲女儿为代价,在与权势者的博弈中取得了胜利,却最终陷入了自我崩溃的境地,表现了艺术至上主义的局限。《

莽丛中

》以当事人在法庭供述和作证的形式,转述了一个曲折迷离的奸杀事件。小说中每个人各执一词,真相扑朔迷离。唯一能肯定的是每个人都靠谎言来掩饰自己的罪恶,意图展现理想的自己。《蜘蛛丝》里的佛教故事告诉人们,人的利己本性足以导致自身的毁灭,但同时也隐喻了人将自身的命运寄托于宗教的后果。《戏作三昧》写的是《八犬传》作者泷泽马琴晚年某一天的生活,意在表现书斋中创作的艺术家内心的孤独、幸福,也折射出了作者本人的影子。《秋山图》则意图告诉人们,绝对的美并不存在,艺术的真正价值因欣赏它的人或时机不同而有所变化。

……

芥川善于巧妙利用各类题材发掘古今共通的人性,同时,也不惜笔墨描写了善良会给人带来意外的幸福(如《南京的基督》里的妓女),以及侠气(如《报恩记》里浪子为报答义贼和强盗救助一家的恩情,而甘愿以身代死)和自我牺牲精神(如《阿富的贞操》中的阿富,为了救一只猫竟然打算献出自己的贞操;《奉教人之死》的女主人公更是舍生殉教,为人们奉献了宗教性的感动)等人性之光。

芥川将日本文学细腻微妙的感受与江户文人情趣、西方教养融为一体,他善于通过细致地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来揭示人在善与恶、美与丑的对立和相克中流露出的不安心绪,从日常琐事中将人性挖掘得入木三分,并结合多样文体为作品锦上添花。这更使得芥川的短篇小说脍炙人口、卓然不群。

尽管如此,芥川在探讨人生、观照人性的过程中,仍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人世间的丑恶,陷入深深的怀疑和幻灭之中。面对日本的急速现代化,他在创作后期的一些作品时更是陷入深刻的矛盾和彷徨,最终得出“我们人类的痛苦也是难以解救的”的结论,终于在35岁的盛年,走上了否定自我的道路。芥川的去世成为昭和时代到来的标志性象征,也为日本近代文学画上了句号。“无赖派”代表作家太宰治

太宰治(1909—1948)是二战后废墟上诞生的日本重要文学流派“无赖派”(也称新戏作派、反秩序派)的代表作家,他非常推崇芥川龙之介,并深受其影响。两人虽有着许多的不同,却殊途同归。与苦恼于新兴无产阶级时代到来的蒙眬不安而结束自己人生的芥川相似,没落乡绅出身的文学青年太宰治,似乎一降生便注定了无法回到旧时代,也无法融入新民主主义的新时代,他苦恼于理想与现实相克的悲剧性命运,为了拯救自我而投身写作,仿佛为了文学而生。他们的文学,也成为了对那个时代的最好诠释。

太宰治留下的上百篇私小说式的作品,便是他短暂的人生、15年创作生涯及其所生活时代的真实写照。

太宰文学中的主人公大多贫困潦倒而颓废,故而被评为“弱者的文学”。太宰文学虽属于日本文学的另类,却是战后文学的重要坐标,随着时代的发展,其文学价值也越来越为人所认知。

太宰治因其跌宕起伏的人生、孤傲而自卑的个性、自虐而反俗的作品题材而饱受争议,既有“昭和文学不灭的金字塔”之称,也有“败北的文学”等评价。其自身的经历与其作品里描写的边缘人达到了高度的契合,对挣扎在时代边缘的理想主义者的心理刻画入木三分,少有比肩之作。

太宰的重要作品多集中于其创作后期,即日本战败后的1945到1948这三年时间。《人间失格》所选的四部作品,都属于后期作品,此书也可谓是太宰治后期美学的集大成之作。《微明》(1946)写于满目疮痍的战后,描写了主人公全家疏散到妻子老家后,遭受空袭的体验。被称为“家庭的毁灭者”的太宰,少有地展示了对妻儿温情的一面。

同样是描写家庭生活,太宰自称是“夫妇吵架小说”的《樱桃》(1948)则刻画家庭即将毁灭之前,拒绝拯救的作者的心境和可怜的孩子们。《斜阳》(1947)可以说是太宰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奉献给没落贵族的挽歌。《人间失格》(1948)写于太宰自杀之前,即他的绝笔之作,也是太宰文学“最深刻的到达点”。《人间失格》塑造了一个悲剧人物。主人公叶藏从小体弱多病,幼小而敏感的心灵受到了互相欺骗的“人类”的伤害。他通过扮演“小丑”来克服心理上的不安与恐惧,寻求“他人”的认同。对自己的无能和“罪意识”,对“人类”的恐惧和失望,使他认为自己不配作为一个人而活着。他进行了种种尝试,却最终被送到了疯人院,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毁灭。

但在小说的最后,酒吧的老板娘说:“我们认识的叶藏……也还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呢。”由此可知,太宰治并不认为叶藏真的没有做人的资格,只不过不具备做浑浑噩噩的人的资格。太宰治至死都不愿低下高傲的头,正是他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将自己驱赶入绝境,也正是这执着的追求,成就了太宰文学上的大家地位。

在《人间失格》这部小说里,太宰治透过叶藏这个角色,完成了对自己人生的回顾和评价。在发表这部作品的同年,他自杀身亡。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与上海雅众文化公司编选的这套“悦经典”之日本文学系列,能让读者充分领略到这些日本文学大家的风采。如果说夏目漱石偏重于从伦理角度探究“善”的话,太宰文学则更注重探究人性存在的“真”,而芥川文学则试图通过冷静地观照人生,探究超越人心善恶的“美”。他们对真善美的毕生探索,为日本近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奉献了精彩绝伦的杰作。

陕师大出版总社与上海雅众联袂推出的这套“悦经典”之日本文学系列也将继续为读者带来更多更好的作品,请拭目以待!

竺家荣

2013年4月17日于北京

1.落语:日本的传统曲艺形式之一,表演形式和内容都与中国传统的单口相声相似。罗生门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罗生门下避雨。

宽广的门下,除他以外,没有别人,只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一只蟋蟀。罗生门正当朱雀大路,本该有不少戴女笠和乌软帽的男女行人到这儿来避雨,可是现在却只有他一个。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数年来,接连遭了地震、台风、大火、饥馑等几次灾难,京城已格外荒凉了。照那时留下来的记载,还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将带有朱漆和飞金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卖的。京里的情况如此,像修理罗生门那样的事,当然也无人来管了。在这种荒凉的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强盗来乘机做窝。甚至最后变成了一种习惯,把无主的尸体,扔到门里来。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谁也不到这里来了。

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许多乌鸦。白昼,这些乌鸦成群地在高高的门楼顶空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今天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倒塌了的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这家将穿着洗旧了的宝蓝袄,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的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手护着右颊上的一个大肿疱,茫然地等着雨停下来。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说应当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萧条,现在这家将被多年的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家将的避雨,说正确一点,便是“被雨淋湿的家将,正无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多少导致了这位平安朝家将的忧郁心情。从申末下起的雨,到酉时还没停下来。家将一边不断地想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似听非听地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雨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可是这“倘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一个“倘若”。原来家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又加上了一个“倘若”,对于以后要去干的“走当强盗的路”,当然是提不起积极肯定的勇气了。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又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风同夜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地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朱漆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不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了楼梯最下面的一级。

过了一会儿,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疱。当初,他估摸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那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绝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步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胳臂,横七竖八地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黢黢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那,他忘记掩鼻子了,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个穿着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很长,估量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惧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的作者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惧也一点点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的怒气,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也许有语病,应该说是对一切罪恶引起的反感,愈来愈强烈了。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恶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

他当然还不明白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不能公平地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当然,他已经忘了刚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呢。

于是,家将两腿一蹬,一个箭步跳上了楼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说,老婆子大吃一惊,弹弓似的跳了起来。“呔,哪里走!”

家将挡住了在尸体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声吆喝。老婆子还想把他推开,赶快逃跑,家将不让她逃,一把拉了回来,两人便在尸堆里扭结起来。胜败当然早已注定,家将终于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倒在地。那胳臂瘦嶙嶙地皮包骨头,同鸡脚骨一样。“你在干什么?老实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将摔开老婆子,拔刀出鞘,举起来晃了晃。可是老婆子不做声,两手发着抖,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睁圆大眼,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像哑巴似的顽固地沉默着。家将意识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刚才火似的怒气,便渐渐冷却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头看着老婆子,放缓了口气说:“我不是巡捕厅的差人,是经过这门下的行路人,不会拿绳子捆你的。只消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门楼上,到底干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睁得更大,用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目光盯住家将的脸,然后把发皱的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动着,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从喉头发出乌鸦似的嗓音,一边喘气,一边传到家将的耳朵里。“拔了这头发,拔了这头发,是做假发的。”

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地平凡。一阵失望,刚才那怒气又同冷酷的轻蔑一起兜上了心头。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气,一手还捏着一把刚拔下的死人头发,又像蛤蟆似的动着嘴巴,做了这样的说明:“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类营生的。这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的。要是不害瘟病死了,如今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兵营的人买去做菜还缺少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子嘛。你当我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原谅我的。”

老婆子大致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插进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淡地听着,右手又去摸摸脸上的肿疱,听着听着,他就鼓起勇气来了。这是他刚才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且同刚上楼来逮老婆子的相比,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他已把饿死的念头完全逐到意识之外去了。“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那么,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

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挟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的,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谁也不知这家将到哪里去了。(楼适夷译)

1.平安朝:794—1192年。

2.这个短篇,是作者根据日本11世纪的古籍《今昔物语》中的故事改写的。地狱变一

像堀川大公那种人物,不但过去没有,恐怕到了后世,也是独一无二的了。据说在他诞生以前,他母亲曾梦见大威德的神灵出现在她的床头。可见,出世以后一定不是一位常人。他的一生行事,没一件不出人意料。先看看堀川府的气派,那个宏伟、豪华呀,毕竟不是咱们这种人想象得出的。外面不少议论,把大公的性格比之秦始皇、隋炀帝,那也不过如俗话所说“瞎子摸象”,照他本人的想法,像那样的荣华富贵,才不在他的心上呢。他还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关心,有一种所谓“与民同乐”的度量。

因此,遇到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他也全然不害怕。甚至据说,那位画陆奥盐灶风景的鼎鼎有名的融左大臣的幽灵,夜夜在东三条河原院出现,只要大公一声大喝,立刻就消隐了。因为他有那么大的威光,难怪那时京师男女老幼,一提到这位大公,便肃然起敬,好像见到了大神显灵。有一次,大公参加完大内的梅花宴回府,拉车的牛在路上发性子,撞翻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却双手合十,喃喃地说,被大公的牛撞伤,真是莫大的荣幸。

所以在大公一生之中,给后代留下的遗闻逸事,是相当多的。例如在宫廷大宴上,一高兴,就赏人白马三十匹;叫宠爱的童子,立在长良桥的桥柱顶,叫一位有华佗术的震旦僧,给他的腿疮开刀——像这样的逸事,真是数不胜数。而在这诸多逸事中,再也没有一件比那至今为止,还一直在他府里当宝物传下来的《地狱变》屏风的故事更吓人的了。甚至平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大公,只有在那一回,竟也大大吃惊了,不消说,像我们这种人,当然一个个都吓得魂飞胆战了。其中就算是我,给大公奉职二十年来,也从来没见到过那样凄厉的场面。

不过,要讲这故事,先得讲一讲那位画《地狱变》屏风的,名叫良秀的画师。二

讲起良秀,直到今天,大概也还有人记得。那时大家都说,拿画笔的人,没一个在良秀之上,他就是那样一位大名鼎鼎的画师。发生那事的时候,他已过了五十大关,有年纪了,是一个矮小、瘦得皮包骨头、脾气很坏的老头儿。他上大公府来时,总穿一件丁香色的猎衣,戴一顶乌软帽,形容卑窭。他有一张不像老人该有的血红的嘴,显得特别难看,好像什么野兽。有人说,那是因为舔画笔的缘故,可不知是不是这么回事。特别是那些贫嘴的人,说良秀的模样就像一只猴子,便给他起了个诨名叫猿秀。

起这个诨名还有一段故事。那时良秀的十五岁的独生女,在大公府当小女侍。她可不像父亲,是一位很娇美的姑娘,可能因为早年丧母,年纪虽小,却特别懂事、伶俐,对世事很关心。大公夫人和所有女侍都喜欢她。

有一次,丹波国献上了一只养熟了的猴子。顽皮的小公子给起了个名字叫良秀,因为模样可笑,所以起了这名字,府里没一个人见了不乐。为了好玩,大家见它趴在大院松树上,或躺在宫殿席地上,便叫着“良秀良秀”,逗它玩乐,故意作弄它。

有一天,良秀的女儿给主人送一封系有梅枝的书信,走过长廊,只见那只小猴良秀从廊门外逃来,大概腿给打伤了,爬不上廊柱去,一拐一拐地跑着。在它后面,小公子扬起一条棍子赶上来,嘴里嚷着:“偷橘子的小贼,看你往哪儿逃。”良秀女儿见了,略一踌躇,这时逃过来的小猴抓住她的裙边,呜呜地直叫——她内心不忍,一手提着梅枝,一手将紫香色的大袖轻轻一甩,把猴儿抱了起来,向小公子弯了弯腰,柔和地说:“饶了它吧,它是畜生嘛!”

小公子正追得起劲,马上脸孔一板,跺起脚来:“不行,它偷了我的橘子!”“畜生呀,不懂事嘛……”

女儿又求着情,轻轻地一笑:“它叫良秀,是我父亲的名字,父亲遭难,做女儿的怎能不管呢?”既然这样说了,迫得小公子也只好罢手了。“呵呵,给老子求情,那就饶了它吧。”

勉勉强强说了一声,便把棍子扔掉,走向廊门回去了。

1.日本古代贵族在传递书信时,在信上系一花枝。三

从此以后,良秀女儿便和小猴亲热起来。女儿把公主给她的金铃,用红绸绦系在猴儿脖子上。猴儿依恋着她,不管遇到什么总绕在她的身边不肯离开。有一次女儿得了感冒躺在床上,小猴就守在她枕边,愁容满面地咬着自己的爪子。

奇怪的是,从此再也没人欺侮小猴了,最后连小公子也与它和好了,不但常常喂它栗子,有时哪个武士踢了它一脚,小公子便会生气。到后来,大公还特地叫良秀女儿抱着猴子到自己跟前来,可能听到了小公子追猴的事,对良秀女儿同猴产生了好感。“看不出还是一个孝女哩,值得夸奖呀!”大公当场赏了她一方红帕,那猴儿见女儿捧着红帕谢恩,也依样对大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逗得大公都乐了。因此大公分外宠爱良秀的闺女,是因为喜欢她爱护猴儿的一片孝心,并不是世上所说的出于好色。当然闲言闲语也不是没有,这到后来再慢慢讲。这儿先说明,大公对画师的女儿,并非别有用心。

却说良秀女儿挣到很大面子,从大公跟前退出来。因为本来就是一位灵巧的姑娘,也没引起其他女侍的嫉妒。反而从此以后,跟猴儿一起,总是不离公主的身边,每次公主乘车出外游览,也缺不了她的陪从。

话分两头,现在把女儿的事搁在一边,再谈谈父亲良秀。从那以后,猴儿良秀虽讨得了大家的欢喜,可是良秀本人,却仍被大家憎厌,依然叫他猿秀。不但在府里,连横川的那位方丈,一谈起良秀,就好像遇见了魔鬼,脸色都变了。(也有人说,良秀画过方丈的漫画,可能这是无稽的谣言,不确实的。)总之,不管在哪里,他的名声都是不妙的。不说他坏话的,只是少数画师,或是只见过他的画,没见过他本人的那些人。

事实是,良秀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还有惹人厌的坏脾气,所以那坏名声,也不过是自己招来的,怨不得别人。四

他的脾气,就是吝啬、贪心、不顾面子、懒得要命、唯利是图——其中特别厉害的,是霸道、傲慢,把本朝第一大画师的招牌挂在鼻子上。如果单在画道上,倒还情有可原,可他就是骄傲得把世上一切习惯常规,全都不放在眼里。据他一位多年的弟子说,有一次府里请来一位大名鼎鼎的桧垣的女巫,降起神来,口里宣着神意。可他听也不听,随手抓起笔墨,仔细画出女巫那张吓人的鬼脸。大概在他的眼里,什么神道附体,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

因为他是这样的人,画吉祥天神时,画成一张卑鄙的小丑脸,画不动明王时,画成一副流氓无赖相,故意做出那种怪僻的行径。人家当面指责他时,他便大声嚷嚷:“我良秀画的神佛,要是会给我降灾,那才怪呢!因此连他的弟子们都害怕将来会受他牵连,有不少人就半途同他分手了——反正一句话,就是放荡不羁,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因此不管良秀画技如何高明,也只是到此为止。特别是他的绘画,甚至用笔、着色,全跟别的画师不一样,许多同他不对劲的画师中,有不少人说他就是邪门歪道。据他们说,对川成、金冈和此外古代名画师的画,都有种种奇异的评品,比方画在板门上的梅花,每到月夜便会发出一阵阵的清香,画在屏风上的宫女,会发出吹笛子的声音。可是对良秀的画却另有阴森森的怪评,比如说,他画在龙盖寺大门上的《五趣生死图》,有人深夜走过门前,能听到天神叹气和哭泣的声音。不但如此,甚至说,还可以闻到图中尸体腐烂的臭气。又说,大公叫他画那些女侍的肖像,被画的人,不出三年都得疯病死了。照那些恶评的人说,这是良秀堕入邪道的证据。

如上所说,他那么蛮不讲理,反而还因此得意。有一次,大公在闲谈时对他说:“你这个人就是喜欢丑恶的东西。”他便张开那张不似老人的红嘴,傲然回答:“正是这样,现在这班画师,全不懂丑中的美嘛!”尽管是本朝第一大画师,可当着大公的面,居然也敢放言高论。难怪他那些弟子,背地给他起了一个诨名,叫“智罗永寿”,讽刺他的傲慢。大家也许知道,所谓“智罗永寿”,那是古代从震旦传来的天狗的名字。

可是,甚至这个良秀——这样目空一切的良秀,唯独对一个人怀着极为深厚的情爱。五

原来良秀对做小女侍的独生女,爱得简直跟发疯似的。前面说过,女儿是性情温和的孝女,可是他对女儿的爱,也不亚于女儿对他的爱。寺庙向他化缘,他向来一毛不拔,可是对女儿,身上的衣衫,头上的首饰,却毫不吝惜金钱,都备办得周周到到,慷慨得叫人不能相信。

良秀对女儿光是爱,可做梦也想不到给女儿找个好女婿。倘有人讲他女儿一句坏话,他就不难雇几个街头流氓,把人家暗地里揍一顿。因此大公把他女儿提拔为小女侍时,老头子大为不满,当场向大公诉苦。所以外边流言:大公看中他女儿的美貌,不管她老子情不情愿,硬要收房,大半是从这里来的。

这流言是不确的,可是溺爱女儿的良秀一直在求大公放还他的女儿,倒是事实。有一次大公叫一个宠爱的童儿做模特儿,命良秀画一张幼年的文殊像,画得很逼真,大公大为满意,便向他表示好意说:“你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吧!”“请你放还我的女儿吧!”他就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请求。别的府邸不说,侍奉堀川大公的人,不管你做父亲的多么疼爱,居然请求放还,这是任何一国都没有的规矩。这位宽宏大量的大公,听了这个请求,脸色就难看了,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瞧着良秀的脸,马上喝了一声:“这不行!”站起身来就进去了。这类事有过四五次,后来回想起来,每经一次,大公对良秀的眼光,就更加冷淡了。而这同时,女儿也可能因担心父亲的际遇,每从殿上下来,都咬着衫袖低声哭泣。于是,大公爱上良秀女儿的流言也多起来了。其中有人说,画《地狱变》屏风的事,起因就是女儿不肯顺从大公,当然这种事并不是真的。

在我们看来,大公不肯放还良秀的女儿,倒是因为爱护她,认为她若去跟那怪老子一起,还不如在府里过得舒服。本来是对这女子的好意,好色的那种说法,不过是牵强附会、无影无踪的谣言。

总而言之,就为了女儿的事,大公开始对良秀感到不满了。正在这时,大公突然命令良秀画一座《地狱变》的屏风。六

说到《地狱变》屏风,画面上骇人的景象,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同样的《地狱变》,良秀所画同别的画师所画,气象全然不同。屏风的一角,画着小型的十殿阎王和他们的下属,以后满画面都跟大红莲小红莲一般,一片连刀山剑树都会烧得融化的熊熊火海。除掉捕人冥司服装上着的黄色蓝色以外,到处是烈焰漫天的色彩。空顶上,飞舞着“卐”字形墨点的黑烟和金色的火花。

这笔法已够惊人,再加上中间在烈火中烧身,正在痛苦挣扎的罪魂,那种可怕的形象,在通常的地狱图里是看不到的。良秀所画的罪魂,上至公卿大夫,下至乞丐贱人,包括各种身份的人物。既有峨冠博带的宫殿人,也有浓妆艳抹的仕女,挂佛珠的和尚,曳高齿屐的文官、武士,穿细长宫袍的女童,端供品的阴阳师——简直数不胜数。正是这些人物,被卷在火烟里,受牛头马面鬼卒们的酷虐,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正四散奔逃,走投无路。一个女人,头发挂在钢叉上,手脚像蜘蛛似的缩为一团,大概是女巫。一个男子,被长矛刺穿胸膛,像蝙蝠似的倒挂着身体,大概是新上任的国司。此外,有遭钢鞭痛打的,有压在千斤石下的,有吊在怪鸟的尖喙上的,有叼在毒龙的大嘴里的——按照罪行不同,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

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半空中落下的一辆牛车,已有一半跌落到野兽牙齿似的尖刀山上。(这刀山上已有累累尸体,五体刺穿了刀尖。)被地狱的狂风吹起的车帘里,有一个形似嫔妃、满身绫罗的宫女,在火焰中披散着长发,扭歪了雪白的脖子,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从这宫女的形象到正在燃烧的牛车,无一不令人切身体会火焰地狱的苦难。整个画面的恐怖气氛,可说几乎全集中在这人物的身上了。他画得这样出神入化,看着看着,耳里好似听见凄厉的疾叫。

嗳嗳,就是这,就是为了画这场面,发生了骇人的惨剧。如没有这场惨剧,良秀又怎能画出这活生生的地狱苦难呢。他为画这屏风,遭受了最悲惨的命运,结果连命也送掉了。这画中的地狱,正可说是本朝第一大画师良秀自己有一天也将落进去的地狱。

我急着讲这珍贵的《地狱变》屏风,把讲的次序颠倒了。接下去讲良秀奉命作画的事吧。

1.国司:地方行政长官。七

却说良秀自从奉命以后,五六个月都没上府,一心一意在画那座屏风,平时那么惦着的女儿,一拿起画笔,硬连面也不想见了。真怪,据刚才那位弟子说,他一动手作画,便好像被狐仙迷了心窍。不,事实上那时就有人说,良秀能在画道上成名,是向福德大神许过愿的,证据是,每当他作画时,只要偷偷地去张望,便能看见好几只阴沉沉的狐狸围绕在他的身边。所以他一提起画笔,除了画好画以外,世界上的什么事都忘了,白天黑夜躲在见不到阳光的黑屋子里——特别是这次画《地狱变》屏风,那种狂热的劲头,显得更加厉害。

据说他在四面挂上蒲席的屋子里,点上许多灯台,调制着秘传的颜料,把弟子们叫进去,让他们穿上礼服、猎装等等各式衣服,做出各种姿态,一一写生——不但如此,这种写生即使不画《地狱变》屏风,也是常有的。比方那回画龙盖寺的《五趣生死图》,他就不画眼前的活人,却静坐在街头的死尸前,仔细观察半腐的手脸,一丝不苟地写生下来。可这一回,他新兴了一些怪名堂,简直叫人想也想不出来的。此刻没工夫详细讲说,单听听最主要的一点,就可以想象全部的模样了。

良秀的一个弟子(这人上面说起过),有一天正在调颜料,忽然师傅走过来对他说:“我想睡会儿午觉,可是最近老是做噩梦。”

这话也平常,弟子仍旧调着颜料,慢然地应了一声:“是么?”可是良秀显出悄然的神色,那是平时没有过的,很郑重地托付他:“在我睡午觉时,请你坐在我的头旁边。”

弟子想不到师傅这回为什么怕起做梦来,但也不以为怪,便信口答道:“好吧。”

师傅却还担心地说:“那你马上到里屋来,往后见到别的弟子,别让他们进我的卧室。”他迟迟疑疑地做好了嘱咐。那里屋也是他的画室,白天黑夜都关着门,点着朦胧的灯火,周围竖立起那座仅用木炭勾好了底图的屏风。他一进里屋,便躺下来,拿手臂当枕头,好像已经很困倦,一下便呼呼地睡着了。还不到半刻时间,坐在他枕边的弟子,忽然听见他发出模糊的叫唤,不像说话,声音很难听。

1.福德大神:狐仙。八

开头只发声,渐渐地变成断续的言语,好像掉在水里,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叫我来……来哪里……到哪里来?到地狱来,到火焰地狱来……谁?你是……你是谁?……我当是谁呢?”

弟子不觉停下调颜料的手,望望师傅那张骇人的脸。满脸的皱纹,一片苍白,爆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干巴巴的嘴唇,缺了牙的口张得很大。口中有个什么东西好像被线牵着骨碌碌地动,那不是舌头么?断断续续的声音便是从这条舌头上发出来的。“我当是谁……哼,是你吗?我想,大概是你。什么,你是来接我的么?来啊,到地狱来啊。地狱里……我的闺女在地狱里等着我。”

这时候,弟子好像看见一个朦胧的怪影,从屏风的画面上蠕蠕地走下来,感到一阵异样的恐怖。当然,他马上用手使劲地去摇良秀的身体。师傅还在说梦话,没有很快醒过来。弟子只好拿笔洗里的水泼到他脸上。“她在等,坐上这个车子来啊……坐上这个车子到地狱里来啊……”说到这里,已变成抑住嗓子的怪声,好不容易才睁开了眼睛,比给人刺了一针还慌张地一下子跳起身来,好像还留着梦中的怪样,睁着恐怖的圆眼,张开大口,向空中望着,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现在行了,你出去吧。”这才好像没事似的,叫弟子出去。弟子平时被他吆喝惯了,也不敢违抗,赶紧走出师傅的屋子,望见外边的阳光,不禁松了一口大气,倒像自己也做了一场噩梦。

这一次也还罢了。后来又过了一个月光景,他把另一个弟子叫进屋去,自己仍在幽暗的油灯下咬着画笔,忽然回过头来命令弟子:“劳驾,把你的衣服全脱下来。”听了师傅的命令,那弟子急忙脱去自己身上的衣服,赤裸着身子。他奇怪地皱皱眉头,全无怜惜的神气,冷冰冰地说:“我想瞧瞧铁索缠身的人,麻烦你,你得照我的吩咐,装出那样子来。”原来这弟子是拿画笔还不如拿大刀更合适的结实汉子,可是听了师傅的吩咐,也不免大吃一惊。后来他对人说起这事来:“那时候,我以为师傅发精神病,要把我杀死哩。”原来良秀见弟子迟迟疑疑,已经冒起火来,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副铁索,在手里晃着,突然扑到弟子的背上,扭转他的胳臂,用铁索捆绑起来,使劲拉紧铁索头,把捆着的铁索深深勒紧在弟子的肌肉里。当啷一声,把他整个身体推到地板上了。九

那时这弟子像酒桶似的滚在地上,手脚都被捆成一团,只有脑袋还能活动。肥胖的身体被铁索抑住了血液的循环,头、脸和全身的皮肤都憋得通红。良秀却泰然自若地从这边瞅瞅,从那边望望,打量着这酒桶似的身体,画了好几张不同的速写。那时弟子的痛苦,当然是不消说了。

要不是中途发生了变故,这罪还不知要受到几时才完。幸而(也可说是不幸)过了一阵,屋角落的坛子后面,好像流出一道黑油,蜿蜒地流了过来。开头只是慢慢移动,渐渐地快起来,发出一道闪烁的光亮,一直流到弟子的鼻尖边,一看,才吓坏了:“蛇!……蛇!”弟子惊叫起来,全身的血液好似突然冻结,原来蛇的舌头已经舐到他被铁索捆着的脖子上了。发生了这意外事故,尽管良秀很倔,也不禁惊慌起来,连忙扔下画笔,弯下腰去,一把抓住蛇尾巴,倒提起来。被倒提的蛇昂起头来,蜷缩自己的身体,只是还够不到他手上。“这畜生,害我出了一个败笔。”

良秀狠狠地嘟哝着,将蛇放进屋角的坛子里,才勉强解开弟子身上的铁索,也不对弟子说句慰劳话。在他看来,让弟子被蛇咬伤,还不如在画上出一笔败笔更使他冒火……后来听说,这蛇也是他特地豢养了,作写生用的。

听了这故事,大概可以了解良秀这种像发疯做梦似的怪现象了。可是最后,还有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弟子,为这《地狱变》屏风遇了一场险,差一点送了命。这弟子生得特别白皙,像个姑娘,有一天晚上,被叫到师傅屋里。良秀正坐在灯台旁,手里托着一块血淋淋的牛肉,在喂一只怪鸟。这鸟跟普通猫儿那么大小,头上长着两撮毛,像一对耳朵,两只琥珀似的大圆眼,像一只猫。十

原来良秀这人,自己干的事,不愿别人来插手。像刚才说的那条蛇以及他屋子里其他的东西,从不告诉弟子。所以有时桌子上放一个骷髅,有时放着银碗、漆器的高脚杯,常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用来绘画。平时这些东西藏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人家说他有福德大神保佑,原因之一,大概也是由这种事引起来的。

那弟子见了桌上的怪鸟,心里估量,大概也是为画《地狱变》使用的。他走到师傅跟前,恭恭敬敬问道:“师傅有什么吩咐?”良秀好像没听见,伸出舌头舔舔红嘴唇,用下颏往鸟儿一指:“看看,样子很老实吧。”“这是什么鸟,我没有见过呀!”

弟子细细打量这只长耳朵的猫样的怪鸟,这样问了。良秀照例带着嘲笑的口气:“从来没有见过?难怪啦,在城里长大的孩子。这鸟儿叫枭,也叫猫头鹰,是前几天鞍马的猎人送给我的,只是这么老实的还不多。”

说着,举手抚抚刚吃完肉的猫头鹰的背脊。这时鸟儿忽地一声尖叫,从桌上飞起来,张开爪子,扑向弟子的脸上来。那时弟子要不是连忙举起袖管掩住面孔,早被它抓破了脸皮。正当弟子一声疾叫,举手赶开鸟儿的时候,猫头鹰又威吓地叫着再一次扑过来——弟子忘了在师傅跟前,一会儿站住了防御,一会儿坐下来赶它,在狭窄的屋子里被逼得走投无路。那怪鸟还是盯着不放,忽高忽低地飞着,找空子一次次向他扑去,想啄他的眼睛。每次大翅膀拍出可怕的声响,像一阵横扫的落叶,像瀑布的飞沫。似乎有猴儿藏在树洞里发烂的果实味在诱惑着怪鸟,形势十分惊人。这弟子在油灯光中,好像落进朦胧的月夜,师傅的屋子变成了深山里喷吐着妖雾的幽谷,骇得连魂都掉了。

害怕的还不仅是猫头鹰的袭击,更使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位良秀师傅,他在一边冷静地旁观这场吵闹,一边慢慢地摊开纸,拿起笔,写生这个姑娘似的少年被怪鸟胁迫的恐怖模样。弟子一见师傅那神气,更害怕得要命。事后他对别人说,那时候他心里想,这回一定会被师傅送命了。十一

被师傅送命的可能不是完全没有。像这个晚上,他就是特地把弟子叫进去,让猫头鹰去袭击,然后观察弟子逃命的模样,进行他的写生。所以弟子一见师傅的样子,立即两手护住了脑袋,发出一声惨叫,逃到屋角落门口墙根前蹲下身体。这时,忽闻良秀一声惊呼,慌张地跳起身来。猫头鹰大翅膀扇动得更猛烈了,同时地下啪嚓一声,是打破东西的声响。吓得弟子又一次魂飞魄散,抬起护着的脑袋,只见屋子里已一片漆黑,听到师傅在焦急地叫唤外边的弟子。

一会儿,便有一个弟子在屋外应答,提着一盏灯匆匆跑进来。在油灯的烟火中,一看,屋里的灯台已经跌翻,灯油流了一地。那猫头鹰只有一只翅膀痛苦地扇动,身子已落在地上了。良秀在桌子的那边,伸出了半个身体,居然也在发愣,嘴里咕咕地呢喃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原来一条黑蛇把猫头鹰缠上了,紧紧地用身子绞住了猫头鹰的脖子同一边的翅膀。大概是弟子蹲下身去的时候,碰倒了那里的坛子,坛子里的蛇游出来了,猫头鹰去抓蛇,蛇便缠住了猫头鹰,引起了这场大骚动。两个弟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茫然地瞧着这奇异的场面,然后向师傅默默地行了一个注目礼,跑出屋外去了。至于那蛇和猫头鹰后来怎样,那可没有人知道了。

这类的事后来还发生过几次。上面还说漏了一点,画《地狱变》屏风是秋初开始的,以后直到冬尽,良秀的弟子们一直受师傅怪僻行径的折磨。可是一到冬尽时候,似乎良秀绘事的进展遇到了困难,神情显得更加阴郁,说起话来也变得气势汹汹了。屏风上的画,画到约莫八成的时候,便画不下去了。不,看那光景,似乎也可能会把画好的全部抹掉。

可是,发生了什么困难呢?这是没有人了解的,同时也没有人想去了解。弟子们遭过以前的几次灾难,谁都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尽可能离开师傅远一点。十二

这期间,别无什么可讲的事情。倘一定要讲,那就是这倔老头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变得感情脆弱起来,常常独自掉眼泪。特别是有一天,一个弟子有事上院子里去,看见师傅站在廊下,望着快到春天的天空,眼睛里满含着泪水。弟子见了觉得不好意思,急忙默默退回身去。他心里感到奇怪,这位高傲的画师,画《五趣生死图》时连路边的死尸都能去写生,这次画屏风不顺利,却会像孩子似的哭起鼻子,这可不是怪事么。

可是一边良秀发狂似的一心画屏风,另一边,他那位闺女,也不知为了何事,渐渐变得忧郁起来。连我们这些下人,也看出来她那忍泪含悲的样子。原来便带着愁容的这位白皙腼腆的姑娘,更变得睫毛低垂,眼圈黝黑,显出分外忧伤的神情了。起初,大家估量她是想念父亲,或是受了爱情的烦恼。这期间,有一种说法,说是大公要收她上房,她不肯依从。从此以后,大家似乎忘记了她,再也没人讲她闲话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天晚上,夜已经深了,我一个人独自走过廊下,那只名叫良秀的猴儿,忽然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使劲拉住我的衣边。这是一个梅花吐放清香的暖和月夜,月光下,只见猴儿露出雪白的牙齿,紧紧撅起鼻子尖,发狂似的啼叫着。我感到三分惊异,七分生气,怕它扯破我的新裤子,起初打算把猴儿踢开,向前走去,后来想起这猴儿受小公子折磨的事,看样子可能出了什么事,便朝它拉我去的方向走了约三四丈路。

走到长廊的一个拐角,已望见夜色中池水发光、松枝横斜的地方。这时候,邻近一间屋子里,似乎有人在挣扎似的,有一种慌乱而奇特的轻微声响,吹进我的耳朵。四周寂静,月色皎洁,天无片云,除了游鱼跃水,听不到人语。我觉察到那儿的声响,不禁停下脚步,心想,倘若进来了小偷,这回可得显一番身手了。于是,憋住了气息,轻轻地走到屋外。十三

那猴儿见我行动迟缓,可能着急了,老在我脚边转来转去,忽然憋紧了嗓门大声啼叫,一下子跳上我的肩头,我马上回过头去,不让它的爪子抓住我的身子。可猴儿还是紧紧扯住我蓝绸衫的袖管,硬是不肯离开——这时候,我两腿摇晃几下,向门边退去。忽然一个踉跄,背部狠狠地撞在门上。已经没法躲开,便大胆推开了门,跳进月光照不到的屋内,这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我才一步跨进去,立刻从屋子里像弹丸似的冲出来一位姑娘,把我吓了一跳。姑娘差一点撞到我的身上,一下子蹿到门外去了,不知为了什么,她还一边喘气,一边跪到地上,抬起头来,害怕地望着我,身体还在发抖。

不用说,这姑娘正是良秀的闺女。今晚这姑娘完全变了样,两眼射出光来,脸色通红通红,衣衫凌乱,同平时小姑娘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且看起来显得分外艳丽。难道这真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良秀的闺女么?——我靠在门上,一边在月光中望着这美丽的女子,一边听到另一个人的脚音,正急急忙忙向远处跑去,心里估量着这个人究竟是谁。

闺女咬紧嘴唇,默然低头,显得十分懊丧。

我弯下身去,把嘴靠在她耳边小声地问:“这个人是谁?”闺女摇摇头,什么也不回答。同时在她的长睫毛上,已积满泪水,把嘴闭得更紧了。

我是笨蛋,向来除了一目了然的事,都是不能了解的。我不知再对她说什么好,便听着她心头急跳的声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件事不好再过问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关上身后的门,回头看看脸色已转成苍白的闺女,尽可能低声地对她说:“回自己房里去吧。”我觉得我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事,心里十分不安,带着见不得人的心情,走向原来的方向。走了不到十来步,我的裤脚管又在后面被悄悄拉住,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你猜,拉我的是谁?

原来还是那只猴子,它像人一样跪倒在我的脚边,脖子上的金铃丁零作响,正朝我连连叩头。十四

那晚的事约莫过了半月。有一天,良秀突然到府里来,请求会见大公。他虽地位低微,但一向受特别待遇,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拜见的大公,这天很快就召见他了。良秀还是穿着那件丁香色猎衣,戴着那顶皱瘪的乌软帽,脸色比平时显得更阴气,恭恭敬敬跪伏在大公座前,然后嗄声地说:“自奉大公严命,制作《地狱变》屏风,一直在无日无夜专心执笔,已有一点成绩,大体可以告成了。”“这很好,我很高兴。”

不知为什么,在大公俨然的口气中,有一种随声附和没有劲儿的样子。“不过,还不成,”良秀不快地低下了眼睑,说,“大体虽已完成,但有一处还画不出来。”“什么地方画不出来?”“是的,我一向绘画,遇到没亲眼见过的事物便画不出来,即使画出来了,也总是不满意,跟不画一样。”

大公带讽刺地说:“那你画《地狱变》,也得落到地狱里去瞧瞧吗?”“是,前年遭大火那回,我便亲眼瞧见火焰地狱猛火中火花飞溅的景色。后来我画不动天尊的火焰,正因为见过这场火灾,这画您是知道的。”“那里画的地狱的罪魂、鬼卒,难道你也见过吗?”大公不听良秀的话,又继续问。“我瞧见过铁索捆着的人,也写生过被怪鸟追袭的人,这不能说我没见过罪魂,还有那些鬼卒……”良秀现出难看的苦笑,又说,“那些鬼卒嘛,我常常在梦中瞧见。牛头马面、三头六臂的鬼王,不出声的拍手、不出声的张开的大口,几乎每天都在梦里折磨我——我想画而画不出的,倒不是这个。”

大公听了惊异起来,狠狠地注视着良秀有好一会儿,然后蹙紧眉头叱问道:“那你究竟要画什么啊?”十五“我准备在屏风正当中,画一辆槟榔毛车正从空中掉下来。”

良秀说着,抬头注视大公的脸色。平常他一谈到作画总像发疯一般,这回他的眼光更显得怕人。“在车里载一位华贵的嫔妃,正在烈火中披散着乱发,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脸上熏着蒙蒙的黑烟,紧蹙着眉头,望着头顶上的车篷,一手抓住车帘,好像在抵御暴雨一般落下来的火星。车边有一二十只猛禽,张大尖喙,围着车子——可是,我画不出这车子里的嫔妃。”“那……你准备怎么样?”

大公好像听得有点兴趣了,催问了良秀。良秀也像上了火似的,抖索着红红的嘴唇,又像说梦话似的重复了一遍。“我画不出这个场面,”然后,又咬一咬牙说,“我请求一辆槟榔毛车,在我眼前用火来烧,要是可以的话……”

大公脸色一沉,突然哈哈大笑,然后一边忍住笑,一边说:“啊,就照你的办,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那时我正在大公身边伺候,觉得大公的话里带一股杀气,口里吐着白沫,太阳穴索索跳动,似乎传染了良秀的疯狂,不像平时的样子。他说完话,马上又像爆炸似的,嗓门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笑起来了。“一辆槟榔毛车,被火烧着,车上一个华贵的女人,穿着嫔妃的服装,四周包围着火焰和黑烟,快要烧死这车中的女子……你能想象出这样一个场面,真不愧是本朝第一大画师,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良秀听着大公的话,忽然脸色苍白,像喘息似的抖索着嘴唇,身体一软,忙把双手撑在地上。“感谢大人的洪恩。”他用仅能听见的低声说着,深深地行了个礼。可能因为自己设想出来的场面,由大公一说,便出现在他眼前来。站在一旁的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良秀是一个可怜的人。

1.槟榔毛车:一种以蒲席作篷的牛车,为贵族专用。十六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公依照诺言,把良秀召来,让他观看火烧槟榔毛车的场面。可不是在堀川府,地点是挑了一个叫化雪庄的地方,那里是一座在京师郊外的山庄,从前是大公妹子住的。就在这山庄里,布置了火烧的场面。

这化雪山庄已不能住人,广大的庭园,显得一片荒凉,大概是特地选了这种无人的场所吧。关于已经去世的大公妹子,也有一些流言蜚语。据说每当没有月亮的黑夜,这里常有鬼魂出现,穿着绯红裙子,足不履地地在廊上移动——这儿连白天也是静悄悄的,流水声都带一股阴气,偶然像流星似的,掠过几只鹭鸶鸟,同怪鸟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也难怪会有这样的流言。

恰巧那晚也没有月亮,天空漆黑,在大殿的油灯光中,大公在檐下台阶上,身穿淡黄色绣紫花镶白缎边的大袍,高高坐在围椅上,前后左右,簇拥着五六个侍从,恭恭敬敬地侍候着。这些侍从中有一个据说几年前在陆奥战事中吃过人肉,双手能扳下鹿角。他腰围肚兜,身上挂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檐下——灯火在夜风中摇晃,忽明忽暗,犹如梦境,充满着恐怖的气氛。

院子里放着一辆槟榔毛车,高高的车篷顶上压着深深的黑暗。车子没有驾牛,车辕倒向一边,铜铰链像星星似的闪着光。时候虽在春天,还冷得彻骨。车上有流苏边的蓝色帘子蒙得严严的,不知里面有什么。车子周围一群下人,人人手执松明,小心地高擎着,留意不使松烟吹到檐下去。

那良秀面对台阶,跪在稍远一点的地上,依然穿着那件丁香色猎衣,戴着那顶皱瘪的乌软帽,在星空的高压下,显得特别瘦小。在他身后,还蹲着一个乌帽猎衣的人,可能是他的一个弟子。两人匍匐在暗中,从我所站的檐下远远望去,连衣服的颜色也分辨不清了。十七

时候已近午夜,在四围林泉的黑暗中,万籁无声,大家憋住气注视着这场面,只听见一阵阵夜风吹来,送来油烟的气味。大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眼望着这奇异的景象,然后膝头向前移动了一下:“良秀!”一声厉声叫唤。

良秀不知说了什么,在我耳里只听到喃喃的声响。“良秀,现在依照你的请求,给你观看放火烧车的场面。”

大公说着,向四周扫了一眼,那时大公身边,每个人互相会心地一笑。不过,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良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望着台阶,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克制了。“好好看吧,这是我日常乘用的车子,你认识吧。……现在我准备将车烧毁,让你亲眼观看火焰地狱的景象。”

大公说到这里,向旁边的人递过一个眼色,然后换成阴郁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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