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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16:2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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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军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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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风试读:

第一部

历史上最沉痛的悲剧,莫过于人们喊叫“不可能”喊得太早……——悉尼·胡克

第一章

谁也不知道那场火是怎样烧起来的。很长时间过去后,人们对那个久久不肯离去的黄昏记忆犹新。落日的辉煌像一簇祥云滞留在古老的梦境里。据说当大火像林子一样矗立起来时,村子却异常地宁静,连狗也不叫。有人看见一只巨大的红蝙蝠呼啸着从钢蓝色的火焰中穿过,这一过程始终伴随着竹子烧裂时发出的那种声响。那红色的飞翔物似乎瞄着月亮飞去了。于是那夜的月亮鲜红鲜红……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它像民间的一句谚语流传到现作。我不是目击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仍然把它看作一场普通的天灾。对于其中一些近乎玄奇的因素,很自然,我把它们看作人对历史的一种润色。但是,有一点我感到很奇怪——我常常在梦中复制着这个传说,而且越来越清楚地复制。甚至某些细节,我事先并没有听别人说过,但与后来调查所证实的完全一样。我预感到我与那场火存在着某种联系。正是基于这种感觉,使我坚定了写这部书的信念。一切从头开始。——作家手记

长水故道边上有个地方名字极古怪,叫罐子窑。何时有了这地方,县志无有记载。显然它是以制作陶器而得其名的,几乎户户都出操这门手艺的人。其实也并非只做罐子,碗、钵、油坛、夜壶都有。所以为何偏偏要称为罐子窑,至今无法查考。

制陶是极有趣味的活儿。从坡上挖取黏土,倒入池里化浆;滤浆沉淀的即为细泥。手艺人把泥搬回作坊里堆着,用时抠下一团,置于形同肉案的泥凳上揉,像揉面一样,不粘手为熟。再把熟泥团安放车上——车也是用泥拍打成的,模样、大小和倒扣过来的澡盆差不多,中心有轴。车面上还有一只由碎碗底嵌进去的“脐”。做活时,手艺人用搅车棍插入这脐,朝顺时针方向猛力搅动,车便飞快旋转起来。于是手艺人凭借这惯性,双手从泥团中拉拽出一件件的陶器。成型后,还要用油亮的枣木板周身“熨”一遍,再拿棉线锯其根部,就可以取下送到外面去晾。待八成干逐一上釉,之后便可码到窑里起火烧冶。行话称进窑的叫坯,出窑的叫货。

这种窑,不同于一般的砖瓦窑或炭窑。它是长形的,有七八丈长,卧龙似的倚坡匍匐着。高的一端是窑头,低的则为窑尾。窑膛内设有七级台阶,叫“七档”(坯就码在这些档上)。窑的两侧相对开着五十四只“眼”和十个小窑门,供塞柴、蹲窑用(烧时,窑门须用泥堵死)。然而这么一条窑,仅三个人伺候。在窑尾烧的叫烧小火的。烧左侧的叫烧大眼的,烧右侧的称作烧小眼。其实“眼”无所谓大小,之所以要这么称呼旨在突出大师傅的权威性。他主宰着窑的命运。窑是一档一档地由尾往头烧。一窑的货色如何,全仰仗大师傅的本事。大师傅并不是用手烧窑,而是用眼——看火。这看火的名堂是极为玄乎的,你无法说清楚。

县城与罐子窑距离三十六华里,但不通车。那年的秋天,我为民间的一个浪漫的传说所诱惑,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我记得我是下午动身的,骑着一辆很旧很脏的单车。其时秋已深了,太阳非常软,落叶纷飞。路很不好走。前一天的雨把路面泡得稀烂,再让太阳一晒,就全是疙疙瘩瘩的。我好像是骑在一匹没有备鞍的马上。不久我看到了一棵大枫树,它的寿命至少有一百年,依旧根深叶茂——那叶子完全红了,像凝固了的血一样有厚度有分量。接着我产生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幻觉:我仿佛看见了许多串刚被剁下来的手掌挂在一只青筋暴跳汗毛林立的大胳膊上。我下了车。这儿是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子。大枫树下面摆着一个简陋的茶摊。茶具一律是陶的,又一律上着酱油似的釉子。我心里琢磨着,这些东西全是罐子窑出品的。罐子窑不远了。那天只有一个茶客,是位须髯飞霜的老者,看上去已逾古稀之外,却天生一副仙风道骨。他用一把精巧的小茶壶喝茶。在他的身边,斜靠着一根用斑竹做的钓竿。我移到树下的时候,那把壶在他手里仿佛一片羽毛,茶所剩无几。他的喉咙像车水一样响,以致两只正欲斗架的公鸡同时蹿开。这情景让我差一点儿笑出了声。我在老人对面的条凳上坐下来。自然我是打算同他搭讪的。可他的眼皮始终低垂着,好像我不过是树上飘落下来的一片叶子。这时候茶家也不知上哪儿去了,我便很有些尴尬,就拿出香烟,先敬他一支。他毫不推辞地接过烟,仍然是一语不发。他把过滤嘴拽掉:“烟也带屁股,又不是堂客!”

他的声音很低沉,甚至带有一点浑浊。说实话,我当时对他产生了亲近感。这是个有魅力的老人。而且从那一刻起,我就推断他年轻时,必然是非常讨女人喜欢的。“老人家,去罐子窑怎么走?”我问道。“跟我走。”他放下那把大茶壶,立起来。

那一次我很累。我随着他走。他走的是一条很奇怪的路,从一大片芦苇丛里穿过去,又拐到一片干涸的河床上。“没有水了。”他说。他一路上总是重复着这句话。

现在我知道,他是沿着长水的故道走的。我仔细对照了这个县过去的地图,他没有错。从前的长水流经这里形成了西去的态势,很有点山不转水转的味道。民国三十七年之前,罐子窑还是个规模可观的商埠。长水通江,且水面宽阔,可泊驳船。

黄昏时分,我进了罐子窑。老人并不多管我,自个儿走了,不知去哪里。我不想去惊动村里的干部,带着介绍信住进了一家私人客栈。当时里面的人正在议论城里刚上映的一部香港片子。我的到来似乎破坏了热烈的气氛,店家也许因此把住宿费抬高了一档。五块一夜。他说完便领我上了阁楼。这会儿暮色业已从四面围上来,村里陆续亮起了灯光,黄黄的。我很喜欢这个阁楼,它的结构和徽派建筑中大户人家的私宅有点相似,是木制穿枋的,隔墙也是木板。南北各有一扇小窗。床很大,还挂着看上去脏兮兮的夏布蚊帐。床的周围有一些残余的花板,彩也十分陈旧,但是图案依然清晰。有八仙过海,有梁祝楼台相会,有鲤鱼跳龙门。床的内侧镶有一面圆镜子,水银大都驳落了。床前置有一只七寸高的踏板,同样雕着花饰。踏板的两端是当地人所称的那种脚柜,一般是姑娘出阁时娘家陪嫁来的。“等会儿田藕来替你铺床。”店家说。这个精明的中年人又迟疑地转过身,看看我:“同志,你是打老远来的吧?”

我向他出示了证件。他好像很随便地看了一下,然后说:“省里下来的。这么年轻就在省里谋事,不简单不简单。乡政府该出面嘛!”“我就住这,”我说,“这儿蛮好。”“你住宿报销吧?伙食不用掏,还是五块一天。城里叫‘吃床腿’可是?我有国家正式的发票。”店家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他让我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姓陈,耳东陈,叫陈士林。我原来是大队会计,现在负责乡镇企业。”

我同他握了握手。这地方我很喜欢。

这以后我就躺下了。我告诉陈士林,晚饭开迟一些,我有点乏。下午随那老头乱逛了一场,不知绕了多少冤枉路。那实在是个古怪的老人。他的精力体力那样好,他完全还能生儿育女。我想等事情办得有点眉目了,最好还能去看看他,同他聊聊。他肯定住在这附近。这里的人也肯定知道他。我这次来得比较匆忙。那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郑海与我的家族没有任何的联系。我知道这个名字却是在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听到许多长辈谈起过郑海——他们说郑年轻有为,说郑智勇双全,如此等等。直到不久前,我才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这位出现在传说中的英雄。那是在一次有关党史资料整理的座谈会上。有人介绍中的郑海似乎与我想象中的郑海距离很大: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有点白面书生的味道。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个纤弱的男子能够戎马疆场。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能提得起那只二十响的驳壳枪。当然,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有一个问题却疑云重重。这就是郑海的死因。郑海死于渡江战役之后不久。档案上只说“牺牲”。然而谁也没有看见现场。因此他究竟是战死沙场还是惨遭暗杀,至今仍是悬案。郑海死后的第三天,县委才得到消息。那正值最热的季节,尸体无法保存,所以大家后来见到的不过是一堆黄土。几年后,有关领导对郑海的死表示了怀疑,于是掘墓开棺,验尸的结果表明:死者是男性,胸部确有一个枪眼,但这一枪是从背后射入的。接着,一个尖锐的问题提了出来:死者是郑海吗?专程前来鉴定的法医希望有关部门能提供一张郑海的半身照片。然而这一要求无法得到满足,因为谁也没有见过郑海。后来,我在一本内部交流性质的革命回忆录中,发现了一篇涉及郑海的文字:郑海,又名郑伯滔,书香门第,三代行医。那篇文章说郑海当时以行医作掩护,在罐子窑这一带从事地下工作,曾为渡江战役提供了重要的军事情报。“但这位优秀的干部不久便不明不白地死了。”显然,文章的作者至今仍持怀疑态度。我于是写信给那位作者,可是很不巧,他(或她)也去世了。(那篇文章因审查拖了近两年才得以发表出来,作者的署名却没有加一个黑框。)

我不能不疑惑。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我决定先下罐子窑走马观花。

有人上楼来了。我欠起身,想把行李简单地安排一下。这时候门在我面前推开了,一个笑盈盈的姑娘抱着浆洗得平整的床单和被里走进来:“同志,你下去用饭吧,我来收拾。”

我想这大概就是田藕了。她长得很清秀,皮肤白皙,两只眼睛透明传神。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齐腰的辫子。那额前的刘海分明是她自己卷的。这个姑娘和这地方所有的人一样,似乎见识过一些人事,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豪迈。她养着一只很可爱的小狗。她管它叫“黑儿”。

我对她点点头,就下楼去了。

陈士林安排了一桌丰盛的晚宴。这位前任的大队会计如今是乡办企业的负责人,不用说是位权势人物。他的每一句话,给我的感觉是,似乎都在暗示着他的能力。我对这种人本能上是排斥的,但我不能排斥热情。在杯来盏去之间,我在悄悄反省自己。我无权评判每个人的生存方式。在以后的几天里,陈士林给我的印象十分好。他是高中文化程度,没有考上大学。他曾在县里物资部门干过,一九六四年搞责任田时辞职回乡。“那时候头脑发热,”他这样检讨着,“不过现在也很好,钱没少赚。”他属于那种想得开、善于宽慰自己的男人。如果不用心细看,是很难发现他知足常乐的表情下面埋着惆怅的。我们差不多喝光了一瓶酒,都带了几分醉意。最后陈士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城里人都他妈的没有卵子!”

时至今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仍然叫我不知所措。那晚我们只是泛泛而谈,没有涉及令人不悦或者非常愉快的事。陈士林长相斯文,有一种乡绅的风度。实际上他也算一个文化人。他的古文底子不薄,记忆力也相当强,还下得一手好象棋。在交谈中他常常顺手拈来一些典故、一些诗词名句,都是自然贴切的。他也许因为怀才不遇而憎恨城里人。尽管他手里有大把的票子,他还是有挥之不去的失落感。这是我的判断。

几天后我从别人那里了解到陈士林的身世,感到非常意外。陈士林可能是个私生子。他像一朵蒲公英似的飘落到这地方。人们仿佛有一天突然发现了这只孤雏,觉得挺好玩,可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处。那时候,他不到十岁的样子。谈话的人大概限于某种心理障碍,就此打住了。私生子都精明,那人说,你看如今的陈士林!

我非常迫切地想知道这些。虽然我是来调查一位英雄的真实死因的,但不排斥我对一个私生子的兴趣。可是我一直不便开口……——作家手记

半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响惊醒。好像是一对巨大的翅膀扑扑的鼓动声,朦胧中我觉得蚊帐被这阵风撩开了。惨淡的月光从北窗射进来,不远的角落里传来蛐蛐单调的低鸣。夜仿佛一口很深很凉的枯井。我立刻拉灯,可是用力太猛,线断了。奇怪的是灯亮了耀眼的一瞬后竟又反弹了回去,吧嗒一响室内恢复了黑暗。在那光明的瞬间,我仿佛看见一个红东西蹿出了窗外。我失口叫了一声,声音居然那样的恐怖。我背上出了汗。

不一会儿,楼下有动静了。我想可能是陈士林醒了,就没有再喊他。我毕竟是个男人,事情弄成这样已经很丢脸了,倒真像应了几小时前陈士林甩出来的那句粗话。楼梯上脚步声响起来,而且有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我便下床开门,上来的却是田藕,还有“黑儿”。“同志,你吓住了吧?”她说着就笑了起来。

不用说我是很狼狈的。“灯坏了,”我边穿长裤边掩饰,“我不过是随便拉了一下。”

田藕把手中的蜡烛方灯放在桌子上:“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了看她,点上香烟。我疑惑不解,似乎刚才这楼上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了。不过,我倒想问问这姑娘。“你怎么知道楼上的灯坏了?”

她又笑了笑。这回她笑得有点儿勉强,我从这种笑中意识到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女人而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这极短暂的时间里她突然成熟了。她的胸脯明显地鼓了起来。“我想你是吓住了。”她平静地说,“以往来城里的客人,也这样。你肯定看见了什么东西。你不要怕。就算是鬼,也有善鬼好鬼。他不会害人。他不过是太冷清了想同外面来的人会一会。”

我没有笑,因为她说得太像煞有介事,说得太认真。我静静地吸着烟。“也许是幻觉吧,”我说,“幻觉往往很美。”“不是幻觉!”

她说根本就不是幻觉。她说我有文化我读过许多书我不相信书上讲的都是对的。在南方,鬼魂像风一样地漫游。

这是我始料不及的。田藕你别太激动。你坐下。我承认世界上许多事情是说不清的,所以我也不断然否认你的观点,况且我刚才确实见到了一个红色的东西飞出了窗外……“红色的?那一定是我奶奶……”

她的神色越发凝重了,忧伤使她看起来端庄而富有教养——这感觉实在有点不可思议。我又想到她的父亲陈士林,他的愤怒也许是悲哀所致。我进一步设想,他的母亲一定死于城里人之手,比如说被城里的医生误诊或者因为没有及时付款而切断了氧气和血浆什么的。我很想同陈士林再聊聊。“你父亲……”我说,“他现在睡了吗?”

她一愣,接着她笑了:“你弄错了。陈士林不是我爸爸。他是我叔叔,实际上也未必是我叔叔。我爸爸进城开会去了,昨天才走。这个客店是我们两家合伙开的。”

田藕就是这样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姑娘。她本人就是个美丽的矛盾。正如她所言,她爱读书但又怀疑书上的道理。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总是深刻的。那次谈话我有几点感到迷惑,至少是好奇。田藕在楼下怎么知道楼上发生了事?好像她预先布置了这一切来捉弄我这个城里人。“以往来城里的客人,也这样。”这说明类似的场面已经发生过,而且不止是一次两次。为什么这种怪事只限于“来自城里的客人”时发生?还有,她对我强调的“红色”似乎特别敏感。我记得她一下站了起来,肩上披着的衣服差点儿滑落。关于陈士林,她说:“实际上也未必是我叔叔。”说这话时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种轻蔑的开心。这与我后来听到的陈士林的“背景”正好是个印证。她大概潜台词是说,陈不是她的亲叔叔,她没有这个来历不明的叔叔。这只能是一种判断。也许这句话还包含着别的意思。——作家手记

第二天一早,陈士林就领着乡长来了。乡长是位四十开外的女人,叫秦贞,口气像苏北那一带的。她的装束很入时,也很大方,是一身毛料的银灰色西服套裙。早晨这季节凉意很浓,我注意到她把棉毛裤卷到了膝上,由于她比较富态,所以一坐下来就露出了棉毛裤的边缘。显然,这位乡长来时精心打扮了一下。在她的印象里,作家比记者还带有钦差大臣的味道,何况我是由县政府直接介绍下来“了解情况”的。

秦贞看了我的介绍信,连说了几声欢迎欢迎。她执意要我住到乡政府招待所去:“我们还是头回接待作家哩!”

我婉言谢绝了。我说这儿很好,我喜欢这个老房子。为了让这位颇有势派的女乡长宽心,我说这次下来主要是了解乡镇企业发展的情况。这儿非常有特色,我必须多到下面走走,回去给省报写一篇。“那实在太感谢了!”秦贞说,“我这就去同几个厂打招呼,让他们准备准备。”“不用不用,”我说,“我只需要随便看看。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找老陈好了。老陈,你看呢?”“责无旁贷嘛!”陈士林笑着说,吸烟。“那你算找对人了!”秦贞说,“陈士林可是这罐子窑一带的地保咧!在我们乡,罐子窑是老先进老典型了,你会有写的。比如说糙坯子……”“操什么?”我没听清楚。“糙坯子,就是田藕的爸,是绰号,大号叫陈士旺。别看名字土拉吧唧的,手可巧着哩!他做的货漂洋过海销到了外国。上到省长、专员,下到书记、县长,家里都有他的泡菜罐!这不,又去地区开表彰会了……”“秦乡长你也来一支吧?”陈士林突然递给秦贞一支烟。秦贞怔了一下,手在半空悬着:“老陈你开什么玩笑!”“女人抽烟也是时代特色嘛!”陈士林说。“去去!你这家伙总没个正经相!”秦贞推了陈士林一把,敛住笑容,想把刚才岔开的话续下去,可一时又没找到头绪。于是她就大口地喝茶。(陈士林背过脸去咧了咧嘴,似乎很鄙夷乡长适才一番笨拙的表演。)

我也笑了。

这时候门外有人喊:“秦乡长电话——”

秦贞连忙放下茶杯,匆匆与我握手道别:“再会再会!多包涵多包涵!”

秦贞刚出门,陈士林就悠然自在地吐了一个烟圈:“傻×一个!”

我大吃一惊。我实在没料到陈士林居然如此地蔑视他的顶头上司。他难道就不怕一个陌生人私下塞他一拳吗?不过,对这种人我偏偏有些好感。或许陈士林早已揣测到这一点了。好一个陈士林!

我也点上香烟,微笑着——一种怂恿的微笑,我看着陈士林。“别听那娘们儿狗屁滔滔!她懂个卵!”陈士林把一只腿从另一只膝上搬下来,“什么先进,什么典型,全他妈的吹灯日×——瞎捣!”

我哈哈大笑。

他凑过来狡黠地盯着我:“实际上你也不会去写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你肯定不会写!”“何以见得呢?”

他做了个手势。“我读过你的书,”他说,“所以我想你不会去写。如果我猜得不错,阁下此番是奔一个莫名其妙的幽灵来的!”

第二章

那年我第一次下罐子窑的收获是十分可观的。在那不长的几天里我了解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这些事,其中有不少传说,甚至还有虚无缥缈的传奇故事以及不可思议的事实。所有这一切头绪纷乱的素材,使我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原来的计划。郑海不再成为本书的灵魂,但他仍然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我的意思是想写一部庞杂的书。至于写什么,我不愿意多想——我历来不多想这个问题。至于怎么写,我大体有了一个构想。

第一,鉴于我要写的内容时间跨度很大,我有必要不停地调整视角。许多发生了的事限于我的视角位置,我难以说清楚。我只能权且充当一位“全知全能”的上帝,去编排左右这些陈旧的东西。但需要声明的是:我绝不凭空捏造。我可以借题发挥,可以推测,可以再现,当然更多的可能是表现。

第二,有些故事我是听来的。为了保留它的原生面貌,我尽可能采用口述实录。这或许会让人觉得语言风格的不统一。然而这种“不统一”又可能形成本书的叙述风格——请允许我行使自己的权利。

第三,在以后的篇章里将会出现不少“短路”,读者可能有所埋怨我的漫不经心我的草率。实际上这冤枉了我。在本人看来,创作的过程与欣赏的过程是齐头并进的。在不断出现的“短路”间,创作者的意旨传达给了欣赏者,于是他们判断。

作家只能写出小说的一半,另一半由读者写——用心来写。所以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好的小说是茶叶而不是现成的茶。你想喝就请你自个儿来泡。至于水的度数如何,责任由你负,我只管茶叶。因此你要参与,不能闲着。

我们就这样开始吧。——作家手记

你无法想象那条河是多么地令人销魂。你写过不少河不少水这是事实,但你即使见到了那条河你也难以把它活生生地写出来。

我就是这河驮来的。那时候,我不过十岁的样子。这是后来我娘告诉我的。我不知道我到底生于何时何地。有人怀疑我是私生子。我也许就是个私生子吧!

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是个晦气的阴天,正度桃花汛。我从山上跑下来,到河边去摘桃花。我喜欢桃花。我就这样在林子里玩到了天黑,突然觉得饿了。越想越饿,饿得没有力气爬山了。我站在河边,向船上人讨吃的。可是没有人睬我。我哭了。这时候从上游划过来一条船,可是船上人没有往这边看。我就一下装着掉到水里,于是岸上就有人大喊大叫说孩子落水了快救命哪!这一喊,那船便急忙拢过来。其实那水不深,只齐我的颈,而且我也会一点儿水。我就做出要被淹死的样子,在水里直冒直冒的。等我第五次冒出水面时,我看见一根撑篙递到了眼前。“快捉住!”船上一个女人喊。我就一把捉住了……

那船非常普通,是长江中下游常见到的那种三板船,不过多加了一顶用竹席弯成的篷。船上有三个人。一个船佬,一个船娘,还有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先生,大概是船客。我被他们手忙脚乱地拖上了船。船佬先把我放在一条板凳上,用胳膊替我压肚子里的水,压了半天没有压出一滴水却压出了一个屁。“你这小狗日的!”船佬照我的屁股拍了一掌,“急得老子一身汗!”船娘在边上哈哈笑,把眼角的泪水挥了去。那位先生也把眼镜拿下来拭了拭,然后说:“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在江边耍?”

我说,我就是这家的孩子了。我没有家。谁给我吃的我就给谁当儿子。我饿。

起先他们都不以为然。船佬说你小狗日的莫不是来刮老子油水的吧?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洋钱。“拿着走路,免得老子以后破大财!”我把钱推开了。我说我不是偷儿。我真的没有家。我说着哭着给船佬磕头,船佬这才正了神。他好像一下子变得温柔,不停地舔着嘴唇,拿眼去看船娘——她正在给我煮吃的。船佬走过去同船娘嘀咕了一会儿,用的全是这一带最原始的方言,但我大致能听懂。那船娘说:“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就让他同糙坯子做个伴吧!”船佬点着头,招手让我进舱去吃东西。然后他把船拢到岸边泊住,下船去了。

那位言语很少的先生也进舱来,看着我吃饭。他又问我:“你果真没有家吗?”

我只顾吃饭。我不喜欢这个白白净净的先生。我那时觉得他在刁难我、盯我。“你属什么的?”那先生问。

我摇摇头。“你几岁了?”那先生又问。“你看我几岁了?”我生气地说,“你这先生真是多事,又不要你养我!”

他笑了。“看不出这小东西倒蛮有出息!”他回头看看船娘,“莲子,这孩子我喜欢。就算是我的儿子吧,放在你们名下。”他似乎越笑越开心了。“二少爷你可别瞎说。”莲子抿嘴一笑,“哪有大户人家做这种事的?老爷要是还在,会掌嘴的!”“不不,莲子你错了。这种善事将来会有好的报应的。我相信这个真理。我在伦敦念书,就常去那些慈善机构玩。那里有许多像这样的孤儿,又都非常聪明伶俐。所以我时时想,那些为人父母的怎么心这样狠?”先生说完,用手来摸我的头。“人心难测。”船娘说,把一盆脏水泼到江里。

这天吃过晚饭,二少爷就去了岸上,好像去办什么急事。天像要落雨的样子,他带了把黑伞。我累了,不一会儿就睡熟了。我在梦中听见外面已经下雨了,打得船篷脆响。

那只小船当晚泊在离轮船码头不远的一棵老杨树下。船头挂着一盏玻璃方灯。那黄黄的灯火在斜风细雨中一闪一烁,像一只疲乏惺忪的醉眼。船上的人都睡了。那孩子躺在女人怀里,梦里还不断地舔着嘴唇。他吃饱了,可一到梦里他就会饿。后来他说他有一次梦见自己一口气吃掉了一只磨盘大的乳房,但吐出来的却是一堆人的手指头。其中还有染着蔻丹的女人指甲……这个古老的梦折磨了他几十年,至今冷汗不消。

船佬也睡熟了。这一天他过得很快乐。他在江上捞到了一个儿子。他觉得这个儿子一点也不比自己家里的儿子差。他上岸给孩子买了一套新衣裳,还买了一只糖捏的红鲤鱼。他沽了一斤酒,用干荷叶托着两只卤猪耳一路哼着家乡的黄梅调回来了。其实他的酒量很小。他喝不过自己的女人。美丽的船娘天生海量,扬言能喝干这条江——如果江是酒的话!奇怪的是这回她只喝了一杯。这酒好苦哇!她想,这是谁酿的王八酒!她把酒壶推到一边。有一点她没有料到,二少爷把壶儿提到嘴边,想也不想地一饮而尽了。好酒!二少爷说:痛快!似乎在这一刻,船娘才见识了二少爷。几年不见,这个男人还是那样的英姿飒爽。在南京码头,她见到这个男人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失重了,身体像鸽子一样地飞舞起来。当她听见一声“莲子”后,她的一颗泪珠从眼角无声滚下,而这感觉又十分古怪,像一把刀慢慢从眼角往下割……

这个夜晚,只有二少爷没有睡。他也不在船上。二少爷是黄昏后上岸去的。他说他去会一位朋友,今夜不回来了。此刻这位年轻斯文的先生正打着一把乡间少见的黑洋伞走在江城的小街上。这街是多么古色古香。又回来了。离家五载不过弹指一挥间,似乎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二少爷在伞下点了一支烟,他仍然保留着用烟嘴吸烟的良好习惯。他有一根七寸的象牙烟嘴,这是父亲送他的宠物。他还在想那孩子的事。好像是有人在操纵这一切,偏偏在他回来的时候半路上闯来一个野孩子。那孩子嘴紧,只说自己是从山上下来的,哪座山?他脑子里闪过一座名山古刹,不禁哆嗦了一下。可那座山离长江很远,虽说是在同一个省的地界,毕竟一个毛孩子没有那么大的脚力……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无巧不有,谁能保证这个野孩子与他的归来没有干系呢?

二少爷的脚步加快了,他拐进了一条小巷。那个巷子的地势是一直向下倾斜的,二少爷的感觉像是在下山。在巷子尽头,他听见了第一声鸡鸣。

后半夜雨止了。风还是很大,船被浪推得摇摇晃晃。我让尿给憋醒了,睁眼一看,发现睡在我身边的船娘也不见了!船佬倒是睡得像死猪一样,扯着隆隆的呼噜。我觉得很奇怪,就爬到舱外来看。外面很黑,风声像饿狼一样低吼着,我好害怕。这样的夜总让人觉得要出什么险事似的。我哆哆嗦嗦地把尿撒到江里,回舱的时候我摸到了一把斧子,藏在被子里。不用说我睡不好了,扳着手指等鸡啼。可我又有一些好奇,船娘上哪了呢?会不会去找二少爷了?他们之间会不会有偷鸡摸狗的勾当?你看我那时竟生这种念头了,那么小的东西!我当然不是乱猜。我有理由。船佬上岸沽酒那会儿,我看见二少爷悄悄捏了一把船娘的手,船娘的脸就唰地红了,她甩开了他的手,好像低声骂了一句:狗!接着她的眼又红了,湿润润的。船娘说得一点不错,男人都是他妈的狗!连和尚也是狗。我就看见过大白天和尚摸小尼姑的。以后我长大了,我也觉得自己像只狗。我不是讲醉话。

你大概想知道我的来路吧。这两天我看见你在村子里转了不少地方。我料到会有人对你说:陈士林是私生子!你不要不承认。我们中国人讲究面子,不敢当别人面揭短。我不怕。我不管这些。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几十年前睡了一觉,于是有了我。那两个人便是我的父母了。他们是谁?我不知道。我倒是感谢那双野鸳鸯,要不我就看不到这人世间的五颜六色了。

几十年过去了。这个谜仍是揭不开。有时候我也可怜我那风一样来云一般去的双亲,他们竟没有勇气来看一看我这块骨肉。他们或许见过我,甚至就在我身边转悠着,但他们就是不敢站出来认我。不瞒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他们,当然他们可能早已不在这土面上了。或者,我替他们活着……

我现在再告诉你我爬上那只船以前的事。我说过我是从山上下来的。哪座山,我具体地弄不清了。好像不是座名山。在山上几年我没见到什么香火。庙倒是有一座,也不知道是供哪尊菩萨的,反正是个老家伙,胖乎乎的,耳垂落到了肩上。我不是在山上生的,据说是一个樵夫在山脚下拾到的。那时候我不满周岁。我跑下山的前一天夜里,樵夫喝醉了酒,又哭又笑闹了一整夜。就在这天夜里,一个男人进了我们的小屋。樵夫打算点灯,可那人把划着的火柴吹灭了。他们坐在门槛上,低声说着什么。我只听见那人说:“那小东西还好吗?”我猜指的就是我。樵夫说:“放心去吧,有我在,亏不了孩子。”那人叹了口气,半天不响。过了会,樵夫又说:“你可想看看?我来点灯。”那人说不。那人说不点灯照样也能看得清楚。接着他们摸索到我的床边,我吓得透不过气来。刚想叫,一只大手落到了我脸上,那手好凉哪!那只手先在我脸上轻轻地摸着摸着,再一直往下摸,摸到我的鸡子,我听见那人说:“还真硬朗!”不久,他说还有要紧的事要办,就走了,樵夫送他出了门。送了好远一截子。我悄悄爬到窗口去看,那夜没有月亮,天上只有几粒星子,像贼一样躲躲闪闪。我好像看见那人的个头很高……

我从此知道了原来樵夫不是我的父亲。我是个没有人敢认敢领的野种!既然这样,我干吗还要守在这穷山上?那山太冷清了。我要下山来赶热闹。这不,一下山就热闹了。那天夜里后来再没有发生什么事了。可是二少爷和船娘一直没有回来。

灰色的长衫在小巷尽头消失了。不一会儿,临江的一个阁楼窗口亮起了灯。那灯光恍恍惚惚,把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到墙上。他摸出镀银的香烟盒,从中拿出一支哈德门牌的烟卷安在象牙烟嘴上。他含着烟嘴没有点火,似乎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在想那个孩子。从见小东西第一眼起,他就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他仿佛面对一个筹划已久的阴谋。那孩子便是导火索,他将引爆一声巨响,引起一场大流血。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以致他这样文韬武略的人一时间乱了方寸。

屋檐下的水滴落在青石条上,声音单调又稍带一点恐怖。他慢慢站起来,踱了几步。他看着墙上自己无比高大的影子觉得很不舒服。他把灯挪到高一点的地方,让影子退到脚下。这样就宽松一些,平和一些。有人已盯了我好久,他想,只要我一露脸,他们就会将这支冷箭射过来。他们以为这种手段是克服我的最佳手段,让你见血往心里淌!天哪,那小东西,那硬朗的小东西!

他这才点上烟,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当然,这不一定是真的。只是一个假设。白天的事不过是一宗普通的船佬救孤,像一出折子戏。我这人太敏感了?可是莲子为何落泪呢?天下只有娘识得出自己的儿,女人的感觉,母亲的感觉,这可是连上帝也自愧不如的呀!她用酒漱了漱口。她不喝。她说酒苦——谁酿的王八酒!了不起的女人,让人永远不够的女人!莲子还是当年的莲子。莲子还是我的莲子。你骂我可你还是……你会来的。

楼下有了动静。他转过身,用右手抄起长衫向楼口走来。他先看见一顶竹斗笠,然后看见了莲子那张美丽的脸。“莲……”他接过斗笠,用手来扶莲子,但她身子一闪,他的手落空了。他不尴尬,他知道女人可怕的不是同你赌气,而是平静如水。

他默默地替莲子泡上茶。

莲子还是不看他。她立在窗口,看着从眼前流过的江。那江是黑色的,风从上面魂一般地走动着。沉默在蔓延,窗外的雨似乎接近尾声了,然而这阁楼上的戏才刚刚拉开序幕。此刻男人就在女人的背后。他几次冲动地想扑上去把她搂到怀里。几年不见了,莲子依然那么勾人心魂荡人心魄。这个微雨之夜正是男欢女爱的良宵。莲子,你转过身来吧!果然,莲子就转过身了,接着平静地说:

二少爷,你的儿子回来了。

我的作家先生,请你放松一些。我不喜欢看人做出思考的样子。有一本书上说得好: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还是随便聊聊,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你最好放弃那种自作多情式的想入非非。我知道你不是个平庸的小说家,所以你要赶快打消你的一些平庸的念头。比如说,你可能会把二少爷同那个黑夜上山摸我的男人看作同一个人。也就是说,你认为我陈士林乃二少爷与莲子私通的结果。这就十分幼稚了。我告诉你,二少爷没有那个男人——就算是我的父亲吧,生得魁梧;他们的嗓音也不像。我还要告诉你,二少爷也不是你要追踪的那个郑海,他叫叶之秋。

你仔细看了这房子了吧?叶家是罐子窑的大户,我来的时候,已经比较败落了。其时叶家老爷刚过世,家由大少爷叶千帆掌握着。不过后来我发现,大少爷是不大问事的,把持叶家的是一只白嫩的手。那就是叶老爷的姨太唐月霜。叶家有六个作坊,一条窑——就是村南的那条,叫龙窑。还在县城设有一个钱庄。那船也是叶家的。叶老爷叶念慈六十七岁那年下扬州会诗友,在青楼结识了唐月霜,就有意纳妾。于是按唐的意思买了这条船。唐说,她命中与火相克,必须走水路。这唐月霜长得并不标致,但气质高雅,琴棋书画都能来一下子,是扬剧的票友;到这地方不久便会唱黄梅调了。这可是个非凡的女人!

不知你是不是已听说过了那么一件事。有一回唐月霜在皖水岸边散步,遇到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叟,她让他看手相。老叟就提着她的手看了,说:“含章可贞。”走了几步,老叟又回头说:“括囊无咎,慎不害也。”唐月霜听过有些不悦:这不是叫我做叶家老妈子吗?继之又感到惊慌:难道我身边有什么凶险?就赶快掉过身体去追那老叟,可是他早已消逝了。据说这以后,唐月霜就变得阴郁了,慢慢地,似乎脑子也有了病。不过我见到她时,她还是个活脱脱的城里富贵人家大小姐的模样,少奶奶的打扮,年纪在二十至三十之间。我至今忘不了她见到我那一刻的目光。她好像很激动,又似乎带有一点不可理喻的惶恐。“天哪,这孩子……”她说。我记得她是这样说的。这时候在我身后的二少爷笑着说:“太太,你好像认识这小子?”这显然是句笑谈,可唐月霜把手中的檀香扇一拢:“二少爷,你怎么不说这孩子是我生的?”她的口气虽然平和但十分尖刻。叶之秋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这时候,门外响起了马蹄声。接着我听见莲子说:“大少爷回来了。”

大少爷叶千帆是个身材高大,腰板笔直,不苟言笑的男人。他上身穿着白纺绸的褂子,下着黄色马裤,留着络腮胡子。当他提着猎枪和两只野兔走进庭院时,大家都不说话了。他首先看见了叶之秋,说:“回来了?路上好走吗?”说完把野兔扔给莲子:“烧出来,给二少爷洗尘。”叶之秋大概还沉浸在刚才的尴尬中,所以没说什么,只对兄长拱了拱手。“这是谁家的孩子?”叶千帆注意到了我,看着叶之秋说:“你的?”

叶之秋这才笑了起来:“大哥,你可真会成人之美。我倒真希望有这么个儿子……”

突然屋里吧嗒一响,谁把一个罐子摔碎了。紧接着一只大黑猫逃也似的奔出来,听见唐月霜(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屋去了)说:“你这贱骨头!”

叶家兄弟相视了一下。叶千帆低声说:“父亲刚走,难免她……过几天,我们再谈她的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叶之秋就把路上的情况说了。叶千帆走过来摸摸我的头:“你倒像一条汉子,好,认我做老子吧!”他说着把我举起来。可是走过来的莲子说:“大少爷,这孩子还是让我领吧,你成天走东闯西的……”叶千帆把我放下来,叹了口气:“儿子离不开娘,谁叫我们叶家都是和尚呢?莲子,你把他领好。”于是他让我跪在莲子面前,让我喊娘。我没开口。等我正打算开口的时候,那个唐月霜又过来了,说:“大少爷,别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女人……她也是可以当母亲的!”

事情弄麻烦了。表面上看是一场玩笑,可气氛却是笑里藏刀!真的,虽然我那时候还很小,但那个黄昏给我的印象太强烈了,太深刻了。我在以后的几十年里还时常在梦中复制这个场面……

陈士林的叙述始终是在平缓的语气中进行的。好像他所谈的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在说别的人,他不过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或者,是一个机智的故事转述人。有一点颇值得玩味,陈的叙述一旦进入在我们看来的那种“关键时刻”,就无影无踪了。他似乎在努力拆穿什么,但同时又企图把另一些什么埋得更深,这是我得到的感觉。那一次我随着他沿着长水的故道徜徉。我发现,这与我来时路上,在那株古枫树下遇见的老者后来经过的路线不完全一样。陈士林走得要直一些。他完全撇开了那片芦苇荡。我没有多想,但直觉告诉我,老人领我走的路线似乎要可信一些。当然这种细微的变化,地图上是无法反映出来的。“没有水了。”陈士林说,“我就知道它会干的。可它并没有死,它在地下流淌着。”这个中年人说这些话时是深沉的,他很怕你产生以为他浪漫的感觉,所以他后来又说:“我常常听到脚底下叮咚作响。”

暮色苍茫时分我们回来了。陈士林没有和我一道回客栈。在村口,我们分手了。他说晚上不能来陪我聊了,因为要出窑,他要去看看货色。“这几个月生意还不坏。”他说,“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烧窑,也蛮有趣的。”

这样,我就回了客栈。又来了两位新客,田藕正忙着,算盘拨得流水一样响。我在院子里吸烟,看见老槐树上突然筑起了一个空巢。我开始仔细观察这座著名的住宅。这是一个四方端正的院落,连房子在内,占地面积约有三百平方米。房子的年代虽然久远了,但保存完好,似乎连草也没丢一根。门前的那块上马石倒是消蚀得十分光洁。我仔细摸着这块石头,它冰凉的表面给人以历史感。我的视线从大门正中穿过去,我想依照陈士林的叙述把二少爷一行回来的场面重新排演一下。槐树无疑是这场戏的中心位置,所有的人都在树下表演。但是,有一个人以后始终就没有出场,这便是船佬。莲子的丈夫。这个人至今是面目不清的,陈士林的叙述中对他轻描淡写,或许是他在以后的故事里无关紧要,或许是陈士林故意将他遗忘冷落。总之,得有个交代。我希望这个问题在田藕,也就是船佬的孙女身上得到一些弥补。于是晚饭后,我找到了田藕。

我爷爷叫陈宗淼——三个水摞在一起的那个淼。这个名字只是在祠堂修谱的时候用。窑上人平常都叫他“六指”,他的左手有六个指头。

我没见过我爷爷。就是我爸爸,他大概记得也不清楚了。爷爷死的那年我爸也只有十岁的样子。我爷爷是个老实人,为人忠厚。当时叶家老爷让他跟班跑船很信得过他,对他也不薄。在一般人眼里,我爷爷倒像是叶念慈的干儿子似的。后来叶家大太太病死了,老爷让太太的贴身丫鬟莲子嫁给了我爷爷。这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据说我奶奶并不愿意,结婚那天哭得很伤心。到了第二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我爸爸出生了。这以后我奶奶的精神面貌才好起来。她很能干,跟随爷爷给叶家跑船,走江闯湖,见了一些世面。

渡江胜利后的那一年,我爷爷死了。是在江上死的,说是喝醉了酒,失脚落水给浪冲走了。这一点我很奇怪,我爷爷的水性是极好的,纵使醉了,也不至于会亡命。不过以后谁也没见过我爷爷了。我奶奶在江上捞到了爷爷的斗笠。那时候,我奶奶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依然是很好看的,但没有再嫁。她的性子又温柔又倔强,居然一个人撑船跑江。据说,这之前她就在给共产党跑交通,她的上司就是你要找的那个郑海。关于这一点,我小时候曾经问过我奶奶,我把她当作英雄,可是她总是摇摇头,说:“没有的事。”她甚至还说过,她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郑海!

一九七五年三月的一个黄昏,我放学回来,看见久病不起的奶奶突然坐在镜子前梳头。我正想过去,被陈士林一把拉住了。他对我轻微地摇摇头,样子很沉痛。我好像预感到家里要发生什么大事了,非常害怕。我们没有惊动奶奶,看着她一下一下地把头上的白发拔去。那头发离开头皮发出“啪啪”的响。这天我父母都去县城卖货了,家中就我们三个。奶奶梳好头,喊陈士林过去,让他帮她换衣裳。我说我来帮您换吧奶奶。她说:“藕儿你还小,到院子里念书去!”她的口齿和神志一样清楚。我就离开了。我在槐树下木呆呆地站了好久,听见陈士林在屋里哭了起来:“娘,你老人家放心去吧!”我连忙又冲到屋里,看见奶奶已经平躺在床上,咽气了……不过半小时的光景,奶奶就这样去了。我后来才听大人说,这叫回光返照。我奶奶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路走完了,我相信她能意识到的。

奶奶没有实行棺木土葬。遵照她的遗嘱,三年后的清明这天,将她的骨灰撒到江里。奶奶说她要死得清清爽爽,不喜欢别人在她身上乱动。

那天晚上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停电了。田藕在我屋子里摆了一个铜的烛台。它的样子是一条盘绕的龙,看上去是很有年头的,擦得非常亮。田藕说,这烛台是她奶奶结婚时叶家老爷送的,原是一对,后来“凤台”弄丢了。那支蜡烛是红色的,也很粗大。屋里没有风,火焰笔直升起像一杆饱蘸着墨的羊毫。我喜欢这种类似伦勃朗的影调,它给人以幽雅,以宁静,又仿佛蕴含着深沉的历史感。我和田藕面对面地坐着。我觉得她不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姑娘。我不是指她的口才,也不是指她的长相。我想我指的大概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气质吧。而且,我怀疑她的实际年龄。一个十七八岁的乡下姑娘是少不更事的。她不应该有着同身体一样成熟的思想。我一边听她的叙述,一边记录。她很能掌握节奏。在一些比较重要的地方,她有意放慢一拍或者重复一遍。后来她说:“你是不是打算写一本书?”

我笑了笑,也算是默认了。我发现,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姑娘是可爱的。

她思索着,然后说:“这恐怕不容易。因为许多事情无法弄清楚。”

我说,也许正因为这个“无法弄清楚”,我才有兴趣考虑写一本书。“不过,”我强调说,“目前我还没有足够的把握。我不想去解释什么,这是哲学家和历史学家的事。我想找到那么一种状态,一个作家只能做到这些。”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正想就着烛火点上,突然一阵风从背后袭来,蜡烛灭了。

黑暗中我听见田藕说:“她来了。”——作家手记

第三章

关于叶家,1956年出版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手工业发展史略》有过简要记载:“自叶念慈始,罐子窑初步形成集体生产规模。其时有六处作坊,一口窑,陶工五十余人。叶颇善经营,又聘江西技师指点,使得产品质量提高。民国二十八年有陶罐销意大利,翌年有龙缸销新加坡、印尼。”“后,叶念慈病殁,由长子叶千帆继承家业。此人系行伍出身,对陶艺缺乏兴趣,又加战祸不断,生产每况愈下……其间有一陈姓陶工,对烧窑有新工艺突破,终因无人问津,技艺失传。”

对叶千帆的记载,县志人物栏还有一笔:“叶千帆(1920—?),曾任汪伪‘和平军’少校副官,后解甲归田。新中国成立前夕随蒋军去台湾。”

涉及叶之秋的材料是比较多的:“叶之秋,又名叶知秋,早年留学伦敦,回国后一度任江津大学副教授,曾领导进步学生运动……”——《江南风云录》“……当时,进步人士叶之秋先生不顾个人安危,率学生赴南京请愿。叶被捕入狱,从容不迫,继续以绝食方式进行斗争。”——《回忆江东学潮》“郑海支队当时在沿江一带活动,办有一份油印小报,名为《黎明》。帮助做这项工作的有像叶之秋这样的党外进步人士……”——《皖南游击十年》

但是这些材料都不能比较完整地介绍叶家的任何一名成员。由于他们本身的分量,历史没有自作多情。这匆匆的一瞥使我们不可能认清他们的面目,甚至会混淆我们的视线。我们很容易认为叶氏兄弟的政治见解大相径庭,于是有了一种成见,把历史简单地理解为政治的进步与反动之间的较量。实际上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局。

叶念慈最后的结局?叶千帆是否还在海峡那边活着?为何不回来看一看?至于叶之秋,据说后来是遭人暗算了,但没有详尽的介绍。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没有结果。我后来采访了有关人士。他们对属于从前的事都表示“记不清楚了”或者“好像是那样的”。我想,这些旧账或许不重要。然而我越来越不怀疑,叶氏兄弟之间是有一段美妙的故事的。我关心政治以外的事情。——作家手记

过了一会儿,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田藕这才重新划着火柴,把刚才吹灭的蜡烛点上。我想可能是陈士林来了,就站起身,打算去开门。可是,脚步似乎迟疑不决,又渐渐弱了下去。我想了想,还是把门打开了。我朝楼梯望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楼下亮着灯光,有两个旅客正在下棋。我就下楼去,问他们刚才是不是看见谁上楼来了。他们看看我,说没见到。这实在是很奇怪的,难道是我的听觉也出了毛病?我点上香烟,又想起那股突然的风。天气竟又暖了,偌大的庭院十分安静。一只黑色的大狗在门边逡巡,它的神情完全像一名盯梢者。这是谁家养的畜生?

我回到楼上。田藕还是那么平静地坐着。烛光在她的左侧,这使她的脸处于阴影的部分显出一种忧郁的美。她企图以表面的无动于衷来掩饰内心的惶惑,我是能感觉到的。“那狗……谁家的?”我轻轻问了一句。“是条野狗。”她说,并不去看窗外。“常来这院子?”“不,不常来……它很老了。年纪不比我小。它是来看黑儿的。”“刚才那股风把我给吹蒙了。”“是我奶奶。”

见我没吱声,田藕扬起脖子看着我:“你不信?”

我笑了。“是的,你现在不会相信……你在这屋子住久了,就会信的。”她认真地说。“这屋子从前是你奶奶住的?”“不,是叶家二少爷的书房……”“叶之秋?”“对,其实他在家的日子很少。这屋子常空着。我奶奶每天都来收拾一遍……”“这些是你奶奶告诉你的?”“她从不对我谈叶家的事。”田藕回忆道:“后来这屋子依旧空着。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已经不像书房了,没有一本书。书被人弄走了,也烧掉一些。奶奶还是每天来收拾,仔细地擦这些家具,连颜色也擦变样了,直到她病倒……她临死前的一个月,让我父亲和陈士林把她的床——就是现在这张,移到了这。她说,这屋子暖和……”

突然院子里那条大狗吠了几声。

田藕怔了一下,连忙站起来说:“我去看看,那家伙可能惹事了。”

他对着蜡烛点上香烟,安在烟嘴上。现在,他感到累了。去岸上看来是个错误。那种雨是最容易伤人的。你不觉得是雨,等你意识到已经全身湿透。不知不觉地把你暗算了。这一路上似乎都埋着陷阱,总算迈了过来,到家了。可是很累很累……

蜡烛的火焰跳动了几下。今夜没有月儿。这时候的山村是非常静谧的。爹走了。爹这辈子也实在不容易,守着这些山,这条水,这口窑以及这座房子。明儿去爹坟上看看,把这本《颜氏家训》给他老人家烧去。爹,您老走得太匆忙了……

他在书柜面前徘徊。这些书没有人动过。像以往一样,每年的梅雨季节都要晒一回。还是那么香。现在好了,可以静一阵子读点书。外面总是不断喧闹着,不管它。战争,令人厌烦的战争何年才有个了结?有人为主义,有人为钱,有人为女人,不知老大为什么。他一夜之间脱离了军界,变得无忧无虑,仿佛成了另一个人。老大回来了。他大约不仅仅是因为爹死才解甲归田的,不,不是。他把那匹白马也牵了回来。那是匹少见的烈马,只有老大才能使它驯服。叶家从来就没有人骑马的,他叶千帆破了这个规矩,而且,他还有枪!他也许会把那支左轮放在桌子上同我同唐月霜谈家业的分配。家业,老大你拿去好了,全拿去。我只要这些书。老大你还想要什么?

屋内突然变明亮了。他回过头,心头的一根弦顿时绷紧,他很费力地笑了一下:还没睡?

我想二少爷要看书,就……莲子说着把另一盏蜡烛轻轻放到书案上。这是座“龙台”,和书房里的“凤台”是一对儿。

看见莲子,他的手有点颤抖。他想去扶她,可是门开着。他希望莲子能把门掩上。她没有这样做,欲走又止。

他把烟掐灭,叹了口气。少顷,他说:那孩子不是……别乱想……

莲子低着头一语不发。

那孩子不像是十岁的样子。他继续说,十岁的孩子是不敢往江里跳的——你还真以为是失足落水?小东西很有心计……何况,我们的孩子确实是给好人家抱走了……

不!莲子猛一抬头,面色苍白,她喃喃地:不,不……她抽泣着。

莲子,不许这样!二少爷严厉但又是压低嗓门说:我不许你再纠缠这桩事!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等料理好家事我就离开,永不还乡!说罢,他又拿出手帕替莲子揩去了泪痕,好了,去睡吧。

莲子默默点点头。

太太可曾睡下了?他问道。

房里没有灯。她说。

大少爷呢!

出去了……

去哪了?

不晓得。六指跟着他,说是去窑上看看。

这么晚了还去窑上?他把窗户打开,朝窑的位置看过去。虽然没有月亮,但借着微弱的星光,窑的身姿依稀可辨。没有火光,连一缕青烟也没有。一连下了这些天的雨,坯和柴都会回潮的,不可能起火……你去吧。他对她说。他又点上香烟,踱着步。他的身影有两个,分别在两侧的壁上移动,显得高大又显得凌乱。

莲子悄悄离开了。他倾听着她下楼的脚步。突然“扑通”一声。他想是莲子一脚踏空了。

后来我对这个梦的结尾也感到可笑。我们从弗洛伊德等人的著作里了解到,梦是属于意识的一个层次。但达利的绘画明确地告诉我,梦是超现实的东西,因此无逻辑可言。我做梦的经验一般不是完全凭空捏造的,总有那么一种启迪,或者一种暗示。这种启迪与暗示的明晰度直接关系到梦的变形度。我承认,这种梦是非常愚蠢的,它没有摆脱因果线型关系,只不过是对现实经验的一种折射与补充。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它仍然是一种假设,一种推理。说得更清楚一点,是带有成见的假设与推理。这就难免不损害到阅读的直觉感受。因此我有必要在此声明:我提供的只是一种可能性。在写作这部小说之初,我同我的责任编辑有过商量,即把这种可能性的文字用另一种字体排出。读者实际上也可以把这种字体的片段跳开,去寻求另外的可能性。这肯定是有的。比如说我梦中听到的那“扑通”一声,究竟是否由于莲子一脚踏空所致,我也不是十分有把握。莲子或许为了提醒二少爷叶之秋注意什么故意用力踏上一脚报个信儿也未尝不可。况且,那天晚上莲子去没去二少爷的书房谁也不曾看见的。我说过这是一个没有水平的梦。作者的主观而已。

对于一些年代很久的事,要看清它总是挺难办的。文物、档案、当事人、目击者当然会向我们提供些可供参考的东西,不过远远不够。于是歌德说:“被风吹起的一片树叶往往像一只鸟。”——作家手记

我刚洗漱好,陈士林就进屋来了。他的脸色很困倦,一望便知昨夜他又不知去哪儿辛苦了。我想他不可能把一夜的精力花在麻将桌上。这个精明的男人很快就意识到我的微笑是“不怀好意”的,于是索性摊牌。“女人是不好对付的,”他点上烟说,“三十如狼四十似虎……”

我问他,外面有几个?我又说对这种事我并不在意。

他靠到床上,跷起腿,悠然自得地喷出一口烟,说:“你在周围转转,看看有几个孩子长得像我。城里没准儿也有,说不定还有个科长局长哩!”他自个儿也乐了,脸颊泛上两片红晕,舌头润了润嘴唇,然后很潇洒地把烟灰弹到烟缸里,又接着抽了一口。

我一边替他泡茶一边打量着他的侧面。这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他当然算不上英俊,但脸部的线条十分硬朗。似乎永远无忧无虑的眼睛与眉毛分得很开,鼻子挺拔,嘴唇喜欢抿着,挂着讨人欢心的微笑。他的机智与幽默,他的见多识广,以及他在讲话时的手势、走路的步态,无疑都是女人们所钟爱的。也许男人的风采只有到了这个年纪才充分展现出来。我走近他,把茶递过去。这一瞬间我发现他的右手在颤抖,以致烟灰都散落在床单上。他立即欠起身,把烟灰吹掉,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荡不了几年了……”“你是说,要结婚?”我问。“结婚?”他摆摆手,“不,不是结婚。我这辈子根本就没想过和谁结婚。我不想去害人家。女人命是很苦的……我是说,我毕竟老了,不中用了……”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表白是言不由衷。似乎一切都是这样的,最美妙的光景一旦出现,也就意味着离收场不远了。此刻的陈士林已经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前途,那仿佛是古陌荒阡,夕阳的余晖正在天的尽头一点一点地剥落,余下的将是暮色苍茫……“老陈,”我说,“你应当结婚。”“不,你不懂这个。”他把手向上挥了一下,“我们不谈这个。我来,是想让你住到乡里去,那儿条件好一些,至少不停电。”“我觉得这儿挺好,真的。我喜欢这座房子,非常有味道。”我不明白陈士林为何要赶我走,这里面必定是有名堂的。“你最好不要住这……”他说,似乎有难言之隐。“你是不是嫌房钱低了?那我可以增加。”我故意这么说。

他无奈地笑了:“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是把你当朋友待的,才不希望你在这房子里久待。待长了,你会闹病的。”

我暗暗吃惊。但是,我已打定了主意,绝不搬走。我是个无神无鬼论者。我借点烟来缓和一下自己内心的不安。我说这儿空气好,阳光又足,而且我的身体素质本来就不错,怎么可能会闹病呢?

他看着我,说:“你在套我的话?”

我也看着他,未置可否。对他这种人我是不需要解释些什么的。“其实,我没多少话好说。”他说,“我只是觉得这屋子晦气……我一直想把它拆了。”“怎么没动手?”“我娘不让。”“你是说莲子?”“对。我喊她叫娘。这地方人称母亲作妈。我是她带大的,这点区别,所以我从小叫她娘。这样也很好。”他慢慢坐下来,接了我递上的烟,点上,连吸了几口。

我说:“老陈,有一句话恕我冒昧问一下,你娘后来没想过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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