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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9 04:5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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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露丝·尾关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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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女孩

不存在的女孩试读:

转学生安谷奈绪英年早逝之悲剧

古时一位佛陀说过:

立于最高山巅有时,

潜于最深洋底有时,

恶魔三头八臂有时,

佛祖丈六金身有时,(

1

!《

3

》¥3¥(3)!

僧侣之杖有时,大师之拂有时,

立柱有时,提灯有时,

张三有时,李四有时,

整片大地和无限天空皆有时。!《

2

》¥2¥(2)!2)——道元禅师,《有时》

奈绪

1

嗨!

我叫奈绪,我是个“时在”。你知道什么是“时在”吗?嗯,如果你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告诉你。“时在”就是生活在时间里的人,也就是说,你和我,还有我们每个人,无论现在存在、曾经存在,还是以后将会存在,都是“时在”。至于我呢,我现在正坐在秋叶原电子街的一间法式女仆咖啡厅里,听着一首忧伤的香颂。它播放的时间是你已经度过的某个时刻,也就是我的现在。我正写下这些话,同时在对你好奇,存在于我的未来某处的你。如果你正在读这些话,那么可能你也在对我好奇。

你对我好奇。

我对你好奇。

你是谁?在做什么?

你是抓着扶手吊环站在纽约的地铁车厢里,还是泡在阳光谷、你家温暖的浴缸里?

你是在普吉岛的沙滩上晒日光浴,还是在布莱顿抛光你的脚指甲?

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又或是中间的性别?

你的女朋友在为你下厨做好吃的吗?或者你正在吃外卖盒里冷掉的中国面条?

你正蜷缩起来冷漠地转过身,背朝你打呼噜的妻子,还是正热切地等待你漂亮的情人洗完澡,然后和她激情地做爱?

你有猫吗?它正坐在你的腿上吗?它的额头闻起来有雪松和鲜甜空气的味道吗?

其实,这些都不太重要,因为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同,你只是在随便什么地方,无所事事地翻着这个本子的纸页,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读下去。而这个本子正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时日里写下的日记。

如果你决定不再读下去,嗐,没关系的。因为反正你也不是我在等的人。但如果你真的决定继续读下去,猜猜怎么着?可以说,你就是我的“时在”,我们在一起能创造魔力!2

呃,太蠢了。我得好好写。我打赌你正在好奇,什么样的傻女孩才会写出那样的话?

好吧,我就会。

奈绪会。

奈绪就是我,我的全名是安谷奈绪子,但你也可以叫我奈绪,因为其他人都这么叫。而且如果我们要一直这样相会的话,我最好对你多说一点儿自己的事……

其实没什么变化。我仍坐在秋叶原电子街的这间法式女仆咖啡厅里,埃迪特·琵雅芙开始唱另一首忧伤的香颂了,芭贝特刚给我拿来一杯咖啡,我啜了一小口。芭贝特是我的女仆,也是我的新朋友。我喝的是蓝山咖啡,而且不加糖不加奶,这在少女身上很少见,但这绝对是上好的咖啡应该被享用的方式——如果你对苦涩的咖啡豆稍加尊重的话。

我把袜子拉下来了,挠了挠我的膝盖窝。

我整平了我的裙褶,这样裙褶就可以在我的大腿上部整齐地铺开。

我把齐肩发拢在右耳后面,我耳朵上打了五个洞。但现在我让头(3)发披下来,恰当地遮住我的脸,因为坐在隔壁桌的御宅上班族正在盯着我,这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但又觉得好笑。我穿着初中校服,我可以从他盯着我身体的方式看出,他多半是校园女生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为什么要在法式女仆咖啡厅里晃来晃去?我想说,真是个呆瓜!

但你永远不知道,一切都在变化,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我也可能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可能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会笨拙地靠过来,对我说些格外动听的话,我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而忽略他油腻的头发和糟糕的肤质,实际上我还会放低身段和他聊上几句,最后他会邀我去逛街。然后如果他能让我相信他疯狂地爱上我了,我就会跟他(

4

)去百货公司,让他给我买一件可爱的开衫,或者一部携带,或者一个包,尽管他显然没几个钱。这之后,可能我们会去夜总会喝几杯鸡尾酒,然后闪进一家有巨大按摩浴缸的情爱旅馆里。洗完澡后,就在我刚开始对他有些适应时,他的真实本性突然暴露了,他会把我捆绑起来,把装有新买开衫的塑料购物袋套在我的头上,强暴我。几个小时后,警察会发现我没有气息的裸体扭成奇怪的形状倒在地上,倒在圆形的斑马条纹大床旁。

也可能他会请求我用我的小内裤窒息他,他嗅着内裤的芬芳飘飘欲仙。

也可能这些只会在你我的脑海里发生,因为我跟你说过,我们在一起会创造魔力,至少当下可以。3

你还在吗?我刚才重读了御宅上班族的部分,我想道个歉。写得很龌龊。那样开头不太好。

我不想给你留下错误的印象。我不是个蠢女孩。我知道埃迪特·琵雅芙的真名不是琵雅芙。我也不是个龌龊的女孩,更不是个变态。我其实并不热衷于变态,所以如果你是的话,那么请马上把这个本子放下,别再往下读了,行吗?你只会失望,觉得浪费时间,因为这不会是一本什么怪女孩的私密日记,充斥着粉红色的春梦和龌龊的癖好。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我在死前写下这些的目的,是想跟什么人讲讲我一百零四岁的曾祖母迷人的一生。她是个禅宗比丘尼。

你很可能觉得尼姑一点儿都不迷人,但我的曾祖母真的魅力四射,而且她一点儿都不古怪。我敢肯定有很多怪尼姑存在……好吧,可能没有那么多怪尼姑,但是怪神父就……可以肯定的是,怪神父到处都是……不过我的日记不会提及他们和他们那些扭曲的行径。

这本日记会讲述我的曾祖母——安谷己子一生的真实故事。她(

5

)(

6

)曾是个尼姑,一名小说家,是大正时代的“新女性”。她还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个有过许多异性和同性情人的女性主义者,但她毫不怪异龌龊。即使我最后提到她的一些情事,我所写的一切也都是历史事实,是为了给女性力量正名,而非一堆愚蠢的艺伎扯淡。所以,如果怪异龌龊的东西是你的心头所好的话,还请合上这个本子吧,把它交给你的妻子或同事,能省下你很多的时间和避免很多的麻烦。4

我觉得人生有清晰明确的目标很重要,你不觉得吗?尤其在你没剩多少人生的时候。因为如果你没有清晰的目标,你的时间可能就会不够用,当那天来到时,你会发现自己站在高楼的栏杆边,或是坐在你的床上,手里攥着一瓶药丸,心想:妈的!我搞砸了,我要是给自己设定过更清晰的目标就好了!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个,是因为我其实不会久留,你最好预先就知道这件事,这样你就不会做假设。假设很讨厌。假设就像预期。假设和预期会扼杀一切关系,所以我们俩还是别往那里去,行吗?

事实是,很快我就要从时间里毕业了,或者我不应该说毕业,因为这听起来就像我真的完成了目标,有资格继续前进一样。实情是,我才刚满十六岁,一事无成。零。无。听上去可悲吗?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做到精确。如果不说毕业的话,我应该说,我要从时间里退出了。退出。时间到。离开我的存在。我在数着刹那。

一……

二……

三……

四……(

7

)

嘿,我想到了!我们一起来数刹那吧!

露丝

1

一点闪光吸引了露丝的视线,那是从一大团晒干的巨藻底下折射出来的零星阳光,大海在满潮时把这些巨藻堆到了沙滩上。她误以为是死水母在反光,差点儿就错过了。这些天来,沙滩上的水母泛滥成灾,这种红色的巨型蜇人水母看上去就像海岸线的片片伤痕。

但有东西让她停住了脚步。她弯下腰,用运动鞋的鞋头拨了拨海藻堆,又拿一根棍子戳了几下。带状的藻体散开,她用力地挪开它们,发现埋在下面闪光的不是垂死的水母,而是什么塑料的东西,一个塑料袋。不奇怪。大海里满是塑料。她又挖开一点儿,直到可以捏住塑料袋的一角,把它提起来。一个伤痕累累的塑料冷藏袋,比她想象中要重,表面上像发皮疹一样爬了一层藤壶。它一定在大海里很久了,她心想。她能看到袋子里有一点儿红色的东西,肯定是什么人从船上扔下来的垃圾,要么是野餐或者锐舞派对后留下来的。大海总是把东西举高,再大力地抛回来:钓线、浮标、啤酒罐、塑料玩具、卫生棉条、耐克运动鞋。几年前抛回来过断脚。温哥华岛的人在整条海岸沿线都发现了被冲上沙滩的断脚。这片沙滩上就有人发现过一只。没人能解释清楚其他肢体在哪里。露丝不愿去想象这个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腐烂。她奋力把它抛到沙滩的远端。这样她可以先散完步,回去的路上再顺便把它捡起来,带回家,然后扔掉。2“这是什么东西?”她的丈夫在玄关就喊起来了。

露丝在做饭,正专心致志地切着胡萝卜。“这个。”见她没有回应,奥利弗又问了一遍。

她抬起头来。他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提溜着那个伤痕累累的大冷藏袋。她把它留在门廊上,本打算把它丢进垃圾堆里的,但一分神给忘了。“哦,别管它。”她说,“就是垃圾。我从沙滩上捡来的。拜托,别把它拿进屋里来。”她为什么要解释呢?“但是里面有东西啊。”他说,“你难道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不想。”她说,“晚饭快好了。”

他还是把它拿进来了,一边抖着沙子,一边把它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他可忍不住。他的天性就是爱刨根究底,把东西拆个七零八落,虽然有时也把它们装回去。他们的冰箱里塞满了塑料盒,里面都是他们家的猫带回来的鸟儿、鼩鼱和其他小动物的尸体,等着被解剖和制成标本。“不止一个袋子。”他小心地拉开第一个袋子,放在一边,汇报说,“是袋中袋。”

对什么活动都好奇的猫跳上桌来想帮忙。他们不允许它上桌。这只猫有名字,叫“薛定谔”,但他们从来没这么喊过它。奥利弗叫它“佩斯特”(Pest),有时也喊成“佩斯托”(Pesto)。它总是做坏事,把松鼠开膛破肚后丢在厨房的正中间,把那些发亮的小内脏,比如肾啊、肠子啊,丢在他们卧室的正门口,让露丝夜里起床上厕所时光脚踩个正着。奥利弗和猫,他们俩是一伙的。奥利弗上楼,猫也上楼。奥利弗下楼吃饭,猫也下楼吃饭。奥利弗出门尿尿,猫也出门尿尿。现在露丝正看着他俩检查塑料袋里的内容。她脸一抽,预期着某人腐坏的野餐或更糟糕的什么东西发出恶臭,那会毁了他们香喷喷的晚饭——扁豆汤。他们晚餐吃扁豆汤和沙拉,她刚加进了迷迭香。“你能不能去门廊里拆垃圾?”“是你捡来的。”他说,“而且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不是垃圾。包装得太整齐。”他继续法医般的剥离术。

露丝猛吸一口气,但只能闻到沙子、盐和大海的味道。

他突然放声大笑:“佩斯托,快看!”他说,“归你了!是个凯蒂猫的饭盒!”“拜托!”露丝说。她开始觉得绝望。“里面还有东西……”“我说真的!不许你在这里打开它。拿出去——”

但太迟了。3

他已经把袋子铺平了,按照尺寸,从大到小一个个地叠放好,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分成了整齐的三类:一小沓手写的信件;一本胖墩墩的精装书,红色封面已经褪色;一只坚固的古董手表,磨砂黑的表面,发亮的字盘。旁边放着凯蒂猫饭盒,是它保护这些东西免受海水的侵蚀。猫在闻饭盒。露丝提起它,把它放在地板上,然后把注意力转向桌上的物件。

信件看起来像是用日文写的。红书的封面上印着法语。手表的背面蚀刻着一些符号,很难辨识,于是奥利弗拿出iPhone,用显微镜应用程序来查看这些刻印。“我觉得这些也是日文。”他说。

露丝随手翻看信件,尝试辨认那些褪色的蓝色墨水文字。“笔迹的年代久远,用的是草书体,很优美,但我一个字也看不懂。”她把信件放下,从他手上把手表拿过来。“对,”她说,“是日本数字。但不是日期。よん,なな,さん,はち,なな。四,七,三,八,七。可能是序列号吧?”

她把手表拿近耳边,听听有没有嘀嗒声,但手表已经坏了。她放下手表,拿起亮红色的饭盒。就是这一抹红色透过伤痕累累的塑料袋显现出来,让她误把冷藏袋当成了蜇人的水母。它被冲上岸之前,在海里漂了多久?饭盒盖的边缘有一圈橡胶垫。她拿起书,出人意料,竟然很干燥;布质的封面柔软老旧,四个边角因为拿放不注意,已经磨秃了。她把书的边沿拿到鼻子下面,吸进一些旧纸的霉味和灰尘。她看着书名。“《追忆似水年华》,”她念出声,“马塞尔·普鲁斯特。”4

他们喜欢书,所有的书,特别是古书,他们家堆满了古书。到处都是书,堆在柜子上,摞在地板上、椅子上、楼梯台阶上,但露丝和奥利弗都不介意。露丝是小说家。奥利弗坚称,小说家就应该有很多的猫和很多的书。的确,买书成了她搬来荒凉湾这个偏远小岛后的慰藉,岛上的公共图书馆是社区会堂楼上一个潮湿的小房间,读者还全都是小孩。除了大量折角的青少年文学读物和几本流行的成人小说,图书馆的馆藏似乎主要是关于园艺、装罐加工、食品安全、替代能源、替代疗法和替代学校的。露丝想念大城市图书馆的丰富多样,还有它们宁静的空间感。她和奥利弗刚搬来小岛时,两人达成一致,她可以订购任何想要的书。她的确这么做了。她把这叫作“研究”,尽管最后是他读完了大部分的书,而她只读了几本。她只是喜欢被书包围的感觉。不过近来她开始注意到,潮湿的海风让书页鼓胀变形了,蠹虫也在书脊里安了家。她翻开封面时,一股霉味袭来。这让她难过。“追忆似水年华,”她说,她在翻译红色布面书脊上凸起的镀金标题,它已经晦暗了,“我没读过这本书。”“我也没读过,”奥利弗说,“不过我可不打算拿法文版的来试手。”“嗯。”她表示同意,但还是翻开了封面,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读懂开头的几行。她期待着看到有岁月痕迹的对开本,用古老字体印刷,所以当她看到孩子气的紫色笔迹爬满纸页时,她措手不及。感觉就像是一种亵渎,她被吓得不轻,差点儿把本子掉在地上。5

印刷体可以预见,不带感情,与读者的眼睛进行机械式的交流,传达信息。相反,手写体与眼睛对抗,缓慢地展示它的意义,像肌肤相亲。

露丝盯着页面。紫色的词语大多是英文,不时穿插着一些日文,但她并不是真正在用眼睛读取字面的意思,准确地说,她是在朦胧而动情地“感知”书写者的存在。握着这支紫色中性水笔的手指一定属于一个女孩,一个少女。她的笔迹,这些印在页面上的呆呆的紫色印记留存着她的心绪和渴望,而且露丝一瞥见书页就确凿地知道,这个女孩有滋润的粉色指尖,她咬指甲一直咬到嫩肉里。

露丝更仔细地打量字母。字写得很圆,有点儿马虎(现在她想象这个女孩一定也是这样),但它们挺得还算直,一气呵成地列队穿过整面纸页,不紧不慢,但也不拖沓。有时在一行的末尾,它们挤得稍紧些,就像人们在挤电梯或是挤地铁车厢,门就快关上时彼此推搡一样。露丝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这显然是一本日记之类的书。她又察看了一遍封面。她应该读它吗?她故意重新翻到第一页,感觉到暧昧的渴望,就像一个窃听者,抑或偷窥狂。小说家都花大量时间去打探别人的事情。露丝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嗨!”她读起来,“我叫

奈绪

,我是个‘时在’。你知道什么是‘时在’吗?”6“是浮货啊。”奥利弗说。他在检查长在塑料袋外表面的藤壶,“难以置信。”

露丝从纸页里抬眼一瞥。“当然是浮货,”她说,“要不就是投弃品。”本子在她的手中散发温暖,她想继续读下去,却听到自己在问:“其实有什么区别?”“浮货是偶然的,是从海面上发现的漂浮物。投弃品是被投弃下来的。区别在于目的。所以你说得对,这可能是投弃品。”他把袋子放回桌面,“我想,已经开始了。”“什么东西开始了?”“漂流物啊,”他说,“正在逃离太平洋副热带环流的轨道……”

他的眼睛在闪光,她能看出他很兴奋。她把本子搁在腿上:“环流是什么?”“一共有十一个行星式大环流,”他说,“两个直接从日本旋向我们,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海岸旁分开。小一点儿的阿留申环流北上前往阿留申群岛。大一点儿的往南走。有时被叫作海龟环流,因为海龟从日本向下加利福尼亚半岛迁徙时会借助它。”

他举起手来比画出一个大圆。猫本来都在桌上睡着了,现在一定是察觉到了奥利弗的兴奋,因为它睁开一只眼,绿色的眸子在偷偷地看。“想象这个是太平洋,”奥利弗说,“海龟环流顺时针旋转,阿留申环流逆时针旋转。”他用手模拟洋流的大弧和旋涡。“这和日本暖流不是一样的吗?”

他跟她讲过日本暖流。日本暖流也被叫作黑潮,它把温暖的热带海水从亚洲带去太平洋西北海岸。

但他现在摇摇头。“不太一样,”他说,“环流更大。像是一串洋流。想象一个蛇环,每条蛇都咬着前面一条蛇的尾巴。黑潮只是四五个组成海龟环流的洋流中的一个。”

她点点头,闭上眼睛想象蛇的画面。“每个环流都以自己的速率环绕轨道,”他继续说,“轨道的长度叫作音调。很美吧?就像天体的音乐。最长的轨道周期是十三年,这就奠定了主音。海龟环流是半音,六年半。阿留申环流,四分音,三年。乘着环流来的浮货叫作漂流物。停留在轨道上的漂流物被认为是环流记忆的一部分。从环流中脱离的速率决定了漂浮物的半衰期……”

他捡起凯蒂猫饭盒,在手里翻了个个儿:“你记得日本那些人的家被海啸席卷,所有东西都被扫进海里吗?他们正在追踪这些东西,预计会被冲上我们的海岸线。我觉得这发生得比所有人的预期都要快。”奈绪1

要写的太多。我从哪儿开始呢?

我把这个问题编成短信发给我的老己子,她回复了这句话:現在(8)地で始まるべき。

好吧,我亲爱的老己子。我就从“菲菲的可爱围裙”这里开始吧。“菲菲”是几年前秋叶原电子街上冒出来的一堆女仆咖啡厅中的一间,但让“菲菲”稍显不同的是它的法式沙龙主题。内饰大多采用粉色调和红色调,以金色、乌木黑和象牙白强调点缀。圆桌很舒适,有大理石般的桌面,桌腿看起来像雕刻的桃花心木,相配的座椅有松软的粉色织锦椅面。深红色的天鹅绒玫瑰蔓延在墙纸上,窗上垂坠着绸缎。镀金天花板上吊着水晶枝吊灯,裸体的丘比特小娃娃像云朵一样飘在墙角处。玄关和衣帽间旁有细流的喷泉,一座裸女雕像被跃动的红光照亮。

因为我没去过法国,所以不知道这样的装修正不正宗,但我猜法国很可能没几间像这样的法式女仆咖啡厅。无所谓啦。“菲菲的可爱围裙”的氛围时髦又私密,就像被塞进了一个幽闭而又令人恐惧的巨大情人节礼盒里,女佣们挺着垫高的胸部,穿着打褶的制服,看起来也像是可爱的小情人。(9)

不幸的是,这里现在很空,只有角落的台子坐了几个御宅族,还有两个瞪大眼睛的美国游客。女仆们死气沉沉地站成一排,拉扯着自己衬裙上的蕾丝,看来对我们厌烦又失望,好像她们在盼望更新更(10)好的顾客光临,一扫阴霾。刚才一个御宅族点蛋包饭时有过一小阵骚动,蛋包饭的形状是个淋了番茄酱的红色凯蒂猫大脸。一个胸牌上写着名字叫咪咪的女仆在他面前跪下来喂他,每一勺饭都要吹上一吹再送进他嘴里。美国人真的看嗨了,场面很搞笑。我真希望你能见到那一幕。但他吃完后,咪咪把他的脏盘子收走了,现在又回归无聊。美国人只能不停地喝咖啡。丈夫在设法说服他的妻子让他也叫一份凯蒂猫蛋包饭,但她太刻板了。我能听到她在小声嘀咕蛋包饭太贵。她说得有道理。这里的要价就是打劫,但我的咖啡不要钱,因为芭贝特是我的朋友。要是一会儿那个妻子松口改变主意的话,我会跟你讲的。(11)

过去可不是这样。那时的女仆咖啡厅是人气No.1!芭贝特告诉过我,顾客们过去要排上几个小时的队才能等到一张台,而且女仆们都是全东京最漂亮的,你能听到她们的声音穿过电子街的噪音大声喊(12)着:“お帰りなさいませ,だんな様!”这让男人觉得自己富有并且有地位。但现在潮流过了,女仆不再风行,顾客只有外国游客,还有乡下来的御宅族,要么就是仍对女仆抱有过气迷恋的可悲变态。而且女仆们也没有那么漂亮可爱了,漂亮可爱的女仆大多都去医院咖啡(13)厅扮护士或是去床吧扮毛绒公仔,这些新的角色能赚更多。毋庸置疑,法国女仆大势已去,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所以没有人愿意白费功夫去努力。你可以说这种气氛让人压抑,但我个人觉得,正因为没有人过于努力,所以才变得轻松。每个人都过于努力的话,那才压抑,而且最压抑的就是她们都拼了命地努力,还真以为自己就快成功了。我敢肯定,以前这里就是那样的,铃儿愉快地响叮当,笑声不绝,顾客的队伍绕过街区,可爱的小女仆们甜言蜜语地巴结咖啡厅的老板。老板们戴着他们的设计师款墨镜,穿着李维斯复刻版系列,像暗黑王子或是游戏帝国里的大佬一样懒散地晃来晃去。那帮家伙摔得很惨。

所以我完全不介意现在这样。我甚至相当喜欢这样,因为我知道自己能一直在“菲菲的可爱围裙”有个落脚之地,而且音乐还行,况且女仆们现在都认识我了,通常不来烦我。可能它应该改名叫“菲菲的寂寞围裙”。嘿,多好!我喜欢!2

我的老己子很喜欢我跟她讲现代生活的种种琐碎。她现在不常出门,因为她住在深山的一座寺院里,四下无人,而且她已经退隐于世,还有一个事实是,她一百零四岁了。虽然我一直说她一百零四岁,但其实我只是猜测而已。我们真的无法确定她多少岁,她自己也声称不记得了。你要是问她,她就说:“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不是吗?”

这不是答案,所以你又问她一次,她说:“哦,是这样啊。我很久没数了……”

然后你问她生日是什么时候,她说:“嗯,我都不太记得出生这件事……”

如果你继续纠缠,问她活了多久的话,她就说:“从记事起我就在这里了。”

呃,嘁,曾祖母!

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能记事的老人里,没有比她年纪更大的了,而且区公所的户籍登记册在“二战”期间被燃烧弹烧毁了,所以我们基本上只能相信她说的话。从几年前开始,她似乎就停滞在一百零四岁上了,到现在都没变过。

如我所说,我的老己子喜欢琐碎的细节,她喜欢我跟她讲述所有细微的声音、气味、颜色、光影、广告、人、流行、报纸大标题,它们构成东京的喧闹海洋,这也是我训练自己留心记住细节的原因。我什么都跟她讲,关于文化趋势,还有我读到的新名堂,什么高中女生在情爱旅馆里被强暴,然后被塑料袋蒙住窒息而死。你可以跟曾祖母畅谈这种东西,她不介意。我倒不是说这会让她开心。她可不是变态。但她明白,烂糟事无法避免,她只是坐着,边听边点头,数着她的数(14)珠,为那些可怜的高中女生、变态狂和世上所有受苦受难的生灵祈福。她是个尼姑,所以那是她的工作。我发誓,有时我觉得她还继续活着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带给她很多需要祈祷的东西。

我有一次问她,为什么她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她对我解释说,她(15)在受戒时,削发发愿为菩萨。她的愿望之一就是普度众生,大致意思是,她同意等世上所有其他生命开悟后自己才开悟。这有点儿像让其他人都排在你前面上电梯。任何时候你算算这个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再加上那些每秒出生的,减去那些已经死去的——还不只是人类,还有所有的动物和其他形式的生命体,比如阿米巴变形虫、病毒,可能还包括曾经存在或未来将要存在的植物,还有所有已经灭绝的物种——好吧,你明白了,开悟要很长时间。而且,要是电梯满员,门“砰”的一声关上而你还站在外面,怎么办?

我向曾祖母问起这个问题时,她揉着自己发亮的光头说:“哦,是这样啊。电梯很大的……”“但是,曾祖母,这日子看不到头啊!”“那,我们就必须更努力啦。”“我们?!”“当然啦,亲爱的奈绪。你必须帮我。”“没门儿!”我告诉曾祖母,“想也不要想!我才不是什么菩萨……”

但她只是轻掴了自己的嘴唇,然后咯嗒咯嗒地数着她的数珠,从她透过黑框厚片眼镜看我的眼神,我想当时她可能也正在为我祈福。我不介意。这让我觉得安心,就像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曾祖母都会确保我能搭上电梯。

你知道吗?就在这一秒,就在我写下这句话的同时,我意识到了一些事。我从没问过她,电梯要去哪里。我现在就发短信问她。我会告诉你她怎么说。3

好了,现在我真的要跟你讲讲安谷己子——这个大正时代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及小说家摇身一变成为佛教尼姑的迷人的一生,但我先得解释一下你手上拿着的这个本子。你很可能已经注意到,它看起来不像普通女学生的日记本,粉色亮皮封面上有胖乎乎的棉花糖小动物,还有心形锁和金色小钥匙之类的。你第一次捡起它时很可能不会想:噢,这是一本有趣的日本女学生写的纯情日记啊。呀,我觉得我得读一读!因为当你捡起它时,你会以为这是法国著名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写的那部名著《追忆似水年华》,而不是什么名叫安谷奈绪的无名小卒写的琐碎日记。所以啊,真的如人所云:不要以封面定夺一本书!

我希望你别太失望。实情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书被“黑”了,但不是我干的。我买来时就这样,之前就被人“黑”了。我是在原宿(16)一家手工精品小店里买的,他们出售手工小物孤品,比如钩织围巾、手机套、珠珠手环和其他很酷的东西。手工在日本超级流行,每个人(17)都在打毛线、串珠子、钩编织、做纸艺,但我手笨,要想跟上潮流的话就得自己去买手工小物件。制作这些日记本的女孩是个超级有名的手工艺者,她从全世界成集装箱地买来旧书,然后整齐地切割下印刷书页,再把空白纸放进去。她制作得那么天衣无缝,你甚至察觉不到这是“被黑”版,还以为字母只是从纸页上滑落了,像一堆死蚂蚁掉在地板上。

最近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些龌龊的事,买下日记本的当天我刚逃学,觉得特别忧郁,所以我决定去原宿血拼来开心一下。在架子上看到这些旧书时,我还以为它们是商店的摆设,所以没太注意,但当女店员向我指出改装的地方时,我当然马上就买了一本。而且它们真的不便宜,但我很爱封面的古旧感,我知道用它来写字感觉会很好,就像一本真正的出版物一样。最棒的是,我知道它有绝佳的保密特性。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困扰,就是人们打你、偷走你的东西还反咬你一口,如果你有同样的困扰,那么你就会理解,为什么这个本子在这方面绝对是天才了。它可以防止我的哪个笨蛋同学一时兴起拿起我的日记本朗读,然后把它贴到网上还是干吗。但谁会拿起一本名叫《追忆似水年华》的旧书呢,对吧?我的笨蛋同学只会以为它是补习(18)塾的作业。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标题是什么意思。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标题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的法文会话能力为零。当时买的还有一堆其他各种标题的书。有的是英文,比如《远大前程》和《格列佛游记》,都还行,但我觉得最好挑一本我读不懂标题的,因为理解标题可能会影响我的个人创意表达。也有其他语言的书,比如德文、俄文,甚至中文,但我最后还是选了《追忆似水年华》,因为我推测它很可能是法文,法文很酷,有一种世故的精致,而且这本书刚好能放得进我的手提包。4

当然啦,一买下这本书,我就想用它写字了,于是我去了附近一(19)间喫茶馆,要了一杯蓝山,然后拿出我最爱的紫色中性水笔,翻到本子奶白色的第一页。我抿了一小口咖啡,然后等待文思泉涌。我等啊等,抿下了更多的咖啡,再继续等。啥也没有。你应该也发现了,其实我还蛮啰唆的,通常让我没话找话都不成问题,但这次,尽管我脑子里装着许多东西,语句就是出不来。真奇怪,但我估计自己只是被这本崭新的旧书震慑到了,假以时日可以克服。于是我喝完了剩下的咖啡,读了几本漫画,等学校放学时间一到,我就回家了。

第二天我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从那以后,每次一拿出这个本子,我就会盯着标题开始神游。我的意思是,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听说过普鲁斯特,那他一定是蛮重要的一个人,虽然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是谁,以为是个明星大厨或是法国时尚设计师什么的。要是他的阴魂还附在封面里,对手工女孩黑掉他的文字、把纸页裁掉大发雷霆的话,那可怎么办?要是鬼魂阻止我用他的著作来写学生妹的老套蠢话怎么办?比如我对男生的迷恋啦(倒不是说我真的迷恋谁),我想要的新时尚啦(我的欲望永无止境),我的粗壮大腿啦(其实我的大腿还好,我痛恨的是膝盖)。要是老马塞尔的鬼魂真的以为我会蠢到在他的重要作品里瞎扯淡,那他大发雷霆也情有可原,不能怪他。

就算他的鬼魂不介意,而且我并非时日无多,我也不想用他的书来写那些琐碎的东西。但现在我确实在世间时日无多了,我想写些重要的东西。呃,可能也不算重要,因为我不知道什么东西重要,但要写值得的东西。我想死后留下真实。

但关于真实,我能写些什么呢?我当然可以写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糟糕的事,还有我对我的爸爸、妈妈和我那些所谓朋友的感觉,但我不太想写。每当我想起自己愚蠢空洞的生活,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我在虚度时间。而且不止我一个人,我认识的每个人都一样,除了老己子。只是在虚度时间,消磨时间,一无是处。

但虚度时间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虚度时间,时间就永远消逝了吗?

如果时间永远消逝了,又是什么意思呢?你不会死得更快吧,对不对?我是说,如果你想更快地死掉,你就得自己掌控。5

总而言之,每当我想在老马塞尔的书里写东西时,这些关于鬼魂和时间的思考就会让我分心,一直在我脑子里挥散不去,最后我终于决定弄明白标题的意思。我问了芭贝特,但她帮不了我,因为她不是真的法国女仆,她只是一个从千叶县辍学的高中生,她仅知的法文还是从和她约会过一段时间的法国胖子老教授那里随口学来的几句色情短句。所以那天晚上回家后,我谷歌了马塞尔·普鲁斯特,知道了法文标题的意思是“寻找逝去的时间”。

怪事,对吧?你想啊,我坐在那里,坐在秋叶原的法式女仆咖啡厅里,思考着逝去的时间,而一百多年前的老马塞尔·普鲁斯特坐在法国,为完全相同的主题写了一整本书。可能是他的鬼魂萦绕在封面上,还钻进了我的头脑里?或者这只是疯狂的巧合?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超酷的!我觉得巧合很酷,即使它们没有意义,但谁知道呢?可能真的有意义呢!我倒不是说所有东西都事出有因。只是觉得我和老马塞尔好像在同一个频率上。

第二天我回到“菲菲”,要了一小壶正山小种。有时我把喝茶作为蓝山的调剂。我坐在那里,啜着热气腾腾的茶,小口地吃着法式糕点,等着芭贝特为我安排约会。我开始好奇。

你怎么找寻逝去的时间呢?这个问题很有趣,所以我发短信给老己子,每当我有哲学难题时总是这么做。然后我就得等上很久,真的很久,最后我的手机发出“咻”的一声,告诉我她回复了。她是这么写的:

あるときや

ことのはもちり

おちばかな

大意是:

有时,

言语飘零……

是落叶吗?

我读诗不在行,但我读老己子的诗会在脑海里看到一幅画面,那是她在寺院庭院里栽种的一棵古老的巨大的银杏树。叶子的形状像绿色的小蒲扇,秋天时会变成鲜黄色,落在庭院里,满地覆盖,把一切渲染成纯金。我突然灵光一现,古老的大树是时在,己子也是时在,我能想象到自己在树下找寻逝去的时间,在落叶中细细筛查,而它们都是她散落的金色言语。“时在”这一概念来自一本叫作《正法眼藏》的书,是七百多年前一位名叫永平道元的禅师写的,看来他比老己子甚至马塞尔·普鲁斯特还要老。永平道元是己子最喜欢的作者之一,他很幸运,因为他的书举足轻重,而且仍能见到。不幸的是,己子所有的文字都绝版了,所以我其实根本没读过她的语句,但她给我讲过许多故事。我开始思考为什么言语和故事也是时在。就是在那时,我的脑海里蹦出了这个想法:用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巨著的名字作为标题来写下我的老己子的一生。

这不仅仅因为己子是我认识的最重要的人,不过这是原因之一。也不仅仅因为她非常老,早在马塞尔·普鲁斯特写书的时候,她就已经存在了。可能吧,但这也不是主要原因。我要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写她的原因是,她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真正理解时间的。

老己子对待她的时间非常谨慎。她做每件事都真的很慢很慢,即使她只是坐在游廊上,远眺蜻蜓绕着花园池塘懒洋洋地打转。她说,她很慢很慢地做每件事,是为了把时间匀开,这样她就拥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活得更久了,然后她开怀大笑,于是你知道她在说笑。我的意思是,她清楚地理解时间又不像黄油或果酱,是你想匀开就能匀开的,而死亡也不会在灭掉你之前磨磨蹭蹭地等你,让你做完手头上碰巧在做的事情。那是说笑的,她大笑是因为她很清楚。

但说实在的,我不觉得好笑。虽然我不知道老己子的确切年龄,但我敢肯定她很快就要死了,即使她没扫完寺院厨房的地板,没锄完萝卜地里的杂草,或是没把神龛上的鲜花插好。她一旦死去,就一了百了了,时间意义上的。这完全不对她造成困扰,但我很困扰。这是老己子在世上的最后时日,而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我不能停驻时间,甚至不能让它走得慢些,一天的每一秒都在流逝。她很可能不会赞同我,但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我不会介怀一个没有我的世界,因为我平凡无奇,但我憎恨一个没有老己子的世界。她独一无二,非常特别,就像最后一只加拉帕戈斯群岛的陆龟,或是跛行在焦枯土地上的其他古生物,她是同类中仅剩的一个。但千万别让我继续讲物种灭绝的话题,因为这个话题太令人绝望了,再讲一秒我就会自杀。6

好了,奈绪。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比方说,有什么用?

这是个问题。要在这个本子里写己子一生的故事,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我爱她,想记住她,但我并不打算逗留很久,而我要是死了也就没法记起她的故事了,对吧?

而且除了我,还有谁会在乎?我是说,如果我觉得这世界想要了解己子,我大可把她的故事贴到博客上,但实际上我不久前不再那么做了。我发现自己在假装网络空间里的每个人都在关心我怎么想,而事实是根本没人理你,这让我觉得可悲。当几千万人都窝在他们孤单的小房间里在他们孤单的小页面上狂写字猛发帖而没有人有时间去读(20)它们时,这种可悲感陡然加倍,这让我心碎。

事实是,目前我没有用太多社交网络,而和我混在一起的人都不是那种会关心一个一百零四岁的老比丘尼的人,即使她是个会用邮件会发短信的菩萨——那还是因为我让她买了一台电脑,这样我在东京时,她可以和我保持联系,而且她住在四下无人的深山里一座快要塌掉的古寺里。她不热衷于新科技,但作为一个有白内障和两个拇指都有关节炎的时在,她已经做得很棒了。老己子和马塞尔·普鲁斯特来自一个联网前的世界,那个时代早已消失殆尽。

所以我在这里,在“菲菲的可爱围裙”,盯着所有空白纸页自问为何在乎,然后一个奇妙的想法横空出世。准备好了吗?请见:

我要在马塞尔的书里写下我所知的己子一生的一切,完成之时,我会把它留在某处,你就会找到!

很酷吧?感觉就像我向前穿越时间来触碰你,而现在既然你已经找到它,你也在向后触碰我!

你要是问我,我会说这非常酷,而且很美。就像被扔进时空海洋的瓶中信。它完全私密,完全真实,正从老己子和马塞尔的联网前世界中浮现出来。与博客截然相反。它是反博客,因为它只为唯一特别的人而写,而那个人是你。如果你已经读到这里,你很可能理解我的意思了。你理解了吗?你觉得特别了吗?

我在这里停一会儿,看看你回不回答……7

开玩笑啦。我知道你没法回答,现在我觉得自己真傻,因为要是你并不觉得特别呢?我是在做假设,对不对?要是你觉得我就是个怪人,然后把我扔进垃圾堆里呢?就像我跟老己子讲的那些少女一样,她们被变态狂杀掉然后被碎尸扔进垃圾车里,只因为她们选错了约会对象?那就真的可悲又可怕了。

哦,还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要是你根本没在读呢?要是有人把这个本子丢进了垃圾堆里,在到达你手上之前已经被回收利用,你根本不能发现它呢?那老己子的故事真的就永远逝去了,而我只是坐在这里对着垃圾堆讲话,白费时间。

喂,回答我!我是不是被埋在垃圾堆里啊?是吗?

开玩笑啦。第二次。

好吧,我是这么决定的。我不考虑风险了,因为风险让这件事更有趣。我觉得老己子也不会考虑,因为身为佛教徒,她真正理解无常,万物皆变而没什么能恒久存在。老己子完全不在乎她的人生故事是成文了还是遗失了,我可能也不经意地继承了一点儿她的自由主义态度。时候到了,我可以放手去做一切。

也可能不行。我不知道。可能等我写完最后一页时,会因尴尬或难堪而无法随它自生自灭,相反我会打退堂鼓,把它销毁。

嘿,如果你没读到这些话,你就会知道我是个软蛋!哈哈。

关于老马塞尔的鬼魂发脾气那件事,我已经决定不去操心。我谷歌马塞尔·普鲁斯特时,碰巧查到他的书在亚马逊上的销量排名,我真不敢相信他的书还在卖,而且根据《追忆似水年华》的版本不同,销量排名在13,695到79,324之间,算不上畅销,但对死人来说很不错了。所以你懂的。不用为老马塞尔感到多惋惜。

我不知道整个计划要用时多久。可能要几个月。有很多空白页,而且己子有很多故事,我又写得挺慢的,但我会很努力,而且很可能等我写满最后一页纸时,老己子已经死了,我也大限已到。

而且我知道,我没法写下己子一生所有的细节,所以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就得去读她的书,前提是你能找到。如我所说,她的东西都绝版了,可能某个手工女孩已经黑了她的书页,把她金色的言语都丢进了普鲁斯特隔壁的回收桶里。那真的很可悲,因为老己子的书在亚马逊上可没有销售排名。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查过了,亚马逊上根本没有她的名字。嗯。我得重新考虑一下“黑书”这个理念。可能根本不酷。露丝1

猫爬到露丝的桌上,预谋一个猛扑跳上她的大腿。她在读日记时,它从一旁靠近她,把前爪搭在她的膝上,鼻头挪到书脊的下方顶开它,这样就不会妨碍她了。这之后,它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腿上,爪子开始撩拨,把头拱到她的手心里。它太烦人了。总是需要人关注。

她合上日记,把它放到书桌上,抚摸着猫的额头。但即使把本子放到一旁,她还是察觉到一种怪异的紧迫感挥之不去……急着去干吗?帮助那个女孩吗?去救她?荒谬。

她开始读日记的第一冲动是飞快读完它,但这个女孩的笔迹常常难以辨认,她的句子里又到处夹杂着俚语和让人迷惑的口语。露丝搬离日本已经很久,她的日语口语虽然还过得去,词汇却已经过时。露丝在大学里学习日本古典文学——《源氏物语》、能剧、《枕草子》等几百甚至千年前的文学,对日本流行文化知之甚少。这女孩有时会稍加解释,但通常是直接跳过,所以露丝不得不上网去查找核实出处。很快,她又翻出了她的旧日本汉字词典,开始翻译和标注,匆匆记下关于秋叶原、女仆咖啡厅、御宅族和携带的笔记。然后是那个无政府主义者及女权主义者的小说家禅宗比丘尼。

她俯身向前,在亚马逊上搜索“安谷己子”,但正如奈绪警告过的,一无所获。她又用谷歌搜索“安谷奈绪”,还是一无所获。猫被她的不安和忽视惹恼了,从她腿上跳开。它不喜欢她用电脑,手指用来打字和挪动鼠标,而不是给它搔头。在它看来,这浪费了一双完美的手,所以它去找奥利弗了。

搜索“道元”则容易些,他的著作《正法眼藏》,又叫作《真正佛法之眼的宝藏》,确实在亚马逊上有排名,尽管远不如普鲁斯特的著作。当然啦,他生活在十三世纪早期,所以他比普鲁斯特要年长差不多七百岁。她搜索“时在”时,发现这个短语被用作《正法眼藏》第十一章的英文标题,她可以在网上定位到几处翻译,还有评注。古代的禅师对时间有着非常微妙复杂的见解,让她觉得很有诗意,却也晦涩难懂。“时间本身即是存在,”他写道,“且所有存在也是时间……本质上,整个宇宙的一切都如同时间中的刹那般彼此密切相连,连绵独立。”

露丝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她啜了一小口茶,头脑里装满了问题,几乎没注意到茶早就凉了。这个安谷奈绪是谁?她现在又在哪里?尽管女孩没有直白地说自己要自杀,但她已经暗示了。她正坐在哪里的床垫边缘,用手指拨弄着一瓶药丸和一玻璃杯的水呢,还是变态的魔爪已经先一步伸向了她?或者她已经决定不自杀,却成了地震和海啸的受害者?不过那不太说得通。海啸发生在东北,即日本的东北部。奈绪在东京的女仆咖啡厅里写字。话说回来,她在那间女仆咖啡厅里做什么?“菲菲”?听上去像一家妓院。

她靠在自己的椅子里望向窗外,透过高树的间隙能看到一小段水天交接线。“松树是时间,”道元写过,“竹子是时间,山脉是时间,海洋是时间……”乌云压在天际,和海洋静止的暗辉相接时形成了一条难以辨识的线。铁灰色。太平洋的另一边横亘着千疮百孔的日本海岸线。整个整个的县被冲垮,拖进海里。“如果时间断灭,山脉和海洋也就断灭。”女孩在那片海的某处吗?肢体已经分解,被海浪冲得四散?

露丝看着结实的红书,封面上是褪色的凸印金字标题。它躺在乱作一堆的笔记和手稿上,里面密密麻麻地夹着便利贴,上面写满潦草的旁注,这是她忙了近十年的回忆录。追忆似水年华,真的是。因为无法再完成一部小说,她决定转而书写自己照顾母亲的岁月,母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现在看着这堆纸页,想起自己流逝的时间,她感到一阵恐慌急速涌来。这堆草稿带来的一堆混乱,亟待去做和需要解决的工作,她怎么还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别人的故事上。

她拿起日记,开始用拇指外侧快速地翻动纸页。她没在读,更确切的是,她不打算读。她只想确定字迹有没有一直坚持到最后,还是半途就逐渐消失了。她自己半途而废过多少日记和记账?多少夭折的小说在她硬盘的文件夹里奄奄一息?但她惊奇地发现,尽管墨水的颜色不时地从紫色变成粉色变成黑色变成蓝色又变回紫色,字迹本身却从未迟疑,如果还要说出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字越写越小、越写越密,一口气写到紧紧装订的最后一页。女孩在写完前先用完了纸。

然后呢?

露丝“啪”地合上本子,为求保险起见又闭上眼睛,以防自己作弊,去读最后一句话,但问题挥之不去,就像烙进她黑暗脑海里的视网膜影像般在闪烁:最后怎么样了?2

穆丽尔的鼻梁上一直架着老花镜,她透过镜片检查了冷藏袋外表面的藤壶生长情况。“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叫考莉来看看。她也许可以判断出这些小生物的年龄,根据这个,你可以计算出袋子在海里漂了多久。”“奥利弗觉得这是第一批海啸漂浮物。”露丝说。

穆丽尔皱了皱眉头:“我猜有可能。不过好像太快了。他们看到有轻巧的东西冲到阿拉斯加和托菲诺,但我们这个地方很靠内啊。你说你是在哪儿发现它的?”“在海滩的南端,‘日本农场’的下方。”

岛上已经没人用这个名字称呼那里了,但穆丽尔是老一辈的人,她知道这一典故。那片老宅是岛上最美丽的地方之一,曾经属于一户日本人家,他们在战时被拘禁,被迫将那里出售。从那时起,房产几度易手,现在归一位德国老人所有。露丝听说这个名字后,就固执地一直这么叫。身为日本后裔,她说,她有权这么叫,而且不让所谓的新时代“正确性”抹杀岛上的历史也很重要。“你叫就可以,”奥利弗说,他的家族是德国移民,“我叫就不行。一点儿都不公平。”“没错,”露丝说,“是不公平。我妈妈家族的人也被拘禁了。或许我可以代表我的同胞索要土地所有权。那片房产是被偷走的。我可以径直走到他们家的车道坐下,拒绝离开。收回土地,赶走德国人。”“你到底看我的同胞哪里不顺眼?”奥利弗问。

他们的婚姻就是这样,一个轴心国联盟——她的同胞被拘禁,他的同胞炸了斯图加特——一个偶然且无足轻重的战争结果,那时他俩都还没出生。“我们是二十世纪中期的副产品。”奥利弗说。“谁不是呢?”“我怀疑它不是海啸带来的,”穆丽尔说着把冷藏袋放回桌上,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凯蒂猫饭盒,“更像是从游轮上扔下来的,船沿内湾航道上行,可能是日本游客扔的。”

一直在穆丽尔腿间绕来绕去的佩斯托现在跳上了她的大腿,在她灰色的粗辫子上拍了一巴掌。辫子搭在她的肩上像条蛇。辫子的末梢用彩色橡皮筋绑紧以防散开,这对佩斯托是个极大的诱惑。它也喜欢她的耳坠。“我偏向海啸的说法。”露丝说,对猫皱着眉头。

穆丽尔把辫子甩到身后,不让猫抓到,然后搓着它两耳之间的白纹来分散它的注意力。她从眼镜上缘凝视露丝:“不明智。你不该让你的叙事偏好干扰你的鉴定工作。”

穆丽尔是个退休的人类学家,主修堆肥。她对垃圾很有研究。她也是个热心的海滨拾荒者,断脚就是她发现的。她对自己的发现相当自豪:骨头鱼钩和鱼饵、燧石矛头和箭头,还有林林总总用来捣弄和切割的石器。大多是原住民的手工制品。但她也有一套日本老式鱼漂,是从太平洋另一边漂过来的渔网上脱落的,冲上了小岛的海岸。鱼漂有充气水球那么大,是用染色厚玻璃吹出来的暗色圆球。它们很美,就像逃逸的小世界。“我是个小说家,”露丝说,“我控制不住。叙事偏好是我仅有的东西。”“话虽如此,”穆丽尔说,“但事实就是事实,确定起源很重要。”她把猫抄起来,放到地板上,然后将手指落在饭盒侧面的搭扣上。她的手指上戴着沉甸甸的银戒和绿松石戒指,在凯蒂猫旁很不和谐。“可以吗?”她问。“请便。”

穆丽尔在电话里要求过检验发现物,所以露丝尽最大努力把饭盒重新包好了。现在她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不安,但她还不确定不安来自哪里:穆丽尔请求中的拘谨,她打开盖子时的严肃态度,以及从饭盒里托起手表前近乎仪式性的停顿,她把它翻转过来贴近耳朵。“坏的。”露丝说。

穆丽尔拿起日记本。她查看了书脊,然后是封面。“从这里你能找到想要的线索。”她一边说,一边翻到中间的某一段,“你开始读了吗?”

露丝看到穆丽尔翻看日记本,觉得自己的局促感剧增:“呃,读了。只读了开头几页。不太有趣。”她从饭盒里拿出信件递过去,“这些信好像更有希望。它们的年代更久远,而且可能更有历史价值,你不觉得吗?”穆丽尔放下日记,从露丝手上接过信件。“很可惜,我没法读它们。”露丝补充说。“笔迹看上去很漂亮,”穆丽尔说,翻着纸页,“你拿给绫子看了吗?”绫子是岛上一个牡蛎养殖者的日本娇妻。“给她看过了。”露丝说。她把日记滑到桌子下方,滑到视线之外。“但她说笔迹太难懂,连她也没法读,而且她的英文也不太好。不过她倒是破译了日期。她说它们写于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五年,她建议我去找更年长的人,经历过战争的人。”“祝你好运。”穆丽尔说,“不过,语言的变化真有那么大吗?”“不是语言。是人。绫子说年轻人已经不认识复杂的文字,也不会写字了。他们由电脑陪伴长大。”桌子下,她用手指摩挲着日记磨圆的边角。有一角已经破了,布面包裹的卡纸像松动的牙齿一样在晃动。奈绪是否也曾在指间反复推扯过这一角呢?

穆丽尔摇摇头。“说得对,”她说,“到处都一样。现在小孩写的字都不能看。学校里甚至都不教写字了。”她把信件放在桌面上的手表和冷藏袋旁,俯视这一整套物件。就算她注意到日记不见了,也没提起。“好吧,谢谢你让我一睹为快。”她说。

她费力地站起身,拍掉腿上的猫毛,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玄关。她做完髋关节置换手术后长胖了些,现在起坐仍有困难。她穿着科维昌印第安式样的旧毛衣和长裙,裙子是用粗糙的农民织料做的,她穿上胶鞋后,裙子盖到了鞋筒。她穿着靴子跺脚,然后看着走到门口来送她的露丝。“我还是要说,这本来应该被我找到的,”她说着,把雨盖披在毛衣外面,“但可能让你找到更好,因为至少你能读一点儿日文。祝你好运吧。别太烦心……”

露丝拥抱她。“……话说,新书怎么样了?”穆丽尔问。3

夜晚躺在床上,露丝通常会给奥利弗读书。以前,若是她一天的写作顺利,她会给他朗读自己刚写的东西,发现如果她想着笔下的场景入睡,醒来时就会有下一步的灵感。但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过了,也没有新东西分享。

那一晚,她读了奈绪的前几篇日记。当她读到关于变态狂、内裤和斑马条纹大床的内容时,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不适。不是尴尬。她自己对这种东西从不害羞。她更像是替女孩感到不适。她有了保护欲,但她没必要担心的。“尼姑听起来蛮有意思。”奥利弗一边说一边拨弄着坏手表。“是啊。”她说,松了口气,“大正民主时期对日本女性来说也很有意思。”“你觉得她还活着吗?”“尼姑吗?我比较怀疑。她已经一百零四岁了——”“我是说那女孩。”“我不知道。”露丝说,“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我有点儿担心她。我猜得继续读下去才知道。”4

你觉得特别了吗?

女孩的问题徘徊不去。“这想法很有趣,”奥利弗说,他还在摆弄手表,“你觉察到了吗?”“我察觉到什么了?”“她说她是为了‘你’而写。那你觉得特别了吗?”“荒谬。”露丝说。

要是你觉得我就是个怪人,然后把我扔进垃圾堆里呢?“说到垃圾,”奥利弗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垃圾带的问题……”“什么问题?”“东西半球垃圾带啊!就是漂在海上的大堆垃圾和残骸,你肯定听说过的……”“嗯,”她说,“不对。我是说,只听说过一点儿。”这不重要,因为他显然想给她讲一讲。她放下日记,让它躺在白床单上。她摘下眼镜放在书上。眼镜是复古款,有厚边黑框,被红色的布面映衬着很好看。“海洋上至少有八个垃圾带,”他说,“根据我在读的这本书,东半球大垃圾带和西半球大垃圾带都漂在海龟洋流上,在夏威夷南端汇合。东半球大垃圾带有得州那么大。西半球的更大,有美国本土的一半。”“里面有什么?”“主要是塑料。比如你的冷藏袋、饮料瓶子、发泡胶、外卖饭盒、一次性刀片、工业废料,所有我们扔掉的会漂的东西。”“太恐怖了。你干吗跟我讲这个?”

他甩甩手表,把它贴到耳边。“不干吗。不过它们就在那里,所有沉不下去又没有逃出洋流的东西都被吸到垃圾带里。要是你的冷藏袋没有逃脱,也是同样的命运。被吸进去,然后平静下来,慢慢地到处旋动。塑料磨成微粒,被鱼和浮游生物吃掉;日记和书信被分解掉,没有读者。但它却被冲上了日本农场下面的海滩,让你找到……”“你在说什么?”露丝问。“没什么。只是很奇妙,就这样。”“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种奇妙?”“可能吧。”他一脸吃惊地抬起头来,“嘿,你看!”他把手表递过来,“走了!”

分针在绕着表盘上的冷光大数字走动。她从他手上接过来,把它滑到自己的手腕上,是一只男表,但她戴着合适。“你怎么它了?”“我不知道。”他说,耸耸肩,“我猜我只是给它上了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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