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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9 10: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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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尼尔·斯蒂芬森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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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码宝典(下册)

编码宝典(下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编码宝典(下册)作者:(美)尼尔·斯蒂芬森译者:刘思含,韩阳排版:KingStar出版社:新星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8-01ISBN:9783105555743本书由新星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六十九章将军

整整两个月,他躺在新喀里多尼亚岛海滩上的一顶蚊帐里,梦到各种各样比这更糟糕的境遇,不断琢磨着他的说辞。

在斯德哥尔摩,英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把他带到了一家小餐馆。在小餐馆里,又有一位先生把他送上了一辆车。那辆车把他带到湖边,那儿碰巧停着一架开着引擎但却没有亮灯的水上飞机。英国空军特勤队的人将他带到了伦敦。海军情报局又把他弄回了华盛顿特区,经过一番盘问,他被送回了海军陆战队,档案上盖了一个大大的印章,写明他绝不能再被派上战场。他知道得太多了,一旦被俘虏,后果将不堪设想。但是海军陆战队发现对于后方指挥来说,他知道得又太少了,于是干脆让他自己选:要么直接回家,要么进修学习。他选了直接回家,然后花言巧语骗得一名菜鸟军官相信他家已经搬到旧金山去了。

实际上,只需要一艘艘跳过泊在水面上的海军船只,你就能轻易跨过旧金山湾。沿着海滨排列着一串码头、仓库、医院和监狱,而把守这些地方的都是沙夫托的士兵兄弟。尽管他的文身藏在便服下,短发也已变长,但是只要在一箭之地内,他们的眼神跟他甫一交会,便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落难的兄弟。他们会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不惜违背规定,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沙夫托偷偷搭上一艘开往夏威夷的船,船速快得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灌醉。在珍珠港,他又花了四天才溜上一艘开往夸贾林的船。在那里,他是个传奇的英雄。他的钱在夸贾林可不受欢迎。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抽烟、喝酒、吃饭,他们没让他花一分钱。最后他的兄弟们把他送上了飞机,朝几千英里以南,新喀里多尼亚的努美阿飞去。

他们并不愿意把他送走。他们乐意和他并肩夺取一片海滩,但他们现在却要干另一件事:把他送到危险的“西南洋”——西南太平洋战区——去,那儿是麦克阿瑟将军的地盘。尽管距离将军把他们无依无靠地丢在瓜岛已经过了好几年,但直到如今,在醒着的时段里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这群海军陆战队员还在念叨将军真是个恶棍。他秘密攫取了半个王城。他靠着他爹当菲律宾总督时挖出来的西班牙宝藏变成了百万富翁。奎松城的人都在背后叫他“群岛的战后独裁者”。他曾经参选总统,为了赢得选票,他故意输掉了好几场战斗来让罗斯福难堪,还把黑锅都推到海军陆战队头上。如果不奏效,他甚至还打算回美国本土来发动政变。但这绝不会成功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绝不让他得逞。永远忠诚!

不管怎么说,他的兄弟们还是把他送到了新喀里多尼亚。努美阿是座整齐的法式小城,拥有宽阔的街道,房子上盖着铁皮屋顶,门前的港口小山般堆着从岛上开采出来的镍矿和铬矿。这里人口的三分之一来自自由法国(到处都挂着戴高乐的肖像),三分之一是美国大兵,还有三分之一则是食人族。不过听说他们已经二十七年没有吃过任何一个白人了,因此鲍比·沙夫托感觉自己就跟睡在瑞典的海滩上一样安全。

但是当他抵达努美阿时,他遇到了一堵比任何砖墙都要坚不可摧的障碍:太平洋战区(尼米兹的地盘)与“西南洋”的假想分界线。布里斯班,“那位将军”的指挥部,就在向西一点点(跟整片太平洋相比)的地方。如果他能到布里斯班去慷慨陈词一番,那往后就容易多了。

他躺在海滩上的头两三个星期有些盲目乐观,紧接着又消沉了一个月,觉得自己永远没法离开这里了。最后他终于又振作起来,再次展现出自己灵活变通的能力。他没机会偷溜上船,但这里的空运十分繁忙。看来将军很喜欢飞机。沙夫托开始尾随这些飞行员。然而宪兵们并不给他可乘之机,他也不敢贸然闯进陆军士官俱乐部里。

但是士官俱乐部所提供的娱乐活动实在乏善可陈。他们想要找更大的乐子就势必要离开那些凶巴巴的宪兵划定的活动范围,帮平民发展经济去。这些待遇优渥的美国飞行员饥渴难耐,他们面对的城市却一半是法国佬一半是食人族,这时候平民经济可就发展得特别快了。于是沙夫托在一个机场的大门口挑了个好位置,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香烟(夸贾林的海陆兄弟们送的,够他抽一辈子),他守在那儿。三三两两的士兵走了出来。沙夫托选出几个士官,跟着他们到酒吧和妓院去,挑一个他们看得到的地方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一会儿他们就围了上来,向他讨烟抽。他们就这么聊起来了。

他又故伎重施了几次,不久就弄清了第五航空军的许多情况,结交了一大群朋友。几个星期之后,他决定搏上一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凌晨一点钟,他偷偷爬进了机场围栏,在跑道旁匍匐前进了大约一英里,与一架名为“微醉甜心”的B-24“解放者”地勤人员会合。他被迅速地塞进了机尾的球形玻璃罩里:那是飞机的球形炮塔,用来将常常从后方进行攻击的“零式”战斗机打下来,但它的机组人员显然认为,在这里找到“零式”的概率与在密苏里州上方找到“零式”的概率差不多。

他们曾经提醒他要穿暖一点,但他并没有保暖的衣服。“微醉甜心”刚刚离开跑道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气温像五百磅的炸弹般急速下坠。首先他从物理上无法离开炮塔,其次他也不能离开,那样只会害他被捕,他可是在飞机驾驶员本身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偷渡上来的。他冷静地往自己已经相当丰富的痛苦经历里又添上了持续的低体温症。几个小时之后,也不知他是冷得失去了意识还是睡着了,总之没那么难受了。

他被一片环绕周身的粉红色光芒惊醒。飞机正在下降,温度正在回升,他的身体已经暖得足以让他恢复意识。几分钟后他的手也能动了。他朝粉色光芒伸出手,拭去玻璃罩里的水雾。他取出一块手帕把罩子擦干净,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太平洋的破晓时分。

斑驳的黑色云朵一条条将天空分割开来,像一只乌贼在加勒比海湾喷出的墨汁。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仿佛还跟比绍夫一起潜在海里。

海面上遍布条状和圈状的疤痕,使他联想到了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锯齿形的边缘像旧弹片一样从这些疤痕里刺了出来,那是露出浅海的珊瑚礁。越来越暖了,他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有人往太平洋里倒进了褐色的泥土,形成了一个大土堆。土堆的边缘上有一个城市。城市在他周围旋转,越来越近,越来越暖,那是布里斯班。下面出现了一条跑道,他想,他的屁股要被这玩意儿磨掉了,像世界上最大的带式砂磨机。飞机停了下来,他闻到了汽油味儿。

这时飞行员发现了他,大光其火,准备叫宪兵。“我是来为将军效劳的。”沙夫托从冻得发青的嘴唇里挤出这句话,但这只会让飞行员更想揍他。不过当他说完这几个字后,同样生气的士官们却改变了态度,远离他一些,语气和缓多了,也不再威胁他要叫宪兵了。沙夫托从这时开始发现,“那位将军”行事的方法有些与众不同。

他在一家廉价旅馆里休息了整整一天,然后起床,刮脸,灌下一杯咖啡,开始到处找军官碰碰运气。

但令他十分沮丧的是,他听说将军已经将总部迁到新几内亚的荷兰地亚去了。不过将军的夫人和儿子,还有他的一部分下属,仍旧住在伦农饭店里。沙夫托来到那家饭店,分析了周围的交通模式,发现进出这家饭店的车子一定都会经过街边的一个转弯处。于是他找到转弯旁一个合适的观望地点,守株待兔。透过来往车辆的车窗,他能看到乘客的肩章,数出星星和老鹰。

看到一个两颗星的少将经过,他决定采取行动。他跑到酒店门口的遮阳篷下时,正好赶上司机为这位将军拉开车门。“请原谅,将军,鲍比·沙夫托前来报到,长官!”他冲口说道,行了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完美军礼。“你又是哪一号人物,鲍比·沙夫托?”这位军官连眼都没抬。他说话跟比绍夫似的!这家伙居然带德国口音!“死在我手里的日本人比死在地震里的还多。我会跳伞,我还会说一点日语,我能在丛林里活下来。我对马尼拉了如指掌,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那儿,但我现在却没事可干。长官!”

在伦敦或者华盛顿,他绝对到不了离一个将官这么近的地方。如果他胆敢这么拦路,必然会被拘留或者枪毙。

但这是在西南洋,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搭上了一架飞往荷兰地亚的B-17。他穿上了绿色的陆军军服,但没有领章。

新几内亚看起来十分凶险:它像一条浑身烂疮的巨龙,扭曲坚硬的脊背上覆盖着冰霜。光是看着它就让沙夫托像患了低体温症和疟疾似的发抖,这玩意儿现在是将军的地盘了。沙夫托一眼就能看出,这么个国家也只有彻头彻尾的疯子才能打得下来。在斯大林格勒待一个月也比在这个地方待一天好。

荷兰地亚在这只巨兽的北岸,恰巧面朝着菲律宾。在海军陆战队里广为流传的是将军在这里给自己建了一座行宫。有些容易受骗的傻瓜相信那座行宫完全是由被奴役的陆战队员修建的翻版泰姬陵,面积还要大上一倍。不过那些比较明白的大兵都认为那是一片依靠从海军医务船上偷来的材料建成的复合建筑,包括富丽堂皇的殿堂和安顿他那群亚洲姬妾的内宫,其间还有一座冲天而起的高塔,可供他登高远眺,看看日本鬼子在1500英里西北的马尼拉对他广袤的庄园都干了什么。

透过B-17的舷窗,鲍比·沙夫托并没看到如上一番景象。他瞥到临海的一座山上建着一幢大而漂亮的房子,但他猜想那应该只是界定将军领土的一个哨所。但B-17很快就在跑道上降落了,机舱里顿时充满了赤道地区的瘴气。那感觉就像把头伸进冒着泡泡的奶油麦片粥大锅里猛吸一口气似的。沙夫托感觉自己的肠子已经开始翻腾了。当然,很多陆战队员觉得沾着屎的陆军军裤最好看。沙夫托努力把这个想法从脑袋里赶了出去。

机上的乘客(大多是上校及以上的军官)开始慢腾腾地下飞机,好像怕动一动就会出一身汗似的——尽管他们早就全身湿透了。沙夫托恨不得一脚踢在他们那又肥又大的屁股上,他正赶着去马尼拉呢。

很快他就搭上了便车,坐在一辆载满了军官的吉普车的后保险杠上。机场上仍然回荡着高射炮的声响,可见这里不久之前刚被轰炸过。尽管现场残留着明显的物证比如弹坑之类,但沙夫托得到的大部分信息却是从其他人的脸上观察出来的:他们的姿势,他们望向天空的表情,这一切都透露出这里的威胁等级有多高。

这也不奇怪,他想起了山上那幢白色的大房子。上帝啊,就算在月光下也看得清清楚楚!肯定从东京都能瞧见!简直在脸上写着“来炸我呀”。

随着吉普开始挂一挡爬坡,他又想到了:那一定是个靶子。将军的指挥所肯定藏在丛林地底曲径通幽的隧道里,那儿也一定是他藏亚洲姬妾之类的地方。

这段上坡路仿佛永无止境。沙夫托跳下车,很快就超过了哼哼唧唧的吉普,又超过了它前面的那一辆,于是变成他一个人在丛林里走路了。他只需沿着车辙,就能很快找到那个经过巧妙伪装的直接通往将军的指挥所的井道。

路很长,这使得他有空抽两三根烟,细细品味新几内亚丛林这永不消散的梦魇。这里让瓜岛——他一度认为世上再也没有比那里更可怕的地方——显得简直就像一片带着露水的芳草地,遍布野兔和蝴蝶。想想日本鬼子和美国陆军花了好几年就在这破地方打得不可开交,真是开心啊。可惜澳洲佬也蹚进了这摊浑水。

车辙指引着他来到了山上那栋白黏土造的靶子前。他们煞费苦心地想要营造出一副这里真的有人住的样子。沙夫托已经能看到里面的家具和其他东西,房子的四壁上留着子弹划过的痕迹。他们甚至在阳台上放了个假人,穿着粉红色丝绸晨袍,叼着玉米芯烟斗,戴着飞行员太阳镜,用望远镜查看着海滩!虽然陆军不管干什么他都要反对,但沙夫托实在忍不住对着这惟妙惟肖的伪装大笑出声。这真是最棒的军事幽默,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这一手真能瞒天过海。几个新闻记者正站在阳台下给这一幕拍照。

站在房子门前那片泥泞的停车场上,他叉开双腿,朝那个假人竖起了中指。喂,蠢货,这是为夸贾林的兄弟们送你的!妈的,真爽。

这时,那个假人却转过身来,望远镜对准了正在比中指的鲍比·沙夫托——此时此刻的他一动也不敢动,就像被蛇怪盯上了一样。山下传来了防空警报的尖叫。

望远镜从脸上放了下来,烟斗里喷出一缕轻烟。将军嘲讽地回了个军礼。沙夫托终于想起要把手指收回来,然后像一棵枯死的桃花心木般戳在原地。

将军抬起手,把叼在嘴上的烟斗拿开,这才开口:“Magandang gabi.”“你是想说‘magandang umaga' , ” 沙夫托说,“Gabi是‘晚上’, umaga才是‘早上’。”

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已经变得清晰可闻。记者们决定及时撤退,纷纷钻进了房子里。“如果你要从马尼拉向北去林加延,你会在打拉碰到一个岔路口。如果你选最右边的那条路走,面朝乌达内塔,穿过甘蔗地,你碰到的第一个村子叫什么?”“这是个陷阱题,”沙夫托说,“打拉以北根本没有甘蔗地,只有水稻田。”“嗯,很好。”将军不甚开心地说。山下的防空炮响了起来,声音惊天动地,从这个地方听起来,就像新几内亚的北岸被凿进海里去了。将军仿佛没听见一样。如果他是假装没听见,那他至少应该抬头看一眼那些“零式”吧,这样如果情况危急的话他就不必再装下去了。可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沙夫托强迫自己也不要去看它们。将军用西班牙语问了他一个很长的问题。将军的声音很悦耳,仿佛正站在纽约或者好莱坞的一个隔音室里解说一段新闻纪录片,片子的内容是:这位将军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如果你是想考考我hablo Español,我只能说,un poquito。”沙夫托说。

将军暴躁地将手拢在耳旁。现在除了那一对以超过三百英里的时速向他和沙夫托袭来的“零式”的声音外,他什么都听不到了。而它们射出的密集的12.7毫米口径的子弹把数以吨计的生物量化为齑粉。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沙夫托,他看到一串子弹落在停车场上,把沙夫托的裤子溅得泥点斑斑。那串子弹也扫到了白房子上,在射到墙上的时候陡然向上转弯,沿着墙一路攀登,打掉了阳台的一截扶手——距离将军的手不过一尺之遥——随后又打碎了屋子里的家具,最后掀开屋顶飞了出去。

不过既然飞机已经从头顶上飞过去了,沙夫托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看它们而不必担心被将军认为是个胆小鬼了。飞机一个急转——任何美国飞机都做不到的急转——机翼上的膏药旗变得更大、更亮了,它们正回过身来进行二次袭击。“我说——”将军开口道。但这时,一串古怪的“嗖——”打破了谈话的氛围。一块玻璃从窗框上掉了下来。沙夫托能听到房子里传来砰的一声,紧接着是陶器摔碎的声音。将军头一次表露出他知道现在身边正在发生军事行动的样子。“帮我热车,沙夫托,”他说,“我要跟我的好小伙儿们理论理论。”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留下沙夫托看着他披着粉红色丝绸晨袍的背影。上面还用黑线绣着东西——一只张狂的巨蜥。

将军突然回过身来:“是你在下面大喊大叫吗,沙夫托?”“长官,不是我,长官!”“我明明就听到是你。”麦克阿瑟再次转身,他又看到了那条巨蜥(但他又想了想,那也许只是一条中国龙)。将军念念叨叨地回到了房子里。

沙夫托钻进车子,启动了引擎。

将军从房子里走出来,踏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停车场上,怀里还抱着一颗尚未爆炸的防空炮弹。他的粉色晨袍在风中鼓荡。“零式”已经折返,正对着停车场一顿疯狂扫射,几乎把一辆卡车拦腰打断。沙夫托觉得自己内脏都要融化了,随时都可能直接喷出来。他闭上眼,用力夹紧肛门,咬紧了牙。将军在他身边坐下。“下山去,”他命令道,“朝他们开炮的地方开去。”

他们刚刚驶上正路就被两辆吉普车拦住了,那正是刚刚在机场运送那些军官的车子。车厢里空无一人,车门大开,发动机还没熄火。将军伸手越过沙夫托按起了喇叭。

那些上校和准将纷纷从树林的阴影里钻出来,像一些行为怪异的土著一样,手里还宝贝似的抓着他们的公文包。他们朝将军敬礼,但将军恼火地无视了他们。“让我的车过去!”他一边说一边用烟嘴指着他们,“这是大马路。停车场在那边。”“零式”发动了第三次袭击。沙夫托发现(也许将军早就发现了)这些飞行员的技术并不怎么样。到了战争末期,那些技术高超的飞行员早就死光了。他们无法控制飞机沿着马路扫射,只能斜着扫过去。不过还是有一枚子弹炸中了其中一辆吉普的发动机,热油和蒸汽喷涌而出。“来人,给我把它推走!”将军喊道。沙夫托本来已经本能地爬出了车厢,又被将军一句话叫了回来:“沙夫托!我需要你帮我开车。”

将军像乐团指挥般挥舞着手里的烟斗,把他的部下全都赶到路上,让他们把那辆被炸毁的吉普推到丛林里去。沙夫托一不小心用鼻子吸了下气,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稀屎味儿——至少有一个军官没憋住。沙夫托还在尽力不让自己蹈其覆辙,不过如果他也被迫下去推车,估计就悬了。“零式”再度集结起来准备发动新一轮攻击,但这时几架美军战斗机也加入了战局,情况一时复杂起来。

沙夫托驾车从剩下的那辆吉普和一棵大树的缝隙间穿过,踩了一脚油门。将军在一边低声哼着什么,半晌,他开口问道:“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割礼。”“什么?!”“我是说,格洛丽。”“啊,不错。菲律宾姑娘的好名字。菲律宾女人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是不是?”

拥有丰富的环球旅行经验的鲍比·沙夫托绷紧了脸,开始梳理他过去的经历。但他很快意识到将军也许并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深思熟虑的答案。

那当然了,将军的妻子是个美国人,这大概又是个陷阱。“我想情人眼里的姑娘总是最漂亮的。”沙夫托最后答道。

将军略微有些不快:“那当然,不过……”“不过如果您不考虑什么狗屁感情的话,菲律宾姑娘当然是最漂亮的,长官!”沙夫托说。

将军点了点头:“那么你的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沙夫托用力咽了口唾沫,脑子转得飞快。他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孩子,他编这个谎只是为了让这故事听上去更顺理成章一点——而且如果他真有个孩子,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但如果那是个男孩儿,他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叫——好吧,长官,他叫——我希望您不要介意——他叫道格拉斯。”

将军咧开嘴笑了起来,还拍了拍怀里的防空炮弹。沙夫托不禁一缩。

他们抵达机场的时候,头上正打得如火如荼。停机坪上空无一人,因为大家都躲到沙包后面去了。将军让沙夫托沿着机场开了一圈,在每个炮位都停一停,好让他可以越过掩体往外看。“就是那个家伙了!”将军最后用他的手杖指了指跑道对面的一口大炮,“我刚看到他把头探出来,抱着电话叽里呱啦的。”

沙夫托一脚油门开上跑道。这时,一架着火的“零式”正以一半的音速坠向距离他们不过几百英尺的地面,无数燃烧的部件叮铃咣啷地在跑道上翻滚扑腾着,形成一股尖啸的云状物向他们这个方向扑来。沙夫托犹豫了。将军正冲他大叫着什么。考虑到他得看到飞过来的东西才能躲开,沙夫托干脆猛冲了过去。他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因此他知道第一个撞上来的会是飞机的发动机组,一块三菱制造的又红又烫的铁墓碑。它来了,还有一根排气管像折断的翅膀般晃悠悠地吊在上面。它在地面上不停地翻滚,每滚一下就重重地刮掉一层地皮。沙夫托绕开了它。然后他认出了机身,机身已经牢牢地斜插在地里了。他四处寻找机翼,它们已经裂成了好几个大片,速度明显减慢。但是从起落架上脱落的轮子正朝他们滚过来,上面还带着熊熊烈火。沙夫托驾着吉普从轮子间穿过,猛地加速开过一小摊着火的汽油,又一个急转弯,继续朝他们的目的地驶去。

所有人都被这场“零式”的爆炸吓回了沙包后面。将军只能跳出车子,从掩体顶上一个个看过去。他把那个防空炮弹高举过头顶。“我说上尉,”他用那播音员般完美的嗓音说道,“这家伙突然落到了我的茶几上,上面连个寄信人地址都没有,不过我想它是从你们这儿来的。”上尉顶着钢盔的脑袋从沙袋后探出来瞟了一眼,马上跳出来立正站好,然后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枚炮弹。“替我好好照看它,保证有人把上面的引信拆了,好吗?”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将炮弹朝他一抛,好像那不过是个西瓜而已。上尉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机械地伸手接住。“继续吧,”将军说,“让我们瞧瞧下次是不是能打中几个日本鬼子。”他朝远处燃烧的“零式”残骸蔑视地一挥手,又爬上了车。“好了,打道回府,沙夫托!”“是的,长官!”“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因为你是个海军陆战队员。”

军官最喜欢你在他们面前装得一副直言不讳的样子。“是的,长官,我确实恨你,长官,但我不认为这是构成我们共同杀敌的障碍,长官!”“没错。不过在我准备给你安排的任务里,沙夫托,杀死敌人并不是首要目标。”

沙夫托几乎有点坐不稳了:“长官,恕我直言,杀鬼子是我的强项。”“我并不怀疑这一点。对于陆战队员来说这也是件好事。因为在一场战争中,陆战队员是一流的战士,但指挥他们的上级往往对地面战一窍不通,以为攻占一个日本人严阵以待的小岛,最好的办法是将自己的部下直接送入虎口。”

说到这里将军停了一停,仿佛在等沙夫托也说些什么。但沙夫托什么也没说。他想起夸贾林上的兄弟们告诉他的故事,他们在那些太平洋小岛上打的仗,情况跟将军说的一模一样。“因此,一名陆战队员必须非常精于杀鬼子,所以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的能力。但是现在,沙夫托,你属于陆军了。而我们陆军有一些非常了不起的东西,比如说策略,比如说战术,值得某些海军上将好好学习一下。你的新任务嘛,沙夫托,就不仅仅是杀人,而是要动脑了。”“好吧,也许你认为我是个锅盖头傻帽,将军,但我却对肩膀上的这颗脑袋很有自信呢。”“我正是想让你的脑袋留在肩膀上!”将军由衷地拍了拍他的背,“我们现在打算创造出一个有利于我方的战术形势,一旦成功,我们就可以利用其他更有效的方法杀死敌人,比如说空中打击、断绝补给,诸如此类。你不必再亲自动手切开日本人的喉咙,尽管也许你很精于此道。”“谢谢你,将军,长官。”“我们有数百万的菲律宾游击队员,也有成千上万的士兵,他们每天都在杀死或者至少俘虏鬼子。为了协调他们的行动,我需要情报。这也是你的任务之一。然而我的谍报人员早已渗透到这个国家,因此获取情报也只是你次要的任务。”“那么最首要的任务是什么呢,长官?”“那些游击队员需要一个领头人。他们要相互协作,但最重要的是,他们需要有人激励他们的斗志。”“斗志,长官?”“菲律宾人一蹶不振是有理由的,日本人对他们可一点也不友善,而我又事务缠身。我在新几内亚策划着我的反攻行动,那些菲律宾人却毫不知情,也许很多人都以为我已经把他们彻底忘掉了吧。现在,是时候告诉他们我回来了。我会回来的——很快!”

沙夫托偷偷一笑,他觉得将军这句话有点自嘲的成分在里面——是的,有那么一点点讽刺——但他又留意到将军本人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可笑。“停车!”他叫道。

沙夫托在之字形路段的拐弯处停了下来,从这儿向西北可以望到菲律宾海的外沿。将军朝马尼拉的方向伸出一只手臂,像莎士比亚话剧演员在剧照里那样,手掌朝上,微微收拢。“到那里去吧,鲍比·沙夫托!”将军说,“去,去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沙夫托明白自己说话的时机,也知道自己该说的话:“长官,是的,长官!”第七十章原点

对于兰迪及其祖先这些无可否认地享有特权的白种男性技术官僚来说,帕卢斯就像一座大型可居住式非线性空气动力学及混沌理论的实验室。这里活物寥寥,所以观察行为不会一直被树木、花草、动物群和沉闷的线性理性人类活动所干扰。喀斯喀特山脉阻隔了所有温暖潮湿、清爽宜人的太平洋微风,将湿气都收割回去,给皮肤水灵灵的西雅图人的滑雪场铺上草毯,再把剩下的水分往北送给温哥华,或者往南分给波特兰。因此,帕卢斯只好从育空和不列颠哥伦比亚成批进口空气。空气形成薄薄的层流(兰迪猜测)掠过华盛顿州中心枯萎的火山岩土地,在流入高低起伏的帕卢斯乡村时,空气在光秃连绵的山丘两侧形成由无数洪水、江河、溪流组成的系统,又在干涸的下坡处汇合。但再次合流的空气却不再是分流之前的空气了,山丘在这个系统中加入了熵。这就好像一把混进面团里的硬币,你在哪里都能摸到它,但绝对取不出来。熵的表现形式为涡流、狂风和转瞬即逝的旋涡。这一切都是清晰可辨的,因为夏天的空气中总是充满了烟尘,而冬天则弥漫着风雪。

惠特曼的尘卷风(冬天则是雪卷风)多得大概跟中世纪广州的老鼠似的。兰迪小时候经常跟在尘卷风后头上学。有些尘卷风很小,盈盈可握;有些却有五十或一百英尺高,形似小型龙卷风,出现在山顶或购物中心的顶上,仿佛《圣经》中预言的大灾难,只不过是低成本特效加特别没想象力的五十年代导演拍出来的效果。它们至少能吓住新来的人。兰迪上课无聊的时候,就从窗子里往外看这些东西在空操场上彼此追逐。有时一股汽车大小的尘卷风会滑过四角球场,穿过秋千架,直击格子攀爬架——一架老式儿童致残装置,没装任何垫子,目测由某个黑暗时代铁匠铸成,插在坚固的混凝土里,如假包换的困难模式适者生存校园配置。尘卷风撞上攀爬架的时候看起来会像在空中停住了。它会完全失去原本的形状,变成一抔灰尘渐渐落地,就像所有比空气重的东西应该有的模样。但突然之间尘卷风又会重新出现在攀爬架另一边,继续前进。或者会变成两阵旋转着朝相反的方向飘去的尘卷风。

上学放学的路上,兰迪花了大量时间追着尘卷风跑,用它们做即兴实验。甚至有一次,他在大街追着一阵购物车大小的尘卷风跑、试图爬到它的中心时,他撞到了一辆发出刺耳刹车声的别克车保险杠上。他知道尘卷风既脆弱又坚韧。你可以用脚踩它,有时它只会躲开你的脚,或者绕着你的脚打转,然后继续飘飞。有时,比如在你想把它抓到手中时,它会消失不见——但你一抬头,又会看见二十英尺外有一阵一模一样的卷风,正在从你身边逃走。等兰迪后来开始学习物理时,想到物质能够自发地将自身组合成这种既不可思议地诡异,又无可争议地自洽的顽强系统,他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物理定律里没有尘卷风的一席之地,至少在通常那种僵硬死板的教育下是没有的。主流科学教育里有一条潜规则:教师们有能力但是百无聊赖且没有安全感,所以平平无奇。教的学生则分为两种:一种是工科生,日后要靠他们建造不会塌的桥和不会突然以六百英里时速垂直坠地的飞机,依照定义,他们自带汗津津的手掌,且会对突然开小差讲起乱七八糟的完全非直觉现象的老师怀恨在心;另一种是理科生,其自尊心大多来源于自己比工科学生更聪明,品格上也更纯粹的认知,而且依照定义,不想听到任何没道理的事情。该潜规则的结局是教师说:(大体上就是这个意思)灰尘比空气重,所以它会下落到地面上。关于灰尘的知识就这么多。工科生们喜欢这个结论,因为最喜欢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像玻璃板下的蝴蝶一样被钉死。理科生们也喜欢,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没人会问复杂的问题。而窗外,尘卷风依旧雀跃着在校园里嬉闹。

如今兰迪几年来第一次回到惠特曼,看着(因为现在是冬天)雪卷风在圣诞节空荡荡的街道上曲折前行,他觉得应该再仔细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思路差不多是这样的:这些卷风,这些旋涡,也许是连绵千里的逆风山丘和谷地造成的。而从根本上说,随风而至的兰迪正处于一种游移的心境中,所以他看事物的角度与风是一样的——而不是一个鲜少出城的小男孩的静止角度。从风的角度看来,它(风本身)是静止不动的,山丘谷地破坏了地平线向它移动而来,干扰它一番再离它远去,留下风独自收拾残局。有时候这些残局就包括尘卷风和雪卷风。如果途中遇到更多东西,比如充满建筑的大城市或满是枝叶的森林,那么故事就到此为止了。风会彻底被弄得凌乱不堪,不再具有作为统一体存在的能力,而所有空气动力学运动的尺度都会变得无比微小,例如在松针和汽车天线周围形成的微型旋涡。

沃特豪斯大楼下的停车场便是一个恰当的例子:那里停满了车,所以是个不折不扣的狂风杀手。你在满当当的停车场下风处可看不到尘卷风,只能看到枯萎死去的风毫无形状的残骸。但是现在正值圣诞假期,总共只有三辆车停在这儿:这里还兼作足球场用,面积简直有火炮靶场那么大。沥青路面如同断了电的显示屏一样灰暗。一股挥发性气体冰晶从上面旋转飞过,自由得如同温暖水面上一片燃油泛出的光辉,只有击打在冰冷石棺般的三辆被遗弃的汽车上的时候例外。这几辆车显然已经被扔在这好几个星期了,不然停车场里早就应该空空荡荡的了——别的车都去过圣诞假期了。每一辆车都成了一套绵延几百码的尾流和驻涡的起点。这里的风闪耀而粗粝,仿佛永恒存在于时空中的一股撕人面皮、戳人眼球的激流,风中充满以低斜的冬阳为中心的巨大铂金色弧线。究其原因,是空气中时刻悬浮着结晶水:比雪花更小的冰片——也许只是雪花上的一瓣,在狂风呼啸着卷过加拿大雪峰顶时被撕裂下来,飘浮在空中。一旦飞入空中,它们就不再落下,直到被输送到某团静止的空气中:涡流中心,或已死之车停车场尾流里静止的附面层。于是几个星期下来,涡流和驻波都变得肉眼可见,仿佛是它们自己的3D虚拟现实渲染图。

沃特豪斯大楼在这幅图景中昂然耸立。它是一栋摩天大宿舍,没有哪个显赫到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栋宿舍的人会想要与这么一栋房子同名。与气候环境完全不符的大型落地窗上透出尴尬的绿光,就好像从长满水藻的鱼缸里射出来一样。清洁工们推着热狗车大小的机器在宿舍里穿行,一边与长达几里的拇指那么粗的橙色电源线搏斗着,一边把混着啤酒的呕吐物和人造黄油爆米花的油渍从薄薄的灰色地毯里蒸出来。兰迪在这儿的时候,这些地毯与其说是地毯,不如说是地毯的参照物或者信标。现在,当兰迪把车开进主车道,经过那块写着沃特豪斯大楼的大墓碑时,他别无选择,只能让视线穿过挡风玻璃和宿舍的前窗,直直落在一幅他祖父劳伦斯·普里查德·沃特豪斯的大肖像画上——祖父是“数字计算机发明者”这个本质上纯属伪造的头衔的竞争者之一,他的对手包括另外十几个现在大多已逝的人。肖像牢牢钉在前厅的煤渣砖墙上,外面盖着一块半寸厚的有机玻璃,这东西每隔几年就要更换,因为反复擦洗和细小划痕会让它变得模糊。透过这片白花花的屏障,劳伦斯·普里查德·沃特豪斯身着全套博士袍,显出一种严肃的华美。他的一只脚踩在某件东西上面,手肘撑着抬起来的膝盖,另一只手臂把袍子别在后头,拳头支在胯骨上。这本应该是一个很有动感的姿势,但对于五岁时曾出席过这幅画的揭幕式的兰迪来说,画像透露着一股“下面那些小人儿都在搞什么鬼”的怀疑气场。

除了三辆死气沉沉地躲在混了泥尘的硬冰壳里的车子之外,停车场里只有两打古董家具和几件别的宝贝,例如一整套标准纯银茶具和一个被岁月磨损的黑行李箱。当兰迪载着雷德姑父和尼娜姑姑停下车时,他注意到沙夫托家的小伙子们已经卸下了所负的重量(他们为此要收取最低工资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五):也就是说,他们把所有东西从以前杰夫姑父和安妮姑姑放的地方搬回了“原点”。

为了表示友谊和亲切,雷德姑父坐进了讴歌的副驾驶,这显然令尼娜姑姑相当不满。她一个人被放逐到后座,显然感受到了比该情境下的正常水平要深重得多的被孤立感。她在后座上不停地作横向移动,试图从后视镜里先对上兰迪的眼睛,然后再对上雷德姑父的。从酒店开过来的十分钟车程里,兰迪只能依靠两边的外后视镜,因为每次他往内后视镜瞟,都只能看见尼娜姑姑散大的瞳孔像一把双筒猎枪的枪口般指着他的喉咙。制暖器或是除霜器的噪声在后座形成了一片听觉隔离场,再加上早已熊熊燃烧的怒火和压力,让她变得极不稳定,且显然高度危险。

兰迪直接开向了位于X轴和Y轴交叉处的“原点”,一个具有独立的风力沉积尾迹涡流系统的灯柱标记了它的所在。“瞧,”雷德姑父说,“我们想要达到的目的只是确保你母亲的遗产——如果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位没有去世而仅仅是住进了长期养老院的人的财产合适的话——能够平均分给她的五位后代。我说得没错吧?”

这话并不是冲兰迪说的,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试图表现出一种团结的姿态。他已经接连不断地磨了两天牙了,他的下颌肌肉连接头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不断放射出潮水般剧痛的焦点。“我想你会同意,平均分配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心愿,”雷德姑父接着说,“对吧?”

在一阵长得令人担忧的沉默后,尼娜姑姑点了点头。兰迪在她又做出大幅度横向移动的时候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脸,发现上面是一副忧惧得快要呕吐的表情,就好像平均分配这个概念可能是某种阴险的圈套似的。“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雷德姑父说,他是伊利诺伊州马克姆市奥卡莱大学数学系主任,“我们要如何定义‘平均’?我与你的兄弟、姐夫、妹夫和兰迪昨晚正是就这个问题争论到深夜。如果我们分的是一沓货币,那就容易了,因为货币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币值,钱币也都是可以交换的——没人会对某张纸币产生什么情感羁绊。”“所以我们应该找一名客观评估师——”“可每个人都会反对评估师说的话,亲爱的尼娜,”雷德姑父说,“不仅如此,评估师会完全忽略情感价值的方面,而这显然很重要,或者看起来很重要,从你们的,呃……讨论那种,呃……戏剧性的特性来看——虽然用讨论这个词来形容你和姐妹们昨天进行了一整天那种看起来更加像,呃……骂架的行为有点不合适。”

兰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把车停到再次堆积在“原点”周围的家具旁边。停车场边缘,靠近Y轴(这里表示的是可感知的情感价值)与一面挡土墙的交点处,沙夫托家的改装车停在那儿,玻璃里面挂着一层水汽。“问题简化成了,”雷德姑父说,“一个数学问题:你要如何把一堆不均一的n物品平分给m个人(或者实际上说是m对夫妇);也就是12m说,如何将该集合分割成m个子集(S, S, ..., S),并保证每个子集的价值尽可能地趋近平均?”“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尼娜姑姑无力地开口道。她是个闼根姆语言学家。“事实上这个问题惊人地困难,”兰迪说,“它与背包问题十分相似,而背包问题是如此地难以解决,以至于它一直被用作加密系统的基础。”“这还没算上每对夫妻对于每个物品n的估价都会不一样!”雷德姑父叫道。这时兰迪已经把车子熄了火,窗户上开始蒙上水汽。雷德姑父扯掉一只连指手套,开始在挡风玻璃的雾气上写写画画,把它当作黑板。“对于这m个人(或m对夫妇)来说,都存在着一个n维向量1V; V是那一对夫妇会赋予1号物品的价值(根据某种任意的记数系2统), V则是他们赋予2号物品的价值,依此类推直到n号物品。这m个向量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价值矩阵。我们可以限制条件,使得每个向量加起来必须都得到同样的值。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给一整套家具和其他物品任意指定某个名义价值,并规定条件:

且τ是常数。”“可也许我们对于总值是多少的意见也不相同啊!”尼娜姑姑不屈不挠地说。“从数学上说这毫无影响。”兰迪低声道。“那只是一个任意比例因子罢了!”雷德姑父咄咄逼人地说,“就因为这个,我才回心转意跟你哥哥汤姆达成了共识:我们应该学习他和其他相对论物理学家的处理方式,直接设τ = 1。这样一来我们接下来讨论的价值就全是分数,而我觉得一些女士会对此感到很头疼,当然除了在场的这位。不过至少比例因子的任意性得到了突显,免去了那方面的麻烦。”汤姆叔叔在帕萨迪纳市为喷气推进实验室追踪小行星。“戈默·伯斯特罗小桌就摆在那儿。”尼娜姑姑大声说道。她在窗玻璃的水雾上抹出一个小洞,接着又用袖子转着圈擦拭起来,好像想从安全玻璃上磨出个逃生通道似的。“就在雪地里头摆着!”“它又不会产生冷凝,”雷德姑父说,“那只是被吹起来的雪而已。一点都没湿。如果你出去看看那个叫什么小桌的东西,你会发现雪落在上面一点都不会化,因为自从你母亲搬到疗养院后它就被放在自助仓库里,早已经跟环境温度持平了。我想我们都能证明环境温度可比0摄氏度低得多。”

兰迪把手臂交叉搭在肚子上,头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他脖子上的肌腱硬得像冻住的橡皮泥,对他的动作痛苦地抗拒着。“那个小桌打我出生起就在我的房间里,直到我去上大学。”尼娜姑姑说,“用任何一个公平的标准来衡量,它都应该是我的。”“啊,这就引出了兰迪、汤姆、杰夫和我凌晨两点终于得出的结论,即每件物品的估算经济价值——也就是背包问题——虽然本身就十分复杂,但它只是把我们弄得情绪如此激动的问题的一个维度。另一个维度——在这里我指的真的是欧几里得几何意义上的维度——是每件物品的感情价值。也就是说,理论上我们可以算出把所有家具里的哪几件给你才算公平,尼娜。但这样的分法可能会让你非常、非常不满意,亲爱的,因为你没拿到那张小桌。打个比方来说,小桌的价值虽然比不上三角钢琴,但对于你的情感价值却要高得多。”“我觉得为了捍卫我对那张小桌的合法所有权,我可以不惜采用暴力手段。”尼娜姑姑说,语气突然变得像死一般冰冷平静。“但那并不必要,尼娜,因为我们创造这个机制正是为了让你完全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好吧。我该怎么做?”尼娜姑姑说着从车子里冲了出去。兰迪和雷德姑父急忙抓起手套帽子跟上。她正站在小桌旁边,看着雪花飘过深色但清亮得几乎发着光的桌面,在她身边的湍流尾流后形成一个个曼德博式的外-外-外旋涡流。“我们等会儿就像杰夫和安妮示范的这样,把每件物品放到这个停车场内(x, y)坐标系内的一个特定位置上。x轴在这边,”雷德姑父说,面朝沃特豪斯大楼,把两条手臂十字形伸开,“y轴在这边”。他晃晃悠悠地转了九十度,让一只手指着沙夫托家的英帕拉。“估算经济价值由x来衡量。往那个方向越远,代表你认为它越值钱。如果你认为一件东西有负面价值,你甚至可以给它指定一个负的x值——例如那边那个垫过头的椅子——整修它的费用可能比它自身的价值更高。同理,y轴衡量的是估算情感价值。现在我们知道那个小桌对你来说具有无与伦比的情感价值,所以我想我们可以直接沿线走过去,把它放到英帕拉那里。”“一件东西可以有负情感价值吗?”尼娜姑姑酸溜溜地说,大概只是想讽刺一句。“如果你恨那件东西入骨,拥有它会抵消拥有小桌那样的东西的好处,那当然可以。”雷德姑父答道。

兰迪把小桌扛到肩头,开始向正y轴方向走。沙夫托家的男孩倒是随时愿意帮他们搬家具,但兰迪需要标记一下领地,证明一下自己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结果导致他毫无必要地多搬了许多家具。他还能听到雷德和尼娜在“原点”处争吵。“我觉得这有问题,”尼娜说,“谁能拦住她直接把所有东西都放到y轴尽头——说每件东西情感上对她来说都特别重要呢?”这里的她指的只能是蕾切尔婶婶,汤姆的妻子。蕾切尔是混血东海岸城市居民,身上不具备沃特豪斯家特有的害羞天赋或曰诅咒,所以她总被当成是活生生的贪欲化身,一个无底洞。现在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就是最后蕾切尔不知怎么抱走了所有东西——三角钢琴、银具、瓷器,还有整套戈默·伯斯特罗餐厅家具。因此他们需要具体的规则和步骤,以及用数学证明其公平性的战利品分配系统。“这时候就轮到和出场了。”雷德姑父安慰道。“我们的选择都会被按比例计算,让最后的精神价值和经济价值的总量相等。所以如果有人把所有东西都放到某个极端,那么在经过比例计算后,他们就等于没有表达出任何偏好。”

兰迪走到玻璃上雾气腾腾的英帕拉近旁。一边车门打开时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那是老旧的防水胶条从钢铁上剥离的声音。罗宾·沙夫托走了出来,朝手心里哈着气,然后摆出稍息姿势,暗示着他可以随时背负起外面那个笛卡尔坐标系上的任何重量。兰迪的视线越过英帕拉、挡土墙和那上面结冰的节水型景观园艺,看向沃特豪斯大楼的大厅。艾米·沙夫托坐在里头,腿搭在咖啡桌上,正在翻看兰迪给艾维买的一些跟卡尤塞人有关的极其悲惨的书。她往下看了一眼,对他一笑,差点儿没忍住(他认为)要抬起手来在鬓边玩弄一缕并不存在的头发了。“好的,兰迪!”站在“原点”的雷德姑父喊道,“现在我们得给它赋个x值!”意思就是说这个小桌也并不是没有经济价值。兰迪向右转,开始走进(+x,+y)象限,一边数着黄线。“走大概四个停车位!很好!”兰迪重重地放下小桌,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坐标纸,翻回写有杰夫姑父和安妮姑姑的(x, y)散点的第一页,记下了小桌的坐标。在帕卢斯声音可以传得很远。他能听见尼娜姑姑在“原点”处对雷德姑父说:“我们刚才在那张小桌上花了多少?”“如果我们把其他东西都留在y等于零这里的话,那么按比例计算过后就是百分之一百。”雷德姑父说,“否则就取决于我们如何在y轴上分配这些东西。”这个答案自然是正确的,不过毫无用处。

如果在惠特曼大学的这些日子没有把艾米从兰迪身边吓跑,那就什么都吓不跑她了,所以在某种病态的层面上,他很高兴她目睹了这一切。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提起过关于家人的话题。兰迪不喜欢谈论他的家庭,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信息可供报告:小城市,良好的教育,还有基本按需供应、等量分发的少量羞耻心和自尊心。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譬如怪异的精神疾病、性虐待、令人震惊的深度精神创伤,或者在后院里进行撒旦集会。所以一般在别人谈起自己家庭的时候,兰迪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他的家庭逸事如此乏味、如此缺乏想象力,连提一提都会显得很冒昧,尤其是在别人刚刚透露了某些格外惊人或可怕的事情之后。

然而站在这里,看着空气中的涡流,他思考了起来。有些人坚称“今天我:抽了烟/体重超重了/态度很差/很抑郁,是因为:我妈得癌症去世了/我叔叔把拇指捅进了我的屁股里/我爸用磨剃刀的皮带打了我”,在兰迪看来,这有些过于决定论了,似乎反映了某种对单调目的论的懒惰或愚蠢的屈服。从根本上说,如果每个人都能够从相信自己可以理解一切,或相信人类原则上有能力理解一切中获益(要么是因为如此相信可以减轻这个不可预料的世界带来的不安全感,要么是因为这样让他们感觉比别人更有智慧,也许两者都有),那么就会形成这样一个环境:迟钝、简单、愚蠢、老套、肤浅的思想可以在其中循环流通,就像雅加达的市场上那些手推车一样,装满了通货膨胀的纸币。

但有些事情,例如某个学生的废弃车辆可以引发顶针大小的涡流在下风一百码处不断形成,似乎支持了一种更谨慎的世界观,一种对宇宙所具有的完全而真实的奇异性的坦诚,和对我们人类有限能力的承认。如果你想到了这一层,那么你就可以说,即便在一个没有明显的重大精神压力的家庭里成长,过着一种被许多股潜移默化,甚至是被忽视的影响力而不是只有一两件头等大事(例:积极参与撒旦教会)塑造的生活,也可以在遥远的下风处造成不全然枯燥无味的结果。兰迪真心希望(但相当不确定)坐在水藻色的光下读着卡尤塞人如何被无意中种族灭绝的艾梅丽卡·沙夫托也能这么认为。

兰迪回到“原点”跟他的姑姑站在一起。刚才雷德姑父有些居高临下地跟她解释说,他们必须谨慎考虑物件在经济价值上的分配,因此他就不得不孤零零地把整套纯银茶具扛去+x轴远处了。“我们就不能在屋里用纸笔算吗?”尼娜姑姑问道。“大家觉得身体力行地搬东西很有价值,能让我们对自己做出的价值估量有一个直接的物理类比。”兰迪说,“而且在字面意义上的光天化日之下估价比较有用。”不然的话就会变成十个或十二个焦虑的人拿着手电,挤到一排堆到天花板的自助仓储柜旁边,在大衣柜后边吵个不停。“我们所有人都做完决定之后呢?你们坐下来在电子表格上算出结果还是怎样?”“计算强度太大,那样不行。也许得用到遗传算法——肯定是不会有精确答案的。我父亲认识一个研究过与此同构的问题的日内瓦研究员,昨天晚上给他发了电邮。走运的话,我们可以让他传一个合适的软件过来在兆次机上运行。”“找死机?”“兆次机,就是兆次浮点运算的意思。”“这话对我一点用都没有,你说‘就是’的时候应该给我一个我更熟悉的东西作为参照。”“那是地球上最快的十台电脑之一。看到-y轴尽头右边那栋红砖楼了么,”兰迪指着山底下说,“新体育馆后面那个?”“竖着好多天线那栋?”“对,兆次浮点计算机就在里面,是西雅图的一家公司造的。”“一定花了很多钱吧。”“我爸劝他们弄的。”“没错!”雷德姑父高高兴兴地从高x值区回来了,“他可是个传奇般的拉赞助高手。”“他身上一定是藏着非常有说服力的一面,可惜我的观察力还不足以注意到。”尼娜姑姑说着好奇地朝几个大纸板箱溜达了过去。“也不是,”兰迪说,“更像是他走进去,在会议桌上一通手忙脚乱,直到别人受不了他带来的二手尴尬,赶紧签支票消灾为止。”“你见过他办事?”尼娜姑姑怀疑地说,打量着一个标着楼上壁橱内容物的箱子。“听说过,高科技这个圈子很小的。”兰迪说。“他靠他父亲的成果赚了一大笔钱,”雷德姑父说,“要是我爸也给他的哪怕一项电脑发明申请了专利,帕卢斯大学早就比哈佛都大了。”

尼娜姑姑已经打开了纸板箱,一张深灰褐色配深褐灰色格子的闼根姆毯子几乎填满了整个箱子。这张毯子大概一英寸厚,在冬季的家庭聚会上对孙辈们来说简直是一件臭名昭著的安慰奖。樟脑丸、霉菌和上了重油的羊毛味让尼娜姑姑皱起了鼻子,之前安妮姑姑也是同样反应。兰迪记得他九岁左右的时候曾经盖着这张毯子睡过一次觉,结果半夜两点因为支气管痉挛和体温过高而惊醒,隐约记得刚才做了一个被活埋的噩梦。尼娜姑姑猛地盖上纸箱盖子,转身看向英帕拉的方向。罗宾·沙夫托已经在朝他们跑来。他的数学也不赖,很快就理解了这整个坐标系的概念,并且根据经验推断出装着毯子的纸箱一定得运到(-x, -y)象限的远处。“我想我只是有点担心,”尼娜姑姑说,“担心自己的喜好被一台超级计算机仲裁这件事。我已经努力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表达清楚了。但计算机能理解吗?”她以一种十分能引起兰迪好奇心的方式在陶瓷纸箱旁边停了下来。他很想往箱子里看一眼,但又害怕引起怀疑。他是裁判员,已经发过誓要保持客观的。“瓷器就算了,”她说,“感觉太像老太婆。”

雷德姑父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消失在一台废弃车辆后,估计是去小便了。尼娜姑姑说:“你呢,兰迪?作为长子的长子,你一定也有些想法吧。”“等到我父母过世之后,他们一定会留给我一些爷爷奶奶的遗产的。”兰迪说。“噢,说话很谨慎嘛。做得好,”尼娜姑姑说,“但是作为唯一一个还对你祖父有印象的孙辈,这里一定有你想要的东西吧。”“最后大概会剩下一些没人想要的零碎吧。”兰迪说。然后像一个彻头彻尾的低能儿——像一个被基因改造成毫无智商的大蠢蛋的有机体一样——兰迪朝“那个行李箱”看了一眼。然后他试图掩饰,结果只是欲盖弥彰。他猜想自己几乎没有胡子的脸一定让人一目了然,不禁希望自己之前没有刮胡子。一块碎冰随着一声几乎听得见的“啪”砸中了他的右眼角膜。弹道冲击让他暂时性地失明,由此产生的热冲击害得他的脑袋像吃多了冰激凌一样疼起来。等到他的视力恢复时,尼娜姑姑已经在行李箱旁打起了转,差不多是沿着逐渐缩小的轨道向它盘旋而去。“唔嗯,这里面是什么?”她抓起一边把手,发现自己几乎没法把箱子拎起来。“旧的日本密码本,几沓ETC卡片。”“马库斯?”“是,女士!”从第三象限回来的马库斯·奥利留斯·沙夫托应道。“+x和+y轴正中的角是多少度?”尼娜姑姑问,“我本来想问问这位裁判员,但我开始对他的客观性产生怀疑了。”

M.A.瞟了一眼兰迪,决定把最后一句话当成亲戚间友好的调侃。“您想要我用弧度还是角度表示,女士?”“都不用,示范给我看就好。把这个行李箱扛到你强壮的背上,朝+x和+y正中的方向走,直到我叫你停。”“好的,女士。”M.A.扛起箱子开始走,频繁地瞻前顾后以确保自己走的是正中间。罗宾站在安全距离之外,饶有兴味地看着。

撒完尿回来的雷德姑父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尼娜!亲爱的!这连把它弄回家的运输费都不值!你究竟在干什么呀?”“确保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尼娜说。* * *

两小时后,当兰迪的母亲打开陶瓷纸箱的封口检查瓷器的完好性时,兰迪的愿望实现了一小部分。当时兰迪和他父亲站在“那个行李箱”旁边。他父母的价值规划工作已经进行到了晚期,所以一件件高档家具正散布在停车场上,看起来像那种一场龙卷风过境后的情景,风把东西在空中卷十英里然后又奇迹般地完好放在地面上。兰迪正在试图寻找一种既不打破他的客观誓言,又能表达出这个行李箱的情感价值的方法。尼娜之外的其他人得到这个行李箱的机会十分渺茫,因为她(让雷德大为惊慌的是)把除了行李箱和那个她梦寐以求的小桌之外的东西都堆在了原点旁边。但如果爸爸把它至少挪出中心——除尼娜之外没人这么干——那么如果明天早上兆次机把它奖励给兰迪,他就可以有理有据地提供除了电脑错误以外的解释。但爸爸唯妈妈马首是瞻,完全不遂兰迪的愿。

妈妈已经用牙齿摘下了手套,正在用冻成洋红色的手拨开一层一层皱巴巴的报纸。“噢,酱汁船! ”她大声说,举起一个与其说是小船不如说是个战舰的东西。兰迪同意尼娜姑姑关于这东西的设计极端具有老太太风格的说法,但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因为他只在奶奶家里见过它,而自打他记事起奶奶就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兰迪把手揣在口袋里朝他母亲走去,不知为何仍然在试图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对保密工作的痴迷一定是有点过头了。他这辈子见过这个大壶约有二十次,都是在家庭聚会上,现在又见到它,在他心中搅起了一堆五花八门的尘封已久的情感。他伸出手,妈妈把它递到了他戴着连指手套的手上。他假装从侧面欣赏它,然后把它翻过来,读着底部釉上的字:皇家阿尔伯特——薰衣草玫瑰。

片刻之间,他仿佛在垂直照射的阳光下冒汗,在一艘颠簸的船上试图保持平衡,在闻着软管和潜水脚蹼的橡胶味。然后他又回到了帕卢斯。他开始思考怎样破坏电脑程序,确保尼娜姑姑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以便让她把名正言顺属于他的东西交给他。第七十一章各各他

在后藤传吾抵达班多克两周之后,来了一个二宫中尉,还带来了几个被磕碰得斑斑驳驳的木箱。“你的专长是什么?”后藤传吾问道。作为回答,二宫中尉打开木箱,露出一台被干净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经纬仪。另一个箱子里则装着同样状态良好的六分仪。后藤传吾惊呆了。虽然能把机器保养得这么闪闪发亮很令人吃惊,但更令人吃惊的是,距离他提出申请不过十二天时间,他们真的按他的要求给他派来了一名测量员。二宫冲这位目瞪口呆的新同事咧嘴一笑,嘴里黑洞洞的,原来他只剩下了一颗门牙——那还是颗金牙。

在一切动工之前,他们必须先熟悉这片荒野的情况。要准备好地形明细图,要绘制水文图,还要采集土壤样本。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后藤传吾采集岩芯用的是一根管子和一把大锤。他鉴定出了河床的岩质,估测出了山本河与东条河的流量,还对附近的林木进行了编号统计。他在丛林里穿行,沿着特殊安全区域的大致边线插了一圈旗。他一直都很担心他要独自用原始而简陋的工具完成整个测量,但是突然之间,二宫中尉带着工具从天而降。

后藤、森和二宫三名中尉花了几天时间测量东条河下游半开放的空地。1944年从开年到现在还没下过一滴雨,森可不希望第一场大雨就淹了他即将建起的营地。尽管他并不在意那些囚犯住得舒不舒服,但他起码得保证他们不会被一场洪水冲走。这里的地形地势也关系到交叉火力网的部署,以防任何可能的骚乱或者大规模逃亡。他们发动班多克原本就不多的士兵去收集竹竿,用来标示出路口、营地、铁丝网、哨塔和几个精心挑选的迫击炮位,卫兵们能够通过这几门大炮将炮弹倾泻到营地的任何一个角落。

当后藤中尉带着二宫中尉穿过丛林,爬上东条河陡峭的山谷时,森中尉就必须留在后方——一切都按照野田上尉吩咐的来。不过这也无妨,因为森在后方也有别的工作。上尉还特许了二宫参观特殊安全区域。“在这项工程中,海拔高度可以说是极其重要的参数。”后藤传吾一边向上爬一边对测量员说。他们身上背着测量器材和饮用水,但二宫轻松地攀上了这条几近干涸的河流岸边的岩石峡谷,不输后藤传吾。“我们现在要确定山本湖的水平面在哪儿——尽管现在这个湖还不存在——然后才能接着往下干。”“我还有一个任务是要测量出准确的经纬度。”二宫说。

后藤传吾笑了笑说:“那就难办了,这里根本看不到太阳。”“那三座山峰上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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