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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6 05: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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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詹姆斯·M·凯恩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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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赔偿

双重赔偿试读:

导读

小说是对故事的双重赔偿(注: 不想知道小说剧情及相关细节的读者请在读完小说后再阅读此文)小白

露丝与亨利

一九二五年,在与阿伯特(Albert Snyder)结婚十年以后,露丝(Ruth Brown Snyder)遇见亨利(Henry Judd Gray),一次“盲约会”(blind date)。尽管罗兰·巴特曾断言: 任何结构都可以栖居。但我们要说,任何结构也都可以被轻易打破平衡。事情是这样的——

阿伯特是纽约一本快艇杂志的编辑。结婚前,露丝是他的秘书。结婚以后,露丝把她对阿伯特的称呼,偷偷从老板改成“老甲鱼”(old crab)。因为阿伯特坚持要把早已去世的未婚妻杰西的照片挂在家里的墙上。还用杰西命名他自己的小船。并且动不动向露丝提起杰西,说杰西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女人”。

亨利推销女式束身内衣。将近有十八个月,他和露丝常常在华道尔夫饭店见面,“去喝一杯马丁尼”。后来,纽约的小报编辑认为露丝将她与阿伯特的女儿扔在家里去跟人幽会,最能揭示这段孽缘的犯罪本性。

起初,露丝曾努力劝说阿伯特购买保险。但最后在保单上的阿伯特签字确实是假的。这份保单的推销员后来因此被解雇,法庭起诉他的伪造文件罪。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日,阿伯特被人勒毙在自己家里。鼻孔里塞着浸泡过氯仿的碎布。露丝对警方声称自己是入室抢劫杀人案的目击者。但她的供述前后并不一致。随后的仔细搜查,纽约警察发现露丝申报的被抢劫物品仍在家里,只是被隐藏起来。

突破性的发现是一张信纸,空白信纸上随手写下两个大写字母: J.G——日后警方判断为阿伯特思念旧情人时无意识写下的名字: 他已去世的未婚妻全名叫Jessie Guishard。但在警方询问露丝时,她突然惊慌起来。反问警察:“贾德格雷跟这事有什么关系?”露丝的内衣推销员情人亨利,全名叫Henry Judd Gray。

亨利整晚躲在锡拉丘兹的一家小旅店里,第二天警察踢开房门。

我们要说,在露丝和亨利之间,爱情的狂热而稳定的结构再一次被彻底击碎。被捕以后,亨利和露丝为减轻各自罪名,互相开始一场猛烈的指证。露丝对法庭说一切都是在亨利的指使和设计下进行的。而亨利却说,露丝在认识他之前就曾七次设计谋杀阿伯特,都未得逞。纽约市的读者大多认为,既然在长达一年半的奸情里,亨利都管露丝叫Mommy或者Mommie,当然在他俩之间,“妈咪”一定是“话事”的。虽然在这个案子里,“妈咪”不见得就代表着性关系的权利结构,但小报叙事学(乃至所有的叙事学),大都遵循“细节足以推理出结论”的原则。纽约市陪审团懒得听他俩啰嗦,索性将两人一起送上电椅。

要提醒读者的是,上述故事所有的内容都出自纽约市各种小报长达数月的不可靠叙述。甚至有关三个当事人相互关系的所有说法,尽管有大量法庭供述和警方笔录,出诸两个疯狂挣扎想要脱罪的犯人之口的话,可想而知仍属“人工叙事”。阿伯特的前未婚妻杰西,到他与露丝结婚时,去世恰好是十年。而十年以后,这场错误的婚姻遭到报应,露丝遇到亨利。露丝一九一五年与阿伯特结婚时刚好二十岁,与亨利第一次约会,她芳龄三十。

听起来,这多像是一个早已准备好要变成小说的故事。

放入小说的魔术箱

它果然变成小说。借由离开《纽约客》跑到好莱坞的前报道记者凯恩之手——神奇的是,凯恩居然与杀人犯亨利同龄。凯恩甚至把故事发生的地点一起搬到加州。他对《巴黎评论》的记者说,纽约出租车司机讲的笑话,他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加州比较适合他,他甚至能说地道的加州切口。这一点对他写小说很要紧。

凯恩自己承认过,《邮差总按两遍铃》是从那个故事里化出的。读者公认《双重赔偿》的情节显然也出自纽约报刊对该案件的报道。

凯恩将纽约小报上的露丝·施耐德案件改造成一个爱情故事——借由叙事的魔术。他把品质稍嫌低劣的小报故事放进魔术箱,当它从箱子的那头再次出现,就变成了一首二十世纪的城市爱情叙事诗。假如说这想法在写作《邮差》时还朦胧不明,到《双重赔偿》他已完全确定: 寻找一个特别的情境,剩下的就是“阴阳两个电极的事儿”(a matter of polarities)。当然,两个电极能做到的最惊心动魄的事儿,不就是连接到电椅上的那一道电流?

但这叙事的魔法到底在哪里?在凯恩的那个魔术箱里到底有什么?

love rack——凯恩告诉读者。就像所有那些魔术师,凯恩对他的手法故弄玄虚。这里那里,只要有人问,他就反复提到这个词组。不过从来不肯解释清楚。他告诉人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鬼单词到底应该如何拼写,到底是词典上的哪个词,wrack还是rack?他说love rack是这样一个诗意的情境,就是读者由此可以对小说主人公之间的爱情感同身受。他说这个词是好莱坞编剧文森特·劳伦斯嘴里常念叨的魔咒,动辄对人提起。劳伦斯的说法是,比如《残花复艳》那电影里,嘉宝赶着马车冲进克拉克·盖博的农场,盖博很尊重她,让她吃喝休息但什么都没干。第二天这两个人仍旧客客气气,一起去钓鱼。她钓到一条(道具把一条活鱼放在桶里)。然后她说: 我准备煮熟它给你当晚饭。劳伦斯说,这样一来,她就把自个儿献身出来,盖博顿时就搂住她。这条活鱼就是love rack。据说在劳伦斯之前,好莱坞电影里的男女一般都是在后窗互相张望,然后一起去公园,穿过一条爱的小道。

是那样简单?好吧,这样的东西我们的确在凯恩的小说里时常遭遇。比如《双重赔偿》里,那女人在保险推销员面前不时卷上卷下摆弄的衣角。

但在凯恩那里,love rack有时候显得更复杂。他说: 我无法说清楚,到底这是将男女主人公绑在上面拷问的刑架,还是可以挂上闪闪发光罗曼司长袍的衣架?

又一次,劳伦斯在向他不断念叨love rack之余,想起有关那起案件的新说法。说事情败露的那个夜晚,露丝送亨利登上去锡拉丘兹的火车,递给他一瓶酒。亨利一路慌张,几次想打开那瓶酒喝两口定定神。但找不到瓶塞起子。又不敢跟列车员要一个,他现在是逃犯,怕让人认出来。他一直都没喝那瓶酒。后来警察说,那瓶酒里的砒霜足以毒杀一个团的士兵。听完这个新说法,凯恩有点走神,突然对劳伦斯说: 现在,你的love rack的说法开始让我产生兴趣。

谁能知道,在凯恩那里,这个love rack到底是什么?我们只知道,如果亨利果真喝下那瓶酒,他与露丝的这出疯狂的爱情故事将会有一个凯旋般的结局。他们寄居在阿伯特婚姻以外的可怕“结构”,不会因为在法庭上互相指控而崩溃。亨利当真不知道那酒里下过毒药?还有,露丝究竟是企图杀掉亨利灭口(一个品质低劣的动机),还是预见到一切化为灰烬的结局,而想用最激烈的方式来挽救这场爱情(一个堪称壮烈的念头)?

你爱不爱一个杀你的女人

将一个通奸加谋杀的市井案件改造成一个爱情故事,作者到底需要何种禀赋?司汤达那样一颗英雄主义的心灵?但二十世纪的纽约或者加州城市,并不适合让这样的心灵浪漫地跳动起来。尽管,或许凯恩多多少少也拥有司汤达那种女性化的浪漫倾向,在《双重赔偿》里,当沃特·赫夫想让电影院引座员牢记他,以便获得“不在场证明”时,他伸手扣上她制服最上边的那颗纽扣——这个喜欢伪装成花花公子的现代都市化于连。

对复杂人性心理的透彻理解?与司汤达不同,凯恩处理的是二十世纪病态心理医学背景下的人格。像现代心理学这些事儿,凯恩知道的不少,虽然他说得不多,以免让人觉得他“有学者派头”(保险公司案件调查负责人凯斯曾对赫夫说过这话)。但他对诸如无意识词句、微表情这些东西的捕捉能力,看起来不亚于一个专业心理医师。《双重赔偿》的男女主人公讨论作案计划,她说让那个将被他们谋杀的丈夫不好好卧床休息,却绑着石膏出游会有危险(会影响愈后伤腿的长度)。这是在状写女人的愚蠢和迟钝?还是在揭示病态杀人狂无法分清生死界限的危险心理状况?

我们要说,一个二十世纪的爱情小说作者,最最要紧的禀赋是那种无计消除的深刻疑虑。一种大大超越司汤达式疑虑的彻底的怀疑主义精神。当司汤达不允许他的女主人公阅读爱情小说时,这种疑虑已在十九世纪微露端倪。电影编剧文森特·劳伦斯向凯恩不断提起love rack,他只是想在好莱坞电影里清除公园里的爱情小路。但在凯恩,love rack变成一个拷问爱人/罪人的刑架。充满怀疑的拷问者采用的是证伪法则,受刑者证明自己在相爱,并不会让他满意。在作者的不断追问下,他们不得不一个接一个自述证据、排除疑点,推翻读者观众们认为当事人之间不存在爱情的坚定判断。

如果说上一部小说《邮差总按两遍铃》,凯恩尚未完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小说里那对爱人/罪人(法兰克和蔻拉)多多少少仍旧是我们所熟悉的传统情侣,他们很少受到证伪法则的拷问。尽管这对情人常常因精神折磨而短暂分别,但这总会让欲火烧得越旺。尽管后来两人动辄暴烈争吵,但回回都以疯狂做爱来收拾残局。甚至当法兰克想要在海里淹杀蔻拉,那几句关于乳房的海明威式的对话(它甚至让我们想起海明威某部小说里一对情侣游泳时关于头发的对话),迅疾让杀意烟消云散——“我喜爱它们,它们很大么,法兰克?”“今天晚上告诉你。”

但到《双重赔偿》,那对情侣要面对一个充斥着不利证词和错觉歧义的复杂局面。这部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有代数学般冷静的头脑,以至于在步步为营的叙事里(以精于计算的保险推销员赫夫的第一人称视角),情欲有时候似乎变成谋杀方程式的冗余之物——当读者聚精会神参与演算,则对此自然而然视而不见。读者甚至无法确定这对情侣究竟有没有上过床(“干完所有的事”里包括不包括这件事?)。

这一次,作者对他的爱情小说当事人反复举证质疑。决定性的不利证据有这几条: 她在与他合谋杀害丈夫之前,就已谋杀多人(在纽约市施耐德案件里露丝曾七次设计谋杀她丈夫)。他承认(他意识到)他已(真正地)爱上她的继女(继女是对小报故事人物设置的一次灵巧改装),他甚至为那小女孩而甘心去自首供述杀人重罪。《邮差》里的男主角未能实行的杀人灭口,《双重赔偿》的女主角几乎完成,她确实开枪射杀赫夫。这大概是小说里最重要的love rack,当文森特·劳伦斯向凯恩讲述露丝送给亨利一瓶加入大量砒霜的葡萄酒时,小说家听到的是决定性的叙事动机。这是最强烈的拷问: 你爱不爱一个杀你的女人?这问题一旦解决,等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本能》里,迈克·道格拉斯再次面对时时刻刻想要用冰锥刺杀他的莎朗·斯通时,就好办得多。

小报上的纽约通奸谋杀案里,露丝和亨利的情欲关系毁于法庭上的互相指控,凯恩小说里发生在加州的通奸谋杀案,其男女主角的爱情几乎也要毁于互相的残害和告发。挽救这惊悚都市爱情叙事诗于小说结尾的,是那个凯旋般的双双自杀。这自杀不在假定叙事者的视角之内,但你若相信自杀会成功,你就相信城市里仍然有爱情。

那个“小报谋杀案诗人”(A poet of the tabloid murder)的说法,来自文学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有一天,纽约作家沃尔特·李普曼跑来告诉凯恩,说他自己早上去看庭审——那是个奇异的感觉,当你闻到那个女人身上的气味、擦过她的衣角,却确切地知晓,这个女人即将被送上电椅。凯恩听到这个说法,大概就像是听到诗歌般的韵律在向他召唤。

故事中的人物、地点和事件纯属虚构,并非再现、也无意再现真实的人物、地点或事件。

第一章

我开车去格兰岱尔,把三个新上岗的卡车司机加入了一家啤酒公司的企业险中,然后想起在好莱坞区还有个续保业务,就决定顺便过去一趟。我就是那样来到这座“凶宅”的,就是报上写的这幢。我第一眼看到这幢房子时,并不觉得它像是凶宅;它只是一幢西班牙风格的房子,和加州所有其他这种式样的房子别无二致,白墙红瓦,屋外一侧有一个庭院。房子建在一片倾斜的山地上,车库在最低处,上方才是第一层楼,其余的部分依傍着山坡顺势而上。我停好了车,拾阶而上,走向前门。一个女佣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纳德林尔先生在吗?”“我不知道。先生,请问您是?”“赫夫。”“有什么事?”“私事。”进门是我们这种工作的一大难关,不到关键时候,你不能讲明到访目的。“不好意思,先生,不说清楚有什么事,他们不会让我请人进门的。”

能不能进门,这是关键时刻之一。如果我再说什么“私事”,就会显得神神秘秘,这可不好。如果我讲明真正意图,就会让自己处于被动——她很可能会进去再出来,然后对我说句“他不在”——保险代理人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我如果说我可以等,就把自己的身份降格了,这对做生意绝没有好处。想要继续下去,就得先过这一关。一旦进了门,他们就得听你说话了。然后,根据这位代理人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坐到客厅沙发上,在座位一边摆好帽子,另一边放上资料,就可以相当准确地评价他了。“这我明白。我对纳德林尔先生说过我要来的,但是——没关系,我也可以抽空下次再来。”

其实,我说的也是实话。对于这种汽车保险,代理人当初一定会说,在需要续保时会来提醒客户的。虽然我已经有一年时间没见过他了,但我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好像是个老朋友,而且是一位对这样的接待方式并不怎么满意的老朋友。这一招很奏效。她神情变得有些紧张。“好吧——请进。”

如果我也能施些计策,不让自己卷进去,可能现在就不一样了。

我把帽子扔在了沙发上。那间客厅的装饰他们可花了不少心思,尤其是那“血红色的窗帘”。在加州,这样的客厅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他们这间用的装饰材料可能更上档次一些,但没有一件是百货商场里买不到的,全都可以送货上门,一早开来一卡车,安装布置完成,下午就可以结算清楚。家具是西班牙式的,那种经看也经用的。地毯是12×15英尺的,十足的墨西哥风格,只不过是加州奥克兰生产的。血红的窗帘就挂在那儿,但并没有任何用意。这种西班牙风格的房子都有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挂在铁钩上,通常还有红色天鹅绒的壁毯相配。这里也是如出一辙,壁炉上方就挂着一块绣着盾章的壁毯,沙发后方墙壁上的挂毯则绣着城堡图样。客厅的另外两边,有一边是窗户,另一边则连着门厅。“有什么事吗?”

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大概三十一二岁,长相甜美,有着淡蓝色的眼睛和一头暗黄色的金发。她的身形小巧,穿着一身蓝色居家睡衣,神色有些疲惫。“我想见纳德林尔先生。”“纳德林尔先生现在不在,我是他太太,有什么事可以帮忙吗?”

除了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我也不能做什么别的了。“纳德林尔太太,可能你帮不上忙,但还是谢谢你。我叫赫夫,沃特·赫夫,是加州通用保险公司的。你先生的汽车保险再过一两星期就要到期了,我答应会提醒他的,所以觉得应该来一趟。当然,我绝对无意打扰你。”“保险?”“对,我白天来上门,只是碰碰运气,但因为我正巧到了这片住宅区,所以觉得顺便来一次也没关系。你觉得什么时候我来见纳德林尔先生比较方便呢?我想他可不可以在晚饭吃完后给我几分钟时间,这样就不会占用他晚上的时间了,你认为呢?”“他买了哪种保险呢?我是应该知道的,但是我没有搞得很清楚。”“我想如果平安无事的话,也没有人会去搞得很清楚。就是普通的险种,碰撞险、火险、盗窃险和责任险。”“哦,没错。”“只是走一个程序,但是需要及时办理,以确保你的先生得到保护。”“其实也不是由我来做主的,但我知道他在考虑汽车俱乐部。我的意思是,那个俱乐部的保险。”“他是会员吗?”“不是。他总想着要加入,但是却一直没空。俱乐部的代表来过家里,谈到保险的事情。”“汽车俱乐部的服务当然是顶呱呱的。他们处理索赔很迅速,审查也比较宽松,自始至终谦恭有礼。我对他们也很佩服。”

这一点是要学会的: 永远也不要拆对手的台。“而且还更便宜。”“对于会员是便宜的。”“我以为只有会员才能享受保险的。”“我的意思是这样的: 如果本来就想好要加入汽车俱乐部,想要获得事故应急援救和代缴罚单等服务,然后再同时购买他们的保险,这样算肯定是便宜的。但是如果入会只是为了买他们的保险,在保险费上还要加十六美元的会费,这样就贵了。把这个因素算进去,实际上我可以为纳德林尔先生省一小笔钱的。”

她继续和我谈下去,我也只能奉陪。但如果你和我一样,向这么多人卖过保险的话,你不会凭他们嘴上说些什么来判断形势的,你会感觉得出这笔交易进行得如何。而我不一会儿就察觉出了这个女人其实对汽车俱乐部一点也不关心。她的丈夫也许会关心,但她并不。她一定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说,而谈这个俱乐部只是在拖延时间。我猜她大概是想提什么要求,比如分得一些我的佣金,而不让她丈夫知道。这种事现在很多,名声好的代理人不会搅和进去的。我在想该怎么对她说,而她正绕着房间踱着步子,我看到了之前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在那身蓝色睡衣下,是一副足以让男人痴狂的身形,而过一会儿我要解释保险业的道德标准时,到底能说得多好,我自己也不确定了。

但突然间,她看着我问道:“你办理意外险吗?”我顿感一阵凉气沿背脊自下而上,一直渗入头皮。

这个问题对于我的意义,你也许体会不到。好吧,第一,意外险是卖的,而不是买的。你接到的电话都是咨询其他险种的,火险、盗窃险,甚至是人寿险,但是从没有关于意外险的。这种保险是靠代理人主动建议才会卖出去的,而有人主动来问,是很奇怪的。第二,有人如果要计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意外是他们首先会想到的。同样付出一份保费,意外险的保额比其他任何险种都高,而且投保意外险时可以完全不告知被保人,也不需要体检。所以,那些人完全就是冲着钱去的。现在有很多男人,对于他亲爱的伴侣而言,死了比活着价值更高,而他自己却对此浑然不知。“所有的险种我们都办理。”

她又把话题转回汽车俱乐部,我努力想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但办不到。她坐了下来,说道:“要不要让我来和纳德林尔先生谈这件事呢,赫夫先生?”

为什么她想和他谈他的保险,而不是让我来谈呢?“那也可以啊,纳德林尔太太。”“这样节省时间。”“时间很重要。他应该立即处理此事。”

但之后她又反悔了。“我和他谈过以后,你就可以来见他。明晚你可以吗?七点半?我们那时应该吃完饭了。”“明晚可以的。”“那我等你。”

我上了车,痛骂自己只因为被一个女人侧眼看了一下,就变成了傻瓜。回到办公室时,我发现凯斯正在找我。凯斯是索赔部的头儿,是世界上最令人厌倦的同事。你甚至都不能对他说一句“今天是星期二”,因为他必定会去查看日历,然后检查日历是今年的还是去年的,是哪家公司印制的,是不是和世界年鉴相吻合。做这么多无用功该让他瘦下来了吧?但他偏不,一年比一年更胖、脾气更坏。他和公司的其他部门总好像有着深仇大恨,一天到晚只知道坐着,敞着领口,淌着汗,不是吵架就是争论,直到弄得和他共处一室的人全都头昏脑涨。可一旦碰到索赔作假,他就像狼一般绝不手软。

我一进门,他就起身咆哮了起来,是关于我六个月前开的一份卡车保单,那家伙烧了卡车,想来索赔。我很快就发现并阻止了他。“你对我抱怨有什么用呢?我记得那个案子,而且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在上交那份申请时,在上面夹了一张备忘录,说我认为在承担风险之前,应该彻底调查那个家伙。我不喜欢他的长相,而且我不——”“沃特,我不是在对你抱怨。我知道你说过应该调查他的。你的便条就在我桌上,我就想告诉你这一点。如果这家公司里别的部门有你一半的脑子——”“哦。”

凯斯就是这样的人,即使他想对你说句好听的话,也非得先把你弄急不可。“沃特,你听我说。他们当初开了保单,完全不理会你的备忘警告,前天那辆车被烧掉,那张警告还明明白白地放在他们面前——要不是我今天下午派辆拖车到那里,把那卡车拉开,发现引擎下面有一堆木屑,证明是他自己放火烧的车,他们还会继续把钱赔给他呢!”“你抓到他了吗?”“哦,他招了。明天早上他作认罪答辩,这事就算了结了。但我要说的是,如果你一眼就看得出那个人可疑,他们为什么不行!算了,有什么用呢?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会就这件事给诺顿发张备忘录。我认为这整件事应该由公司总裁来调查一下。但如果要我说的话,这家公司的总裁如果更加……”

他停了下来,而我也不搭腔。凯斯是从公司的创立人老诺顿的时代一直留任下来的,对小诺顿评价不怎么高。小诺顿自父亲去世以后接手公司,按凯斯的讲法,他什么事都做不好。整个公司的人都担心凯斯会把他们也牵扯到这种敌对关系中。如果小诺顿是我们要共事的人,那么我们就得与他做同事,我们完全没有理由让凯斯使我们也和他搞僵。我对凯斯的批评不动声色,我甚至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的秘书娜迪正要下班。“晚安,赫夫先生。”“晚安,娜迪。”“哦——我在你桌上留了张备忘录,是关于纳德林尔太太,她十分钟前打电话来,说明晚你去谈续保的事情不太方便。她说她会通知你什么时候再去的。”“哦,谢谢。”

她走了,我站在那儿,低头看着备忘录。我突然想到,在这份申请上——如果能拿到它的话——当我拿到时,该夹上什么样的警告。

前提是我会不会这样做。

第二章

三天之后,她打电话来留了言,让我三点半去。是她自己开门让我进去的,这次她没有穿蓝色睡衣,而是穿了一套白色水手服,衬衫下摆在臀部上方收得紧紧的,鞋子和长筒袜也都是白色的。那副身材不仅我看得出,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我们进到客厅,桌上放着一个托盘。“蓓儿今天休息,我在沏茶。你也来喝一杯吧?”“不必了,谢谢你,纳德林尔太太。你先生如果决定续保的话,我一会儿就可以办好。你请我来,我想他应该已经决定好了。”蓓儿休息,她自己沏茶,而我却并不感到意外,我的这种反应让我很不安。我想离开那里,不管拿不拿得到那份续保了。“哦,喝点茶吧。我喜欢喝茶,借它下午可以休息一下。”“你一定是英格兰人。”“不是,我是土生土长的加州人。”“这可不多见。”“多数加州人都出生在爱荷华州。”“我就是。”“没错吧。”

那套水手服可真不错。我坐了下来。“要加柠檬吗?”“不用,谢谢。”“两块糖?”“不用糖,就原味吧。”“不喜欢吃甜的?”

她朝我微笑,我看得到她的牙齿,又大又白,好像也有点龅。“我和中国人交道打得多了,他们让我改掉了美国人喝茶的习惯。”“我喜欢中国人。我要是做炒面,所有东西都从公园旁边的那家店里买。就是林先生开的。你认识他吗?”“认识好多年了。”“哦,是吗!”

她的眉毛上扬,完全没有了疲惫。之前的那种印象是因为她前额上有一片雀斑。她发现我在看。“你在看我的雀斑吧。”“是啊,我喜欢那雀斑。”“我可不。”“我喜欢。”“我以前如果出门走在太阳底下,一定会在额头上包好头巾,但是太多的路人会停下来,让我给他们算命。我后来只好不再戴头巾了。”“你不会算命吗?”“不会,加州人的这种本事我倒是学不会。”“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那雀斑。”

她坐到我身边,我们一起聊林先生。他其实只是一家中国杂货店的老板,还兼一份市政厅的工作,我们每年给他保两千五百美元的险。现在我们谈起他,好像他一下子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奇怪。但过了一会儿,我把话题转向了保险。“那么,那些保单呢?”“他还在说汽车俱乐部,但我感觉他会和你续保。”“我很高兴。”

她静坐了一会儿,摆弄着她的衬衫,折起边角,然后又抚平。“我没有和他谈起意外险的事。”“没有吗?”“我不愿和他谈这事。”“我可以理解。”“要和他讲他应该买一份意外险,这真是让我开不了口。但是,你知道,我先生是西部管材供应公司的洛杉矶地区代表。”“他在石油大厦上班,对吗?”“他的办公室在那里,但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油田。”“在那里相当危险。”“一想到我就心里不舒服。”“他公司给他保过险吗?”“据我所知并没有。”“做这种行业,不应该有侥幸心理。”

然后我决定,即使我的确喜欢她的雀斑,我也要摸清我的处境。“这样吧,我来和你先生谈这事,如何?你知道的,我一定不说我是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只是在和他见面时提起这事。”“我真是不愿和他谈这事。”“我说了,我来谈。”“但是,他之后就会问我的意见,而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让我担心。”

她又折起了衬衫边角。然后,过了好久,来了。“赫夫先生,有没有可能我来为他买一份保险,而完全不要打扰到他呢?我自己有一小笔零用钱,可以付给你保费,他不会知道的。其实是一样的,但就不用这样担心了。”

在保险业做了十五年,她的意思我当然清楚。我把烟掐灭了,然后就可以起身离开。我要离开那里,立即撇下那些烫手的续保单和所有与她有关的事。但是我并没有。她看着我,有一点惊讶,她的脸就在半尺开外。我伸出手臂抱住了她,把她的脸拉向我的脸,一口吻了下去,很深。我像一片树叶般瑟瑟发抖。她冷冷地盯了一眼,然后闭上双眼,把我拉向她,回吻了我。“我一开始就喜欢你。”“我不相信。”“我不是请你喝茶吗?我不是趁蓓儿休息才请你来吗?我从第一眼就喜欢你。我喜欢你滔滔不绝谈你公司、谈这谈那的那副严肃样子。所以我才会一直拿汽车俱乐部来逗你。”“噢,原来如此。”“现在你知道了。”

我抚弄她的头发,然后我们都折弄起她的衬衫边角。“你没折齐,赫夫先生。”“不齐吗?”“下面的比上面大。你每次只能折一点料子,然后翻过来,再折起来,这样就可以折出好看的边角。看到吗?”“我要学学怎么折。”“现在不行。你得走了。”“很快可以再见吗?”“可能可以。”“听着,我要来见你。”“蓓儿不是天天都休息的。我会告诉你的。”“好吧,你会吗?”“你可不要打电话给我。我会告诉你的。我保证。”“那好吧。亲我一下说再见。”“再见。”

我住在卢斯费利斯地区的一栋山间单层别墅。白天,我雇一名菲律宾男佣,他晚上不在这里过夜。那一晚下着雨,所以我没有出门。我生起一堆火,坐在那儿,试图厘清我的处境。我当然清楚我所处的形势,我面临深渊,在边缘上眺望。我一直告诉自己要离开那里,要快,再也不要回去。但我只是一直在这样告诫自己而已。我实际上在不断探头张望,虽然一直想要把自己拉回来,但体内有一股力量让我向前逼近,试图看得更清楚。

快九点时,门铃响了。我一听到就明白是谁来了。她在门口,穿着一件雨衣,戴着一顶橡胶小泳帽,雨滴在她的雀斑上闪闪发亮。我帮她脱去了这些,看到她一身毛线套衫和休闲裤,就是好莱坞地区的人最普通的穿着,但是她穿起来就与众不同。我带她到火炉旁,她坐了下来。我坐在她身旁。“你怎么拿到我的地址的?”我突然发现,即使在那时,我已不希望她打电话到我办公室,问关于我的问题。“电话簿。”“哦。”“惊讶吗?”“不。”“我喜欢你那样。我从来没见过别人这么自负。”“你先生出去了?”“长滩。他们要新打一口油井。三班倒。他得过去。所以我就上了一班公交车。我想你大概会说见到我很高兴。”“长滩,好地方。”“我跟萝拉说我去看电影。”“萝拉是谁?”“我的继女。”“年纪还小吗?”“十九岁了。好了,你见到我到底高不高兴?”“当然高兴。当然,我不是在等你吗?”

我们谈到外面雨有多大,说可别发大水了,别像一九三四年元旦前夕那次,还谈到我要开车送她回家。然后她盯着火堆看了一会儿。“今天下午我昏了头。”“不太严重吧。”“有一点儿。”“你感到自责?”“——有一点儿。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自从结婚以来。所以我过来了。”“你表现得好像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一样。”“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我的头绪乱了。这难道不算吗?”“那——那又怎样?”“我只想说——”“你不是真心的。”“不,我是真心的。如果我不是,就不会过来了。但是我的确想说,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你确定?”“相当确定。”“我们应该试试看。”“不——请别……我是爱我先生的。近来,比从前更爱了。”

我盯着火堆看了一会儿。我应该抽身,现在抽身还是好的,这我是知道的。但是那股力量还在我体内,把我向边缘越推越近。然后我又可以感觉得出,她说的话并不是她要表达的意思。这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下午一样,除了她告诉我的这些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而我对此挥之不去,我必须要把她揭穿。“为什么说是‘近来’?”“唉,我真担心。”“你的意思是,在那片油田上,某个风雨之夜,一个测井滑轮会落到他头上。”“请别那样说。”“但就是这个意思。”“是的。”“我可以理解。尤其是这种圈套。”“……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什么圈套?”“滑轮。”“怎么样?”“落到他头上。”“赫夫先生,我说了请你别这样说。这不是好笑的事情。这真让我担心……你怎么会这样说呢?”“你打算让一个滑轮落在他头上。”“我——你说什么!”“嗯,你知道,不一定是滑轮。但肯定是一样东西。一样东西将故意地意外落到他头上,然后他就死了。”

这话正中她要害,她的眼睛眨了一下。过了一分钟她才开始说话。她非得演一出戏不可,没想到被揭穿了,现在不知如何是好。“你是在——开玩笑吗?”“不是。”“你一定是。不然你就是疯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我没有疯,我不是开玩笑,你听说过这种事,因为这就是自从你见到我以后所想到的一切,今晚你过来也就是为了这事。”“我不要待在这儿听这种话。”“好吧。”“我要走了。”“好吧。”“我现在就走。”“好吧。”

这样我就逃离了边缘,不是吗?而且我还让她刻骨铭心,让她明白我的意思,然后我撇下了这事,我们就不可能回头再谈。不是吗?其实我没有做到。我只是试图那样做。她离开时我甚至都没起身,我没有帮她穿衣,没有开车送她,我对她就像对一只流浪猫一样。但与此同时,我一直都知道,第二天晚上还是会下雨,他们还是会在长滩探井,我会生起火炉,坐在边上,快到九点时,门铃就会响: 她进门时连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我们坐在火炉旁,沉默了至少五分钟。然后她开了口。“你昨晚怎么能和我说那种话呢?”“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你就会那样做。”“还会吗?在你说了那些话以后?”“还会的,在我说了那些话以后。”“但是——沃特,我今晚再来就是为了这事。我仔细考虑过了。我发现我说过的一两件事情可能给你留下了一种完全错误的印象。其实,我也很高兴你向我提出了警告,因为不然我有可能还会向别人说起这些事,却全然不知别人对这话可能做出的理解。但是既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一定要明白——那种事情我一概不会去想的。绝对不会。”

这意味着她一整天都胆战心惊,怕我会警告她丈夫,或者惹什么麻烦。我不依不饶。“你叫我沃特。你叫什么名字?”“菲丽丝。”“菲丽丝,你好像以为,因为我可以告发你,你就不会去干了。你还是会去,而我要帮你。”

“你!”“我。”

我又让她吃了一惊,而这次她甚至都没有试图演戏。“我不可能让任何人帮我!这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让任何人帮你?你听我说,你最好找个人帮你。你自己一个人干成,没别的人知道,当然好。问题就是,你做不到。和保险公司对着干,你可办不到。你必须要有帮手,而且最好是对这行熟门熟路的人。”“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你,当然是一个原因。”“还有什么?”“钱。”“你的意思是,你会骗你的公司,帮我干这事情,为了我,还为了我们可以拿到的钱?”“我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你最好也实话实说,因为我一旦开始行动,就要达到目的,一条路到底,不许有任何闪失。但是我要明确我的处境。你开不得半点玩笑——在这件事上。”

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哭了起来。我搂着她,轻轻地拍她。谈了这些事情,到头来,好像我在安慰掉了一毛钱的小孩,挺滑稽的。“沃特,请别让我做这事情。我们不行。这真是——疯了。”“这的确疯狂。”“我们会这样去做的。我感觉得到。”“我也是。”“我没有理由这样做。他待我仁至义尽。我不爱他,但从来没有对我不好过。”“但是你会去做这事的。”“是的,上帝请帮我,我会去做的。”

她停止了哭泣,在我怀里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话,声音轻得近乎耳语。“他并不快乐,要痛快一些,最好还是——去死。”“哦?”“这样说不对,是吗?”“从他的处境来看,说得不对。”“我知道不对。我也告诉自己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是疯了吧。但我身上有种东西,迷恋着死神。有时候,我把自己当成死神。披着猩红的裹尸布,在夜里游荡。那时,我是多么的美。而且悲伤。而且迫切地想让整个世界都快乐起来,把他们带到我的地盘,带进夜里,远离一切烦恼、一切不幸……沃特,可怕就可怕在这儿: 我知道这很不好。我也告诉自己这很不好。但对我而言,并不觉得这很不好。我觉得我好像在做一件——真的是为他好的一件事,只是他不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吗,沃特?”“不懂。”“没人懂得了。”“但是我们会去做这事。”“是的,我们会的。”“一条路到底。”“一条路到底。”

一两天后的晚上,我们随口谈起这事,轻松得好比去山上短途旅行。我得搞清楚她在盘算些什么,有没有单干,把事情搞砸。“你跟他讲起过这事情吗,菲丽丝?这份保险?”“没有。”“什么都没讲?”“什么都没讲。”“好的,你打算怎么开始呢?”“我准备先办这份保险——”“背着他?”“对。”“天啊!他们会狠狠折磨你的。这是他们要查的第一件事情。不论如何,这样行不通。还有什么?”“他打算造一座游泳池。在春天。在院子里。”“然后呢?”“我觉得可以做出好像他冲了下去,撞到了头什么的。”“行不通。更糟糕。”“为什么?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不是吗?”“不行。首先,保险业里不知哪个白痴五六年前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事故最常发生在人们自己家的浴缸里,从那时起,浴缸、游泳池和鱼塘就成了人们最先想到的。我的意思是,当人们想要搞鬼的时候。现在在加州就有两个案子。两个人都有猫腻的,如果是骗保的话,他们会上绞刑架的。其次,这是白天的事情,你永远不知道谁会在另一个山头偷看你。再次,游泳池就像是网球场,还没建好就成了社区新闻,你可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串门。最后,这种事情是需要你盯好机会的,不可能事先计划好,不可能分毫不差。听好了,菲丽丝。一场成功的谋杀有三个关键要素。”

那个词我说出口才意识到。我很快看了她一眼。我以为她听到脸部会扭曲,但她没有。她向前靠了过来。火光从她的眼睛里反射出来,就是一条猎豹。“接着说,我听着。”“第一点,帮手。单靠一个人是不可能逃脱的,除非杀的是奸夫,可以援引不成文法免罪。这种事必须有个帮手。第二点,就是时间、地点和形式,一切都要事先知道——是我们知道,他不知道。第三点,就是胆量。这一点是业余杀手都会忘记的,他们有时候知道前两点,但第三点只有职业杀手才明白。不管什么样的谋杀,总会到一个关键时刻,唯一能让你度过那一关的就是胆量,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你知道什么是完美的谋杀吗?你以为是这项游泳池工程吗?你以为自己可以干得天衣无缝,没有人会猜得到?他们只要两秒钟就会猜到,只要三秒钟就能证实,只要四秒钟你就得招供。这可不行。完美的谋杀是亲临现场的团伙杀手。你知道他们做的什么?首先,他们先接触到他。他们把和他一起住的那个女孩搞到手。大约六点钟,他们从她那儿接到电话。她出去,到药店买唇膏,并且打电话。他们今晚要出去看电影,他和她,在某某剧院。他们九点左右到。好,这是头两个要素。他们有个帮手,而且事先确定了时间和地点。好,现在看好第三个要素。他们开车去那里,停在街对面,不熄火。他们派一个放哨的出去,在巷口闲荡,很快他就丢下一块手帕,然后捡起。那就意味着他来了。他们下车,慢慢向剧院移动。他们开始靠近包围他。就在那里,在灯光的照耀下,一两百个人在旁边看着,这些条件他们都让他有。他没有机会。二十发子弹击中他,从四五挺自动机枪中发出。他倒地,他们奔向汽车,开走——然后你试着去判他们有罪。你倒是去试试看,怎么判他们有罪。他们事先就准备好了不在场证明,一切滴水不漏,人们看到他们只是一瞬间,而又都吓得不知看到了什么——根本不可能判他们有罪。警方当然知道他们是谁,把他们抓起来,上水刑——然后根据人身保护令,他们上法庭,然后就被放了。那些家伙不会被判罪。他们只可能被别的团伙干掉。没错,他们对那一套可是熟门熟路。我们要想成功逃脱,就得像他们那样,而不是像旧金山那儿的小流氓,已经审了两次,还没放出来。”“要勇敢?”“要勇敢。只有这一条路。”“如果我们开枪打死他,就不是意外了。”“没错。我们不会枪杀他,但我想要让你记住原则。要勇敢。想要逃脱就靠这个了。”“然后怎么样呢?”“我正要说。你那游泳池的计划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里面弄不出钱。”“他们得赔付——”“他们是得赔付,但问题是他们赔偿多少。所有意外险的大笔赔付都是出自铁路事故。他们开始做意外险的时候,很快就发现,表面上很危险的地方,那些人们以为很危险的地方,其实根本就不危险。我的意思是,人们总是以为火车相当危险,至少是刚出现还稀奇的那会儿。但是数字显示,并没有多少人因乘坐火车而丧生,甚至受伤的都很少。所以在意外险中,他们就加入了一条让投保人听上去挺不错的特色,因为对于坐火车有点担心的是他,保险公司却不用花多少钱,因为他们知道他会平安抵达的。他们对于铁路事故付出双倍理赔。就是从这儿我们可以捞一笔。你的那个计划不过是小打小闹,要是让我来,大概会赌在这上面。我们一旦做成,就能兑现五万美元赌注,如果我们做得好,就能兑现,可别搞错。”“五万美元?”“不错吧?”“天啊!”“要我说,这真是美妙绝伦。我在这行干了这么久,可不是白干的,对吧?听着,对这份保险,他一切都知道,却又一无所知。他申请投保,书面的,却又没有申请。他用自己的支票付钱给我,却又没有付钱给我。他将发生一场意外事故,却又没有意外事故发生。他上火车,却又没有上去。”“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会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要让他买上那份保险。我来卖给他,你明白吗?——其实不是我卖给他。其实不是这样。我把一切都给他准备好,就和对别的客户一样。我必须有目击者。你听好了。我向他推销的时候,必须有一个人听到。我会给他看,所有可能损坏汽车的风险他都有了保障,但他自己受伤的风险却没有任何保护。我要让他自己决定,他的人是不是还比不上他的车重要。我——”“假设他买呢?”“嗯——假设他买?他不会的。我可以把他带到离那条线就一寸,然后就让他停在那里,别以为我办不到。就算我什么都不是,起码还是做推销的。但是——我一定要有目击者。无论如何要有一个。”“我会找个人的。”“你最好反对他买。”“好的。”“我开始谈那汽车保险的时候,你全力支持,但谈起这意外险的时候,你就吓得发抖。”“我会记住的。”“你最好赶快定个日子。给我电话。”“明天?”“电话确认。记住,你要找个目击者。”“我会找的。”“那就明天吧。电话再联系。”“沃特——我好兴奋。这真让我不好受。”“我也是。”“亲我。”

你以为我疯了吗?好吧,也许我是疯了。但是如果你在我这行干了十五年,大概你自己也会疯的。你以为这是一个行业,是吧?就像你自己干的那行,也许比你那行还好一些,因为这行是寡妇和孤儿之友,困难时助人一臂之力?不是的。这行是世界上最大的赌博轮盘。看上去不像,但它的确就是,从他们计算珠子落在00号上的几率,到他们给你兑现筹码时脸上的表情。你赌你的房子会被烧毁,他们赌它不会,就是这样。你下赌注的时候,并不希望自己的房子烧毁,这一点迷惑了你,所以你忘记了这是赌博。他们可不会被迷惑。对他们而言,赌博就是赌博,用来保值的赌博和别的赌博没什么差异。但是,有的时候,也许你的确希望你的房子烧毁,因为这样拿到的钱比房子值的钱更多。麻烦就从这里开始。他们知道有许许多多人想要在轮盘上做手脚,这个时候他们就使出硬手腕了。他们派人侦查,无论哪一种伎俩他们都清清楚楚,如果你想要打赢他们,你最好有真本事。只要你诚实,他们会面带微笑地付给你钱,你回到家甚至还可能以为这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纯属娱乐。但是你要是动什么歪脑筋,就会发现事实真相。

好吧,我是保险代理人。我就是赌台上的管理员。我知道赌客所有的花招,我晚上睡不着觉就在想那些花招,这样一旦他们来了,我已经准备好接应了。有一天晚上,我想到一招,我想到我自己就可以对轮盘做手脚,只要安插一个人,我就可以下我的赌注了。就这么简单。我遇到菲丽丝的时候,我就找到了那个人。只为了得到一堆筹码,就去杀人,你可能觉得这听起来很滑稽,但是如果你坐在轮盘后面,而不是前面的话,你就不会觉得滑稽了。我看过无数烧毁的房子,无数撞坏的汽车,无数太阳穴上有紫红弹孔的尸体,无数为了对轮盘做手脚而发生的恐怖的事情,以至于这件事好像不再是真实的事情了。如果你理解不了,去蒙特卡洛或者其他有大赌场的地方看看吧,坐在赌台前,注视那个转动象牙小珠的人的脸。你看了一会儿之后,问问自己,如果你走出去对着自己脑门开一枪,他会有多担心。听到枪声,他可能会闭上眼睛,但并不是担心你是死是活,而是为了确定你在台上没有留下赌注,他用不用为你兑现,放进你的遗产。他不会担心的。不是那么回事,宝贝。

第三章

“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您注意的,纳德林尔先生,是我们去年新加的一项特色服务,不收取额外费用,提供保释金保障。我们会提供给您一张卡片,如果您被要求为事故负责,或者因任何交通案件被警方拘留,只需拿出这张卡,如果该案可以保释,您就可以立即获释。警方拿到那张卡,我们就为您做担保,您就获得自由,直到案件开庭审理。既然汽车俱乐部为其会员提供这项服务,而且您也在考虑汽车俱乐部——”“那个我已经不再考虑了。”“那好,不如我们现在就把这事情给办完吧?我们为您提供的服务,我已经差不多都向您说明了——”“好吧。”“您在这些申请表上签名,就可以得到保障,大概一周以后新的保单就会发下来,但您不需要为这一周的保险额外付费。保障包括碰撞、火灾、失窃、公共责任等——也请您在这两份文件上签名,这是代理人的备份,我用来留底。”“签在这里?”“对,就在线上。”

他身材粗壮魁梧,和我差不多,戴眼镜。我完全按照自己想好的方法掌控着他。申请表一拿到手,我就把话题转向意外险。他好像不太感兴趣,所以我就把话说得相当严重。菲丽丝插进来说一提到意外险就让她吓得发抖。我则继续说下去,直到把每一条应该买意外险的原因全都一一灌输,凡是代理人能想出的理由我都说了,可能还说了几条没有一个代理人想得到的理由,这才罢休。他坐在那儿,手指敲着座椅扶手,希望我能离开。

但让我不安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菲丽丝带出来的目击者。我以为她会带一个亲朋好友来吃晚饭,可能是个女的,就让她留在这儿和我们在一起坐在客厅里,就在我七点半左右过来以后。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带来的是她的继女,一个名叫萝拉的漂亮女孩。萝拉想要走开,但是菲丽丝说她得把毛线团好,好让她织毛衣,就让她待在那儿团毛线。我也得把她扯进来,不时地讲两个笑话,确保她记住我们在谈些什么。但是我越看她,越觉得不喜欢这种安排。必须和她坐在一起,心里却一直很清楚我们要对她父亲做的事情,这种情况我可没有预料到。

当我起身准备离开时,我又把自己牵扯进去了,答应了开车送她下山去大道,好让她去看电影。她父亲那晚又得出去,要用车,也就是说如果我不送她,她就得坐公交车下山。我不想送她。我不想和她有任何牵连。但是她开了口,我也只能答应,她跑着去拿帽子和外套,不一会儿我们就坐在车上往山下行驶了。“赫夫先生?”“什么事?”“我不是去看电影的。”“哦?”“我要去见一个人。就在药店。”“哦。”“你能带我们两个人一起下山吗?”“哦——当然。”“你不会介意吧?”“一点儿也不。”“你不会告状吧?我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是有原因的。”“当然不会。”

我们在药店门口停了下来,她跳下车,一会儿回来时带着一个小伙子,长相像意大利人,挺英俊的,他刚才就在外面站着。“赫夫先生,这位是萨凯迪先生。”“幸会,萨凯迪先生。上车吧。”

他们上了车,相视一笑。我们下山,经过比奇伍德,到了大道。“我在哪里让你们下车?”“哦,哪里都行。”“好莱坞大道和万安街交界的地方,可以吗?”“太好了。”

我把他们在那儿放下车。她下车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向我道谢,她的眼睛像星星般闪烁。“你真是太好了,肯开车带我们。靠近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嗯?”“如果你不送我们,我们就得走路。”“你们怎么回去呢?”“走路。”“你要钱吗?”“不用,我爸爸会骂死我的。这个星期的零用钱我都花完了。不用给我钱,但谢谢你。记住——别揭发我哦。”“快去吧,别错过绿灯了。”

我开车回家。菲丽丝半个小时后到了。她在哼歌,是尼尔森·艾迪电影里的。“你喜欢我这件套衫吗?”“当然喜欢。”“这颜色多可爱啊!我以前从来不穿玫瑰色。我觉得这颜色会越来越适合我的。”“看上去会很不错的。”“你在哪里把萝拉放下车的?”“在大道上。”“她往哪里去了?”“我没注意。”“有没有人在等她?”“我没看到。怎么了?”“我只是想知道。她最近和一个叫萨凯迪的男孩子混在一起。那个人实在差劲。不允许他们两个见面。”“他今晚没出现,至少我没看到他。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她会在?”“你不是说要一个目击者的?”“是啊,但我没说要她。”“难道她当目击者和别人不一样吗?”“一样,但是,唉,凡事要有个度。为了做这件事,我们连他的亲生女儿都在利用。”

她脸上突然一副很难看的样子,声音也变得硬邦邦。“怎么回事?你打算退出了吗?”“没有,但是你本可以找别人的。我,开车把她送到山下的大道,口袋里一直都装着这个。”我拿出申请表,给她看。一份“代理人备份”是一份更新的两万五千美元个人意外险保单,写明因乘坐火车而致残、致死,可获双倍理赔。

要演这出戏,我得上门去纳德林尔的办公室两三次。第一次,我把保释金保障卡交给他,在那儿待了五分钟,让他把卡放在车里,然后就走了。第二次我给了他一本皮革笔记本,上面有他烫金的名字,这只是我们给投保人小小的推销特色。第三次去,我把汽车保险保单给他,收了他的支票,七十九点五二美元。我那天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娜迪告诉我有人在我的私人办公室里等我。“谁?”“一位叫萝拉·纳德林尔的小姐和一位萨凯迪先生。应该是这个姓,他的名字我没记下。”

我进到办公室,她笑了起来。我看得出她挺喜欢我的。“看到我们你很惊讶吧?”“哦,不怎么惊讶。有什么可以效劳的?”“我们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但这是你自找的。”“哦?这是怎么说?”“你那天晚上跟我爸爸说,如果他需要,可以用他的车作抵押来借钱。我们来就是问你这事的。其实是尼诺要问。”

那是由于来自汽车俱乐部的竞争,我必须应对他们的汽车抵押贷款服务。他们以汽车为抵押向会员放贷,而我也到了非提供同样的服务不可的地步,否则我就接不到生意了。所以我开了家自己的小信贷公司,自己当主管,每周去一天。这和保险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借此,可以让我回答一个常见问题:“你们有汽车抵押贷款吗?”我向纳德林尔提过,只是销售套话的一部分,但我不知道她留了心。我看了看萨凯迪。“你想要拿你的车作抵押来借钱?”“没错,先生。”“是什么车?”

他告诉了我。是一个便宜的牌子。“四门的?”“是两门的。”“是在你名下?钱已经付清?”“是的,先生。”

他们一定看到我脸上闪过的表情,因为她咯咯笑了。“那天晚上他没办法开车,没汽油了。”“哦。”

我不想给他汽车抵押贷款,什么都不想给他。我不想和他,或她,有任何牵连,半点牵连都不想有。我点了根烟,静坐了一会儿。“你确定你要拿这辆车作抵押来借钱?因为如果你现在没有工作,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完全确定你能最终付清贷款,这辆车一定保不住的。整个二手车市场靠的就是那些以为自己能付清一小笔贷款,到头来付不清的人。”

她很严肃地看着我。“尼诺不一样的。他现在没工作,但他要这笔贷款不是用来花的。他已经完成了所有博士课程,而且——”“哪所学校?”“南加州大学?”“学什么?”“化学。如果他拿到学位的话,一定能找到工作,已经有人和他约定了,如果仅仅因为拿不到学位就错失一份好工作,就真是太可惜了。但要拿到学位,他必须出版论文,要交这个费那个费的,学位证书也要交钱,他借钱就是为了这个。他不会把钱花在日常开销上的。他有朋友包他吃住。”

我得过这关。我知道的。我现在只有答应他们,赶快让他们出去。不是因为她让我这么紧张的话,我不会这样做的。“你要多少?”“他说如果能借到二百五十块,就应该够了。”“明白了,明白了。”

我算了算,加上费用,总共大约二百八十五美元,对于他要抵押的那部车而言,真是一笔大数目。“好吧,给我一两天时间,我想是可以办成的。”

他们出去了。她又探头回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打扰你。”“没事,纳德林尔小姐,我很乐意——”“你可以叫我萝拉,如果你乐意的话。”“谢谢,我随时乐意帮忙。”“这也是个秘密哦。”“好,我懂。”“太感谢你了,赫夫先生。”“谢谢你——萝拉!”

意外险保单几天后来了。这就意味着我必须从他那里拿到支票,必须马上拿到,才能确保日期对得上。你明白的,我不会把保单交给他,而是交给菲丽丝,之后保单就会被放进他的保险箱。这件事我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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