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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11:5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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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过士行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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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鱼,还有鸟

我和鱼,还有鸟试读:

我和鱼,还有鸟

作者:过士行

排版:AGOOD

出版社: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15-10-01

ISBN:9787101103014

本书由中华书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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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鱼

,还有鸟我和鱼“我和鱼”这个题目我想了好久,只能这样笼统地命之,不宜太细。如果太细反而易起歧见。比如我和鲫鱼,显得有点诡秘;我和鲤鱼又有点伪深沉;我和鲸鱼有点欺世盗名;还是我和鱼吧。

我和鱼打交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个阶段是少年时期,那只是一个童戏阶段。一个阶段是青壮年时期,那是一个启蒙时期。最后是现在的步入老年时期,也是最用心的时期。三个阶段的体会都有不同。鱼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初次钓鱼是我十三岁的时候,上世纪“文革”刚刚开始,社会上轰轰烈烈地闹革命,街头上到处贴的都是标语,红卫兵四处砸东西。我所在的小学也不进行毕业考试,也不参加中考,就停课了。先是内心狂喜,因为终于可以不必为考试成绩担忧了,因我的算术实在是一塌糊涂;继而开始烦恼,究竟革命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人其实是耐不了无事可做的,不用读书不用上学,也看不见同学,无聊极了。当然也有同学为补贴家用就去捡破烂了。我家尚能过得去,可以不必与那些孩子争垃圾。而住同院会钓鱼的小朋友大鹏拉我去钓鱼。他的父亲是典型的旗人之后,钓鱼打猎样样在行,大鹏也就学会了钓鱼。我们去的地方是什刹海。那时候前海有不少人游泳,后海清静得像世外桃源,远不像现在酒吧林立,莺歌燕舞。

坐在银锭桥前,杨柳树下,把短小的鱼竿伸向绿水,忽地一下就有了感觉。虽然那天造化弄人,想钓鲫鱼却上来的都是青虾,可还是着了迷,就是这一天注定了我后来早晚还是要坐回水边的吧。

那段时间一星期要去个一两次,在家把棒子面、白面和好,上屉蒸熟后,把人都舍不得用的香油倒上几滴,鱼饵就做好了。有时也用水管子附近地下的红蚯蚓,我家的院子很给钓鱼人面子,红蚯蚓什么时候挖什么时候有。好像用面食很少钓上来过鱼,倒是用蚯蚓可以钓上青虾,有一长。引得一些想吃虾的人不停来问如何才能钓虾而不钓鱼。世间就这么奇,你想要的它不给,你不要的它偏来。好在小孩没什么目标,赶上什么是什么,自然界的一切都让他兴奋不已。一天下来,虽不过三五只虾,可油煸之后齿颊留香。那时尚不知道如佐以杯中物更是味美。不多久家里有了意见,说咱家的油不够了,能不能不放油?那时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花生油供应,是凭票的。

后来嫌后海鱼少,便步行到动物园,从展览馆的铁栅栏翻进去,钓动物园池塘里的白条。狮虎山前的湖、鹿苑前的小河都是我征战的地方。先是没有人管,后来终于被捉,挨了一脚,没收了鱼线。因为不敢用竿,怕目标暴露,是把鱼线拴饵抛出,用手拉线钓浮。渔具没收后,钓鱼活动停止了。学校也复课闹革命了。没考试就都上了附近的中学,再不久都上山下乡去了。

少年时期的钓鱼是真正纯粹的游戏,临水必有茫然之乐,既不知道在什么位置下钩好,也不知道调漂,更不知道用多大的线组,可是把鱼线投入水中后就心花怒放,把一天的期待都押上了。只要鱼漂不动,就不抬竿,可以耗上几个小时。当然没有现在这么专注,经常走神,都是些儿童的胡思乱想,充满情节,大致也可以算是故事吧。再后来听说后海一带也不安稳,劫道的事情时有发生。我的小舅长我三岁,被人扒了一身新蓝军便服、一双白边懒汉鞋,赤脚裤衩儿回的家。革命和抢劫总是同时发生,就像鲤鱼和鲫鱼都吃饵一样。乱世中踏踏实实钓点鱼都难啊。

七十年代中期回到北京没地方钓鱼,净钓蛤蟆了。因为这篇文章说的是钓鱼,我就不谈那个了吧。钓鱼比钓蛙复杂多了。

再钓鱼的时候已然是一九八五年了。我在《北京晚报》当记者,跑戏剧口。一天,跑体育的女同事给了我一张采访全国第一次钓鱼比赛的请柬。她不想去,觉得不像其他竞技项目那样激烈,报道起来也没多大意思。我乐了,久违了,我的鱼!

比赛在通县,那时还称县不叫州。张家湾渔场彩旗飞舞,人头攒动。几百号选手按手竿、海竿分坑排开。再看他们用的家伙,我傻了。没见过。全是一水的玻璃钢竿(树脂加玻璃纤维),可以伸缩,退回去是一节,抻出来是好几节,构造就和拉竿天线一样,比竹子的又结实又轻。在阳光下,这些竿子熠熠生辉。海竿还有各式各样的轮子,可以把线打得很远很远。放长线钓大鱼嘛。这场比赛下来,我对海竿钓鱼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看见选手们把三五斤重的草鱼一条条拉出水,想想小时候钓的半两重的小鲫鱼,真是天上地下。

钓鱼比赛完了就是全国钓具展销,人比钓鱼比赛的还多。日本渔具最受欢迎,可是不是低收入的人玩得起的,动辄几百上千。那时候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一般的月收入是四十几块。买好的是休想了。我看中了台湾出的一种带轮子的一米五海竿,十五块钱,我买了两支,一大半工资没了。兴奋得我一宿没睡,拉出来、缩回去地比划这支竿子,轮子摇得吱吱响。这对心爱的家伙受到行家的嘲笑,说是哄小孩玩的,尤其那轮子,连轴承都没有,如果上大鱼必误事。

有了工具才知道鱼不好找,野钓没戏,池塘钓得上养鱼池。谁买单啊?于是只能和神通广大的钓手搭伙。他们走各种关系,许诺给鱼塘赞助,来换取钓鱼。有了渔场还得有车,钓手们就跟部队的老干部联系,他们没有渔场,但是有车,这边有渔场没车,于是一拍即合。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带我去,我是既没车也没渔场,还没技术,还得车接车送。可能是在媒体工作的原因吧。

我先后跟两位老红军钓过鱼,一位是铁道兵徐副司令员,一位是装甲兵唐司令员。这两位都是大好人,不过口头禅都是“枪毙了你!”一般用在警卫员身上,大多是换饵不及时、抄跑了鱼的时候。警卫员只是乐,他们知道谁也不会被枪毙。我这才知道,他们钓一次鱼从准备到出发,到占领有利位置,再到剿灭一条大鱼,完全是按仗打的。和平年代的将军该有多么寂寞啊。

还有很多时候没有鱼钓,我就看书,《中国钓鱼》杂志成了我的必读物。有一段时间我都想调到那里去做编辑。他们的编辑可以全国钓鱼,到处都有人招待。可是我被婉拒了。什么原因不知道,后来听说只有体委的子弟才能去那里工作,才知道地盘早已划分了。我还梦想过帮渔场钓鱼,做一个职业渔夫。跟家里商量没有一个人同意。当然渔场也没有这样的工作岗位,倒是附近农贸市场卖鱼的缺一个宰鱼的帮手,我当然没有去。

鱼为什么这么吸引人呢?我想首先是因为你看不见它,倘若水一眼见底,有多少鱼,有什么鱼,多大的鱼,吃没吃饵你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意思吗?未知的东西才对人有吸引力,人们在水边消磨一天就是想知道一下结果。这和人生一样,为什么年轻的时候再苦都不悲观,因为还不知道结果,总有希望。老年的时候再热闹也打不起精神来,他知道不过如此。

漫漫冬夜,河流湖泊都已封冻,池塘没法钓了,就在灯下抚摸着鱼竿,读些有关钓鱼的文字,想“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一定是岸钓,而不是冰钓。如果是江面也封冻了,他就不会独守江边,一定到更远的地方去,凿几个冰窟窿,把钓丝垂下。我更喜欢唐诗里的“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我渴望有一天,有了自己的住房,一定把卧室布置成芦苇丛,床就做成渔船模样,屋顶画满星斗。那时我女儿都一岁了,正是嗷嗷待哺的时候,我还是那么不切实际。有一天她们母女一起发着高烧,我依然抱着鱼竿跟着司令员跑了,因为我怕他枪毙我。上车以后才知道他也是打着给心脏病的老伴换氧气袋的名义跑出来的。

我单位的一个钓鱼前辈,借给我一本日本人写的怎样钓鲫鱼的书,是手抄的。别人读《曼娜的回忆》,我读《钓鲫》。这本书里的图都是手抄者手绘的,什么样的位置是鲫鱼爱待的地方,鲫鱼怎样吞饵,漂是如何送上来,鲫鱼吐出什么样的泡沫,春天在什么位置钓,夏天在什么地方钓,秋天在什么地方钓,晴天怎么钓,阴天怎么钓,说得一清二楚。我想过,这样一本书,为什么我们中国人不写呢?后来我想到,是出版界的问题,他们喜欢宏大主题,像这样讲究情趣的书出了也不会受到上级的奖赏。不知是也不是。

那时候没有录像机,更不要说互联网视频,只能从文字上去领会动作。而文字的表达终归有捉襟见肘的时候,就不知所云了。而且就是这样的文字也很有限,不久就读完了。于是再从文学作品、历史轶闻里搜寻。《老人与海》看完了,《白鲸》看完了,《北冥有鱼》看完了。也知道了姜太公、严子陵,连戏曲的《鱼肠剑》都看了好几遍。我觉得中国的关于鱼的作品,大都说的不是鱼,像洋人那样纯粹的太少了,于是我断定中国人钓不好鱼。要不怎么成语沽名钓誉出在这里呢。《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括地志》载:“兹泉水源出岐州岐山县西南凡谷。”《吕氏春秋》记载:“太公钓于兹泉,遇文王。”唐代张守节引《水经注》注《史记》曰:中有泉,谓之兹泉,泉水潭积,自成渊渚,即太公钓处。”太公怎样钓鱼呢,直钩无饵,离水三尺,愿者上钩(《说苑》)。多少有点行为艺术,比之嵇康打铁又早了许多。偏偏就有爱看热闹的文王相中了他,君臣成就了周朝八百年基业。白居易说他是钓人不钓鱼。

其实姜太公也许真的是钓鱼,严格地说是钓甲鱼,也就是鳖。用缝衣针穿羊肝可以钓鳖。缝衣针竖着入鳖嘴,提竿针便横了过来,休想逃脱。商朝末年还没有人工养殖的,野生鳖很少,枯坐几天也未必能钓着,偏偏这时候文王来了,一看这老头儿大智若愚啊,于是委以重任。姜太公年纪也大了,反应不过来,也就将错就错了。你看他打仗从来没有真正军事意义上的部署,都是装神弄鬼。因为他实在只是个钓鳖的。当然屠狗的也可以成为将军,比如樊哙,又当别论。

其实,姜太公也不是一条没钓上来,《说苑》里说他“三日三夜鱼无食者,望即忿”,也急了,因为他也不知道最后能否钓上鱼来,而他家里还等着鱼下锅呢。太公的老婆可不是好说话的。有一次在集市上卖白面,一阵大风把太公笸箩里的面吹没了,太婆几乎要和他离婚,经过街道居委会调解才作罢,让他钓鱼以观后效。于是他“脱其衣冠”,估计再不上鱼,就准备下河摸鱼了。要不脱衣服干吗?这时候来人了,还不是文王,是一老农,说:“子姑复钓,必细其纶,芳其饵,徐徐而投,无令鱼骇。”望如其言,初下得鲋,次得鲤。

太公按照老农的指教,先钓了一条鲫鱼,然后是一条鲤鱼。老农所授钓法今天并没有变,钓鱼高手都这么说。那就是用细线,香饵,轻轻抛投,以免把鱼惊跑。至于姜太公打没打窝子,书里没提。估计他已经穷得打不起窝子了,完全是凭运气。

至于“离水三尺”而钓,我认为是钓青蛙。不用饵,也不用钩,用粗棉线系一棉球或穿一蚯蚓,在水面跃动,便可诱蛙来食,咬住亦不松口,入袋中方才张嘴。故饵不换可重复使用,甚是便捷。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曾于海淀六郎庄、亮甲店,昌平清河、北沙滩,朝阳垡头、百子湾各地广施此法,斩获甚多。今之比这些地点更远数十里的地方青蛙也已绝迹!呜呼!我一直以为是我造成的,也曾遇一老农走来谓吾曰:“子姑复钓,仍无蛙,乃农药,乃开发;子若必得,可趋市场退而求牛蛙。”

还有一位钓鱼不钓人的严子陵,完全和姜太公相反。他不想当官。他是刘秀的小学同学,刘秀复兴汉室称帝以后,召子陵到京师任议谏大夫。严子陵不食荣华富贵之饵,而隐居富春山,渔耕自养。《东观汉记》记载:“光武与子陵有旧,及登位,望之。陵隐于孤亭山,垂钓为业。……访得之,陵不受封。”跑官不成的李太白偏偏在《独酌清溪江石上寄权昭夷》一诗中动情地歌曰:“举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永愿坐此石,长垂严陵钓。”他一定很矛盾,是当官呢,还是钓鱼呢。其实这个问题今天早已解决。当着官钓鱼啊!

严子陵是怎么钓的,不见记载,但是估计在台上钓鱼的,一定是席地而坐,玩的是“插水”,日本人最推崇的钓法。插水是一种极富手感的溜鱼手法,且在化解鱼的冲力上有独到之处。

古代人的钓具在材料上比当今的要简陋一些,但是在构造原理上都已经想到了。比如杜甫的儿子“敲针做钓钩”,那肯定是无倒刺的,最近非常流行。这种钩子刺鱼时对鱼刺激小,摘钩方便,深受欢迎。再比如带卷线器“车竿”最早出现于唐代。皮日休的《钓车篇》诗中写道:“得乐湖海志,不厌华辀小。月中抛一声,惊起滩上鸟。”抛一声,是因为为了远投,要在钓钩下端坠以重物。现在用铅,唐代用铜或是铅不得而知。只有海竿入水时才会咚地一声。宋代名画家马远在《寒江独钓图》中所画钓者手持的钓竿,就是一种带卷线轮的钓竿,它是现在钓鱼用的海竿的前身。从马远算起,带卷线轮的鱼竿在我国出现至少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明代《钓车图》版画,上绘一钓翁,一手执轮竿,一手收线,中钩之鼋正出水。看来,轮竿在明代民间仍被使用。

起码远在商代,就有用竹子做钓竿的了。《诗经·卫风》中就有“竹竿,以钓于淇”之句,证明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已经用纤细的竹竿,在淇水滨钓鱼了。《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距今已二千五百年矣。那么竹钓竿在我国,至少有二千五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八十年代,于钓鱼虽倾心研究,但长进不大,且多谬误,究其原因,是资讯不发达,不知别人研究之成果。还是在被动钓鱼的阶段,那时候还没有悬坠钓法,一般都是卧底,师傅告我调漂要空钩调平水,至于调目谁都不知道多少合适。想来实在是太钝了,误了多少鱼口。

再钓鱼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后了。这期间我离开《北京晚报》,专事戏剧写作,垂纶之乐久不享矣。钓鱼这个事就是这样,须年年钓,一旦经年不钓就丧失信心,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兵器已经长锈,钓线多已老化。特别是鱼竿,多年不用,对它的弹性韧性心里没底。而重置又破费不少。我一个朋友刚刚入此道,迷得不行,非拉我去陪绑。我说:“你别招我,一旦我重操旧业,比你可要发烧。”他不信。而我真的另置了全套渔具。原来那套太落伍了,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用。

二十年不钓鱼,工具变化太大了,原来手竿插漂就是用气门芯,信号不稳,台湾人还是日本人发明了太空豆,那是专用来固定漂座的。就连铅皮也不再用咬铅,而是用专门的铅皮座。也是用太空豆固定。悬坠钓法开始流行。这个的确比卧底钓法灵敏多了。它是从竞技钓小鱼发展而来。如果当年在后海有这种钓法就不会一天白板了。

我二十年不钓鱼,在十里河渔具店看女老板给我做线组,一头雾水。好在,现在有了互联网,回去看老鬼钓鱼学校的视频,看钓鱼大师程宁的视频,看化绍新的视频,这才了然于心。我记得我看了一个星期的视频,从早到早,几乎是彻夜不眠。功夫不负有心人,再到鱼塘,虽二十年不钓鱼,但手法完全是当代的,从抛竿到刺鱼,到摘鱼入护,再到搓饵拉饵,一气呵成。很多人以为我是专业。比起八十年代钓鱼的我,真不可同日而语。互联网在传播技术方面还是有它的优势的,功不可没。这些技术在过去都是秘不示人的。连我的师傅有时候都不跟我说实话。我问他用油葫芦钓草鱼,钩子怎么上饵,他告我穿在脑门上。原来油葫芦的脑门最硬,钩子穿到脑门后,抬竿刺鱼,钩子很难刺透,再钩进鱼嘴。跑鱼几乎是肯定的。

八十年代,无论是我们的国家还是个人大抵都是贫困的,钓鱼的渔具也是能凑合就凑合。那时候一根碳素钢的鱼竿要上千元。玻璃钢的要上百元。一般人还用竹竿,舍得花钱的用玻璃钢的,用碳素钢的大多是别人送的,或是出国带回免税的。而今到十里河选购渔具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根碳素钢的竿子才几百块钱,而我们的工资比八十年代要增长了一百倍。买!但是一分钱一分货,几百的竿子就是误事。在上庄一个渔场,我用新买的碳素钢钓竿施钓,一条四五斤的草鱼让我的竿子发出哒哒的响声。这支竿子的硬度、调性都有很大的问题,大鱼上来了,一条二两的小鱼让我断了竿梢。这可不成,我开始在网上搜索有关鱼竿的资料。从网友使用介绍到厂家介绍,我筛选了几款顶级的鱼竿。这些竿子都是四五千块一根,我把几年的微薄稿酬都投进去了。我觉得值。我都六十了,连一款最好的鱼竿都没用过,死不瞑目。

我先买了一支日本达亿瓦的波纹鲤S,后又买了伽玛卡兹的伽玛鲤X。这两款竿子都是振出式鱼竿的顶级。所谓振出是日文的汉音,就是抻出;也就是拉竿天线式的,携带方便,且不会被鱼拔脱节。在未知水域垂钓,这种竿子最保险。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波纹鲤强悍无比,四五斤的鲤鱼片刻便入囊中,行话叫回鱼快。但是要用稍粗的子线。伽玛鲤没这么快,但是子线可以从0.2用到5号,用唱歌来形容就是有三个八度。这竿子是一款软硬兼施的竿子。要是在未知水域垂钓,伽玛鲤更能自保。

但是这些都是钓鲤鱼的竿子,有力气活之嫌,讲究技术的是钓鲫鱼。而钓鲫鱼手感最好的是并继竿。这又是日文汉音,并继就是拼接。这竿子不用的时候是两节。其他几节分别置于其内,用时一节一节插接。这样的竿子优点是可以做得很轻,很细,而缺点是使用不当易拔脱节。钓几斤以上的大鱼时须有相当的经验才行。

我最先买的并继竿是一款达亿瓦的枯法师,一用便上瘾。

这款竿子和他的另一品牌荒法师一样,采用了“株理论”,说白了就是模仿竹子的特点。鱼竿是有锥度的,从细到粗。但是由于拼接的关系,接口部分影响了力的传导,造成断竿。于是日本人研究了竹节后,把每节的端口做得前粗后细,这问题就解决了。说起来容易,可是干起来从测算到实验花了二十年啊!一代工匠白了头。

这款竿子手感超群,但是速度慢,不适合打比赛。话又说回来,休闲不很好吗?打什么比赛。

我的第二款竿子是达亿瓦的荒法师,这款竿子可以打比赛,因为它可以飞鱼。

第三款竿子是江户川的雷电。江户川是专给天皇做竿子的,也送外国元首。里根就得过一根。那些竿子都动辄几万,上嵌宝石,外缠金丝。我买不起,舍不得用,因为这得有保镖跟着才行。雷电四千多一支,回鱼快如雷电。这是对付水库和大水域里那种大鲫鱼的。日本鲫鱼往往有四五斤重,四十公分长的。这竿子头稍显重,用时才发现,这样的设计适合大风天抛线,总会稳稳地把饵分毫不差地送到钓点。我用这款竿子在一个大风起兮的上午垂钓,周围的钓友佩服我的抛竿准确,我心说完全是竿子的功劳。不幸的是今年夏天在小汤山一家渔场被鱼拔掉了梢子,至今厂家没有把配节寄来。

第四款竿子是伽玛卡兹的天也翔拔。

据资料介绍:“因为鱼的大小及咬钩的位置不尽相同,所以鱼的挣扎力度也就不一样。能否瞬间吸收鱼的挣扎力度是判断钓竿好坏的一个重要标准。从咬钩到起竿,钓竿反应的部位不同,垂钓者的手感就会不一样,这和每根钓竿的特性有着密切的联系。‘天也翔拔’充分考量了钓竿整体粗细的比率,力求做到设计均衡。穗先和穗持的力度,在‘天也翔拔’上得到强有力的呈现。”

此竿因为能够充分减轻垂钓者和鱼线的负担,所以能有效防止起竿时的“脱钩”现象。伽玛目前的鲫竿最高峰就是这款。钓起的鱼的大小和上钩时位置的不同,鱼儿的反应的状况也各不相同。然而能否在一瞬间里吸收鱼的反抗力是极为关键的。从上钩到拉起来这段时间,钓鱼人的手感会因为鱼竿各个部位的反应不同而不同。这也是各自的奥妙之所在。

这款竿子我用着最放心,它很少断线,是一款先礼后兵的竿子。有高手评价说是遇强不弱,遇弱不强。这样的竿子腰都是很厉害的。而差的竿子在中鱼后只是前两节吃力,后边太硬,弧度像倒过来的J字,早晚要断。

天也翔拔的调性超群,但是比枯法师稍重,然而持竿的时候由于重心靠后,也不怎么坠腕子。我用它在小汤山钓二斤半的鲫鱼爽死了。

第五款是禧玛诺的白标普天元。这款竿子是钓小鲫鱼的首选,国内钓鱼大师每人都收藏一支,我是附庸风雅才买的,至今不知好在哪里。有高手说没有特点就是它的特点,正是它的出色之处,大家风范。

这期间的钓鱼才刚刚开始,不过一年,我的钓技和境界都有极大的提高。除了对鱼竿外,对鱼线、鱼钩、鱼漂、鱼饵都有了自己的体会。而以前是没有的。

这次恢复钓鱼后常常碰到断线的事故,我先是发现了竿子的问题,竿子过硬,弯曲度有问题是一个原因。换了竿子还断线,什么原因?是鱼线太细吗?换了不同的线号加粗后仍然断线。是鱼过大吗?问了鱼塘老板知道最大的也不过十来斤,不应该呀。现在的鱼线强度是非常大的。按种类分有普通尼龙线,有碳素线,有大力马线。下面是一组渔线拉力和直径的数据:

难以想象吧,直径0.1毫米的尼龙线竟然有1公斤的拉力。

那为什么还是老断线呢?后来体会出程宁所说的“不要把线抛远”是多么重要,因为抛远后,来不及抬竿,鱼外窜,鱼竿与鱼形不成最佳角度,就会拔河,断线几乎不可避免。我在大兴一渔场钓草鱼,4号大线,2.5号的子线,五六斤的鱼嗖地一窜,没等我抬竿,竟然把鱼竿梢子的小辫拽掉了。后来把线留出余地,控鱼的时候保持了鱼竿的弧度,顺利地把大鱼钓上来了,而周围那些贪远的钓友仍然在重复着我以前的错误。

渔具之间也存在着矛盾关系,比如竿子硬,就要加粗线,线过粗,线不断了,竿子断了。而且线过粗还会影响漂的灵敏,会妨碍鱼吃饵。所以线组搭配是一种经验,要不断摸索。

我觉得在我的水平来说,对漂的认识还有待提高。鱼漂是鱼讯的显示器,读懂它真的是很难的。现在常用鱼漂有孔雀羽的、芦苇的、茅草的,还有巴尔杉木的,最常用的是孔雀羽的。《吕氏春秋》载:“譬之钓者,鱼有大小,饵有适宜,羽有动静”,这里的“羽”,就是指用羽毛做成的浮子。民间也有用蒜辫子做蜈蚣漂的。

孔雀羽有去壳的,有不去壳的;有四半粘接的,有两半粘接的;有长尾的,有短尾的;有硬尾的,有软尾的;有长脚的,有短脚的;有长身的,有短身的;有溜肩的,有端肩的,有枣核的;有碳脚的,有竹脚的。还有晴天用的,阴天用的;白天用的,夜晚用的;有风用的和无风用的。这些都是应对不同鱼情和天气的。一支好漂有的比普通的鱼竿还要贵。鱼竿虽是日本的精良,鱼漂却是国产的灵敏。台湾、大陆都有好漂。

推广台湾式钓法以来,最大的好处是接受了台湾关于调漂的理论,按照这种调法可以精确到毫米。鱼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钓手的眼睛。我是下了很大的工夫才把这套东西在理论上搞清楚,但操作起来还不是很应对自如。

由于台式钓法发展成目前的竞技钓法,钓鱼的速度简直不可想象,全国纪录是每小时六百尾,我相信这也是世界纪录。除了我们,没有一个国家是这么钓的。当你使用亿万次的计算机浏览完所有钓鱼资料,乘坐高铁数小时飞奔千里之外,一小时钓上六百尾小鱼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享受。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写作话剧《鱼人》的时候这一切还没有出现。多快呀!《鱼人》是我写的第一个戏,作于一九八九年,上演于我另两个戏《鸟人》、《棋人》之后。由于写了这个戏,才有把养鸟、下棋都写成戏的想法。而我也最终因为写戏而离开报社,成了专门的编剧。我的人生也由此改变。我有了大量的时间,不写戏的时候可以钓鱼啊,可这几年我干什么去了,怎么一下子就离开水边二十年呢?

二十年前我坐在青山绿水前挥竿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觉得这个岁数好像钓鱼不合适,早了点。现在钓鱼合适了,青山依旧绿,而我已白头,还是岁数不合适。眼睛不行了,看特别灵敏的最细的漂看不清,绑钩子也看不见线了。好在有自动绑钩器,按一下开关就行了。倒也便捷得很。可人生没有开关,有也不归我们自己按,过去就过去了。

我和鸟(上)

我把说鸟的文章放在鱼的后面,是有点说辞的。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鸟是由鱼变的,而我养鸟也是由钓鱼引起的。

钓草鱼要用活食——油葫芦,这种昆虫只有鸟市有卖。鸟在换羽的时候要喂活食,贩子把油葫芦从野地里捉来放在铁丝编织的箱子里卖,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一块钱可以买好几十个,足够一天鱼饵之需。我去买油葫芦的时候,见识了鸟市的繁荣。成百上千的鸟一起歌唱,真正的莺歌燕舞,不由我心生欢喜。

说起来最早养鸟是在小学二年级,同班一个姓叶的同学买了一只粉眼儿,叫我去看。这种鸟南方叫绣眼,因为它羽毛是绿色,眼圈是白的,小巧玲珑,一般养在方笼里。公的可以有多种叫口,有的还能学驴鸣马唤。当时的价格母的两毛,公的三毛。小学生穷,只能买母的。一张方笼一块钱,合现在大约一百块钱。我磨了二姨姥姥半天,她从她的零花钱里给了我一块钱,我拿着到隆福寺鸟儿店买了一只方笼。可惜掌柜的一个胖老太太给我拿了一张有毛病的,门子太紧,不太容易打开。她说:“门子紧不容易跑鸟儿。”其实门子上都有锁,行话叫鬼门儿,就是有一根门条跟顶圈的眼儿不正对着,开门的时候要用手掰弯门条门儿才能提起,这套动作鸟儿完成不了,所以不存在什么门子紧不跑鸟儿。小孩儿对付不了大人,何况是鸟市上的大人。这张笼子后来被二舅的同事小郗拿走,任你怎么要他也不还,这是我对工人没有好印象的又一原因。

小叶比我有钱,他买的是公的,青毛紫肋当然漂亮;我买不起,也不懂听叫口,所以买了只母的,用筷子作了一副杠,又把一个带把儿的酒盅作了水罐儿,没有食罐儿,插一块熟白薯。那时候不懂养鸟,鸟儿却听话极了,而且养得极水灵。现在会养鸟了,鸡蛋黄儿、肉都舍得喂了,鸟儿却没小时候养得好了。

予心 摄

怎么养鸟那时候都听小叶的,后来才知道喂白薯亏膘。后来他把粉眼儿拴着养,我也学他。粉眼儿属于鸣禽,凡是鸣禽没有上脖锁儿的,靛颏只是刚捕获后上脖锁儿拴在亮架上退其火性,一等它老实了,就解锁入笼。小孩儿养活物纯是为了能上手把玩,所以拴着养更过瘾。他买了脖锁儿,我买不起,就用电线皮编制的锁链,每一节有江米条儿大小,有一米多长,拴在粉眼儿的脖子上,奇怪的是比麻雀还小的它竟然能拖着链子跑。这只鸟终于被我鼓捣跑了。

没有了鸟我惶惶不可终日。父亲又开始进行提笼架鸟没好人的教育。这样不得不时断时续,采取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方针;又陆续买过黄胆,听着那么瘆人,以为跟肝炎有关;还买过黄眉子、燕雀儿、黄麻儿(母黄鸟)等等便宜的鸟儿。那时候做梦都想买一只红子(学名沼泽山雀)或是黄鸟儿。我问过价钱,一只生黄鸟儿要价三块,顶现在三百块钱,可现在的黄鸟只卖五十块钱,比过去便宜多了。过去一只生靛颏要五块钱,合现在五百。

后来“文革”开始,学业已经荒废,就又偷偷养过黄雀,也是母的,两毛,公的五毛。第一只母的我训练得已经能叼钱,但是吊食不够,在院里玩的时候远走高飞了。第二只母的,被一同学拿一公的来换,我还当他是好意,可第二天他拿来的公的死了。原来是转嫁危机。后来知青下乡,养鸟从此与我无缘。这次见鸟,不由旧病复发。但是养什么鸟好呢?需做一番调研才可定下。

我先后请益过几位先生。一位是李洪春先生,他是老三麻子王鸿寿的徒弟。王是太平军戏班的,曾国藩剿灭长毛后被俘,因他擅演关公,被老佛爷赦免。李老后来成为活着的关公,九十岁高龄还演过,留下“关老爷磨刀”的佳话。门下皆俊杰,李万春、李少春、高盛麟、王金璐,以及其子李玉声都继承了他的关戏。我去他家的时候他刚刚从朝阳门南小街新鲜胡同搬至西郊的京剧院新宿舍,道路还没有修好。他家只有一只红子在一个小“书包笼”里蹦跳。我问他这只鸟有什么来头,他答曰:“没什么,徒弟在官园花五块钱买的,也没什么好音儿,就是看着它高兴。”我问过他靛颏的事,他告我挑靛颏要挑小崽儿,看膀点便知。他还给我说过十三太保的钩子,就是三开钩子,由十三个部件组成。李老的夫人还给我演示了怎么卡水罐。她说:“都是我伺候鸟儿,不敢劳动他。”我这才知道什么是夫唱妇随。李老还给我说过青年时代和马连良一起遛红子的故事。在以前他住新鲜胡同的时候,我为写聊斋专栏去拜访过他,他告诉我最好的红子出在赵国蔺相如回车的地方。就是廉颇挡路,蔺相如回避的地方。大概是邯郸的一个郊区,后改成公园了。

第二位是翁偶虹先生。翁先生是京剧《锁麟囊》、《红灯记》、《野猪林》、《李逵探母》的编剧,曾经为学生四小名旦宋德珠主持过颖光社,四十年代在上海演出,很是轰动。翁先生既能握管写戏,也能粉墨登场。他学花脸,与金少山交好,给我说过金三爷养鸟的轶事。特别是他说金的《锁五龙》里有一句翻高八度的唱法,是从红子的高音受到启发。这句话使我萌发了写作话剧《鸟人》的念头。翁先生是位兴趣广泛的人,他谈养鸟,能说几十种鸟,从笼养的到架养的,从南方的到北方的。他说红子淘气,老北京有俗语叫“学生、猴子、自自红”,“自自红”就是红子。你越想越觉得形象。这三种物种放在一起本身就是幽默。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没有老实的时候,多动。当然现在的学生又有所不同,电脑上打一天游戏稳如泰山,也不可小觑。翁先生专门写过养鸟的文章,典雅得很。说鸟是“只为稻粱谋,不做山林想”。说靛颏一叫,伏天“如临草塘柳岸”。说画眉一叫“能涤三斗俗尘”。还有两位手把手的老师容我后面慢慢说。前两位老师谈鸟必跟戏有关,是有很深的文化意味的。

我也大致温习了一下有关鸟的记载,却都伤感得很。虽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也难抵“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凄楚,更何况《诗经》里《秦风·黄鸟》的惨烈。公元前621年秦穆公死,以一百七十七人殉葬。其中秦国三勇士子车家的奄息、仲行、针虎三兄弟都被人殉。《黄鸟》这样描写: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可见黄鸟的叫声有哀伤的意思。清以降,人多不知,使麻头之嫩公学喜鹊、红子、油葫芦许为佳音。《诗经》里至少还有一篇跟黄鸟有关的,见于《小雅》,大致是说黄鸟聚集在异乡客房子的周围,吃光了他赖以生存的谷物,使他想起本地人对异乡人的无情。

汉乐府里有《孔雀东南飞》,写焦仲卿、刘兰芝被活活拆散后,相继自尽。“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这里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刘兰芝迫于兄长压力不能遵守与焦仲卿誓不相负的诺言,可以不嫁他人便死,何必过门后死于新家,连累无辜之人。焦刘之冢有鸳鸯,那新夫之屋外恐只有杜鹃了。因杜鹃有四声的,有两声的,四声叫为“光棍好苦”。当然杜鹃啼血就更不用说了。

曹植所作《铜雀台赋》有“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如此高兴的时候,曹植听的鸟声也是如此悲凉,幸亏曹操懂诗,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褒奖。有如今日之德国政府,对表现消极意味的作品多支持,对表现“积极向上”的作品多冷淡。

曹操自己在渡江战役即将打响的得意时刻,横槊赋诗,也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佳句。曹操所说乌鹊系黑白两色的大喜鹊,叫声为“喳喳”两声,百灵十三套中必有,而黄鸟三大件中的喜鹊则是灰喜鹊,又叫山喜鹊,叫声带卡头,即:“嗄——叽叽叽叽叽”,为极难之课题,往往有嘎无叽,叫做做尾巴;或有叽无嘎,叫做没脑袋。使黄鸟把头尾接上方才告成。三大件黄鸟从清至今价值连城。

春秋时代鸟还有励志的比喻,成语“一鸣惊人”即言此事。“精卫填海”更是促成了三峡大坝的落成。大概到了明,从冯梦龙的《喻世明言》里可以看到鸟成了人们觊觎财富的目标,“沈小官一鸟伤七命”成为奇案。

有清以来,北京过鸟的时候各大庙会、集市都有卖鸟的,群众无分老幼趋之若鹜,“人手一鸟,举国若狂”,大概已有亡国之兆。听京戏和养鸟成为全民娱乐。清人有“家国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之说。谭鑫培之父谭志道,嗓音响遏行云,故有叫天儿美誉;谭鑫培超过其父,人称小叫天儿。而叫天子正是鸟,即云雀。此鸟常在云端歌唱,傲视鹰隼。

那么鸟的迷人之处,或者说国人养鸟的由来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首先是贵族的影响。满清入关,八旗划地驻防,子弟世代属旗,不得擅离。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后,世代享有钱粮,不得另寻工作。为了解闷,养鸟自娱,似可理解。那时提笼架鸟者多为子弟。清末民初,破落贵族之物成为寻常百姓的向往,也未可知。

鸟分工作鸟、娱乐鸟、挣钱鸟三大类。工作鸟鹰隼是也。清廷内务府有鹰犬处,专为皇帝行围射猎之用,在鹰的产地设有鹰差,当地有交鹰的义务。民间也有用鹰猎兔、猎狐的传统。哈萨克牧民更有用金雕猎狼的传统。娱乐鸟是听其歌唱,百灵、画眉、靛颏是也。挣钱鸟是用来赌博、要彩的,比如画眉、黄斗,南方用来打斗押注。再比如黄雀算卦、交嘴叼钱等等皆是挣钱的东西。

从鸟的玩法上说,金受申先生的《老北京的生活》是我的启蒙读物。这个蒙启得好,完全是正路,就像学楷书要学颜柳一样重要。那里边有一篇专门谈鸟的文章,把养鸟的要求写得极为清楚,而且相当内行。至今圈里老人所谈都是这个路数。养鸟不是随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而是要它接受再教育。比如听叫的鸟里,红靛颏要学百灵口,那就不能有老鸹,也就是乌鸦。蓝靛颏经常在池塘边,难免有蛤蟆口,这也是不许的。还有一种辘轳把,今人大多不知道。井台上的辘轳如果系空桶放下去的时候,辘轳把飞转会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蓝靛颏本口常带此,这也是不许的。这都是金受申先生说的,他采访了老一辈的养靛颏把式。

了解了很多鸟的习性后还是拿不定主意养什么样的鸟,北京玩鸟分三大类,第一类是笼养,听叫的;第二类是架养练玩意儿的;第三类是观赏鸟,分野生和人工繁殖两种。最有讲究的是前两类。听叫的鸟分大中小三型。大型的像八哥、鹩哥、松鸭等能说话的,及画眉、百灵等,中型的像靛颏、苇柞子,小型的有红子、黑子、粉眼儿、黄鸟儿、背儿、点儿等等。红子、黑子、苇柞子是听本口,它不学别的鸟儿叫,用拙作话剧《鸟人》里的台词说,就像法国人只说法语不说英语,所有的外交文件都使用法语。这样的鸟适合做教师鸟。别的鸟儿都有效鸣行为,就是喜欢学别的鸟叫。听的就是它学得像不像。

百灵鸟能乱真,而且什么都学,行话叫上音儿或者抄音儿,有时候它连人撒尿滋尿盆的声音都能抄上,拿这样的鸟出去你算是现了。所以对于百灵严格规定什么能学什么不能学,这样就产生了十三套。凡十三套以外的都算脏口。

画眉学别的鸟是写意,有点像现在的立体声音响STEREO,对声音都做了美化处理。它是美声唱法,且音量极大。养它弄不好会和街坊发生矛盾。

靛颏介乎于百灵和画眉之间,它有点像流行唱法,音量较小,后几排就听不着了,这更适合小范围欣赏,所以更受高级养鸟家的青睐。不过靛颏最难伺候。

靛颏分红蓝两种,讲究的玩法是春蓝秋红。所有鸟以当年小鸟为上,夏天出生的小鸟如果是红靛颏最好押言语,因为它很可能没有学上黄胆马料等杂鸟口,用百灵排它,学十三套玩意儿,这是上品,如果学不了十三套,只要没有乌鸦口也行。如果带山喜鹊,有头有尾,行话叫带脑袋的喜鹊。废话,哪个喜鹊不带脑袋?不是,说的是叫声的头腹尾。山喜鹊的叫声完整的是“嘎儿——叽叽叽叽叽,嘎儿——叽叽叽叽叽”,嘎儿为头,叽为尾,黄鸟、靛颏往往学了尾,而卡不出头来,或者头和尾不能衔接,所以行家要求是带脑袋的喜鹊。

秋天的红靛颏价值超过蓝的。在不能断定它能不能上言语的时候,挑鸟的学问就大了,先看是不是小仔儿,有膀点儿的是小仔儿,鸟大一天就可能多学一天毛病,行家最喜欢晚窝儿,嫩!好调教。然后就是挑毛色。现在玩靛颏的多是外行,不懂言语,只挑毛色。那还不如养牡丹鹦鹉呢。

红靛颏的毛色比蓝靛的简单。首先是挑片儿,也就是红颏儿,要片儿大,片儿小的谓之“屎颏儿”。二是要挑眉子岔,讲究亮眉亮岔。亮是指它的洁白度,眉子岔要宽度适中,棱角眉太宽,闹,线眉子太细,窄了。岔不能太宽,宽就挤了“片儿”。第三是挑“线儿”,就是分开“红片”和“亮岔”的黑线,越细越好,没有最高,谓之连岔。如果是岔上泛粉就叫粉岔,比亮岔又高出一等。如果胸上有彩,就是红毛,叫舌尖红,有如红脸关公脖子下再系一红领巾。腹上有彩叫铃铛红,裆上有彩叫穿裆红。这些都属于脯红。如果脯红和粉岔同时集于一身,就叫脯红粉岔,价值最高。当然脯红粉岔连环岔那就更高了。第四要挑腿儿,高腿的闹,短腿的老实,所以跟挑人相反,要短腿的。颜色以肉色为高,叫肉腿儿。用时髦的话说叫性感。黑腿叫铁腿不能要。因为靛颏每倒一岔毛,腿就容易颜色加深,还容易长瓦,只有肉腿儿老是那色儿,跟穿了尼龙袜子似的,瞧着嫩。别瞧养鸟的挑鸟那么仔细,挑人可就差多了,他们的爱侣很少有亮眉亮岔的,更别说带彩的啦。可他们也凑合了,唯独鸟儿不能凑合。也许正因为找伴的时候凑合了,才对鸟这么苛刻。

红靛颏没有蓝靛颏讲究,过去脯红粉岔多是地主老财玩的,蓝靛颏可是宫里玩的,因为它有一绝,学水虫儿。蝈蝈、蛐蛐、油葫芦学得惟妙惟肖,千里挑一有的会叫伏天儿,就是“蝉”,到了数九寒天,晚上蓝靛儿在灯下叫几声伏天儿,时光倒错,如临草塘柳岸。这是能产生诗意的鸟鸣,所以它还迷倒一批文人和伶人。据金受申先生讲,前清的时候发生过有官员愿以五品顶戴换一只蓝靛颏的事情。还有一官员,蓝靛颏死后在怀里揣了两个月,不忍弃之。

蓝靛颏的挑选讲究最多。如果挑毛色的话,有:一块玉,颏下到胸全白,腰下一条紫托。一块蓝,颏下到腰全蓝。一块紫,颏下到腰全紫。截蓝,颏下到胸为蓝,下面是大紫托。截蓝紫,颏下到腰全紫,中间一条细蓝线。玉带,又叫腰横玉带紫罗袍,跟《法门寺》里的刘瑾扮相相近。全紫中间一条白带。五道环,从颏下栗子块下一条白环开始,依次是蓝环、黑环、白环、紫托。如果没有栗子块下的白环实际上不够五道环。时下把这样的也都归为五道环,有点勉强,把栗子块下有那条白环的称为双白环,纯属画蛇添足。倒是有围着栗子块一圈白环、没有黑环的可称为三环套月。五道环成色悬殊最大,白环越宽越好,有拇指粗的,黑环必窄,为极品。有一根烟卷粗的,为上品。有一根韭菜叶粗的,为中品。有半根韭菜叶粗的,为下品。有一根马尾粗的,为等外。行家说五道环只说大五道环,小五道环,硬五道环。大五道环白环要够烟卷粗,硬五道环白环要有韭菜叶粗,小五道环白环要有半根韭菜叶粗。对其他环的要求必须是刀斩斧齐。一只好的五道环看上去就跟海魂衫那么齐。除此之外全归为乱环。三道将,没有白环,黑环紫托都大。在北京上谱,在天津没人玩。天津讨厌黑环。挑完毛色就该挑眉子,蓝靛颏没岔,所以只挑眉子。要白眉子,不能要火眉子,火为栗色,火眉子多是孟良、周处之流,桀骜难驯,玩不住。不管什么样的蓝靛颏都要白肚皮,浑毛不行。腿要短,理同红靛颏。有一种火神爷,哪哪儿都是紫的,有如火焰驹,这是在谱的鸟,可没有吕布、关公的本事休想降服它。

我托著名京剧编剧高文澜先生在京剧界找个老师。梨园子弟对于此道最是在行。于是高先生又请金派名净吴玉璋先生出面,请来两位高手。一位是唱丑的刘长生,他是名旦刘秀荣的胞弟,酷爱红子靛颏;一位是中国京剧院负责基建的任鹤彩,对养鸟养虫很在行。任老后来成了我的蒙师,有问题常去他家请教。

这两位跟我进行了养鸟知识的普及。刘先生说了红子的十忌,就是“啾嘻呼垛单,抽颤滚啄(京音读多)翻”。任先生说了靛颏的忌讳,大致跟金受申先生所言类似,看来是口口相传下来的,为养鸟家认可。他们根据我的情况建议我先养黄鸟。因为黄鸟不用遛,喂点谷子、苏子就叫。但是王铁成的一句话让我有了更高的追求。他说养黄鸟是小学毕业,养红子是高中毕业,养靛颏是大学教授。我没上过大学,对当大学教授却很有兴趣,于是决定直接养靛颏。从此宣武公园、官园街边成了我春秋两季流连忘返的地方。零星的鸟贩会把伏地刚刚捉到的靛颏带到这些地方出售。

任老不在这些地方等靛颏,他得过好的。电影《红旗谱》里大贵拿的那只脯红,就是任老给崔嵬导演提供的道具。那只鸟据他说是在北京站后头,十块钱买的。这只鸟不仅引起电影里冯兰池(葛存壮饰)的嫉妒,也是当年北京养靛颏的一个话题,出足了风头。

任老不去鸟市等靛颏,我又遇到了我们单位北京日报社的王宝珍,他久住南城,年轻时撂跤、架鹰都很热衷,成了我养靛颏的又一蒙师。他帮我挑的第一只蓝靛颏,五道环跟画的一样艳丽。我那时面对一笼子乱蹦的靛颏看花了眼,周围一群等着掏鸟的人。王师傅伸手就把最好的一只掏了出来,让我钦佩不已。

九〇年我在朝阳门立交桥东北角见一史姓老人笼中一只蓝靛颏连叫二十七声伏天,真是过瘾。请教他才知道这是小仔儿,押了三个夏天才上的音。再看那鸟,并不起眼,环一般,甚至是细白环,托很浅,也细,倒是肚皮眉子都很白。这样的鸟刚捕获的时候保证没人要,只有真正的玩家才要,因为它仁义,聪明,能会好玩意儿。靛颏一叫,叫口就胜过扮相。个中道理不是玩家一辈子弄不明白,只能是玩一辈子皮毛。

好叫口的蓝靛颏我遇到过。那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五道环,毛色也不艳,身条颀长,脯宽,头型好,是报社王师傅让给我的,那只鸟他也没怎么使劲拴,只是晚上回来架在手上看电视,那鸟很快就吃干面儿了。王师傅家养百灵,勾得这鸟大叫了,恰巧我的新靛颏死了,手里没鸟,王师傅就把这个五道环给了我。他说:“这鸟叫了,有什么言语没听清,好像会不少玩意儿,你再好好审审。”我把它带回家,一边品茶一边听它的言语。果然有东西,首先是嗓筒儿好,音色赛过画眉,叫声单摆浮搁,字字珠玑,能叫四声杜鹃,叫声带着山谷的回响,尽洗尘嚣。我许久不能自拔,心醉神迷。这鸟学全部的水虫儿,苇柞子、水鸭子、鹤、山喜鹊,惟妙惟肖,以为到了动物园。就是没听见伏天儿,也可以说是没来得及听见。事出有因,新靛颏闹,一定要缚翅,为了保护它的羽毛,一直要等它老实了。如果是春天的鸟儿,要等它倒完毛才打开膀儿。我刚养靛颏不知道,见它稳稳当当地站杠鸣叫,就把捆它翅膀的线给解开了。老王告诉我不行,容易回性。我又想给它再捆上,手进笼子里掏的时候,它一扑腾,翅膀别在笼条中间把膀子别折了。从此这鸟不吃不喝,三天后死了。我难过了好几天。就是因为有这只鸟的情结,我才像着了魔一样每年过靛颏的时候都在鸟市上徘徊,可二十年过去了,我没碰上一只那样的鸟。这也是命。

我每年都发誓不再养鸟,把已养的放生。可一到了过鸟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来到鸟市,希望看到一只好鸟。实在没有最后次的也得买一两只回来。究其原因是没过够瘾吧。

靛颏在我小的时候,一只生的五块,合现在五百块,小孩是玩儿不起的。在那个鸡蛋和肉都奇缺的年代,就是有钱人也得三思,因为买蛋和肉得凭票,人还不够吃呢,哪顾得上鸟。

说了这么些,始终都是亦步亦趋地按老玩法说现象,而并未涉及本质。洋人也爱鸟,他们的玩家说起来是另一个路数,但是从中可以看出很大的差别来。拿百灵十三套来说,世代养鸟家只知十三套有什么,而不知为什么有这些,而这些又说明了什么,是从来没人考虑的。如果还有篇幅,我愿意把我的心得跟读者分享,按照本雅明说拱廊的启发,对鸟文化做一番剖析。

我和鸟(下)

上次谈到百灵十三套,从清到今,没有人说过这套节目是怎么产生的,它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看了本雅明分析拱廊街,颇受启发,愿意和感兴趣的朋友一起切磋一下。

十三套按老北京的玩法有两种。金受申先生在三十年代受《立言画刊》之邀,介绍北京风物,他采访的都是故老,谈到十三套,他介绍说:“百灵套子共是十三套。前九套为前套,后四套为后套……⑴家雀噪林、⑵山喜鹊、⑶红子、⑷群鸡、⑸胡哨、⑹小燕、⑺猫、⑻家喜鹊、⑼鹞鹰,是为前套。⑽靛颏蕊儿、⑾柞子、⑿黄鸟套及画眉络儿、⒀胡伯劳交尾儿,是为后套。”这里边除了胡哨有点费解外,大概的都能明白,至于柞子,学名叫大苇莺,俗名苇柞子。十三套是以鸟儿为主的组合,“胡哨”我怀疑是壶哨。坐水的时候壶开了,壶嘴会发出哨声,除此不是鸟叫的就是有猫叫。猫是吃鸟的,由鸟学猫当是一种玩笑。相当于人喊“狼来了”吓唬同类。

这是普遍接受的百灵十三套,再细分又有南北城两派,南城的清口百灵有水车子、狗叫,有导演欲望的人把这两者接上变成水车子压狗,吱吱妞妞带汪汪。北城的净口百灵不许叫这些。由此分析,北城的更原始,因为更接近田园,它表现的是有田园之美的生活。而南城的清口百灵表现的是北京南城的市井,有水车子嘛,道路狭窄把狗还压了。如果百灵十三套是从清开始定制的,我们就明白那时北城和南城的生活环境是不一样的。在清代,汉人不许住内城,拱卫皇城的是各王府、贝勒府以及八旗各营房,如新街口的北营房、后营房等便是。汉人大都住外城——南城,商贾戏院也都在南城。所以北城安静得很,南城热闹得很。北城的街道相对宽些,南城的商铺挣路,一个比一个往前盖,比如前门外肉市一带,沿街的商铺都把广和楼遮盖了。道路窄了,水车一来狗都没地方躲。水车子是在没有普及自来水的时候一种拉水的运输工具。以前宫里用玉泉山的水,市里用井水。而井多因打得浅而水苦涩,有甜水的井则远近闻名。百货大楼和北京饭店之间的大甜水井和小甜水井胡同就是遗迹。甜水由井窝子上到水车里运往各胡同。我小时候还见过。那是住在姥姥家的时候,水磨胡同北边有个牛角湾胡同(现海关大楼所在地),姥姥家的后门就在牛角湾,水车子把水运到后门,买水的用水筲来接水,卖水的把车上大桶的木塞拔下,水筲水满后再把塞子塞上。一筲水多少钱我忘了,大概是一两分钱。那时候家家都有水缸,可以储水。这样说来清口百灵的主题是“南城晨曲”。清晨,麻雀最先醒来,所以家雀噪林,惊动了喜鹊。到了群鸡要找食的时候,屋里的水壶开了,老北京有喝早茶的习惯,起来先坐壶水。这套叫法表现的是农耕时代的城市,田园与市井并存。

这套叫法培训起来特别费力。那时候没有录音带,用鸟押鸟,就是用鸟来学鸟,但容易失真,讲究的就用原声源来押鸟。学的时候很难按顺序学,都学全了,再按顺序顺过来,方法就是叫错了顺序拦它,几次之后它就明白了。如此形成条件反射,经过几年,一只十三套百灵就毕业了,其间也有不少退学的。为了不使百灵听到别的声音,平常要把它放进水缸,上盖包有棉花的木盖。那时没有隔音设备,只好如此。

然而这套曲子听着只是拷贝生活而已,有如《清明上河图》,实在没有什么艺术价值。我们在城市龟缩已久,多么希望远离尘嚣啊。然而城市正在不断扩张,大自然在退却,一些自然里的声音人们已经生疏了,现在好多玩鸟的都不知道鸟叫的是什么。古代的诗人对鸟叫知道得一清二楚。“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两个黄鹂鸣翠柳”、“山深闻鹧鸪”、“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分得很清楚。元稹甚至知道架鹰人的皮套袖叫什么“鞲鹰暂脱羁”,鞲就是架鹰的皮套袖(见王世襄《大鹰篇》)。今人差矣,早不做山林想,并且把稻粱谋的生计让鸟来模仿。山林比市井就高吗?当然,山林说的是自由,而市井说的是活着。而吾民向来对自由不感兴趣,让他自由没着没落,让他活着有滋有味,奈何?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里说过:“凡属精神的一切,都离中国很远。”他说的精神当然是基督教里的自由精神。魔鬼引诱基督的三条计策,无一不是让基督放弃自由。而基督识破这些,维护了自由。

我们今天玩鸟使用的方法就是魔鬼引诱基督的方法,在旷野中禁食了四十天的基督非常饥饿,魔鬼说:“你要是上帝的儿子,就把这些石头变成食物。”基督拒绝了,他说:“人活着不单单靠着食物,而是靠上帝口里说出的一切话。”(《马太福音》)

用面包来换取鸟的自由,并且不再让它歌颂自由,让它歌颂面包,这就是玩鸟人的手段。那么鸟就不反抗吗?当然它是要反抗的,新靛颏会在笼子里撞得头破血流。法国人遇到这种情况就很无奈。他们最多把笼子的顶部贴上软垫。北京天津不是,他们会用脖索将鸟拴在手上,然后把它放在有脖索的架子上,脖索的长度将将够着水罐和食罐,使它没有可以撞的东西。即便它不吃不喝,也有办法,其一是点水,不断地用手指把水点在鸟的鼻孔上,水会流入鸟的喉咙里。鸟把嗉子里的食冲干净后会排水,到那时候鸟已然饥饿,再用虫子来诱惑它,等它吃虫后再把虫子剪碎跟人工粉料掺合在一起,鸟会先吃碎虫,再吃粉料,等它吃了粉料后,就把虫子撤掉。这样,一个原本吃活虫的鸟就会吃人工粉料了,这叫开食。有特别有性格的老鸟死活都不吃,就要人工填食。这是有手法的,一手握鸟,大拇指和食指卡住鸟的头部,大拇指推动鸟的下颌骨,食指拉鸟的枕部,鸟会自动张嘴,然后另一手拿镊子夹羊肉条沾水塞入鸟的舌后。注意,鸟的舌头是有钩的,塞得靠前会马上甩出。塞入肉后,要轻压它的气管,让它缺氧,然后抬手,它要呼吸就需先把口里的食咽下去。半小时填一小块,几天后没有不吃的。就像监狱里绝食的犯人被强行输液,绝食失败一样。

一般来说,饥附饱飏是鸟的特性,但饲养久了,鸟也会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有的鸟可以做“诱子”,唱出美妙的歌曲引诱同类来投罗网,有的鸟会帮人打猎,有的鸟就像百灵成为御用歌手。过去训靛颏比较容易,那时主人或许抽大烟,再闹的鸟惹上烟瘾后都会屈服。方法是主人抽鸦片的时候先喷鸟一口。时间长了,鸟就上了瘾,他会跟着主人一起时而萎靡时而兴奋。主人抽得过瘾的时候,也是它high了的时候,像一个“溜完冰”的摇滚歌手不知疲倦地歌唱。在这方面洋人也一样。法国女主人知道给夜莺喂血、大麻和罂粟。因为“夜莺是唯一需要注入睡眠和幻梦的生灵”,而靛颏正是夜莺的一种。

据金受申先生介绍,蓝靛颏能叫保定铁球。五个为一副,保定铁球是中空的,行话叫有胆,内置小铁珠,胆分雌雄,也就是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旧时多为武师、地痞所青睐。刺青的大手将五个铁球转于掌上,发出奇怪的声音,文静的蓝靛颏学这种声音不知好在何处。蓝靛颏学的唯一一种市井之声能沁人心脾,那就是叫冰盏。过去卖酸梅汤的走街串巷并不吆喝,而是用摞在一起的两个铜制的小碗(冰盏)颠动,发出“得儿——铮,得儿——铮”的声音。在暑热难耐的中午,莘莘学子满头大汗涂抹作业的时候,小巷深处传来冰盏之声,未喝先就凉了半截。所以蓝靛颏叫冰盏能让室内暑意顿消;而呵砚成冰的冬夜里,还是蓝靛颏的几声“伏天”又让你回到了“潦水净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的秋天。

在所有的鸟里,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红子。红子学名沼泽山雀,它的叫声节奏感最强。邢台红子能叫锣鼓点,“腔,起个腔,起个腔!”有铜音儿。不知道是锣鼓模仿它,还是它在模仿锣鼓。曾被高尔斯华绥誉为“成功地看到大自然的真实面目”的英国博物学家W.H.赫德逊引用C.A.威切尔的话:“我们的音阶源远流长,几千年来我们使用的音程从人使用的乐器传到了鸣禽的耳鼓。”接着,他对威切尔的话产生了怀疑:“这是远不能使人信服的……其中许多是在野外生活的,从未听到过人类的音乐,可是它们的叫声和啭鸣中遵守跟我们的音阶同样的音程。”这两种意见我都同意,有的鸟大概的确是学了人类音乐;而人类的音乐也一定有从鸣禽处来的。而最终的音乐则是天籁。人和鸟对完美的音程与音阶有着共同的认识。我曾经用不同京剧演员的录音带刺激鸟鸣叫,发现越是好角儿的越有作用,谭鑫培、余叔岩、金少山、裘盛戎、梅兰芳、程砚秋等一流的都好使;二流的稍差,三流自费出带子的,鸟根本不屑一顾。我有时候实在难分高下的时候就交给鸟儿去判断。但是我有个疑问,不知道鸟儿是捧角儿还是捧胡琴。好角儿的胡琴儿好也是一个原因吧。

红子这种鸟因为过度捕捉,已经失去了这种语言。剩下的邢台红子大多已经不会这种叫法了,就像契丹语已经失传了一样,真是可惜。以前北京的伏地红子就有好音,俗谚有“积水潭的红子——带水音儿”可为佐证。后来伏地的逮尽,开始往南捕捉,先是河北,再是河南、山东,好几年前燕赵已无慷慨悲歌之士了,河南的鸟贩子已经到上海去逮红子。也许那里的红子说一口吴侬软语吧。

金受申还说过前清某王爷有十二只红子叫一个音儿,缺一只替补一只;此王爱听合唱主旋律,叹为观止。

红子的命运最为悲惨,小的时候眼睛还没有完全张开,便被鸟贩子从窝里整窝端走,叫做窝雏儿,人工喂以牛肉末和克食面,听笼养的老鸟歌唱学言语。有没被连窝端走的,稍长,毛齐被捕,叫做热毛子,也可押音。再长能飞,叫做过枝子,只能听本口,有啾啾的不能要。这些小小的山雀一年四季都在逃亡中。过枝子红子要被审,如果叫出啾啾、嘻嘻、呼呼、便是错儿;叫出单片儿,比如鸡鸡棍儿,叫成鸡棍儿,是错儿;比如叫出垛音儿,就是把鸡鸡棍儿叫成鸡鸡鸡棍儿也不行。也就是不准连读,不准结巴。鸟儿在笼子里翻跟斗,啄笼子,颤动,抽搐,打滚儿都不行。这十种毛病用口诀概括起来就是“啾嘻呼垛单,抽颤滚啄翻”。前面的毛病要用拦的方法,就是鸟儿叫错了,敲击笼子制止,如果反复多次都不管用,此鸟不能入群,会把别的鸟钩出错来,只能放弃。对于后面的毛病,纠正方法是把鸟用脖索拴于架拐之上,让它在架上吃喝,拴老实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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