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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7 10: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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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复

出版社:湖南魅丽优品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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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浮生六记试读:

出版说明

《浮生六记》是清朝乾隆年间文人沈复的自传体散文。作者用简洁朴实的文字描述了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爱情婚姻、家庭变故、闲情志趣、游山玩水等,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独特的性格特征、人生态度、价值理念和审美情趣。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江苏苏州人,工诗画,善散文,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由《浮生六记》可知,沈复出生于“衣冠之家”,性格爽直,豪放不羁,既非秀才举人,又不贪慕官宦生活,从未参加科举考试,也不是知名的文人墨客。他曾从师读书,习幕经商,后又以卖画为生,浪迹天下,常年生活在社会底层,故其文章很能引起普通大众的共鸣。

据史料记载,《浮生六记》这本书成书后,手稿零落,几近湮没。幸而道光年间王韬的妻兄杨引传在苏州的冷摊上发现此书的残稿(只四卷,后两卷已亡佚),交给当时在上海主持申报尊闻阁的著名学者王韬。王韬为此书题跋,赞其“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光绪三年(1877年),该书以活字版发行于世。然而,该书在当时并未引起轰动,直至“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它的光彩才第一次展现于世人眼前,林语堂、俞平伯等人都极为赞誉这本书。1936年,林语堂将该书译成英文,在《天下》月刊上连载,后又出版了英汉对照单行本,遂广为流传。该书版本诸多,时至今日仍然受到欢迎和追捧。《浮生六记》中“浮生”二字,典出李白诗《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其六记分别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及《养身记道》,后两卷早已亡佚。后来有人亦在苏州冷摊上发现其全本,后两卷经人考证系后人伪作。虽如此,其中仍不乏精彩之处。《闺房记乐》描写了作者与妻陈芸之间的缱绻深情,读之芸的可爱、纯情、聪慧,令人印象深刻;《闲情记趣》刻画了作者与芸生平的爱好雅趣,读之那恬静安适的生活态度,悠然自得的生活面貌,令人神往;《坎坷记愁》则记载了作者与芸悲凉凄苦、曲折跌宕的人生经历,读之心有戚戚焉,令人掩卷而泣;《浪游记快》描画了作者游览名山大川的豪情,读之感其审美的独特,令人眼界大开。细品此书,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没有荡气回肠的爱恨情仇,没有风流浪漫的才子佳人的传奇,沈复用轻灵细腻的笔调将一份真实的平淡生活娓娓道来,使此书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对于此书,许多学者都曾给予很高的评价。林语堂先生非常喜爱这本书,“素好《浮生六记》,发愿译成英文,使世人略知中国一对夫妇之恬淡可爱生活”,并且赞陈芸为“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俞平伯则赞美该书:“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这部先被湮没,后又重新散发光彩的作品,是中国文学史上得风气之先的作品之一,也是热爱古代文学的读者不容错过的佳作之一。

本次出版,为了方便读者阅读,便于读者理解,特将每卷进行了分节,并给出注释和翻译,有助于读者更深入地理解这部作品;而精美插图的配备,则将带给读者视觉上的美好感受。此外,在附录部分,不仅收录了伪作《中山记历》《养生记道》,还搜集了历代文人为此书写的跋、题诗,希望可以作为读者朋友的参考阅读。

最后,希望本书能带给读者朋友美好的阅读感受。编者

序一

是编合冒巢民《影梅庵忆语》、方密之《物理小识》、李笠翁《一家言》、徐霞客《游记》诸书,参错贯通,如五侯鲭,如群芳谱,而绪不芜杂,指极幽馨。绮怀可以不删,感遇乌能自已,洵《离骚》之外篇,《云仙》之续记也。向来小说家标新领异,移步换形,后之作者几于无可著笔,得此又树一帜。惜乎卷帙不全,读者犹有遗憾;然其凄艳秀灵,怡神荡魄,感人固已深矣。

仆本恨人,字为秋士;对安仁之长簟,尘掩茵幬;依公瑕之故居,种寻药草(余居定光寺西,为前明周公瑕药草山房故址);海天琐尾,尝酸味于芦中;山水遨头,骋豪情于花外。我之所历,间亦如君,君之所言,大都先我。惟是养生意懒,学道心违,亦自觉阙如者,又谁为补之欤?浮生若梦,印作珠摩(余藏旧犀角圆印一,镌“浮生若梦”二语);记事之初,生同癸未(三白先生生于乾隆癸未,余生于道光癸未);上下六十年,有乡先辈为我身作印证,抑又奇已。聊赋十章,岂惟三叹。艳福清才两意谐,宾香阁上斗诗牌。深宵同啜桃花粥,刚识双鲜酱味佳。琴边笑倚鬓双青,跌宕风流总性灵。商略山家栽种法,移春槛是活花屏。分付名花次第开,胆瓶拳石伴金罍。笑他琐碎《板桥记》,但约张魁清早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守此情天与终古,人间鸳牒只须焚。衅起家庭剧可怜,幕巢飞燕影凄然。呼灯黑夜开门去,玉树枝头泣杜鹃。梨花憔悴月无聊,梦逐三春尽此宵。重过玉钩斜畔路,不堪消瘦沈郎腰。雪暗荒江夜渡危,天涯莽莽欲何之?写来满幅征人苦,犹未生逢兵乱时。铁花岩畔春多丽,铜井山边雪亦香。从此拓开诗境界,湖山大好似吾乡。眼底烟霞付笔端,忽耽冷趣忽浓欢。画船灯火层寮月,都作登州海市观。便做神仙亦等闲,金丹苦炼几生悭。海山闻说风能引,也在虚无缥缈间。同治甲戌初冬,香禅精舍近僧题

序二

《浮生六记》一书,余于郡城冷摊得之,六记已缺其二,犹作者手稿也。就其所记推之,知为沈姓号三白,而名则已逸,遍访城中无知者。其书则武林叶桐君刺史、潘麐生茂才、顾云樵山人、陶孙明经诸人,皆阅而心醉焉。弢园王君寄示阳湖管氏所题《浮生六记》六绝句,始知所亡《中山纪历》盖曾到琉球也。书之佳处已详于麐生所题。近僧即麐生自号,并以“浮生若梦人欢几何”之小印,钤于简端。光绪三年七月七日,独悟庵居士杨引传识卷一闺房记乐清·虚谷 《菊花图》闺房记乐(一)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1)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2)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3),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

(4)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脩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5)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6),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7)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8)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

(9)(10)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11)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12)“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13)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

(14)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15)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注释

(1)衣冠之家:官宦世家。

(2)彼苍:苍天。

(3)稍识之无:识字不多,稍通笔墨。

(4)失怙:丧父。

(5)金约指:金戒指。

(6)锦囊佳句:典出唐代诗人李贺事迹。相传李贺常骑驴外出,背一锦囊,途中想到佳句即记下投入囊中。李贺早夭,年仅二十七岁而卒。“锦囊佳句”暗合李贺短寿事,故说“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7)睨:斜眼看。

(8)于归:女子出嫁。

(9)款嫁:因嫁女而款待宾客。

(10)拇战辄北:猜拳总是输。

(11)朝暾:朝阳。

(12)曩:过去。

(13)弥月:满一月。

(14)专役相迓:专门派人迎接。

(15)射覆:一种行酒令的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种物件,让人猜里面是什么东西。译文

我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冬天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时正值太平盛世,而且我出生在官宦世家,居住于苏州沧浪亭旁。苍天对我的厚爱,真是不薄啊!苏东坡曾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如果不用笔墨把自己的经历记下来,未免太辜负苍天的厚恩了。因为《关雎》被冠以诗三百篇之首,所以特意将夫妻生活的点滴写在首卷,其余篇目则按次序往下写。令我惭愧的是少年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识字不多,笔墨粗糙,只不过是把发生的真实的事情记载下来而已。如果要考究我的文法修辞,那就好比是苛责满是污垢的镜子了。

我幼年与江苏金沙的于氏女定亲,可惜她八岁的时候便夭折了,后来娶陈氏为妻。陈氏名芸,字淑珍,是我的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儿。她生来就非常聪慧,学说话时,别人向她口授白居易的《琵琶行》,她便过耳成诵。她四岁时父亲去世,只留下母亲金氏和弟弟克昌,家徒四壁,十分贫穷。芸长大后,尤其娴熟纺织、刺绣、缝纫等女红,一家三口全靠她的纤纤十指养活。后来弟弟克昌从师学习,也从未缺少过学费。有一天,芸在书筐内找到一本载有白居易的《琵琶行》的书,便挨个认字,这时候她才开始识字。从此,她在刺绣闲暇时渐渐学会了吟诗,甚至还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句子。

我十三岁时跟母亲去舅母家,由于与芸两小无猜,所以有幸看到她的诗作。虽然我赞叹她才思隽秀,内心却也担心她写出这样的诗句恐怕福泽不深,然而我对她的倾情爱慕之心难以释怀,因此我告诉母亲:“如果要为儿子选择媳妇,儿子非淑姐不娶!”母亲也喜欢芸柔和的性情,当即摘下手上的金戒指交给芸,作为缔结婚姻之约。这一天正是乾隆四十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当年冬天,恰逢芸的堂姐出嫁,我又随母亲同往舅母家。芸与我同龄,而且大我十个月,我们自幼以姐弟相称,所以我仍叫她淑姐。当时满屋的客人都穿着鲜艳的服装,唯独芸全身衣着朴素淡雅,仅鞋子是新鞋而已。那双新鞋绣得十分精巧,询问芸后得知是她亲手所做,我这才知道她的聪慧不仅仅体现在笔墨上。芸的身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颗门齿稍稍外露,看起来不是福相,却有一种缠绵娇柔之态,令人爱恋之意难消。

我向她索要诗稿观看,发现有的仅有一联,有的只有三四句,多数是未完成的。我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着说:“这些都是没有老师指导完成的,想要得到一个能当老师的知己,为我把这些句子推敲成篇呢!”我便戏弄她,在诗签上题了“锦囊佳句”四个字。殊不知,她的短命之机已经潜伏了啊!

当晚我送亲戚出城外,返回时已是半夜三更了。我饥肠辘辘,便让仆妇拿些吃的,仆妇拿出枣脯,我嫌太甜不吃。这时,芸偷偷地扯着我的衣袖,示意我跟随她去她的房间。进去一看,里面竟藏有热粥和小菜呢!当我高兴地举起了筷子准备吃时,忽然听到芸的堂哥玉衡在外边大声叫着:“淑妹快出来!”芸急忙紧闭房门说:“我已经很累了,要睡觉啦!”玉衡连忙将门推开,挤身而入,看见我在吃粥,便斜着眼笑着对芸说:“刚才我来索要粥饭,你却说吃完了,原来是藏了粥饭专门招待你的夫婿呀!”芸窘得躲避出去了。玉衡将这件事告诉长辈,全家上下都笑话芸。我也赌气,拉着老仆的手先回家了。自从吃粥的事被嘲笑后,我再去舅母家时,芸都会故意躲避,我知道她是怕再惹人笑话。

到了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和芸的洞房花烛之夜,我见她瘦弱的身材依然如旧,揭去红盖头,我俩四目相视,嫣然一笑。喝过合卺酒之后,我俩并肩而坐,共食晚餐。这时我偷偷地在桌子下握着她的手腕,她的手指温暖润滑,我的心突然怦怦跳动起来。我让她吃菜,适逢她的斋期,已经坚持数年了。暗中计算她当年吃斋之初,正是我出天花的时候,因此我笑着对她说:“如今我皮肤光洁,安然无恙,淑姐从此可以开戒了吧?”芸微笑着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二十三日是国忌(皇室忌日)不能办喜事,因此选在二十二日我与芸结婚的当晚,为我姐姐宴请宾客。芸到堂屋陪宴,我便在洞房内与伴娘猜拳喝酒,我屡战屡败,最后大醉卧倒在床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芸已经起床正在梳妆。

这一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晚上上灯后才开始办喜事。二十四日半夜十二点整,我作为新舅陪送新娘到婆家,凌晨三点才回来,房内早已灯残人静。我悄悄走进卧室内,见老仆妇正在床下打盹,芸已经卸妆但尚未卧床。高高的银烛下,她正低垂着脖子,不知在看什么书看得如此出神呢!我走过去抚摩着她的肩膀说:“淑姐连日来辛苦了,为何还如此孜孜不倦呀?”芸急忙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想睡觉呢,可是打开书柜看到这本书,读着读着倒忘了疲倦了。《西厢记》的大名很早就已听说,今天才看到此书,真不愧为才子之作,不过书里的描写未免太尖酸刻薄些了!”我笑着对她说:“正因其为才子,描写才能尖酸刻薄哩。”

这时候,老仆妇在一旁催促我俩早点睡,我便叫她关闭门窗先去歇息。而我与芸则并肩说笑,恍惚间如同密友重逢。我伸手去戏探她的胸怀,发觉她的心也在怦怦作跳,因此我俯在她耳边问:“淑姐的心为何跟舂米似的呢?”芸只是回眸微笑,并不说话。此时我便觉得一缕情丝飘摇融入魂魄,我拥着她进入床帐,不知东方已白,天已放亮了。

芸作为新媳妇,刚开始的时候不怎么爱说话,也从来不发脾气,跟她说话也只是微笑应对。侍奉公公婆婆等长辈十分尊敬,对待仆人也很和睦,一切都做得井然有序没有一点差错。每天晨曦刚照在窗户上,芸便急忙穿衣起床,仿佛有人在急忙叫她似的。我笑着说:“如今又不是当初吃粥的时候了,为什么还怕人嘲笑呢?”芸说:“当初煮粥藏起来招待郎君,已经传为笑料了。如今却不是怕别人嘲笑,唯恐公公婆婆说新娘懒惰而已!”我虽然留恋她睡卧在旁,却也有感于她的高尚品德,知道她的做法是对的,因此也随她早起了。自此,我们恩爱相处,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爱恋之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然而欢娱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我们结婚已经一个月了。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浙江会稽官府做幕僚,专门派人来接我。我之前师从在会稽开馆授业的杭州赵省斋先生。赵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之所以能执笔写作,全是赵先生着力栽培的结果。我原来打算与芸完婚后就继续回到会稽完成学业,可是收到父亲的信后,心里还是怅然若失,唯恐芸会因为离别而对人垂泪。芸反而强装笑脸对我劝导勉励,并且为我整理行李,只是当天晚上觉得她神色稍有异常而已。临走时她小声对我说:“出门无人照顾,自己要多多保重!”登上小船解开缆绳时,正值桃李争妍的季节,而我恍惚如同林鸟失群,感到天地也因此而变色了。到了杭州后,父亲却又渡江而去。

我在学馆居住了三个月,觉得如同有十年之久。芸时有来信,我则接两封信才回一封,芸的来信多半为勉励之语,我的回信却都是些客套话,所以我心里有些怏怏不乐。每当风吹得院里的竹子沙沙作响,月光从长着芭蕉的窗前散落时,我对景怀人,梦魂颠倒。赵先生知道实情后,立即写信给我父亲,出了十道题遣我暂时回家写文章。当时我兴奋得如同守卫边疆的壮丁得到赦放一样。登上返家的小船后,反而觉得一刻钟有如一年一样漫长。回到家中,我去母亲那里问安完毕,就立即来到自己的房间,芸起身相迎。我们手握着手,激动得说不出只言片语。两人的魂魄已飘飘然化成烟雾,只觉得耳中忽然轰然一响,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身子了。

当时正是六月,屋内炎热如蒸笼,幸好我们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隔壁,板桥院内有一个小轩临水而建,轩名“我取”,含义取自孔子语“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思是说水清则洗冠带,水浊则洗足。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树荫浓密覆盖住窗户,连人的脸都映成绿色了。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就是我父亲款待宾客的地方。我禀告母亲得到允许后,便带着芸来此地消夏。芸也因为太热而放下了刺绣活,终日伴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芸不善饮酒,勉强可饮三杯,我便教她玩射覆的游戏。当时我以为人间之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清·徐扬 《姑苏繁华图》(局部)闺房记乐(二)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1)(2)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3)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4)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5)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6)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7)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8)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9)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10)

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11)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

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12)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

(13)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藉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14)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15)

芸初缄嘿,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16)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17)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18)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

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19)(20)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注释

(1)柳州:即柳宗元。因卒时任柳州刺史,故称。

(2)庐陵:即欧阳修。庐陵人,故称。

(3)入彀:本指进入弓箭射程之内,比喻合呼规范。此处指入门。

(4)姑射仙子:典出《庄子•逍遥游》:“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后以“姑射仙子”比喻超凡脱俗。

(5)虚文:虚礼。

(6)鸿案相庄:指东汉书生梁鸿与妻孟光相敬如宾之事。据《后汉书•梁鸿传》记载,梁鸿妻孟光每食必对梁鸿举案齐眉。

(7)天孙:即织女星。典出《汉书•天文志》:“织女,天帝孙也。”

(8)绣闼:古代女子刺绣的屋子。

(9)蓼渚:长满蓼草的水中陆地。

(10)非夷:不合常情。

(11)大宪行台:大宪,旧时府吏对上司的称呼;行台,地方大吏的官署与住所。大宪行台指地方高官的住所。

(12)《惨别》:戏曲名,讲述的是明初建文帝因城被攻陷而被迫出走的故事。

(13)《刺梁》《后索》:《刺梁》,清戏曲家朱佐朝《渔家乐》传奇中的一出;《后索》,清戏曲家姚子懿《后寻亲记》传奇中的一出。

(14)莲钩:旧时妇女所缠的小脚。

(15)缄嘿:沉默。嘿通“默”。

(16)无盐:指战国时期齐国女子钟离春,无盐人,故称。相传她貌丑而有德,40岁未出嫁。自从奏谒斥责齐宣王奢侈腐败后,齐宣王倍受感动,将她立为王后。

(17)催妆:即催妆礼。旧时婚前前三日,男方向女方赠送梳妆用品。

(18)纳采:即纳彩。古婚制六礼的第一礼。男方在媒人通辞得允之后,具送求婚礼物。

(19)倩:请。

(20)中馈:古时指妇女操持家中饮食之事。译文

一天,芸问我:“各种古文,尊崇哪一家才是正确的?”我说:“《战国策》《南华经》取其灵动明快,匡衡、刘向取其高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精深,韩愈取其浑厚渊博,柳宗元取其奇峭,欧阳修取其飘逸不羁,三苏父子取其言辞犀利,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对策文,庾信、徐陵的骈文,陆贽的奏议,可以吸取和凭借的地方无法全部列举,关键靠各人的慧心去领会了。”芸说:“写古文全在见识高超而意气雄发,女子学习起来恐怕难以入门。唯有诗歌这一门,我稍微有些领悟呢!”我说:“唐代以诗来选拔人才,而诗人中的宗师必推李白、杜甫,你崇拜谁呢?”芸评判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格律严谨的杜诗,不如学活泼洒脱的李诗。”我说:“杜甫是诗家之集大成者,后人写诗大多以他为榜样,你唯独偏爱李白,这是为什么呢?”芸答道:“论格律严谨、词旨老练,杜诗的确独步海内,但是李白的诗宛如姑射山上的仙子一样,有一种落花随流水的清新之趣,令人喜爱。并非杜甫逊于李白,只不过是我私心崇拜李诗多于杜诗罢了。”我笑着说:“以前还真不知道陈淑珍是李青莲(李白)的知己呢!”芸也笑了,说:“我还有个启蒙老师白乐天(白居易)先生呢,他时常令我有感于心,从来没有放下。”我问:“这话怎么说呢?”芸说:“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着说:“这也怪了!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表字‘三白’,是你的夫君,你与‘白’字是多么有缘啊!”芸也笑着说:“与‘白字有缘’,将来恐怕会‘白字连篇’呢(吴语别字读白)。”说完,我们互视大笑起来。我说:“你既然知道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可弃可取之处吧。”芸说:“《楚辞》为赋之祖先,我学识浅薄,难以理解。汉、晋两代的赋,若论格调高雅、语言精练,觉得司马相如的赋最好。”我戏笑她说:“当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给司马相如,或许不在那一曲《凤求凰》,而在于他的赋呢?”说完我们又相视大笑。

我性格直爽,行为放荡不受拘束;而芸则像老夫子,迂腐拘谨,极其多礼。我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连声道“得罪”;或是为她递送毛巾和扇子,她非要站起来相接。开始的时候我很厌烦这样,就对她说:“你是要用礼节来束缚我吗?俗语说‘礼多必诈’呀!”芸闻此言,红着脸反问:“对你恭敬且有礼貌,为什么反说我欺诈呢?”我解释道:“恭敬存于内心就好,不在于这些表面的虚礼。”芸说:“世间最亲莫如父母,难道对他们也可以内心恭敬,外表则狂妄放肆吗?”我自知惹恼了她,就赶紧赔罪说:“我前面说的话都是开玩笑呢!”芸说:“世间争吵反目的事情,多数是由玩笑话引起的,以后不准你随便冤枉我,让我委屈而死!”我将她搂在怀里抚慰起来,她这才露出笑容。从此,“岂敢”“得罪”竟成我们说话时常用的词了。我们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二十三年,时间越长感情越深厚。在家中的时候,不管是在屋内相逢,还是在狭窄的路上相遇,我们必定握住对方的手问:“你去什么地方?”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旁人看见一样。实际上,当初两人同行并肩还特意避开别人,时间长了则不以为意了。芸有时与别人聊天,看见我到来,就会站起来挪挪身子,我则紧挨着她坐下,彼此都不知道怎么会变得这样自然随意了。从开始的有所羞愧,逐渐变为自然而然了。我甚至对老年夫妇像仇人一样憎恶对方感到奇怪,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人说:“如果不是这样,夫妻之间怎么能白头偕老呢?”这句话是不是对的呢?

这一年七夕,芸置备了香烛瓜果,同我一起在“我取”轩内拜织女星。我篆刻了两枚印有“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我拿朱字阳文的那枚,芸拿白字阴文的那枚,作为彼此以后往来书信所用。

当夜月色明亮,俯视水中,波光如练。我们两人轻摇着小扇,并排坐在临水窗前。仰头见空中彩云飞驰,变幻多端。芸说:“宇宙那么浩瀚,同享这一轮月亮,不知今日世间,还有没有像我们两人这样饶有情致的夫妻?”我说:“夜里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说到品论云霞,或求之于深幽闺房,独具慧心又能参悟其中道理的人固然也不少。若是夫妻共同观赏,我想他们讨论的恐怕不是云霞呢!”不久,蜡烛燃尽,月亮西落,我们就撤掉瓜果回房休息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芸准备了一些酒菜,打算晚上时邀月共饮。谁知到了夜间,忽然阴云弥漫,芸很沮丧地说:“我若能与郎君白头偕老的话,明月应当出来相伴才是啊!”我也失去了赏月的兴趣。这时,只见河对岸萤火明灭闪烁,穿梭于柳堤和长满蓼草的陆地之间。

我便与芸对联句以消除胸中郁闷。对完了两韵之后,越对越没有章法,竟然奇思怪想,随口乱说起来。芸听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笑倒在我怀里语不成声了。这时,我忽然觉得她鬓角的茉莉花香味扑鼻,因此拍着她的背调侃说:“想古人因为茉莉花形状颜色如珍珠,所以用来插在头发上作为化妆压鬓之用,岂不知此花沾染上油头粉面之气后,其香味更加可爱,连你所供奉的佛手的香味也要退避三舍了。”芸于是止住笑说:“佛手是香中君子,它的香味只在不经意间才能闻到;茉莉花是香中小人,必须借人之势才能显示它的魅力,所以它的香味就如讨好别人时的献媚之笑。”我问:“那么,你为什么疏远君子而亲近小人呢?”芸说:“我是在笑你这个君子怎么爱小人啊!”

正说话间,已是三更时刻了,但见风渐渐拨开乌云,一轮明月随之而出。我俩非常高兴,倚窗对酌。还没喝几杯,忽然听见桥下扑通一声响,好像有人落水了。我们趴在窗边仔细一看,水面却平静得像面镜子,没有看见其他东西,只听见河滩上一只鸭子急忙奔跑的声音。我听说沧浪亭旁向来有淹死鬼出没,担心芸会胆怯害怕,所以没敢立即说给她听。芸问:“噫!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说完我们都感到毛骨悚然,急忙关闭门窗,带上酒回房了。此刻房内烛火小如豆,罗帐低垂着。见此景,如杯弓蛇影,吓得我们惊魂未定。我立即将烛光拨亮,准备入帐休息。芸这时已经在发高烧,我也跟着发热了,因此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真可谓乐极生悲,也可能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吧。

中秋节那天,我刚刚大病初愈。想到芸嫁入我家已有半年,却没有去过一次隔壁的沧浪亭,所以我准备带她去看看,事先叫老仆跟守亭者说好不准闲人进去。傍晚时分,我带着芸和我小妹,一个老妈子和一个丫鬟搀着她俩。老仆为我们带路,过了石桥进了门向东拐,沿着曲径小路向前走。里面岩石堆叠成山,树木葱绿苍翠。沧浪亭在土山顶上,我们顺着台阶到达亭中央,向四周举目远眺,可以看见数米远的风景,炊烟四起,晚霞灿烂。隔岸名叫“近山林”,是地方长官们集聚宴饮的地方。这个时候,正谊书院还没有开门。我们将带来的毯子铺在亭中央,大家席地围坐一团,叫守亭者烹茶倒水。不一会儿,一轮明月升上树梢,凉风渐渐吹进衣袖,月亮映照在河心,顿觉那些凡尘忧虑一扫而光。芸说:“今日之游真是高兴啊!假如能驾一艘小船往来于亭下,不是更快乐吗?”这时天已经黑了,回忆起七月十五日晚受到惊吓的事,我没有满足她的要求,便扶她下亭回去了。按照吴地风俗,妇女在当夜不管大家小户都可结队游玩,叫作“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静,反倒没有一人来玩。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义女九人,其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的关系最为要好。王二姑生性憨直善于饮酒,俞六姑性格豪爽能说会道。她们每次聚在一起,定要把我赶到卧室外去,而她们三人则同床而睡,这是俞六姑一个人出的主意。因此我笑着对她说:“等到小妹俞六姑回家后,我就邀请妹夫来,同榻一住就是十天。”俞六姑说:“那我也来这里住,与芸嫂子同榻,不是更好吗?”芸与王二姑听后在一旁微笑。

后来,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媳妇,我们只好迁居到饮马桥的仓米巷。仓米巷的房屋虽然宽敞,却比不上沧浪亭的清静幽雅。

我母亲的寿辰请了戏班子来演戏,芸刚开始因为好奇所以兴致很高。我父亲向来无忌讳,点了《惨别》等剧目。老演员表演得十分精彩,观者看了无不动情。我偷偷向窗帘外看,发现芸忽然离座进房,很久都没出来。我急忙进房探视,王二姑和俞六姑也相继跟了进来。只见芸托着下巴独自坐在梳妆镜旁。我问道:“有什么不愉快吗?”芸说:“看戏本来是为了陶情,今日看戏却让人伤心断肠呀!”王、俞两人都笑她痴。我说:“莫怪她,她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俞六姑问:“嫂嫂要整天独自坐在这里吗?”芸说:“等到有可看的剧目再去吧!”王二姑听了先出去,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去看戏,芸这才展颜称快。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去世得早,没有子嗣,所以我父亲就将我过继给他家继承香火。他的墓地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附近,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芸去祭拜。王二姑听说那有个叫“戈园”的好地方,便请求与我们一同去。到了以后,芸看见地上的乱石上有类似青苔的斑纹,斑驳好看,便指着石头对我说:“用这些石头来堆叠盆景假山,会比宣州的白石更古朴别致。”我叹道:“像这样的石头恐怕不多。”王二姑说:“嫂嫂若真喜爱这石头,我就为你拾些吧!”说着便向守坟者借了一个麻袋,弯着腰像仙鹤似的捡了起来。每捡一块,我说“好”,便收起来;我说“不行”,则丢下。不久,王二姑累得大汗淋漓,提着麻袋回来,说:“不行了,再拾可就没有力气了。”芸一边捡一边对她说:“我听说山中果子收获时,一定要借助猴子的力气,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呢!”王二姑听了气愤得弯起十指,作势要给芸挠痒,我立马过去阻拦王二姑,并责怪芸说:“人家为你辛苦,你还故意说这种俏皮话,难怪王妹妹要生气呢!”

回家的路上我们游览了戈园,园内嫩绿娇红的百花争艳竞媚。王二姑向来憨直,看见花朵便折。芸斥责她道:“既无花瓶可插,又不用戴在头上,你折这么多做什么用?”王二姑说:“花儿又感觉不到痛痒,多折了又有什么关系?”我笑着对王二姑说:“将来罚你嫁给一个满脸麻子、多胡须的郎君,好为花儿泄愤出气!”王二姑生气地怒视我,随后把花扔在地上,再用金莲小脚踢入水池中,并说道:“为何这么欺负我呀!”芸赶紧笑着帮忙调解,她这才作罢。

芸刚嫁过来的时候比较沉默,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常常逗她说话,如同用纤草逗弄蟋蟀一样,渐渐地她也能发表些议论了。芸每天吃饭必用茶水泡着吃,喜欢用茶水泡着吃芥卤腐乳——吴地俗称臭腐乳,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是我平生最讨厌的,因此我对她开玩笑说:“狗没有胃才喜欢食粪,因为它不知道臭味污秽;屎壳郎滚粪球而化为蝉,因为它想到高处飞翔。所以你是狗,还是蝉呢?”芸说:“臭腐乳价格便宜,又可配粥饭,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你家,我就像由屎壳郎化为蝉了。现在仍然喜欢吃这臭东西,是因为我不忘本呢!至于卤瓜的味道,我是嫁到你家才开始尝到呢。”我说:“这么说,你是把我家当狗洞了?”芸感到有点难为情,强辩道:“粪便人人家里都有,只在于吃与不吃的区别。你喜欢吃大蒜,我不是也勉强吃些。臭腐乳我不敢强逼你吃,但是你可以捏着鼻子尝点卤瓜,咽下去才知道它味道鲜美呢!这就好比无盐女钟离春相貌丑而品德美啊!”我笑着说:“你这是想让我做狗吗?”芸说:“我做了那么久,委屈郎君也试着尝一尝吧!”说完她便用筷子夹起一块卤瓜硬塞到我口中。我捂着鼻子细细咀嚼,觉得其清脆味美,松开鼻子再嚼,发觉味道确实很独特,从此也喜欢上吃卤瓜了。芸用香油加少许白糖拌臭腐乳,味道也很鲜美。她还将卤瓜捣碎拌臭腐乳,美其名曰为“双鲜酱”,味道也很特别。我对芸说:“起初厌恶的,后来却变为喜欢,这其中的道理真是不可理解呀!”芸答道:“情之所钟,即使丑陋也不会嫌弃的。”

我弟弟启堂的妻子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下催妆礼时临时缺少珠花。芸即将自己纳彩时我家送给她的珠花拿出来,交给我母亲,奴婢丫鬟们在一旁感到十分惋惜。芸说:“作为妇人,已经属于纯阴了。珍珠是纯阴的精华,用作首饰,把阳气全都克掉了,有什么珍贵的呀?”

然而,对一些破书残画芸反倒极其珍惜。残缺不全的书籍,芸必定搜集起来分门别类,然后汇订成册,统一命名为“断简残编”;破损的字画,她必定找来旧纸张粘补成完整的一幅,字画破损的地方,就请我补画好,再小心地卷起来,名为“弃余集赏”。在做女红和操持饮食之事的空闲之时,她便忙着这些零碎小事,不厌其烦。在破箱子烂书卷中,偶尔得到一两张值得一看的纸张,芸也如获至宝。旧邻居冯老太婆常常收购一些破烂书卷卖给她。芸的癖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够读懂我的眉目之语,一举一动,只要我使个眼色,她都能做得头头是道。闺房记乐(三)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1)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

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2)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3)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4)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5)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

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6)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7)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8),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9)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

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10)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

(11)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

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12)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

(13)肩舆送归。注释

(1)不昧:不忘。

(2)朔望:农历每月初一和十五。

(3)他生未卜此生休:语出李商隐《马嵬》诗:“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4)颜:门上的匾额。此指在匾额上题字。

(5)武:半步。

(6)襆被而往:包好衣服,打点行李前去。

(7)灌园:浇灌园囿,指种植瓜菜。

(8)通殷勤:表示友好。

(9)卜筑:择地建屋。

(10)“脚下”一句:古代女子多小脚,此句陈芸的意思是问如何掩饰自己的小脚,以防止被别人识破。

(11)撒鞋:拖鞋。

(12)通款曲:搭话。

(13)肩舆:轿子。译文

我曾对芸说:“可惜你是个女子,不便在大庭广众前露面。如果能化为男子,与我一同访遍名山,搜寻名胜古迹,畅游天下,岂不是件很快乐的事!”芸答道:“这有什么难的,等我头发斑白时,虽然不能远游三山五岳,但近处的虎丘、灵岩山,南至西湖,北到扬州平山堂,我都可以陪你去游玩呢!”我说:“恐怕等你头发斑白时,我们都已经走不动了。”芸说:“今生不能,还可以期待来世嘛!”我说:“好,下辈子由你投生为男子,我则投生为女子跟随你。”芸说:“来世若对今生的事情没有忘记,那才觉得有情趣呢!”我笑着说:“小时候连吃一碗粥的事现在都说不完,来世要是不忘记今生之事,等洞房花烛之夜喝完合卺酒,我们就细谈这两辈子的事情,恐怕整夜连合眼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了呢。”芸说:“人们都说月老专门掌管人间婚姻大事,今生我们能成为夫妻已承蒙他的撮合,来世姻缘也需要仰仗他的神力,咱们为何不绘一幅月老的画像来供奉呢?”

当时苕溪有个画家戚柳堤,字遵,擅长画人物。我便请他为我们画了一幅月老像:月老童颜鹤发,一手挽着红绳,一手拄着仙杖,仙杖上悬挂着姻缘簿,好似奔驰在非烟非雾之中。这真是戚先生的得意之作呀!我的好友石琢堂在画像上题写了赞语。画像悬挂在室内,每月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妇必焚香拜祷。可惜后来因家里出了很多变故,这幅画像竟然丢失,不知遗失在何处。李商隐的诗句“他生未卜此生休”,是说来世结为夫妻的命运尚不可知,此生的恩爱却已先停止了。我们夫妻两人的痴情,果真能够得到神仙的庇佑吗?

迁居到仓米巷之后,我在卧室的门楣上题上了“宾香阁”三个字,取自芸的名字,同时含有相敬如宾的意思。仓米巷院子狭窄,围墙却很高,一无可取。院子后面有个厢楼,可以通往藏书的地方,打开窗子正对着陆氏废园,但见一片荒凉之景。沧浪亭的风景,还时时令芸怀念。

那时有个老妇居住在金母桥东、埂巷之北的地方。她房子的四周都是菜园,以篱笆为门。门外有个一亩大小的池塘,花光树影交错于篱笆旁边。这块地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旧地。在房屋西边数步远的地方,有瓦砾堆成的土山,登上山顶可以远眺。这里地旷人稀,颇有野趣。

老妇偶然说起这个地方,芸便神往不已,对我说:“自从离开旧居沧浪亭,常常令我魂牵梦萦,既然不能回去,今日不得已退而求其次,这位老妇住的地方怎么样?”我回答道:“连日来秋暑天气炎热,正想找一块清凉地方避暑。你若是想去,我先去看看她家能否居住,可以的话再打点好行李搬过去,在那儿住上一个月怎么样?”芸说:“恐怕父母大人不会答应。”我说:“我亲自去和他们说。”

隔了一天,我到老妇家里一看,发现屋子仅有两间,但前后隔开为四个小房间,且纸窗竹榻,别有一番雅趣。老妇知道我的意思,欣然腾出她的卧室租给我们,还在墙壁上糊上白纸,室内顿时明亮许多。我在禀告母亲后,便带着芸搬到了这里。

我们的邻居只有一对老夫妇,他们靠种菜为生。知道我们夫妻来此地避暑,先过来与我们打招呼,并且将从池子里钓来的鱼和从园子里摘来的蔬菜送给我们。我们按照价格给钱,他们不肯接受,芸便做了新鞋子作为回报,他们这才感谢接受。

当时正值七月,绿树成荫,时有凉风从池塘边吹来,蝉鸣声不绝于耳。邻居老人又为我们制作了鱼竿,我便与芸坐在树荫浓密处垂钓。日落的时候登上土山山顶,欣赏晚霞夕照,随意联句对对,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句子。不一会儿,明月倒映在水池中,到处都是唧唧的虫声,我们又将竹榻搬到篱笆下。这时老妇告诉我们酒饭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便在月光下对酌,喝到有点醉时才开始吃饭。夜里沐浴完毕后就穿着拖鞋,摇着芭蕉扇,或坐或卧,听邻居老人讲因果报应的事,直到三更时分才回去睡觉。这时只觉得浑身清凉,几乎察觉不出是在城市里生活呢!

后来,我们又请邻居老人买来菊花,沿着篱笆栽种。九月菊花盛开之时,我与芸又来住了十天。我母亲也高兴地前来观赏,大家边吃螃蟹边观赏菊花,一整天都沉醉其中。芸兴奋地对我说:“将来咱们在这里择地建屋,买下绕着房子的十亩菜园,让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维持日常的开支。你作画,我刺绣,以此来满足饮酒的开销。粗布衣服、粗茶淡饭,却可以快乐一生,不必再考虑到外面谋生了。”我非常赞同芸的想法。但是如今即使得到这块土地,我的知己却早已不在,这真是令人遗憾惆怅啊!

离我家半里左右有个叫醋库巷的地方,那里有个洞庭君祠堂,俗称“水仙庙”。里面有曲折的回廊,有立在园中的小亭。每逢洞庭君诞辰日,老百姓都在祠中寻一角落,密密地挂上统一样式的玻璃灯,然后在祠堂中央设一宝座,旁边排列几案,几案上面放些花瓶,再在花瓶中插上鲜花,以此来一较高低。白天只是演戏,夜间则在花瓶的周围放置高高低低的蜡烛,叫作“花照”。花与灯光相互映照,宝鼎中暗香浮动,好像置身于龙宫夜宴一般。掌事人有的以笙箫奏乐歌唱,有的煮茶聊天,参观者多如蚂蚁,好在屋檐下设有栏杆,以防止人们过分拥挤。

友人邀请我去布置插花,我因而有幸亲自参加这种盛大之事。回家后我极力向芸渲染一番。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你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就可以扮作男子呢!”于是我让她把盘起的发髻编成长辫子,再稍抹粗眉毛,戴上我的帽子,虽然微微露出两鬓角,但基本上可以掩饰过去;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长了一寸半,她就在腰间将过长的部分折起来缝上,外边再套上马褂遮掩。芸又问:“脚该怎么办?”我说:“外边有卖蝴蝶履的,各种大小都有,也很容易买到,而且早晚可作拖鞋用,岂不是很好吗?”芸高兴地同意了。吃完晚饭,芸打扮完毕后,便模仿男子的动作拱手阔步练习了好一会儿。忽然她变卦说:“我还是不去了,若是叫人认出来就不方便了,而且让父母大人知道了也不好。”我怂恿她说:“庙里掌事人都认识我,即使认出你来,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我们偷偷去偷偷回,她不会知道的。”芸拿来镜子照了又照,大笑不已。我硬挽着她的胳膊,悄悄去了庙会。

在庙里逛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是女子。有人问起她是何人,我便说是我表弟,大家互相拱手回礼,也没再多问了。最后到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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