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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06:3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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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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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夜间:沈从文小说

十四夜间:沈从文小说试读:

炉边

四个人,围着火盆烤手。

妈,同我,同九妹,同六弟,就是那么四个人。八点了吧,街上那个卖春卷的嘶了个嗓子,大声大气嚷着,已过了两次了。关于睡,我们总以九妹为中心,自己属于被人支配一类。见到她低下头去,伏在妈膝上时,我们就不待命令,也不要再有希望,叫春秀丫头做伴,送到对面大房去睡了。所谓我们,当然就是说我同六弟两人。

平常八点至九点,九妹是任怎样高兴,也必支持不来了。但先时预备了消夜的东西时,却又当别论。把燕窝尖子放到粥里去,我们就吃燕窝粥,把莲子放进去,我们于是又吃莲子稀饭了。虽然是所下的燕窝并不怎样多,我们总是那样说。我同六弟不拘谁一个人的量,都敌得过九妹同妈两人,但妈的说法,总是九妹饿了,为九妹煮一点消夜的东西吧。名义上,我们是托九妹的福的,因此我们都愿九妹每天于晚饭时都吃不饱,好到夜来嚷饿,我们一同沾光。我们又异常聪明,若对消夜先有了把握,则晚饭那一顿就老早留下肚子来预备了,这事大概从不为妈注意及,但九妹却瞒不过。“娘,为老九煮一点稀饭吧。”

倘若六弟的提议不见妈否决,于是我就耀武扬威催促春秀丫头,“春秀!为九小姐同我们煮稀饭,加莲子,快!”

有时,妈也会说没有糖了,或是今夜太饱了,老九那来会饿呢,遇到这种运气坏的日子,我们也只好准备着睡,没有他法。“九妹,你说饿了,要煮鸽子蛋吃吧。”“我不!”“为我们说,明天我为你到老端处去买一个大金陀螺。”

“……”

背了妈,很轻的同九妹说,要她为我们说谎一次,好吃同冰糖白煮的鸽子蛋也有过,这事总是顶坏的我,(妈是这样加过我的批评的,)教唆六弟,要六弟去说,用金陀螺为贿。九妹的陀螺正值坏时,于是也就慨然答应了。把鸽子蛋吃后,金陀螺还只在口上,让九妹去怨也俨然不理,在当时,反觉得出的主意并不算坏。但在另一次另一种事上,待到六弟把话说完时,她,也会到妈身边去,扳了妈的头,把嘴放在妈耳朵边去,唧唧说着我们的计划,在那时,想用贿去收买九妹的我们,除了哭着嚷着分辩着说是自己并没有同九妹说过什么话外,也只有脸红。结果是出我们意料以外,妈仍然照我们的希望,把吃物叫春秀去办。如此看来,妈以前所说全是为妹的话,又显然是在哄九妹了。然而九妹在家中是因了一人独小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亲加倍的爱怜,也是真事。因了母亲的专私的爱,三姨也笑过我们了。而令我们不服的,是外祖母常向许多姨娘说我们并不可爱。

此次又是在一次消夜的期待中。把日里剩下的鸭子肉汤煮鸭肉粥,听到春秀丫头把一双筷子唏哩活落在外面铜锅子里搅和,似乎又闻到一点香气,妈怕我们伤风又勒着不准我们出去视察,六弟是在火盆边急得要不得了。“春秀。还不好么?”盛气的问那丫头。“不呢。”“你莫打盹,让它起锅巴!”“不呢。”“快扇一扇火,会是火熄了,才那么慢!”“不呢,我扇着!”

六弟到无可奈何时,乘到九妹的不注意,就把她手上那一本初等字课抢到手,琅琅的又像是要在妈面前显一手本事的样子大声念起来了。“娘,我都背得呢,你看我闭上眼睛吧,”眼睛是果真大大方方的闭上了,但到第五课“狼,野狗也——”也就把眼睛睁开了。“说大话的!二哥你为我把书拿在手上,待我背来,”九妹是接着又琅琅的背诵起来。

大门前,卖面的正敲着竹梆梆,口上喊着各样惊心动魄的口号,在那里引诱人。我们只要从梆梆声中就早知道这人是有名的何二了。那是卖饺子的,但也附到卖面,在城里却以饺子著名。三个铜元,则可以又有饺子又有面,得吃凤牌湘潭酱油。他的油辣子也极好,大姐每一次从学校回来,总是吃不要汤的加辣子干挑饺子,我们因了妈的禁止,却只能用眼睛去看。

那何二,照例的,挨了一会,又把担子扛起,一路敲打着梆梆,往南门坨方面去了,嚷着的声音是渐渐小下来,到后便只余那虽然很小还是清脆分明的擂着样的柝声。

大门前,因了宽敞,一些卖小吃的,到门前休息便成了例了。日里是不消说,还有那类在一把无大不大的“遮阳伞王”(那是老九所取的)下头炸油条糯米糍的。到夜间呢,还是可以时时刻刻听得一个什么担子过路停下的知会,锣呢,梆梆呢,单是口号呢;少有休息。这类声音,在我们听来是难受极了。每一种声音下都附有一个足以使我们流涎的食物,且在习惯中我们从各样不同的知会中又分出食物的种类了,听到这类声音,我们觉得难受,不听到又感到寂寞:最好的一个方法是大姐礼拜六回家,因了她,我们消夜的东西,差不多是每一种从门前过去的吃物都可以尝试。

何二去后,不久,一个敲小锣卖钉钉糖的又在门前休息了。我知道,这锣的大小,是正如我那面小圆砚池,是用一根红绳子挂在手上那么随随便便敲着的。许是有人在那里抽了签吧,锣声停下来,就听到一把竹签子在筒内搅动的响声了。又听到说话,但不很清楚。那卖糖的是一个别处地方人,譬如说,湖北的吧。因为他,我也常是听到口上说着“你哪家”,只有湖北人口上离不得“你哪家”,那是从久到武昌的陈老板的说话就早知道了。在他来此以前,我似乎还不曾见过像那样敲着小锣落雨天晴都是满街满巷走着的卖糖的人。顶特别的地方是他休息到什么地方时,把一个独脚凳塞到屁股下去坐,就悠悠扬扬打起那面小锣来了。我们因为欣赏那张特别有趣的独脚凳,是以白天一听铛铛铛的响声,就争着跑出去,六弟还有一次要他让自己坐坐看,我们奇怪它不会倒的原由,也想自己有那么一张,每日让我们坐着吃饭玩,还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们看。

大的木方盘内,分划成了许多区。每一区陈列糖一种。有的颜色式样虽相同味道却两样,有的样子不一样味道却又相同,有用红绿色纸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米,吃来是又凉又甜的。有成片的姜糖,味道微辣。圆的同三角形的各种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两枚一枚。藕糖就真像小藕,有空有节。红的同真红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去,当牛角吹。茄子糖则比真茄子小了许多,但颜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倾到茄子中空部分再倒到口里去也很甜。还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萨,顶小的同一个拇指小,大的如执鞭的财神,大肚罗汉,则一斤糖还不够做一个。他,那湖北人,把菩萨安放在盘子正中,各样糖同小菩萨,则四围绕着陈列,大菩萨之间,又放了一个小瓶子,有四季花同云之类画在瓶上,瓶子中,按时插上月季,兰,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样应时的草花。袁小楼警察所长卸事后,于是极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签筒也拿出来了。签上从一点到六点各六根,把这六六三十六根竹签管束在一个外用黄铜皮包裹描金髹过的小竹筒内。过五关的抽法是一个小钱只能得小菩萨一名。若用铜元,则过了三次五关以后,胜利还属于自己,则供养在盘子正中手里拿了鞭高高举着的那位财神爷就归自己所有了。三次五关都得吉利的过去,这似乎是很难,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时那一对大财神总不能一路返家,似乎是又并不怎样不容易了。

等了一会,外面的签筒还在搅动。

六弟是早把神魂飞出大门傍到那盘子边去了。

我说:“老九,你听!”我是知道九妹衣兜里还有四十多枚小钱的。

其实九妹也正是张了耳朵在听。“去吧。”九妹用目答应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里抓她的财产,又看着母亲老实温驯的说:“娘,我去买点薄荷糖吃吧!”“他们想吃了,莫听他们的话。”“我又不抽签,”九妹很伶便的分辩,都知道妈怕我们去抽签。“那等一会粥又不能吃了!”

本来并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经母亲一说,在衣兜里抓数着钱的那只手是极自然的取出来了。

妈又说必是六弟的怂恿。这当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着分辩,说是自己正想到别一桩事情,连话也不讲,说是他,那真冤枉极了!

六弟所说是正想到别一桩事,也是诚然。他想到许多事情出奇的凶,……那位像活的生了长胡子横骑着老虎的财神爷怎么内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罗汉怎么同卖糖的杨怒山竟一个样的胖实!那个花瓶为什么必得四名小菩萨围绕?

签筒声停止后,那铛铛铛漂亮的锣声又响着了。

这样不到二十声,就会把独脚凳收起来,将盘子顶到头上,也用不着手扶,一面高兴打着锣走向道门口去吧。到道门口后,把顶上的木盘放下,于是一群嘴边正抹满了包家娘醋萝卜碗里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样飞了过来围着,胡乱的投着钱,吵着骂着,乘了胜利,把盘子中的若干名大小菩萨一齐搬走,眼看到菩萨随到小孩子走尽后,于是又把独脚凳收起,心中装了欢喜,盘中装了钱,用快步的跑转家去吧。回家大约还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样糖配齐,财神重新再做,小菩萨也补足五百数目,到三更以后始能上床去睡,……为那糖客设想着,又为那糖客耽心着财神的失去,还极其无意思的嗔视着又羡企着那群快要二炮了还不归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当真收起独脚凳走去了。“那钉钉糖已经过道门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说。“每夜都是这时来,”我接着。“娘,那是一个湖北老,不论见到了谁个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爷’的,正像陈老板娘的老板,我讨厌他那种恭敬。”九妹从我手上把那本字课抢过手去,“娘,这书里也画得有个买糖的人呢。”

娘没有作声。

湖北老真是走了。在鸭子粥没有到口以前,我们都觉得寂寞。

* 本篇发表于1927年1月1日《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署名沈从文。

入伍后

一、学吹箫的二哥

像是他第二,其他的犯人都喊他做二哥,我也常常二哥二哥的随了众人喊起他来了。

二哥是白脸长身全无乡村气的一个人。并没有进过城入过学堂,但当时,我比他认的字要少得多。他又会玩各种乐器。我之所以同二哥熟,便是我从小时就有着那种爱听人吹唢呐拉四胡的癖好。因为二哥的指导,到如今,不拘一管箫,我都能呜呜的吹出声音来,虽然是不会怎样好,但二哥对我,可算送了一件好的要忘也无从忘的悲哀礼物了。在近来,人的身体不甚好,听到什么地方吹箫,就像很伤心伤心,固然身体不好把心情弄得过于脆薄,是容易感动的原因之一种,但,同时也是有了二哥过去的念头,经不着撩拨,才那么自由的让不快的情绪在心中滋长!我有时,还这样想:在这世界中,缺少了力,让事实自由来支配我们一切软弱得如同一块粑的人,死或不死,岂不是同类异样的一个大惨剧么?忽然会生出足以自吓的慈悲心,也许便是深深的触着了这惨剧的幕角原因吧。

想着二哥,我便心有悲戚,如同抓起过去的委屈从新来受的样子。二哥的脸相,竟像是模糊得同孩时每早上闭眼所见葵花黄光一样,执了意要它清楚一点就不能,但当不注意时,忽而明朗起来,也是常有的事。不必要碰时候我也容易估定的,便是二哥样子是颇美,各部分,尤其是鼻子,和到眉眼耳朵。或者,正因其是美,这印象便在我心上打下结实的桩来,使我无从忘怀吧。我对于这样的自疑,也缺少自护的气力,有一时,我是的确只有他的性情与模样的美好温良据在我心中,我始觉到人生颇为刻酷的。

这我得回头说一些我们相识的因缘。

民国七年,我出了故乡,随到一群约有一千五百的同乡伯伯叔叔哥子弟兄们,扛了刀刀枪枪,向外就食,大地方没有占到,于是我们把黔游击队放弃了的芷江的东乡几个大一点的村镇分头占领了。正因为是还有着所谓军民两长的清乡剿匪的委令,我们的同乡伯伯叔叔们,一到了砦里,在未来以前已有了命令,所传的保甲团总,把给养就接接连连送上来了。初到的四五天,我们便是在牛肉羊肉里过的生活,大吃大喝,甚至于有过颇多的忘了节制的弟兄们,为了不顾命的喝吃,得了颇久的病。不是为了大吃大喝,谁想离了有趣的家乡?吃以外我们一到像是还得了很多的钱。这钱立时就由团长伯伯为分配下来,按营按连,都很公平,照了职务等次,多少不等。营长叔叔是不是也拿?我可不知道了。团长伯伯的三百元,我是见到告示,说是全赏给普通弟兄们让大家瓜分的。我那时也只能怪我身个儿同年龄太小,用补充兵的名义,所以我第一次得来的钱,是三块七毛四。这只是比伙夫多七毛四分的一个数目而已。但也是我可喜的事。人家年长得多,身体又高又大,又曾打过仗,还比我这才入伍的孥孥多得块多钱哩。

三块多钱处分的情形,除了我请过一次棚内哥弟吃过一对鸭子外,我记不清楚了。

我们就是那么活下来,非常调谐,非常自然。

住处是杨家祠堂。这祠堂大得怕人。差不多有五百人住下,却还有许多空处。住了有一年,我是甚至于有好些地方还不敢一人去,不单是鬼,就是那种空洞寥阔,也是异样怕人的。不知是怎么意思,当真把队伍扯出去打匪虽是不必做的事,但是,却连我最怕的每日三操也像是团长伯伯可怜我们而免了。把一根索子,缠了布片,将索子从枪眼里穿过,用手轻轻的拖过去,这种擦枪的工作,自然是应得像消遣自己来做做,不过又不打靶,是这样镇日的擦,各人的枪筒的来复线,也会就是那么擦融吧。当真是把枪口擦大,又怎么办?不久,我们的擦枪工作于是也就停下来了。

不知是那一个副官做得好事,却要我们补充兵来学打拳。这真是比在大田坪叉了手去学走慢步还要坏的一件事情!在吹起床号之后就得爬起,十分钟以内又得到戏台下去集合,接着是站桩子,练八进八退,拳师傅且口口声声说最好是大家学“金鸡独立”(到如今我还不知道这金鸡独立,把一只脚高高举起,是有什么用处)。把金鸡独立学会时,于是与我一样大小的人每天无事就比起久来了。小聪明我还有一点,是以我总能把许多大的小的比败。师傅真是给了我们一种娱乐。因为起得早,到空旷处吸了颇多的干净空气,身体像是日益强壮了,手膊子成了方形,吃饭也不让人,在我过去的全生活中,要算那时为最康健与快乐了吧。

我们第四棚,是经副官分配下来,住在戏台下左边的。楼上是秘书处,又是军法处,他们的人数总有我们两倍多,但也像并没有许多事可以送那些师爷们去做,从书记处那边栏杆空处,就时常见到飞下那类用公文纸画上如同戏台边的木刻画的东西来,这可以见出大家正是同样的无聊。我还记得我曾拾了两张白纸颇为细致的画像,一为大战杨再兴,一为张翼德把守芦花荡,最动人的是张飞,胡子朝两边分开,凶神恶煞,但又不失其为天真。据一个弟兄说这是军法长画的,我于是小心又小心,用饭把来妥妥贴贴粘在我睡处的墙上了。住处虽无床,用新锯的还有香气的柏木板子铺成,上头再用干稻草垫上,一个人一床棉被,也不见得冷。大家睡时是脚并脚头靠头,睡下来还可以轻轻的谈笑话的,这笑话不使楼上人听到,而大家又可乐。到排长来察时,各人把被蒙了头,立时假装的鼾声这里那里就起了。排长其实是在外面已听了许久。可是虽然知道我们假装,也从不曾发过气。他果真是要骂人,到明天大家上后山去玩,不和他亲热,他就会找到不能受的寂寞了。说到排长也真好笑。因为年纪并不比我们大几多,还是三月间二师讲武堂毕的业,有两个兵士是他的叔叔辈,点名到我们这一排时,常受窘到脸红,真难为他!“四叔,我们钓鱼去呀!”这是一个笑话。因为排长对他的兵士曾这样又恭敬又可怜的邀约过,以后见到排长,一说到“四叔,我们……”排长就笑着走开了。

在放肆得像一匹小马一样的生活中,经过半年,我学会了泅水,学会了唱山歌,学会了嗾狗上山去撵野鸡,又学会了打野物的几样法术(这法术,因为没有机会来试,近来也就全忘了)。

有一天,像是九月十四样子,副官忽然督工人在我们住处近边建起一座棚栏来了。当那些大木枋子搬来时,大家还说是为我们做床,到后才知道是特为囚犯人的屋子的。不是为恐怕我们寂寞才来把临时监牢建筑到这里,真是没有什么理由。“把监牢来放在我们附近,这不是伯伯叔叔有意做得可笑的事么?”于是用话激了丁桂生,丁桂生,是营长的二少爷,也是我们的同班补充兵,还说:“去呀,到七叔那里去说!”

那小子,当真便走到军法长那里去抗议。不过,结果是因为犯人越来越多,而且所来的又多半是“肥猪”,于是在戏台旁筑监牢的理由就很充分的无从摇动了。

第二天,午时以前,监牢做成后,下午就有三个新来的客,不消说看管的责任就归了我们。逃脱是用不着担心的。这些人你让他逃也不敢。这原故是这类人并不是山上的大王或喽啰。他们的罪过只是因为家中有了钱而且太多。你不好好的为他们安置到一个四围是木柱子的屋子里,要钱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呵!果真是到了这屋子还想生什么野心逃走,那就请便吧,回头府上的房子同田地再得我们来收拾。把所有的钱捐一点儿出来,大家仍然是客客气气的吃酒拉炕。关于用力量逼迫到这类平时坏透了的士绅拿出钱来,是不是这例规还适用于另一个世界,我可不知,但在当时,我是觉得从良心上的批准,像这样来筹措我们的饷项,是顶合式而又聪明的办法了。

桂生回头时诉说他是这样的办的交涉:“七叔,怎么要牢?”“我七叔就说:牢是押犯人的!”“我又说:并没见一个犯人;犯人该杀的杀,该放的放,牢也是无用!”“七叔又说:那些不该杀又不能放的,我们把他押起来,他钱就屙马屎样的出来了。不然大家怎么有饷关呢?”“我就说:那么,牢可以放到别处去,我们并不是来看管犯人的。”“这些都是肥猪,平常同叔叔喝酒打牌,要你们少爷去看管也不是委屈你们——七叔又是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只好行个礼下来了。”“好,我们就做看犯人的牢头,也有趣。”这是听了桂生报告后大家说的。

有趣是有趣,但正当值日那时节,外面的热闹,可不能去看了。

第二天副官便为我们分配下来,每两人值日一天,五天后轮到各人一次。值日的人,夜间也只能同那派在一天的弟兄分到来瞌睡。不知道的,会以为是这样就会把我们苦了吧,其实是相反的。你不高兴值夜班,不拘是谁都愿意来相替。第一个高兴为人替到守夜的便是桂生,以前日子,他就每夜非说笑话到十二点不能合眼。值夜班后,他七叔又为我们立了一个新规例,凡是值夜的人得由副官处领取点心钱两毛:牺牲一个通宵,算一回什么事?有两个两毛钱合拢来是四毛,两毛钱去办烧鸡卤肉之类,一毛钱去打酒,剩一毛钱拿去大厨房向包伙食的陈大叔匀饭同猪油,后园里有的是不要钱买的萝卜和芫荽,打三更后,便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将起来,酒喝完了,架三块砖头来炒油炒饭,不是一件顶好玩的事情么?并且,到酒饭完了,想要去睡时,天也快要亮了。

我之所以学会喝酒,便是从此为始。

下面我说一段我们同我们的犯人的谈话:“胡子,你怎么还不出去?这里老人家住起来是太不合宜了!”“谷子卖不出钱,家中又没有现的——你给我个火吧。”

我给了他一根燃着的香,那犯人便吸起旱烟来了。

桂生又问:“你家钱多着咧,听军法长说每年是有万多担谷子上仓,怎么就莫有钱?”“卖不出钱!”“你家中地下必定埋得有窖,把银子窖了!”一个姓齐的说。“莫有,可以挖,试试看。”“那我们明天就要派人去挖看!”桂生和我同声的吓他。“可以,可以,……”

其实我们一些小孩子说要明天去挖,无论如何是不会成为事实的,但胡子土财主,说到可以可以时,全身就已打战了。这胡子在同我们谈话的三天以后,像是真怕军队会去挖他窖藏的样子,找到了保人,承认了应缴的五千块钱捐款,就大摇大摆拿了旱烟袋出去了。这胡子像是个坐牢的老手,极其懂得衙门中规矩似的,出去之后,又特送了我们弟兄一百块洋钱。我们没有敢要,到后他又送到军法长处去,说是感谢我们的照料,军法长仍然把钱发下来,各人八块,排长十六,伙夫四块,一百元是那么支配的,补充兵第二次的收入,便是当小禁子得来的八元!对于那胡子,所给我们的钱,这时想来,却对胡子还感到一点愤恨,在当时,因为他有着许多钱,我们全队正要饷,把他押起来,至少在我们十个年青小孩天真的眼光看起来,是一种又自然又合理的事,但胡子,却把我们待成了真的以靠犯人赏赐的禁子样子,且多少有一点儿见了我们对他不虐待眼见得就是为要钱的原故,这老东西真侮辱了我们了。守犯人是一件可以发财的差使,真不是我们那时所想到的事。并且我们在那时,发财两个字也不是能占据到心中,我们需要玩比需要钱还厉害。或者,正因其为我们缺少那种人生的发财的欲望与技术,所以司令官才把我们派去办理那样事情吧。

牢中一批批大富户渐渐变成小富户了,这于我们却无关。所拘的除了疯子吵吵闹闹会不让我们能睡觉以外,以后的是一个乞丐,我们也会仍能在同一情形下当着禁子吧。

不久,小富户由三个变成两个,两个而一个,过一日,那仅有的一个也认了罚款出去了。于是我们立时便忽然觉到寂寞起来。习惯了的值夜在牢已空了之后当然无从来继续,大的损失便是大家把吃油炒饭的权利失去了根据了。“来一个哟,来一个哟,”大家各自的在暗中来祈祷,盼望不拘是大富小富,只要来一个在木棚栏里住,油炒饭的利益就可以恢复。

可是犯人终不来,一直无聊无赖过了那阴雨的十月。

天气是看看冷下来了;大家每天去山上玩,随意便捡柴割草,多多少少每一人一天总带了一捆柴草回营盘。这一点我是全不内行的一个人。正因了不内行,就也落得了快活。别人所带回的是冬天可以烤火的松香或别的枯枝,我则总是扛了一大束山果,回营来分给凡是我相熟的人。有时折回的是花,则连司令那里,桂生家爹,同他七叔处,差遣棚杨伯伯,传达处,大厨房陈叔,一处一大把,得回许多使我高兴的奖语谢语,一个人夜里在被盖中温习享受。不过在我们刚能用别的事情把我们充禁子无从得的怅惘拭去时,新的犯人却来了。

我记到我是同一个姓胡的在一株大的楠木树上玩,桂生同另一个远远的走来,“呀”他大声嚷着,“来了,来了,我才看到押了五个往司令部去!”从楠木上溜下来就一同跑回去看。桂生家七叔正在审讯。“预备呀!”我是一见到那墙角三块为柴火熏黑的砖,就想起今晚上的油炒饭。

因为看审案是一件顶无趣味的事,于是,我们几个先回了营的人,便各坐在自己铺上等候犯人的下来。“今天是应轮到我!”大家都对于这有趣的勤务愿意来担负。

夜里是居然有了五个犯人。新的热闹,是给了我们如何的欢喜啊!我记得这夜是十个人全没有睡觉,玩了一个通宵,像庆祝既失的地盘重复夺还的样子,大家一杯又一杯的喝着,楼上桂生的七叔喊了又喊“大家是要睡”,在每一次楼上有了慈爱的温和的教训后,大家又即刻把声音抑下来。但谁都不能去睡!我们又相互轮到谈笑话,又挑对子两个人来练习打架。兴儿还不曾尽,天是就发白了,接着,祠堂门前卫兵棚的号兵,也在吹起床喇叭了。

五个犯人之中就有二哥在。到两天以后我们十个人便全同二哥要起好来了。知道是二哥之所以坐牢不是为捐款,是为了仇家的陷害,不久便可以昭雪,以后,便觉得二哥真是一个好人,而且这样的好人,是比桂生家七叔辈还要好。大致或者二哥之善于说话,也是其所以使我们同情的一种吧。他告我们是离此不到二十里的石门寨上人,有妈没有父亲。这仇家是从远祖上为了一个女人结起的,这女人就是二哥的祖母,因为是祖母在先原许了仇家,到后毁约时打了一趟堡子,两边死了许多子侄,仇就是那么结下,以后,那一边受了他们祖宗的遗训,总是不能忘记当年毁约的耻辱,二哥家父亲就有过两次被贼攀赃污盗,虽到后终得昭雪,昭雪后不久也就病死了。二哥这次入监,也已经是第二次,他说是第一次在黔军军法处只差一分一秒险见就被绑了哩。

问他:“那你怎不求军队或衙门伸冤反坐?”

他说:“仇家势力大,并且军队是这个去了那个来,也是枉然。”

又问他:“那就何不迁到县里去住?”

说是:“想也是那么想,可是所有田坡全是在乡里,又非自己照料不可。”“那你就只可听命于天了!”

他却轻轻的对我说:“除非是将来到军队里做事也像你们的样子。”

二哥是想到做一个兵来免除他那不可抵抗的随时可生的危险的。但二哥此时却还正是一个犯人。怎么有法子就可以来当兵?他说的话桂生也曾听到,桂生答应待他无事出狱后,就为他到其爹处去说情。

因为是同二哥相好,我们每夜的消夜总也为他留下一分。他只能喝一杯酒。他从木窟窿里伸出头来我们就喂他菜喂他酒,其实他手是可以自己拿的,但是这样办来,两边便都觉得有趣。像是不好意思多吃我们的样子,吃了几筷子,头便团鱼样缩进去了,“二哥,还多咧,不必客气吧,”于是又不客气的把头伸出来。在消夜过后,二哥就为我们说在乡下打野猪以及用药箭射老虎的一些事。有时不同他说话他仍然也是睡不下去,或者,想到家中的妈吧。在我们还没有同二哥很熟时,二哥的妈就来过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大乡下人,穿蓝色衣服,在窟窿边同二哥谈了一些话,抹着眼泪就去了。以后就没有再来,问二哥才知道那就是他妈,知道这边并无大危险,所以回家去照料山坡去了。他妈第二次来时,我们围拢去同她说话,才看出这妇人竟与二哥一个模样,都是鼻梁骨高得极其合式,眉毛微向上略飞,大脚大手,虽然是乡下人样子,却不粗卤。这次来时为二哥背了一背笼红薯,一大口袋板栗,二哥告她在此是全得几个副爷相看护,这一来却把老太太感动了。一个一个来作揖,又用母亲样的眼光来觑我们,且说自己把事做错了,早知道,应当要庄上人担一挑红薯来给大家夜里无事烧起吃。最后这老太太便强把特为她儿子带来的一袋栗子全给了我们,背起空背笼走了。其实是纵不把我们,二哥的东西,我们是仍然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让着来吃的。

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原故,每次要桂生去他七叔处打听二哥的案件,总说是还有所候,危险虽不有,也得察明才开释。既然是全无危险,二哥也像没有什么不愿意久住的道理了。我们可没有替别人想当到大家都去山上打雀儿时,一个人住在这棚栏子里是怎样寂寞。照我们几个人的意思,二哥就是那么住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若果真是二哥一日开释,回了家乡,我们的寂寞,真是一件不可受的寂寞呀!

有一天,不知姓齐的那猴子到什么地方抢来一个竹管子,这管子我们是在故乡时就见到过的。管子一共是七个眼,同箫样,不过大小只能同一枝夺金标羊毫笔相比。在故乡吃了晚饭后,大街上就常有那类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汉,腰带上插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东西,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管子来吹起,声音呜呜喇喇,比唢呐还要脆,价值大概是两个铜子一枚,可是学会吹的总得花上一些儿工夫。桂生见到那管子了,抢过来吹,却作怪不叫。我拿过来也一样的不服我管理。“我来,我来!”二哥听到外面吵着笑着,伸出头来见了说。“送二哥试来吹吹!”桂生又从我手里抢过去。

呵,棚栏里,忽然呜呜喇喇起来了。大家都没有能说话。各人把口张得许多大,静静的来听。不一会,楼上也知道了,一个胡子书记官从栏干上用竹篾编好黄连纸糊就的窗口上露出个头来,大声问是谁吹这样动人的东西!大家争着告他是犯人。二哥听到有人问,却悄悄的把管子递出来了。桂生接过拿上楼去给那胡子看,下来时高兴的说七叔告二哥再吹几个曲子吧。二哥是仍然吹起来。变了许多花样。竟像比大街上那卖管子的苗老庚还吹得动人。楼上的师爷同楼下的副爷,就呆子样听二哥吹了一个下午。

到明天,又借得一枝箫来要二哥试吹,还是一样的好听。待到大家听饱了以后,就勒着要二哥为指点,大家争到来学习,不过,学到两三天,又觉到厌烦放下了。可是我因此就知道了吹箫的诀窍,不拘一枝什么箫,到我手上时,我总有法子使它出声了。这全是得二哥传的法。二哥还告我们他家中是各样乐器都有的;琵琶,筝,箫,笛子,只缺少一个笙,在乡中,笙是见也无从见到的,但他预备将来托下常德卖油的人去带,说是慢慢的自己来照到书去学。

音乐的天禀,在二哥,真是异样的。各样的乐器,他说都是从人家办红白喜事学来的。一个屈折颇多的新曲,听一遍至两遍也总可熟习,再自己练习一会,吹出来便翻了许多更动人的声音了。单凭了耳朵,长的复杂的曲子也学会了许多。自己且会用管子吹高腔,摹仿人的哼着的调子。又可以摹仿喇叭。关于军歌也是异常熟习。本来一个管子最多总不会吹出二十个高低音符的,但二哥却像能把这些三个或四个音揉碎捏成一个比原来的更壮大,又像把一个音分成两个也颇自然的。

像是有了规则的样子,虽然上头也同我们一样的明知二哥的案子全是被了别的贼匪所诬赖,仇家买合的匪是把头砍下了,但平安无事的二哥,仍然还得花上一百元名为乐捐的罚款,才能出门。真是无聊呵,像才嫁了女的家中,当二哥出去以后!

二哥是在吃了早饭时候出去,到夜里,又特意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剃了一回发,来到我们棚里看我们的。不过这时我却出了门。二哥便同桂生谈笑了一阵,桂生为他打了半斤酒,买来一些卤牛肉,说是“还刚被一个人扯到喝了一顿呢”,但也勉强同桂生喝了一小茶盅酒。他又要桂生为他去试问问营里,若是不为什么资格所限的话,是愿意自己出钱买一枝枪来同我们做补充兵的。桂生同其他几个是同声说果若是二哥能来到营里,班长的位置是非二哥来做不可的。我们正少一个班长哩。到我回营时,二哥却已返到一个亲戚家去了。

因为是记到二哥说的明日便当返石门寨去看看妈,过几天稍稍把家事清理一下就又返身来候信,所以虽然是一对着棚栏便念着像嫁去的二哥,但总料想第二次见到二哥时,我们便要更其放肆的来一同喝酒说笑了。我是因了二哥允许我的一枝箫,便更觉念念,恐怕是二哥来了后一时不能入营,就时时刻刻催到桂生到他爹处去撒赖,桂生七叔是也知道二哥的为人的,经他帮到一说,事情便是这样妥贴了。只等二哥从石门寨回来,枪不必自己买,桂生家七叔就做了保人补上一个名字。

至少是当时的我,异样的在一种又欢欣又不安的期待中待着二哥的!我知道时间是快要下雪了。一到雪后,我们就可以去试行二哥所告我们的那种法术,用鸟枪灌了细豆子去打班鸠,桂生的爹处那两匹狗,也将同我们一样高兴,由二哥领队,大家去追赶那雪里的黄山羊!若是追赶的是野猪,我们爬到大树上去,看二哥用耳巴子宽的矛子去刺野猪,那又是如何动人的一幕戏同一张画!

一天,两天,……二哥终于不见来,到第四天桂生从他七叔处得来一个坏消息,二哥的妈在二哥出牢第三天,就有一个禀,说是儿子正预备着一切要来当个兵,夜里几个脸上抹了烟子的人,把儿子从家中拖出去跑了……第二个禀贴便是说已在坳上为人发现了儿子的死掉了的尸,头和手脚却已被人用刀解了下来束成在一处,挂在一株桐子树上,显然是仇杀,只要求为儿子伸冤。桂生说完,大家全哭了。若是二哥还是坐在监牢里,总不至于这样吧。这不消说是仇家见到二哥这次又没有为军队认做匪,自己的陷害不成功,眼看到二哥是仍然平平安安回到家里来;并且二哥行将来营里当兵的消息,总又是那位爽直的老太太透露了出去,所以仇家就出了这样一个毒计策,买人把二哥割了。

……箫是不必学了!我们那一棚的班长也只好让他那样缺着下去了!桂生呵,要你爹把那两匹狗打了吃掉吧!没有二哥,山羊是赶不成了!

桂生听着我的伤心的话语,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爬到凳子上头去,把墙头上悬着那一大捆带壳的细绿豆,取下来掷到地上后,用脚蹂的满地是豆子。“要这东西是有什么用处?将来谁再打班鸠就是狗养的!……”

这夜对着空的监牢,我们才感到以前未曾经过的大的空虚。同样的心情,就是二姊死了让尸身塞到棺木以后,眼见得为几个肮脏伕子抬去后,那样的欲哭不能的到堂屋里去烧夜香时候!

在快要过年了的那几天,我们是正用着生的棕布包了脚,在那没膝的厚雪里走动开差到麻阳县去的。在路上,见着那白的雪上山狸子的一串脚踪迹,经我悄悄的指点给桂生,不久是大家也都见到了。大家都会意。因为这样小小的印子,引起了我们对二哥的怀念,又无一个人敢提出关于二哥的话语,觉得都很惨戚。山狸子的脚迹是在雪消后就会失去的,二哥却在我们十个人心上,留下一个不容易为时间拭去的深的影子了。

到近来,使我想起死的朋友们而辄觉惘然的,是已有了差不多近十个。二哥算是我最初一个好朋友。还是能吃能喝活着的当年那九个副爷们,虽然是活的方法同趣味也许比往日要长进了许多,像桂生同小齐是在前年见着时就已经穿了上尉制服的,不过,我们的当年那种天真的稚气,却如同二哥一样早已死去成灰了。想大家再一同来酒呀肉呀你一杯我一筷的不客气的兄弟样吃喝,是一件比做皇帝还要难的事。就是真实的过去,也成了梦幻似的传奇似的事情,在此时要去当兵的年青人,谅亦无从去找到那同样浪漫的不羁的生活教训了。死不甘心生又不能的吉弟,在无可奈何中往东北陆军第二旅当兵去了。送他去时,见到他眼泪婆娑的一个人进那二旅司令部,回头在车子上,我想到我在比他还幼小的年龄出门入伍的情形,又想到不期望在我如今居然却来改了业,而改业后仍然还不能忘情于过去,心里忽然酸楚起来,泪便堕在大褂前幅上面了。吉弟呵,勇敢一点吧。这里的军中不比家庭,官佐上司不是父母,同队弟兄也与我们朋友是异样,这一次我希望是我最后见到你的小孩子的眼泪,以后你就能把眼泪收拾起来,学做一个大人!我是像你这样十七岁的年纪时,便已管理十个比我还大的人,充班长每日训练别人了。你当随时小心又小心,莫让人拿你来做整理军纪的证明。凡事都得耐烦去做,忍了痛对你生活去努力。你应当用力量固执着你的希望向前去奋斗,到力尽气竭为止。你当认清你生活周围的敌人:时时想打仗的军阀?不是的!穿红绿衣裳用颜料修饰眼眉的女人么?不是的!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下养成的一切权威,就是你的敌人!在两样的命运下,我是希望你没有为枪呀炮呀打死,徼倖能活下找得出对于这世界施以一种酷刻的报复的。在生活的侮辱下糟踏,与其每天每天去尽了全力与柴米油盐来打仗,结果胜负还是未可知,不如走这士大夫所不齿的一条路,还是于你我都适宜。一切的站到幸运上的人,周围的事实是已把他们思想铸定成为了那样懦怯与自私,他们那能知道一个年青的人在正好接受智慧的时候为生活压下而继续死去是普遍的事实?他们那能知道他以外的还有生活的苦战?那类口诵着陈旧的格言说是“好男不当兵”的圆脸凸肚绅士们,我是常常的梦到我正穿起灰衣在大街上见一个就是一个耳刮的。这可笑的梦我竟常常要做。呵,小的弟弟,那类绅士的教训,若是在你心中居然生了足以使你自惭的坏影响,真是不应该!目下的,在此几个穷苦朋友们,还梦着呓语着,要在艺术上建设什么,找寻什么,在追求中却为了饥饿而僵仆,让冬的寒风在头上代表人类做冷峭的狞笑,这样的结果一无所得,包着苦恼死去的朋友们,这里那里全是,从这种悲剧的继续中,已给了我们颇大的真而善的教训了,当兵,便是我们这类人从梦中找不到满足复仇的一条大路!虽然这并不是一条平坦的路,但比之于类乎“秀才造反”的途径,已是异样的清楚了。吉弟,好好的对着新的生活努力吧。你好好的学一个大人,不要时时眼泪婆娑,不要如我六弟那样莽,我同你村哥也就可以放心了。我们是在同一命运下竭着力量来同生活抗拒的人,看了为可怕的时间所捏碎我们的天真与青春,真是只有抚着脸儿来痛哭,但是,向渺茫的那一点儿光明去看吧。过去的是已经成为过去了。好好的运用着未来也不为迟!得你来信,说是除了带皮帽子大家骤然相对时要不禁微笑外一切都还好过,你会不知道我在接到你这信以后是怎样在喜悦与惆怅中眷念着我过去的自己!恐怕你仍然免不了初离开我们的寂寞,我才来写这一篇我的入伍生活,愿你有好的朋友,也能如我当时,只是不要到了我这样年纪时,却来改了业,写当年的一切给你小的朋友看!

* 本篇发表于1927年1月1日《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署名沈从文。

山鬼

毛弟同万万放牛放到白石冈,牛到冈下头吃水,他们顾自上到山腰采莓吃。“毛弟哎,毛弟哎!”“毛弟哎,毛弟哎!”左边也有人在喊。“毛弟哎,毛弟哎!”右边也有人在喊。

因为四围远处全是高的山,喊一声时有半天回声。毛弟在另一处拖长嗓子叫起万万时,所能听的就只是一串万字了。

山腰里刺莓多得不奈何。两人一旁唱歌一旁吃,肚子全为刺莓塞满了。莓是这里那里还是有。谁都不愿意放松。各人又把桐木叶子折成兜,来装吃不完的红刺莓,一时兜里又满了。到后就专拣大的熟透了的才算数,先摘来的不全熟的全给扔去了。

一起下到冈脚溪边草坪时,各人把莓向地下一放。毛弟扑到万万身上来,经万万一个蹩脚就放倒到草坪上面了。虽然跌,毛弟手可不放松,还是死紧搂到万万的颈子,万万也随到倒下,两人就在草上滚。“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输了。”

毛弟最后告了饶,但是万万可不成,他要喂一泡口水给毛弟,警告他下次。毛弟一面偏头躲,一面讲好话:“万万,你让我一点,当真是这样,我要发气了!”

发气那是不怕的,哭也不算事。万万口水终于唾出了。毛弟抽出一只手一挡,手背便为自己救了驾。

万万起身后,看到毛弟笑。毛弟把手上的唾向万万洒去,万万逃走了。

万万的水牯跑到别人麦田里去吃嫩苗穗,毛弟爬起替他去赶牛。“万万,你老子又撺到杨家田里吃麦了!”

远远的,万万正在爬上一株树,“有我牛的孙子帮到赶,我不怕的。——毛弟哎,让它吃吧,莫理它!”“你莫理它,乡约见到不去告你家妈么?”

毛弟走拢去,一条子就把万万的牛赶走了。“昨天我到老虎峒脚边,听到你家癫子在唱歌。”万万说,说了吹哨子。“当真么?”“扯谎是你的野崽!”“你喊他吗?”“我喊他!”万万说,万万记起昨天的情形,打了一个颤,“你家癫子差点一岩把我打死了!我到老虎峒那边碾坝上去问我大叔要老糠,听到岩鹰叫,抬头看,知道那壁上又有岩鹰在孵崽了,爬上山去看。肏他娘,到处寻窠都是空!我想这杂种,或者在峒里积起窠来了,我就爬上峒边那条小路去。……”“跌死你这野狗子!”“我不说了,你打岔!”

万万当真不说了。但是毛弟想到他癫子哥哥的消息,立时又为万万服了礼。

万万在草坪上打了一个飞跟头,就势只一滚,滚到毛弟的身边,扯着毛弟一只腿。“莫闹,我也不闹了,你说吧。我妈搔急咧,问了多人都说不曾见癫子。这四天五天都不见他回家来,怕是跑到别村子去了。”“不,”万万说,“我就上到峒里去,还不到头门,只在那堆石头下,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又很熟。我就听。那声音是谁?我想这人我必定认识,但说话总是两个人,为什么只是一个口音?听到说:‘你不吃么?你不吃么?吃一点是好的。刚才烧好的山薯,吃一点儿吧。我喂你,我用口哺你。’就停了一会儿。不久又做声了。是在唱,唱:‘娇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写在白纸上,你看合色不合色?’还打哈哈,肏妈好快活!我听到笑,我想起你癫子笑声了。”

毛弟问:“就是我哥吗?”“不是癫子是秦良玉?哈,我断定是你家癫子,躲在峒里住,不知另外还有谁,我就大声喊,且飞快跑上峒口去。我说癫子大哥唉,癫子大哥唉,你躲在这里我可知道了!你说他是怎么样?你家癫子这时真癫了,见我一到峒门边,蓬起个头瓜,赤了个膊子,走出来,就伸手抓我的顶毛。我见他眼睛眉毛都变了样子,吓得往后退。他说狗杂种,你快走,不然老子一岩打死你。身子一蹲就——我明白是搬大块石头了,就一口气跑下来。癫子吓得我真要死。我也不敢再回头。”

显然是,毛弟家癫子大哥几日来就住在峒中。但是同谁在一块?难道另外还有一个癫子吗?若是那另外一人并不癫,他是不敢也不会同到一个癫子住在一块的。“万万你不是扯谎吧?”“我扯谎就是你儿子。我赌咒,你不信,我也不定要你信。明儿早上我们到那里去放牛,我们可上峒去看。”“好的,就是明天吧。”

万万爬到牛背上去翻天睡,一路唱着山歌走去了。

毛弟顾自仍然骑了牛,到老虎峒的黑白相间颜色石壁下。这里有条溪,夹溪是两片墙样的石壁,一刀切,壁上全是一些老的黄杨树,当八月时节,就有一些专砍黄杨木的人,扛了一二十丈长的竹梯子,腰身盘着一卷绳,爬上崖去或是从崖顶垂下,到崖腰砍树,斧头声音它它它它满谷都是它,老半天,便听到喇喇喇的如同崩了一山角,那是一段黄杨连枝带叶跌到谷里溪中了。接着不久又是它它它它的声响。看牛看到这里顶招殃。但不是八月,没有伐木人,这里可凉快极了。沿这溪上溯,可以到万万所说那碾房,碾房是一座安置在谷的尽头的坎上的老土屋,前面一个石头坝,坝上有闸门,闸一开,坝上的积水就冲动屋前木水车,屋中碾石也就随着转动了。碾房放水时,溪里的水就要凶一点,每天碾子放水是三次,是以住在沿溪下边的人忘了时间就去看溪里的水。

毛弟到了老虎峒的石壁下,让牛到溪去吃水。先没有上去,峒是在壁的半腰,上去只一条小路,他在下面叫:“大哥!大哥!”“大哥呀!大哥呀!”

像打锣一样,声音朗朗异常高,只有一些比自己声音来得更宏壮一点的回声,别的却没有。万万适间说的那岩鹰,昨天是在空中盘,此时仍然是在盘。在喊声回声余音歇憩后,就听到一只啄木鸟在落落落落敲梆梆。“大哥呀!癫子大哥呀!”

有什么像在答应了,然而仍是回声学着毛弟声音的答应!毛弟在最后,又单喊“癫子”,喊了十来声。或者癫子睡着了。一些小的山雀全为这声音惊起,空中的鹰也像为了毛弟喊声吓怕了,盘得更高了。若说是睡可难令人相信的。“他是知道我在喊他故意不作声。”毛弟想。

毛弟就慢慢从那小路走。一直走到万万说的那一堆乱石头处时,不动了。他就听。听听是不是有什么人声音。好久好久全是安静的,的确是有岩鹰儿子在咦咦的叫,但是在对面高的石壁上。又听到一个啄木鸟的擂梆梆,这一来,更像冷静得有点怕人了。

毛弟心想或者上面出了什么事。或者癫子简直是死了。心里在划算,不知上去还是不上去。也许癫子就是在峒里为另一个癫子杀死了。也许癫子自己杀死了。……“还是要上去看看”,他心想,还是要看看,清天白日鬼总不会出现的。

爬到峒口了,先伸头进去,这峒是透光,干爽,毛弟原先看牛时就是常到的。不过此时心就有点怯。到一眼望尽峒中一切时,胆子复原了。里面只是一些干稻草,不见人影子。“大哥,大哥”,他轻轻的喊,没有人,自然没有应。

峒内有人住过最近才走那是无疑的。用来做床的稻草,和一个水罐,罐内大半罐的新鲜冷溪水,还有一个角落那些红薯根,以及一些撒得满地是虽萎谢尚未全枯的野月季花瓣,这些不仅证明是有人住过,毛弟从那罐子的式样认出这是自己家中的东西,且地上的花也是一个证,不消说,癫子是在这峒内做了几天客无疑了。“为什么又走了去?”

毛弟总想不出这奥妙。或者是,因为昨天已为万万知道恐怕万万告给家里人来找,就又走了吗?或者是,被另外那个人邀到别的山峒里去了吗?或者是,妖精吃了吗?

峒内不到四丈宽,毛弟一个人,终于越想越心怯起来,想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好离开了峒中,提了那个水罐子赶快走下石壁骑牛转家中。二“娘娘,今天有人见到癫子大哥了!”毛弟在进院子以前见了他妈在坪坝里喂鸡,就在牛背上头嚷。

娘是低了头,正把脚踢那大花公鸡,“援助弱小民族”啄食糠拌饭的。

听到毛弟的声音,娘把头一抬,走过去,“谁见到癫子?”

那匹鸡,见到毛弟妈一走,就又抢拢来,余下的鸡便散开。毛弟义愤心顿起,跳下牛背让牛顾自进栏去,也不即答娘的话,跑过去,就拿手上那个水罐子一摆,鸡只略退让,还是顽皮独自低头啄吃独行食。“来,老子一脚踢死你这扁毛畜生!”

鸡似乎知趣,就走开了。“毛弟你说是谁见你癫子大哥?”“是万万。”毛弟还怕娘又想到前村那个大万万,又补上一句,“是寨西那个小万万。”

为了省得叙述起见,毛弟把从峒里拿回的那水罐子,展览于娘的跟前。娘拿到手上,反复看,是家中的东西无疑了。“这是你哥给万万的吗?”“不。娘,你看看,这是不是家中的?”“一点不会错。你瞧这用银藤缠好的提把,是我缠的!”“我说这是像我们家的。是今天,万万同我放牛放到白石冈,万万同我说,他说昨天他到碾坝上叔叔处去取老糖,打从老虎峒下过,因为找岩鹰,无意上到峒口去,听到有人在峒里说笑,再听听,是癫子,一会看到癫子了,癫子不知何故发了气,不准他上去,且搬石块子,说是要把他打死,我听到,我刚才就赶去爬到峒里去,人是不见了,就是这个罐,同到一些草,一些红薯皮。”

娘只向空中作揖感谢这消息,证明癫子是有了着落,且还平安清吉在境内。

毛弟末尾说,“我断定他是这几天全在那里住,才走不久的。”

这自然是不会错,罐子同做卧具的干草,已经给证明,何况昨天万万还是明明见到癫子呢?

毛弟的娘这时一句话不说,我们暂时莫理这老人,是好的。且说毛弟家的鸡。那只花公鸡,乘到毛弟回头同妈讲话时,又大大方方跑到那个废碌碡旁浅盆子边把其他的鸡群吓走了。它为了自夸胜利还咯咯的叫,意在诱引可以共产的女性同志近身来。这种声音是极有效的,不一会,就有几只母鸡也在盆边低头啄食了。

没有空,毛弟是在同娘说话抱不平就不能打了,但是见娘在作揖,毛弟回了头。咤喝一声“好混账东西!”奔过去,脚还不着身,花鸡就逃了。那不成,逃也是不成,还要追,鸡是飞上草积上去了,毛弟爬草积。其余的鸡也顾不得看毛弟同花鸡作战了,一齐就奔集到盆边来聚餐。

要说出毛弟的妈是怎样的欢喜,是不可能的事情。太难了,尤其是毛弟的妈这种人,就是用颜色的笔来画,也画不出的。这老娘子为了癫子的下落,如同吃了端节羊角粽,久久不消化一样;这类乎粽子的东西,横在心上是五天。如今的消息,却是一剂午时茶,一服下,心上东西就消融掉了。

一个人,一点事不知,平白无故出门那么久,身上又不带有钱,性格又是那么疯疯癫癫像代宝(代宝是著名的疯汉),万一是头脑发了迷,凭癫劲,一直走向那自己亦莫明其妙的辽远地方走去,是一件可能的事情!或者,到山上去睡,给野狗豹子拖了也说不定!或者,夜里随意走,无心掉下一个地窟窿里去,也是免不了的危险!癫子自从癫了后,悄悄出门本来是常有的事。为了看桃花,走一整天路;为了看木人头戏到别的村子住的夜:这是过去的行为。但一天,或两天,自然就又平安无事归了家,是一定。因有了先例,毛弟的妈对于癫子的行动,是并不怎样不放心,不过,四天呢?五天呢?——若是今天还不得消息,以后呢?在所能想到的意外祸事是至少有一件已落在癫子头上了。倘若是命运菩萨当真是要那么办,作弄人,毛弟的妈心上那块积痞就只有变成眼泪慢慢流尽的一个方法了。

在峒里,老虎峒,离此不过四里路而已,只像在眼前,远也只像在对门山上,毛弟的妈释然了。毛弟爬上草积去追鸡,毛弟的妈便用手摩挲那个水罐子。

毛弟擒着了鸡了,鸡懂事,知道故意咖呵咖呵拖长喉咙喊救命。“毛毛,放了它吧。”

妈是昂头视,见到毛弟得意扬扬的,一只手抓鸡翅膊,一只手捏鸡喉咙,鸡在毛弟刑罚下,叫也叫不出声了。“不要捏死它,可以放得了!”

听妈的话开释了那鸡,但是用力向地上一掼,这花鸡,多灵便,在落地以前,还懂得怎样可以免得回头骨头疼,就展开翅子,半跌半飞落到毛弟的妈身背后。其他的鸡见到这恶霸,已受过苦了,怕报仇,见到它来就又躲到一边瞧去了。

毛弟想跳下草积,娘见了,不准。“慢慢下,慢慢下,你又不会飞,莫让那鸡见你跌伤脚来笑你吧。”

毛弟变方法,就势溜下来。“你是不是见到你哥?”“我告你不的。万万可是真见到。”“怕莫是你哥见你来才躲藏!”“不一定。我明天一早再去看,若是还在那里想来就可找到了。”

毛弟的妈想到什么事,不做声。毛弟见娘不说话,就又过去追那一只恶霸鸡。鸡怕毛弟到极点,若是会说话,可断定它愿意喊毛弟做祖宗。鸡这时又见毛弟追过来,尽力举翅飞,飞上大门楼屋了。毛弟无法对付了,就进身到灶房去。

毛弟的妈跟到后面来,笑笑的,走向烧火处。

这是毛弟家中一个顶有趣味的地方。一切按照习惯的铺排,都完全。这间屋,有灶,有桶,有缸子,及一切木陶器皿,为毛弟的妈将这些动用东西处理得井井有条,真有说不出的风味在。一个三眼灶位置在当中略偏左一点,一面靠着墙,墙边一个很大砖烟囱。灶旁边,放有两个大水缸,三个空木桶,一个柜,一个悬橱。墙壁上,就是那为历年烧柴烧草从灶口逸出的烟子薰得漆黑的墙上,悬挂各式各样的铁铲,以及木棒槌,木杈子。屋顶梁柱上,椽皮上,垂着十来条烟尘带子像死蛇。还有木钩子,——从那梁上用葛藤捆好垂下的粗大木钩子,都上了年纪,已不露木纹,色全黑,已经分不出是树茶是柚子木了(这些钩子是专为冬天挂腊肉同干野猪肉山羊肉一类东西的,到如今,却只用来挂辣子篮了)。还有猪食桶,是在门外边,虽然不算灶房以内的陈设,可是常常总从那桶内,发挥一些糟味儿到灶房来。还有天窗,在房屋顶上,大小同一个量谷斛一样,一到下午就有一方块太阳从那里进到灶房来,慢慢的移动,先是伏在一个木桶上,接着就过水缸上,接着就下地,一到冬天,还可以到灶口那烧火凳上停留一会儿。这地方,是毛弟的游艺室,又是各样的收藏库,一些权利,一些家产(是说毛弟个儿的家产,如像蛐蛐,钓竿,陀螺之类),全都在此。又可以说这里原是毛弟一个工作室,凡是应得背了妈做的东西,拿到这来做,就不会挨骂。并且刀凿全在此,要用烧红的火箸在玩具上烫一个眼也以此处为方便。到冬天,坐在灶边烧火烤脚另外吃烧栗子自然是便利,夏天则到那张老的大的矮脚烧火凳上睡觉又怎样凉快!还有,到灶上去捕灶马,或者看灶马散步——

总之,灶房对于毛弟是太重要了,毛弟到外面放牛,倘若说是那算受自然教育,则灶房于毛弟,便可以算是家庭教育的课室了。

我且说这时的毛弟。锅内原是蒸有一锅薯,熟透了,毛弟进了灶房就到锅边去,甩起锅盖看。毛弟的妈正于此时在灶腹内塞进一把草,用火箸一搅,草燃了,一些烟,不即打烟囱出去,便从灶口冒出来。“娘,不用火,全好了。”

娘是不做声。她是知道锅内的薯已不用加火,便已熟了的。她想别一事。在癫子失踪几日来,这老娘子为了癫子的平安,曾在傩神面许了一匹猪,约在年底了愿心;又许土地夫妇一只鸡,如今是应当杀鸡供土地的时候了。“娘,不要再热了,冷也成。”

毛弟还以为妈是恐怕薯冷要加火。“毛毛你且把薯装到钵里去,让我热一锅开水。我们今天不吃饭。剩下现饭全已喂鸡了。我们就吃薯。吃了薯,水好了,我要杀一只鸡谢土地。”“好,我先去捉鸡。”那花鸡,专横的样子,在毛弟眼前浮起来。毛弟听到娘说要杀一只鸡,想到一个处置那恶霸的方法了。“不,你慢点。先把薯铲到钵里,等热水,水开了,再捉去,就杀那花鸡。”

妈也赞成处置那花鸡使毛弟高兴。真所谓“强梁者不得其死”。又应了“众人所指无病而死”那句话。花鸡遭殃是一定了。这时的花鸡,也许就在眼跳心惊吧。

妈吩咐,用铲将薯铲到钵里去。就是那么办,毛弟便动手。薯这时,已不很热了,一些汁,已成糖,锅子上已起了一层糖锅巴。薯装满一钵,还有剩,剩下的,就把毛弟肚子装。娘笑了,要慢装一点,免服急了不消化。三

毛弟的妈就是我们常常夸奖那类可爱的乡下伯妈样子的,会用藠头作酸菜,会做豆腐乳,会做江米酒,会捏粑——此外还会做许多吃货,做得又干净,又好吃。天生着爱洁净的好习惯,使人见了不讨厌。身子不过高,瘦瘦的。脸是保有为干净空气同不饶人的日光所炙成的健康红色的。年四十五岁,照规矩,头上的发就有一些花的白的了。装束呢,按照湖南西部乡下小地主的主妇章法,头上不拘何时都搭一块花格子布帕。衣裳材料冬天是棉夏天是山葛同苎麻,颜色冬天用蓝青,夏天则白的,——这衣服,又全是家机织成,虽然粗,却结实。袖子是十九卷到肘以上,那一双能推磨的强健的手腕,便因了裸露在外同脸是一个颜色。是的,这老娘子生有一对能作工的手,手以外,还有一双翻山越岭的大脚,也是可贵的!人虽近中年,却无城里人的中年妇人的毛病,不病,不疼,身体纵有小小不适时,吃一点姜汤,内加上点胡椒末,加上点红糖,乘热吃下蒙头睡半天,也就全好了。腰是硬朗的,这从到井坎去担水可以知道的。说话时,声音略急促,但这无妨于一个家长的尊严。脸庞上,就是我说的那红红的瘦瘦的脸庞上,虽不像那类在梨林场上一带开饭店的内掌柜那么永远有笑涡存在,不过不拘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见了这妇人,总都很满意,凡是天上的神给了中国南部接近苗乡一带乡下妇人的美德,毛弟的妈照例也得了全份。譬如像强健,像耐劳,像俭省治家对外复大方,在这个人身上全可以发现,他如说话的天才,也并不缺少。我说的“全份”,真是得了全份了。

自从毛弟的爹因了某年的时疫,死到田里后,这妇人,还只三十又五岁,即便承担了命运为派定一个寡妇应有的担子,好好的埋葬了丈夫,到庙中念了一些经,从眼里流了一些泪,带了三年孝,才把堂屋中丈夫的灵座用火焚化了。毛弟的爹死了后,做了一家之主的她接手过来管理着一切:照料到田地,照料到儿子,照料到栏里的牛,照料到菜猪和生卵的一群鸡。许多事,比起她丈夫在生时节勤快得多了。对于自己几亩田,这老娘子都不把他放空,督着长工好好的耕种,天旱雨打不在意。期先预备着了款,按时缴纳衙门的粮赋。每月终,又照例到保董处去缴纳地方团防捐。春夏秋冬各以其时承受一点小忧愁,同时承受一些小欢喜,又随便在各样忧喜事上流一些眼泪。一年将告结束时,就请一个苗巫师来到家里穿起绣花衣裳打锣打鼓还愿为全家祝福。——就这样,到如今,快是十年了。一切是依然一样,而自己,也并不曾老许多。

十年来,一切事情是一样,这是说,毛弟的妈所有的工作,是一个样子,一点都不变。然而一切物,一切人,已全异——纵不全,变得不同的终是太多了。毛弟便是变得顶不相同的一个人。当时毛弟做孝子那年,毛弟还只是两岁,戴纸冠,就不知道戴的为那一个人,到如今,加上是十年,已成半大孩子了。毛弟家癫子,当时亦只不过十二岁,并不痴,伶精的如同此时毛弟一模样,终日快快活活的放牛,耕田插秧时候还能帮点忙,割穗时候能给长工送午饭,会用细篾织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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