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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9 13: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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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宇澄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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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岛

方岛试读:

譬喻

欲望

不死鸟传说

方岛

标本

风中鸟

童话

夜之旅

冬末·漫长的宿怨

1

2

3

4

5

6

7

8

作者自画像譬喻

五婶嫁过来没多久,男人便给抓了兵,从此音讯全无。

她一直独自过着。老人们都记得,当初她是爱俏的。男人留给她一栋草顶屋子和那棵苹果树。每逢春暖花开,她也会摘一朵插在头上。等花败了结出青疙瘩,院里又开大烟(罂粟)花了,她闲不住,兴许天天会掐下两朵戴着,一红一白。

五婶黑脸盘儿,长得身高马大的,生就两条男人的胳膊,虽然她天天插花戴朵的,但不怎么好看。

那时一遭兵灾,村里的姑娘媳妇都东躲西藏,只有五婶坐在当院像是个贴错了的门神;脸上也不抹锅底灰,乌发之间插着两朵大烟花,一红一白。那些乱兵抬头一见,不知怎的一个个都拖着枪跑了。

大伙儿都服五婶的胆量,临走就把粮食存在她那儿,知道一颗也丢不了。

有回两拨乱兵在村前打起来了。枪子儿爆豆一样响了一天一宿,伤兵全抬到赵家大院里,断腿断手据说也堆了一堆,老百姓自然都跑了,连个帮忙的也没有。部队里有一个医官见了五婶,就好说歹说把她请进了大院,让她当下手。她屋前栽的那些大烟花,都被乱兵们连根拔起,也拖进大院里去。

等战事平息,村里人发现五婶囫囵着走出院门,全身是血星子。五婶的身架儿好像矮一截,脸比过去更黑,而且还学会抽烟了。

从此,那苹果花、大烟花年年开,年年败,五婶再也不戴它们了。

光阴荏苒,五婶那间房的草顶已经由黄变黑;她男人当年造门洞时,不愿意新媳妇进出低头有意打得高高的,现今这门洞一年年地矮下去,五婶的个头仿佛也年年地矮下去,所以进出仍算方便。五婶当初替赵家种地,算的是男工,现在入了生产队,做些装草上粮囤的硬活,挣的也是男人工分。

苹果村一年比一年强,春华秋实,仍然是新崭崭的。

后来,村里住进些学生了。学生们是识字的,但不懂过日子。女学生肚疼男学生牙疼便没有办法。五婶就掐开大烟花梗的白浆,抹在烟卷上给他(她)们抽,果然就不疼了。学生的房东很得意,说这些房客只会糟蹋,说他们的牙膏实际是治头痛病的,脑门抹上一点儿,倒是凉飕飕地解火。

学生就笑了,送牙膏给五婶,但她不要。

这些大孩子们,既不会挑水,也劈不开木柈子。五婶就时常来帮忙。她当年的陪嫁,只是一副水挑和一把柴斧,虽然男人去后就不见用过,但现在拿出来仍是新的。她挑水或者劈柴的时候,老人们说,瞧,五婶刚过门的时候,就这样的。这娘儿们当初可有力气啦。

五婶是个捏不住针线的笨手。要缝衣裤,她只能去找三儿娘,瞧她的眼色。有天,黄鼠狼掏了三儿娘的鸡窝,咬死四只,存下的一只母鸡被撕开了鸡嗉子,一扑腾吃下肚的粮食粒都撒在地上,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三儿娘很伤心。五婶问她要了针线,两腿夹住鸡先缝了嗉子,后缝胸脯,很干净利落,直把三儿娘惊得说不上话来。

不知能活不能活。五婶这么说,同时黑脸就红了一块。

不久,母鸡就满院觅食,到春天它还抱出一窝鸡崽了。

那些天大伙都跑三儿娘家串门。议论说,人要是有了红伤,怕也能治。于是又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赵家大院了。以后有伤筋动骨的,不用颠十里地去大队找啦,村里有现成的大夫。他们说。

庄稼人不比乱兵,太平得很。但到翌年,木匠修大车时却给压伤了。大伙好容易把他架到五婶院里,可是她不给看,躲在屋里就算完了。木匠的老婆是个泼货,以为五婶拿架,撩开门帘滚翻了乱骂,呼天抢地似的。五婶坐着不动,后来像是烦了,走过来轻轻一抓提起那个娘儿们。五婶的力气全凝在骨头里,外表是看不出的,她跨出屋子,随便就把手里的女人扔在苹果树下,像扔下一只小猪羔子。木匠老婆头倚着树根,衣襟开了也不知道,傻子一样四仰八叉地躺着。五婶走到木匠身边,抓住木匠透亮的红胳膊,轻轻捏了几把,木匠没有吭声,却已经疼出了泪星子。五婶说,没有伤着骨头,白憩一阵自会好的。她说话的声音很耐听,很软,说得众人一声不吭。大伙觉得五婶的手已不像老太婆那么粗糙,摸在那条红胳膊上,滑溜妥帖,没有一丝声息。那手背是棕黑色的,好比出屉的黑面馍馍一样结实饱满。

众人都退了下去。当时谁都不会去想十里地外的那个大夫,都死心塌地地佩服五婶。没过多久,木匠就复原了。提得起那把二斤四两斧子,想劈可劈,要抡就抡,无所顾忌,人人都捧住那条胳膊端详。这鬼娘儿们了不得。木匠老婆逢人就夸。木匠注意到五婶焦黑的房顶,打算帮着修修,但他老婆就恼了,她含着长牙,身子猛地一扭,木匠就不吭声了。木匠以后还是感激五婶的,自打那天老婆露着肚子,四仰八叉地躺了一回,三年里她再没有犯过疯。

五婶看伤的事儿,谁都记挂着,学生们也提起,但五婶却不愿意听,说这是没法子瞎蒙的,是跟原来那个医官学的。这样说的时候,黑脸又慢慢地红了一片。

据说正骨的高手,都是这么摸的。

村里就这么一棵孤零的苹果树,暮春花开满枝,粉嘟嘟的香雾衬着五婶黑旧的小屋,特别地扎眼。五婶没事就待在树下,犹如当年丢了男人时那么兀自坐着。苹果花儿短命,早放的早落,小风来时花瓣如蝶翅一般飘飞下来,地上一片粉色。院里堆着乱柴,附近罂粟的点点绿芽已经绽露出来,一切都明白无误,只是不知五婶在想些什么。苹果一个一个端正地挂着,显得很大很俊。

据说树是男人小时所栽。每至夏末秋初,果子多且密,孩子脸一样红彤彤掩映在绿叶里。然而自打五婶不戴花的时候起,也就不吃果子了,收下后只是挨家送给村里的娃们去解馋。

这年,树上的果子还青涩着,栓柱这贼孩子就去摘,他攀住一个大枝杈,双脚刚离地,不料喀嚓一声,那树杈坠裂了,斜靠在房檐上,不像原来的模样儿了。

五婶只得去打了伤枝的果和叶,在屋里取出一副发黄的木片,一团泛灰的纱布绷带,让栓柱爸帮忙,夹在断杈上扶正,团团用绷带绑紧,再捆上草帘。五婶干这通活儿慢慢地,纱布条层层绑成个人字花儿,像是打个绑腿似的。

当晚,她在树下坐得挺久。树在院里立着,一半的枝丫迎风沙沙作响,绿叶间,半大的青疙瘩在黄昏里直眨眼;另一半却打秃绝了,打了果子,挺着空空的光枝,残剩的那些个败叶蔫着,铁片儿似的。月亮冒上来,五婶的人样儿变得又窄又瘦,脚边的身影却越拉越长。她一手摩挲着树干,伴着粗糙的声音,整棵树像只得是打颤。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后来,秋风吹下落叶,树下是半有半无。冬天起早望去,半树的枝子挂了银毛霜,另一半也是稀稀拉拉的霜花,估计断枝是活是死,由不得五婶。下雪时节,五婶的肩头白花花一片,绑着树的那截草帘也肿了。

栓柱爸经过这院落总是低眉顺眼,怕五婶会说些什么,栓柱爸觉得孩子也不是有意的,现在不管能不能活,明年一定挑个日子给五婶修房,那房顶怕是漏雨。再不拾掇,坯墙就得泡酥哩。

翌年春天,苹果树涨饱了水,枝子绷得有些发亮。等小风儿吹着笛起了两遍晨雾,它就悄悄地抽芽,伤枝也冒出些嫩绿,细密得很。整棵树身悄悄散发出香气,一阵浓一阵淡,使大伙儿纳闷。——不开花这是哪来的味儿?老人们嘀咕着,觉得糊涂,然而那香味儿真像是飘来,认真去嗅,却是没有。

见它的鬼。大伙儿说。等树抽叶放蕾,半树依然是粉色带紫,接活那一半,花儿粉中带些儿紫,大朵大朵咧嘴,远远望去,如云霓浮动,特别招引蜂子。当然,这色儿,这味儿更招人。

开花的头一天,有人看见五婶笑了笑。老人们说这是五婶当年嫁人时的笑容。记得她男人当时摘了一朵花,踮着脚尖给她戴上,五婶现在的模样完全和当初一样啦,她的黑脸映着满树光彩,身高马大。她恐怕还能嫁人吧。三儿娘对她说,你就摘几朵戴吧,这花儿俏。

五婶回屋去了。

栓柱爸逢人竖大拇指。这娘儿们算是妙手回春。了不得。不过一直到入夏睡凉炕了,他仍然没有提起那桩修房的事儿。

夏末之际,五婶扯开树干上绑着的那些东西,两个木片子就滑下了。断茬照例是糊了团牛粪,变成一个黑溜溜的硬瘤子,很触目惊心,但树上挂的果子倒是个个可爱,红润红润的,和另枝上的那些果儿差不多少去,树显得歪斜了。风儿拂得滞重,苹果树像壮汉挑担一样地摇摆,扎实而带着点韵律。看样子,树算是好了。

从城里来的学生们已在村中数载了,日复一日随日头作息,都开始不耐烦。等后来,听说邻村有人病退回城去了,各人的心思就挂上了脸,零散地回城去憩着,一住就是三月半年。回村的几个,大多胡乱地度日,他们不让五婶担水劈柴。五婶就此极少走动。大概干习惯的缘故,她只把院里的乱柴尽数翻出来劈——这大都是当年男人存下的,粘在泥地上一动就黄烟四起,已经不堪斧斤,朽若粪土。

一连数日,黄昏都有劈柴声响,劈下的柴齐齐码在墙边。五婶肩膀宽阔,柴斧划出道道的光,不费吹灰之力。老人们纳闷了,难道这娘儿们才想起过日子么?自她丢了男人之后,可没有见她这样有条理。

只是,五婶的房不行了。南房顶生了硬秆草,北边坑坑洼洼长满苔藓,比鞋底还厚。

那些学生,倒有五分钟火候,某天便打算给五婶去修了,得知修房缺草立刻涌到野地里去割,然后一窝蜂地背回来。

盖房顶首推苫草,麦草次之,为的是草秆硬滑顺水。抹了泥,草茬朝外层层铺开压实了,用大钉板拍三遍梳四遍,去尽草毛,脊头用草辫编紧,横平竖直才像个房。而这帮孩子是直着腰用钐刀割下的乱草,只能铡了喂牛。

学生的火候褪下去,谁会用这大钉板?

九月,正逢队上修土豆窑,有个学生灰着脸从城里回来了,木匠就领他去帮忙。这孩子像有什么心事,无精打采,结果被一根大柞木料砸断了腿。木匠觉得这小子挺怪,像是在等那根木头慢慢往脚上砸,八成是在城里吃白面吃傻了。木匠把他放在大土筐里,肩上套了筐绳死命往五婶家奔。学生流着黄汗,见了这个去路,就喊爹叫妈不肯见五婶。木匠哪里肯依,气喘如牛地拉套,脚下生风。

那时,五婶正在苹果树下立着。树叶已经稀疏萧杀,梢上剩的两个老瘪果子乱晃着,很不安分。五婶听见喊声,脸就像那瘪果一样皱得深了。她的眼迎风便掉下泪珠,一颗一颗昏沉乌黑。等大伙闻声进院,树下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大伙久盯着门洞,久不见帘子动弹,几个性急的就领头进去……

大伙看见五婶坐在炕角里。屋子很暗,大伙开初都把她的肩膀看作了她的头脸。身子不高,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众人的脚下。多少年大伙都没进这屋了,见这景象,确实惊异得很。

不会。五婶说。我上回是瞎蒙的。

三儿娘回口唾沫,小心地去扯。

进来的学生也说了段文明话儿。

五婶动动身子,没吭声。

木匠从人缝里挤过来,嗓门带着哭音。他疼坏了,时辰要紧。

快请快请。栓柱爸弯着腰说。这个腰牵扯了大伙,于是又弯下了几位。

——当年遇上兵爷,村里人也没这么干过。

渐渐,大伙听见一个细小声音沙啦沙啦地说,好吧。黑房顶和黑房墙也都好吧好吧地应着。那黑女人欠起身子,在蒙灰的炕柜里掏出些暗布条子,以及几根木片儿。炕柜里看样装了不少这类东西,大伙知道那都是治乱兵的夹板,似乎她掏不完扯不尽那样。大伙鱼贯出来,吁着气。

目睹五婶治伤是不平常的。谁都觉得恍惚身置梦中。五婶让那学生闭眼抽口烟。木匠递火,瞧着他的亮汗珠子。五婶嘱咐那句话时,仿佛在重复当年的声调,听起来珠圆玉润。五婶俯下身子,腰肢灵活柔软,十指掐住学生的裤腿,嘶啦一声,就将裤筒一直撕到腰眼,纵里分为两半。那是条城里正时兴的黄屎色难看的结实裤子,是条挺新的好卡其布裤子。好好儿这么给毁了,谁见了也可惜心疼。五婶为什么不试试脱下,这是条好裤子。大伙看见红亮亮的大腿上面,五婶黑油油的手柔滑无比。五婶的手背消失了皱纹,很结实饱满地在红亮亮的大腿上滑动,没有一丁点声息。五婶后来拿起那副夹板时,栓柱爸就上去帮忙。大伙儿呆着,脸上像长着死肉,十几双眼只顺着一匝一匝缠动的纱布条看个不够。五婶的手指玲珑轻巧,系上的结子也像是喜盒上用的联心结,好端端地不松也不紧,看上去顺心妥帖。

送大队去吧。五婶说。

周围都睡醒一般咂嘴,唧唧哝哝的,梦还套着梦似的,觉得身条子软怠。学生们好一些,帮忙抬人抹汗。三儿娘小步儿跟着,说等会送个棉花套来裹着。树需保着,人当然更得仔细了。

结果没有抬到大队去。

这也对,据说那边的大夫只碰过熟猪腿和老婆的腿,去了还不是误学生。

大伙想起五婶时,她已经回屋去了。那门帘纹丝不动,像是百年都没掀过的模样。

支书说,救人是积份高德,回头给她算些工分吧。

当天晚上,学生的腿就如木头一般又圆又硬了。脚趾都四分着火烧火燎。三儿娘用五婶给的大烟果煮水灌了他几口才像是安定了些。窗外黑若锅底,有老妇呜呜的哭声传来,但步出门外细听却是万籁俱寂。五婶的苹果树在风里摇晃,两个老瘪果子在梢上不定地动,钟摆似的,瞧得人心里涌来无名的烦恼。

不久,学生的腿慢慢消肿了,脚趾可以并在一处,也能上下活动,但他的面孔却始终沉着。自从回村到现在,他那面孔一直如此,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村里都说五婶是个好女人。支书因为事多,忘了记工分的事情。

下了初雪,学生都回城去过年,伤脚的那位也被架上马车一块走。木匠送他一副白木拐子。三儿娘说,好生在家待着,路上小心那棉花套子呵。学生们都像家鹅一样地点头。

车轮压紧嘎嘣脆的雪,远去了。五婶没有出来送别。五婶的黑房顶在雪中仍不平整,冒出的烟,高的像她的影子,矮的很像她自己。

这房怕经不住了。支书说。二十多年没有男人拾掇,明年都去帮忙吧。大伙听罢,应着,家鹅一样点头。

大雁齐整整排阵回来,学生们也零星地返回村子。只有伤腿的那位久不见影儿。仔细打听,大伙都歪头蔫脑,像是吃了耗子药。

——学生的脚废了。学生去城里的医院瞧过。见了大夫,学生们还讲了一通五婶的能耐本事。大夫看了夹板,照下相片,就恼了。大夫说怎么回事,这是顶次的“临时救护法”。

听者都不甚明白,面面相觑。

你们村那个土郎中,准在旧军队混过,大夫又说。

——腿骨错位,并且长了增生层,必须弄断了重新再接一遍,还必须钉一些钉子。即使如此,他的腿也得瘸。

木匠很惊讶地插话说,这大夫是木匠出身吗,板凳腿才钉钉哩。

做妈的也没有号两声?三儿娘问。

——人家只叹口气。病人竖在那儿卖呆,不知在盘算啥。

这时候,村里人再回头去看五婶的院子,看苹果树。脸都绷得紧紧的。

尽管苹果树孑然一身,却无忧无虑,独自开,独自谢,孤芳自赏。花开自然亮堂了不少,但荒草蔓生,五婶没有精神动锄耙。她变得呆呆的,看上去愈发地黑了。

不久,三儿娘的鸡窝又遭了黄鼠狼。七只鸡死了两双,另外的都咬个半死。三儿娘这回没有号,也没有拍大腿,她把鸡装在篮里挎了十里地去请兽医站治。说好了两天去取,可是,叫花子没有隔夜食儿,这三块活肉,当晚就被兽医炖了花脸蘑菇了。兽医一边嚼,一边还想着三儿娘,认定了这娘儿们对他有意思。

五婶的破房受不住雨,东山墙吃饱水坍了一块,不久,五婶把锅坐在院里开饭。苹果树像把大绿伞,护着这黑女人,把她的身子和长长的黑影遮得斑斑驳驳。天气热,她一直待到三星偏西才回屋避避露水,让那棵树独自立着。

村上的人都不知道五婶房漏,不知道五婶总在外头熬夜。支书近来闹眼病,三尺开外就成了雀蒙眼子,非但看不清,还怕光。

临近秋天,学生瘸回村子了。学生的身架子全变了,迈一步,屁股就搬得很勤快,他换了一个有橡皮头的单拐,可以借螺丝升高放低,使得木匠自叹不如。拐杖划动得十分灵巧,一路上没有沾着烂泥或者马粪,这又使三儿娘感慨万端。这孩子为什么现在才灵巧呢?要是当初躲过那木头,就不会安这三条腿啦。村上的人都涌出来看他,发现这学生脸蛋白胖,现在挺高兴。

一个人生生地多了条腿儿,能走成这样,也真不易。大伙叹着,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五婶的院子。

学生摸出几张有红戳的病退信递过去,支书小心地掖好了,也顾不上得没得雀蒙眼,一溜烟去大队签字画押。

村里人都知道那学生特意去瞧过五婶。五婶那天不知怎么早就守在院里,她见到了这个三腿人,就像树木一样立着不动。学生也立在她面前,眼泪一颗颗地滚落下来,洁白透明地爬过白圆的面孔,挂在白下巴上。这时候,五婶的眼睛里也流出暗颜色的眼泪了,吧嗒吧嗒,很响地掉在院地上……

到了学生临行前的一天,学生掏钱请了些乡亲。酒过三巡,他说起想请各位替五婶修房的事儿。大伙儿停止嚼动,嗯啊地摆弄筷子,后来就挖脚丫搔肚皮儿,不吭声了。

学生千恩万谢,总算是回城了。

转眼,就到了五婶收果的季节了。苹果一个一个端正地挂着,显得很大很俊,但是五婶没有去摘。入秋院里挺凉,她已经把锅支回屋里很安静地待着,不出屋,不劈柴,也不扫院子。院中熏黑的灶炕,张着黑口看住高悬的红果,巴望它们快掉下来。

——今年大伙都疏忽了这些苹果。

有一天,苹果真的开始一个一个落下来了。苹果着地的声音非常微弱,后来却很响,叭叭的。空气是甜的了。村里的狗都停止吃屎,大声地狂吠了。公鸡母鸡也双双飞过三儿娘的头顶,红脸站在房脊上。那声音像是很奇怪,撞着心似的。大伙儿发现后,呆呆站在近处,看苹果树落下苹果的景象。院里飘来一些甜味儿和酒气,像是酒坊蒸裂了锡锅后散布的味儿。苹果浑同一个一个的蜜酒罐子,落地发出声音碎开。地面上的果子烂了,淌着粉红的汁水。苹果树下有红艳艳的苹果皮和泡沫。片片红果皮动弹,很好看的样子。五婶那对生锈的水桶,那把长锈的柴斧也落上了红果皮。地面上除了果子以外别的任何颜色都不起眼了。苹果树立在那儿抖,叶子沙沙作响,沙沙摇摆,很有点韵律……

人们望着,知道这一季果子都完了,糟蹋了,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身在梦中一样。五婶的门帘,好像被一股白色醇香撩得飘动起来。

——五婶在屋里坐着死了。盘膝闭目,黑衣裳如多皱的核桃。白色香味通过门帘,一团一团从她肩头滚过,在她周身盘旋。五婶没有表情,黑苍苍地静止着,头上插就几个黑果。但这不是一种插糖葫芦的插法儿,它们盘踞在黑发上,弄得很周正,几乎浑然一体,所以很配她的黑脸。这些头饰一眼看来,有如菩萨的螺蛳结顶,或者坐在大佛顶上的无数小佛,使得五婶黝黑的座身,像被长年香火熏成的了。

院子里,四周悄然无声,空气凝结。苹果树亭亭玉立,俨然一杆宝幡,绿森森地荫着人们。

人们突然感到,有股庄严肃穆之气从地层下升起来……

——下跪的是三儿娘。——消灾吧。她朝门帘喃喃着。房高人低,三儿娘的跪相儿显出自身的卑微,展示出一种人天感应的场景,她撅起高高的腚,洋溢心中十二分的虔诚。

——木匠悟出五婶治腿的本意了。妙手回春。木匠不禁唠叨开了。他腿弯子麻软,知道是撑不住了,于是噗通趴在苹果皮上了。

紧接着,这院子前就有了一片噗通噗通的动静了。待在后排的学生,个个像戳着地橛子,瞧这些膜拜的人,也有瞧那门帘子和苹果树的。

五婶八成是这么找她男人去了。但她终究得了个好名声,村上认准她是痘神娘娘那样的神婆,是天妃宫供的牌位。大伙修了破房,草顶儿黄亮黄亮的,衬着深不可测的蓝天。房边的苹果树也被认作不凡,树前多了块做供桌的石头礅子。

大老远的人们,都有赶来求树消灾灭难的,但若想顺便请一个圆圆的红苹果回去,村上的手续可就十分复杂了。欲望

现在我们已经站在玉米地的尽头。从住处过来,路程一天比一天远,草叶上挂着霜,阳光留在玉米梢上。是秋天了。我说。我提醒长脚现在要割玉米。我们的目光转向土地尽头这片高大杂乱的庄稼,玉米地散发忍冬或蓟草的气味,它支起这迷宫,这个夏季筑成的、复杂的结构系统,正随风发出沙沙声。这就像我们关注一种性格,谁会注意到这些变化的整个漫长过程;当我们发现变化的结果产生一丝惊异时,现实已经无法挽回。是的,玉米秆已经倒伏了不少了,田垄已经成为草莽状,寸步难行。而夏季呢,玉米地的长垄整齐幽深,我看见长腿当时蹬一双公家的夏季农田鞋,几步就跨出田垄。那两条瘦削的、弯弯的长腿,嚓嚓嚓跨过节状的玉米秆,玉米油绿的叶子遮着他的脸。棒子正等待灌浆,叶腋的缨络是白色和粉红色的。他的两条长腿嚓、嚓、嚓,跨了出来,每一步似在田垄上空久久地停留。在他身后,仍有玉米叶的声响,那是一种海潮的声音。也许有人在割青饲料,也许是风。长脚的脸遮在宽肥的玉米叶里,我听清了嚓嚓的脚步声。在炎热的夏季,听觉给人一种凉爽的印象。我睁大眼睛,感到有些疲惫了;他驱使那对鞋子跨出田垄,走得那样快,有很潇洒的味儿,像是很美。渐起的南风吹动他的衣裳,他走出了地头;有如清泉流入酷热的,耀眼的土地,发出咝咝声音,漫出氤氲蒸汽。

现在当然是秋季了,我们站在玉米地的地头,等满仓来清点田垄。这个本地孩子喜欢做计数的事情,麦季时丈量麦地,等麦子割完,他就跟着我们转到玉米地来。我们要割倒玉米,大地之上,只剩下这片玉米地了。

六百公顷的玉米在视觉里难以形容,它在以前长得那样茂密,蔓延到大地的尽头,可能在完全割倒它们之后,土地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满仓说我们只割了一小块。他的意思大概是十六分之一,或三十二分之一。他伸出小手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席地而坐,并不懂他要表达什么;满仓的话已经不再可靠,没有参考价值了。

有一天,满仓清晰地讲出,他看见一个死掉的人,他看见的那个女人死掉了。

但是对于满仓的言行作为,谁还会相信呢?

割麦的季节,满仓朝麦地深处笔直地走去,他携带那把圆规状的木尺,顺着割净的地头走入麦田,他一边走,一边转动木尺,尺子双腿叉开,不停地更换支点。有时,一些泥块被尺尖带起,洒落在麦地里,等他走远,那些泥块就看不见了。他整个身子淹在麦子地里,他的肩膀比麦穗高不了多少,脑袋浮在麦芒之上,在大地的暑热里抖动,缩小,消失掉。他成为一个黑色斑点,一个墨迹,印在成熟的地平线上。如果我们从侧面观望(他横着走也是如此),那木制量尺在阳光下镀了金,两腿又尖又细,顶端由满仓的小巴掌握紧了转动着,轮换着翘起一条木腿;每次把其中的这条腿插入厚实的麦地,另一条呈水平的时针状,划了一道弧,静静跨过了满仓的肩膀,像在空中长久停留。天气阴霾的日子,他才模糊成一团,整个儿像一个移动的计数器。

我们这时都席地而坐,期待满仓回来,我们眼巴巴地看他移动并消失掉。

他记错了才好,只是别记多了。我说。

长脚的双眼追随着那柄量尺。你看他走得多带劲。长脚咧嘴笑了笑。

长脚起来很晚了,吃饭慢条斯理的,但做事不含糊。他掰开半个馒头,交给等着上工的满仓。满仓吃过了饭,因此吃得很慢,馒头鼓在腮帮子里,很难看的样子。队长叫大家列队站好,镰刀必须握在右手。队伍动弹着,右面逐渐变得寒光闪烁,很齐。这时长脚说,一天有一天的事,有一天的活儿,他咧嘴笑着,镰刀贴近裤缝,站得笔直。我看了他的刀,那刀脊上很明显锻了五星的记号,这刀挺快,你试试。我摸摸刃口,收割时期拇指磨得嫩红,没有什么明显触觉,刃口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我说行。但说话时我的神情不太认真。长脚说,这刀已经很锋利,他让满仓做个套子免得伤了人。可一直没给我做。他说。我们同时看了一眼远处的满仓,发现满仓有乖戾之感。——我的刀是弹簧钢的料子,我就很少磨刀了,用在磨刀上的时间很少,也不带磨石。长脚说。他张开双手,表示真的没有带磨石。

大家排齐队伍开始朝地里走,我们是男连,一百多人的女连,尾随于后,走了五分钟,队伍实际是散漫了,顺着小道作蜿蜒状,像是大群的菜牛或乳牛在走。我回过头去,梅珍还是拖拖拉拉跟在这女孩的队伍里,她戴着绿底子黄花的套袖。我在心底呵了一声,梅珍就不见了。在整个收割季节,每天出工的情景就是这样大同小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很难分清的,每天太相似了,也像是促使大脑产生错觉。队伍尘土飞扬,刀光闪烁,人多,杂乱,我感到梅珍的存在时,她就跟在队伍后面,如果忘记这张面孔,她便消失殆尽。几次早晨,只要我转过头去,就能看到她那副套袖,还有脸蛋;她的身材并没有什么变化,并没有怀孕,线条正常;下地劳动,她穿着宽大旧衣裳,衣襟被风吹起,显出轻灵的样子来,很有神采,比我臆想中的状态要好多了。但是实际上,她真的是不见了,照书面语来说是失踪了。她是哪天这么走着走着,“失踪”了的?在麦子开镰的某天,她就写了这个书面语跑掉,不见了。有时候(上午或下午)她确实要到牛舍去帮着挤奶,夏天出奶多,那边也需要她,割麦更像是临时的加入者,这样,我更不能确切说清她是哪天走的,消失的,她在哪天去了什么地方。农忙时,这里常有临阵脱逃的人。

我记得有次和长脚到牛舍去看望过她。我单独去牛舍,也看到过长脚和她在喂牛,或者给乳牛挤奶。这都是一些简单劳动:梅珍把铡细的青饲料倒入牛槽(那时她的肚子必须贴近很粗糙的槽口),乳牛已挂着透明的涎水蹒跚地凑近来,喘息着,舌头舔完一个鼻孔,又去舔另外的一个。我倚在附近的谷草堆边,看看梅珍,也看站在一旁的长脚。有时从乳牛的侧面看过去,牛排得很齐,与人身材几乎是一样高,他们只是大致上看一下牛的外表,如果有什么异常,可叫兽医处理。长脚在我的关注下镇静地在乳牛的后腿前蹲着,那时我并没有真正感觉到什么。由于青饲料过于丰富,夏季剩余了许多牛奶。以后,就传说梅珍在模仿一个历史人物,每天用牛奶擦脸的事,但从没有真正见过,长脚也说没有见到。梅珍的脸和脖颈确实很白,前胸丰满,这能与牛奶联系在一起。有人肯定地说,夏天的牛奶稀薄。而实际上,牛奶仍然那么芬芳,夏天的产奶量确实大大增加了。伙房里不需要那么多,梅珍那边无法储存,只得把奶炼成奶油,存放在伙房的仓库里。但是这批货存放以后,通常被忘记了,仓库的情况很糟,有许多东西不断在捂坏变质,最后,是再把它们扔在外面的垃圾堆里(有些发绿的猪肉或者猪头,还有的,就是一摊一摊的膏状物质),这就是梅珍制作奶油的下场,谁会去想到它们曾是洁白的牛奶。

麦子被完全割倒了以后,玉米地高大萎黄,耸立在麦地的旁边。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已经站在玉米地的地头。我对长脚说,要干活啦。他擦了刀,手在裤子上拍了两下。我们看到留着麦茬的土地平展展铺开,伸向远方,它在我们的邻近留下大块的黄褐色阴影:温暖的,带着蓟草气的玉米立在眼前,几乎一伸手就可触摸它们。玉米的根部还泛青,霜花挂在垄趟的杂草之中。满仓坐在地头听别人在分配一天的垄数。满仓做了一个手势,说我们只割了一小块。他的意思是三十六分之一,或四十八分之一,但没人听信他的话,谁也不再听信他的主张,满仓坐了下来。也许他认为这个数字不会错,他喜欢记这些东西,但是,已经没有参考价值了。

实际上,满仓只属于疑犯之列,只是在那一夜像被盘问过久了,他显然有些站立不住。他再三说没有偷青年宿舍那架小收音机,真没看见过这东西。他说。那时天色已晚,我们明显感到困倦,满仓讲不清丢失收音机的那夜,他去了哪儿,没有证人。他站在房屋正中的红砖地上,听别人一个个讲每人当时的事:去了什么地方、谁可以证明去了什么地方,没有走进这所房子。但轮到满仓,就谈不清楚,却努力要谈清这件事,伸出小手做一个个手势,总也不清楚这表示什么。从这一晚开始,我们开始不信任这些手势。也许这反复的询问,耽搁太久了,我们都已经累了,满仓还站在红砖地上,蜡烛即将熄灭了。长脚说算了吧,这大概是个无头案子,收音机肯定找不回来了,都困了,大家明天还要割麦,算了。没有人回答什么。收音机摆在空屋子内不见了,应该是奇怪的,也许查不出来,但查一下总比糊弄过去好些。大家就这样让满仓一直站到深夜,后来他终于承认,是自己拿的了,说这句话时显然他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承认了这件事。蜡烛即将熄灭时,他突然承认了。是我拿了。他说。那声音在静夜里细若琴弦,让人奇怪。他卸了重负,深深叹一口气,说脚脖子作疼,明天还要割麦呢。他蹲下身子来,这时蜡烛完全灭了,屋子里面漆黑一片,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他蹲在什么地方,或是蹲在一个很深的地狱里面。他说,收音机藏在一个草垛底下,是类似他的声音,一种肯定语。但音质飘飘忽忽,像由矿井里传过来,谁也看不到他的脸、他的小手在做什么手势。他已融化掉了似的。当时我们过多地注意到这肯定语的实质,有些意外地直坐在床上,收音机总算有了着落。许多的脚丫已经窸窸窣窣触碰鞋子,我们都有了活力去找那个草垛。……可是这个夜晚,满仓一共肯定了三个地点,第一个地点没有找到,他讲了第二个,以及第三个地点,但终而一无所获;我们在一个草垛里扒了好长时间,当三星微明时分,巨大的草垛经不住掏掘,整个倒坍下来,我们白白地掏掘了一番,弄得十分疲劳,直到了天明时分,大家才明白满仓的话不能相信,觉得气愤。但是他还小,俗话说大不打小。我们不可以打他,只得作罢。翌日清晨,满仓开始有点发热,我们让卫生员给他打一支吊针,让他休息一天。满仓平展四肢躺着,很放松,手腕也可活动,但是当卫生员把针尖逼近他的胳膊时,他的肉就作硬,他对卫生员说放松了,没有紧张。但胳膊分明是铁硬的一块东西。卫生员说,这人怎么了。

满仓躺在那儿说胡话,说麦子就要割完了,老说麦子和麦地。后来,他拉住卫生员固执地说看见一个死掉的人。他看得很清楚,那个女人死掉了。

满仓的举动,搞得卫生员很不愉快。

夏秋之季的白天还显得漫长,只有当晚风飘来远处的牛哞,长脚的眼睛才会暗淡下来,他在闲谈之中提到城里一个朋友的处境,说城里并不是事事如意,与农场基本相同。但他没有把来信读给我听,也无耐心容我提问。这也许是个需要谨慎的话题,我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仰望夜空,看到星星在眨眼,我们听到夜里牛在哞叫,分不出这来自于母牛还是别的什么牛,无论在任何紧迫或尴尬的情形之下,牛的声带固定在某个频幅上表达那意思,不知想引发什么。但这力量促使旁人去追溯,感到一点悲戚或伤感的紧压。大块大块的庄稼密不透风,等待人手去收获,也许仅是一种理由。这些杂念虽出于自身,实际上,仅是区区几声牛哞所致。

麦子在依次被割倒,玉米地逐渐显露出来,给人突兀的感觉。站在地头上,庄稼几乎让人相信,它是一棵一棵被插入田垄,它的种子通过机器那规则的圆孔滑入下来,一颗颗裹着颗粒肥料,被埋入土地压实,这在设计时已预先想好并加以实行,不可能引出预料之外的麻烦。长脚对我说,他不愿再去牛舍了,他说这工作没法去做,他讨厌这么做。他在牛舍的一隅伸出双手,让我看到上面沾着的乳汁,他的手指粗大红润,虎口鼓起一块肌肉,可以说这是他长期挤奶才形成的。他甩动手,说讨厌那奶味。长脚伸了个懒腰,倚在谷草堆上,那两条腿伸得极长,样子很难看。我感到我们离牛舍很远。他说。我们靠在那草堆上,草枝作响,屋顶上方横着灰色椽子,奶牛都站在不远。斜在草堆上可看见梅珍的背影,以及乳牛后腿上的火烙印,梅珍转过身来,将极白的面孔朝着我们。我说乳牛实际非常温和,并不使人感到有所伤害。长脚咧嘴笑笑。“我知道。”他说。他看梅珍低下腰,将纱布蒙在一个个奶桶上,他身下的草枝在响动,眼睛直盯着弯腰的梅珍。“我不想再干了。”他轻声说。“你大概喜欢这工作?”“不知道,我想这挺干净。”我说。脑际展现出梅珍用牛奶擦脸的情景,但是总不清晰。我往壁上搜索,发现这个图像正逐渐消失掉。梅珍在乳牛身边蹲下身,背对着我们轻轻摇晃。我就不说什么了。长脚静静地靠着,一言不发,我仰起头,知道那些牛奶是透过这层屋顶蒸发到田野里去的……奶油成了垃圾上的狗屎,余下的只是奶牛还在,躺在这儿与长脚肩并着肩,心里难免牵挂地里的青饲料。看起来胀鼓鼓的叶苞正在灌浆,实际并不会成熟,这些叶苞被用作了青饲料,叶苞实际已是一堆狗屎。

我们就这样每日朝地里开拔,一直走到土地的尽头。不管去割小麦还是到大田种庄稼,我们的路程一天比一天远。偶尔,我仍然可见女连里有绿底黄花的套袖闪动,有梅珍的白脸。女人们总是絮絮叨叨,不知所云,但声音由风飘来,显得顺耳。长脚也许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的两条长腿走得嚓嚓作响,他的镰刀贴紧裤缝,脚上套着公家的农田鞋,显得干练而精明。大家都似乎陷入嗡嗡的嘈杂之中,只有他是清醒的,从未失去判断。他看见人们摆弄着镰刀,看到走在前头满仓的脑袋便咧开嘴笑了笑。他看见有人挥动镰刀,就势在路边的草莽间大肆杀伐,也咧一下嘴唇。一路上这种嘈嘈杂杂的声音不绝于耳。长脚将镰刀贴住裤缝,几乎是沉默地走向地头,他只是偶尔在一个突然的欲念驱使下,举起镰刀朝杂草转了一下腕子——他走得好好的,突然这么一扬,给人以怪异之感,似突然接住远远射来的乒乓球或别的飞行物。他微侧过身子,长腿仍在步行,但只一招手,那草芥已断作两截。动作在很短时间内完成后,立刻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朝前疾行。这印象长久留在我的脑海里——我还记得夏季他跨出玉米地的样子,我感到这些姿势刹那间都很美,带着几分坚毅、潇洒的意味,难以忘怀。他也许本就是个坚毅的人,目光明亮,走路极为轻快,他一直是以这种状态下地割麦的,只是有次他说,他的手指割破了——这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早晨发生的事——他的手好好的,看不出有何异常,他一边走却一边这么说,他的手指割坏了。他没有给我看一下伤口。这时天气阴霾,像是要下雹子,有凉气正从我脚心逐渐沁来,小腿冷飕飕的。我们加快步子朝地里走去。他小心地拿着自己的镰刀,紧挨在路边走。我偶然注意到满仓正走在前面。他的鞋不合脚,他用绳在左脚背上绑了一道。鞋子很大,发出了拖沓的声响。也许,他丢失了一只鞋才这样的。玉米地遥遥在望,我们能够感到玉米地温暖的气息,但要走近它还需要很多时间,我们加快了脚步,不久满仓落到我们后面了。路边的野草还未枯黄,整齐地分在两边,一直朝前延伸。但这个时候我们突然看到草丛之间站着一只极大的白鹅——从没见过比它更大的鹅,它直起项怔怔地看着长脚,或是看着我;它的冠子鲜红欲滴,在草丛上舒展着,像是硕大的单瓣的花朵,开在那儿纹丝不动。它的位置离小路有一段距离,当我们走近时,长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抬胳膊,手起刀落,那朵红花就飞落在不远的树丛里;鹅离着路边有一段距离,镰刀几乎是难以够着的,但却做成了这件事。直立的鹅颈被砍去了脑袋,像鸡脖子一样张开白毛,几乎粗了一倍,带动庞大的身躯走动起来,摇摇晃晃朝我们走来,朝路边走来,没几步,便哗啦倒在草莽之间了。在那一刻鹅的血脉几乎凝固了一样,像是被一个阀门关闭住,迟疑了许久,双足开始走动,时间几乎被拉得很长。而实际上,大概仅四分之一拍,血涌了出来,喷洒在亮绿的草叶上,以及它洁白的脊背。它倒地以后,我听到血流冲击植物根茎欢快的声音。他的两条长腿走得嚓嚓作响,他的镰刀贴紧裤缝,脚上套着公家的农田鞋,显得干练而精明。

我们离开它一两步的距离,它绊倒在草丛里,这是几秒钟内生出的事。

拐过路口,发现满仓重新赶到前边,神情惶恐地朝玉米地走去。

——那只鹅是打算朝路边过来,因为看不见路,才绊倒在草棵之中的。

我们坐在地头上憩息,长脚的两眼没有倦容,也不觉得累。那把染了鹅血的镰刀平展展躺在他身旁,血凝在一处,染在刀脊的五星印记上。也许,刀口崩了,这是一个巧合——刀口是从鹅的颈椎间砍入的,这可称极快速的一击。

他对我说,他被镰刀割破了手指。他举起手指给我看。伤口不小,我叫卫生员给他扎止血带,带子上渗出血来,凝成鹅血的样子。这刀子太快了。他说。怎么就割破了?

他没有再提到是怎样才割破了手指。伤口好得挺快。没事的时候,他看看手指头,仔细看手指上月牙状的那痕淡红。肉长得极嫩,有光泽。上床以后他躺着转动那手指,看能不能活动。他淡淡地告诉我说,他的朋友是医院的男护士,力气很大,每天仅是用推车,把临产的女人抱到产床上,或抱下产床。以后,在一封信里他的朋友说工作有些使他受不了,每天看那些赤裸的场面确是一种折磨。长脚艰难地说着,又不再说了。他在受伤的手指上吮了一口,那手指发白,孤单地竖在烛光之中,渐渐地,泛出那月牙状的一痕桃红来。他咧着嘴,像是因为疼而笑了笑。我说:“麦子快割完啦,我们可以休息几天。”还有玉米地没有割,有多少呢?四百公顷?他问。还有这么多的地没有割。他的眼睛转向墙上的镰刀。我愿意割玉米,那活儿不累腰。他说。他下地唯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麦子太矮。高个子弯下腰,割矮矮的麦子实在是累人,等割上玉米,他的进度会快一些的。他这么解释也许很对,能看出他喜欢割玉米。收获的日子即将来临,却显得缓慢起来。“不知哪天我才能去割玉米。”他说。“割麦子太累了。”他望望墙上的镰刀这么说。

现在我们到了土地的尽头。我们被这片高大的庄稼所阻挡,阳光留在干枯的玉米雄穗上,返照出夏季失去的那层金色粉末。玉米地带着本有的荒芜展现在每个人面前,支着即将倒坍的、巨大的结构系统,已由仲夏一直延伸到深秋季节。田垄中现出草莽的衰败征兆。在夏季长脚套着公家的农田鞋,几步就跨出这庄稼的绿色重围,他每一步都在绿亮的背景里久久停留着。可现在玉米终于侧过修长的身影一棵一棵倒在田垄上。浑身哆嗦着,挟带着懒散的气势躺下来,趴倒在地上,发出野刺梨树哗啦啦的声响占据了一块地方,真不信这仅仅是一棵玉米。

从收割玉米的第一天起,我总相信会出什么事,但这只是一种错觉。我在收割的间隙张望天色,寒风阵阵吹来,我独自面对眼前的这片庄稼,相信不仅仅是错觉。小个子的满仓从第一天割玉米到现在,一直无法完成自己的五条垄。他无法看清方向,玉米高出他的头顶,遮住了他的视野,使他割的路线弯弯曲曲斜插到别人的田垄里,也许不久又斜着割回来。他割得挺慢,他的个子只到玉米的叶腋处,根本看不到前边的景物。他那五垄割倒的玉米忽左忽右朝前延伸,有一种怪异的样子。连队长说满仓你太小了,你等等吧。连队长让两名快手夹在满仓左右——这个办法在开场的几分钟里,就可以给满仓留下齐整的五垄玉米,瞎子也可以摸索着割倒它们。那两把快刀以非常的神速割进玉米地,开出深深的巷子,中间就是孤单单的五垄玉米,直直地立在那儿。温暖的,带着蓟草气的玉米立在眼前,几乎一伸手就可触摸它们。

我不断张望天色,独自立在地头,能感到寒风阵阵吹来,像是天气要发生什么变化,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长脚若无其事地注视眼前的田垄,他摸摸镰刀,手掌在裤子上拍打了两下,显得干练精明。他的双眼可以越过高高的玉米梢,望到天边的景色。满仓从地头走过来,又很快被两名高大的快刀手裹胁而去。满仓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个子显得越发矮小,玉米高过他的头顶,他即将被它们所淹没。他们三人哗啦啦走过荒芜的地边,犹如去奔赴一个法场。长脚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他看到连队长在地头的一翼象征性地砍动庄稼,立刻就步入玉米地,像是带着一种饥渴扎入这片庄稼,双脚沉重踏过土地,将玉米一棵一棵割倒。他跨出玉米地时,叶子苍翠还带着一层油光,而现在已经消失殆尽了。玉米在盛夏季节直直矗立在他身后,张开金黄的雄蕊,在它下方,叶苞上的穗子似白色或粉色的长发,柔弱地垂挂着,细密、温柔,倚靠住强壮的枝干。收获玉米总带着恼人的响声,玉米秸干枯皴裂,果实有时掉落在地上,露出一颗一颗石子样的玉米粒。两名快手此刻确实不凡,弯下腰左奔右突了一阵,玉米地带着刺耳的嘈杂,露出两条长巷。两把快刀带着欲望逐渐进入这愈发见长的巷子,侧面效果,只是见他们双足着地,骑马弯弓地跳来跳去,这是一片乱糟糟但有韵律的响声。满仓被甩在后边,用他的小手一棵一棵割倒玉米。他惶恐、可怜,身单力薄,并不只是踟蹰。当我埋下身来抓住粗糙的玉米秆时,长脚的镰刀几乎就在附近闪烁着,长脚摧枯拉朽,挟带着深秋的寒气从我身边过去,他的刀带着刀刃上铮铮的声音,从杂乱倒伏的庄稼底部传来。玉米海潮似的涌动,玉米地上留存着锋利的茬口,刺穿那些紧压着的庄稼,难以数清它们究竟有多少。

玉米地在寒风里飒飒响作一片,它的独特气味逐渐散发。经历多场秋雨,玉米地的凉爽清新已成过去。它有另外的一种气息了,这是人们所陌生的。

在这天,我们发现一只猪的残骸躺在玉米地深处。此时,送饭马车的鞭鞘飘扬在玉米地的上方。有人说发现了这件事。我们知道要吃饭了,浑身松散。死猪身下的玉米还刚刚秀穗,很矮小。不远处,马车鞍辕上的金属环铿锵作响,马在喘息。在远隔这一大片玉米地的空间,声音似被一只巨手所掩,显得轻微而不真实。我们将玉米的细秆削平,做自己的筷子。不死鸟传说

接近初冬时,洋葱田已消失夏季葱绿的颜色。我们感到天气多么阴冷,当我们带着大堆的麻袋和柳条篮子,顶着寒风,在清晨走近这块广大的田地时,我们知道一切都变了,那里的颜色、气味和温湿度都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田地里大片大片洋葱的茎叶都已倒伏,它们相互压在一起,挂满晶莹的寒霜,像是个广阔的垃圾场。我们迈过田埂走进地里,听到洋葱的茎秆在脚下沙沙碎裂,那种声响和其他枯萎植物的声音是相同的。

王宝的脸肿了好久,最近才恢复正常,显然他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此刻他的心态已经平静,他私下对我们说,领导和被领导吵架,倒霉的不会是领导,他只能接受了教训,以后不会再跟大春作对,不会再挨大春的耳光了。即使如此,他仍然相信,有一天大春会身败名裂。王宝家住上海横浜桥,他说当地一个开“老虎灶”的小业主邻居,已经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此人是“阿飞”“白相人”出身,对上海一直心怀不满,不止一次告诉少年王宝,上海的女人如何难看,她们的身材、穿着,根本就不能和过去比,结果就这句话,此人就成了反革命分子。王宝觉得,这种“今不如昔”的反动言论和大春的行为是差不多的。难道我们会有两种政策吗?王宝说,会有好戏看的,等着吧。他说。这番话,王宝已经讲了很多遍,我们差不多记住了横浜桥旁边的那个小业主了,王宝还是愿意提这个人。小业主确实是阿飞的本性,经常盯着打开水的少妇说下流话,经常对少年王宝灌输下流思想。他告诉王宝,目前根本看不出上海女人有什么身段,衣裳和大麻袋差不多,“灯笼壳子”一样,看不到乳房和大腿,女人天生有两件东西宝贵,现如今的打扮,跟没这两件东西一样,为此他极其讨厌上海,胃口完全倒了。当时正是王宝的发育阶段,听了老流氓的话,王宝的幼小心灵完全被“目前女人”的问题侵扰,十分不安。老流氓沉浸在旧上海的回忆中,对准王宝的耳朵说:——喏,老早的女人,霞气标致好看,玻璃丝袜,“蜜斯法特”牌嘴唇膏,旗袍衩开到此地——他指胯骨的部位给王宝看。赤佬,侬现在要是看到,弹眼落睛,骨头酥脱……此人端着茶壶,在店堂里走给王宝看,真是丑态百出,当时王宝就觉得,上海这地方太复杂,想揭发这事。以后,这小业主自取灭亡了,弄堂里人人都知道小业主的问题,包括她老婆曾在“大世界”做过“玻璃杯”,那是一种“一塌糊涂”的工作,她胸脯高挺,即使运动来了也依然如此,邻居都清楚,肯定是假造的,都清楚她是做了几次隆胸手术,打入了空气。她家孩子一同别人吵架,对方就骂:“你妈打空气针!不要面孔!不要面孔!”

我们一直在播种和收获,大春的状态也如此,他担负了对我们的教育和监督任务,并且阻止我们同女孩子们一起劳动,一般到了收菜季节,男劳力就都被大春委派去抢收圆白菜、大白菜、土豆和洋葱的任务,收获这些农作物,人为损耗不大,他知道没人会去啃圆白菜、大白菜;土豆是每天主菜,生土豆不如食堂的煮土豆好吃,包括大部分南方青年根本就不习惯生洋葱的辛辣味,集体的损失相应会减少很多。大春走到白菜地前,做了收菜动员报告,看了看大家说:现在就下地吧,谁要是有牛下水、羊下水,可劲儿去啃好了,我不会管的。

我们按照大春的吩咐,三三两两在地里收白菜,大春已经走开了,他带着一群女生们走进不远的沙果园子和水萝卜地,天气晴好,他的身影同那些顺从的、列队前行的女生们在阳光里融合起来,让我们感觉大春跨进了一幅图画,只要切入这个场景,他的头顶就冒出红鸡冠的亮光,非常诱人,然后,逐渐被那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所淹没,他和她们一起步入了果树丛和美丽的水萝卜地,像完成了男人的某种梦想。王宝说,看看,大春就是累极了,也是高兴的累,累死了也不后悔的。王宝说完呆呆朝那个方向痴望,几乎忘记了手头的工作。我们也放下了手里的大白菜,像观赏一部纪录电影,紧盯着远方闪烁不定的美景。田地里阳光耀眼,空气中混合着新鲜蔬菜和水果的芬芳,混合着女人们一丝一缕的笑声,我们感觉大春是一头牡兽,他常把这批弱质、无抗衡能力的雄性驱赶到白菜田来,如果他是一匹大角鹿或非洲鬣狗,可能会把后腿抬起来,滴一点儿尿液在草丛里,释放强悍的讯息,划分出一种地盘,让对手们敬而远之,我们联想王宝话中的意思,知道人不可能把自己和动物分成两个群落,在生产劳动中,貌似平静求偶,外表遮挡了内心的凶猛、急迫和自然赋予的排他性,造出比如“心情”这类词用以平衡,在特定时刻,物种之间并没割断内在的纽带,虽然大春是领导,仍然披有远古的鬃毛,是无法改良和进化的,他被委派来到此地充当首领,早也经历了异常激烈的搏斗,如今他可以自由使用权力,划分疆域领地范围,不必再肉搏和苦干,只用特殊气味和指令就可以成事。一段时期,我们的王宝极崇拜大春的职位,甚至表示不久以后,他就会进入大春领导层,当一个干部,对王宝当领导的理想,我们都表示理解,但想一想他极差的工作表现,也明白这是做梦,他再想也无法进入这个层面,当不成什么干部。有人劝他想开一点。表面上他爽直地收回了这个狂想,但直到如今他仍然耿耿于怀,经常质问我们说:啊?对大春这样的反革命分子,你们就这么无动于衷?就这样一直看他胡作非为?!王宝双脚踩在一棵大白菜上,高声说:有谁代替他当领导吗?我可以让,当还是不当呀?世上有两种人,一是领导,二是被领导,谁来?看他神态,像是一个直属大农场的场长,或副书记。每当王宝胡搅蛮缠的时刻,远方大春的背影,也就更立体了——我们都明白,果园的女孩子们已经星星点点分散开了,我们看不清大春是在干活,还是在聊天,究竟同美芳和根娣这两个女孩在一起,还是独自站着,一切也更模糊起来。所以王宝来回重复这番话,即使大喊大叫,也更幼稚可笑,果园那边无法听见他的内容。也许美芳和根娣她们,本就没在大春身边劳动,她们既不是班长、排长,也不是大春的老婆,她们跟王宝没关系。王宝他这样多虑,毫无必要。

现在已到了收获洋葱的季节,我们一共种了两公顷多的洋葱,需要很多人手来仔细收获,我们没有专收洋葱的机械设备,只能依靠人的力量。收洋葱和收土豆的程序差不多,如果我们是在青椒田或在洋柿子(西红柿)田里劳动的话,情况就糟糕了,等大春走开,很多人就挑选大个的青椒和洋柿子来吃,要是天气炎热,或没有人往地里送水解渴,这种损耗将更是可观。虽然大春是复员干部,常常也带不好队伍,他跑到田地的东头位置,立刻又觉得拉开了与西边的空间,知道我们在大量破坏秋收成果,他很清楚哪些人是害群之马(比如王宝),警告我们一定要好好劳动,要爱护集体财产,干部讲话也就是“我们要”怎样“要”。可我们知道他不喜欢下乡的青年,他曾到上海跑过一次“外调”,就是查某人档案材料,住了两天就回来了,他是真心不喜欢城里,不喜欢上海。他说:“上海呀上海,上海的毛病可不少,马路上跑小火车(有轨电车),家家有马桶,上海人一分钱买三根小葱。”以后知道,当时他在福州路某小旅社只住了一天就走了,也许看到这几样特别东西,不习惯才走掉的,他认为上海就这些印象。有人解释,上海人不吃葱,大捆大捆买回去没用,葱是去鱼腥的,上海的葱没有别的用场。他说:人不吃葱,还算人吗?上海的毛病可不少呀。他这么说着,掏出一些虱子扔到解释者(王宝或谁)的被子里。我们如果请他抽烟吃糖,告诉他说,是从上海带来的。他就会问:“是上海吗?‘大前门’不是建在北京吗?一定是北京货吧。”他这么回答,我们也就不想多说什么。大春就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我们毫无办法。如果我们问他,连队总共有多少上海来的上海青年,他不会说我们来自别处(如来自北京或者齐齐哈尔市),引起大家不必要的骚乱。无奈之时,他也就没来由地说:“看你们,站起来五尺多高,坐下来一大堆,真是‘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下人(吓人)’哪。”说了这个意见,他就离开了。我们已经了解他的脾气,感到无所谓,我们两眼望天,让他这么离开。等他走后,王宝就说:放的屁真臭,挨操打呼噜,这是装死,我告诉你们,他肯定是个反对上海无产阶级的坏分子,他会倒霉的,马上就会暴露反革命本性了。王宝这样一直仇恨大春。我们叹了一口气,不想随着他再多说什么。我们不愿意掺和他们之间的事。王宝说,以为他是跳芭蕾的男一号“大春”?休想,他不是,他会倒霉的,会成为反革命的坏分子的。我们根本不信王宝这个结论。大春能出什么事呢,就凭王宝几句话,就能轻易打倒一个干部?神经病吧。我们都不说话。王宝很注意我们的反应,如果我们没反应,他站到一旁也不说话,然后就直接去睡觉。他是个特别的家伙,大部分的吵嘴过程就这样平静收场。如果王宝突然不高兴,他就跳出队伍,或者跳出被窝,立刻跟大春吵,根本不给当领导的一点面子。他们两人有意思,一开吵双方就各骂各的,王宝骂一串上海话,骂一通然后高呼口号——“破四旧立四新!”“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闹了一阵之后,呼天抢地哭了起来,他这样投入真不太合适,也比较滑稽、娘娘腔,也可怜。他额头上滚落很大的汗珠,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四肢抽风。站在一旁的大春已气得浑身哆嗦,大骂他疯狗。但没有办法,大家已经乱了,有人往王宝口里塞白菜叶子,掐人中穴位,抬着王宝找卫生员看病。这争吵的起始,大家极难预料,都有点兴奋,有些喜欢出这种事,如果正是在地里收菜,这样的混乱起码也可以少干点活儿。

到了以后的一天,正当王宝要发作的时候,大春和另一个干部拿出绑猪的绳索,将王宝捆了个苏秦背剑,扔在田地旁边的草丛里。他们动作熟练,像蜘蛛抓苍蝇一样飞快,让我们眼花缭乱不知所措。我们感觉,大春经过了长时间考虑才决定这么做的,他把王宝轰的一声扔进草丛里,拍了拍巴掌,像做完了一件大事。我们乱了一阵,无法救助王宝。在吵闹中,我们只听见王宝强作镇静在草丛里说,这有什么?不要紧,我没关系的,没什么,我想睡觉了。他真的就这样不再动弹,像是已经睡了。我们只能向他告别,跟随大春一起回去吃饭。等下午我们悄悄赶到了地里,才把王宝解开。当时已经不认识草丛里的王宝了,他的脸在三个小时里被蚊子和牛虻叮得像个猪头,眼睛肿成了两道细缝,仿佛是个面目丑陋的陌生人。这个场面,等于说他虽然一直喊着打倒大春,但他自己已经先于大春,成了个坏分子,像一个被批斗的反革命分子。

人们顺着翻松的垄趟排成一行,把泥里的洋葱归成小堆。洋葱都长得圆滚可爱,除有大量酒红色外皮的,还夹杂着白中带青色的品种,看起来都很新鲜。马车送午饭来的时候,有些人把洋葱剥开当饭前点心吃。大春在地里走来走去地看着,每发现一个,他就教育一个,让对方把手里的洋葱扔掉,吃了一半的也要扔掉。我们纷纷在开阔的田野里散开,躲避他和他的声音。他跑到地块的东边,很多人就移到西边去工作。在收割早玉米的季节里,他每天在田地前提醒大家爱工作,爱劳动,等人们一散开,他的讲话也像是蒸发了一样,大家三三两两躲在早玉米地里,视野变得窄小,周围被庄稼遮挡,看不到什么人,人人可以单独地活动,谁也管不了谁。大春在庄稼的海洋里穿来穿去,在沙沙的风声之中,有时能听到他在附近高喊,却看不到,像是隔了一个草垛或是一堵山墙,他就在附近,要找到并不容易,好像是躲猫猫,真让人感到高兴。在这个阶段,在浓密的庄稼之中,有些人一边收割,一边啃嚼甜玉米秆(也有男女打情骂俏,啃作了一处),大春是明白的,却难以发现。庄稼长得过于繁密了,谁也不清楚在青纱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我们收了几公顷早玉米的同时,是否也播下各人隐秘的种子。大春的帆布绑腿早就被露水浸湿了,他的镰刀牢牢插在腰后的军用皮带上,挺直的腰板透出一股英气。他从飒飒作响的玉米棵子里蹦出来,给人一种过电影的感觉,仿佛他是三五九旅的南泥湾战士,或者是一位老练的平原游击队员,在一刹那你会有所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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