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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22: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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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原田舞叶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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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幕下的格尔尼卡

暗幕下的格尔尼卡试读:

题词

La peinture n’est pas faite pour décorer des appartements. C’est un instrument de guerre offensive et défensive contre l’ennemi.Pablo Picasso

艺术不是装饰,是攻克敌人的武器。——巴勃罗·毕加索

眼前那幅色调单一的巨大画面如同一望无垠的冰冻大海。

哭喊的女人、死去的孩子、嘶鸣的骏马、回首的公牛、倒下的士兵。

一片充斥灾祸力量的绝望画面。

瑶子只看了一眼,便在那幅画前站住不动了。她感觉自己被扔进一片深邃的黑暗中,恐惧突然涌上心头。

她想闭上眼,却不能闭上眼。那是不可看的画面,却不可不看——

瑶子一家每逢休息日就会去逛曼哈顿的美术馆。她父亲在银行工作,因工作调动,刚带领一家人搬到纽约。

父亲似乎对美术缺乏兴趣,只因为母亲想看才会陪伴前来。母亲格外喜欢印象派作品,在纪念品店买了许多莫奈和雷诺阿的绘画明信片寄给日本的朋友。至于十岁的瑶子,她虽然不认识这些艺术家,但很喜欢有可爱女孩子和漂亮花朵的画。

那天,一家人初次来到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

刚到门口,母亲就对瑶子说:“里面有很多有趣的画哦。”

人的眼睛胡乱贴在脸上,脸的形状有方形也有三角形,就像拼脸

[1]游戏一样。你一定会喜欢。

母亲说的是巴勃罗·毕加索的画。而正如母亲所说,瑶子一下子就对毕加索的作品着了迷。

肖像画上描绘的不知是人还是怪物,看起来还有点像机器人。然而仔细凝视,瑶子却感觉那上面的东西随时都会跳起舞、唱起歌,甚至对她说起话来。

瑶子不知不觉就看得入了迷,离开父母身边,一个人往画廊深处走去。这里不仅有毕加索,还有高更、凡·高和亨利·卢梭。瑶子越看越高兴,一蹦一跳地走进了大展室,就在这时——

轻快的脚步戛然而止。

眼前出现了那幅色调单一的巨大绘画。

瑶子不知道自己在画前站了多久。她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铁砂,一步也动弹不得。

瑶子,瑶子。

背后传来母亲的呼唤,瑶子没有回头。母亲来到她身边,把手搭在瑶子肩上。

原来你在这里呀。我们回去吧,爸爸在门口等着呢。

瑶子握住母亲的手,惊恐地问:妈妈,这幅画是什么?

母亲抬头看向巨大的画布,对她说:这幅画叫《格尔尼卡》。

过去曾经发生过战争,死了很多人。不仅有日本人,还有美国人、西班牙人……这幅画描绘的就是在战争中痛苦挣扎的人们。毕加索在用绘画向我们诉说,再也不能发动战争了。

看着被画俘获的女儿,母亲笑道:你可能还不太明白。等瑶子长大一些,我们再来看吧——现在你还不需要明白。

瑶子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离开了那幅画。

不可以回头,不可以回头,瑶子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她奋力抵抗着那幅画的强烈吸引力,可是刚走出展厅,瑶子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她与画中回首的公牛对上了目光。公牛的眸子在战栗,那仿佛是目睹了世界崩坏的造物主的眼。[1]日本传统新年游戏,参与者蒙着眼睛,往一张空白脸上胡乱粘贴眼睛鼻子等部位,最接近正常人脸者胜出。

序章 空袭

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巴黎

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落在赤裸的肩膀上,让朵拉醒了过来。

仿佛塞纳河上空优雅翻飞的红嘴鸥突然失去意识,朝着她的床坠落下来。朵拉猛地睁开眼。原来,是男人翻身贴在她的背后,手臂滑落了下来。

手臂环绕脖颈,朵拉模糊的视线聚焦在那掌心上。粗糙、厚重,如同一本旧圣书的手。沾满黑白色颜料、肮脏的手。

——造物主的手。

她从那手臂的环绕中抽身而出,拾起扔在地上的睡袍,披在穿着衬裙的身体上。桌上堆满了杂志和书本,以及各种零碎物品。碎玻璃、纸堆、巧克力包装、坏掉的咖啡研磨器、火柴盒、没了底子的旧鞋。她从里面挑出香烟盒跟喇叭形的青铜烟嘴,将细烟插入烟嘴中叼住,用一只银色打火机点了火,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

朵拉走到窗边,打开玻璃窗,又把百叶窗向外推开。早晨清凉的空气流入浊闷的室内。

对着眼前的风景,朵拉·玛尔用力吐出一口烟雾。

天气真好。阳光带着春天的气息,远处的街道裹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

下方传来大奥古斯丁路的车水马龙之声,车顶棚反射着清晨的阳光,让人联想到小鱼在小溪中成群游动的光景。塞纳河发出白茫茫的柔和光芒,河面上缓缓漂过一艘艘货船,船后泛起粼粼波光,如同撕裂的绸裙。西岱岛上的巴黎圣母院的尖顶直刺晴空。

朵拉靠在窗边吞吐着烟雾,回头看向房间。

这座建于十七世纪的古老房屋曾被巴尔扎克选作小说中的舞台,可谓极有来头——或者说很有问题。如今这里成了出租房,曾与朵拉关系亲密的左翼运动家在这里居住过,还经常召开集会。此处距离朵拉居住的公寓只有一个街区。后来,三楼和四楼彻底空出来,她便介绍给了那位躺在床上酣睡的“造物主”。当时他正四处寻找足够宽敞的画室,闻讯自是大喜,马上便搬了进来。而那只是短短一个月前的事情。经过这一个月,这个房间已经成了“造物主”亲手创造的宇宙。

这里毫无秩序可言,俨然一个收集了世间所有无用之物的垃圾桶。能将房间糟蹋至这等程度,反倒令人感叹。随后,朵拉想起她是唯一允许进入这个混乱宇宙的女人,不禁露出了微笑。

包裹在凌乱被单中沉睡的“造物主”,他的另一个名字是,巴勃罗·毕加索。

这个与朵拉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脸上刻满了深邃的皱纹,紧闭的眼睑背后藏着能够瞬间看透事物本质的双眼。那是一双如同暗夜般漆黑的眸子。一年多以前,那双眸子闪过光芒的瞬间,朵拉便成了他的俘虏。

看着毕加索熟睡的面孔,朵拉想起两人到巴黎郊外兜风的事情。

他们在原野上漫步,朵拉在小溪边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美丽花朵。毕加索欣赏着花儿,若无其事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上帝一定也是如我这般的艺术家。

这个傲慢自大的人,随口说出了堪称亵渎神明的话语。尽管如此,朵拉却对他格外认同。

从那个时候起,朵拉便把毕加索视为“造物主”,对他敬畏有加,并深爱着他。

毕加索厚重的眼睑缓缓张开,一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倚靠在窗边的朵拉。他叹息一声,用西班牙语低声道:“我做噩梦了。”

朵拉吐出一口烟雾,同样用西班牙语反问:“梦到什么了?”

朵拉的父亲是建筑师,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她从小在阿根廷长大,会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这个喜怒无常的艺术家之所以对她倾心,不仅是因为她的美丽与知性,她的艺术天赋和西班牙语能力也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毕加索撑起上半身,对朵拉说:“给我一根烟。”又说,“是个很不吉利的梦,只是我一醒来就忘了。”“不是被年轻女子追求的梦吗?”朵拉嘲讽道。她心里想,毕加索目前一定只对自己倾心。“那不就成了求之不得的美梦吗?”

毕加索勾起嘴角笑了。朵拉走到床边,把烟放到毕加索嘴边,再拿出银色打火机点燃。打火机是毕加索在旺多姆广场附近的登喜路给朵拉买的,上面刻有小小的女人的侧脸。“肚子饿了,海梅怎么还没来?”

毕加索吐出一口烟,这样说道。海梅·萨瓦特斯是毕加索在巴塞罗那学画时交到的好友,目前给他当秘书。每天早上,海梅都会买好牛角面包和报纸,带到这间画室。

朵拉瞥了一眼摆在拥挤书架的间隙里的时钟,把烟掐灭在玻璃烟灰缸里。“九点了,快到了吧。我先去冲咖啡。”“去吧,我要特别浓的。”

朵拉走进厨房,把咖啡粉放进过滤器,点燃炉火,然后去了洗手间。她洗了脸,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水珠顺着光洁的面颊滑落。富有弹性、没有皱纹、带有一丝褐色光泽的肌肤。浓密的睫毛环绕着红褐色瞳孔。形状完美的唇瓣,只消涂上口红便具丰满肉感。她忍不住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指尖轻触双唇。

与朵拉开始交往后,毕加索肖像画中的金发白肤女性——也就是他曾经的年轻情人玛丽·泰雷兹——便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拥有被阳光亲吻过的小麦色肌肤与黑发红唇的丽人。或是面带魅惑的微笑,用留着红色长指甲的手轻托下巴的美女。又或者是被牛头人[1]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侵犯的纯洁宁芙。

每天早晨对镜自照,她都会想起占据了毕加索画布的人是自己,并从中获得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与此同时,她又感到“造物主”的手正将她变为不知名的怪物,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恐惧。

朵拉把咖啡壶和咖啡杯放到托盘上,拿进卧室,毕加索却不见了。朵拉将托盘放到桌上,离开房间走到楼上的画室。

她没敲门,直接走了进去,最先看到的是红褐色的六角形瓷砖地板,以及堆积在宽阔空间里的好几百张画布。画室另一头,一张巨大的纯白画布覆盖了整个墙面。

毕加索披着晨袍、踩着拖鞋,站在瓷砖地板上,面对着那块空白的画布。隔着他的背影,还能看到香烟的蓝雾袅袅升起。

他是否在思索,该如何填满这块纯白的画布?他似乎听到朵拉进来了,却没有回头。

毕加索开始作画的时机总是很唐突,他往往会在闲谈与玩笑过后,凝视模特几秒钟,然后抄起硬蜡笔或铅笔唰唰地画起来。他会在素描本、笔记本,有时甚至在餐厅的纸桌布上灵巧地舞动大手,不知不觉间便创作出一幅惊人的画作。他的画无论怎么看都不写实,却能瞬间捕捉到比写实更真实的模特特征,展现在异变的造型上。他笔下的人物画像既包含让人不忍直视的丑陋,又兼具天堂之美。

第一眼看到自己当模特的肖像画时,朵拉感到异常困惑,甚至脸颊发热。她感觉,自己埋藏在心中、避人耳目的东西都被暴露出来了。尽管如此,那幅肖像画又仅仅描绘了她的肖像而已。

虽然不如毕加索出名,但朵拉·玛尔也是一名艺术家。她的作品[2]被归入超现实主义风格,还受到了摄影师朋友曼·雷的影响,将摄影也作为自我表现的手段。

在推崇一切超现实表象的超现实主义运动中,颠覆常识的表述与活动实为常态,然而,初次接触毕加索的作品时,朵拉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己感情的钟摆动摇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

朵拉静静地走向毕加索的背影。这个五十五岁男人的背影虽然短粗,却如城墙般坚实,不容任何人靠近。“今天要我当模特吗?”

朵拉生怕搭话会使他不高兴,但还是故作无礼地问了一句。“嗯。”那个背影短促地回答。夹在指间的香烟一点点化作灰烬,落在地板上。

——再不开始打底稿,就要赶不上了吧?

这句话突然划过脑海,险些脱口而出,但她还是忍住了。

如同雾中湖泊一般横亘在毕加索面前的纯白画布上。

即将到来的巴黎世博会西班牙馆中将要展示这幅画作。

毕加索搬到大奥古斯丁路的三个月前,冰冷的冬日天空笼罩在巴黎街道之上。

一天,三个人拜访了毕加索位于波艾蒂路的画室兼住所。他们分别是西班牙大使馆文化代表麦克斯·欧布、加泰罗尼亚建筑师何塞·路易·赛尔特,以及超现实主义诗人路易·阿拉贡。三人一见到毕加索,就难以掩饰强烈的热情。当时也在场的朵拉从他们的态度及语气上看出,他们一心想说服这位世界知名的艺术家。

那时毕加索与朵拉刚交往半年,两人却过着足以改变朵拉的日常——日后想来甚至改变了人生——的火热生活。毕加索把情人玛丽·泰雷兹与两人年幼的女儿玛雅安置到巴黎郊外的别墅,时不时会去探望。但朵拉充分感受到,他身为“男人”的爱情,早已从玛丽·泰雷兹转向了别处。至于坚决不与他离婚的妻子奥尔嘉,他应该更加不愿想起。

纵使毕加索女性阅历丰富,这也是头一回跟女艺术家交往。出于这些因素,朵拉认为毕加索对自己着迷不已——至少现在如此。

那天朵拉也被毕加索叫到了画室,两人几乎每天都在缠绵。朵拉抛下了自己的工作,专心为毕加索当模特,跟毕加索一起出行,与毕加索一同迎客。

两人在咖啡馆用完迟来的午餐回到画室,秘书海梅便来通知欧布先生的来访。三个人一直在客厅等候毕加索归来,其中一人朵拉也认识,他是路易·阿拉贡,属于超现实主义派,同时也是左翼思想家、法国共产党党员。

海梅语速飞快地对朵拉说,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商谈巴黎世博会西班牙馆的事宜。朵拉一下就洞察了阿拉贡参与其中的意义。他们是想对毕加索进行政治游说,想必跟去年爆发的西班牙内战有关。

一九三一年,毕加索的祖国西班牙因国王阿方索十三世逃亡而实现了和平革命,正式成为西班牙共和国。然而军方不满共和国政府的“左”倾路线,以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将军为中心发起政变,使西班牙在一九三六年再次陷入内乱。德国纳粹与意大利墨索里尼等法西斯政权支持叛军,共和国军因此陷入劣势。另外还有一支以“人民军”身份和共和国军并肩作战的队伍,但他们都是毫无战斗经验的民兵,以及周边各国前来参战的志愿军。

法国政府对邻国内战视而不见,但有部分义愤填膺的法国人(其中包括众多作家和艺术家)加入了志愿军阵营。另外,巴黎艺术家群体中还有不少像路易·阿拉贡这样的人。他们虽然没有投入战争,但一直在声援西班牙共和国。

至于毕加索,他此前从未表露过政治思想,也从未发表过政治言论。尽管如此,他并非对祖国的内战毫不关心。在战火波及马德里之前,他还试图转移普拉多美术馆的藏品。当然,他这么做与被共和国政府任命为普拉多美术馆馆长一事有着很深的关系。

毕加索似乎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共和国政府提供后方支援,证据就是他创作了题为《佛朗哥的梦幻和谎言》的蚀刻讽刺画。他还公开表明要将这幅蚀刻画进行复制,用于销售,并把收益全部用以支援人民战线。

他虽然没有明言对佛朗哥的批判,但朵拉只消对那幅作品看上一眼,就能理解毕加索对那个纳粹分子的厌恶之情。若要人们知晓佛朗哥的罪行,比起共产主义者的千呼万唤,一幅讽刺画的效果更为显著。

被任命为世博会西班牙馆负责人的麦克斯·欧布解释道:“五月开启的巴黎世博会由各国政府负责布置自己的展区,因此每个国家都在紧盯着彼此的动向。世博会本来是展示各国产业,彼此进行交流的场合,但很显然,这一年的世博会成了政治宣传的战场。我们想将一项极为重大的工作委托给您。”

对巴黎世博会做完说明后,欧布郑重其事地切入了主题。“本次世博会一如既往,将是各国展示自身产业发展的机会,此外还有一个主题,就是建筑与艺术的融合。我们西班牙馆的设计已经基本完成,关键在于要在里面展示什么。”

建筑师赛尔特将图纸摊开。展馆是一座二层建筑,由简单的立方体拼接而成,正是迎合时代的摩登设计。赛尔特的手指在图纸上不断移动,用西班牙语飞快地说明展厅的大小和动线。毕加索抱起双臂盯着图纸,全程一言不发。“最大的展示区块就是这面墙。”

赛尔特指向一楼展厅尽头的那面墙。“走进入口斜坡后,就能看见右侧深处的这面墙。长约七点五米、宽八米。我的设计意图是,让入场观众进来不久后,就被这面墙上的画吸引。”“这已经不算画了,而是‘壁画’。”从后面探头看着的朵拉插嘴道。“嗯,就是这么回事。”赛尔特赞同道。

随后,欧布又对凝视图纸一言不发的毕加索说:“我们共和国政府想委托您的,就是这幅‘壁画’。“您是目前世界上最出名的西班牙人,因此我们想借您的手,向所有人传达祖国陷入内战泥沼的现状,以及共和国政府尚未正式成立便被叛军逼至绝路的窘境。同时,希望能借您参与西班牙馆建设一事,向人们宣告共和国政府尚未放弃坚持。”

欧布激动得手舞足蹈,拼命想说服这位伟大的画家。而毕加索自图纸摊开后就几乎没有变过姿势,抱着双臂倾听欧布的劝说。欧布和赛尔特都绞尽了脑汁,中途连阿拉贡也加入进来,想方设法要让毕加索点头。

朵拉在一旁看着,不动声色地露出了苦笑。赛尔特的设计乍一看没什么特征,甚至缺乏魅力。加上预算和时间不足,绝不可能与列强修建的展馆比肩。显然他们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此想靠内容来取胜。

西班牙共和国有巴勃罗·毕加索撑腰,这是德国、意大利和苏联都没有的最强王牌,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尽管如此,他们那不惜一切的态度还是让朵拉觉得滑稽不已。“各位的心情我理解了。”

漫长的沉默后,毕加索开口了。欧布等人齐齐探出身子,等他接下来说的话。等他那句“我同意”。“我本人也想支持饱受内战之苦的共和国,想为祖国尽一份力。”

欧布的表情一下亮了起来。他慌忙追问道:“那么,您愿意接受这份工作了?”

毕加索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希望能尽快听到您的好消息。”再三相劝之后,几个人终于离开了。可是自那之后,毕加索一直寡言少语。

两人来到小酒馆用晚餐时朵拉问了一句。“你打算接下来,对不对?不过你不愿意成为政治的工具,更何况从未创作过如此大的壁画。现在既没有充裕的时间,也没有能放下大画布的画室,就算你想接下来,心里想必还是会犹豫。”“说得好像你知道似的。”毕加索不高兴地说,“今天我不想跟人说话了,你回去吧。”

餐后咖啡还没上,也没有道别的吻,朵拉就这样离开了小酒馆。她竖起大衣领子抵御夜晚的凉风,露出了然的笑容。

尽管如此,毕加索一定会接下这个工作,然后创造出谁也料想不到的惊人画作。

万事从否定开始,这就是他的做派。

毕加索面对的空白画布高约三百五十厘米,宽约七百八十厘米。这是他搬到大奥古斯丁路的画室后,西班牙大使馆派人送来的。

毕加索到最后都没有给大使馆明确的答复。尽管如此,路易·阿拉贡得知毕加索搬到更宽敞的画室后,马上联系了大使馆,主动送来特别定制的巨大画布。毕加索没有拒绝,大使馆方面便默认他“接受壁画创作工作”了。

只是,毕加索虽然收下了画布,却迟迟没有开始作画。他时而让朵拉当模特,创作一些交给签约画商丹尼尔·卡恩韦勒的中小幅作品,时而在素描本上用硬蜡笔画上两笔。“壁画主题定了吗?”

朵拉摆造型时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只得到一个心不在焉的“嗯”。“我打算定为‘画家的工作室’。毕竟画布这么大……可以画一个一比一真实比例的工作室在上面。”

真是个平淡的主题。这样真的好吗?当然不好了。朵拉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毕加索本人也不喜欢这个主题。

画布送来三周后,朵拉走进画室,猛地愣住了。

只见靠在画室墙上的巨大画布被罩上了一层深色的布。雾中湖面摇身一变,成了暗夜大海。“它怎么了?”朵拉问。“没什么,我觉得太晃眼了。”毕加索回答。说完他就扯掉布扔到地板上,底下的画布依旧是一片纯白。

此时朵拉明白了,毕加索竟如此苦恼。

或许,他面对这块巨大的画布时还感到了恐惧。为了支持被逼入窘境的祖国,究竟该创作一幅怎样的画?他一定感到了迷惘。

原来毕加索也是难以摆脱苦恼的凡人啊。

朵拉只见过这么一次被暗幕笼罩的画布,从那天起,毕加索每天都会独自与雪白的画布对峙很长时间。不久之后,他的心中就会生出一些意象,并开始蠢动,朵拉如此希望。

毕加索将变短的香烟在画布堆顶上的烟灰缸里掐灭,总算回过头来。“海梅怎么这么慢,难道面包房失火了不成。”

朵拉低声笑了起来。“有可能。咖啡冲好了,我们下去吧。”

两人来到楼下,海梅也正好来了。他把经常光顾的面包店纸袋扔到堆满杂物的桌子上,异常苍白的脸转向毕加索。“出大事了。”

说完,他把夹在腋下的报纸递了过去。

毕加索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报纸。

报纸上刊登着不知哪个城市的照片,街道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被炸毁的建筑物,数不胜数的瓦砾,以及堆积如山的……尸体。

朵拉的嗓子里发出一个声音。毕加索一把夺过海梅手中的报纸,目光几乎要在上面烧出洞来。报纸上印着特大号的标题。

格尔尼卡遭空袭

西班牙内战爆发后最惨烈的轰炸——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纽约

冥冥中听到仿若歌声的明亮声线,八神瑶子从浅眠中苏醒过来。

跳跃、明朗而欢快,那是西班牙语。“我知道了,好的……”“是啊,那就这样吧……”是丈夫伊桑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

枕边的闹钟指向六点半。她撑起上半身,穿着T恤短裤的伊桑·贝聂特正好拿着手机回到床边。“早安。我把你吵醒了?”

他柔声说着,轻吻瑶子的脸。“我听见你说委拉斯开兹了,莫非有好物件?”瑶子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问道。

伊桑笑着回答:“真不愧是瑶子,你说对了。听说是委拉斯开兹的‘仿作’。”

他又说:“你的西班牙语听力还是这么棒,刚睡醒就能听懂,太让我吃惊了。”“我还经常用西班牙语做梦呢。”“真的?那平时的梦是英语还是日语?”“不知道,两者都有吧。”

瑶子下床走到窗边,拉起了百叶窗。

窗外是一条石板路,垃圾车迎着朝阳慢吞吞地开着。路的另一头有家西班牙熟食店,不时有人进出。那里不仅有纽约必备的奶油芝士百吉饼,还有肉丸和炸鱿鱼这些小吃,十分受欢迎。结婚六年的瑶子夫妇每天早上都会到店里买一两样刚出炉的东西,再配上橙汁和卡布奇诺,就是早餐了。“我去买点百吉饼,你要奶油芝士味的,对吧?”伊桑套上蓝色衬衫对她说。“好早啊,还没到七点呢。”瑶子站在窗边说。“那边突然决定开电话会议,刚才联系我的是马德里客户的秘书。我们约好八点半再联系,资料全都在办公室,我得提前赶过去。”“我今天上午也有重要会议,还要做准备,也要提早出门呢。”“是吗,那正好。我马上回来,你先冲咖啡吧。”

伊桑迅速开门走了出去。瑶子到洗手间洗了脸,然后走进厨房。她从橱柜里拿出两个小咖啡杯,先用新买的意式咖啡机做了意式浓缩,然后加入热好的牛奶做成卡布奇诺。把咖啡和餐盘摆上餐桌,做好了早餐的准备。然后她又回到卧室,从斗柜里拿出上衣。

斗柜上方挂着一幅裱了框的简笔画,画上是一只在空中展翅的小白鸽。瑶子一边扣上衣纽扣,一边无声地对鸽子道了早安。

每次看到这幅画,她心中都会涌出类似祈祷的情绪。希望这样平稳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之所以会有这种心情,恐怕是因为现在的生活太幸福了。

二人结婚时买下了这套位于纽约东村的旧公寓。虽说建龄百年,地方也不大,但他们请来了熟识的建筑家帮忙设计内部装潢,将墙壁和地板刷得雪白,像处于立方体内部,并在房间各处装饰了许多艺术品,瑶子十分中意。两人的藏品主要以现代新锐作家的作品为主,且展示得恰到好处,来访的客人们总是兴奋地评价说这里宛如画廊一般。事实上,他们还有一幅毕加索的小画,不过出于安全考虑,挂在了两人的卧室里。只是一幅小品,他们也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家有毕加索”。

斗柜上方挂着的白鸽,就是毕加索的作品。

伊桑是客户遍及全球的艺术顾问,他在哈佛大学研究十八世纪西班牙美术,获得了美术史硕士学位,精通法语、西班牙语和德语。在美国数一数二的大型投资银行从事了十几年的艺术顾问后辞职独立,单干至今。

瑶子是出生于东京的日本人,跟伊桑结婚之后获得了美国永住权。她父亲就职于日本某大型银行,曾在纽约分社工作。瑶子小时候在纽约生活了七年,升入初中后回到日本,但感觉日本的学校生活过于压抑,大学时又独自回到了美国。

她先在纽约大学获得了美术史硕士学位,又在哥伦比亚大学取得了美术史博士学位,并且为研究毕加索到西班牙留过学。毕业后她在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实习,又在索菲亚王后艺术中心开设的准备室里工作了一年,然后去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学术部门工作了三年。三十五岁那年,她成功跳槽到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绘画与雕塑部门,担任策展人。

这是MoMA最热门的绘画与雕塑部门头一次任命亚洲人做策展人,不过这里并不存在性别与国籍的职场歧视,会任用实绩丰富的优秀研究者和艺术感知力强的人才。理事会也支持了这项任命,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当属女理事长露丝·洛克菲勒,在MoMA已成为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知名美术馆后,她依旧大刀阔斧地展开内部改革。她很早以前就在关注研究毕加索并取得不菲成绩的瑶子了,并亲自将她请到了MoMA。

瑶子在马德里留学时认识了伊桑。他当时已经进入银行里的艺术顾问部,正在马德里研修。两个同龄人意气相投,很快就成了恋人。伊桑住在纽约,瑶子则辗转于马德里和旧金山,虽然距离遥远,但对艺术的热情和对彼此的爱意却日益加深。最后瑶子入职MoMA来到纽约,两人便结婚了。伊桑没有给她订婚戒指,而是用一幅毕加索的作品当成定情信物。

那是一幅明信片大小的画作,描绘了一只展开羽翼的白鸽。流水般的铅笔线条勾勒出白鸽起飞的瞬间。若仔细凝视,仿佛能跳入画中,将鸽子揽入怀里。瞬间捕捉对象的本质,这是毕加索独特的卓越手法。

毕加索从小就喜欢鸽子,甚至给女儿起名叫“帕洛玛”(鸽子)。他出生于西班牙南部城市马拉加,瑶子曾无数次造访他的故居,房子门前的广场上常常聚集着一大群鸽子。年幼的毕加索时常到广场与鸽子嬉戏。毕加索晚年居住的南法古城家中也养了许多鸽子。一九四九年——帕洛玛降生那年,他为巴黎世界和平大会创作的海报中的和平鸽非常有名。漆黑的背景上有一只毛羽修长的鸽子。那跃然于黑暗中的身姿高洁而纯净,显得无比美丽。毕加索的心意、对和平的渴望,都通过那只白鸽传达出来了。

伊桑赠送“毕加索的和平鸽”的心意让瑶子非常高兴。一起幸福而和平地生活下去吧。就算没有只言片语,画上的白鸽已表达了一切。

传来关门声,瑶子匆忙走进厨房。伊桑正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装盘,还欢快地说:“我今天买的是蛋饼。”“很稀奇呀,怎么了?”瑶子边倒果汁边问,丈夫几乎每天买回来的都是百吉饼。“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吃了。所谓‘最后的早餐’啊。”

伊桑若无其事地说完,咬了一大口蛋饼。

他们曾讨论过死前最想吃什么。伊桑说想吃蛋饼,瑶子则想吃盐饭团和豆腐味噌汤。伊桑还对她说,我想吃完对面那家熟食店的蛋饼再上天堂,被瑶子笑话了一番。

在马德里刚开始谈恋爱时,瑶子经常到住所附近的酒吧吃一种叫作蛋饼的西班牙菜。现在伊桑整天跟世界各地的富翁到高档餐厅去用餐,把嘴养得特别叼,结果死前还是想吃那种简单朴素的食物啊。“那你今晚也陪我吃‘最后的晚餐’吧。”瑶子调侃道。“好啊,记得是饭团和豆腐,对吧?”伊桑回答道。“是盐饭团和放了豆腐的味噌汤。”“啊,没错、没错,是味噌汤。你要做给我喝吗?”“嗯,今晚我没什么事,可以早点回来。你想吃日本菜吗?”“我今晚正好也有空。家庭日料!真不错,我很期待。”

厨房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七点五十分。伊桑站起来说:“我得走了。”“对了,今天露丝也会出席会议。”瑶子突然想起来,对他说。“啊,露丝,好久不见了。替我问候她一声。”伊桑匆忙之中也不忘用上敬重的语气。

MoMA的理事长露丝是现代美术的大收藏家,过去也曾经是伊桑的客户。然而自从瑶子到MoMA当策展人后,她就再也没通过伊桑购买作品了。毕竟引发裙带关系的谣言对瑶子不好,纵使失去一个大客户很是心疼,两人还是对露丝那种富裕阶层罕见的真诚敬佩不已。正因为有了露丝,瑶子才能回到纽约。伊桑一直对此感恩戴德,认为那是几百万美元交易都无法换来的宝贵机会。“那我走了,八点前回来。”

伊桑轻吻到门口送他的瑶子,又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知道了,十二小时后见。”“好,十二小时后见。爱你。替我问候露丝,祝你会议成功。”

说完,他就匆忙开门走了出去。

瑶子走进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两本展会目录,作为上午十点提交给MoMA理事会的资料。

两本目录都是MoMA过去举办过的“毕加索展”,一本是一九三九年毕加索在美国举办的第一次正式个人展览,名为“毕加索:艺术四十年”;另一本则是一九八〇年的“巴勃罗·毕加索回顾展”。两次都是MoMA历史上熠熠生辉的著名展览。

两者时间相隔四十一年,除了“同一位艺术家的回顾展”这一主题外,还有一点独特的共通之处。

两次展览都展出了《格尔尼卡》。《格尔尼卡》——毕加索一生留下了十几万件作品,但若问其代表作,瑶子马上就会说出这个名字。

这是毕加索为一九三七年巴黎世博会西班牙馆创作的巨作,高约三百五十厘米、宽约七百八十厘米的大画布上展现出一片地狱图景。仓皇逃窜的人、嘶鸣的马、惊愕回首的公牛、倒地的士兵,这些都用黑白灰的单调色彩描绘出来。它曾是艺术史上受人探讨最多的作品,现在则被认为是反战的标志。

巴黎世博会结束后,这幅画作在欧洲各地巡展,后来又来到美国参加MoMA举办的展览。其后,毕加索提出“在西班牙恢复真正民主之前,希望能把这幅作品暂存美国”的意愿,《格尔尼卡》便在MoMA持续展出了四十二年,直到一九八一年才返还西班牙。这幅作品着实可谓命途多舛。

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六日,西班牙内战正酣。那天,支持叛军及其首领佛朗哥将军的纳粹德国派航空部队轰炸了巴斯克地区的小城格尔尼卡。毕加索得知这一惨状,为支持共和国政府与叛军作战,拿起画笔创作了这幅作品。这个故事可谓十分出名了。

画中没有战斗场景,也没有杀戮场面。尽管如此,它还是展现出了人间地狱的光景。然而画上描绘的并非受到上帝制裁堕入地狱的罪人,而是被人类推下地狱的人类。

瑶子二十岁在纽约大学攻读美术史时,在MoMA举办的毕加索回顾展上与《格尔尼卡》重逢。她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这幅作品,从那以后就再没接触过。而那次重逢又激发了她心中强烈的战栗。

让瑶子战栗不已的有两点。一是作品《格尔尼卡》抽象化的主题与结构,尽管只有黑白灰,却栩栩如生地呈现出了格尔尼卡遭到空袭的惨状,让人感觉如同亲临现场。另外一点,就是毕加索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思想家,更不是军人,但他以一名艺术家的身份,用最娴熟卓越的手法勾勒出了“格尔尼卡空袭”这一可怕的历史事件,让“格尔尼卡”这个无名小镇深深地留在全世界人的记忆中——

就在那时,瑶子决定要一生追逐巴勃罗·毕加索这位艺术巨人的脚步,贴近他的光辉。

没错,她的人生因毕加索而决定了方向,并不断斩获成就。至少在她人生过半,从二十岁至今这二十年间是如此。

若没有追逐毕加索,她就不会认识伊桑,也不会到MoMA来工作。想必也不会接到策划世界知名美术馆大型巡回展这样的重任。

瑶子决定在当天的理事会上汇报目前正在策划的“马蒂斯与毕加索展”。亨利·马蒂斯与毕加索是宿命中的劲敌,也是无间的挚友。她想通过同时展出两人的代表作,来诉说两位艺术家的友情与对抗。这个主意早在进入MoMA前就藏在瑶子心里,目前决定两年后正式开展。她好不容易才选出了候选展品,接下来必须得到理事会的首肯,因此今天的汇报格外重要。

她把两本厚重的目录塞进电脑包。东西格外沉重,但瑶子毫不在乎地背了起来。

出门前,她又去了一趟卧室,专注地看着斗柜上的“和平鸽”。

——请你守护我。

她闭上眼睛,用日语在心中默念,仿佛在祈祷。不知为何,她就是想这样做。穿上夏季的薄羊毛外套,套上低跟鞋,瑶子走出家门。她边等电梯边看表,八点十分了。

来到外面,她快步走向地铁站。九月的晴空湛蓝无比,曼哈顿的摩天大楼直刺云霄。

一九八〇年五月末,城中心高耸的摩天楼之上也是一片爽朗的晴空。

第五大街与第六大街之间,西五十三号的MoMA入口前排起了长龙。这些人都在等待进入“巴勃罗·毕加索回顾展”。展览刚刚开始,电视、报纸、杂志等媒体就争相报道,又得到知名毒舌评论家和记者盛赞,因此参观者络绎不绝。

当时还在纽约大学读三年级的瑶子也是门外排队的人中的一员。整个美术史班级都在讨论这次回顾展,迫不及待跑去看完回来的朋友还兴奋地对她诉说了一番展览如何出色,必定会推动对毕加索的重新评价,俨然一副资深评论家的模样。有些还没去过的朋友也来邀请瑶子,不过她都婉拒了。因为她想一个人去看。

彼时,瑶子已经开始考虑今后专门研究毕加索。

瑶子少女时期居住在纽约,身边有一个关系很好的西班牙移民朋友。瑶子跟她学过西班牙语,还对西班牙这个国家及其文化产生了兴趣。大学选择美术史专业时,她曾考虑过以委拉斯开兹或戈雅等十七、十八世纪的西班牙美术为研究对象,但在一番深入思考之后,她最终还是走到了毕加索面前。

尽管这个课题十分庞大,但瑶子感觉自己无法回避。若要研究美术史,就必须认真面对毕加索。同属美术史专业的朋友们都把毕加索推至十分特殊的地位,但没有人敢去研究。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对这位艺术家,一旦钻研太深,就会十分麻烦。

瑶子则相反,她认为正因为麻烦,才有研究的价值。如果不清楚,就一直深入研究到清楚为止。毕加索留下了许多作品,被世界各地的美术馆所收藏,文献也数不胜数。另外,纽约还有MoMA,这里就收藏了许多毕加索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只要想研究,任何时候都能去看——没错,包括那幅《格尔尼卡》。

瑶子十岁时第一次踏足MoMA,同时也是第一次看到《格尔尼卡》。那时她感觉自己看到了不能看却不可不看的东西,这样的心情席卷了她,母亲找过来之前,她都未从画前挪开半步。面对那赤裸裸的生与死,她感受到了强烈的混乱,以及同样强烈的吸引力。

之后,直到瑶子升上初中离开纽约,她都没再去过MoMA。因为她很害怕看见“那幅画”。

回到纽约上大学后,瑶子为了观看策划展又去了MoMA。尽管如此,她还是避开了“那幅画”的展室。

然后到了巴勃罗·毕加索回顾展这天,瑶子隔着许多参观者与“那幅画”重逢了。十年之后,她再次与那头公牛对上目光。

目睹世界崩坏的造物主的眼。

她没有感到害怕,而是感到了战栗。不知不觉间,瑶子握紧了拳头。

站在熙熙攘攘的展室一角,瑶子安静地独自战斗着,试图用全身去接纳“那幅画”。

地铁E线的列车滑入第五大街五十三号车站站台。

通勤乘客从车内涌出,车站内充满沉闷的气味,又闷又热。

瑶子背着沉重的背包,站上自动扶梯往地面而去。这道扶梯长得令人烦躁,每到此时她都会急不可耐地想呼吸到外面的空气。纽约地铁大部分线路没有安装空调,而且卫生情况堪忧,这让她不禁憧憬起冬夏都十分舒适的日本地铁。

走上通往五十三号的台阶,瑶子看了一眼手表。八点四十五分。只要三分钟就能走到美术馆门口,干脆先到出口附近的小摊去买杯咖啡好了……就在还差五级台阶就能出到地面时,一个低沉厚重的爆炸声轰然响起。这声音在摩天大楼的丛林里回响,仿佛侵蚀岩壁的波涛,扩散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纹路。

瑶子大吃一惊,想也不想就冲上台阶。外面的人全都面露不安,同时抬头四下张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爆炸?”

嘈杂迅速扩散开去,好几个人朝第五大道跑了起来。瑶子不明所以,只能呆站在五十三号大街,看着周围的人。

有人大喊一声,从第五大道跑出来的人都在喊叫。“这是怎么回事!”“啊,上帝啊……上帝啊!”“那是什么?!火灾?在哪儿?”

一个男人疯狂嘶吼着,朝瑶子呆站的方向跑了过来。“是空袭!世贸大厦遭到空袭了!”

瑶子倒吸一口气。

她紧紧握住双肩包的背带,也朝着第五大道一路狂奔。路上挤满了嘈杂的人群,车辆发出刺耳的鸣笛声。人们在叫喊,上帝啊,上帝啊,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瑶子呆然注视着道路的另一头。

咚、咚、咚、咚,剧烈的心跳震撼全身。她视线模糊,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鸣叫。她感到自己仿佛被抛在了沙尘暴肆虐的荒漠,口干舌燥。

怎么可能——

曼哈顿南端,一股黑烟截断了蔚蓝的天空。一架白色机影赫然刺入蓝天,仿佛要将它撕裂。[1]弥诺陶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身怪。宁芙是希腊神话中的女神,也被译为精灵或仙女。[2]曼·雷(Man Ray,1890—1976),美国艺术家,创作涉及多个领域,是历史上第一个将摄影作为艺术表现手段的艺术家。

第一章 造物主

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巴黎西班牙内战爆发后最惨烈轰炸希特勒与墨索里尼的空军投下数千发烧夷弹焚毁格尔尼卡

昨日下午,巴斯克地区最古老城镇,文化传统中心格尔尼卡,在叛军的空袭下遭到彻底毁灭。

此次攻击针对远离前线毫无防备的小城,持续三小时十五分钟,由德国产容克斯轰炸机、亨克尔轰炸机及亨克尔战斗机组成的强大空中部队向城镇中心投下了最大五百公斤级的炸弹,以及超过三千发一公斤铝制烧夷弹。战斗机还从城外中心部低空逼近,用机枪扫射逃往周边原野的市民。

朵拉·玛尔坐在圣日耳曼区一家名为“双叟”的咖啡馆的露天席位上,第无数次研读摆在桌上的报纸。

这份四月二十九日发行的《人类》,刊登了英国《泰晤士报》记者约翰·L.斯蒂尔的报道。

四月二十六日,位于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区的古城格尔尼卡遭到空袭。

一九三七年,西班牙爆发内战。叛军在佛朗哥将军的指挥下发起政变,将共和国军渐渐逼入绝境。在德国和意大利法西斯政权的大力支援下,叛军企图一口气颠覆政权,最终发起了人类史上罕见的无差别攻击暴行。遭到攻击的对象,就是格尔尼卡。

法国身为西班牙邻国,却试图置身事外,一直坚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因此,针对格尔尼卡空袭的消息,媒体并没有在发生当天积极报道。然而事态之惨烈远远超出法国政府的想象,甚至成为全世界争相报道的大事件——换言之就是,极具新闻价值。于是空袭两天后,法国各大报纸终于刊登了这个消息,《人类》还于四月二十九日转载了《泰晤士报》记者斯蒂尔的文章,进行了高调报道。

巴勃罗·毕加索看到朋友兼秘书海梅·萨瓦特斯拿来的报纸,通过文字知晓了降临在故国古城的惨剧。那个瞬间,朵拉就在旁边,她看到了毕加索转眼变得僵硬的表情。

报纸用一整个版面报道此事,印有“格尔尼卡空袭”的特大标题,还有化作废墟的城镇和累累尸体的照片。朵拉彻底失去了声音,愣愣地看着照片,而毕加索则相反。

毕加索从海梅手中夺过报纸,目不转睛地端详片刻,随后无言地将报纸撕为两半。光这样好像还不够,他继续将报纸扯碎,甩到地上,踏了一脚又一脚。整个过程他都一言不发,朵拉和海梅也只能在旁边默默看着。

毕加索的表情如同岩石般僵硬。事实上,那张完全失去血色的脸看起来与扭曲的岩石没有两样。感觉就像他刚刚接到一通电话,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混蛋把他父母给杀了。

踩够了报纸碎片又将其踢散之后,毕加索猛吸一口气,用沉痛的声音说:“海梅……我要报纸,你再去买一份回来。”

海梅慌忙又买了一份同样的报纸回来,毕加索站在房间里把报道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再次将它撕碎,甩到了地上。不过,这次他只是一脚将报纸碎片踢散,便一言不发地进了画室,连早饭都没吃。

然后毕加索就再没离开过画室。

朵拉感觉到,他体内正在酝酿无比强大的力量——发生着剧烈的化学反应。

而海梅那天买了三次同样的报纸。拿着第三份报纸,朵拉总算把报道读完了,一个字母都没跳过。

朵拉也没有胃口吃早饭,便一个人到“双叟”,想吃一顿迟来的午饭,顺便把报纸又细读了一遍。读完报纸,她又感到一阵反胃,几乎没碰自己点的法式三明治。

回到毕加索的寓所,她发现海梅坐在起居室里的扶手椅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看见朵拉进来,他露出迷路少年般的表情说:“我们该怎么办?”随后他又说,“你出门后,路易·阿拉贡来问过毕加索的情况……”

海梅告诉他,今天无论等多久,他恐怕都不会离开画室,于是阿拉贡便露出一脸咬碎咖啡豆般的表情,长叹一声回去了。

朵拉哼了一声。“真是辛苦他了。路易最近不是每天都来吗?”

海梅仿佛被阿拉贡附身,也长叹了一声。“是他把毕加索介绍给了西班牙大使馆,想必也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吧。到现在了,要是好不容易送过来的画布上却连条线都没有一根,他会坐立不安也正常吧。”“你不也一样吗?”朵拉嘲讽道。“你也是啊。”海梅顶了回去。“我可不在乎。”

朵拉从桌上的杂物里翻出一盒吉坦尼斯烟,插进金色烟嘴里,说:“海梅,那个人可跟外面一般的画家不同,不是吗?那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彻头彻尾的毕加索,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做自己该做的事。一定是这样。”

她很想说,就像造物主创造天地不会懈怠一样。

朵拉用银色打火机点燃香烟,缓缓吸入一口,朝着桌上的杂物吐出烟雾。“海梅,你跟他都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心里其实很明白那个人是毕加索吧?”

毕加索年轻时在巴塞罗那有过一段放荡不羁的生活,海梅从那时起便是他的挚友。

大约两年前,毕加索在妻子奥尔嘉·科克洛娃和刚为他生下女儿玛雅的年轻情人玛丽·泰雷兹的夹缝间,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他不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苦恼,只对海梅诉说。他会给海梅写信,倾诉自己的孤独。海梅认为朋友精神状态堪忧,便与妻子一道匆匆赶回了巴黎。从那以后,他便成了毕加索的参谋和秘书,一直守护并支持着他。

那段时间,毕加索陷入了“人生最大的低谷”。在目睹过挚友常年旺盛的创作精力后,海梅与毕加索身边的人一样,都对眼下的状况感到难以置信。因为这个全世界最知名的艺术家,几乎要放弃绘画了。

此前,毕加索一直埋首创作,没日没夜地作画,让所有人都坚信,就算世界迎来末日,也无人能令毕加索停下画笔。对毕加索来说,“绘画”这一行为就像自己的心跳一样,是难以主动停歇的自然之理。

而这样的毕加索,竟连画笔都不愿拿起……“这我明白。”朵拉的态度让海梅有些烦躁,但他还是回答道,“不过,毕加索也有画不出来的时候。你可能不知道,我可是目睹过他在低潮期的痛苦。他不是不画,而是完全画不出来。将近两年时间,连一张速写都画不出来!”“我知道啊。”朵拉平淡地回应,“因为画不出来,才写了那些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诗作,不是吗?遗憾的是,我没读过那些诗。”

遇到朵拉时,毕加索正处在苦恼之海的最深处,指尖已经触及海底。直到邂逅了新的缪斯,毕加索才总算想起了如何呼吸。

于是,毕加索浮出了波光摇曳的海面。他绝不是那种直到溺死都画不出来的蠢货。“你真够悠闲的,我已经要急疯了。壁画期限快到了,格尔尼卡又遭到空袭……唉,我真想丢下这一切回巴塞罗那去。”

海梅说完便倒在了沙发上,那上面还胡乱摊着报道格尔尼卡遭到空袭的《人类》报。

朵拉把烟掐灭,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海梅是在巴塞罗那出生的加泰罗尼亚人,为了支持毕加索才来到巴黎。然而在此期间,祖国爆发内乱,使他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他似乎很想回国,但最终还是选择留下来继续照顾毕加索的生活。虽然海梅曾经在巴塞罗那同毕加索一道放浪形骸,如今却成了比毕加索成熟许多的普通人。

他责任感很强,一边想尽力让毕加索专注工作,一边又暗自担心巴黎世博会西班牙馆的壁画无法完成。那毕竟是深陷内战之苦的共和国政府驻法大使馆发来的委托,在他看来,管理好毕加索这边,多少也是为祖国效力了。

与之相比,朵拉在海梅眼中或许确实挺悠闲。无论共和国政府胜败与否,都不会给朵拉造成直接伤害。硬要说的话,一句“与我无关”便能结束话题。

只是——“海梅,叛军为什么要轰炸格尔尼卡?那里不是什么军事重地吧?格尔尼卡到底有什么?”

朵拉拾起海梅身边的《人类》报,提出了最简单的疑问。

报纸上说,支援叛军的纳粹航空部队“秃鹰军团”对小镇进行了无差别攻击。

德国和意大利的法西斯政权向西班牙内战叛军提供了军事援助,想必是为了获胜之后大谋其利。

虽说如此,格尔尼卡这个目标也太小了。这里的居民毫无还手之力,他们竟然袭击没有武装的普通人,未免太不理智。

不过,被西班牙国内保守右翼煽动造反的佛朗哥将军,以及纳粹德国统帅希特勒,已经发起过无数次超出常识的军事行动,怕是早已失去了理智。

与之相比,或许可以认为法国政府脑子还算正常。一开始,法国政府还对共和国政府进行过经济支援,后来签订了针对西班牙内战的不干涉协定。法国之所以这样做,是不希望对西班牙出手支援一事,到最后成为德国入侵本国的借口。

德国和意大利应该也加入了这一条约。然而法西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出尔反尔,他们大张旗鼓地参与进去,仿佛只为了证明自己只将那协定视作废纸。总之,无论怎么想,那都是丧失了理智的行为。“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海梅无力地咕哝道。

随后,他又看着朵拉快速翻动报纸的手,自言自语地说:“毕尔巴鄂是港口城市,又有钢铁工厂,若袭击那里倒是好理解……他们搞不好是想借格尔尼卡示威,让人们拱手交出完整的毕尔巴鄂。”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也可能因为两座城市都在巴斯克,随便袭击哪个都无所谓……”

朵拉抬头看向海梅。“随便哪个都无所谓?什么意思?”“格尔尼卡和毕尔巴鄂都属于巴斯克地区,那一带在西班牙地位特殊,一直向中央强硬主张自治权,又拥有自己的语言,去年还选出了巴斯克第一任总统。”

说巴斯克语的人自称“欧斯卡尔杜纳克人”,在比斯开湾南岸的巴斯克地区独立生活了上千年。十六世纪,南、北巴斯克分别被西班牙和法国吞并,但巴斯克人一直坚持自治。即使在南巴斯克地区全部被归入西班牙帝国之后,他们依旧坚持着自己传统的立法和征税等自治权。内战爆发后,更是成立了巴斯克自治州政府。自治州政府第一任总统是三十二岁的退役足球运动员何塞·安东尼奥·阿吉雷,他全面支持共和国政府,加入了对抗叛军的战斗。

在佛朗哥和纳粹眼中,巴斯克人的独立之心最为棘手,若不尽早解决,将来显然会变成大麻烦。“我们加泰罗尼亚人也讲加泰罗尼亚语,同样充满了旺盛的独立精神,不过巴斯克人真的……怎么说呢,可以说他们不是西班牙人,而是彻头彻尾的巴斯克人。”

海梅说,他在巴塞罗那生活的那段时间,结识了一个来自巴斯克地区比斯开省的朋友。那人平时性格温和,可一旦讲到故乡,目光就会霎时凌厉起来。他时常口沫横飞地说,巴斯克应该从西班牙独立出来。

他听那个朋友讲过“格尔尼卡橡树”的故事。比斯开省议会过去设在格尔尼卡,换言之,格尔尼卡自古就是巴斯克地区的精神中心。几个世纪以来,比斯开议会都在城中心的大橡树下召开。橡树枯萎过许多次,每次人们都会重新种上新橡树,重新聚集到树下。

橡树对巴斯克人来说是永久自治的象征,也是自由的标志。然而,它极有可能在这次空袭中被摧毁了。“毕加索知道这个故事吗?”朵拉问。“嗯……我不清楚。”海梅无力地回答。

结果,那天毕加索一直窝在画室里,始终没有到楼下来。

朵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毫不客气地闯进画室。

看到格尔尼卡空袭消息的瞬间,毕加索心中翻卷起激烈的情绪。憎恶、癫狂、苦恼、愤恨,这位艺术家心中正在爆发强烈的负面感情。如同面对喷发的火山,朵拉本能地选择了不去靠近。

海梅还是很担心闭门不出、废寝忘食的毕加索,起身说要去附近的咖啡厅打包餐食,却被朵拉拦住了。“你不用干那种多余的事,要是想吃东西,他自己就会出来。”

海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听了朵拉的话。

海梅回家后,朵拉又在起居室沙发上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她点燃好几根香烟,又不断掐灭,心中终于涌出一股烦躁。夹在杂乱书堆里的闹钟走到十点时,她起身决定回去。

戴上深绿色无檐帽,朵拉又拿起沙发上的《人类》报,把那篇文章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无论看多少遍,都没有关于“橡树”的报道。

回家路上,朵拉又去了一趟“双叟”。

她一整天只咬了几口中午的法式三明治,尽管如此,胸中的烦闷还是让她毫无食欲。朵拉来到露台上坐下,点了红酒和橄榄。

她取出香烟盒,把香烟插在烟嘴上点燃。胸闷难耐,她却还是忍不住想吸烟,因为她实在无法坐着不动。

圣日耳曼德佩修道院在眼前高耸入云,宛如怪物的石砌修道院脚下,咖啡厅露台的灯光氤氲着一层水汽。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朵拉把视线转向如同冥府使者的修道院黑影,仿佛回想起刚做过的梦一般,脑中闪过她与毕加索邂逅的瞬间。

那天晚上,她也像现在这样独自坐在咖啡厅露台上,对枯燥的人生充满厌倦。

当时,朵拉正与哲学家兼作家乔治·巴代伊交往。巴代伊家中已经有了美丽的妻子和女儿,但两人并不在意这些。与这个孜孜不倦追寻“死亡”与“爱欲”的年长文学家谈恋爱,让不到三十岁的朵拉觉醒了女性身份。

朵拉不是那种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奉献全部时间与精力的贤惠女性。她拥有自由的思想,大胆恋爱,毫不犹豫地与喜欢的人上床。即便被人四处议论性格奔放,她也毫不在意。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有何不妥?谁也没资格对我的人生说三道四。这就是她的看法。

然而,那个“谁也没资格说三道四的人生”在她眼中突然变得无比苍白,原先让她感到新奇刺激的超现实主义运动也渐渐失去了魅力。这场运动确实汇集了许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只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遇到卓越的天才。不仅如此,她甚至感觉周围出现了越来越多凡庸无力的人。

她跟巴代伊的关系似乎也渐渐走上了没有出口的绝路。每次与他缠绵,两人都会尝试各种新奇游戏,沉醉于爱欲之中,结果却留不下什么东西。她从中得到一个结论:爱欲就像食欲跟睡眠,同样存在极限。

太可笑了。真是太无聊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愤恨什么,只是回过神来,口中已经嚼碎了如同诅咒的话语。

那天晚上,朵拉与巴代伊激情过后,不仅没有满足,反倒对一切产生了厌倦。她实在不想直接回家,便裹着大衣独自坐到了“双叟”的露台座位上。三月的夜晚还远没有春天的气息,只是店里充斥着廉价酒精和烟草的味道,她实在不想进去。

吃掉烤羊排后,朵拉戴上有蔷薇刺绣的优雅白手套,吸了一根烟。随后她拿起餐盘上的肉刀,开始玩超现实主义同伴们教她的“游戏”。

朵拉右手持刀,张开左手按在桌上,用刀尖迅速刺向拇指和其余四指间的空隙。拇指食指、拇指中指、拇指无名指、拇指小指……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她逐渐加快速度。一旦乱了节奏,就会刺中手指。两个人玩时,人们还会赌一点小钱,刺得最快最准的人便算赢。

朵拉学会这个危险的游戏后,感到了久违的兴奋。她反射神经敏锐,玩起这个来比谁都快。看到她那只留一道残影的动作,男性朋友们全都被吓坏了。朵拉,你怎么胆子这么大?

后来她又试了好几次,神奇的是,一次都没有弄伤过手指。于是,想品尝一点惊险滋味时,就算没有对手,朵拉也会一个人玩这个“游戏”。每当这种时候,她都能暂时忘却那些令人厌烦的事情,让自己有个好心情。

朵拉将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按在桌上舒展开来,首先把小刀贴在拇指根部外侧,与桌面垂直。她将精神集中在刀刃上,嗒、嗒、嗒、嗒,一开始动作缓慢……随后逐渐提速。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喂,朵拉,快住手。都出血了。”

朵拉猛地回过神来,停住右手。

白手套渗出了鲜红的血色。她仿佛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冒出一阵让人很不舒服的冷汗。朵拉缓缓抬起没有血色的脸。

眼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与她一同参与超现实主义运动的诗人,名叫保罗·艾吕雅。另一个人则是——

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那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报上了巴勃罗·毕加索这个姓名。

一来到露台上,毕加索的目光就被这个沉浸于危险游戏的女人吸引了。一听说那是艾吕雅的熟人,他就马上请朋友引荐。凭毕加索那敏锐的嗅觉,不可能分辨不出坐在那里的女人格外有趣。

她散发着各种气息。淫靡、悖德、傲慢的气息;成熟肉体的气息;自由奔放精神的气息;背叛与爱欲的气息;以及任谁也无法玷污的崇高艺术气息——

那天夜里,毕加索与朵拉在“双叟”饮酒畅谈,随后并肩走在圣日耳曼大道上。路旁的瓦斯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石板上,不断拉长。

毕加索没有邀请朵拉到自己家去,甚至没有索求朵拉的吻。他只要来了那只染血的白手套。

朵拉脱掉一直戴在左手的手套,递给毕加索。摘掉手套的瞬间,被刀割开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毕加索接过手套,放到唇边轻吻。那一刻,朵拉感到身体深处传来钝痛。

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她啜饮一口葡萄酒,抬起指甲涂成鲜红色的手,对准圣日耳曼德佩修道院。

那时的伤口已经消失了,但朵拉有个预感。

今后,她恐怕还要面对更多伤痛。绝不可能痊愈的、血淋淋的伤口。

因为那个男人,那个怪物,那个造物主——二〇〇三年二月一日,纽约

针对伊拉克的军事行动——联合国就美国总统见解展开讨论

目前,美国对伊拉克发动军事行动只是时间问题。伊拉克虽接受了联合国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调查团,却对解除武装的劝说明确表现出不合作态度。

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约翰·泰勒表示:“邪恶轴心国”是恐怖主义的温床,而伊拉克就是其中之一。该国政府不顾联合国再三劝说,一再拒绝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美国政府为中心的各个国家将不得不对此采取军事行动,并表明了下周三将派遣美利坚合众国国务卿科尼利厄斯·鲍尔前往欧洲的意向。国务卿鲍尔将肩负与联合国安理会交涉,令美国对伊拉克展开的军事行动正当化的责任。

华盛顿最受信赖的鲍尔,将在美国政府内部收集意见,带到联合国进行讨论,对此,各国政府都表示了赞同。各国政府都认为,为制止伊拉克“暴徒”总统易卜拉欣·福斯曼的暴行,需将其驱逐出境,在必要情况下必须行使武力。

极少政府对美国即将采取的行动提出异议。目前,各国最重视的并非战争,而是战后处理问题。联合国将成为执行善后政策的最高舞台。冷战结束以来,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美国、中国、俄罗斯、英国、法国只在科索沃战争与海湾战争决议上有过明显冲突,此次五国能否协调一致,将成为最大的关注焦点。

国务卿鲍尔作为泰勒总统代言人,必须尽量以理性平稳的方式劝说持有疑问的国家加入美国的阵营。这并非易事,可一旦失败,美国的军事行动就会变成一意孤行,在国际社会埋下祸根。

国务卿鲍尔将如何应对这一艰难课题?想必美国总统绝不会接受鲍尔将“同意”之外的结果带回白宫。

——凯尔·亚当斯《纽约时报》记者(※)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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