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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6 17: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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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赫尔曼·沃克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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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的诞生:荣耀.1

以色列的诞生:荣耀.1试读:

前言

世界震惊了。人类历史进程中犹太人一直都是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而从这一代开始,他们从纳粹大屠杀的灰烬中站起来了,在一九六七年六月短促的六天里,赢得了一场自“二战”以来最为辉煌的军事胜利。

在西方,媒体结结巴巴地表达他们惊讶的钦佩与赞叹。在信奉共产主义的国家和阿拉伯国家中,他们对占领了土地的以色列大为震怒,并向全世界宣称,美国航空母舰上的飞机也参与了空袭。在联合国,苏联领头激烈吵闹,要从政治上逆转这次胜利,同时迫使以色列军队退回到旧的一九四九年停火线后面。但是,经苏联人和美国人制订出来的各种撤退方案都被那些阿拉伯政府一个个拒绝了,他们在苏丹的首都聚会,发表了《喀土穆宣言》,声言三个坚定的“不”——不与以色列谈判、不承认以色列、不与以色列和解。

而在以色列、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中间,则到处是一片光明、欢乐、喜悦、荣耀和极度的兴奋……第一部做梦人

当耶和华将那些被掳的带回锡安的时候,我们好像作梦的人。我们满口喜爱、满舌欢呼……——《圣经·诗篇》126:1-2第一章 伯科威茨表弟偶遇与麻烦

诺亚·巴拉克:以色列驻华盛顿武官兹夫·巴拉克的儿子,“埃拉特”号驱逐舰副舰长。

约翰·巴寇:房地产律师,诺亚·巴拉克的远房表弟。以色列名为“雅科夫”。

一九六七年十月,清晨,大风劲吹,“埃拉特”号驱逐舰在西奈沿海巡逻完毕,向海法港驶去。为了节省燃油,它以十节的速度慢悠悠地行进。在摇摇晃晃的海图室里,诺亚正在核对一沓给海军船坞的申请单。他已经是一名二十三岁的海军上尉,看上去一副工作过度、形容憔悴的样子,这与他副舰长的身份十分相符。申请单的内容包括修理船体、保养发动机、安装雷达和信号设备及反导设备,最后一项用醒目的红墨水标出“万分紧迫”的字样。

舱面值日军官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长官,出现碰撞航向。”“马上到。”

外面天空晴朗,刮着寒凉的北风。海面平缓,滚滚的蓝色浪涌闪闪发光,卷起细碎的浪花。太阳高悬在卡梅尔山(Mount Carmel)山顶,正前方是海法港长长的石头防波堤。离船舰左舷大约两英里远的洋面上,一艘锈迹斑斑的巨大白色船只也在朝航道入口行进。诺亚用望远镜观察着那艘船,问道:“它保持这个航向多久了?”“从七点钟起就是这样,长官,没改变过。”

随后,诺亚向舰长报告:“长官,请求允许航速提高到二十节。”“怎么回事?”舰长问道。

诺亚跟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舰长打了个呵欠,说:“嗯,那又怎么样?你就说我们进港的顺序优先于它,它必须让道。”“长官,这是一艘意大利汽车渡轮。”“哦,L’Azazel(天啊)。那些家伙从来都不懂交通规则。我们离岸还有多远?”“距一号浮标四英里,长官。”“很好,加速到二十节,诺亚,进港。”“埃拉特”号几乎是飞跃着朝前开进,在浪涌中冲撞穿行。那艘汽车渡轮逐渐落后到左舷,再落到正后方。“埃拉特”号进入海港向海军基地靠近,刮过脸、穿一身整洁军装的舰长走上舰桥,指挥着舰船与它的姊妹舰——“雅法”号靠在一起停泊。这两艘老旧笨拙的英国舰船原本是封存物资,以色列把它们买来进行了翻新,现在算是犹太人海军的主力战舰。跟它们一比,那一大堆灰色的巡逻艇和鱼雷艇就是侏儒。在这支小小的海军中,大部分舰船都是那类小船。“雅法”号上的副舰长朝诺亚挥手。诺亚朝他大喊:“施洛摩,反导设备有什么消息吗?”“消息就是我们不得不在没有它们的情况下继续出航。”施洛摩喊道。他们这两艘驱逐舰替换着巡逻西奈海域。

诺亚用脏话骂了一声,喊道:“我今早就到军需处去,一把火烧了那个破地方。”“好啊,我提供煤油和喷灯。”施洛摩喊。

此时,那艘汽车渡轮也开进了防波堤,从泡沫飞溅的滚滚海浪进入平静而海水浑浊的港内后,它减慢了速度。一个年轻人倚立在船艏栏杆前,岁数和诺亚·巴拉克上尉差不多,穿一件棕黄色的运动衫,灰色宽松裤子,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赛车手帽子。这个人和“埃拉特”号驱逐舰的副舰长诺亚长得有些相似,这并不是巧合,因为他们是从未见过面的远房表兄弟。和诺亚·巴拉克一样,这小伙子也是宽肩膀、方脸膛,但个子没有诺亚高。他的头发也像诺亚一样,是浓密蓬乱的直发,只不过不是黑色的,而是浅棕色的。他嘴里喃喃自语着:“我来了,我来了。人人都说我疯了,但我清醒得很,我高兴得都快晕了。”

刚才一艘驱逐舰飞驰在渡轮前面,那是一艘真正的战舰,上面飘着蓝白色大卫星旗。那个景象已经让他激动不已了,而现在向海法港靠近的过程更让他震颤,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观赏上帝给犹太人的“应许之地”:明媚的阳光下,碧绿的卡梅尔山坡上镶嵌着白色的建筑,海滨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带着五颜六色烟囱的进港船只,海军基地周边则布满了军舰,再往北的平地上,是雄伟壮观的化工厂和炼油厂。整个场景就像军乐队的音乐一般令他浑身血液沸腾。

一声低沉的希伯来语在他身后响起:“很美的风景,是吧?”

说话的人身材高大结实,穿着一件旧皮夹克、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粗糙不平的脸上长着一个宽厚的下巴,上面长满了黑硬的胡茬;杂乱的灰白头发随风上下飘飞。从意大利出发来这里的三天旅程中,诺亚的远房表弟看见过这个人,他有几分不合群,总是独自坐在餐厅里或是简陋的迪斯科舞会上抽一支大雪茄。“Ken,yofeh m’od(是,非常美)。”“哦,你是美国人喽。”那人转用听起来有很多喉音的英语说。

小伙子笑了笑,问:“就说了一句希伯来语,你就能辨别出来?”“你肯定是开那辆崭新的蓝色保时捷的。”“那是我的车。”“来旅游?”“不是,移居以色列。”

那人厚实的脸上显出被逗乐了的讶然表情,他问年轻人:“你来以色列定居?永久性的?从美国来的?”“有什么不行吗?在当下,对一个犹太人来说,这里是核心所在,不是吗?”“嗯,当然了,Kol ha’kavod(致敬)!不过,带着那辆保时捷,在Mekhess你可能会有麻烦的。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吗,Mekhess?”“当然知道,‘以色列海关’。我带了可以作为证明的已完税文件、银行支票,还有其他所需文件——在纽约领事馆办理的。”“真的?挺聪明的。你在这儿有家人吗?”“有一些。听说过兹夫·巴拉克将军吗?”“我们的驻华盛顿武官。谁没听说过他啊?!”“我们是亲戚。”“真想不到。”那个以色列人指着海军基地说,“刚才进来的那艘驱逐舰是‘埃拉特’号。他儿子就是那上面的副舰长。”“那就是‘埃拉特’号啊?哎呀,诺亚·巴拉克是我的表哥。我马上就要去拜会他。你是以色列人吧?我猜。”“还能是哪国人?”“那场战争你参加了吗?”“那还用说。我还不到五十岁呢,在北部的高射炮部队。自从第一天我们的空军把所有阿拉伯空军扫荡干净后,就没多少事儿干啦。”“是啊,那不是一个奇迹吗?上帝啊,好一场胜仗,六天!作为一名犹太人,我真感到自豪。”见那名以色列人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年轻人又说,“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自豪。”“就是这个原因鼓舞你移居以色列的?”以色列人的声调很温和,几乎就像父亲那般,“六日战争?”“主要就是因为它。”

柴油机隆隆作响,甲板震颤,渡轮翻腾起的波浪涌向码头。“那么你也姓巴拉克了?”“不,我姓巴寇。”他咧嘴一笑,“这两个姓都是从伯科威茨改过来的。”他从钱包中拿出一张名片递上去,名片上写着:约翰·A.巴寇,房地产律师,地址在长岛大颈。“房地产,我自己在房地产方面也有点儿投资。”“我只是刚刚开始。”“约翰·巴寇,这听起来都不像个犹太人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希伯来语名字叫‘雅科夫’。我在这里就用这个名字。”“这个以色列名字好听。”

渡轮靠到一处宽阔的木制停泊处,大声吹响几声汽笛。那名以色列人用手捂住耳朵,喊道:“到了。开你的车,准备上岸吧。”他递给巴寇一张名片,“开着那辆保时捷,享受在以色列的快乐时光吧,雅科夫。”“谢谢。后会有期。”巴寇扫了一眼那张名片,随手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下船的汽车首尾相连,一辆接一辆,大部分都是破旧的欧式小型车,在一个面目严峻的男子的指挥下,开进一处巨大的车棚里。在那里,停好车的司机们沿着远处的一堵墙壁,在一个装了格栅的窗户前排队等候。窗户上面用希伯来语写着大标语:

热烈欢迎您

这行字的上面,是明显小了很多的两个字:

海关

保时捷摇摇晃晃地往里开,一路上吸引了众多目光。当巴寇停好车出来时,一名戴着大盖帽的瘦高男子走上来说:“B’dikah(检查)。”接着,又有好几个人走过来,围住保时捷,开始检查车里面,还用手触摸蓝色皮质内饰。巴寇没见他们对其他车也实行这一“礼遇”,便用自己有限的几个希伯来语单词向那名戴帽子的海关关员提出看法。“Ani mitzta’er(对不起)。”那名关员说。这个人很明显地眯起眼睛看,一副表示怀疑的神色,抑或是他本身就有眼疾,美国人巴寇不知道他是属于哪一种。另一名关员拿一把大号手电筒,在汽车底部慢慢爬动着检查;第三名关员则手拿一根木头棒子,在保险杠和挡泥板上这儿敲敲、那儿碰碰;还有另外两个人把巴寇的三只漂亮皮包拉出来,开始彻底搜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把我看成一个——”他不知道“走私犯”用希伯来语怎么说,便把手背放到鼻子前,响亮地吸了一声,用夸张的手势做了一个吸食可卡因的动作。

眯眼关员耸耸肩,开始对巴寇从头到尾地搜身,他在一只口袋处停住,命令巴寇:“请出示里面的东西。”

巴寇把钱包递给他。关员打量着里面的信用卡、驾照、一沓美元以及小夹层中的以色列货币。“旅游?”他问。“定居。”这名美国人回答。

原来,眯眼并非因为有眼疾,在他惊愕的眼神中,那种眯眼不见了,但随后又回到比之前更加明显的眯眼和怀疑状态。那人揭起保时捷的引擎盖,向下眯视,又借车底下那人的手电筒,蹲伏下来仔细地眯视发动机,同时在一个小笔记本上记了一些什么东西。最后他说:“证件。”“那不是要交给Mekhess的吗?”“我就是Mekhess。”

一辆铮亮的白色奔驰在附近停下,刚才船上那名穿皮夹克的以色列人跳了出来,看起来很匆忙的样子,挥动着两只大长胳膊,一路小跑向窗口奔去。巴寇出示了一份橡皮筋捆着的信封,那名关员拿出里面的证件,眯起眼睛优哉游哉地好一顿看。与此同时,两名关员把地上的席子拉起来,另一个拿手电筒朝油箱里照啊照的,还有一个用脚踢着轮胎。各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或懒洋洋或焦躁不安,但巴寇看到,那个高壮的以色列人已大踏步回到他的奔驰车内,然后开出大门,汇入滨海的车流当中了,显然,他根本就没有排队。而此时那位关员还没看完证件。“新车?”关员最后问。“基本上是新的。我在欧洲那边提车时开了一小会儿。”“‘那边’是哪里?”“米兰,保时捷经销处。”“啊,好了,那没问题了。”眯眼关员吧嗒一声把橡皮筋束到信封上,还给巴寇,“你可以订一张明天这条船的回程票。”“Slikha(对不起)?”“你必须得把这辆保时捷开回米兰去。”“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那名关员对他哇啦哇啦地说了一连串希伯来语。“请慢一点儿说。”巴寇说。

关员用蹩脚至极的英语说:“你的保时捷的型号在以色列没有。以色列没有的型号,不允许进入。”“你真的是在说英语吗?很好。纽约领事馆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型号的规定啊。”“Ani mitzta’er(对不起),新规定。”“这是我的错吗?哎,我要说清楚。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要一直争到美国大使馆去,但我不会把车开回意大利。那是很愚蠢的。”

那名关员眯起眼睛看了看一处堆满汽车的围栏区,耸耸肩说:“扣留汽车停到那边。存车费每天二十美元。”远方亲戚的求助

当诺亚·巴拉克从军需处回到舰上的军官餐厅时,四名正在吃午餐的军官突然一起唱起一首很流行的战争歌曲来:

啊,沙姆沙伊赫,

我们再一次回来,

我们永远都爱你,

永远都渴盼……

诺亚从餐具柜上的一只开水壶里倒了杯咖啡。“哎,这玩笑有点儿过时了吧?”“什么玩笑?什么过时?”舰长说。舰长矮矮胖胖的,佩戴着一枚陆军中校军衔徽章(以色列海军军衔使用的是陆军军衔),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用胶带粘在舱壁上的一张报纸。报纸上有一张放大的相片,相片上的人是诺亚,只穿着一条短裤,戴着一顶军帽,正往一座石头碉堡顶的旗杆上钉大卫星旗。“海军中还有谁单枪匹马就攻占了一个敌军基地的?”

这确实是一个玩笑,而且也真的是陈词滥调了。那次临时任务中,在红海上指挥一艘巡逻艇的诺亚·巴拉克带领一支登陆部队登上了沙姆沙伊赫,不料那个基地竟是空的,埃军在乱糟糟的撤退中已经遗弃了这里。于是,在几乎没有任何风险的情况下,诺亚“攻占”了那座弃置基地。一个军队摄影师拍下了这个镜头,并刊载到了第二天的《国土报》头版上。军舰上的玩笑话往往持续很长时间,在沙姆沙伊赫这件事上,诺亚已经断断续续被人们吹了好几个月。

诺亚懊恼地摇摇头,端着咖啡到了他自己的舱室,看到小桌子上躺着一份电报单,上面写着:

达佛娜·卢里亚呼,请在今晚六点给她往拉马特·戴维打电话。

迷人美丽的达佛娜,他见到她的机会并不多,就好像他被捆在了船上,而她也被捆在空军基地的岗位上一样,就靠这些干巴巴的字来慰藉了。还有一封是别人转来的信件,用达恩酒店的信纸写的,写信人的签名是约翰·巴寇。他用英语写道,他们是表兄弟,他来以色列定居,已经到了以色列,现在从海关提车遇到了点儿麻烦,问诺亚是否能介绍个海法的人帮助他一下。

诺亚很惊讶。他知道他们家族有一个分支在纽约长岛,也知道他们把伯科威茨的姓改为了巴寇,但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个表弟。而且一个美国人在现在这种时候移居以色列,委实是件稀罕事。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抨击,说如今“六日战争”已经把“应许之地”永久性地变为“犹太人国家”了,那些美国犹太人却没有整体移民到以色列,那几百万美国犹太人是怎么了?这就是他们和他们的祖辈们一日三次、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不停祈祷的时刻啊,这就是回归锡安山的辉煌时刻啊!美国犹太人倒真的是驾着车来以色列了,观光游览那些一直以来都对他们禁止开放的风景名胜——哭墙、杰里科、希伯伦、西奈等等,视他们的旅行计划而定,停留个三五日或十日八日的。旅游,没问题;定居,不可能。来了又走了,就跟吃快餐一样!诺亚决定为这个长岛表弟加油打气,海关那件事上他值得被帮助。

当诺亚脱光衣服淋浴时,舰长倚在门口,问道:“那,诺亚,军需处的事怎么样了?”“老样子,没有反导设备。”“这次拖延又是什么理由?”“Balagan(一团糟),让人难以置信的混乱,这就是理由。舰长,我递交的申请单静躺在某个人的收文篮中长达两个星期。我亲自追查了一遍行踪,直到星期二它们才发出去。我对军需处处长费舍尔上校说我很气愤,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上尉,冷静。你真的以为埃及人能把导弹对准目标并发射吗?再说了,不管他们得到的是什么导弹,那都是苏联人的,所以它们一定会出现故障的。十一月份之前,军需处会给你反导设备的,还有三个星期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需要去塞得港外海巡逻。”舰长忧心忡忡地说。据可靠情报,塞得港里的埃及海军有苏联造的“奥萨”级和“蚊子”级导弹艇。但因为那些导弹艇没有在战争中出战,所以,以色列海军高层不像这两位驱逐舰舰长这么忧虑,他们并没有对其加以重视。

在淋浴室热气腾腾的蒸汽中,诺亚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帮助那位美国表弟。海法海关的人跟其他地方的海关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这帮人比其他地方的更无耻罢了。他无法离开军舰,但他想也许达佛娜可以帮帮那位表弟,她经常在星期五休息,巴寇也许只是语言沟通上有点儿麻烦。与海关交涉

达佛娜·卢里亚:诺亚·巴拉克的女友,本尼·卢里亚的女儿、耶尔的侄女,任职于某空军基地。

约翰·巴寇在酒店房间内点了一份早餐,然后坐到窗户前,海法港雄伟壮观的景色令他逐渐高兴起来。在振奋的心境下,他想,这儿就像旧金山一样,但是显得更加精致。在海关发生的意外并没有让他感到担心。他的家人和朋友曾劝他不要来这里定居,他们唠叨过声名狼藉的以色列官僚机构。好啦,他已经来了,他会对付海关并取出他的保时捷的。这恰是一个让他早早适应新生活的好方式。

门开了,一张带小轮的客房服务餐桌推了进来,后面的服务生满脸微笑,嘴里唱着整个以色列流行的胜利歌曲:

金色的耶路撒冷,

青铜之城,光芒之城……“Adoni(阁下),今天去哪儿?”又矮又黑、留着小胡子、穿一身白上衣的服务生问,“拿撒勒?戈兰高地?加利利海?迈蒙尼德墓?那就在提比利亚附近。我一拜祭完,我老婆就怀上了双胞胎。”“我还没结婚。”“去拜祭过迈蒙尼德墓后,你就会结婚的,会娶到一位漂亮的以色列姑娘。”

当巴寇快要吃完早餐时,电话铃响了。“是巴寇先生吗?你在海关遇到麻烦了?”“你是谁?”“我是沙买兄弟公司的阿维·沙买,我们是解决海关问题的。我们的专业领域是汽车。”“那快点儿上来吧。”

阿维·沙买是个高大肥胖的金发男子,穿一件条纹短袖衬衫,一条棕色裤子,光脚趿拉着一双拖鞋。“没问题的,我们一直都与这种事情打交道。”他说。“你们能怎么帮我?”

阿维·沙买的英语很流利,但吐字很不清晰。他的建议是先把那辆保时捷的所有人身份临时过渡给沙买兄弟公司,再由沙买兄弟公司带到塞浦路斯,把里程表调整成更多的英里数,再进行其他一些改变,然后以二手车的名义运进来。大致就是这样。巴寇发现自己很难听懂,不过,听完这番生涩的讲话后,有三点逐渐明朗:第一,这不成问题;第二,费用为五千美元;第三,自己现在需要先付两千五百美元,余额等沙买兄弟公司交车时付清。“什么时候交车?”“一个月内,保证。”“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巴寇先生,沙买兄弟公司的业务非常多。我已经带来了所有必要的文件——”“你的号码,请。”巴寇从兜里掏出渡轮上那名以色列人给他的名片,“就写在这上面。”

沙买拿过名片看了一眼,脸上显出又惊又惧、很奇怪的表情,他问:“你认识古林考夫?”“谁?”

沙买把那张名片伸过来。名片上除了艾弗拉姆·古林考夫这个名字以外,全是希伯来文。“你是从哪儿得到这张名片的?”

巴寇想不关这个人的事吧,就说:“哦,我父亲的朋友,怎么了?”

阿维·沙买把名片扔到餐桌上,拔腿就往外跑,拖鞋响亮地踢踏踢踏。这怪诞的一幕让巴寇一下子蒙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又是一家要帮忙的中介?他的麻烦成了海法公众谈论的话题了?“是约翰·巴寇吗?”一个女孩的声音,活泼又甜美。“我是约翰·巴寇。你是哪位?”“我叫达佛娜·卢里亚,是诺亚·巴拉克的朋友,我现在在酒店大堂。你是在海关遇到麻烦了吗?”“我马上下去,我穿着一件棕黄色夹克。”“我会看到你的,约翰。”

听这个女孩子叫他名字的时候,他很有几分兴奋的感觉。

电梯门开了,扑面而来一片嘈杂声。旅客们从呼哧呼哧地冒着黑烟的大巴车上下来,拥进了酒店,与此同时,更多的旅客拥出去登上其他大巴车。大堂里装点着一道道横幅,写着“大卫王旅行社”“圣地旅行社”“沙因鲍姆旅行社”“天国旅行社”等等名字,下面则是一堆堆的行李。巴寇挤在吵嚷喧天的大堂里,寻找那个可能是达佛娜的人。他听到七嘴八舌的说话声里,大多都是英语。这时,他肩膀上有人拍了拍。“我在这儿,约翰。”这姑娘个子娇小,穿一身米黄色毛呢军服,浓密的金发上戴一顶黑色的小帽子。她的乳房很明显,身材苗条,眼睛里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开心,一看就绝对是个美女。“我们说希伯来语还是说英语?”她问。“N’nasseh Ivrit(我们试试希伯来语吧)。”巴寇说。“啊,太好了,诺亚也这么想,”他们边说边朝大堂门口挤去,“也许我能帮到你。他要到明天才能下船,而那个时候海关就闭关了。”她性感地瞥了他一眼,“安息日。知道吧?”“非常清楚。”“好极了。”

很快,他们就登上了一节小小的类似于地铁一样的车厢,沿着一条陡峭的斜坡下行到地道里。“这就是卡美利地铁。既然住在达恩酒店,就不要浪费钱打车。我们可以从地道里走到海关去。”达佛娜说。

他们去了后,发现巨大的车棚里空空荡荡、静悄悄的,没有车,也没有关员,除了一个窗口以外其他都紧闭。“那是我的车。”他说。“哪个?”“蓝色的那辆。”

保时捷在那些破旧的、被扣留的车里闪着灼灼的光华,就像一颗蓝宝石掉到一堆泥土中似的。达佛娜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他,蓝眸子比那辆保时捷还要蓝。“那是你的车,约翰?你是干什么的,百万富翁的公子?”

他笑笑,说:“我没钱。说来话就长了。”

在那个开着的窗口前,巴寇把他的证件递给格栅后一个男人。那人头已秃顶,戴着特大号的黄色假牙,说:“啊,那辆保时捷啊,挺吸引人的,不过去意大利的船已经开走了。”他的英文说得还可以,假牙咔嗒咔嗒地响。

达佛娜操着巴寇完全听不懂的叽里咕噜的话与那人争辩起来,格栅后面的假牙也像响板一样噼里啪啦。最后她对巴寇说:“唉,你真的有麻烦了。我们去找主管吧。这个人还不算坏,他对你感到很抱歉。”“不用客气,Ani mitzta’er(对不起)嘛。”

她敏锐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幽默。“没错。Ani mitzta’er。在以色列你还会听到很多新规定的。”

主管挺着大肚子,宽大的脸盘儿上满是苦大仇深的表情,坐在一间小办公室内,桌子上肮脏的文件夹堆得高高的。他听着这名漂亮女兵滔滔不绝地讲话,不住地点头,用既宽厚又悲悯的眼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你懂希伯来语吗?”他用粗哑低沉的声音问巴寇。“她现在说的这种听不懂。”

主管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先生,要严格保密,你的车到一月份时绝对可以被批准进口。要知道,一位前财务部高官准备进口这个型号。”“一月份?我每天要交二十美元的存车费呢。这期间我不能交一笔保证金,把车先开出来吗?”“不行,不行。没有这样的前例。我承认,二十美元一天是个问题。下一班去意大利的船在星期一开。”主管看着这个美国人的脸耸耸肩,又说,“Ani mitzta’er。”

他们离开车棚时,达佛娜说:“我对你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不,恰恰相反。非常感谢,我现在知道自己的处境了。我要去特拉维夫,闯进美国大使馆里的每一道门去。”“祝你好运。”达佛娜甜甜一笑,和他握手,“我相信你能在这里坚持下去,约翰。”她大步走向一座公交站。从后面看着她,他想他很少能看到比这更迷人的摇摆步姿。诺亚表哥可真是幸运!一定还有其他像达佛娜·卢里亚这样的以色列姑娘,如此说来,也许他不管怎样都得去趟迈蒙尼德墓了。

回到酒店房间,餐桌还没有撤,上面躺着艾弗拉姆·古林考夫的名片。巴寇想,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于是,他请酒店接线员帮他接通那个电话。“古林考夫,哪位?”粗哑的嗓门很生硬。“古林考夫先生,我是约翰·巴寇。”“什么?谁?”“就是渡轮上那个美国人。”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古怪,半是轻笑半是低吼地说:“噢,对对,雅科夫,你好。有什么事吗,雅科夫?”一日游

几天后,在拉马特·戴维空军基地,达佛娜穿着泥泞的作战训练服,戴一顶更泥泞的软帽,手和脸上都涂抹了一道道黑,急匆匆往大门口走去。先前有一张字条递给她,上面写着:卢里亚中士,一未经授权之百姓在门口请求见你。未放行。外面的岗亭那里,一群卫兵和一些不当班的士兵几乎把那辆蓝色的保时捷完全围了起来。她惊得目瞪口呆,挤进人群问:“约翰!天哪,你怎么把它弄出来的?”

他站在车旁,手轻触了一下红色的赛车帽檐,说:“你好,达佛娜,想兜风吗?”“你个傻瓜,我不能离开基地。”“只是开个玩笑。我正要去戈兰高地。我想我应该让你知道我已经取到车了,再一个,还要谢谢你在海关的帮助。”“我?我什么忙也没帮上。谁放行的,美国大使馆?”“连边儿都没碰到。”

那些围着他们的士兵全都咧嘴在笑。她知道,这次见面将会成为基地的一大谈资。在拉马特·戴维,她算是一个知名姑娘,那是因为她父亲。她父亲本尼·卢里亚上校在对埃及的空袭中,率领一个中队的“幻影”战机在最初的七分钟就奠定了“六日战争”的胜利,最起码在空军中是这么认为的。“好了,很高兴见到你,不过我不能待着了,我正当班呢。”“好。”他跳进保时捷,发动着汽车,一阵深沉的咕噜咕噜声响了起来。“上帝啊,我好希望开这样的车啊。”她情不自禁地说道。“随时都可以,达佛娜。”他轻触了下帽子,幽默地敬了个礼,呼啸而去。

次日夜晚,巴寇浸泡在温热的浴缸中,身体僵硬而疼痛。他驱车绕内盖夫地区行驶了整整十个小时,还在比尔谢巴外面一个贝都因人的市场里搞到一匹骆驼骑了一通,骨头都快颠断了。“丁零……”浴缸旁边的电话铃响了。“是约翰吗?我是达佛娜。我在基地给你打电话呢。”“达佛娜,你好。什么事?”“你去过杰里科或希伯伦吗?”“没有。我开车到处转悠了一下,但没去那些占领区。我对这儿还很不熟悉。”“挺明智的。哎,听着。我在星期五有空,结果破诺亚不能和我见面了。他的军舰不得不提前一天去替换‘雅法’号,‘雅法’号的发动机出了毛病,我们两个都很生气。我问他星期五我是否能带你去西岸周边转转,他说当然可以。”“太棒了。会出什么事吗,达佛娜?有什么危险吗?”“什么也不会有的。阿拉伯人现在真的表现得非常好,放心吧。他们现在还惊魂未定呢。我们绝对不会有麻烦的。七点钟你就来这里吧,那样我们可以精彩地玩一整天。”“一言为定。”

那天早晨天气阴沉沉的,刮着冷风,暗红色的太阳低悬在天空。达佛娜从大门里出来向他招手,这次约翰看见的不是那个穿着作训服、浑身凌乱不洁的人,而是又回到达恩酒店大堂初见时那个动人的姑娘了,而且还有一点儿不同,此次除了肩膀上像上次那样挎着她那个蓝色的皮包外,还多了一把冲锋枪。“你好,约翰。我们说希伯来语吧,好吗?对你来说也是很好的锻炼。”他跳出车外,跑到另一边替她打开车门。“哇,真是个绅士啊。不错。”大门口的岗哨们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和这辆保时捷,她指着岗哨对约翰说:“那些粗人猜不透你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干。也许他们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事。”“达佛娜,干吗还要带把乌兹冲锋枪?”他边说边坐到驾驶座上发动着汽车。“上帝啊,约翰,发动机发出来的是什么声音啊!就像一头醒来的老虎一样。枪出库是登记过的,所以我最好不要把它弄丢,也可以说它就是我的命。我们这就出发吧。”“行。去哪儿?”“简单点儿。阿富拉、杰宁、纳布卢斯,然后到杰里科。直接去。”“行。你给我指路。”“快走吧。”他们起步后,她问,“你究竟是怎么从海关的魔爪下把车取出来的?”“唉,说来话长。”他跟她叙说了他在渡轮上和古林考夫的相识,还有那个叫阿维·沙买的来帮忙时,见了古林考夫名片的那种怪异反应,她听得咯咯直笑。“达佛娜,你和我碰壁之后,我只好给这个人打电话,瞎碰呗。他人可真不错,这个古林考夫,他说他正要飞往瑞士,但很快就会回来,那时会来了解一下这个事。他没食言。”“哇,一个手眼通天的人啊。古林考夫,你是说这是他的名字?诺亚肯定认识他。绝对的大亨。你真幸运。”“幸运极了!他两天后给我打电话说:‘去取你的车吧,雅科夫。’就是这样。”“雅科夫?怎么叫雅科夫?你这名字在哪儿取的?”

约翰解释给她听,她微笑着说:“不要匆匆忙忙更改你的名字。约翰就挺好。这样啊!然后海关就简简单单地让你把车开走了?”“对啊。四天存车费,再加二十新谢克尔(以色列的官方货币)违反规定的罚金。当时我想沙买兄弟公司跟我要的——”“那对你是有好处的,约翰。大部分美国人都会同意沙买兄弟公司的建议的。”

他们进入了阿富拉,一个很安静的乡野小城。他们的保时捷驶过时,街上的孩子们都张大嘴巴看着。城中心的红绿灯转绿时,他们转向右边汇入车流。路上行驶的主要都是些运送箱装蔬菜和水果的卡车,也有军车,满载着百无聊赖或昏昏欲睡的士兵。出了阿富拉,走上一条双车道柏油路,两边都是绿、棕两色的田野,车流开始越来越稀。他一边开车一边谈起他的奶奶莉迪亚,他说,他奶奶做了一辈子的“哈达莎”女会员,当得知他要移居以色列时是那么狂喜,说他想要什么样的车就给他买辆什么样的。“L’Azazel(天啊),我希望我也有一位这样的奶奶。这车能跑多快,约翰?”“在意大利的高速公路上我曾经跑过每小时一百英里。但在这里——”“哇,那就是一百六十千米啊!Shiga’on(太棒了,不可思议)!”“达佛娜,我在这儿开得很稳当。这儿限速九十,所以我就在九十的速度上慢慢爬。”“哦,提到一百一十,约翰。没关系。”

汽车飞速向前射出去,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抱起胳膊,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啊哈哈!我的奶奶和外祖母都是住在莫夏夫的,拿哈拉,其实就是摩西·达扬的那个莫夏夫。她们从来都没离开过那里。我的父母亲也都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然后结婚。莫夏夫的村民是没有能力买保时捷的。对了,我们刚刚跨过了绿线。”“是吗?”他茫然地四处看看,“就是这里?你是说我们进入了西岸地区?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啊。”

达佛娜哈哈大笑起来,银铃一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天哪,跟你兜风可算是一段阅历。当然没什么不同了,你以为是怎样的?会是一段不一样的颜色,跟地图上一样?真实的巴勒斯坦就是这样的。”“但是没有栅栏,没有标志,什么也没有?”“干吗要有?绿线并不是实际中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只是地图上的一个标志。‘六日战争’中约旦进攻我们的时候,噗,绿线就结束了,没有了。”她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哎,我什么时候能开呀?你可是答应过的。”“不行。我看过法规了。如果你开的时候被逮到,他们会没收我的车的。”“重新回去读读法律吧。如果你跟我都在车上,那就没问题。”“你确定?哎,这儿越来越赏心悦目了,不是吗?”他边说边扫了一眼舒适地坐落在石头坡地上的阿拉伯小村庄,“真正的《圣经》里的风景。”“嗯,西岸是很漂亮的。我们称它为犹大和撒玛利亚,《圣经》上的名字。喂,约翰,我们到达的第一大城市是纳布卢斯。从那里开始就让我开车去杰里科吧,怎么样?”“再说吧。”

纳布卢斯是一个山地城市,建筑风格完全阿拉伯化,居民也全是阿拉伯人。嘈杂的中心广场上,四周围满了各种小吃摊和小商店,六辆空大巴车在这里排成一列,成群结队的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到处游逛。一些阿拉伯儿童默默地看着他们这辆保时捷,但那些男人和年龄稍大点儿的孩子则完全无视它,像他们无视大群的游客一样,这些男人都穿着白袍,戴着阿拉伯头巾,孩子们步行或是坐在咴儿咴儿叫的小毛驴上。“锁上车,一定要。”他把车停在广场里,下车时她对约翰说。约翰可以听得出来,那些以色列导游大多时候都在讲英语,零星夹杂一些叽里咕噜的法语或德语。“喂,枪,达佛娜。”“嗯,枪怎么了?”“不会有个阿拉伯人抢走它然后闹事吧?”“你这样认为吗?那试试,来,从我这儿夺走它,约翰。”他笑笑,显示出怀疑的神色。“来呀,我说真的,试试。”

他突然迅疾地扑向她,而她则更快地从肩头甩下冲锋枪,并将枪口对准他的肚子。“看见了吗?别担心,我们可是训练过的。再说了,看那边。”那边,一辆巡逻吉普的旁边,有五名戴黑色贝雷帽、黑色墨镜的士兵,站在原地警戒现场,手里的枪随时准备开火。“阿拉伯人已经有过教训了,真的,永远都知道教训了。那些游客在这里的安全程度和他们在伦敦一样。我们到处转转吧,然后继续前行,杰里科更美。”

他深吸一口气:“令人兴奋的气味!奇怪的香味,奇怪的食品,还有——”“还有驴粪,没那么奇怪。”

他大笑道:“很受欢迎的旅游胜地,确实。”“嗯,纳布卢斯其实就是‘示剑’古城,知道吧?在《圣经》历史中非常重要。那里,”她指着隐约呈现在城镇那边的一座大山,“就是基利心山(Har Gerizim),撒玛利亚人一直在那里做礼拜。”

他们顺着一条主干大街往下走,一个高高的穿着衬衣和宽松便裤的阿拉伯男孩,头上顶着一只宽阔的盘子,里面盛着刚做出来的香气扑鼻的大饼,与他们擦肩而过,跑进了阴暗巷子里一栋破败不堪的石屋内。“天哪,这味道简直不可思议。我饿死了。我要去买一个。你呢,也要一个?”约翰说。“不要,谢谢。但是,哎,约翰——”

还没等她说完,他已经追着那男孩进了巷子,巷子里满是阿拉伯男人和男孩,闲散地坐在石头台阶上。他听到后面传来大喊声,回过头看,只见一名瘦瘦的背枪士兵正奔向达佛娜,用语速极快的希伯来语厉声喝问她,她也愤怒地回喊着什么。“约翰,从那儿出来。”她朝他喊了一声,然后继续和那名士兵争辩。他慌忙从巷子里退出来,那名士兵才咕哝抱怨着走开了。

达佛娜解释道:“那地方禁止游人入内。并不是会有什么事发生,但还是——哦,算了吧,我们还是开车去杰里科吧。有的是好地方让你吃的。求求你了,让我开吧。看,我把我的驾照都带来了,看见了吗?”

达佛娜大眼睛里的恳求之意让人无法拒绝,约翰抗拒不了。“好吧,行。”

她坐到保时捷的驾驶座上,脸上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般。当他讲解各种操作要领时,她不住地说:“嗯,嗯,我知道,我明白,我明白。没问题,没问题。我准备走了,我们动了啊。”“交给你了。向杰里科出发。”他说。

她平稳地起步,出发。当车经过方才那名对他们大惊小怪的士兵时,那名士兵对他们戳戳手指以示责怪。“这条路从这里起更好走,风景也绝对漂亮。”她说。她小心地穿过市镇,驶上一条柏油公路,然后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千米的速度飞速向前,叹道:“我的天,好棒的感觉啊。哪天你必须让诺亚也开开这车。”“没问题。你和他结婚了吗?”“天哪,早着呢。我还有一年的兵役要服,再说,天知道我是不是想要嫁给一个海军军官。我是感受过军队的,都想吐了。”她一只手掌放到自己的喉咙处,然后一仰头哈哈大笑,“我只是喜欢他。”路上的车并不多,但也有卡车和马拉四轮车在跑,达佛娜要集中精力开车,做那个动作时显得手忙脚乱的。她紧身军裙下两条大腿匀称修长,在刹车和加油门时不住地动弹,约翰的目光被牢牢地吸引在那里。“我期待着见诺亚。”“嗯,你会见到的。”她快速瞥了他一眼,“你们两个长得很像,你知道吗?一样的方脸,一样的发际线和浓密的头发,还有黑眼睛。伯科威茨家族的脸形吧,我猜。巴拉克将军也是这样的脸形。尽管他的头发开始花白了,但我还是认为,他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人。”“也希望能见他。”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声音有点儿沙哑,两眼只顾盯着达佛娜这样那样伸展和转动的腿。对这种热辣辣的盯视,达佛娜并没有察觉到,或者说好像是没察觉到,他就这样一路享受着这种令他沮丧的愉悦,到了杰里科。

杰里科跟纳布卢斯不一样,在纳布卢斯他总有种说不清的不自在,而这里让他很着迷。当保时捷沿着盘山公路朝棕榈树点缀的小城开下去时,他感受到了一点点敬畏。杰里科……示剑……希伯伦……约旦……死海……尽管约翰一点儿也不信教,但他早已随着美国的空气吸入了对这些圣地景象的崇敬。大巴车排成长龙,处处都是在导游带领下的游客,但这些并没有让他感到烦扰。杰里科的阿拉伯人似乎也较友善一些,至少不像纳布卢斯那边那样阴沉和沉默。事实上,这里市场上的那些摊贩和挂着相机的美国人讨价还价时,都是满脸微笑、很和善的样子。

达佛娜说:“我的建议是,我们先去把你喂饱了,然后四处转转。你喜欢胡姆斯和特海纳吗?”“非常喜欢。”“那你就准备好热爱‘阿卜杜勒’吧,那是杰里科最棒的餐馆。”

她熟练地转弯,穿行在各条小街上,街道非常狭窄,即使是这辆小巧的保时捷,也几乎是擦着墙壁通过。“到了。”行驶到一处覆满苔藓的石头屋子旁,她把车停到一小块草地上,然后肩背冲锋枪和皮包,领着他走进这家昏暗的小餐馆。“吃早饭太迟了,吃午饭又太早了。”她说,“挺好的,没其他顾客。我来帮你叫餐吧。”“你不吃吗?”“我不。早饭吃得饱饱的。”她叽里咕噜地对柜台后面一位围着围裙的胖男人点了餐,然后,几乎就在同时,那人就微笑着奉上胡姆斯,配了一小筐子的皮塔饼,还有一碗橄榄。她说:“好好吃,我去把油加满,去希伯伦的路很长。”“我必须得跟你一同在车上吧,不用了吗?”“哼!我们又不是在大马路上。这些窄巷里没警察。”达佛娜耸耸肩,离去了。他把全部的胡姆斯和特海纳舀进皮塔饼里,就着啤酒大快朵颐。正当他感觉惬意舒适得不行时,达佛娜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穿蓝制服的警察。“Adoni(阁下),这位小姐开的车是你本人的吗?”警察问他。“是的,有什么问题吗?”约翰尽量平静地说话。“这辆车将被依法扣押。请跟我来。”那名警察说完后出示了一本手册,走了出去。

约翰和达佛娜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后,达佛娜轻声说:“对不起,约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突然苦笑一下,说:“你的意思是‘Ani mitzta’er’。”

她的脸上先是茫然,继而亮起来,然后也懊悔地笑了。“对。不过是阴性的‘Ani mitzta’eret(对不起)’。我和海关,嗯?诺亚会为这事儿杀了我的。”“没事儿。我们就期盼古林考夫没在瑞士吧。”他说。第二章 电话遇袭“绿色火箭,目标右舷。”“埃拉特”号舰桥上的观察哨喊道。

夕照中一片灰白、离地面大约十三英里远的塞得港的上空,的确有火箭弧形射入。舰长正在驾驶室的椅子上打盹,诺亚在为军舰领航,检查方位角,以便能准确安全地待在公海上。驱逐舰此时正在缓慢地以“Z”形前行,从船上能看见西奈高高的沙丘,它已经和“雅法”号这样轮流着巡逻数月了。今天是安息日,按照惯例,不值日的官兵们睡觉的睡觉,看书的看书,洗澡的洗澡。

诺亚的眼睛盯在照准仪上,可心思却飞到达佛娜·卢里亚身上去了,自从他们在港口分别后,他就是这个状态。他们取消了星期五的约会,好讨厌的变动!在一次长途通话中,她扭扭捏捏地跟他说,她在阿富拉的一位女友要去澳大利亚滑雪,已经把公寓的钥匙交给了她,还说那间公寓里有非常好听的摇滚乐唱片。就说了这些,但她热辣发哑的嗓音,以及诺亚自己对剩余部分的想象,早已让他好几天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了。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熬到了最后,却由于该死的“雅法”号的一只发动机失去了动力……“什么?火箭,目标右舷?”舰长迅速从椅子里站起来,跑到外面的侧楼上,把望远镜对准空中一团高高喷燃的黄光。停顿了半晌后,他说:“诺亚,你怎么看?”

诺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玩意儿的确是在那儿,像一颗照明弹一样,只是正在变得越来越大。“天哪,他们可能真的发射了一颗,舰长。”“有可能。进入战斗岗位,诺亚。”

诺亚冲进驾驶室,一把抓起麦克风,拉响了警报:“Emdot krav,Emdot krav(战斗岗位,战斗岗位)。”水兵们从舱门和通道中蜂拥而出,登上梯子,有的半裸,有的甚至只穿个裤头,边跑边往身上穿救生衣。“Azakah,Azakah(警报,警报)。”这种紧急命令的意思就是可以随意开火。高射机枪朝那团越来越大的火光打去,砰砰声震耳欲聋,红色曳光弹射出一道道轨迹。“左满舵,全速前进。”舰长用尖锐刺耳的声音高喊。他从诺亚手中一把夺过麦克风,喊道:“现在全体人员注意,我是舰长。Teel(导弹)。我再说一遍,Teel,Teel,Teel,目标右舷。”

透过双筒望远镜,诺亚看到那个拖着黄光的小小黑影已经变得可以辨识出来了。那个傻瓜费舍尔上校这回犯下大罪了,埃及人是有能力发射导弹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了。看看吧,就因为它是苏联制造的就必定会出现故障吗?情报说这种苏联武器的别名为“冥河”,具有亚音速的速度,而且是雷达制导的,也只知道这些了。在以色列,没有人见过“冥河”导弹发射,事实上整个西方也没有人见过。这还是第一次,是历史性的时刻。“看,诺亚,它是不是在改变航向?”“我确信是,长官。”

夕阳照耀下,船身重度倾斜,在暗红色的海面上画出一道白色的弧形印迹,然而,那团黄光显然也跟着船转变了方向,这说明是制导雷达在调整。现在一切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晰,一根带三角翼的铁筒子,尾部射出红黄色的火焰,并拖曳出黑烟。军舰上的所有枪炮轰隆轰隆一齐开火,密密麻麻的暗红色曳光弹向那枚导弹席卷而去,但都无济于事,它依然飞了过来。诺亚意识到,这种闪躲是毫无意义的,只不过是把摆动的舷侧变为一个更大的目标罢了。当导弹开始俯冲时,他迅速抓过自己的救生衣,还没来得及全穿上,就听到一声骇人的巨响!他被弹得横飞过驾驶室甲板,头部撞到一个突出物上,只觉得两眼冒出一片金星,随后一切就彻底变黑了……“上尉,你还好吧?”舵手扶着他站起来。诺亚一只手捂住头部,感觉有黏稠温热的血流出来,头部一阵阵剧烈地抽痛。模模糊糊中,他环视已倾斜得很厉害的驾驶室,各种设备倾翻在地,玻璃粉碎,册子和海图摊在地上,一片狼藉。舵轮在随意转动,没有人掌管。“见鬼!回去掌舵去,波尔斯基。”“长官,没用了,轰炸过后舵就已经没有反应了,还有——”“火箭,目标左舷。”一声充满惊恐的叫喊传来。

喊叫声此起彼伏,诺亚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的侧楼上,看到舰船上到处都是浓烟和火焰,渐次黑下来的天空中又有一团新的火光,众多枪炮都对准了它。这是第二枚导弹,平静的海面上,诡异地反射出它越来越大的黄眼,直朝“埃拉特”号的左舷袭来。舰长站在那儿瞪视着它。“舰长,我们是不能机动应对了吗?我们的船身又倾斜了——”“呀,好,你站起来了,哎呀,你成了个血葫芦!机动应对?怎么应对?舵失灵了,诺亚,发动机只剩下一台还起作用,我也没法下去看它们。天知道伤亡了多少人。你确定没事?你好长一会儿都没动弹——”“我没事。真的,长官,那东西准备俯冲了。”“我看见了。趴到甲板上,”舰长大喊,“现在只能这样了。”

第二枚导弹喷出强烈的光芒,它穿过稀疏的炮火直砸下来。诺亚感到自己所趴的地方是一块冰冷的金属,紧接着一声爆炸,把船震得像一面被猛击的巨锣,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和手臂好像也遭到了这猛力的一击。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后,他看见船中央有一道新的红色火光夹杂着烟柱升起。水兵们有的嘶喊吼叫着跑来跑去,有的在抢救伤员。代表舰船生命动力的嗡嗡声戛然而止,“埃拉特”号驱逐舰彻底成为一艘倾斜着漂浮在海上的废船,不能动弹了。

舰长从甲板上爬起来,在水兵们的吵嚷声中对诺亚说:“我们不得不弃船了。”声音透出一种怪异的冷静。“为什么?我们可以呼救的,舰长。直升机十五分钟内就可以赶来——”

舰长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我们的无线电设备坏了吗?戈德斯坦修过,我们也一遍遍试过,但是连西奈的驻军都联系不到,更不用说联系海法司令部了。水流正把我们朝塞得港方向推去,诺亚。我已经抛过锚了,但它们抓不牢——”“就算这样,这一段水路我们也能漂浮好几个小时,长官,把全体官兵集合起来直到——”“直到什么?弹药随时会告罄,我还有大量无助的伤员要考虑。看看那火势——”“长官,我想我跟戈德斯坦能临时装配一台无线电设备。”在军官电子课程培训课上,就有这种临时装配紧急设备的作业,而且诺亚还非常擅长这类作业。“你们能?”舰长咬住嘴唇,问道,“你们得花多长时间?”“如果我们找得到元件的话,也许二三十分钟就行。长官,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否则海军几个小时甚至整个晚上都不知道我们的事——”“试试吧,不过要快。”

借着手电筒的照明,在毁坏的无线电室里,他和那位精通无线电的小个子技师戈德斯坦一起,用管件、电线、电池等迅速组装成了一台混乱纠缠的玩意儿,然后开始搜寻信号。明亮的月光照耀在燃烧的船上,船艉严重下沉,整个舰倾斜得越来越厉害,诺亚呼叫道:“我是‘埃拉特’号,呼救,呼救,我们正在下沉,请求立即支援。”

听筒中除了轻微的噼啪声外再无其他。那位无线电技师对准西奈的方向,不停地把简易天线从北边扫到南边,再从南边扫到北边,同时,诺亚疲倦地一遍遍喊:“所有西奈驻军。我是‘埃拉特’号。呼救,呼救。有人能听到吗?”

舰艏起锚机的位置现在是“埃拉特”号最高的地方,他和戈德斯坦蹲在那儿发信号。船上虽然已没有大火,但到处都是摇曳的小火焰和随之冒出的浓烟。全体官兵都集中在陡斜的前甲板上,伤员也成排地躺在那里呻吟。所有能漂浮起来的东西,不仅仅是筏子,还包括备用救生衣、木头橱柜、空油桶等,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救生索边,因为船上大部分的小船都已经破掉了。现在除了弃船以外,若说尚存一点儿希望的话,也就全在这台临时凑成的无线电设备上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一直都是微弱的静电声,没有人声。

在坐立不安的等待中,诺亚有很多时间思考。这景象实在太惨了,船正在下沉,轮机舱内有那么多牺牲的士兵,前甲板上还有一排骇人的伤兵在呻吟哭喊。由于头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他自己也处在半清醒状态,意识在想着达佛娜的梦魇中游离进出……

“我是‘埃拉特’号。呼救,呼救。我们正在下沉——”

无线电中传出一声狗吠般的笑声。诺亚的心猛跳起来,神志随即清醒。接着传出一声混乱刺耳的阿拉伯语,随后又陷入沉默中,只余下轻微的噼啪声。“这他妈怎么回事?”舰长问。“‘去死吧,犹太人,沉到地狱里。’”诺亚翻译道。

舰长咒骂了一声。

诺亚说:“长官,长官,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信号能发出去。这是个转机——”

舰长的眼睛浮肿得只能睁开一半,他环望一眼拥堵的前甲板,然后手指指向船艉,那里黑色的海浪正在冲拍着已然斜起的鸭尾艄。他声音粗哑地大声说:“诺亚,我必须得运送伤兵们离开了,如果我们不——”

这时,一个声音从无线电中传来,是清晰的希伯来语,低沉、冷静、关切:“我是驻守西奈的AD三分队。我们已收到你们的信息。请回话。”“呀,天哪!舰长,听到了吗?”诺亚惊叫道。在他的生命里,还从没听到过比这句希伯来语更悦耳亲切的声音。“我听见了,听见了,跟他保持联系——”“西奈,西奈,能清楚地听到我说话吗?”“Hiuvi,Hiuvi(确定,确定),‘埃拉特’号,请回话。”“西奈,我们在塞得港东北方向,十三点五英里远,月光下清晰可见。我们遭到两枚导弹袭击,现已起火并下沉。有很多人受伤和牺牲。已抛两只锚,船朝埃及方向漂去。有被俘的危险。准备弃船。”“Ruth(已收到),‘埃拉特’号。我们马上通知所有部门。救援直升机立刻就到。保持联系。”

舰长用扩音器向全体官兵大声喊出这条消息时,前甲板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要转移伤员了,残忍的选择压到了军医、诺亚和舰长头上。谁应该上余下的小船,谁上筏子,谁穿救生衣,他们必须快速无情地判断士兵们受伤的严重程度,也决断了他们的生还机会。“弃船”命令下达后,最严重的伤员坐小船,首先被放下。随后,官兵们把所有能漂浮起来的物件统统扔到海上,开始滑下绳索或直接跳入海中。军官们最后撤离。

诺亚赤裸着双腿刚跳入冰冷的海水中,就听见四下的黑暗里爆起惊叫声:“Teel,Teel。”只见陡峭漆黑的船头上空,又出现了一团喷射的黄光。这次他没忘记背对着它。爆炸把月光下泛着白泡沫的海水掀起来,变成了一股黑色水柱。“轰隆!”自始至终诺亚都感到好像有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在猛撞他的脊背。再后来,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神志不清了,因为他好像听到了歌声。趴在漂浮的油桶上,他忍着浑身的灼痛立起身来,看到一个筏子上聚满了黑影,那是水兵们,他们声音纷乱、满含蔑视地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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