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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6 01:4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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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地利)罗伯特·穆齐尔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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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故事

两个故事试读:

爱情的完成

“你真的不能一起乘车去?”“不能。你知道,我必须争取现在尽快做完。”“可是莉莉会非常高兴的……”“当然,当然,可是这不可能。”“没有你我根本就不想去……”他妻子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斟茶,同时朝男人那边望过去。他坐在房间角落用浅色花朵图案装饰的安乐椅里,抽着一支香烟。天色已晚,深绿色的百叶窗朝着外面的街道,一长溜儿别人家的深绿色百叶窗,她无法将它们区别开来。那百叶窗像一双昏暗、沉静地垂下的眼皮,藏匿了这个房间的光亮。此刻,这间屋子里,茶水正从一只无光泽的银质壶倒进茶杯,发出一阵轻微的碰撞声,随后似乎停立在光束中,像一个旋转的、透明的淡褐色轻质黄玉柱子……已经有些磨损的茶壶底面上有绿色和灰色的阴影,也有蓝色和黄色的;它们静静躺着,像是汇流到了那里,不能再流动了。但是女人的胳臂越过茶壶,而她朝丈夫望过去的目光则与这条胳臂构成一个呆板、僵硬的角。

没错,一个角,这显而易见。但那种别样的、几乎是实体的东西,却只有身处其间的这两个人才能感受到:他们觉得这个角仿佛是一块硬金属,斜撑横跨在两人之间,并把他们固定在各自的位置上,却又几乎将他们连接成一个统一体,虽然他们彼此远远隔开了……这个看不见的支架撑在他们心窝上,他们能够感觉到那里的压力……这压力将他们顺着各自座椅的靠背竖起来,他们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然而,受到这股力量压迫的部位,却分明可以体验到一种温情动荡,某种完全轻柔的东西,仿佛他们的心是两群小蝴蝶一同飞舞,彼此交融。

整个房间系于这种细微的、几乎不现实却又明显可察觉到的感觉,犹如系于一根轻微震颤的转轴,其旋动系于屋内的两人。各件物品在四下里屏住呼吸,壁灯凝固成金黄色尖芒……一切都沉默不语,等候着,并因为他们而存在……时间,像一根无休止闪烁的线段穿越世界,似乎正通过这个房间的正中央,似乎穿过这些个人的中心,似乎突然停住,变得僵硬,完全僵硬、寂静并闪闪发光……各个物件稍稍互相移近。这是一种首先停顿、随即轻微沉降的运动,犹如各个表面突然排列整齐,构成晶体——它形成于这对夫妇四周,核心对应着他们的中心。两人屏息凝气,透过晶体彼此凝视,它包围着他们,使一切向他们聚拢,他们彼此凝视,犹如通过上千个平滑如镜的表面,像他们第一次互相瞥见那样彼此凝视……

妇人放下茶壶,手放在桌面上,仿佛是让幸运之神的重量压得精疲力竭了。他们都向后倒在各自的靠背垫子上。就在两人用眼睛紧紧盯住对方的时刻,他们微笑并若有所失,觉得最好别谈论自己。他们又谈起那个病人,某本他们已经读过的书中的精神病人G先生。他们马上谈到一个明确的段落,以及一个它提及的问题,好像他们事先已经想好。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为他们这样做,仅仅是又开始进行一次已接连几天奇特地抓住他们不放的谈话,它好像掩住了自己的脸,表面上在关注那本书,其实却在朝别处看。过了一会儿,他们的思绪便难以察觉地经由这个下意识的借口,又悉数返回他们自身。“我很好奇,像这样一个人,他会怎样看待自己呢?”妻子问,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几乎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他诱奸儿童,他诱使年轻妇女玷污自己的名声;然后他站在那里微笑着,入迷地注视这一点点情欲,像他内心一束微光在某处亮起闪电的情欲。你觉得,他会认为自己在做坏事吗?”“很难说。也许他会,也许不会,”丈夫回答,“也许对这样的情感,人们根本不该如此发问。”“但是我相信,”妻子说,很显然,她眼下根本不是在随机谈论某个人,而是在谈论此人背后朦朦胧胧开始向她显现的某些东西,“我相信,他认为自己的行为很正当。”

他们的想法悄无声息地并排走了一会儿,随即在远处的言语之中重又浮现。尽管如此,看上去却好像它们还互相默默手牵手,好像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了。“……他在损害他的牺牲品。他在伤害她们。他一定知道他在败坏她们的道德,扰乱她们的情欲冲动,将其唤起,使之再也不可能只有一个目标、一个终点。尽管如此,人们好像还能瞧见他在微笑——那张面孔又柔软又苍白,表情极其忧伤而坚毅,充满温情——这一丝微笑充满温情,在他和他的牺牲品的上方飘荡,像大地上空的一个雨天——上天派遣它,这不可理解——在他的忧伤中,在某种一直伴随他大搞破坏的感觉中,包含他所需要的全部借口……并非每一个人的意识都是寂寞的、孤零零的,对吗?……”“确实如此,并非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是些寂寞的东西吧?”

两人现在又沉默不语,共同想着那个第三者,那个陌生人,许多第三者中的这一个,仿佛他们正一起走过一道景致:树、草地、天空,突然不知为什么这里一切都是蓝的,一切都云遮雾罩。他们感觉到,所有这些第三者都站在自己周围,像一个大球体,当一只鸟儿飞过,将一条匪夷所思的晃晃悠悠的线条划进其中,那颗球便把我们包住,时时陌生地、呆滞地望着我们,使我们不寒而栗。这个夜晚的房间里,兀然浮现一种寒冷、广泛、正午明亮的孤寂。

这时,他们之中的一个说道(如同有人轻轻拉响一把小提琴):“他就像一座房门紧锁的屋子。在这座屋子里,他所做的一切,或许就像一种柔和的音乐,可是谁能听见这音乐呢?通过它,或许一切都将变为轻柔的忧伤……”

另一人回答说:“……也许他在自己内部一遍又一遍探寻,不停用手摸索,想找到一扇门,他最终停下来,只能做到把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从远处观看亲爱的牺牲品并且面露微笑……”

此外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但是,在他们愉快地互相交织的沉默里,响起更高亢、更远播的声音。“唯有这种微笑赶上他们,飘荡在他们上方,把他们最后丑陋不堪、抽搐不已的姿势捆成一个细茎花束,使其流血至死……它温柔而迟疑,不知他们是否能感觉到它的所作所为,而它任由这束花凋落,用它孤寂的秘密振翅高飞,像一头陌生的野兽跨进那奇妙、虚无的空间。”

他们感觉到,他们两人相处的秘密正支撑在这种孤独之上。那是一种模糊的、把他们团团包围的感觉,恰是它使他们互相紧靠在一起,那是一种梦一般的寒冷感觉,来自四面八方,只有一个方向除外:他们在此互相倚靠,互相减轻负担,互相掩护,像两个奇妙相配的半圆,它们拼合起来,缩小跟外界接触的表面,内部则强烈地融合、渗透。有时候,他们感到不幸,因为他们并不能完全彻底地共同应对一切事情。“你记得吗,”女人突然说,“几天前的夜里,你吻我时,是否察觉到我们之间有些不妥?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某些事情,可以说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我想到的不是你,我突然很痛苦,因为我想到的可以是任何事情,偏偏不是你。而我不能告诉你,又忍不住觉得你好笑,因为你完全不知道,还以为跟我亲密无间。后来,我不再想告诉你,还生你的气,因为你自己没有感觉到这一点,你温存的抚爱再也没法触及我。我不敢求你别管我,因为其实没什么事,其实我和你很亲近,可是这件事,像一个模糊的阴影,似乎我可以远远离开你、失去你。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有时候,所有的事物突然出现两次,第一次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正是人们知道的那个样子,后来又出现一次,苍白、朦胧而且惊恐,仿佛另一个人暗地里用异样的目光在窥视它们。我真想接纳你,把你拽回来……然后又推开你,自己扑到地上,因为当时这完全有可能发生……”“当时是这个样子吗?”“没错,当时是这样,在你怀里,我突然哭了起来。正像你认为的那样,是由于极度渴望用我自己的感觉,更深地渗入你的感觉之中。别生我的气。我必须告诉你。我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定只是胡思乱想,但我很伤心,我相信这就是我总是想起那个G的原因。你明白吗?”

坐在椅子里的男人放下香烟,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互相牢牢扣住,两人不约而同地紧张晃动,如同两个杂技演员并排站在一条绳索上。然后他们不发一语,拉起百叶窗,望向外面的街道。两人都觉得,他们似乎在倾听各自心中紧张情绪所迸发的杂音,倾听着某种突然闯入生活又再次潜伏起来的东西。他们知道,没了对方自己就不能活,只有在一起,像一个极具艺术性的、凭自身支撑的装置,他们才能够承受住自己想承受的东西。当他们想着对方时,几乎病态地感到痛苦,他们的关系有其敏感的一面,会造成内心最轻微的不稳定,它看上去是如此微妙、放肆而又不可理解。

片刻过后,当他们看到外面的陌生世界,并重新恢复其安全感时,他们疲倦了,希望一同入睡。他们除了对方什么也感觉不到,此外还产生了另一种感觉——尽管它很微弱而且正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是一种犹如伸向无垠天空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克劳蒂娜乘车去那座小城,她十三岁的女儿莉莉就读的学校便在那儿。这个孩子是她第一次结婚时生的,孩子的父亲是一名美国牙医,克劳蒂娜——在一次乡村逗留期间受到痛苦的折磨——找这名牙医看过病。当初她徒劳地等候一位男友来访,这位朋友迟迟不到,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于是在一种混杂着恼怒、痛苦、迷狂,以及她接连几天不断看到自己脸庞上方晃动的牙医白胖的脸组成的奇特醉态之中,发生了那件事。她从未因这一事件,从未因发生在她最初的、被浪费掉的那段生活的某一个事件而感到良心不安。几个星期之后,当她不得不再次复诊时,她让打扫房间的女佣陪同自己前往,对她来说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它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留下的只是对一朵特别的情感云彩的回忆而已。这朵云彩像一件突然从头顶上扔过去的大衣,迷惑、刺激了她一会儿,然后迅速落到地面。

因为她当时的所作所为蕴含着一种奇怪的东西。她居然不能得到像那次一样快捷、克制的了断,反倒长期似乎完全处于某些男人的控制之下,她能够为这些男人做他们要她做的一切事,甚至不惜自我牺牲,任人摆布,可是,事后她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经历了强烈或重要的事件。她实施了并也承受了一些作为,从强烈、激愤的,到侮辱性的,但从未丧失一种意识,那就是:她所做的一切其实并不涉及她自己,基本上跟她没什么关系。一个不幸的、平凡的、不忠实的女人的这些所作所为,像一条小溪,从她身边潺潺流去,而她始终只有这种感觉: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沉思。

那是一种从来都界定不清的意识,它终极的完整性保存在她内心深处,并时时有所显现,是它把那最终的克制和确信,带进她不假思索的“听任别人摆布”之中。在种种现实经历的全部复杂关联后面,有什么东西未被发现,虽然她从未抓住她生活的隐蔽本质,或许她甚至认为,自己将永远不能进入那儿,无论如何,不管她做什么,它给予她一种自由感,好像一个客人走进一间陌生的房子,很清楚自己只会在这儿待一次,因此漫不经心地、有点儿觉得索然无味地任人摆布,不论她在那儿会遭遇到什么状况。

后来,她所做的一切,所经受的一切,在她结识现在的丈夫的那一刻,对她而言全都沉没了。她从此走进了一种寂静和孤独之中,关键不再是从前发生过什么,而仅仅是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往事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是为让他们更加强烈地感受对方,否则它早就被淡忘了。一种浓郁醉人、欣欣向荣的感觉,像她周围鲜花盛开的群山那样升起,只是在远处依然留存着一种历经苦难的体验,留存着一个背景,一切从此逸出,如同在温暖之下,冻僵的肢体缓慢地、昏昏欲睡地开始舒展筋骨。

或许,只有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稀薄、苍白且几乎不可觉察,从她当初的生活进入她现在的生活之中。而她恰恰今天不得不又想起这一切,可能是偶然巧合,可能是因为她坐车来看孩子,可能是因为一件别的什么无关痛痒的事情,然而,这东西在火车站才出现,当时,她身处人群之中,受到他们压制、扰乱,突然轻轻被一种感觉所触动,这种感觉从她身旁一掠而过,依稀可辨,稍纵即逝,使她模糊、隐约,但几乎活生生地回忆起那一段几乎已被遗忘的生活。

克劳蒂娜的丈夫没时间送她去车站,于是她独自等候火车,四周的行人碰碰撞撞,挤来挤去,像一个沉重、巨大的污水浪头,把她慢慢推过来,挪过去。那些苍白、包围她情绪的清晨脸庞,似乎漂浮在这昏黑的区域,犹如一座幽暗的死水池塘上漂浮的鱼卵。她感到恶心。她想用一个漫不经心的手势,驱使眼前的随波逐流者给她让路,但不知是他们体力上的优势吓着了她呢,或仅仅是脏玻璃与杂乱铁支架构成的巨大屋顶下这种阴暗、单调、冷淡的光线使然,就在她看似沉着镇定、彬彬有礼地走在人群之中时,她感受到一种冲动,并强烈地受到其折磨,如同忍受一种屈辱。她徒劳地在自己心中寻找保护。这情形就好像她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地迷失在人群之中,眼睛再也看不清楚了,再也意识不到自己了,她一使劲,一阵微弱、柔和的头痛便如云雾般飘浮在她的思绪之前,而她的思绪栽进去,试图回到昨天。但克劳蒂娜的收获仅仅是一种感觉:仿佛秘密地拥有某种既宝贵又温柔的东西。她不可以将其显露,因为别人不能理解它,而她如此软弱,没有自卫能力,并且十分害怕。她收窄、缩紧身子走在旁人之间,满怀高傲,每当有人挨她太近,她就大吃一惊,就摆出一副平和的神色掩饰自己。这时,暗中心醉神迷地,她感觉到自己的幸福,每逢她屈从并听凭自己陷入这有点儿纷乱的恐惧之中,这种幸福感总是变得更加美妙。

这让她明白了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这就是当初的情形,与它在另一个时期的状况相同。她突然觉得,那时,很久以前,仿佛她长时间待在别的什么地方,虽然那里绝不遥远。她内心藏着某些朦胧昏暗、并不确定的东西,好像精神病人胆怯地隐藏他们的热情,她所做之事碎成小块挣脱她,陌生人的记忆将其取走,她体内那一株等待开花结果的幼芽得不到任何浇灌,就在别人以为已经把它的叶瓣摘掉,并转身离她而去时,这颗幼芽反倒开始轻轻激荡心灵。然而,在她所忍受的一切附近,有一丝像是来自一顶冠冕的淡淡闪光,在那与她的生命相伴相随的沉闷、低语的痛苦中,颤动着一种亮光。有时她觉得,她的痛苦像小火苗在她体内灼烧,不知什么东西驱使她心神不宁地点燃新的小火苗。她这么做时,会感到自己额头上紧紧箍着一个环,看不见,不真实,像由梦幻的玻璃构筑而成。有时,那仅仅是在她头脑里一支遥远的、萦绕的圣歌……

克劳蒂娜一动不动坐着,轻微晃动的列车驶过这个地区。车厢里,旅客们互相闲聊,然而她只听见一阵阵遥远的沙沙声。想到自己的丈夫时,她的思绪像处在飘雪的天空下,被一种软和、疲倦的幸福环抱,但种种柔软之中还存在某种东西,妨碍她活动,或者就好像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已经习惯了待在室内,即将到户外迈出最初的几步,这种幸福,它把人钉住不动,甚至几乎使人感到痛苦。在这背后,那个隐隐约约、不停波动的咏唱仍一直持续,这个声音遥远、模糊,她听不清楚,像一首摇篮曲,像一种痛苦,像她自己……这声音制造一圈圈涟漪,把她的思绪拉向自己身边,而她看不到它的正面。

她往后倚靠,朝窗外望去。因长时间思考这件事,她很疲惫。她神志完全清醒,而且感觉敏锐,但是,知觉后面的什么东西要安静、要伸展、要让世界从自己头顶掠过……电线杆斜斜向后倒退,蜿蜒迂回的农田间,满是无雪的深褐色犁沟,灌木丛静立不动,好像它们脑袋上有许多叉开的小细腿,千百颗钟形小水珠落下、流淌、闪闪发光……这是某种愉悦、轻快的东西,某种推倒墙壁似的豁然开朗,某种无拘无束、免除负担而又无比温柔的东西。甚至,从她身体升起温和的重力,它将一种融雪般的感觉,逐渐变为一种持续不断、轻逸而松弛的铃铛声留存于耳中。她觉得,她和丈夫生活在这世界上,犹如生活在一个气泡大球之中,里面充满珠子、泡沫以及一片片羽毛般轻盈的华丽云彩。她闭上眼睛,沉醉其间。

但不一会儿,她再度开始思索。列车轻微、均匀的晃动,轻松愉快的情绪,外边液化的大自然——仿佛一股压力已经升起,她突然意识到她是独自一人。她不禁抬头四望。她知觉里轻柔的旋涡仍在转动,看样子,仿佛人们看见一扇长久关闭的房门,有一回忽然大大敞开。也许,她早已觉得有此渴望,也许曾有某种东西隐蔽地在她和丈夫之间的爱情中来回摆荡,但是她仅仅知道,它越来越有力地将他们拉近对方,她突然觉得,似乎它暗地里已经炸开了某种久已被锁在她内心的东西。思想和情感从这当中,仿佛从一个几乎看不见、但直抵某一个深处的伤口中,缓缓地、一小滴一小滴不停地涌起并拓宽着这道口子。

那些让人爱怜的人,跟他们相处问题总是很多,它们被解决完之前,会一直埋在共同生活的家宅里。久而久之,它们露出真面目,不再给人以力量,哪怕将其想象成另一种东西也不行。然后,在路边某处会出现一根奇特的标志杆,会出现一张脸、飘荡的香味、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小径,在青草和石块中伸展,而走路者知道,他必须掉头,走另一条道,但是一切都在推挤他向前,同时,种种妨碍他前进的东西犹如蜘蛛网,犹如梦幻,犹如一根刷刷作响的树枝,他被某种永远不会成形的想法所悄然麻痹。最近,有时候,或许是很多时候,这种反顾是一种更强烈地朝昔日俯身之举。克劳蒂娜个性之中的坚忍反对这样做,因为这坚忍不是一种安抚,而恰恰是一种力量释放,是互相借力,是一种通过持续不断地向前运动所获得的平衡。这是一种彼此携手的狂奔。然而,半路上,会体验到一股想停下来站住不动的诱惑,完全独自一人站住,望向四周。这时,她将感觉到自己的热情像某种急迫的、强制的东西,要把她整个儿卷走。即使这股诱惑被克服了,她感到悔疚了,并且再一次察觉到她的爱情是多么美好,这份醒悟也还是僵硬、沉重得像一种麻醉状态,她欣喜而又恐惧地领会到,她的每一个举动是如何沉陷其间,就像被金色锦缎困住那样,巨大而笨拙。但是,在某处,引诱依然存在,像什么东西放在三月沉静而苍白的阳光下,投射在地上阴影被春天所刺痛。

即使在幸福之中,近乎偶然地,克劳蒂娜仍不时被一种纯粹现实性的意识所袭击。有时她想,肯定还有另一种为她规定好了的未来生活,它又陌生又遥远。或许这仅仅是一种想法的形状,仅仅是其外壳,很久以前就一直残留在她心里,不是一个有意义的真实想法,只是一种以往可能曾伴随那个思想浮现过的感觉,只是一个空洞、持续地探头往外窥视的动作而已,它畏畏缩缩,永远无望实现,早已丧失其内容并像一条黑暗通道的入口那样存在于她的梦幻之中。

但是,也许这是一种异样、孤独的幸福,比其他任何事物奇异得多,那是她遇到的某种松散、灵活而又神秘敏感的东西,在别人的爱情里,它仅仅是坚固的支架,瘦硬如骨,死气沉沉。她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一种几乎病态地对于极度紧张的渴望,对于最终高潮的预期。有时候,她看上去仿佛注定了要遭受一种不为人知的爱情之痛。

她间或听听音乐,这些时候,那份预期便会隐秘地、从某处远远地触动她心灵……然后她会对此大为吃惊:在那儿,在模模糊糊之中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心灵。但每年总有一段时期,当冬天过去,她会觉得自己比平日离这个最终的界限更近了。在这些不加掩饰地、虚弱不堪地悬在生与死之间的日子里,她感受到一种忧伤,它绝不是寻常渴求爱情的忧伤,而几乎是一种要离弃她拥有的伟大爱情的强烈愿望,仿佛在她面前有一条终极命运之路隐约显现,并非把她引向情人,而是让他们远离,使她毫无防备地走进柔软、干燥、枯萎的可怕荒漠。她认识到,这份感觉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在那里,他们的爱情不再只是某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东西,而是一种用毫无生气的根须不安稳地挂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当他们并肩行走时,两人的影子仅有一层最为淡薄的色彩,松散地悬在他们的脚跟上,仿佛他们不能将脚步固定在地面,而他们脚下硬朗的声响是如此短促、迅疾。光秃秃的灌木直直戳向天空,那些时刻受到极佳能见度的震撼,似乎突然之间,所有事物,全世界沉默而温顺的事物,全都挣脱了他们,变得稀奇古怪,而他们则在这半明半暗的光亮之下高高挺直腰杆,像冒险家,像异乡人,像不真实之人,眼看就要被各自逐渐减弱的回声所镇住,领悟到他们将变成不可理解之物的碎片,它收不到任何回应,被所有事物弃绝,于是只有一束破碎之光掉进世界,这束光孤立无援,毫无章法地这儿敲敲那儿打打,忽而位于一个物件之中,忽而又在一个趋于消失的思想里闪亮。

她不难想象,自己可能属于另一个人,她觉得这并非不忠实,而是像一场最后的婚礼,在某个地方,在他们并不真实存在的地方,在他们仅仅像音乐那样存在的地方,这音乐不被任何人听见,也收不到任何回响。因为她此后便感觉自己的存在只像一条嚓嚓作响的线段,她自己镌刻这条线段,以便在迷惘的沉默之中听见自我。它是某种率先从一个瞬间进入下一个瞬间的东西,她在其中不可阻挡地、毫无意义地等同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总有什么是她永远无法做到的。而就在她突然觉得他们似乎很可能是相爱的,只不过始终吵吵闹闹,拒绝倾听一声轻微、狂热专注而又痛苦的呼唤。她产生了某种极为混乱而错综复杂的预感,它不时默默袭来,令一个人醒悟而远离喧嚣,进入那无涯无岸的事实世界,在众多盲目、机械的事件之中,清醒而孤独。这是一种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痛苦。与之相对,其他一切行为仅仅是一种麻醉、隐瞒,以及用尖锐的噪声使人安静入睡——她正是这样爱他,当她想着给他造成最终的、致命的伤害。

即使此番体验过去几个星期之后,她的爱仍带有这种色彩,然后它才逐渐消失。但是,每当她感到另一个男人接近自己,这种感觉往往会再次浮现,尽管更加微弱。某个无关紧要的人讲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话,这就足够了,她就会觉得自己从另一个国度受到注视,那道惊异的目光在发问:“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她从来不会去渴望这样的陌生人。想到他们,她感到痛苦,甚至是感到恶心。但是她四周的寂静突然隐秘地波动。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下沉……

克劳蒂娜往窗外看。外面的一切还跟先前一个样。但是——不知是她在思考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此刻窗外的景致之上无聊乏味而不屈不挠地笼罩着一股阻力,仿佛她正透过一层薄薄的、乳状的障碍物望过去似的。那种不安分的、过分轻快的、数千条腿的愉悦之情,已经变成令人难以忍受的紧张。小步奔跑并流淌着,亢奋并模仿着,像是侏儒似的步伐,此处某种过分活泼的东西,对她而言却仍是无声的和无生命的。它在这儿或那儿发出阵阵空洞的咯咯声,像迈开一种摩擦力巨大的步子向前走去。

注视这一她已毫无感觉的骚动,使她产生肉体疼痛。这种不久之前还侵入她体内,并成为她感觉的生命力还在,它还在外面,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但是她一旦试图将它拉到自己身边,事件便会崩溃并在她注视下坍塌。某种丑陋的景象随之发生,收入她眼底,仿佛她的灵魂在那儿向外探出,远远地、急切地,摸到什么东西,并探入虚无之中。

突然间,她想到自己也——跟周围的一切相同——囿于自身,被拴在一个地方,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在某一座城市,在其中一所房屋里,在一个寓所和一种自己的感觉中,年复一年在那块立锥之地,这时她便觉得,如果站定并等候片刻,仿佛她的幸福也会像这一堆连发怪叫穿越乡野的东西那样,从所有事物的近旁逃开。

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个偶然的想法。恰恰相反,其中有某种无限上升的落寞,她的情感在这孤寂中徒然寻找一个支撑,什么东西极轻微地触碰到她,像抓住了一个爬墙者:这是一个相当冰冷、寂静的时刻,她听见自己像一道小小的、听不清楚的响动,位于一个巨大的平面上,继而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沉寂中,察觉到自己多么小声地一滴一滴地渗漏,与之相对,空荡荡的平面是何等广大,充满那么多可怕的、遭人遗忘的声响。

她像一层薄薄的外皮那样皱缩,她每一个指尖都感觉到沉思自我的无声恐惧,而她的知觉像小石砾一样黏在她身上,她的情感沙子一样窸窸窣窣流淌,这时,她再一次听见这特有的声音:它仿佛是一个点,是一只鸟儿在空旷之中飘荡。

她被一种宿命感所淹没。它陪伴她出门旅行,潜藏于向后飞掠的大自然里,它见证她从旅程一开始就那么胆怯地蜷缩身体,忧心忡忡,害怕自己,害怕别人,害怕自己的幸福。她突然觉得,她以往的岁月好像是某种仍未到来的事物的不完美表露。

她持续地、烦躁不安地望着窗外。但渐渐地,在外边那个极其陌生的事物的压力下,她的思想开始为它的一切抗拒和挣扎情绪而感到害臊,于是这些情绪得到克制。现在,那股高贵的、终极的、听任事态发展的消极力量轻轻将它攫住,使之变得比一个孩子还单薄、瘦削,比一幅褪色的丝绸图画还柔软。只有在这时,她才体验到一种渐露端倪的喜悦,感受到世上这种极深刻的、成为一个陌生人的幸福感,似乎要跟世界告别,觉得无法投入这世界之中,不能探究那股力量,在她的种种决定之间找不到哪个是为自己做出的,并且,被这些决定挤到生活边缘后,她感觉到这样一个瞬间——跌进模糊不清、庞大无比的一片空洞之前的一个瞬间。

她开始隐隐约约怀念起她昔日的、被陌生人糟蹋并利用的生活岁月,像怀念一场疾病里苍白无力的清醒状态,那时,在房子里,响声从一个寓所游移至另一个,任何地方都不再属于她,然而,这也为她减轻了精神压力,继续主导另一种生活,一种在别的什么地方飘忽不定的生活。

外面一片无声的怒号。在她的思绪里,人们正在变得如此高大,如此吵闹,如此自信满满。她溜进自身躲避,空落落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的失重状态,某种飘向不知什么东西的运动。列车渐渐开始安静地、轻柔地长时间振荡着行驶在一个积雪仍然很深的区域,天空变得越来越低矮,似乎只有几步之遥。列车慢慢驶过飘舞的雪片组成的灰暗帷幕似的大地。车厢里光线昏暗、泛黄,同行乘客的轮廓在克劳蒂娜面前显得更为模糊,他们幽灵般缓慢地来回晃动。她不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暗暗觉得很想一个人面对陌生的经历:这像是一种游戏,它极为朦胧,浑浊得几乎不可想象,它是灵魂隐隐约约的伟大萌动,向新奇事物不断探索。她试图回想自己的丈夫,但从自己近乎消逝的爱情中,她仅仅获得一个奇特的意象,如同面对一座窗户长年关闭的房屋。她竭力驱除它,但它只不过稍稍退却,潜伏在近处什么地方。世界舒适、凉爽,好像一张床,她在这张床上独自留下……

这时她觉得,自己似乎即将做出一个抉择,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她既不高兴也不厌恶,只觉得自己不想做任何事,不想阻止任何事,她的思绪慢慢游荡,进入外面的雪地里,不再向后看,永远继续下去,就像人们太疲倦了,无法折返,于是不断往前走。

行程将近结束时,她对面的先生说:“一首田园诗,一座施了魔法的岛屿,一个漂亮女人,童话的女主角,身穿蕾丝花边的白色内衣……”说着,他对风景画做了一个手势。“真无聊。”克劳蒂娜想,但是她没有马上找到合适的答话。

看样子,似乎有人敲门,继而一张昏暗的大脸在灰白窗玻璃后面模糊浮现。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谁,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只觉得,这儿有个什么人,要做件什么事情。眼下,有什么事正在成形,即将转变为真实。

犹如在云彩间一阵微风吹起,让它们排成一个队列,缓缓走过,她感觉这种实体化的运动激荡她平静、柔韧的情感云雾,无形无质地穿透她,从她身旁掠过……她像许多多愁善感之人一样,在那些不可理解的事件之中,她钟情于不适合她的、非精神的东西:她喜欢自己的无助感、耻辱和苦难,犹如打击更弱小的事物,比如一个孩子、一个女人,然后在黑暗中,独自成为裹住那份痛苦的外衣。

临近傍晚,他们到站了,火车已几乎空无一人。乘客一个接一个渗出车厢。每一站总会从他们中间筛掉一些人。现在,他们被迅速地一扫而光,因为只有三辆雪橇可供乘坐,大家必须排队等候,而从火车站到小镇有一个钟头路程。克劳蒂娜还没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已经同另外四个人一起,坐在其中一辆小车上。从寒冷的前方传来牲畜的气息,提灯散发的圈圈散乱光晕。但是,有时暗淡的光芒涌到雪橇旁边并穿过它,这会儿克劳蒂娜便可以看到,他们在两排高大的树木之间行驶,如同处在一条黑暗的通道里,他们离目的地越近,它就收得越窄。

为了御寒,她背对马匹而坐。她对面是个男人,高个头,宽肩膀,裹着皮大衣。他挡住了她的思绪努力想返回的去路。突然,就像一扇门关上了,她的每一道目光都遇到她身前的这个黑影。她发觉自己接连看了他几眼,以便弄清楚他长什么样,似乎这件事情至关重要,而其余一切事情早已解决。她饶有兴趣地发现,他依然面目模糊: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他只不过是一个黑乎乎的、陌生的宽阔肩膀。有时它似乎在接近她,犹如一座树干众多的林子。它好像沉甸甸压在她身上。

与此同时,谈话像一张网罩住小雪橇的全体乘客。他参加进来,像某些人一样给出一些没什么特色的聪明答话,它们带着一股辣乎乎的气味,如同一道敏锐、自信的光环,让男人在女人面前修饰得颇为体面。在这些男性统治的时刻,不言而喻,她感觉很尴尬,并难为情地想到,她并未严词拒绝他先前富于暗示的接近。此后,每当她不得不说话时,她总是觉得,她乐意为之,她突然对自己产生一种印象,仿佛她是一截绵软无力的、折断了的、徒然摆动的胳臂。

随后,她清楚地察觉到,她不由自主地被抛来抛去,在每一个道路转弯处,时而是胳臂、时而是膝盖被人磕碰,有时整个身体靠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她隐隐约约体验到某种相似性,仿佛这辆小雪橇是一个变暗的房间,这些人热烈、急切地坐在她四周,而她胆怯地忍受着无耻行径,微笑着,就好像她没看出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

但是,这一切如同你在半睡半醒状态下做了一个讨厌的梦,始终有点儿意识到梦的不真实,仅仅是感到惊奇,自己竟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个梦。这时,那人向外探了探身子,抬头看了看天空,说:“我们要被大雪困住了。”

这下子,她彻底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大家轻松愉快、并无恶意地开着玩笑,好像人们在漫长旅程的尽头,穿过黑暗瞥见第一缕亮光和远处细小的人影。忽然间,她对现实产生了一种冷淡、清醒得出奇的意识。她惊讶地发现,尽管如此,她仍然受到强烈的触动。这几乎使她感到害怕,因为这是一种暗淡的、几乎不自然的明澈,在这明澈之中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沉入模模糊糊的梦境,没有什么想法在这片明澈里活动,人们在其中时不时变得像小山丘那样威武、巨大,仿佛他们忽然滑过一团看不见的云雾,真情实景拓展为一个硕大无朋、影影绰绰的第二轮廓。继而她几乎是对他们低声下气,心怀畏惧,不过,她从未完全失去警觉,即她这个弱点仅仅是一种奇异的能力:看上去就好像她存在之界限已经隐秘地、敏锐地通过他们向外延伸,而所有事物与之轻轻碰撞,并让她颤抖。她第一次为这奇特的日子而害怕,它的孤寂如同一条地下通道,伴随她一同渐渐陷入那庞杂的内在黄昏的轻声低语,此刻又突然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升起,进入千真万确的事件当中,把她独自留在一个广阔、陌生、多余的现实里。

她偷偷朝那边那个陌生人望去。他正在划一根火柴:有那么一刻,他的胡子和一只眼睛闪闪发光。她一下子觉得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也十分非凡,感受到这个动作的坚固性,体验到一个动作连着另一个动作,如此不言而喻,却又愚顽而平静,像一种简单、巨大、用石头砌成的强大力量。她想到,他肯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这时一种微弱的、难以捉摸的、无法触及的情感,渐渐不由自主地袭上她心头。她觉得自己好像一片苍白、凝成团块的浮泡,被融解、撕破了,漂浮在他面前的黑暗中,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激,迫使她必须友好地回答他。但即使正在说话,她仍无力地、不动声色地检视她自己的行为,并体会到某种在甜蜜与痛苦之间裂开的享受,如同蹲伏在巨大无比、不断延展的疲累状态的最深之处。

她猛然想起,类似的感觉以前也有过好几次。这种往日重现的体验,让她在思考时满怀舒适、无力的恐惧,仿佛是在害怕一桩无名的罪恶。她想知道,他是否可能已经觉察到她在注视他,她的身体像一个藏匿其内心秘密的昏暗处所,充斥着一股轻微的、几乎卑下的肉欲。然而,那个陌生人却大模大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时不时微微一笑,或许,连这也仅仅是她的一种幻觉而已。

就这样,在黄昏的深沉朦胧里,他们面对面坐在行驶的雪橇上。渐渐地,那种轻微往前挤压的不安,再一次进入她的思绪之中。她试图告诉自己,这一切仅仅是此次突如其来的、伴随着陌生人的孤独旅程使然,是其迷乱的内在寂静引发的错觉罢了。但有时她认为,是寒风,是一阵阵刺骨、强烈的寒风,把她裹住,使她变得僵硬,动摇了她的意志。有时她又极其怪异地觉得,仿佛她丈夫此刻近在咫尺,而诸般肉体的软弱,无不是他们深挚爱情的某些妙不可言的方面。有一次,她恰好又朝那个陌生人看了一眼,感到自己隐约背弃了她本人的意志、她的不屈、她的不容侵犯。突然一束光照亮了她的过去,就像照亮远处一个说不清道不明、已经变得陌生的地方。这是一种奇特的预感,仿佛所有早就消逝的东西仍鲜活如初。但是在下一个瞬间,它已沦为一条在黑暗中逐渐熄灭的直觉光痕,只在她心底留下什么东西轻微震颤,仿佛这是她前所未见的爱情风景,充满巨大的物件,发出轻微的嗖嗖声,混乱而陌生,已不是她所能掌控。她觉得,自己胆怯、柔顺地被裹进自身之中,那里充斥着古怪的、尚且无法领会的、源于其他领域的毅然决心。

她不由得想到即将来临的日子,它们奇异地与其余日子隔绝,像一长串纵向排列的房间,一间通向另一间,呈现在她面前。其间,她听见一声声蹄响,它们让她束手无策地被拽回到此情此景的毫无意义的现实之中,拽回到这辆拥挤的四座雪橇里,让她与即将发生的一切更为接近。她以一阵急促、紧张的笑声加入无聊的谈话,内心的万物却广大无边、纵横交错,而她如此无助,仿佛所有难以理解的事物都给一张又巨大又沉寂的布块给罩上了。

夜里她醒过来,似乎是铃铛在响。她立刻知道下雪了。她朝窗外望去。外面的空气柔和、沉重如一道墙。她光着脚、踮起脚尖走到窗边。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她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像一头动物,用一双裸足踩到地板上。接着,她脸庞贴近窗玻璃,呆呆地凝视那厚厚的雪花网格。她的所作所为就像人们在睡眠中惊起,意识还被限制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像一个无人的小岛浮出海面。她觉得,她仿佛站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她一下子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甚至想起了他说话的声调:“我们要被大雪困住了。”

她试图收拢自己的思绪。转过身,她看到房间又小又窄,而某种奇怪的东西就潜藏在这窄小之中,像被关在一只笼子里,受到敲打。克劳蒂娜点燃一根蜡烛,照亮周围的物件。睡眠渐渐离它们而去,但它们好像仍未准确找到返回自身之路,它们依然还是柜子、箱子、床铺,以及某种要么太多要么太少的东西,仅仅是一种虚无,是一种粗糙不堪的、喃喃自语的、影影绰绰的虚无。它们茫然若失,深深下陷,立在闪烁不定、半明半暗的烛光里,桌子上和墙壁上,满是一种关于尘埃和走动的感觉,恍如有什么人光脚走过无尽的尘埃。房间外面是一条狭长的木地板白色走廊。在楼梯顶部,她知道,有一盏昏灯,用一个铁丝环吊着,将五个苍白、摇曳不定的光圈投射到天花板上,在它们外围,光芒像一只只油乎乎的大手留下的斑迹,渗到墙壁的石灰里。那五个苍白、笨拙而摇曳不定的圆圈好像五名哨兵,守卫着一片奇异的激动兴奋的空虚。四周陌生人都在睡觉。克劳蒂娜感到一阵突发的、难以置信的火热。她真想小声叫喊,像猫因害怕和渴望而叫唤那样,她这样站立在这里,深夜异常清醒,而即使对她自己来说也十分陌生的最后举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偷偷溜进她内心已恢复平滑的石壁后边。她忽然想道:“要是现在他来敲门,直截了当地试图做那件他确定无疑想做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多大的惊吓,什么东西像一个炽热的大球从她头顶滚过去。接连数分钟之久,她完全沉浸在这奇异的惊吓之中,它后面便是那个沉默无言的狭窄空间,是一道无声的海峡,紧绷如同一条嘎嘎作响的皮鞭。她试图让那个男人的形象在脑海里呈现,但没有成功。她仅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在小心翼翼往前爬,如动物般行走。她只是偶尔瞥见他的某一部分,他现实存在的某一部分,比如他的胡子、他那只闪闪发亮的眼睛……这让她感到厌恶。她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属于一个陌生男人了。而恰恰在这时候,恰恰在她神秘莫测地只渴望这一个人,对其他人都深恶痛绝的时候,她感到——在另一个层面,更深的层面——某种向下屈身,某种眩晕,也许是一种针对所有人的不安全感,也许是一种自己的忧惧,也许只是不可思议的、毫无意义的、极具诱惑的期盼,希望他果真会来。惊恐流贯她全身,就像是灼人的寒冷,由一股破坏性的情欲所驱动的寒冷。

有只钟在什么地方沉静地滴答滴答响了起来。脚步声在她窗下掠过并渐渐消失。静谧的声音……房间里凉丝丝的,从她肌肤上冒起睡眠的暖气,跟她一起像驾着一片衰弱无力的云朵,飘忽不定地、未遇抵抗地在黑暗之中摇来摆去。周围的物件使她感到羞愧,它们硬邦邦,直挺挺,再一次松松散散地变回原貌,呆呆地凝视虚空,她则站在这儿等候一个陌生男人,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感到心乱如麻。不过,她又隐约领悟到,引诱她的并不是那个陌生男人,而仅仅是这番伫立和等待,是这种牙齿尖利的、原始的、遭到弃绝的极乐,在那极乐中,她成为她自己,让她真正活着,她在这些死物之间醒来,极乐便如同一道伤口那样裂开了。就在她感觉到自己心跳的时候,仿佛她怀里抱着一头狂暴的野兽,它惊惶失措,迷失方向,不知从哪儿闯入她怀抱,她身体在沉静晃动之下奇异上升,并像一朵硕大的、陌生的、摇曳的鲜花那样,以一种神秘结合的、无限扩张的狂喜将它包住。她隐隐听见远处情人的那颗心在游移,在一片寂静中发出烦躁不安、神魂不宁、无家可归的声响,像一种被风吹散、星光般闪烁跳动的遥远音乐,而她深受触动,那些孤寂而萦绕不去的旋律在寻找她,像一个巨大的音叉那样,发出远超一切人类灵魂的洪亮回响。

这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要在此圆满完成,但没察觉到她这样站了多久了。几十分钟,几个小时……时光一动不动地停住了,由看不见的泉源供给,像一片漫无边际、没有入口和出口的湖泊。只有一次,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某种模糊不清的意识从最远处飞掠而来,到达她脑海:一个念头、一个突然产生的想法……当它掠过时,她认清它正是对她久已沉没的往昔生活之梦的回忆,她认为,自己已被敌人俘获,并被迫从事卑微的服务。然而,甚至当她认出这道回忆时,它已经开始萎缩、消失,并最后一次从远处模糊的阴霾升起,仿如幽灵,在船桅、船桁和绳索般的背景下呈现极其清晰的轮廓……她想起她如何从未反抗过,她如何从睡梦中惊叫而起,她如何艰难、沉闷地奋斗过,直至气力减弱并失去知觉,她早年生活的无穷无尽、混乱无形的全部苦难……事情过去了。在又一次包围她的寂静中,只有一道闪光、一阵倒退的波浪、一次暂停,仿佛某些已经彻底发生的事物。如今,就像往日一样,在她种种梦幻之后,它突然袭来,那是她不情不愿、无足轻重的生活所引发的可怕无助感,它来自远处,凭空生成,匪夷所思。她被一种命运感、一道渴念之光所震慑,生平第一次认识到何谓屈服。这种感觉,被她不容改变的可怕宿命剥得一丝不挂,赤身裸体,把她赶向越来越深重的狂暴衰竭,同时,奇异地让她感到困惑,如同一份温柔、误入歧途的爱情,植根在她内心深处,仍在寻求它自己的圆满。这样一种爱情,在白昼的语言之中,在强健、正直的人们之中,还无法找到立足之地。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刚刚又做了个梦,那个她醒来之前在做的梦。多年来,她已经远离这个梦,甚至都把它给忘了。如今,它突然重临,而它代表的往昔时光一下子触手可及,就飘荡在她身后。这就像人们回过头去,突然盯住一张脸。多么奇怪呀!仿佛在这僻静的房间里,她的生活又返回其自身,如同混乱的足迹在一个广阔的平面上一圈接一圈地延伸。

那盏克劳蒂娜背后的小灯,是她自己点亮的。她的脸庞处于黑暗之中。渐渐地,她不再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形,她的轮廓似乎变成了黑暗中一个丑陋洞窟的边缘,在这个凝滞的时刻把她笼罩住。她开始觉得自己根本不在这里,好像仅仅是她很久以前离开的部分,它跨越空间和岁月,如今在此处醒来,孤独而迷惘,并且距离她本人极其遥远,她其实一直还处在那个被遗忘的旧梦里。……在某个地方……她生活的地方……人们……一股可怕的、紊乱的恐惧……她脸颊一阵绯红,嘴唇变软,突然意识到:又要重来一遍……另一个人……她蓬松的头发、她张开的双臂的感触,将有所不同,似乎彼时她所做的一切,是再现她此时此地的不忠之举。她十分沮丧,很想为爱人保护自己,可她恳切地高举的手臂如今慢慢疲惫了,于是她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在我们认识之前,我们并不忠实于对方……”

这只是不经意间的一闪念,几乎仅仅是一次颤抖:一种稀奇古怪而又亲切可爱的辛酸,像风从大海中升起,有时被一股极其清冽的气息、一位非常强大的神灵所飞快萦绕,然后掠往天边。几乎等同于这样一个想法:“我们在认识之前就彼此爱恋。”仿佛他们爱情的无限张力突然间远远超越当前现实,向外伸展,进入早年的不忠实之中。它正是那份爱情的源头。而这不忠实,其实始终存在于他们之间,只不过它永恒的本质蜕去了老皮,丢弃了旧形式。

她无力地久久呆坐,几乎麻木了,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知道自己坐在一张光溜溜的桌子前的一把硬邦邦的椅子上。她的思想又回到旅行之前进行的那一场谈话,关于一个叫作G的男人,那个小说里的角色,她所想到的,是一些隐晦的词句,以及从未说出口的词句。然后,她意识到,潮湿、轻柔的大雪之夜的微风,从窗户的一个缝隙吹进来,沉默不语、含情脉脉地抚摩着她裸露的肩膀。她的思绪哀伤而遥远,像一阵风刮过雨水遮暗的田野,她开始认为不忠实多半是一种喜悦,类似于无声的细雨,类似于天空笼罩大地,那是一种神秘的、终极的、致命的喜悦……

第二天早晨,一股怪异的、过去年月的气息笼罩在一切之上。

克劳蒂娜打算去学校。她醒得很早,仿佛是从清澈见底、无比沉重的水中醒来。前一天晚上的激烈思绪眼下已荡然无存。她把镜子挪到窗前,用发夹将头发别高。房间里还暗沉沉的。但是就在她一边梳头,一边照着又小又模糊不清的镜子时,她心头不禁泛起某种感觉:自己像一个为星期天外出游玩而梳妆打扮的乡村姑娘。她十分强烈地意识到,这是要做给她即将见面的学校老师们看的,又或许是为那个陌生人打扮吧。她无法摆脱这一毫无意义的想法。它并不是从她内心萌发的,却附在克劳蒂娜所做的一切事情之上:她的每个动作都带有某种既笨拙又性感的、叉开腿的扭捏造作的成分,它缓慢、令人反感而又无法遏止地从表面渗入深处。片刻之后,她垂下胳臂休息。所有一切真的太傻,无法更长久地阻止必然发生的事情。然而,奇思妙想并未消失,它来回摇荡,伴随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暗示,关于禁忌的事物,关于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事物。跟真实发生的事件相比,它们从属于另一个链条,更模糊难辨、更虚无缥缈,却又与她所做的一切遥遥相伴。当克劳蒂娜将手伸进她那一头柔发,她晨服的袖管顺着白皙的胳臂向上滑去时,她再一次觉得,在某个时期——从前?一直以来?——出现过极其类似的情况。她产生了一种离奇古怪的感觉:现在醒着呢,在早晨的空虚里,她两只手一上一下移动,仿佛它们不受她的意志,而是受到某种陌生的、无关紧要的力量所支配。这时,夜晚的情绪开始再一次在她四周慢慢升起。记忆几乎上浮到她意识的表面,便又降落下来。一股紧张的气氛,横亘在她和那些几乎已淡忘的经历之间,仿佛一块颤动的窗帘。

窗外,天已破晓,明亮而又不稳定。每逢她朝这单调、暗淡的光亮望去,克劳蒂娜总感到一阵兴奋,仿佛她攥紧的手指自愿松开,这缓慢、迷人的感觉,在银光闪闪的气泡与陌生、双眼圆睁、静止不动的鱼群之间往下滑动,新一天开始了。

她拿起一张纸,给她丈夫写下几句话:“这一切都如此怪异。只要不多几天的工夫,可我却觉得,我似乎高高地处在自己头顶上某处,陷入我弄不明白的某些事情之中。告诉我,我们的爱情是什么。它是什么?帮帮我,我必须听你说说。我知道,它像一座尖塔,但我仅仅感觉到某些升向天空之物的震颤,它们又细又高……”

当她前往邮局,想寄出这封信时,被告知通讯联系已经中断。

她随即朝小镇边缘走去。周围一片茫然,如同宽阔、白色的大海。有时一只乌鸦飞过,有时一丛又黑又硬的灌木兀然涌现。沿着远处的天际线,散落一连串小黑点,显示那里也有人在活动。

她往回走,穿越一条条街道,心神不定,大约走了一小时。她走过所有偏巷,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在原地转圈,只不过前进的方向相反而已,于是再次转向,横穿广场,而她总觉得几分钟之前才经过这里。这座与现实世界隔离的小城里,到处滑动着奇幻、空寂、广袤大地上明暗交错的灰白阴影。一幢幢房屋前横卧着高高的雪墙。空气清爽、干燥。雪虽然还一直在下,但稀稀拉拉,而且落下的全是扁平的、几乎枯萎了的、亮晶晶的小薄片,仿佛很快就要停住了。在小镇各处关闭的屋门上方,窗户将浅蓝的、玻璃似的反光投射到街上,于是脚下的路面也发出玻璃般清脆的声响。有时候一团冻硬的雪块砰的一声从屋檐上砸落下来,然后,有那么几分钟之久,仿佛这团雪在一片寂静之中撕开了一个锯齿形窟窿。突然间,不知什么地方一堵外墙开始散发光芒,玫瑰色或者金丝雀般浅黄色的光芒……克劳蒂娜觉得自己的一切作为十分奇特,具有过分强大的活力。寂静无声之中,所有可见物逐一点亮,仿佛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彼此回应。此后,四周的一切又渐渐熄灭。她身边是令人费解的街道旁那一幢幢房屋,像树林里一簇簇蘑菇,或像广阔原野上被风吹歪的一片灌木丛,而她依然感到眩晕,感到远处极其空旷。在她身体里似乎有一团火,有一种熊熊燃烧而苦涩不堪的液体,她边走边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巨大、神秘的器皿,外壁很薄,闪闪发光,被人扛着穿街过巷。

她把信撕碎,走去学校,跟老师们一直谈到中午。

房间里一片沉寂。每逢她从自己的座位上穿过昏暗、深沉的拱顶向屋外望去,世间万物似乎又遥远又静谧,如同覆上了灰蒙蒙的雪光。于是她周围的人们看上去全都形体奇特,身材魁梧,重重压在坚硬、锋利的地板上。她和他们的谈话平淡无奇,不涉及私事,但即便如此,她仍时时想转身离去,因为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些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稍稍吸引她。他们源自卑微阶层的举止令她厌恶。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他们的身上感受到一种阳刚之气、一股男子汉气概,它们如此强烈,过去她从未体验过,或至少很久没有体验过。她意识到,这一印象是他们的表情造成的,而在半明半暗之中,他们内在的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更是增强了观感,并且,他们的丑陋,他们发情的穴居动物般粗大、沉重的鼻息,又不可思议地将其转化,如同一股气味在他们周围弥漫。渐渐地,她在此处又一次感到孤立无助,自从她独处以来,她一再体尝到的这种况味。某种奇特的卑躬屈膝之感,开始在一切细枝末节上寸步不离地紧紧跟随她,在谈话的微小转折里,在她不得不倾听时的专心致志里,甚至,就在她身处此地、坐着说话这一事实里。

克劳蒂娜越来越烦躁不安。她在这儿耽搁得太久了,沉闷的气氛、昏暗房间的窄小纷乱将她团团围住。她心中第一次涌起这样一个念头:她从未离开过丈夫,自己一个人,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在阻止她退回到过去的生活之中。她如今的感受,不再仅仅是朦朦胧胧的浮光掠影,而是跟真实的大活人紧密相连。她并非害怕他们,而是害怕她自己的反应。当他们围在她身旁说话,她内心就开始翻腾,什么东西就开始神秘轻轻摇晃她,这并不是某种单一的感觉,而是容纳所有这些感觉的根基,犹如有时候你走过别人家的房子,它们让你颇为反感,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你开始思考这些人究竟是怎样在此生活,并且感到幸福的。然后,突然之间,你被某种东西攫住,仿佛你自己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渴望跳脱生活,奔向自由,但你动弹不得,从四面八方感觉到世界是如何环绕其中心平稳地、安静地转动。

灰蒙蒙的昏暗之中,她觉得这些黑不溜秋、胡子拉碴的男人变得极其巨大,处在暮光的气泡内,处在那陌生的天地里。她很想知道,如果自己被这样一个世界包围,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她的思绪似乎陷入了一片又软又湿的沼泽地,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它在腾腾烟雾下愈发粗糙,而话语被缭绕的、不断喷到她脸上的卷烟雾气捂住,此后,另外一道声音,高亢而尖厉,而她试图想象它在性爱的高潮中破裂,变得深沉。于是他们笨拙的动作又一次攫住她的注意力,牵引着她的感觉,奇异地旋转。她试图把这看成是一场荒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男人们展开竞争,看谁能够获得女人的青睐。某种陌生的、与她生活毫无共同之处的东西在她面前升起,在身上投下阴影,它极其硕大,距离很近,像一头毛发蓬乱的、散发着一股浓郁醉人气味的动物。有那么一阵子,她觉得,似乎她最想做的事情是抽它一鞭子,然而,她突然顿住,搞不清是何缘故,在一张跟自己多多少少有点儿相似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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