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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1 22: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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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泽·萨拉马戈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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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纪事(比肩《百年孤独》的传世杰作,中国读者企盼20年!一个飞天的奇想,一段热烈的奇情,一场魔幻时代的奇遇)

修道院纪事(比肩《百年孤独》的传世杰作,中国读者企盼20年!一个飞天的奇想,一段热烈的奇情,一场魔幻时代的奇遇)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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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比肩《百年孤独》的传世杰作,中国读者企盼20年!一个飞天的奇想,一段热烈的奇情,一场魔幻时代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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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作者:若泽·萨拉马戈排版:燕子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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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本书由壹页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有个人正朝绞刑架走去。另一个人看到了,对他说:某某先生,真是岂有此理,你就这样去死呀?即将受绞刑的人回答说:不是我自己去,是他们叫我去的。——曼努埃尔·维略神父

当我断言现实—这个漂浮不定的概念—对于存在的尽可能准确的了解,是我们与超越现实的事物的接触点以及通向那些事物的道路,我知道我陷入了无从解释的境地。——玛格丽特·尤瑟纳尔2

同样地,我们也有许多奇迹。谈论正在准备之中的这一奇迹为时尚早,其实也算不上多大的奇迹,只不过是神的恩惠,神怜悯而仁慈地屈尊看一眼一个不生育的肚子,必定让它在适当时刻生下王子,不过,现在正是提及一些确有其事的奇迹的时候,由于它们都来自方济各修会热诚的乞求,所以国王的许愿大有希望。

请看一看圣母领报修道院的米格尔修士之死这桩著名案件吧。他是方济各第三修会的成员,被选为教省干事,应当顺便但又并非毫无目的地说一句,他的当选在圣马利亚·马达莱娜教区信徒中掀起了一场针对该修会和他本人的硝烟弥漫的战争,这必定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嫉妒,而妒意如此强烈,以至于米格尔修士去世时诉讼仍在进行,若不是后来这场官司由于他的死亡而宣告结束,那么判决,上诉,最高法院合议庭审判,乃至无休无止的抗诉会,不知何时才能做出最后裁决。当然修士不是因心力交瘁而死,而是死于疾病,死于伤寒或斑疹伤寒,或者某种其他无名高烧,当时城内饮用水水源缺乏,加利西亚人毫不犹豫地用马槽里的水灌满水桶,于是因为这种病丧生的极为普遍,教省干事们也这样走进枉死城。但是,圣母领报院的米格尔修士太善良了,即使在死后还以德报怨,如果说他生前多有善举,那么死后仍然创造奇迹,第一件就是揭穿那些担心尸体会很快腐烂,主张草草丧葬的医生们的无稽之谈,他的遗体不仅没有腐烂,反而在整整三天的时间里令其所停放的耶稣圣母教堂充盈着最柔和的香气,他的遗体也没有僵硬,恰恰相反,其四肢还像活着时一样柔韧,可被轻轻挪动。

其他的奇迹虽然次要但也不同寻常,名闻遐迩,广为谈论,致使全城居民前往观看并加以利用,因为得到确信在该教堂内盲人能够复明,跛子能够走路,由于人流巨大拥挤不堪,在教堂前的台阶上争相进去者有的以老拳或匕首相向,一些人当场丧命,之后却没有奇迹眷顾,死而复生。或许奇迹原本可以出现的,前提是惊魂未定的人们不曾在三天后偷偷运走并且偷偷掩埋了修士的遗体。哑巴和跛子们失去了治愈的指望,除非再有一位神佑圣徒降临,于是又在同一地点怀着获治的信念绝望地厮打起来,如果跛子们的手尚有余暇的话,并且高声呼喊着乞求众神,一直闹到神父们走出来为人群祝福,后来见没有更好的办法,双方才心满意足地散去。

但是,我们应当毫不羞耻地承认,这里是窃贼们的土地,眼睛看到什么,手就窃取什么,虽说有如此多的信众,但信仰并非总能得到回报,人们在抢劫教堂时表现出的厚颜无耻和心毒手狠更加厉害,去年在吉马良斯的另一座方济各会教堂发生的正是这种情况,圣方济各生前视巨额财富如粪土,永生之后任凭人们拿走他的一切,这之后修会便有赖于警觉的圣安多尼,他不甘心任人抢劫他的祭坛和教堂,吉马良斯见证了这一点,里斯本也必将见证。

在那座城市,总是有窃贼,一次他们爬到一扇窗户上,圣徒立刻轻捷地到那里去迎接,把他们吓了一跳,那个在梯子上爬得最高的贼失手掉了下来,当然,没有摔断任何一根骨头,却一下子瘫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他的同伙想把他带离此地,因为就算在窃贼之中也不乏慷慨无私的心灵,但未能做到,而这种事并非没有先例,正好五百年前,即一二一一年,当圣方济各还在周游世界的时候,圣嘉勒的妹妹伊内斯也遇到了这种情况,不过她遇到的不是偷窃,或者也可以说是偷窃,是人们想把她从上帝那里偷走。再说那个贼,他留在那里,仿佛上帝用手把他按在了地上,或者魔鬼从地狱里伸出爪子把他抓住了,这样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居民们才发现了他,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正常,所以没费多大力气便把他带到圣徒的祭坛前,请圣徒治疗,奇迹的形式不同寻常,只见圣安多尼的雕像大汗淋漓,这一现象持续了如此长的时间,足以召来法官和书记官们见证这奇迹,包括证实木雕出了汗,以及贼在用以圣徒汗液濡湿的毛巾擦了脸之后才得以痊愈。就这样,那个贼获救了,恢复了健康,也忏悔了罪行。

然而,并非所有罪行都真相大白了。例如,在里斯本的那个奇迹名声不比前者小,但至今尚未查明是谁进行了劫掠,虽说有几个嫌疑者,可后来又解除了怀疑,也没有弄清导向罪行的良好动机是为了让谁从中得益。这是发生在沙布雷加斯的方济各会修道院的案件,一个或数个小偷通过与圣安多尼礼拜堂相邻的另一间礼拜堂的天窗闯入,他或者他们来到主祭台,那里的三盏灯便沿着来路彻底消失,时间短得还不够念一句信经。把三盏灯从挂钩上摘下来,扛着它们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冒着摔倒的危险,甚至真的摔倒并发出了声响,却又没有任何人过来查看这一番喧闹的缘故,这的确是值得怀疑的奇迹,或者,如果说教堂的大钟和摇铃此时没有像往常唤醒修士们去做晨祷那样响起来,定是某位堕落的圣徒充当内应,参与了这个阴谋,窃贼才得以安然逃脱。即便窃贼发出更多的声响也不会被人听到,由此可以看出,劫掠者对教堂的习惯了若指掌。

修士们开始进入教堂时,里边一片漆黑。值班修士已经准备心甘情愿地因无从解释的过错而受到惩罚,人们却发现并且以触觉和味觉证实并不是灯里的油干了,油洒得满地都是,而是灯不见了,那些银制的灯不见了。此渎圣行为还很新鲜,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因为原先吊着被盗走的灯的金属链还在慢慢晃动,以其特殊的语言告诉人们,是刚才干的,是刚才干的。

一些修士立刻分成几个小队到附近道路上寻找,不过,即使抓住窃贼,也无法知道这些以仁慈为本的修士会拿他怎么办,不过他们连那个或者说那伙窃贼的影子都没有找到,对此我们不用感到奇怪,因为当时已经过了午夜,并且还是下弦月。修士们拖着滞重的脚步,气喘吁吁地在附近寻找了一阵子,最后摇着手返回了修道院。然而,另一些修士认为窃贼一定非常狡猾,可能就藏在教堂里面,于是将教堂从唱经班席位到圣器室整个儿搜查了一遍,在这吵吵嚷嚷的搜查之中,这个人踩到了那个人的凉鞋,那个人踩住了另一人教服的下摆,大家乱哄哄地掀起大木箱的盖子,搬动橱柜,摇晃祭坛帷幔,此时,一位以品德高尚且信仰坚定著称的老修士注意到,圣安多尼的祭坛依然摆满了银器,克重足,做工细,质地纯,窃贼却不曾染指。这位虔诚的修士感到奇怪,如果我们在场的话也会感到奇怪,因为显而易见,窃贼是从那边的天窗钻进来到主祭台偷灯的,而圣安多尼礼拜堂位于二者之间,是必经之地。修士心中顿时燃起义愤之火,他转身面向圣安多尼,像主人斥责对其职责漫不经心的奴仆那样呵斥道,你,圣徒,只管保护你自己的银器,任由别的银器被偷,恶有恶报,你的银器一件也不会留;怒气冲冲地说完这些话之后,修士走上圣徒的祭坛,开始拿里边的东西,不止银器,连帐幔和装饰品都没放过,不仅洗劫这间礼拜堂,也不放过圣徒本身,取下了他头上戴的冠冕以及身上的十字架,若不是其他修士赶来劝说这些惩罚过重了,应当给受惩处的可怜的圣徒留下一点安慰,那么安多尼怀中的圣子也会被夺走。老修士考虑了一下众人的劝告才说,好吧,在把丢失的灯追回来之前,先留下圣子当担保吧。由于搜捕窃贼和后来惩罚圣徒费了很多时间,这时已是凌晨两点,修士们各自回去睡觉了,有几位还心怀忧虑,害怕圣安多尼会为遭受的侮辱报仇雪恨。

第二天十一点左右,一个学生来敲修道院的大门,应当马上说明,他很久以来一直想加入此修道院,经常拜访这里的修士们,之所以提供这一信息,首先是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而说出事实总是有用的,再者,是为了帮助那些热衷于解密或者解谜的人,言归正传,学生来敲门,说他想见修道院院长。人们把他带到院长跟前,他吻了院长的手或者教服的饰带,至于是否吻了教服的下摆,这一点未被调查清楚,他宣称自己在城里听说那些灯在圣罗克上城区那边属耶稣会会士的科托维亚修道院里。院长对此不肯相信,首先是因为通报这个消息的人不足取信,一个学生,只是由于想当修士才未被视作无赖小人的一个学生,尽管想当修士的人当中也不乏无赖,再者,也不大可能到科托维亚去收回在沙布雷加斯被偷的东西,两地方位相对,距离遥远,两个教派素不来往,就距离而言鸟直线飞行也有一里格,况且这边的人穿黑色教服,那边的穿褐色教服,当然这一点无关大局,因为不下口去咬,仅凭果皮难以知道水果的滋味。不过,慎重起见,他还是派人去调查这个消息,于是一位严肃认真的修士由那个学生陪同,从沙布雷加斯步行前往科托维亚,从圣十字门进了城,为了说清一件事的原委,有必要详述他们前往目的地行经的路线,二人在圣埃斯特凡尼亚教堂附近经过,后来又经过圣弥额尔教堂,再后来又经过圣伯多禄教堂走进与教堂同名的大门,再穿过叫里尼亚雷斯伯爵拱门往下走向河边,再往右,穿过海门就到老佩洛里尼奥了,这些名字和地界已不复存在,只能从人们的记忆中追寻,严肃的修士和学生没有走商贾新街,至今此地高利贷猖獗依旧,而是改从罗西奥边上绕过,然后穿过圣罗克门,终于到了科托维亚,敲门进入修道院,被领去见修道院院长,修士说,跟我一起的这个学生到沙布雷加斯,说我们那昨天晚上被盗的几盏灯在这里;有这回事,据人们告诉我说,凌晨两点左右有人使劲敲门,守门人从里边问他们有什么事,有个人回答说快快开门,他要送还一些东西,守门人过来告诉我这个奇怪的消息后,我打发他把门打开,就看见了那些灯,表面有凹痕,饰物也有些损坏,你们看,就在这里,如果少了什么东西也是放在这里时就已经没有了;你们看见叫门的人了吗;没有看见,神父们还到街上去找过,但没有看到任何人。

那些灯回到了沙布雷加斯,我们每个人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也许那个学生真的是游手好闲低级下流之辈,精心策划了这个计谋,以便进入修道院,穿上方济各会的教服,后来他也确实如愿以偿,所以才偷了灯,随后又交回去,是非常希望在最终审判日他的善良意图能使这可耻的罪行得到恕免。也许是圣安多尼干的,因为他至今已创造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奇迹,却突然发现自己的银器被心怀神圣怒火的修士抢劫一空,圣徒完全知道此举是在威吓谁,如同特茹河上的船夫和水手们一般,当圣徒没有满足他们的愿望或者未曾报答他们的誓愿时,他们便将圣徒头朝下放到河水里。这倒不会使他多么不舒服,因为圣徒既然是圣徒,他的肺能像我们所有人那样呼吸空气,也能像鱼鳃那样在水中呼吸,水是鱼儿的天空嘛,但是,得知两只脚像卑微的小草一样露在外面的屈辱感,或者眼见被抢走银器并差点失去怀中圣子耶稣的惊愕,使圣安多尼大显神通,找回了被盗的东西。总之,如果那个学生不再做同样可疑的事,人们终究会解除对他的怀疑。

鉴于此等先例,方济各会的修士们非常擅于改变,翻转,或者加速各种事物的自然秩序,甚至王后那无动于衷的子宫也要听从他们创造奇迹的惊人指令。早在一六二四年葡萄牙国王是西班牙的一位菲利普时,方济各会就想在马夫拉建造一座修道院,菲利普对这里修士们的事漠不关心,在占据王位的十六年时间里一直不肯同意。纵使如此,修士们不曾放弃努力,也尽力游说该镇高尚的资助人,但渴望建造修道院的阿拉比达总主教区似乎渐渐无能为力,锐气大减,就在昨天,人们还可以说,仅仅六年以前,即一七〇五年,王室法院驳回了新的申请,这种态度即使不是对教派的物质和精神利益的不恭,至少也相当大胆,宣称建造拟议中的修道院是不适宜的,因为本王国需要支持的托钵修道院太多,已经不堪重负,从谨慎行事的原则出发,还有许多其他的不适宜之处。大法官们当然知道从谨慎行事的原则出发有许多不适宜之处,但现在,既然圣若泽的安多尼修士说建了修道院国王就会有子嗣,他们只得噤若寒蝉,咽下坏念头。誓愿已经许下,王后将会分娩,倍受磨难的方济各会将取得胜利。对指望永生者来说,百年等待算不上过分的磨难。

我们已经知道那个学生如何在最后时刻解除了偷灯的嫌疑。但现在人们不该说,修士们早已通过忏悔泄露出来的秘密得知王后已经怀孕,只是尚未告诉国王而已。同样地,人们不该说,由于唐娜·马利亚·安娜非常虔诚,她同意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保持沉默,使精心挑选出来的安多尼这位品德高尚的修士得以抛出许诺的诱饵。现在人们也不该说,国王会算一算从许愿到王子出生过了多少个月,是否够月份。除了已说的之外,不该再多说一句。

既然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没有再干同样可疑的事,人们也就解除了对他们的怀疑。3

每年都有人由于一生吃得太多而死,所以犯中风病的事反复出现,一而再,再而三,而有时一次就能让人命丧黄泉,就算患者侥幸逃脱死神,也会半身不遂,口眼歪斜,如果嘴是歪向瘫痪那一边还会失声,除了多次放血之外无药可治。但是,并不因此就没有由于一生吃得太少而死并且死得更容易的人,他们以沙丁鱼和大米以及生菜果腹,于是这些人甚至就被叫作生菜,只在陛下生日这天才能吃得上肉。但愿上帝令河里鱼儿繁多,让我们为此唱响赞歌。但愿里斯本郊区的农民,不分男女,都赶着驴群把一筐筐生菜和其他蔬菜源源不断地运来。但愿不缺必不可少的大米。但是,与所有其他城市相比,里斯本更像一张半边食物有余半边食物不足的嘴,可以说没有中间过渡,只有下巴肥得流油者与脖子瘦成枯干者,肥头大耳者与骨瘦如柴者,臀部丰满者与屁股干瘪者,大腹便便者与肋骨分明者。对众生一视同仁的,除了每天升起的太阳,就只有四旬斋了。

街上举行了斋前狂欢节,有钱买鸡肉羊肉和甜蛋糕油煎饼的人,吃得肚子圆溜溜的,惯于为非作歹的人在大街小巷胡作非为,追赶路人往他们背后安上尾巴,用灌肠的注射器往别人脸上喷水,把一片片葱头扔到别人身上,没完没了地喝酒,就算打嗝儿和呕吐也不肯罢休,锅盆被敲得当当作响,风笛被吹得高亢嘹亮,如果说没有更多人肚皮朝天地倒在广场和街巷上,也只是因为这座城市太过肮脏,遍地是垃圾和粪便,癞皮狗和野猫乱窜,即使没有下雨也泥泞不堪。现在是补赎以往的放荡行为,克制灵魂以使肉身伪装悔恨的时候了,这堕落邪恶的肉身,这桀骜不驯的肉身,这污秽不堪的肉身,这猪圈里的猪猡,猪圈就是里斯本。

赎罪队伍就要出来了。我们已经用斋戒惩罚过肉体,现在该用鞭子惩罚了。节制饮食净化人的精神,忍受某些折磨则刷净灵魂褶皱中的污秽。赎罪者们都是男人,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紧跟在后的是打旗幡的修士们,旗幡上是圣母和基督苦像。他们后面是织锦华盖下的主教,接着是肩舆上的圣徒像,再后面跟着由神父,教友会以及弟兄会组成的长长的队伍,他们都想着灵魂得救,一些人相信自己还没有丧失灵魂,另一些人在最终审判之前将一直心怀疑虑,或许其中还有人暗想,自创世起这便是疯狂的世界。游行队伍在一列列人群中间穿过,当队伍行经时,男男女女都匍匐在地,一些人抓自己的脸,另一些人揪自己的头发,所有人都打自己的嘴巴,而主教朝左右两边不停地画十字,一名辅祭摇晃着香炉。里斯本气味难闻,腐烂发臭,焚香赋予这恶臭以意义,恶在肉体,芳香的是灵魂。

透过窗口往外望的只有女人,习惯就是这样。赎罪者们腿上锁着脚镣,或者肩上扛着沉重的铁块,用双臂撑住,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或者用鞭子抽打脊背,鞭梢上挂着带玻璃碎片的硬蜡球,这种自笞是游行中最精彩的节目,因为他们身上真的鲜血淋漓,并伴有高声吼叫,之所以吼叫,一则确实疼痛,二则显然出于快感,对于后者,假如不知道其中某些人的情人正站在窗边,他们参加游行与其说是为了拯救灵魂倒不如说为了肉体已享受过的或者必将享受到的欢愉,那么我们便很难领会。

他们的高顶帽上或者鞭子上都绑着彩带,各人用各人的颜色,而被放在心上的女人在窗前为受罪的男人感到痛苦和怜悯,也许还有那种很久以后我们才懂得称之为施虐快感的情绪,如果说她很难在乱哄哄的赎罪者,打着各式旗幡的修士,惊恐与乞求的人群,嘈杂的应答祈祷声中,透过松松垮垮的伞盖和摇摇晃晃的圣徒像,从面容或身形辨认出哪一个是她的情夫,那么她至少可以通过彩带的颜色判断,粉色,绿色,黄色,紫丁香色,红色或者天蓝色,那一个就是她的男人和奴仆,正在为她猛烈地鞭笞自己,由于不能说话而像发情的公牛一样嚎叫,但是,如果其他女人和她本人认为赎罪者的胳膊抡得不够有力,或者从上面看不到鞭打出的累累伤口和流淌的鲜血,女人们就会齐声起哄,发出阵阵嘘声,这些魔怔的疯狂的女人们要求胳膊用力抽打,想听见鞭子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想看见血流遍身有如救世主当年那样,只有在这时,她们圆裙子下的身体才会震颤,两条大腿随着刺激的鞭打节奏一紧一松。赎罪者来到心上人窗户下面的街道上了,女人俯视着他,或许与她一起俯视的还有她的母亲或堂姐妹,或者女仆,或者溺爱放任的祖母,或者心怀嫉妒的姑妈,但她们根据新近的体验或遥远的回忆都完全明白,眼前的事与上帝毫不相干,这是私通,上面的痉挛在回应下面的痉挛,男人跪在地上疯狂地抽打,由于疼痛而不断呻吟,女人则瞪视着倒在地上的她的男人,张开双唇以吮吸他的鲜血和其他东西。游行队伍停了足够长的时间才结束这场戏,主教向人们祝福,女人四体通泰,男人继续往前,如释重负,心里想着,此后无须这样用力鞭笞自己了,让其他男人为了其他女人的欢愉这样做吧。

虐待了皮肉,开始禁食,似乎要这样忍饥挨饿直到复活节,人们要压抑本性,等待圣母脸上的阴影得到清除,因为现在离耶稣受难和死亡的日子很近了。然而,或许是鱼类中的磷质激起了欲望,或许是四旬斋节期允许女人们独自前往教堂的习惯与每年其余的日子形成对照,在那些日子里,除家门临街的平民百姓和在街上出卖色相者以外,女人们都关在家里,而那些出身高贵者更是自称足不出户,只去教堂,一生只去三次,洗礼,结婚,埋葬,其他时间去家中的小教堂就好,或许上述习惯表明了四旬斋令人多么无法忍受,四旬斋节期是预告死亡的日子,我们应当留心,虽然丈夫们关心或者佯装关心妻子们是否像她们所说的那样,除了尽宗教义务不做别的事,但女人们毕竟在一年当中只能自由这一次,尽管出于在公共场合的体面,她不曾独自行路,实则陪伴她的人也有着同样的欲望和满足这些欲望的需求,所以,妻子可以在两座教堂之间遇见一个男人,而陪伴她的女仆也照样行事,双方心照不宣,当妻子和女仆在下一个祭台前再次相遇的时候都明白,四旬斋并不存在,万幸的是自创世起这便是疯狂的世界。里斯本的街道上到处是穿同样衣服的女人,用面纱和长裙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面纱打开的小缝隙里看到她们的眼睛或嘴唇在释放信号,这是偷偷调情和表达性欲的普遍手段,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每个街角都有一座教堂,每个街区都有一座修道院,春风在头上吹拂,要是没有春风还有一声声叹息在头上萦绕,那叹息来自忏悔室或者适合做其他种类告解的隐蔽地方,忏悔者倾吐奸情,在快感和地狱的边缘颤抖摇晃,在这实行节欲,哀悼死亡,祭台上空无一物,罪孽无处不在的日子里,无论是快感还是地狱都是甜蜜的。

然而,如果是白天,清白或者佯装清白的丈夫们就正在睡午觉,如果是夜晚,街上和广场悄悄挤满了散发着洋葱和薰衣草气味的人群,通过教堂敞开的大门传出低低的祈祷声,如果是夜晚,他们会更加放心,因为过不了多久便能听见开门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女主人边走边与带去的女仆亲密地交谈,没有女仆的话带的就是黑人女奴,透过缝隙可以看到蜡烛或者油灯摇曳的光,丈夫装作刚刚醒来,妻子装作是她刚刚把丈夫吵醒了,要是他问,怎么样,我们已经知道她会回答说,累死了,脚掌和膝盖都麻木了,但灵魂得到了安慰,她还说了那个神秘的数字,我去了七座教堂,口吻非常动情,这要么因为非常虔诚,要么因为非常不虔诚。

王后们享受不到这种轻松,尤其是在怀孕之后,合法丈夫在九个月的时间里不会靠近她们,当然,平民百姓也要遵守这个规矩,但他们总还有违反规矩的时候。而对唐娜·马利亚·安娜来说,行止审慎还有更多的理由,在奥地利成长教养的她虔诚得近乎狂热,加上与方济各会那份同谋的默契,这也表明或暗示了她腹中正在形成的婴儿既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还是以一座修道院换来的上帝的儿子。

唐娜·马利亚·安娜很早就睡觉了,上床之前和侍候她的贵妇们一起低声祈祷了一番,用羽绒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之后又独自祈祷起来,没完没了地祈祷,贵妇们开始打盹,虽然她们不算童女,但还算聪明,勉强抗住了睡意,最后才退下去,只余灯架上的灯光和守夜的贵妇,她睡在一张矮榻上,不久便沉沉入睡,如果她想做梦那就做吧,她眼皮下面做的梦无关紧要,我们关心的是唐娜·马利亚·安娜似睡非睡时心头颤动的思绪,安息日她一定要去圣母教堂,修女们在向信徒展示之前,首先要为她打开耶稣的裹尸布,裹尸布上耶稣身体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这是基督教中唯一一块真正的耶稣裹尸布,亲爱的女士们,亲爱的先生们,既然所有其他的耶稣裹尸布也都是唯一真正的那一块,或许它在世界各个教堂的展示就不是同时进行的,但因为这一块就在葡萄牙,所以它是最真的,确实是唯一的。唐娜·马利亚·安娜还清醒的时候,看见自己在那块最神圣的布前俯下身子,但没有来得及知道是否会虔诚地亲吻它,因为她突然入睡,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马车里,天已经黑了,她在持戟卫队的保卫下返回王宫,忽然间有个骑马的男人打猎归来,四个随从各骑骡子,挂在鞍桥上的网兜里有猎得的飞禽走兽,男人手持火枪朝马车飞奔而来,马蹄在石头上踏出火花,马鼻子里冒着热气,他像闪电一样冲开王后的卫队,来到马车的踏板前,颇费了一番气力才勒住坐骑,火把照亮了他的脸,原来是唐·弗朗西斯科亲王,他是从怎样的梦中之地而来,又为什么屡屡出现呢。因为马车和卫队在石板路上踩出嗒嗒声,亲王的马受惊跳起,可是,王后比较着一次次梦境,发现亲王每一次都离她更近了,他想做什么呢,她又想做什么呢。

四旬斋对一些人来说是梦,对另一些人来说是熬夜。复活节过去了,它唤醒了人们,但也把女人们重新送回了阴暗的房间和沉重的裙钗之中。家庭里又增加了一些戴绿帽子的丈夫,而他们对这个时节之外发生的不忠之事还是相当凶狠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我们谈一谈鸟儿的时候了,这时候我们听到,彩带和花儿装饰的鸟笼中的金丝雀在教堂里呖呖啼啭,歌声中充满疯狂的爱情,而修士却在讲道台上布道,讲述他认为最神圣的事情。基督升天节到了,鸟叫声飞上拱顶,祈祷声也许升上天空,也许升不上天空,如果没有鸟鸣的帮助,难以指望祈祷声让上帝听到,或许我们还是默口缄言为好。1

在王室名录上第五位叫唐·若昂的国王今天晚上要去妻子的卧房,唐娜·马利亚·安娜·若泽法从奥地利来到这里已经两年有余,为的是给葡萄牙王室生下王子,但至今尚未怀孕。宫廷内外早已议论纷纷,说王后可能没有生育能力,但这是仅限于关系亲密者之间的喁喁低语,以免隔墙有耳,遭到告发。要说过错在国王身上,那简直难以想象,这首先是因为,无生育能力不是男人们的病症,而是女人们的缺陷,所以女人被抛弃的事屡见不鲜,其次,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举出事实证据,因为本王国王室的私生子多得很,现在在大街上就成群结队。况且,不是国王而是王后不知疲倦地向上苍乞子,这又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作为国王,尤其是葡萄牙国王,不会去乞求唯独他能给予的东西,第二个原因是,女人是天生的接受者,不论是在定期的九日敬礼还是在特殊场合的祈祷活动中都是如此。但是,不论国王如何坚持不懈,除了教规不允或身体欠安之外,每周两次精力旺盛地去履行国王和丈夫的责任,不论王后在例行祈祷之外如何耐心和诚惶诚恐,在丈夫离开她下床之后仍然忍耐着纹丝不动,以便不扰乱她生殖器官中共同液体的安宁,她由于缺少刺激和时间,加上极为虔诚的宗教信仰带来的道德上的顾忌,因而液体很少,而国王是尚不满二十二岁的青年男子,液体很多,至今,这些做法都未能使唐娜·马利亚·安娜的肚子鼓胀起来。不过,上帝是伟大的。

与上帝同样伟大的是国王正在建造的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这是一座安放在桌面上的微型建筑,既无地基也无底座,桌面无须多么坚固便可承受,各个构件还散装在箱子里,按照榫卯相接的古老方法分别放置,四个内侍挪动这些部件时毕恭毕敬,轻手轻脚。大木箱内香气宜人,构件用粗粗的大蜡烛下闪闪发光的红色天鹅绒分别包装,以免雕像的面部被廊柱的棱角磨损。工程进展很快。墙壁已经用合页接合,竖直的廊柱间架着一块门楣,上面用拉丁文镌刻着保禄五世博尔盖塞的名字和头衔,每次国王扫上一眼教皇称谓中那与他相同的序数词时都会很高兴,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去仔细阅读这个匾额了。对国王来说,谦逊是个缺点。内侍们垂首展开天鹅绒华贵的褶皱,将先知和圣徒的雕像放在手心里递给国王,国王再把雕像安放在屋顶适当的凹槽内。有时一位先知的肚皮朝下,一位圣徒头脚倒置,但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种无意的不恭之举。国王马上重整秩序,恢复圣物应有的尊严,将这些警觉的物品摆正并放到适当位置。雕像们从高高的像台向下望去,看到的不是圣伯多禄广场,而是葡萄牙国王和他的侍者们。它们看到的是高坛的地板和朝向王宫小教堂的围屏,第二天上午第一次弥撒时分,倘若还没有被天鹅绒包起来放回木箱,它们会看见国王与其侍从正虔诚地进行圣事,不过侍从中的贵族会与今天不同,因为本周已经结束,轮到另一些人侍奉国王。我们所在的高坛下方还有一个可以称作小教堂或者礼拜室的处所,也被围屏遮蔽着,但没有什么待安装的工事,王后独自在此进行圣事,但这地方的圣灵之气也没能促成怀孕。现在只剩下米开朗琪罗设计的穹顶,因为这个仿造的石制部件体积巨大,被单独放在一个大木箱里,作为最后封顶的部件,需要被格外小心地对待,届时众人将协助国王,轰然一声响动之后榫卯相接,大功告成。如果这巨大的声音在整个教堂回响,穿过一个个大厅和长长的走廊传到王后正在等待的房间或者厅堂,那么她就会知道,丈夫就要来了。

且慢。眼下国王还在为过夜做准备。侍者们为他脱下衣服,穿上与此时仪式相应的晚装,衣衫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个个毕恭毕敬,仿佛在传递圣女的遗物,此时还有其他仆人和侍者在场,他们有的打开抽屉,有的撩起帷幔,有的端着灯烛,有的把灯光捻得合适一些,有两个人一动不动立定待命,另有两人与前者保持一致,还有一些人,他们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经过众人一番辛劳,国王终于准备停当,最后,一位贵族平整一下衣服上的褶皱,另一位理一理有精致刺绣的睡袍,一分钟也不会晚,国王将迈步走向王后的卧房。水罐正等着甘泉呢。

但是,唐·努诺·达·库尼亚进来了,他是主持宗教裁判所的主教,同行的还有一位年长的方济各会修士。在走过去说话之前要完成繁杂的礼仪,几次徐徐趋近,停顿又后退,这是走近国王的规矩,纵使主教事出紧急,修士胆战心惊,我们也必须认为这样做势在必行,理所当然。唐·若昂五世和宗教裁判官走到一边,裁判官说,那位是圣若泽的安多尼修士,我对他谈过陛下因为王后未生子女而感到悲伤,请他为陛下向上帝乞求子嗣,他对我说陛下如果愿意必有子女,于是我问他这些隐晦的言辞是什么意思,因为谁都知道陛下确实希望有子女,这时他非常明确地回答说,如果陛下允诺在马夫拉建造一座修道院,上帝就会让他得到子嗣,说到这里,唐·努诺停住口,朝方济各会修士招手示意。

国王问道,主教阁下刚才说,如果我许诺在马夫拉建造修道院就能有子女,这是真的吗;修士回答说,千真万确,陛下,但必须是方济各会的修道院;国王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安多尼修士说,我知道,但不知道是如何知道的,我不过是传达真谛之口,信仰无须回答更多,请陛下建造修道院吧,不久便会有子嗣,要是不肯修建,上帝会做出裁定。国王打手势让方济各会修士退下,随后问唐·努诺·达·库尼亚,这位修士品德高尚吗;主教回答说,在他所在的修会中没有比他品德更高尚的了。于是,第五位名叫唐·若昂的国王对这个诺言的功用心中有数了,便提高声音让在场的人都能听清,到了明天整座城市和整个王国也都会知道,我以国王的名义许诺,如果王后在从今天算起的一年之内为我生下一子,我将下令在马夫拉建造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众人都说,愿上帝听到陛下的许诺;但没人明白究竟谁要接受考验,是上帝本身,是安多尼修士的品德,是国王的能力,还是王后不佳的生育能力。

唐娜·马利亚·安娜正在同其葡萄牙主侍女乌尼昂侯爵夫人说话。两个人已经谈过了当天的宗教活动,前往卡尔达依斯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敬奉无玷始胎圣母,以及第二天将在圣罗克教堂开始的圣方济各·沙勿略九日敬礼,王后与侯爵夫人之间的这种谈话总是滔滔不绝,如果提到圣徒们的名字,尤其是提到圣人圣女本人的殉教或者牺牲,即便他们一些人只不过是斋戒或者衣麻跣足来惩罚肉体,也难免伴随着伤心落泪。可是,国王宣告驾临,并且兴致勃勃,这是出于肉体义务和通过圣若泽的安多尼修士向上帝许下誓愿及其圣事的神秘结合的鼓舞。随同国王前来的两个侍者为他脱下外衣,侯爵夫人也为王后脱下外衣,衣衫在女人手中传递,因而还有另一位贵妇帮助,她是伯爵夫人,来自奥地利,其爵位不在前者之下,卧房成了会议场所,两位陛下互相行礼,没完没了的仪式,最后普通侍者们才从一扇门退出,而贵妇们走另一扇门,他们都会留在前厅等待,直到这一幕结束,国王在陪同下返回其卧房,他的父王在位时那里曾是他母后的卧房,女侍们则上前侍奉王后,将她严严实实地捂在羽绒被里,这条被子也来自奥地利,没有它王后就睡不着觉,不论冬夏。正是因为这条即使在寒冷的二月也让人窒息的被子,唐·若昂五世才不肯与王后共度整个夜晚,开始的时候并非如此,虽说与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气味和分泌物的王后睡在一起,沐浴着两人的汗水非常不舒服,但当时的新鲜感尚能压倒这种不适。唐娜·马利亚·安娜并非出生于炎热的国度,无法忍受这里的气候,所以用这条华丽的大被子将全身裹住,像一只在路上遇到石头,正考虑朝哪个方向继续打洞的鼹鼠一样蜷缩成一团。

王后和国王都穿着曳地长袍,国王的衣服只有绣花镶边垂地,而王后的要长上一拃,以便把两只脚的脚尖盖得严严实实,不论大脚趾还是其他脚趾都不会暴露出来,脚尖外露或许是最肆意的放荡。唐·若昂五世像舞会上绅士对贵妇那样拉着唐娜·马利亚·安娜的手朝床边走去,在各自沿自己那边的小小台阶上床之前,他们双膝跪倒,小心翼翼地祈祷一番,以免在未进行忏悔的情况下性交时死去,以便让这次新的尝试开花结果,在这一点上唐·若昂五世有双重理由抱有希望,相信上帝,也相信自身的活力,所以怀着双倍的虔诚向上帝乞求子嗣。至于唐娜·马利亚·安娜,人们相信,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或者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也正在乞求同样的天赐。

他们已经躺下了。床是王后从奥地利来这里的时候从荷兰运到的,国王为专门定做这张床花了七万五千克鲁札多,因为葡萄牙没有如此精巧的工匠,要是有的话,他们无疑会赚得少一些。不经意地望过去,人们不会知道这件了不起的家具是木制的,它外边覆有金线绣花的华贵床围,更不用说上面罩住床顶的帷幔了,那甚至可以与教皇的华盖相媲美。这张床刚刚放在这里,挂上床围的时候,一切都是簇新的,还没有臭虫,但是,随着后来投入使用,人体散发出热量,便开始有臭虫入侵,然而,这些小虫子究竟是潜藏在宫殿内部,还是从外部城区而来,人们不得而知,只是室内装饰和陈设如此华贵,不能用点燃的布条就近去烧那一群群的臭虫,所以对此无计可施,只有每年向圣亚莱索支付五十列亚尔,看能否使王后和我们大家免受这害虫和奇痒之苦,但目前依然无济于事。在国王来的那些夜晚,由于床垫上有动静,臭虫的骚扰开始得晚一些,这种虫子喜好安静,喜欢睡着了的人。那边,国王的床上,另一些臭虫正等着吮吸国王的血呢,对它们来说,国王高贵的血液和城里其他人普通的血液没有好坏之分。

唐娜·马利亚·安娜把汗湿的冰冷的小手伸向国王,即便在被子里焐热了,那只手一伸到卧房那袭人的寒气中也立刻变得冰凉,而国王已经履行了义务,正指望他令人心悦诚服的表现及充满创造性的努力取得预期的成果,此时他吻了吻伸过来的那只手,要是圣若泽的安多尼修士没有信口开河的话,他亲吻的不仅是王后,而且是未来的母亲。唐娜·马利亚·安娜拉了拉铃绳,国王的侍者从一边走进来,贵妇们从另一边走进来,室内气氛沉重,弥漫着各种气味,其中一种不难分辨,没有这种气味就不可能出现此时此刻期盼的奇迹,而另一种人们常常谈起的无玷始胎,迄今只发生过一次,仅仅为了让世人知道,上帝如果愿意,无需男人亦能玉成此事,然而不能没有女人。

尽管听告解神父一再安慰,唐娜·马利亚·安娜在这种情况下灵魂总是战战兢兢。国王及其侍者们离开了,侍奉她并且守护她安睡的贵妇们也睡下了,王后却认为应当下床做最后一次祈祷,但又不得不根据医生们的劝告保护受精卵,于是只好长时间地低声念诵,手中的念珠动得越来越慢,直到她在一声充满感激之情的万福马利亚中昏昏入睡,至少对那位马利亚来说一切如此简单,但愿圣子万福,而她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的肚子,至少要生个儿子,上帝啊,至少要生个儿子。关于这下意识的骄傲,她从未在忏悔中提过,一则因为事情遥遥无期,二则由于并非有意如此,一旦冷静下来,她还是诚心实意地祝福圣母和她腹中的圣子。这都是唐娜·马利亚·安娜潜意识的迷宫,就像她一直做的那些梦一样千回百转,无从解释,当国王朝她的卧房走来,她看见自己撩起裙衣的前摆,蹚着黏黏的泥水,沿着屠宰场那边穿过王宫广场,而泥泞的路上散发着男人们发泄时的那种气味,此时她的夫兄唐·弗朗西斯科亲王,现在她住的正是他原来的卧房,他的幽灵就在她周围跳舞,脚踩着高跷,像一只黑色的鹳鸟。这个梦她也从未对听告解神父说过,况且,听告解神父又能做何回应呢,这种事可不曾出现在完美听告解指导手册中。让唐娜·马利亚·安娜安睡吧,在一堆羽绒之下谁也看不到她,此时臭虫开始从缝隙和织物的褶皱中爬出来,为了取得更快的速度,干脆从高高的床幔上掉下来。

这一夜唐·若昂五世也将做梦。他会看到从他的阴茎长出了一棵耶西之树,浓密的树冠上居住着耶稣的先祖,耶稣本人,以及各王室的继承人,后来大树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巨大的修道院,高高的圆柱,钟楼,穹顶,尖塔,从教堂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圣若泽的安多尼修士,根据他的教服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如此秉性的国王实不多见,但葡萄牙却有不少这样的国王。4

这个人外表邋遢,手中的剑咔嗒作响,制服褴褛,虽然赤着脚,仍然有着士兵的神态,他叫巴尔塔萨·马特乌斯,人称“七个太阳”。去年十月我们以一万一千人大举进攻时,他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战线作战,一粒子弹击碎了他的左手,只得从腕部把手截去,此后他不能继续服役,奉命离开军队,而在那次战斗中,我方二百人阵亡,活下来的人则被西班牙人从巴达霍斯派出的骑兵驱赶得四处奔逃。我们退到奥利文萨时,还带着在巴尔卡罗塔抢掠的战利品,但对此并没有多大兴奋之情,为了到达那里行军十里格,然后又急速撤退了十里格,结果只是让那么多人死在战场,而“七个太阳”巴尔塔萨把一只手留在了那里。要么由于吉星高照,要么因为身上的肩绷带起了不同寻常的作用,这位士兵的伤口没有生坏疽,为了止血而紧捆的绷带也没有使血管破裂,加上外科医生高超的技术,不需要用锯子锯断骨头,只是把关节拆开,在断处涂上一层收敛性草药,“七个太阳”的肌肉又非常好,两个月后便痊愈了。

从军饷里省下的钱很少,又想做副钩子代替手,“七个太阳”巴尔塔萨便在埃武拉行乞,以攒下必须付给铁匠和马鞍匠的工钱。冬天就这样过去了,他把乞讨到的钱留下一半,另一半的一半用于路费,其余用于吃饭和喝酒。春天到了,他已逐笔付清了账目,马鞍匠把钩子交给他,还交给他一副长钉,这是他突发奇想,要两只不同的左手而加订的。铁器用皮革精心包好,前者经锤打和淬火,非常结实,两条长短不同的皮带把它们与肘部和肩膀连接起来,更加牢固。“七个太阳”开始旅程的时候,有消息说贝拉的军队按兵束甲,没来支援阿连特茹,因为该省的饥荒非常严重,当然饥饿在其他各省也普遍存在。军队打着赤脚,服装破烂,抢劫农民,拒绝前去打仗,不少人投奔敌方,另有许多人逃回家乡,走上邪路,以行劫糊口,强奸妇女,总之,他们是在向不欠他们分毫,同样处于绝望状态的人讨债。“七个太阳”残废了,沿着王家大道朝里斯本走去,他的左手一部分留在了西班牙,另一部分在葡萄牙,这是一场决定由谁登上西班牙王位的战争造成的,是奥地利的卡洛斯呢,还是法国的菲利普,这其中没有葡萄牙人,不论是完整的还是缺了一只手的,健全的还是残废的,被称为士兵的人的命运就是把肢体或者生命留在旷野,能坐的不是王位,而是土地,仅此而已。“七个太阳”离开埃武拉,经过蒙特莫尔,不靠修士或者魔鬼引路,对于伸手乞讨的人来说,他有的已经足够。

他慢慢腾腾地走着。在里斯本,没有任何人等他,在马夫拉也一样,几年前他离开马夫拉加入国王陛下的步兵团,如果父母还记得他,也许认为他还活着,因为没有他死亡的消息,也许以为他死了,因为也没有他还活着的消息。无论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终将显形。现在是晴天,一直没有下雨,丛林中开满鲜花,鸟儿不停地啼鸣。“七个太阳”巴尔塔萨把铁制假肢装在旅行背袋里,因为某些时刻,有时是一连几个小时,他都感到手还长在胳膊末端,并不愿意错失那种以为自己还完整无缺的幸福感,正如卡洛斯或菲利普将完整无缺地坐上王位,事实上,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两人都登上了宝座。对“七个太阳”来说,只要不看缺少肢体的部位,只要感到食指尖发痒,只要想象着用大拇指去搔痒,他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今夜做梦的话,他会在梦中看到自己肢体毫无残缺,他那疲惫不堪的头也可以枕在双手手心。

巴尔塔萨把铁制假肢收起来还有一个为自己打算的原因。他很快便发现了,装上铁制假肢,尤其是装上长钉之后,人们就不肯给他施舍,或者非常吝啬地施舍一点儿,尽管他们慑于那柄悬在腰间的剑而感到不得不送上几个小钱,当然,所有人都佩着剑,就连黑人也如此,但他们缺少那种一旦需要便能动手的气魄。也许一队旅人的数量没有多到可以抗衡对面站在中央的士兵所带来的恐惧,他挡住去路,向他们乞讨,因为他失去了一只手,侥幸保全了性命,也许独行的旅人担心乞讨会变成拦路抢劫,于是施舍总能落到那只余下的手中,万幸,巴尔塔萨还有一只右手。

过了佩贡埃斯,便是一片松林,沙地从这里开始,巴尔塔萨靠着牙齿的帮助把长钉安在断肢上,在必要时长钉可以充当匕首,而这个时代,匕首属于极易致对手死命的违禁武器。可以说,“七个太阳”随身带着优待证,有着双重武装,长钉和剑,他走了一段路,躲到几棵树的阴影之中。后来,两个人过来想抢他的东西,尽管他一再高声说他身上没有钱,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他把其中一人杀死了,既然我们刚经历了一场战争,亲眼看见过狼藉的尸体,对这件事就无须详加描述了,但有一点应当提及,就是“七个太阳”之后用钩子换下了长钉,以便把死者拖到路边,也就是说两种假肢各有用途。那个没死的劫匪还在松林中跟踪了他半里格,后来不再坚持了,只是从远处咒骂了他几句,但看上去并不认为咒骂能伤害他或让他气急败坏。“七个太阳”到达阿尔德加莱加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吃了几条煎沙丁鱼,喝了一碗酒,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只够勉强维持第二天的行程,无法投宿,于是钻进一间仓库,躲在车子下边,裹着斗篷便睡了,但安着长钉的左臂往外伸着。他睡得很安稳。他梦见了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的战斗,这一次葡萄牙人必将取胜,因为“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冲在队伍前头,右手举着断下来的左手,威力无穷,西班牙人的盾牌和符咒都无法抵挡。醒来的时候东方的天空还没有出现晨曦,他感到左手疼得厉害,这毫不奇怪,因为铁制的长钉一直压迫着那里。他解开皮带,由于强烈的幻觉,加上尚是夜晚,车下漆黑一片,他看不到两只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在那里。他用左胳膊拉了拉旅行背袋,又裹在斗篷里蜷缩着睡着了。至少他已经摆脱了战争。身上确实少了点什么,但毕竟还活在人世。

天刚刚放亮他就起来了。天空晴朗透亮,就连最后几颗暗淡的星星都能看得见。趁着好天气进入里斯本,至于在那里是住下来还是继续赶路,到时候再说。他把手伸进旅行背袋,拿出从阿连特茹来的一路上都没有穿的破皮靴,要是一直穿着的话只会更破,他设法让右手更灵巧一些,再让左臂残肢尽量帮忙,后者尚需摸索学习,终于把靴子穿到脚上了,否则两只脚就会经受起水泡和皲裂之苦,赤脚的苦楚他早在平民生活中就已习以为常,在军旅时期更是如此,艰苦的时候饭都吃不上,更不要说穿皮靴了。没有比士兵的生活更苦的了。

到达码头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已经开始落潮,船老大高声喊叫说,潮头正好,马上开船,不然就晚了,去里斯本的快上船;“七个太阳”巴尔塔萨跑上搭板,旅行背袋中的铁器叮叮作响,一个爱开玩笑的人说,这个独手人把马掌放在袋子里背着,好省着点用呢;巴尔塔萨瞥了他一眼,右手从背袋里取出长钉,现在该看清楚了,那上面如果不是凝结的血迹,也是魔鬼的杰作。开玩笑的人赶紧移开视线,暗暗乞求圣克里斯多福庇护,该圣徒专门保佑旅途安全,别遇上坏人坏事,而从那里到里斯本那人再没开口。一个女人和丈夫一起恰好坐在“七个太阳”旁边,打开食品袋子准备吃饭,并请邻座一起吃,更多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心分享,但她非让士兵吃不可,并一再坚持,他才同意了。巴尔塔萨不喜欢当着别人的面吃饭,因为他只有右手,十分不便,面包会在手里滑,面包的配餐食物也往下掉,但那女人巧妙地把配餐食物放在一大片面包上,这样他便可以巧妙地运用不同手指以及从衣袋中取出的小刀,舒舒服服地吃起来,并且吃得相当雅观。论年龄那女人足以当他的母亲,那男人足以当他的父亲,所以这绝不是什么特茹河上的调情,更不是默许下的移情别恋。仅仅是一点友爱,是对从战场归来的终身残疾者的怜悯。

船老大升起三角帆,风助潮势,推动木船前进。桨手们睡足了觉,喝够了酒,精力充沛,不慌不忙地划着桨。绕过地角之后,赶上了退潮海流,船轻快得像奔向天堂一样,太阳的余晖照得海面金光闪闪,两对海豚轮流在船前穿过,弓起深黑的油光闪亮的脊背,仿佛它们以为离天很近,想跃到天上去。里斯本就在远方的对岸,好像浮在水面上,沿城垣向外延展。最高点是城堡和教堂的塔尖,俯瞰着融成一团的低矮房屋,隐隐约约能看见那些三角屋顶。船老大开口道,昨天发生的事很有趣,你们谁想听听;大家都说愿意听,因为这是消磨时间的好方法,而航途不算短;事情是这样的,船老大说,一支英国舰队来到那边,就是桑托斯海滩前面,运来的部队加上在这边等待的部队,要到加泰罗尼亚打仗,但同时还来了一艘运送一些罪犯的船,要把他们流放到巴尔巴达斯岛上去,船上还有五十来个妓女,她们想到岛上去改换门庭,在那里良家女子实际上跟风流荡妇差不多,但船长那鬼东西想,让她们在里斯本生活岂不更好,于是下令把那些诱人的娘儿们卸到岸上,这样还能减轻船载的重量,我亲眼看到几个英国女人,长得蛮不错,腰肢还挺苗条。船老大美滋滋地笑了,仿佛正在策划一次肉欲航行,计划着他将收获的利润,而阿尔加维省的划桨手们哈哈大笑,“七个太阳”像阳光下的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带食品袋的女人装作没有听见,她丈夫不确定是应该觉得这故事有趣还是保持严肃,因为对这类故事他不可能当真,这也不是他能指望的,他来自偏远的潘加斯,那里的人们从生到死只是犁田浇水,当然这既有原义也有喻义。他想想原义,又想想喻义,又莫名其妙地把二者联系起来,然后问士兵,你多大岁数;巴尔塔萨回答说,二十六岁。

里斯本越来越近,只有一箭之地了,围墙和房屋显得更高了。船在里贝拉靠岸,船老大放下船帆,掉转船头,以靠上码头,靠岸那边的桨手们一齐抬起桨,另一边的桨手们继续划动,再一转舵,一条缆绳就从人们头上抛过去,仿佛一下子把河两岸连接起来了。正值退潮,码头显得很高,巴尔塔萨帮助带食品袋的女人和她丈夫下了船,踩了那个开玩笑的人一脚,那家伙既没有喊也没有叫,然后他才抬起腿,稳稳跨步上岸。

港口里小渔船和卡拉维拉快帆船横七竖八,正在卸鱼,监工们一边吼叫一边打骂,黑人搬运工们扛着大鱼篓,弯着腰来来往往,鱼篓不停地往下淌水,弄得他们浑身湿透,胳膊上和脸上满是鱼鳞。好像里斯本的所有居民都到鱼市来了。“七个太阳”嘴里的口水越来越多,似乎四年军旅生涯积累下来的饥饿现在正越过逆来顺受和自律的堤坝。他感到胃饿得缩成了一团,下意识地用眼睛搜寻带食品袋的女人,她到哪里去了呢,还有她那不声不响的丈夫,或许正望着来来往往的女人们,猜想她们是不是那些英国妓女,男人嘛,总还有做梦的权利。

巴尔塔萨口袋里钱不多,只有几枚铜币,抖一抖,还不如旅行背袋里的铁器声音响亮,在一个不大熟悉的城市离船上岸,他必须决定下一步如何走,去马夫拉的话,拿锄头需要两只手,而他只有一只,看来是不行了,到皇宫去呢,看在他曾经流过血的分上,也许能得到一点儿救济。在埃武拉时有人对他说过这件事,但他也听说必须一再请求,请求好长时间,还要努力争取到保护人的帮助,即使这样,也常常是嗓子说哑了,甚至到死也没看见那钱币的颜色。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可以寻求教友会的救济,而在各修道院的门口总能得到一碗汤和一片面包。失去左手的人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右手还在,可以向路人行乞。或者借助锋利的长钉强行索要。“七个太阳”穿过鱼市。卖鱼女人们粗声大气地喊叫着以招徕买主,摇晃着戴金手镯的胳膊吸引注意,拍着胸脯发誓赌咒,胸前挂着十字架,项链,饰链,都是上等巴西黄金制品,耳朵上还吊着又长又重的耳环,这些都是表明女人富有的物件。奇特的是,在这肮脏的人群中她们个个干净整洁,仿佛在她们丰满的手上倒来倒去的鱼的气味到不了她们身上。巴尔塔萨在一家钻石店旁边的酒馆门口买了三条烤沙丁鱼,放在必不可少的一片面包上,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咬,在前往王宫广场的路上就吃了个精光。他走进一爿门朝广场开的肉店,瞪大眼睛贪婪地看着那开了膛的牛和猪,大块大块的肉挂在满是钩子的铺子里。他暗暗向自己许下诺言,等有了钱要美美吃上一顿肉,当时他还不知道不久后的一天他要在这里干活,这倒不仅因为有保护人帮忙,也因为有旅行背袋里的那副钩子,可以用来拉下骨架,刷洗肠子和撕下肥肉,很是实用。墙面上镶着白瓷砖,要是去了那层血污,这地方还算干净,只要是掌秤的人在分量上不欺人,这里不会有人上当受骗,因为就品质和健康而言,确实是好肉。

那边就是国王的宫殿。宫殿在,国王却不在,他正和唐·弗朗西斯科亲王以及其他兄弟一起,带着仆从,在亚泽坦打猎,同去的还有可敬的耶稣会神父若昂·塞科和路易斯·贡萨加,他们当然不是为了吃食或者祈祷,或许是国王想把还是王太子时跟他们学习的算术和拉丁文这一类课程温习温习。国王陛下还带上了王国武器库兵器大师若昂·德·拉腊为他造的新猎枪,这支枪镶金嵌银,堪称艺术品,即使在路上弄丢了,也会马上回到主人手中,因为长长的枪筒上以罗马圣伯多禄教堂门楣上那种漂亮的字体嵌着一行罗马字母,我属于国王,我主上帝保佑唐·若昂五世,全部大写,就像是从那里复制过来的,当然也有人说,枪只以枪口说话,使用的语言是火药和铅弹。但那只是一般的枪,就像“七个太阳”巴尔塔萨·马特乌斯使用过的那支一样,可现在他已经解除武装,站在王宫广场中间,望着面前熙攘的人世,托着肩舆的修士们,巡逻兵和商人们,望着人们扛着货物和木箱,这令他突然感到某种对战争的深深的怀念,要不是知道那里再也不需要他,他此时此刻便会返回阿连特茹,即使那里有死神在等待。

巴尔塔萨来到一条宽宽的街道,朝罗西奥方向走去,在此之前,他进了奥利维拉圣母教堂,参加了一场弥撒,跟一个对他有好感且没人陪伴的女人互相挑逗了一会儿,这种消遣司空见惯,因为女人们站在一边,男人们站在另一边,双方很快开始传情达意,摇摇手,挥挥手帕,努努嘴,眨眨眼,只要不把事情挑明,不曾约定幽会或者达成什么密约,就算不上罪孽,而巴尔塔萨从遥远的地方来,风尘仆仆,没有钱吃美味佳肴,没有钱买丝绸缎带,这调情自然就没有后续,于是他离开教堂,来到这条宽宽的街道,朝罗西奥走去。今天是女人的日子,那十几个从一条窄小的巷子出来的女人证明了这一点,一些黑人巡逻兵手持警棍在驱赶她们,你看,她们都是金发,个个长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蓝色的,绿色的,灰色的;这些妇女是什么人呀,“七个太阳”问道;旁边的一个男人回答时他已经猜到,她们都是那艘轮船运来的英国女人,船长耍了个花招把她们放在这里,现在,除了把她们送去巴尔巴达斯岛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不能让她们留在葡萄牙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这里对外国妓女来说太有利了,这项职业是对巴别塔的嘲讽,因为只要事先把价钱谈妥,人们就可以一声不响地走进各自的房间,然后默默地出来,全程无须开口。可是,船老大说过一共有五十来个女人,现在却不过十二个;其余的英国女人到哪里去了呢;那男人回答说,一些人被捉住了,但没有全被捉住,因为有些人藏起来了,藏得严严实实,说不定她们这时已经知道英国男人和葡萄牙男人有什么区别了。巴尔塔萨继续往前走,暗暗向圣本笃许愿,要是让一个英国女人来到他眼前,高挑身材,纤细腰肢,金发碧眼,即便一生只有一次,他也会向圣徒献上一支心形蜡烛。如果说在圣本笃的瞻礼日,人们都去敲教堂的大门,乞求有饭可吃,如果说那些想找个好丈夫的女人们每周五都去做弥撒,那么一个士兵向圣本笃乞求得到一个英国女人,只要一次,免得到死也不知个中滋味,又算得了什么呢。“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在各街区和广场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到本市方济各会修道院门口喝了一碗汤,打听到了哪些教友会最乐善好施,他记住了其中的三个,以备后续考察,奥利维拉圣母教堂教友会,他已经去过,圣母是甜点师的主保圣人,圣埃洛伊教友会,该圣徒是银饰匠的主保圣人,还有失落儿童教友会,这与他本人的状态倒有些相似之处,尽管对童年他已没有多少印象,但确实失落了,也许有一天人们会找到他。

夜幕降临,“七个太阳”去找地方睡觉。在这之前他与一个叫若昂·埃尔瓦斯的人交上了朋友,此人也是个老兵,年龄比他大,经验比他丰富,现在以拉皮条为生,夜里都忙于工作,天气温和,橄榄园附近的艾斯贝兰萨修道院围墙边有些荒废已久的屋檐,那里可以栖身。巴尔塔萨成了他们临时的客人,新朋友总是个谈话的伙伴,尽管如此,为了为防万一,他托辞让好胳膊休整一番,卸下旅行背袋,把钩子装在残肢上,不想让若昂·埃尔瓦斯和其他伙伴看到尖尖的长钉而目眩眼晕,正如我们所知,那个长钉可是件致命的武器。房檐下一共六个人,没有任何人想伤害他,他也没有伤害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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