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深处(第六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首奖得主东来首部短篇力作,以极富质感的典雅语言打捞记忆,描画多种如梦的人生。)(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18 23: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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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来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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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深处(第六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首奖得主东来首部短篇力作,以极富质感的典雅语言打捞记忆,描画多种如梦的人生。)

大河深处(第六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首奖得主东来首部短篇力作,以极富质感的典雅语言打捞记忆,描画多种如梦的人生。)试读:

大河深处

作者:东来排版:燕子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4-28ISBN:9787541153617本书由后浪出版咨询(北京)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大河深处

雨水似不会停止,头顶的乌云跟了我们整整三天三夜,却在第四日晨光初露时戛然而止。

老笃的马夜里不断打喷嚏,发出闷重的哧鼻声,马脸朝着我,气息都扑在我脸上,躲无处躲。尽管穿了雨衣,雨水还是浸漫进来,潮气在身体里循环,一夜不曾睡安稳。

雨停之后,老笃心情好,搭火烧热水,加了一点红糖,一人一杯,一口一口地咂进嘴,感受热气从食道向下滑,在肺腑之间荡开,将盘踞于骨髓之间的寒冷一片一片剥除,手脚暖和起来,几天抬不起来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我向外一看,天已经大亮,山雾弥漫,绿色浓得化不开。

老笃把邮包挂上马背,轻轻拍了拍马的额头,说,上路咯。马那双已老白内障的大眼,轻闪闪眨了一下。就这样,我们离开昨夜歇脚的破屋,又朝着荒寂的丛林迈开步子。按照时间来计算,我们才进山三天,可我疑心丛林它自有一套计时法则,用有锯齿的蕨类、无名的野花、艳丽的毒菇把时间泡发膨胀,山里的三天,是尘世的十天。“还有多久到盐寨?”我拖着两条湿漉漉的腿问。“还要走一天半咯。”“要走那么久?”“你急什么子?急不来的。”老笃说,他所有的话语后都缀一个长长的尾音,听起来迟徐犹豫。

再往前走,就是赤吾江。要去盐寨,先过赤吾江。几夜雨水,河流暴涨,河水在峡谷里积攒,水变得黄浊暴怒,带着巨大的力量翻涌,声浪阵阵,裹挟着天地间的某种神秘旨意,倾泻而下。这里还没有公路和桥梁,过河只能靠溜索,一旦掉下去,会被激流打得粉身碎骨,再也爬不上来。

我低头看着滚滚江水,用手掰扯一下溜索,手臂粗的铁索锈迹斑斑,不知建于何年,江上的风一吹,摇摇晃晃。我战战兢兢,问老笃,保险吗?老笃十分肯定地点头:保险。

他先替老马绑上绳索,因为担心邮包掉落,用绳索把邮包捆在马肚子上。他早绑熟了,绳子在他手上听话,绳结紧实,却是活结,抓住关节处,用力一扯就松了。老马溜惯了,一点也不怕,放任老笃在它身上捆啊扎啊,心无挂碍地低头吃草。老笃替我也绑好绳结,绳子围着屁股和腰,几乎将我系成大粽子。

手指粗的绳子穿过溜索上的一个铁环,命系在上面。“我害怕。”我对老笃说,“万一绳子松了怎么办?掉下去就死了。我怕高。”“不会掉的咯,十个你也绑得住。”看着我惊慌,老笃笑眯眯,“你闭着眼,等到速度降下来,再睁眼,攀着铁索往岸边荡,就过去了,那边风景不一样。”

他手动了一下,猝不及防在我背上推了一把。刺啦,铁环擦着铁锁滑出去,速度极快,风声和水声摩擦,凌厉得像无数小刀子,割着耳朵,使人不自觉地尖叫、闭上眼睛,感受坠落。缀着我的铁链垂垂向赤吾江,浪花甚至打到我的脸上,黏稠而冰凉,也许下一秒我就会砸进水里。几秒之后,速度放缓,像是穿越了一个结界,我挂在铁索上,在江风里摇晃,脚下就是湍急的江流,奇怪的是,我心中没有丝毫畏惧,回过头去看老笃,老笃大声喊着什么,然而声音被激流之声盖住了。他大概说的是,往前攀,过江。我便伸出手,攀着铁索一点点把自己往前拽,像只猿猴,爬到对岸,按照老笃教的办法解开绳结。

江这边的气味不一样,阴沉些潮湿些,然而也说不出什么更具体的所以然,大概过了江,人的气味更少了。

过了一会儿,老笃和马儿也荡了过来,收拾完毕,已经中午,我们坐在岸边吃了点干粮。“老笃,你溜索出过事故吗?”我问。“出过咯,六年前,我在这里掉了一匹马。铁环断了,马儿、邮包全都丢尽了。我当时也挂在溜索上,伸手去捞,怎么可能捞得着,只能看着,没有法子。”“这里过两年要通公路,赤吾江上会架起桥,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我说。“那,就,通,吧。”老笃缓慢地说。

也许他是最后一个用马儿运送邮件的邮递员。

四天前,我在灯笼镇找向导,有人推荐一个名为“老笃”的邮递员,说他已经在丛林中穿梭四十年,一直给山里最封闭的几个村庄送邮件,这一带没人比他更熟,每十天他进一趟山,一去七八天。这两天他正好在镇上,马上又要出发。我惊讶于世上仍然有赶着马送信的人,循着路人的指引走向邮局。

镇子不大,只有一个邮局,小破门脸,老笃穿着一身旧得发灰的制服,脚蹬胶鞋,头发花白,正蹲在门口抽水烟,烟雾升腾,他的眼神随之迷失在远处。我一眼认出他,如同在大晴天找出一个彻头彻尾湿漉漉的人——他太容易辨认,浑身冒着来自山野的沉默,非常巨大而凝重。我走过去,他抬起头看我一眼,使劲吸了一口烟,仍旧看着前方。“外乡小囡,他们说你在找我咯?”他说。他像是故意坐在这里等我。“是的,他们说你要进山,你会去盐寨吗?我想去那里。”“那是我每次送信的最后一个寨子,是赤吾人的寨子,不过那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你要去找谁呢?”“我不去找谁,只想去看看。”“看什么?跟我说说,或许我知道。”“唔……”

我停顿了一下,想要整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老笃以为我不想说,眼睛一闭,说:“不想说就算了,进山可不是好玩的,我不想带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囡。”“路上说。”我说。

老笃很不以为然,任凭我怎么请求,都不同意带着我,理由是太危险,山高林密野兽出没,他顾得了自己顾不了我,万一出点事,他担待不起。我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放在他的水烟筒上,他盯着钱看了好一会儿,当着我的面,一声不响地脱下鞋子,把齐整整的十张红票子塞在鞋垫下,又穿好鞋子,继续抽烟。“明天赶早来,来晚了我就不等咯。”他说。

隔日一早,我一身户外装备走到邮局,老笃和马儿已经等在那里,他还是那身旧制服,他笑话了我的背包,说,这包又大又重,走远路小囡子要吃苦头。我们出发,雨就开始下,路没走多远,水泥路断头,变成了红泥路,加上下雨,泥泞不堪,每脚迈出去都费力气。一旦离开灯笼镇,就远离了现代社会的便利,山林吐露着它的原始莽苍,人的踪迹变得微不足道,一阵雨就可以抹掉。路上不断碰见傈僳族和彝族的老乡,背着篓子去镇上交换采购。人人都认识老笃,跟他打招呼,老笃笑着同他们摆手、寒暄,他是汉人,不过长年在少数民族地区生活,也会说一些傈僳语、彝语和赤吾语。

沿途一共要经过九个寨子,老笃告诉我,四个傈僳寨、四个彝寨、一个赤吾寨,你要去的盐寨是赤吾人的寨子,他们人一直很少,只有不到两千人,五十六个民族里面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一般把他们归入傈僳族里,赤吾人不服呢。盐寨曾经很富裕,光绪年间凿出过一口大盐井,晒出的盐供给四乡八寨,所以大家叫它盐寨。不过二十几年,那几口盐井突然干涸,产不出盐,曾经频繁出入的货商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败落了,只有赤吾人留下来,守着卖盐盖起的大屋,仍旧靠种植水稻、苞谷、烟草维生。这几年盐寨的年轻人守不住山里的荒日子,跑出去就不再回来,寨子里只有老人。

就像一个贫者不小心跌进美梦中,醒过来之后依然守着赤贫过日子,最后连赤贫也不能了,终于要消亡。

行路很寂寞,大概走了四五个小时之后,腿脚沉重,四周无边的苍翠使人昏昏欲睡,雨水带着寒意降落,不知不觉使人打起哆嗦,我一句话也不想说。老笃随身携带一个音量巨大的喇叭,可以当收音机,但大部分时候都收不到信号,只有刺啦的杂音。他存了许多歌曲在里面,最多的是邓丽君,大喇叭一开,邓丽君甜美的歌喉在山野响起来,入耳时夹杂雨声、风声与马铃。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啊,在梦里……

老笃露出怡然的神色,他的马儿步子和他一样轻快,眼神迷醉骀荡,原来都是邓丽君的粉丝。“喇叭是前两年单位送的,里面存的都是邓丽君的歌,真好听,我一直以为她还活着,后来别人跟我说她早死了。”他说,“我们山里待久了,不用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如果没人告诉我邓丽君死了,我会以为她永远活着。”

这两年,老笃运送的邮件已经越来越少,邮包瘪瘪,但十几年前,据他说,很是风光,因为路只通到灯笼镇,邮件到了邮局,全由老笃一个人往来运送,几十个村寨的人天天睁着眼盼他。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多,好吃的好玩的寄回家,没有老笃都送不到,那时候谁都认得老笃,谁都要请老笃吃饭,谁都爱老笃,这几年村村通路,邮局配了一辆五菱之光,能开车去的地方都用车运,只剩下了几个没通车的寨子还用得着老笃。信几乎是没有了,都已经改用手机传信,但邮包还有,大小不限,也不复过去的盛况,亏得老笃明年就要退休,一旦路全都通起来,山里就没有了他和马儿的位置,现在的孩子还有几个认得马铃的声响?山里时间的魔法正在逐步破除。

路旁斜曳出的树枝上缠绕着一条棕蛇,静止不动,吐着红芯,绿豆似的两颗眼睛注视我们,平静而松弛,它大约没有敌意,只是来此巡视它的领地,因此懒洋洋的,雨水将它的鳞片冲刷得晶亮,像是玛瑙所化,我从它的目光里穿过去,不停地回头看它,直至再也看不见它。

在赤吾人的传说中,赤吾江是天上的巨蟒所化,它的鳞片化为赤吾人,蛇是赤吾人的图腾,是神灵之子、江水和丛林之神,不可亵渎。赤吾人的衣服上总是刺绣着层层叠叠的蛇鳞纹,首饰用抽象蛇纹装饰,男人在脸上用印度梅汁画上蛇鳞或是波涛的图案,在赤吾人的多多节里,他们会将自己饲养的鸡鸭,驱逐进密林中,献给蛇神。看到那条蛇开始,我才确认自己进入了赤吾人生活的区域,它把我接洽进这片不可思议的巫地。

走了一整天后我们终于抵达第一个寨子,是傈僳族人的村庄。老笃有经常借宿的老乡家,在那我们吃了一顿朴素的晚饭,老乡和老笃喝了点酒,兴高采烈地唱了半小时山歌。吃完饭,我们团坐在堂前烤火,老笃朝我使眼色,用手指头比了一个“钱”的动作,我会意,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给老乡,老乡接了钱很高兴,说了几句傈僳话,老笃翻译:他说你是好人,耶稣会保佑你。我说,哪个耶稣?老笃白我一眼,说,还有哪个,你往墙上看咯。

墙上贴着一张头顶圣光的耶稣画像,已经褪色发黄,画像上用傈僳人的拼音文字写了一句话,又用汉字翻译出来——神爱世人。

哦,对,这里的少数民族很多信仰基督教,在灯笼镇上我就看见不少十字架,小小的镇子居然有个礼拜堂,里面挤满了衣着艳丽的傈僳人、彝人。十九世纪末至上世纪三十年代,曾经有数位传教士在怒江流域传教,神的圣恩最容易在偏僻贫瘠之地发芽,本地傈僳族、彝族、苗族、赤吾族老乡信基督教的比例不少。怒江流域最有名的传教士当属傅里叶与库克夫妇,傅里叶创造了傈僳文字,库克夫妇用新创的傈僳文翻译了《新约全书》和《颂主歌曲集》。我站起来,细细打量画像,金发碧眼的耶稣冷漠地看向世人,眼神深处却是怜悯。老乡在画像下放了三个小杯,斟满了白酒,大约赤吾江一带的耶稣是喝白酒的。

我和老笃睡一间屋,老笃有风湿,他睡床,我抱着睡袋打地铺。山里布谷鸟在叫,不止一只,凄凄厉厉,在山谷里深邃地回荡。“老笃,他们为什么叫你老笃?”我还没困意,一片漆黑中,转向老笃的方向。“唔,笃就是笨,老笃是骂人的话。”老笃说。“你哪里笨了?”我说。“在山里兜兜转转五十年,没出去过,嘴巴又紧,娶不到老婆,你说笨不笨咯。”“不笨。”“小囡,你嘴甜,心里骂我笨。”

我咯咯笑起来。“赤吾人说,蛇是山神,人是蛇身上游走的鳞片,世上所有的故事里我最喜欢这一个。几十年山路走下来,我长成了蛇神身上最牢靠的鳞,别人都能走,我走不了,我脚上生了根,移不动,死也要死在这里。”老笃说。“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老笃?”“1969年从天津下放来的,插队落户在灯笼镇。”

说到这里,我们心领神会地不语,一起听夜雨淅沥。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我们又出发,走几个小时就一个寨子,老笃说,后面的寨子更难到达。除了通电之外,这里几乎算是与世隔绝,老乡们的生活贫困,大量的年轻人走出去,也许走得也不远,只去了灯笼镇,远一点的去了昭通、昆明,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但村庄确实日渐凋零,多半只剩下老人,大抵和老笃的情况一致,年纪大了,脚下生根,走不了。到了寨子,老笃先去送邮,一般都有老乡招待饭菜,越往山深处,路越难走,山林越巨大荒寂,一不小心就会被吞没,如果是我一人走,我不敢走。老笃轻车熟路,听着邓丽君,和马儿一起进入到醺醺然的状态,他那身深绿色的制服几乎要和山色融在一起。

我们七零八碎地交谈,在话语中拼凑出老笃破碎的过去——

老笃1969年下放到此,来了就没有回去。那年来到云南支边的知青有二十万之多,分为兵团知青与插队知青两种,兵团知青大多去往中缅边境的西双版纳,群聚于边疆兵团农场,插队知青则同农民杂居,赚取工分,讨生活。老笃分到插队落户,那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叫作灯笼镇,到了昆明之后,大解放车拉了十几车人到怒江州,他和其余几个知青分配到灯笼镇,灯笼镇在山更深处,路早就断了头,他们搭着老乡的马车,又行了一天才到。“我刚刚从一座山拐出来,远远半山腰上缠着云,灯笼镇在云上,仙。看得到,走不到,其实还是走到了。”

他是医科学生,但也只在医学院待了一年而已,又赶上“文化大革命”,在学校里除了一些医学常识,其实什么也没学到。那时候灯笼镇刚建卫生所,缺个医生,领导知道他是医科学生,就让他在卫生所待着,这地方缺医少药,其实也看不了什么病,他自学了点苗医和中医,开始走山转场地当赤脚医生,十里八乡的寨子他都跑熟了,做最多的就是接生,这种事,接过几次就有了名声,附近人都会找上你。

1971年一个傈僳老乡临盆,难产,找了他,那天他喝醉了酒,本来不该去,心里不知道拐过了什么弯弯,勉强去了,结果出了事,母子都没有保住。这自然不能全怪老笃,但老笃因为这件事恨上了自己,他不该喝醉,更不该喝醉了还去接生,继而又想起自己其实是没有行医资格的。傈僳老乡闹到镇上,把老笃从卫生所里揪到路上打,老笃没有还手,任凭老乡打落他三颗牙,老乡打完之后回去,老笃在众目睽睽下拾起自己的牙齿,回到住处。此事之后,老笃就不给人看病了,心里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害了人,总躲着群众,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赶巧镇上缺个邮递员,因为老笃当过赤脚医生,这片山跑过两趟,而且邮递员一去荒山八九天,不容易见着人,有巨大的时间和空间来填充悔恨,合了老笃的心意,他就安安心心地当了邮递员,牵了一匹驽马,开始往来村寨送邮。

1978年云南知青轰轰烈烈闹返城,后来中央文件下来,处理此事的专员不辞辛苦,跑了一趟灯笼镇,询问灯笼镇上知青的意愿,其他人都吃够了苦,选择返城,只有老笃一个人留了下来。“为什么留下来?”我问,“回家去不好吗?”“当然想回家,这里又割舍不下,念头动来动去,邮局里要找个替代我的邮递员,一直没找到,我想,行,那就等到找到了再回去吧,就这么留了下来。几年前,那些一起插队的知青回来忆苦思甜,看到我这个样子,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还留在这里,你怎么没有回去?我说,我不想回去咯,在山里待久了,去不得人多的地方,叽叽喳喳,吵。”“一个人走山里,难道不怕?”我抬头一看天,沉沉的云落下来,“天又快黑了。”“怕,怎么不怕哟。林子里有狼、老虎和蛇,刚开始算不准时间,晚上要在路上睡,乌漆墨黑,夜里狼嚎,感觉就在你耳边上,林子里黑黑密密,不知道藏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扑出个大东西,山谷那么深,又走不到头……”他慢慢地说,然而是很愉快的神气,存心要吓唬我。“有狼啊?!”“有啊,狼的脚步又轻又碎,踩在落叶上,竖起耳朵来就能听见。还有老虎,老虎走过来的时候,山里会刮大风,那风和平常的风不一样,吹得人会抖起来。只有蛇,来和去都没有动静,只有蛇。”

他说起他刚开始送邮时的奇遇。夜里露宿在外,心里害怕,对着篝火和满天星斗吹口哨,吹《我的祖国》和《在那遥远的地方》,过不多久一条全身碧绿的巨蛇慢悠悠过来,足有五六米长,手臂粗,光彩熠熠,趴在不远处。他一身汗毛猛地炸起来,立刻不敢再吹,大气也不敢喘,大蛇抬起它雪白的眼睛朝他望了一眼,仍然踡头沉睡。老乡和他说起过,山里有大蛇,他不信,直到亲眼见着才信了,而且还是这么大一条蛇。他紧紧盯着那条蛇,怕它突然扑过来,不敢眨眼,直至昏昏沉沉,不小心睡了过去,一觉到天明。醒来,蛇已经游走了,它昨天踡着的那块地方松松软软地塌陷进去,“它真的来过”。有几个月,他经常能见到那条巨蛇,吹起口哨它就来,在离老笃不远不近的地方踡着,待一会儿就走。它在的时候,老笃觉得安心,仿佛受到温柔眷顾,他觉得这片天地是厚待他的,接纳他的。

等他这趟山路走熟,一草一木都打过招呼了,心里没有恐惧慌张,那条巨蛇就再没有来过,就像神迹无声无息地消隐,无论他怎么吹口哨,它都不再来了。“老乡说是耶稣保佑我。可我觉得,那蛇是山河派来指引我的,让我不要害怕,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山里穿行。每次进山,我都想找到它。”老笃停了停,自言自语,“翠绿色的蛇真好看,世上最好看的动物,真想……再看……一次。”

像个梦。然而我没有说出口,我一丝一毫也不想让老笃觉得我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但说到底,我是不信的。老笃可能被莽林蛊惑了,那条翠绿的大蛇是他在黑暗中自创的想象,山路崎岖,山行寂寞,他造个东西来陪伴自己,所以他才喜欢赤吾人关于蛇的传说。“你呢,小囡子,为什么来这里?”老笃转头来问。

这可真不好回答,我偏头想着,我是来捕捉一片旧迹,寻找一个上世纪三十年代消失于此的无名男子,可能的话,还想还原一些他生活在此时最后的面貌,我动身来此,没有任何的功利目的,只因机缘、夙愿,冥冥中注定,但我不好这么和老笃说——太憨了,近于傻。

我想了想,告诉老笃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男朋友,重庆人,长得很出众,唇红齿白,圆圆的脸,嗯,像老版《西游记》的唐僧,后来我们分手了,然而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个引子。我们那时候很喜欢对方,我去他家做客,他家住旧式的楼房,墙上挂了许多老照片,有一张特别陈旧,是张老黑白结婚照,新娘穿着婚纱端坐,新郎站立,在那个时代很新潮,相片一旁用蝇头小楷端正地写着——“郎才女貌,百年好合,路翎与汪桂妍新婚留影,民国十七年”。除了边沿有些磨损外,照片保存得很完整,两个人的面貌清晰,新娘浅浅地笑,新郎则懵然空洞地看向镜头,老黑白照片里的人都发出柔光,衬得那个男人柔和清秀,比新娘子还要漂亮。我那个男朋友说,照片里的是他太爷和太母。他的太爷曾在上海念书,没等毕业就回到家中学习做生意,婚后第三年去云南贩卖茶叶,没有再回来,有人说他被人在路上谋害了,也有人说他在大理出家了,可是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对他太爷的了解仅止于此。

因为照片里的男人相貌好,所以我下力气多看了几眼,记在心里,也不是特意,只是自然地流连,连同他的名字也记住了,路翎。那男人的眼睛似乎活过来,随着我的注视而移动,我吓了一跳。照片就有这个功能,将一瞬成为永恒,使后来人仍能见到他的面貌,甚至感知到他的呼吸。就像老笃曾以为邓丽君没死一样,如果不刻意提醒自己,我会以为照片里的人还活着,可一想,是隔了近百岁的人啊,他的骨殖已朽烂了。

这个叫路翎的男人,后来我在不同地方不同场合又见过三次,前两次见到,只是惊叹这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并不十分在意;第三次再见,心里慌张,总觉得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只手一直指引着我,把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领向他,那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忽视就是亵渎。

第一次是在昆明的古玩市场,我逛至一个卖旧书的小摊上,摊子的一角上压着一捆民国时期的账本,品相完整,四本,一百元包圆,我图好玩买了回去,回上海翻阅,其中一本很有意思,前半本记账,入账几多,出账几多;后半本写了几篇日记、几封待誊抄的信件,字迹清秀圆润,其中一封的开头是“桂妍吾妻,前所寄棉鞋已收到,尺寸相宜……”,落款为“路翎,急就”,信里简略写了几句他随马帮贩茶的苦事。他为了解行情,去偏远的西双版纳收茶,忍着日晒雨淋,运至昆明时,才知道茶价竟然跌了四成,赶紧抛了手里的货物,收支相抵,分文不赚。在云南的第一年,他过得并不好。我当时看了这封信,跳起脚来,是了,无疑,确切,就是那个路翎和桂妍,照片里的那对夫妇。

我将此事告诉我那个男朋友,当时我们已经分手了,但还是朋友,他特意从另一个城市赶来,我将那本账簿转送给他,他有些激动,说回去要将这几封信装裱起来,挂在那张照片的旁边,也许可以让九泉之下的太母安心一些,也是美事。过不多久,我便将此事忘记。

数年后,我翻阅一本名为《西南老照片》的丛书时再次发现路翎的身影。

一张照片里出现了他,他站在一对外国夫妇的身旁,腼腆的笑,图注上写着:“传教士阿伦·库克夫妇与信徒,1933年,摄于怒江州。”他的相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穿了一件皱巴巴满是泥点子的浅色长衫,剃了极短的寸头,五官清晰,看上去比结婚照上更年轻,我一眼认出他来。除了图注上的一句话,书里没有关于路翎更具体的信息,我只能从照片得知他去过怒江,并且拍摄了这幅照片。这是第二次不期而遇,我当时眼前一亮,过后仍然抛在脑后——他仍是个与己无关的人,不值得过度留心。

之后不久,我参与翻译史大伟所著《传教士在中国》。一共三个译者,每个人翻译三分之一,拿到书稿之后发现,我译的其中一个章节写的就是阿伦·库克及其妻子,里面引用大量库克夫妇的日记,以还原库克夫妇在怒江的生活,有几段引起我的注意,内容记述的是他和助手约翰的事。

这位助手是他们在昆明时结识的,是位年轻的茶叶商人,曾在上海的学校上学,会说英语,他见到库克夫妇之后,问了许多关于基督教义的问题,在此之前他已经读了多本传教的小册子,库克夫妇一一为他解答,他在库克夫妇的帮助下受洗,成为一名教徒。相熟之后,他们同行去了大理与临沧拜访友人,之后这位茶叶商人独自返回昆明,库克夫妇步行到怒江大峡谷的里底吾村,在那里扎根下来,向傈僳族人宣教,那位茶叶商人一直与他们保持着通信,常常写信过来问候,寄来一些生活必需品。第二年,这位年轻的茶叶商人出清了自己所有的货物,将资财寄回家中,听从心中唯一的神的召唤,只身来到库克夫妇的身边,成为库克夫妇的助手。他很快精通了傈僳语,担任了里底吾小学的教师,很讨孩子们的喜欢。库克说,比起做商人,他做教师更加有天分。库克夫妇翻译《旧约》时,他出了不少力,大量誊抄工作由这位助手完成。民国二十八年,他取得牧师资格,离开阿伦·库克,去往山更深处赤吾人聚居的赤吾江附近,在盐寨定居,临走时,他对库克说,“要去过神指定他过的生活”。而后,库克的日记里面再也没有提及这位助手,他们失去了联系。

这位助手的汉名 LuLing,库克称呼他为“John”,与那位在约旦河给众人施洗的圣徒同名。在库克的记述中,约翰是个聪明、乐观、热心肠的男人,但是他对自己的过去很少提及,他总是对重庆的妻儿感到愧疚,但从来不肯回去看看他们。

约翰就是路翎,我立刻知道,我再一次与他相逢于故纸中,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记得他,他的名字与事迹有幸被少量文字记录,这些只言片语遵从神秘的指引,流汇向我,使我一个无关之人得以隔了数十年隔雾看花地观望了他的前半生,在不断观望中,路翎变成我无法忽略的存在,他一定有所目的,除了命中注定,找不到别的解释……他的后半生呢,他在盐寨的生活怎么样,做了什么,死于何时,葬于何地?我滋生出好奇,那时候我就想,应当去一趟怒江和赤吾江,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儿的痕迹,还原出零星半点他的后半生。

里底吾村我已经去过,库克夫妇的一切踪迹都被天灾人祸抹去,只留下傈僳族人只言片语的传说,更别提路翎,那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线索,没有人记得他。我从里底吾来到灯笼镇,心里其实也并不抱有期望。

听上来像是凭吊,又不是,像是追寻,也说不上,但我就是来了,来找一个独自离开的人。

我叹口气,对老笃说:“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来到这里,你不要这样盯着我看,你肯定觉得我傻。”

老笃说:“小囡,我不觉得你傻,我是想,等我死了,会不会也有人像你这样跑过来找我,看看我到底怎样活过?”他立刻自己回答,似乎怕听到否定的答案,半笑着说,“不会,一定没有人再记得我,不过那一点也不重要,人死就死了,哪管了那么多哦。”“对,那一点也不重要。”我附和。

他按下大喇叭的播放键,邓丽君甜得发腻的声音响起来,她唱“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老马的步子又轻快起来,马铃儿叮当,我也跟着醺醺然,寂寂然的山路,正需要这样的慰藉。

没想到去盐寨的路那么远而苦,从灯笼镇出发,需要走四天半,现在尚且如此,以前更不必说,路翎身处的时代,丛林一定更加茂密,道路更加泥泞崎岖。第一天第二天我们还可以借住在老乡家,第三天只能住在巡山人漏雨的破屋,山里有不少这样的空屋,行山路的人可以借宿,里面有空床与灶台,一般人找不着,只有像老笃这样的老油条才摸得到。老笃认得路上每个弯弯拐,叫得出路上大部分植物的名字;他都不用看云彩,只要闭着眼,感受一下空气的湿度,就知道接下来几个小时的天气;老笃还会吹鹰哨,嘴巴一噘,一个尖锐短促的哨音飞上了天,很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会滑出一只鹰,他抬起头,嘴里咻啦咻啦地吹高高低低的哨,鹰和着他的调子叫,久久盘旋之后离去,仿佛专程来与他打个招呼。我虽然惊叹,却也不觉得意外,老笃花费了半生的时间来和这片山林对话,彻底地融合,甚至于感染上它的凝重的沉默,他说他的脚上生了根,我以为是个比喻,原来是真的,他不可能再离开这里。

行百里路半九十,前面的路都不算路,非得溜索过了赤吾江,才算是近了盐寨。老笃手一指,说,你往那看。盐寨立于山腰,盘山一条石头路可以到达,望眼去都是木头瓦房,寨子很大,却灰旧如刚出土的古董。

石板路显出旧日富裕的蛛丝马迹,几个衣着深蓝、盘头的赤吾老太太坐在家门口绣花,她们一看见老笃就笑,老笃让马儿给她们表演点头和摇头的绝技,她们笑得更开心,放下针线,走到我们身边。老乡们等不及老笃一家家送,围聚在他身边,满怀期待地看他从邮包里翻出包裹,有的人自然开心,没有的人也不失落,热闹看完,又各自散去——这番场景我有十几年没见到了。我听不懂赤吾人的话,一直站在老笃的身边,老笃帮我打探消息,老乡们叽里呱啦地插嘴,时不时哄堂大笑。他们一直盯着我看,这里可能很久没来过外人。

过后老笃对我说:“那个太婆说知道你说的那个人,她说那是她阿爹。”

一个干瘦的太婆站在五米开外,对着我点头,稀疏的头发服服帖帖地篦紧了,很是整洁精神,实际上赤吾人都很整洁精神,村寨虽然旧,却是一尘不染。太婆的年纪至少八十了,皮肤塌落下来,一颗牙齿也没有,猛一眼看去,还能看出她年轻时候的轮廓,真的有些像路翎。出乎我的意料,路翎来到盐寨之后,居然又娶妻生子了。

太婆请我们去她家坐坐。

屋子仍然旧,但是被收拾得齐整,农具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因无人使用生了锈。太婆一人独居,她端来两张小板凳放在门口,请我们坐,又筛了两碗热酒糟递过来,很热络地招呼。她耳朵不行,口齿也不清楚,老笃和太婆聊天,只能贴着她的耳朵喊,对话进行得极艰难。我的眼睛忍不住往屋子里扫视,期望找到与他有关的事物,没有,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老笃问我,你有路翎的照片吗?她想看看。我说,有。我将从书上剪下来的库克夫妇与路翎的合影交到太婆的手上,太婆看着那照片,忽然咿咿呀呀叫起来,指着路翎的脸,说了好一通话,又把那张照片捂在胸口,眼眶红了。“她在说什么?”我问老笃。“她说那就是她阿爹。她没有想到,活着能够再次见到,她脑子不清楚,很多东西忘记了,如果不是这张照片,她记不得阿爹的模样。她问你,这张照片能给她吗?”“啊!当然可以。”

老笃帮我转达,太婆咿咿呀呀地道谢,不住地用手指摩照片。“你帮我问问她,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来这里做了什么?”我对老笃说。

太婆给了我最后一块拼图,我得以补全路翎的人生:他在1939年来到盐寨,似乎完全忘记了宣教,而是脱掉长衫,穿上赤吾人的粗衣,像个普通的赤吾人一样务农,换取口粮。次年,他娶了一位赤吾姑娘,生了孩子,学会了赤吾语,成了个赤吾汉子。然而不过几年之后,路翎上山砍竹,不小心跌下山崖摔成重伤,被人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抬回家里,重伤不治,没有熬过当晚。“他还修了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阿爹经常一个人待在里面。”阿婆说。

小石头房子偏安在寨子的东南角,外墙已经爬满蔓草,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

老笃替我斫去爬藤,露出石头本来的红灰色和一个低矮狭窄的门,我要钻进去,老笃拦住我,说,小心有蛇。他先钻了进去,几秒钟之后,他出来,说:“太小咯,像个土地庙,只能一个人,连转身都难,没有蛇,小囡你进来看。”我低着头进去,石房里横着一条石凳,一切都靠双手凿出,因而凹凸不平,我甚至能想象出建造者大汗淋漓的模样,地面钻出细草,墙壁长满苔藓,空气霉旧,一抬头,暮光从石头错落的缝隙中透进来,构成一个光之十字架,将石屋照亮。这是一座教堂,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教堂,我用手摸着墙壁上凿子的粗糙的痕迹,在那张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很多年以前路翎就这么坐着,我走到了他设定好的终点。

夜间,我们住在太婆家中,太婆铺了松松软软的被子,烧了热水给我们洗脚,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老笃躺在另一张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太婆还没有睡,她坐在门口轻声歌唱,歌声里夹着砂砾和黏土,听来苍凉又幽远。“她在唱什么?”我问。“她在唱赤吾人怀念亲人的歌。”老笃把歌词翻译给我:

你去哪儿了?不见你好久了——

你可真狠心啊,一点消息也不带回——

不过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终究会见面——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

返回的路上,我突然福至心灵,瞥向丛林,见丛林中一抹莹莹的绿,一条全身碧绿的巨蛇立起它的头颅,如明灯般的两只白色眼睛看向我,我和它对视,身体被定住,想喊老笃,却怎么也喊不出声。过了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又或许是几个小时,它轻柔地掉转身体,往后一退,游向不可知的暗处,我想我必定已经得到某种首肯和接受,手脚又能自如活动。

老笃和马儿已经走出老远,我循着声音追上去,没有提看见大蛇的事。回到城市后,我通过邮政给老笃寄了一个迷你音响,比他之前那个小得多,音质好,声量大,里面存了许多甜歌。老笃打电话来致谢,说,听来听去还是邓丽君好。

我约见了我的前男友,好几年没见,他已经结婚,马上做父亲,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但他还是抽时间与我见了面。我将旅途见闻全都告诉他,他听完不响,过了片刻,说:“那张照片是我爷爷挂的,他怕我们忘记太爷的相貌,太爷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个婴儿,他也不知道太爷的模样。爷爷成年后,曾经去云南找过几次,没有找到太爷,家里人早死心了,只有我爷爷坚信他会回来,逐渐成为一个执念,他把这个执念描述得很具体,他说,太爷回来时仍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脸晒得黑黑的,身上淋湿了。”

没有名字的傍晚

从此日向前倒推二十三年零四天,大晴天,春水肥,宜钓鱼。

齐光在河边站着,手里握一根竹钓竿,太阳炽烈,晒得他满头油汗,他不停抹,抹不干净。

河不是大河,本来流向南面,绕着小城一拐,向东去了,很难钓上大鱼,只有个头中小的鱼,然而也不多,肉质鲜嫩,适合烧汤。他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腿脚僵硬,一条鱼也没钓到,心里正急,准备收竿回家,明日再战。收好竿子,往波光粼粼里一看,光亮里漂着什么,一沉一浮,像个巨大的塑料袋,又像个死羊死狗死猪,偏偏风往这边吹,软绵绵,那个东西一点点往这边挪。齐光一直等在岸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后来那东西漂近了,他才分辨出来,是具泡涨的尸体,那东西在浪的助力下,像还活着,一上一下地涌。一时之间,他也觉不到害怕,失神而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头皮被春风吹得发麻,脑子里的风筝放得又高又远。

直到尸体离他不到五米远,能看见它的头发丝如荇草波动,他才怕了,用前几天才倒的青春期破锣嗓子大喊——死人啦!

岸边人听了声音,立刻聚来,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闲人,将那一爿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齐光反而被挤到人群外,跳起脚也看不见,他怒得从那些大人的腿脚缝里钻,拱到最前面,只钻出一个秃脑袋,往光亮里看去,见个老者拿住一根毛竹篙,长长地伸出去,点在那个尸体身上,把它悠到了岸边。是个长发女人,脸朝下趴着,黑色长发裹着头颅,的确良的白裙沾上泥和藻,黄浊一片,河里漂了有几天,涨得像个硕大的皮球。

那个老者又叫了一个人来,两人合力把尸体翻了个面。“嚯~”人群集体抽凉气,往后仰了一厘米。那女人死状太惨,浸在水里的那一半没块好肉,从手臂到腿,被鱼啃得坑坑洼洼,脸上远看是粉色的,近看原是皮肤被吃去了,露出的红肉泡久发白。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失去了面貌,也就辨不出来是谁。

空气中弥漫着泥的腥气、河的潮湿,人腐败的臭。

齐光看了一会儿,觉得和在路边上看见死猫死狗差不多,没多大意思,便以倒车的方式从人群中后退,用大屁股把人推开,硬挤出去。退出比进来还要艰难些,附近的人听说这里有死人,来看的人多,几分钟小码头成集市了,毛估估也有上百人,都往前挤,像回巢的蜂,嗡嗡嗡。

齐光摸到了自己的竹竿,走到坝子上去,从鼻腔里翻上来一阵恶臭,又想着那女人没了皮的脸、被鱼咬去的肉,早上吃的粥一下子冲到喉咙口,一低头,直接吐在柏油路上。他擦擦嘴,想起来点什么,猛地把鱼竿子往地上一丢,摔得哐当作响,吐了几口唾沫。“老子再也不吃鱼了,妈的,恶心,晦气。”

临近中午,太阳蒙上一层灰,风里有寒意,不像上午那么暖融融,春末的天气变幻快,最多傍晚就会下雨。到吃午饭的点,得回家了,他走下坝子,径自穿过运煤的小铁路,走进灯泡厂,去往蜷缩于厂宿舍楼的小家,按照推算,此时妈妈应该不在家,但她会做好饭菜,在桌上摆好,用盘子扣住,等着齐光来吃,最近她总是做凉拌蒲公英,因为到处都是,随地可采。灯泡厂的墙角、水泥地裂缝里,这些东西见缝插针,沾上点土就发芽,春雨一浇就抽条,有些长得细弱,有些长得强壮,妈妈早起去做体操,回来时会顺带掐一把。蒲公英的味道微苦淡涩,酱油和盐也盖不住那股青味,她说,苦的东西清肝明目,要多吃。

灯泡厂前年已破产倒闭,早没了工人,四个车间,左手边是第一第二车间,右手边是第三第四车间,灰色外墙上爬满爬山虎的藤,这会儿还没有完全热,叶子还有嫩色,生机勃勃。车间紧闭,大门都用大铁链子拴着,再缀一把“宇宙”牌大锁。铁链和大锁都染上层层锈迹,好些日子没人动过。

齐光的爸以前在第一车间干活,吹泡筒,这是灯泡生产过程中最有技术含量的活——拿一根一米五的空心铁管,蘸上热玻璃,吹上一口气,再把玻璃溶液放进模具上,一边吹一边转,吹得薄厚均匀,又圆又滑,成了,等玻璃冷却一点,再从铁管上摘下来,齐整整码进箱子里,整个过程不过三分钟。齐光小时候最喜欢趴窗户沿上看爸吹灯泡,只见他腮帮子一鼓,玻璃像气球一样胀开,再一摆弄,就变成了泡筒。他吹得又快又好,别人一天只能吹一百五十个,他一天能吹两百五十个,所以他外号“二百五”。拉灯芯也特别好看,两个人合作,一个人用大管子蘸上十几斤的玻璃溶液,另一个人用管子挑住,拉麦芽糖似的,均匀往后拖,拉出一条细弱、透明、光灿灿的玻璃线,风干凝固后,再由一人拿着小铲子一截截打断,那声音“叮叮叮”脆生生,在耳边跳跃。因为热玻璃,车间里无论寒暑都热烘烘的,燥得人发慌,工人们光着膀子干活,除了小孩爱看,妇女也爱看,她们走过车间时假装看鸟,眼神追随着鸟踪,溜进窗户里。

为了多吹一些灯泡,维持“生产标兵”的称号,爸每天早上六点半在厂子中央的空地上吹一小时唢呐,锻炼肺活量,风雨无阻。本市唢呐只在丧葬上用,因而它有种魔性,任是多喜庆的曲子,一经它响都让人想起葬礼。爸的唢呐声是灯泡厂的闹钟,他一吹,家属楼里就热闹起来,做操的做操,吵架的吵架,换煤饼子的换煤饼子。八点钟准时上班。

齐光透过玻璃朝车间里望过去,里面空荡荡,没有人的车间就是个凭空造来的大水泥盒子,呆愣愣杵着。走过车间,过一个小篮球场就是职工宿舍,齐光家在三楼,占地四十八平米,走廊改造成了厨房,放了一个蜂窝煤炉,窗台上陈列油盐酱醋。钥匙捅开门,走进去空落落,妈果然不在。桌上摆了三盘菜,一盘凉拌蒲公英、一盘辣椒猪头肉、一盘红烧茄子。饭菜凉透了,齐光用热水泡了饭,草草吃了一顿。

今天有人办丧事,请爸去吹唢呐,爸一早出门了,夜中才能回来。灯泡厂倒闭以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事情可干,待在厂里嫌苦闷又没钱,一天吹二百五十个灯泡的力气没处使,整日跑到人民广场上吹唢呐,情绪饱满,连吹几个小时不带歇。十几万人的小县城,经不住传播,没几天就都知道人民广场有个人唢呐吹得不错,有个丧仪队来找他,请他来镇场子,每个月发工资还有提成,算下来比以前在灯泡厂还强。葬礼上他的唢呐声悠悠扬扬,配合着家属哭丧,哀思且悲凉,每回走的时候,办葬礼的人家还要专门包点小费给齐光他爸,因为吹得好,吹得人眼泪横飞、魂飞魄散。

一开始爸不肯去,放不下脸。灯泡厂高级技工跑人葬礼上吹唢呐,成何体统。妈一巴掌拍醒他:得了,你放不下“齐工”的架子,现在也没有灯泡给你吹了,那一家人抱团饿死吧,生路不走走死路,活该,再说了,吹唢呐吹成人民艺术家也不是没有,说不准你就是一个。爸被说动了,作为丧仪队编外人员吹了几次,队里的人喊他“齐老师”,这称呼可比“齐工”还有面子,听起来特有文化,再加上给的钱多,爸就这么入伙了。那年煞得厉害,入春之后老人走得多,爸所在的丧仪队忙得前脚黏后脚,天天都要出活。

妈原来是灯泡厂里烫标签的,在第四车间干活。铜戳蘸上黄漆,拈着灯泡头,对准位置,轻轻一拓,拓出“为民”两字,放进箱子里等候干燥。这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妈手脚快,总是上午就把事情做完了,下午的时间用来织毛衣。她什么花样都会织,还托人买了几本日本的编织书,日文看不懂,就着图片使劲琢磨,所以她手上时常有些时髦的新花样,别人求她教,她不肯教,绝活哪能随随便便告诉人家,告诉人家了那还能叫绝活吗。灯泡厂还没倒之前,妈给人织毛衣挣外快,一件毛衣工费十块钱,不含线,两天织一件,一个月也能挣个百来块,齐光上小学的零花钱一直比别人多,都打这儿来。灯泡厂没了,妈和厂里另外几个女工合伙搞了个针织店,专门给人织来样定做的高档羊绒衫,一件绒衫价值两百,能抵得上妈以前在厂里一月工资。就这么,还赶不及,每天也得忙到夜间。以前爸妈工资加起来五百,一家人抠着省着,可人家一件衣服就值这么多。妈吐着舌头说,日子这么艰难,哪里蹦出来这么多有钱人,天上掉下来的呀。

爸妈都见不着面,齐光成了狗不理,开家长会没人去,学业没人管,老师也瞧不上,齐光乐得混日子,反正爸也没时间揍他,以前那是盯着揍的,一点小事就揍起来,揍得齐光眼睛都红了,恨不得拿刀剁了爸。他已经半个月没去学校,天天和野豆、梁瓜瓜一起瞎逛,去录像厅看香港电影、打拳皇、溜旱冰。他新近迷上钓鱼,自己在灯泡厂的绿化带砍了一根竹,做了根鱼竿,每天上午背着书包假装去上学,其实是到城边河边钓两三个小时鱼,钓上来的鱼也不敢带回家去,怕爸妈知道他没去学校,每次都把鱼从钩上摘下来,重新扔回到河里,这些鱼长得何其相似,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鳍和鳞,他疑心每一次钓上来的都是同一条。浮漂随水而动,眼睛盯着它一动不动,心不在焉,有点儿困意,又有点儿什么在心底深处醒过来,还没觉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时间就这样粼粼地溜走。

饭吃得急,午后有桩大事要干。

昨日和野豆他们约好了,今天灯光球场会合,下午三点去第四中学后面的小土坡上打群架,教训第四中学那两个野杂种,欺负到太岁老爷头上来,死路一条。野豆恶狠狠地说:这次来点狠的,搞几把刀,让他们挂点彩。他随即哼起《纵横四海》主题曲,梁瓜瓜也跟着哼哼,齐光没哼,想的是上哪搞刀子,搞多大的刀子。野豆让齐光别操这个心,他有办法,齐光不吭声。野豆说,你是不是不想去,不想去早说,我和梁瓜瓜两个人去就能灭他们一个团。齐光被他问蔫了,立刻回答:帮兄弟打架,义不容辞!

这架打得不明不白,要说实话,野豆并不占理,他和梁瓜瓜夜里去四中偷自行车,被两个值勤巡逻的学生抓了个正着,摁着一顿打,扔了出来。打得不狠,也没断手折腿,可野豆记恨,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是丢人,以后野豆豆自封的“城西一霸”名号喊不出去啦,他托人问清楚了打他的是哪两个,一一下了战书,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齐光纯来帮闲,此事和他一点干系也没有,可他一听要动刀子,确实有些坐不住,这玩太大了。

灯光球场在灯泡厂和帆布厂的中间,已经荒废多年,铁网围着。七五年灯泡厂风光无限时,几个工人用五百只一百瓦的白炽灯泡、四根电线竿子,分置东南西北,拼出一个灯光篮球场,和隔壁帆布厂的工人共用,外围一圈铁网,外面闲杂人等还不让进。五百个灯泡齐齐打开时,亮如白昼,远照四邻。十几年间灯泡相继炸掉,到了齐光这会儿,电线都烂没了,灯泡厂和帆布厂的人都忘了这个球场似的,紧闭着大门,任它蒿草满地,泡桐丛生。

齐光从铁线网的破洞里钻进去,时间还早,野豆和梁瓜瓜还没到,球场上一片绿幽,蚊蚋还没有滋生,齐光铺开一片草,僵僵往地上一躺,眯了一觉,阳光透过眼皮,落下一层红红的热意。差不多等到日头偏西,才听到野豆和梁瓜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野豆手里拎一个布包,扔在地上,哐当作响,露出三把寒光凛凛的西瓜刀。他指着刀说:“挑吧。”“你从哪里弄来的?”齐光问。“跟人买的,特地开了刃,别说切西瓜,切石头都成。怎么样,能砍死那俩畜生吧?”

梁瓜瓜挑出一把来,在空中霍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能。”

齐光说:“瓜瓜你个子小,打架的时候站我和豆豆后面,别往前冲,知道不?”

梁瓜瓜说:“呸,我人小力气大,真干起架来,齐光你不一定能打赢我。”“瓜瓜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傻逼,不晓得谁对你好。”

梁瓜瓜屁股一摆,跑一边玩刀去了,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白鹤亮翅,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武侠电影里的昏招。

野豆也拿一把在手里玩,就剩一把在地上,齐光拾起来,仔细端详。全天下的西瓜刀一个模样,长长细细扁扁,刀头平切,轻飘飘的也不重,刚开出来的刃粗糙而锋锐,一刀下去,能深深地切进肉里。

齐光忽然问:“豆豆,你怕死吗?”

野豆愣了一下,立刻回答:“不怕。”“瓜瓜呢?”

梁瓜瓜还在气头上,不吭声,没理会他。“我今天早上在南门河里看见死人了,一个女的,在水里泡了好几天,涨得有两个梁瓜瓜那么大,身上被鱼咬烂了。”齐光一边说,一边打了个颤栗。

野豆说:“然后呢?”“我第一次看见死人,觉得挺可怕的。”

野豆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刀,朝着虚空中的假想敌劈过去,回过头来说:“我不怕死,反正我死了也没人替我难过……保不齐我爸还会高兴。”

齐光听了心里凉飕飕,笨拙又别扭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野豆的肩膀,以示珍重。野豆没回应,眉头微微皱起,眼珠斜飞,眼神里有恨意。齐光知道豆豆又开始恼他爸爸了。

野豆可怜,命不好。这话不是齐光说的,而是灯泡厂的大人们说给他听的。

有段时间不知道怎么搞的,厂里的工人给孩子取名字都用叠字,“瓜瓜”“豆豆”“楚楚”“璐璐”“柴柴”,到了吃饭的点,大人们一齐叫嚷起来,“瓜瓜”“豆豆”“柴柴”,喊小猫小狗似的,满院的孩子小猫小狗似的蹿。齐光原名“齐光光”,有段时间爸打牌总是输钱,怪罪在儿子的名字上,给带到派出所改了,去掉一个“光”字,不叠字了。几个孩子年岁相近,一起上的幼儿园和小学,又一起升了初中,青梅竹马,整日黏在一起,后来楚楚、璐璐和柴柴等人搬走了,剩了瓜瓜、豆豆和齐光。

豆豆姓刘,野豆是他的自称。豆豆爸和齐光他爸一样,都是吹泡筒的,以前分在一个工作小组,住在同一栋职工楼。豆豆七岁那年,豆爸和豆妈闹得凶,豆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送到医院时,全身黑紫,洗胃也没抢救回来,豆豆哭得差点断气,从此恨上他爸。他扒着运煤的货车离家出走,好几个月也没消息,厂里人都说这孩子找不回来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又黑头黢脸地从旮旯里蹦出来。听他说,最远到了浙江绍兴,还可能在上海遛了一圈。一个七岁的孩子这几个月到底怎么活下来的,豆豆自己也说不太清。大人们说,豆豆这人命硬啊。这事之后,齐光很服气豆豆,毕竟他是灯泡厂里唯一出过省的孩子。

灯泡厂倒闭之前,效益已经不行,豆豆爸从厂里出去单干,跟人合伙包小煤窑,一夜之间赚不少钱,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学老师,生了个新小子,在北门造了四层楼的房子,从厂里搬出去,生活这就翻篇了,一切重新开始。豆豆不肯跟他爸走,一个人仍住在厂职工楼里,既没人照拂,也没人管教,他爸隔段时间托人给他送点生活费,其余的也不理会。豆豆主意大,到处跟人说自己没妈没爸,是个野孩子,野豆,野豆,就这么叫起来了。

梁瓜瓜的脑壳有问题,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比一般孩子笨,小时候并不觉得那么严重,越大越显出来,眼神笔直地放出去不拐弯,痴痴愣愣的,体格发育迟缓,个头小,手脚不协调。瓜瓜住在帆布厂,他爸以前在帆布厂里专司运送货物,人高马大,开大卡车,威风神气,梁瓜瓜虽然是个笨蛋,但也会骄傲,跟他爸走在一起时,腿踢得高高的,眼睛能翻过头顶。帆布厂没了,瓜瓜爸自己买了辆大卡车跑运输,一个月在家待不了几天,梁瓜瓜失去了光环,自此萎靡,整天和野豆混在一起。

野豆和梁瓜瓜要好,齐光是凑数的。野豆看多了香港电影,豪气干云天,整天把“兄弟情谊”挂在嘴边,要和梁瓜瓜拜把子,但拜把子两个人不行,刘关张桃园结义那也是三个人,正好齐光也浪荡无着落,凑热闹掺和进来,可心底话掏出来讲,齐光不太愿意和他们走太近,野豆豆是公认的坏小子,梁瓜瓜是公认的傻小子,跟他们混在一起也不算什么好鸟。

三个人在灯光球场指天歃血,找了个破碗,用小刀在手指头上划开一道口子,硬生生挤出几滴血,学电影里念了“我野豆豆”“我齐光”“我梁瓜瓜”“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完事后,野豆请梁瓜瓜和齐光吃了桂花凉粉,一起去录像厅看了李连杰的《太极张三丰》。

齐光纳闷,原来拜把子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这么平淡,一点情绪起伏也没有,后来看了《英雄本色》才想起差距在哪里——他妈的,没配乐!

既然拜了把子,野豆要打架,齐光就不得不帮忙。兵器已经挑好,时间也差不多,三个人悠悠地踱过去,梁瓜瓜一路上霍霍他的刀,兴奋不已,引得路旁的人都拿着怪眼神瞧他们。齐光只好站远点,把西瓜刀往袖子里藏,不想让人看出他们是一伙的。

第四中学后面的小山坡很快会被铲平,即将改成一个足球场,推土机和土方车停在一旁,也许明天就会开工。每年秋冬都会有人来此放火,土坡上光秃秃的,没有大树,只有几棵幼松和矮矮的芦草,远远看见坡上蹲着几个人。四中的校服是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很显眼,可是隔得太远,还是辨不清到底几个人。野豆眯起眼看,说有四个孙子,齐光说有五个,梁瓜瓜说六个孙子。野豆在梁瓜瓜头上捶了一拳,骂他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可以确定,对方人数一定比自己这边多。

齐光越走近小土坡,心跳越急,一直跳上嗓子眼,热血冲上头顶,脸颊发烫。

齐光说:“野豆,你给几个人下了战书?”“就两个。没想到这俩孙子还带人,妈的。”“你不也带了人来。你在战书怎么写的?”“我说要让他们死得很难看,打得他妈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人数比我们多,我看这次是我们死得难看。”齐光低着头。“我们有刀,乱砍也能剁他们好几个。”“哎!你干嘛去偷自行车呢?”

野豆白他一眼,说:“我请你们看录像、吃饭、打台球,没让你掏过钱吧。你管得真宽。以后我不光偷自行车,我还要偷汽车,还要抢银行、杀人,你信不?”

齐光相信凭着野豆的胆量和脾气,这些事情他都做得出来。他不再吭声,野豆嫌他㞞,拉着梁瓜瓜走前面。离土坡已近,能清楚地看出对方有五个人,他们朝这边走过来,很快就会狭路相逢。

那五个人在距离齐光他们五米远的地方停住,手里各握一根手臂粗的大棍子,远看像一排瘦瘦高高的竹竿子,脸上挂着不屑的笑意。齐光心里立刻骂了野豆的娘——他一直没说这些人是高年级生。这些人高他们一个头,人数还比他们多,这不是两军对垒,而是核碾压。

天空被一片黑浓的乌云遮住,阴沉沉的,风卷起沙子,芦草像浪一样滚动,也将少年额前的头发吹得乱舞。空气潮湿。在云层的彼端、深处,两声闷闷的春雷响动——快下大雨了。在那一刻,齐光想丢下手里的西瓜刀,一路狂奔,躲进家里的柜子。

一个满面青春痘的男生站出来,问:“哪一个是野豆?”

野豆颤巍巍地往前迈了一步,嘴里还横:“就是你爷爷我。”

那个男生又说:“有胆子,等的时候还怕你不敢来,我们准备撒泡尿回去了。没想到你们竟然来了,还是这么小的孩子,传出去我们打小孩不光彩,你跪地上磕两个头我就放了你们。”

野豆扬了扬手里的刀,说:“等会让你跪地上喊我们爷爷。”

梁瓜瓜紧紧把刀举在面前,大声叫:“喊我们爷爷!”

“……”

被梁瓜瓜这么一叫,两伙人突然静默下来,都尖着耳朵听风声,这雨即刻就要下来。齐光走了个神,想起钓鱼时的情形,浮漂一沉一浮,鱼儿上钩了,他抬起竿子,鱼弹动得厉害,铁钩穿过了它的嘴唇,他抓着它湿滑滑的脊背,将它从鱼钩上卸下来,感受它奋力在手里挣扎,然后哧溜一下,一个抛物线重新滑回河里,不见了影踪。他又想起早晨的女尸,随着浪上下跳跃,朝着他缓缓漂来,那股复杂难名的味道从脑海中飘出来,进入鼻腔,使人作呕。他丢开了手里的西瓜刀,觉得那玩意儿烫手。

两伙人打了起来,怎么开始的齐光记不清楚,像是梁瓜瓜猛地举着刀哇呀呀冲了出去,野豆随即跟上,两伙人扭在了一起,齐光一直杵着,没挪步;怎么结束的他也没有看分明,只听见野豆豆哑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两声“瓜瓜!瓜瓜!”,本来挤成一团的人突然松开,围成一圈,只剩了梁瓜瓜倒在地上扭来扭去,他的腿被刀划了一道,肉翻卷出来,深红的血汩汩往外涌,打湿了裤子,滴落到草地。野豆红了眼,往地上一匍,捡起刀来,见人就砍,那几个大孩子一棍子抡过去把他掀翻,摁住了手脚,使劲扇了几巴掌,拿着他的头往地上砸了两下,砸得砰砰作响,他的脸立刻涨红了,两行鼻血滚出来,滴落在地上。齐光的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是从野豆被按住开始,还是从梁瓜瓜受伤开始,还是从他们扭打在一起就开始了——他记不清。“妈的,野豆这小子疯了。”四中的人说。

他们捡起西瓜刀,准备离开土坡,其中一人指着齐光说,这还有一个。另一人说,这是个废物,不用管他。

那群人一走,乌云兜不住雨水,浇泼下来。齐光想去看看野豆和梁瓜瓜怎么样了,两只腿却重得抬不动,他只好一直那么站着,任由雨水从里到外将他打得透湿。野豆脸扑在地,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挣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梁瓜瓜的身边,把梁瓜瓜拉起来,背到背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向齐光。

他们走出很远,齐光还能听见梁瓜瓜哼哼唧唧地喊疼。灯光球场三结义的兄弟情谊只持续了一个月,猝不及防地结束。

齐光回到家时,天色已晚,雨下了好一阵子,春末的雨依然寒凉透骨,冻得他牙齿打战。快到灯泡厂时,他发现厂子门口的那排路灯坏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不亮了,昏暗中樟树的落叶铺出一条红黄相间的路,厂职工楼里只亮了几盏灯,这一二年间不知不觉搬出去许多户,没从前的热闹。他在楼道口擦干净脚上的黄泥,慢慢走上楼,妈正在走廊烧饭,看见他湿漉漉地走来,赶紧让他去换衣服擦头发。

因为下雨,今日的葬礼早早结束,爸提前回来,正坐在屋里看电视,他拿个帕子擦着唢呐,把唢呐的铜碗子擦得锃亮,一看到齐光,头立刻别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鄙夷的“哧”,灯光昏黄,显得屋子拥挤极了,手脚都难以伸开。齐光闷头走进房间,换好干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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