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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9 16: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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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宸宸

出版社:中国铁道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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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朝皇后:羊献容传

两朝皇后:羊献容传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两朝皇后:羊献容传作者:冯宸宸排版:中国铁道出版社出版社:中国铁道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ISBN:978-7-113-24245-9本书由中国铁道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作者简介

冯宸宸

90后作家。

文风甜美,戏谑不为虐。

已出版作品《喜欢你》等。一立后

立冬,大晋国都洛阳城。

各大家族车骑雍容,衣履风流。往来无白丁、出入尽鸿儒的门户,骨子里却是斗富成狂。一族之人在朝廷为官者就有十余人,皇家、世家门户都在云端之上,让世人仰望。

中书令孙秀叫上自己的儿子孙会,一同披上白狐裘斗篷出了房门,外头在降细密的雪珠,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他们从城墙上往下看,家家店铺门窗紧闭,老人、孩子和抱着婴孩的妇女,都穿着单薄的布衫,缩在墙外路边门檐下瑟瑟发抖。一眼望去,竟看不见一个正值青壮的男丁。

咸宁二年,出身于汉魏名门士族之家的征南大将军羊祜力劝司马炎乘机伐吴,顺应天意人心,完成统一大业。吴主孙皓肆意妄为,与下属互相猜忌,令名臣重将失去信心,骠骑将军孙秀投降于晋。咸宁六年,晋灭吴,孙吴末帝孙皓投降,三国时代结束,大晋正式一统天下。

举国沉浸在奢侈腐败的气象之中,政风黑暗,贿赂风行。

永熙元年,晋武帝去世,太子司马衷继位,智力低下,形同痴儿。再加外戚杨骏辅政,各王爷的野心蠢蠢欲动,大肆征兵,甚至把洛阳城的普通百姓征去了自己的属地。

许多人去了,就再也没能够回来。

也许那些老人和妇女,心里也都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儿子和丈夫,是走上一条不归路,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了。因此每双眼睛,都空洞麻木,竟没有半点神采。

只有幼小的孩童躲在母亲怀中,还奶声奶气地追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大一点的孩子便懂事地一言不发,依偎着母亲,在这五十年不遇的冰寒天气里彼此取暖。

司马衷不管事,手握强权的赵王司马伦宠信父亲,所以孙会每天都可以在这王宫城墙上向下看这世间炎凉百态;每天都穿着父亲在他十八岁生日上送给他的那件厚重软和的狐裘斗篷;可每天……却像有千万根冰锥刺在他的心头。

冰冷彻骨。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有战争?

又为什么,一定要牺牲一个女人?“父亲,你告诉我。”少年拥有着极清秀的脸,周身散发着大不忍的气息。

孙秀闻言一愣,继而笑了起来:“既是臣下,就注定只能听从主上之意。”“每一次上城墙,”孙会忽然心口涌起难言的情绪,侧过身,闭上眼,“向下看,那景况,都如同人间炼狱。可我们送阿容入宫,又能挽回什么?”“会儿,你别小看女人,现在的诸王乱象,有一半便是赫赫有名的贾皇后一手造成的。若不是司马伦以伪诏书逼贾南风喝下金屑酒,现在只会比炼狱更糟。我为司马伦谋划,以离间计废太子,杀贾后,在帝王面前献媚,被万人指为小人,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我孙家百世的基业!”孙秀一字一顿,低沉而冰冷。

江东少年郎,如今已沧桑。

江南一带,自古人杰地灵,英雄辈出,想当年孙文台是如何壮志在胸,孙仲谋是如何意气风发,孙皓却又是如何举全江南而降晋。孙家子弟自当折柳仗剑走四方,白衣轻舟渡荆川,踏行千里尽八荒,将河山收归于掌中。“孙羊两家,一定要有人入朝为后,只要牢牢抓住傻皇帝的心,那就等于将天下揉捏在我们的手掌之中。”

孙会不由愠怒:“孙家无女,可羊家女儿并非只有阿容一个!”“非她不可,”中年男子说着,眼睛直直看向他,“我们需要一个永不背叛的女人,你于她是爱人,她于我们便是忠臣。”

他心中猛地一颤。

孙秀冷哼一声:“皇帝是个白痴,没有行为能力,大不了日后你再把她纳回府。”

少年不语,待他转过身要离开之时,那低沉的声音又轻轻叹道:“会儿,你若不愿天下生灵涂炭,只有把天下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他一怔。

垂在狐裘斗篷下的双手攥紧。

尚书府内,少女光洁的纤足上套着一双木屐,穿着宽大的白色衣袍,衬得肌肤如雪,双眸黑如点漆,最有灵性。

在这个空气中都充满清仪风华的年代,她的装束显得有些不羁,又带着一点惑人。

她刚迈出房门,正好看见一中年男子快步从侧廊走过,看身形像是孙秀。鬼使神差般,她悄无声息跟了上去。“宫里已经下了请帖,三日后,选妃宴。”侧厅门刚掩上,孙秀的声音就从堂内传出。“大人此行前来,是……”老尚书颤巍巍地说。“婚配最重门第,天下世家中,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泰山羊氏、晋陵杜氏、清河崔氏、琅琊诸葛氏、阳夏谢氏……都是名门望族,堪配皇家。阿容姿容绝世,才智也是一等一,你们如何考虑?”“阿容与她表哥青梅竹马,倒是阿瑶尚无心动之人。依我意,她应该更希望参加选妃宴。”羊玄之笑道,门外的少女微微有些脸红。“其实我倒有一想法。”孙秀开口。“噢?大人请讲。”“两位英明,自然知道此次选妃宴只是走个过场,目的是给皇帝挑个新皇后。皇帝痴愚,皇后人选非常重要,赵王的意思是从我孙羊两家里挑选。孙家无女,羊家女儿论才智,自是阿容最佳……”

少女站在门外,听得祖父、父亲的应允声,双膝倏然一软,忙扶住门扇。只听“吱呀”一声。门里门外,面面相觑,各怀鬼胎。

寂静片刻,孙秀沉下脸,不怒自威:“阿容,你都听到了?”“孙伯伯,”羊献容垂下头,“阿容……都听到了。”“如此也好,会儿曾于战场上救了你一命,这次他十分心疼你入宫,你懂的——自古英雄最是难过美人关。”

孙秀唇边浮出笑意,话里有话。

少女眼睫猛地一颤。“孙伯伯,”她定了定神,低声道,“孙会救过阿容一命,阿容有恩必报,即便……”“阿容,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会儿最初也是百般反对,但为大事计,还是同意了。这新皇后的位置,只有你坐上,两家人才最放心。”

孙秀将“只有”二字咬得极重,踱步到她面前,大手轻柔抚过她的长发,掌心却没有她幼年时感受到的温暖。“我家阿容一向忧国忧民,宅心仁厚,连你父亲也时常自愧不如。羊家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乃是天大的福泽。”

她心头一酸,缓缓抬头,看见祖父羊瑾片片斑白的两鬓。

她想起曾与孙会一同登上城墙和城墙下那冰冷萧条的景况,想起那些怀抱婴孩的妇女的空洞目光。她想起过去大晋繁盛年间,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人烟熙攘的夜晚。“阿容……明白了。”

她的叔祖羊祜,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人生美满幸福之极,出身高贵有清名,母亲是名儒蔡邕的女儿,姨妈更是大名鼎鼎的蔡文姬。姐姐做了皇后,还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婶母,而司马炎更是对羊祜赏识有加,可是羊祜偏偏留下一句名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连他这样的人还要感叹人生不如意,她又怎么能全然不计较所得所失,孰轻孰重。未到及笄之年,羊献容忽然就很想这样合上眼睡去,觉得一生到这里就可以不用再往前了。

恍惚间过水穿楼,一阵美妙的琴音传来,少女停下脚步。“瑶小姐这么快便将微臣的曲子学会了,实在是天资聪颖。”“是先生教导有方。”

尚书府的嫡女羊献瑶,微笑甜美,转眼扫到不远处的少女,眼神便有了异色。“妹妹来得巧,快过来坐。”

当少女青涩的容颜渐渐映入眼帘,青年男子微微一愣,眼神中尽是赞赏之意。献瑶袖中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她的手心。小时候两人并称羊家双姝,可现在献容的眉目长开了,鲜明如画,身材起落有致,肌肤在阳光照耀下越发清澈白亮。

连教导自己几年的先生都被她容色所惊,更别说外人,是只知献容不知她。走得最近的孙家人,包括那个翩翩如玉的孙少爷,也时时将她捧在手心。“姐姐,好久不见。”

清冷的声音,让羊献瑶不由得眉头一皱,这个庶妹的眼神,竟然冷冽至此,让人看着瘆得慌。难道说,她已经知道了那天的事情是自己从中设计的?

不会,不可能!羊献瑶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脸上浮现一贯柔美的笑容。

秀丽的少女伸出手,十指纤纤,慢慢划过案上的古琴,看似漫不经意,实则处处章法。“容小姐也会弹琴?”

先生好奇,倒不知这美名远播的容小姐还会弹琴。

少女心里冷笑。这几年她为了迎合孙会,逼着自己学琴,却不知那人早为了这江山选择了放弃她,恐怕直到她嫁人他都没机会听她弹一曲。

弹指拨弄,袅袅清音,花的相思,鸟的离愁。

羊献瑶面上的笑意端不住了。她的庶妹容貌高她三分,连她最自豪的琴艺都超越了她。

几重哀伤,几重悲愤,到最后,化为决绝的愤怒。

这愤怒,如同冰河破堤,凛然汹涌,锐不可当!

孙会……我知大义,知权谋,我接受孙羊两家的安排,却永远也无法接受来自你的背弃。

曲末,竟是金戈之音。这样的音律奇才居然藏在京都府第之间不为人知。“父亲并未找人授你琴艺,你是哪里偷学的?”

终于来到四下无人处,羊献瑶冷冷扫视着对面,问道。

少女微微一笑,如千树梨花一并绽放,月光照射清丽白腻的脸庞,她明澈的眼睛,宛然便是两点明星。“月凉风华染……姐姐小心着凉。”

什么!

羊献瑶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月凉风华染……那是许久以前的笑谑之语,却清晰仿佛昨日。“你是说那个贱人,她偷学了琴艺,还知道了我们对她娘做的事?”大夫人拨弄念珠的手停了下来。

羊献瑶恨得牙根痒痒:“这件事她没有证据,不然早就告诉父亲了。过几日便是选妃宴,王爷们大多会出席,先生亦对她的琴艺赞赏有加,若是她飞上了凤凰枝头……不,母亲,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想到选妃宴,大夫人心中马上开始计较起来。

另一边。“阿容,听说三日后便是宫里的选妃宴,你见过你父亲,可曾问过名单上是否有你的名字?”眉夫人总是瞻前顾后为她考虑。“我们虽与孙家交好,孙会也是个好孩子,但孙家的名声始终……如果阿容可以遇到更好的人,孙家这门亲不结也罢。”“母亲放心,我当然会出席。”献容一边帮娘亲梳头,一边淡笑。

羊献容的出生,是一桩笑谈。

她的父亲年轻时公子如玉,自然被一众贵女心仪,阳夏谢家的嫡女谢琳便与他两情相悦,才子佳人无比登对。谢家老爷子却极力反对,准备送谢琳入宫,一旦诞下皇子便可保谢家永世荣华。羊玄之闻讯,心灰意冷,留恋青楼,放浪形骸。

几日后谢琳被查出怀有身孕,谢家老爷子无法,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几个月后挑了良辰吉日喜结良缘,偏偏这时洛阳的那家妓馆中传来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原来这家青楼里的花魁这几月一直不肯接客,任打任骂,就是不让打肚子,老鸨发觉有异,这才揭了出来——竟是羊玄之一夜风流后的孽种。

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情被揭穿开去,待产的谢琳终日哭泣,一度想要出家,恨死了羊玄之,如果不是为了腹中孩儿早就抛下羊玄之回了谢家。羊玄之怕怠慢爱妻,只把那花魁弄到尚书府侧院,封了个眉夫人的名号后就此不管,连献容诞生的那日,都未曾来过。

若不是后来孙氏认亲,认出眉夫人是孙家幼年被拐卖的女儿孙眉,只怕她们娘俩活不到今日。

献容在幽幽的烛光下,想起儿时记忆,不由冷笑。

她从小冰雪聪明,她知道那个叫作“父亲”的男人从来不喜欢自己。

其实也无妨,还没遇到孙会之前,她只想好好守着母亲,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阿容偷学琴艺?”“爹爹息怒,妹妹或许只是太爱琴艺,绝非蔑视爹爹威严。”

羊玄之自然是不敢有怒火的,毕竟那人是未来的皇后,整个羊家的兴衰都掌握在她手上。但他也很好奇。“羊青,你把阿容带过来。”

瑶小姐娇美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父亲。”献容行了一礼,黑眸清冷,让羊玄之心头一怵,自凤主落定,气势竟凛冽如冰雪。“献容,你从哪里学的琴艺?”“爹爹,妹妹并不是有意的……”柔柔地劝阻,内心却冷笑。“我无需对你解释。”

羊玄之自然知道话中之意,但羊献瑶浑然不知。此话一出,羊献瑶一愣,一个庶女,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以这样的态度与家主说话。“大胆!”羊献瑶怒目圆睁。“闭嘴!”

她心里很清楚,无论是她还是羊献瑶,都只是在羊家代代繁荣的道路上铺的华丽石子,是羊家的一颗棋子。羊玄之的一生都在为羊家谋划,娶谢琳也是,都是在下棋。“妹妹,虽然你偷学琴艺于礼不合,你也不该心怀怨气,对爹爹如此不敬。”羊献瑶想添一把火,却不知道羊玄之根本就不会,也不敢为难献容。“你和大夫人联手下毒害我们母女,倒是于礼很合!”“下毒?”羊玄之疑惑不解。

此话一出,羊献瑶脸色顿时难看,大夫人家世高贵,克扣侧院吃穿用度,大家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羊玄之平日事务繁忙,自然注意不到自己的妻女差点因此丧命。“月凉风华染,明月,你说这下一句是什么?”

见丫鬟木讷,羊献瑶璀璨一笑。献容一除,羊家便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从此金贵无比,再无后患。“这下一句啊,是路有冻死骨。”

一旁的丫鬟仍在纳闷,学识再浅薄,也感觉这两句……实在不对仗。

看着献瑶的脸色,羊玄之什么都明白了。“府内下人也不注意一点,竟害主子生病,必须要惩治。此事母亲与我也有照看不周之责,还请父亲一并责罚。”羊献瑶赶紧跪下,眼眶含泪,仿佛一只无辜的小白兔。“有过者,必诛之。”

羊玄之心里一惊。“阿容指的是?”“她。”

少女肤白如新剥鲜菱,眼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尽是风华,她指尖所向,正是羊献瑶。“你没有证据!”

羊玄之却下了命令:“子之过,母不教所致。大夫人从今日起禁足,阿瑶与阿容后天参加选妃宴,再有过失,宫宴后一并惩戒。”

羊献瑶现在心里明白了,献容不知为何得了父亲的赏识。父亲觉得若加以栽培,将来会是一颗对羊家很有用的棋子,父亲对她和侧院的态度,恐怕从此要发生大的转变。

又冷静下来一想,自己仍是嫡女,只要母亲还在一天,只要江南谢家还在一天,这个贱人就别想在尚书府翻出什么浪来。只要她羊献瑶能在宫宴上好好表现,机会仍然是属于她的!对,是她的!

看着羊献瑶的脸色由怒转淡,最后转为对未来的憧憬之色,献容心里觉得好笑。姐姐,你真以为你能得偿所愿?

昨日种种历历在目,孙会的背弃,是献容心上的一道伤疤。丑陋肮脏的伤疤,一触动就会流脓流血,既痛且臭,让人想生生剜去。“这段日子,实在是辛苦你了。”

已经许久不见丈夫的孙眉,突然落下泪来。

今夜,羊玄之睡在了眉夫人的院子里。

大夫人依旧拨弄着念珠,听到下人的禀报,脸上神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她虔诚地看着佛祖,十指已经沾染了太多罪恶,却依然固执地认为佛祖会保佑她和她的女儿永远富贵安康。尚书府的嫡女,日后必是权贵,只需要忍一时,便能享一世荣华富贵。那些阻碍,那些阿猫阿狗,她自然会帮女儿除去。

献容与眉夫人被暗下慢性毒药,初时只觉发冷畏寒。幸好她打小爱看书,兴趣极为广泛,天文地理,曲艺杂谈,各种都沾。对医理也懂些皮毛,很快察觉出来并时不时采药治疗。

如今毒性基本根除,只要再采一些祛寒的药,身体就可以好全了。

她站在窗边,看着天上星辰,想着旧事,终于等到寅时过半——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换了身夜行衣,又取过黑巾蒙脸,无声息地出了门。

药草的位置,她心里有七八分笃定。那是洛阳附近最好的一片地,依山傍水,物美水丰,珍奇的花草不计其数,据传地下还埋着古国的宝藏。

不远处灯火辉煌,只得一刻,她便能抵达。突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身形一闪,见是一个少年穿着黑衣,身形挺拔俊秀,即便面具遮了半张脸,也可知仪容俊美。少年武功远高于她,立刻发现了她。

轻轻“咦”了一声,他不经她同意,便把她拉到马上,让她又怒又恼。“美人,不如同行?”温暖从背后缓缓地包抄过来,耳畔传来少年的声音,有点低哑,却带着说不出的魅惑。“道不同不相为谋。”献容提高了声线,美人怒目。“嘘……”每个字从他的薄唇中吐出,听在她的耳中,都好像下大雪的时候倚窗而坐单独品味一杯温热的茶,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正是黎明时分,草原中央的广场上却仍在狂欢。

身着轻软皮甲的将士在火堆边狂呼灌酒,他们喝得醉醺醺的。酒酣体热,把皮甲都剥下的,露出一对黝黑臂膀的,醉倒在同伴脚下的,比比皆是。

两人伏在帐篷上,静静地看着下方的肆意欢闹。“来人,把她们带上来!”坐在主位的大汉一顿牛饮,两眼猩红。当衣衫不整的几个女人被依次拉出来时,花朵一般的肌肤,引得围着的士兵齐齐欢呼。“这是最近几次战斗里失了父亲、丈夫的女人,无依无靠,今天你们这群小崽子可要好好抚慰她们,嘿嘿!”“总有一天,我要结束这一切,我要这郁郁河山没有鲜血和哭泣,我要这苍茫天下男不为兵,女不为孀!”少年转过头看着她,仿佛看穿她内心所想一般,“这里守卫严密,高手如云,切不可莽撞行事。”

献容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下面惨叫的女人,的确,大晋内乱腐朽,朝代更替是早晚之事。“你说的那一日,何时才会来呢?”“很快。”

淡雅如雾的星光里,细致如美瓷的肌肤,他宁静地望着她,仿佛是那望着水仙花死去的美少年。浅褐色的眼,光洁白皙的脸庞,却有棱角分明的冷峻。“你是异族人?”“匈奴人,到洛阳游历。”“怪不得,敢这样大胆说话。”“你不信?”少年侧目,“那我就许你个万世长安!”

许诺得真是爽快……献容嘴角一勾。

少女抬头,只见一道亮光,如星之灿烂,向主位的大汉疾射而去。下面登时乱作一团,遗孀们抱头痛哭,庆幸自己躲过今日之劫。

少年得意地笑起来。“我有个外号叫神射手,一寸厚的铁板都能射穿。”“来人——抓刺客!”四面八方的武士向这里聚集。“既然来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少女毅然决然地跳下帐篷顶,丝毫不管旁边人的反应,“再见了,你要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少年伸手欲扯回少女。

只差一点。

他扯到的,是少女蒙面的黑巾。

晨曦初现。

失去束缚的青丝散开,那一瞬,少年看到的,是世上从未有过的绝世容颜。

那一瞬,他终于知道,汉人所说的倾国倾城是何意义。“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刘曜!”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刘曜在客栈里自顾自想着。

他眯起眼,想起少女坠入黑暗中的惊鸿一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不过十二三岁,就有了这等风华……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神不宁。

少年笔挺的鼻梁下,薄唇泛着微微的笑意,却又马上苦恼起来,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佳人芳名。

刘曜,年幼丧父,养父刘渊是匈奴首领冒顿单于之后,尚未成年,便显露聪慧,有非凡气度。八岁时他随刘渊到西山狩猎,途中突然下雨,他们在一棵树下避雨。一声雷电让那棵树震动,旁边的人都吓得跌倒,只有刘曜神色自若,从此得到刘渊欣赏,年纪轻轻,平步青云。

他来洛阳游历,主要是为了探查大晋皇室的虚实。

没想到,这一来,就遇到一个妙人。

献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眉夫人见献容回来喜不自胜。“阿容,来试试这件衣裳。”

一件淡粉色华衣披在她身上,眉夫人上下打量,十分满意:“过几天就是宫宴,这是老爷赏的绸缎,看着极好。”宫宴上皇族贵族都会出席,献容虽未及笄,但是如果能提前让哪位皇子、王爷看上,谋个侧妃,婚事就不用大夫人来指定了。

眉夫人看着自家女儿越发美丽的面庞,十分欣慰。“娘,把这些金线拆了吧。”

眉夫人皱了眉头:“拆了金线……也太朴素了些。”“穿得朴素,反而不流于俗。”献容清浅一笑,眉夫人仔细端详了自家女儿,越看越看不透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熟一般,哪里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其实羊献容只是不想打扮。羊献瑶必然仔细梳妆,力求艳压群芳,她内心希冀着孙羊两家会改变他们的主意。让羊献瑶嫁入皇家,当天下最尊贵却最可怜的女人——司马衷的皇后。

离宫宴还有一天,不远处渐渐出现的身影让献容的脚步顿时停住。

朱槿旁,立着一抹月牙色的身影。男子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的发丝随着寒风摇摆,如鬼魅一般缠绕住了献容的心,凛冽至此,生生割出了一道道口子。“孙少爷,这边请。”带路的丫鬟红着脸,轻声说道。“有劳。”男子微微一笑,所到之处,都萦绕着一缕清新的薄荷气息,令人就此沉沦。可在献容看来,他的面容可怖可憎,胜过鬼魅。“小姐,是孙少爷呢,好俊啊!”跟着献容的丫鬟也抑制不住发出了感叹,却没有发现,身旁主子僵硬的袖中,五指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肌肤中。

鱼跃龙门,是天下无数女子的梦想。所有的黛眉浅画,宝髻千变,都不过是为了那九五至尊,为了那闲暇时的惊鸿一瞥、偶然惊艳,甚至是,一时青睐。

可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才是所有女子心中最华美的梦。

她又何尝不是,细细描眉,等着那人来迎她,来娶她,来践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无尽的回忆刹那间涌上心头,让献容无处可逃。曾几何时,为了孙会的一笑,她发誓要付出一切。结果,她真的是付出了一切,即将踏进无底深渊……纵使皇上不能对她怎么样,宫里常常出现的那些王爷呢,哪个不是以好色出名。

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啊……

她几乎是自嘲地笑了。

那个羞怯的少女羊献容,早已经在她心中死去。

手心的痛,告诉自己不要冲动。然而,她的心却再次裂出了一道口子,鲜血化成了温热,涌上眼眶。“小姐,小姐?”丫鬟明显被献容的样子吓到,忍不住伸出手去晃了晃她的手臂。

这细微的动静,却也让敏感的孙会疑惑地回过头来。

花海旁,少女身着天青色流云绸衫,素纱扬起,身形很是纤瘦。

孙会一瞥之下,竟是一愣。

她的一双眼眸,黑得神光流转,顾盼间,一时觉得寒光冰雪,再看,却又似秋水长天的忧悒。

只静静地看着,就仿佛要被吸入……

孙会稳住心神,立即清醒过来,他带上了一丝苦涩的笑容。“阿容?”

少女微微抬头,望向他,没有回答。她立在阳光当中,不知是受伤还是怎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走吧。”

幽深花园里,少女清冽的声音在空中回响,然后缓缓地转身,只留一个渐远的背影。这一切,好似他的幻觉一般。“小姐,你没事吧?”丫鬟担忧地看着献容冰冷的脸色。只见她微微摇了摇头,抬起眼来看向灰沉的天空。

众所期待的宫宴如期而至。

献容撩起马车帘子的一角,可以看到外面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族少女。她们昂着头,在丫鬟们的搀扶下步入朱红色的宫门。宫门顶的匾额上,用鎏金行楷书写着“朱雀门”三个大字,既陌生又摄人。

而十几步开外,羊献瑶穿着一条深蓝色织锦的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将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束住,乌黑的秀发绾成个如意髻。此时,她正和两位贵女谈笑风生。

献容下了马车,抬起眸子,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衣衫。还未开口,远处和羊献瑶聊天的两位贵女就率先开了口。“原来这就是美名远播的羊家女啊,很会摆架子呢,我还以为这马车里坐的是什么王孙小姐。”

羊献瑶抿了抿嘴唇,在一旁嗔笑道:“阿容向来没有时间观念,妹妹你何必这么认真。”

献容听了,也不说话,嘴角那抹清明的微笑犹如一道弯钩,勾得羊献瑶的心有些不自在。“走吧,姐姐。”献容大胆地正视着羊献瑶的打探。

羊献瑶暗自抚着胸口,真是可笑,她还怕她不成。

宫门前的嬷嬷已经在催促,献容在前,递了名帖过去,报上名号。“哟,原来是尚书府的容小姐,”最前面的一个胖嬷嬷立刻绽开了笑容,上下打量着羊献容。眉不描而黛,肤无需敷粉便白腻如脂,绛唇一抿,艳如丹果,不愧是洛阳盛传的绝色美人,还是中书令特意嘱咐过的人选,“小姐挑个花囊吧。”

献容的手定了几秒,然后拿起了紫色花囊,她素来喜欢紫色。“臣女羊献瑶。”羊献瑶跟在后头,婉婉有礼地报上名号。

胖嬷嬷在名单里挑了好几页,才看到后面的“献瑶”两个字。嫡女又如何,容色不够出挑,脑子也不够机灵,讨不了权贵的喜欢,于是有些不屑,懒洋洋地回了句,“诺,挑一个。”

羊献瑶强忍怒意,也挑了一个紫色的花囊。

献容和献瑶并排,和二十来个女眷走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听着身旁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她们中不少人是第一次进宫,难免有些兴奋。“今天好像要选新皇后?”“皇上痴呆不任事,你兴奋个什么劲?听说这次各位王爷都进京了,这才是我们该抓住的青年才俊。”“成都王司马颖也在?太康末年王爷就受封邑十万户了,少年得志,平步青云。”“成都王是习武之人,哪里比得上清河王司马覃,携吉兆而降生,济世夔龙之相,说不定未来有机会荣登大宝。”“亏你想得出来,清河王才五岁呢!你还不如直接嫁给赵王,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赵王已是垂暮之年,要我说啊,还是豫章王司马炽最好,正值壮年,为人低调,一定是适合过日子的人。”

献容走在这两个交谈的姑娘旁边,一言一语都落在了耳朵里。没想到司马家王爷众多,内部派系这么混乱。“都停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走?”领路的胖嬷嬷训了几句。

再次朝着宴会的园子去时,人群里没有一个人再敢大声说话。

进了园子,里头种的都是稀少而珍贵的血色红梅。一路走一路观景,领路的胖嬷嬷又说皇上和王爷们还未到,让各位姑娘可以先逛逛这园子。一群闷了许久的姑娘们又兴奋了起来,互相指着看这个看那个的。

走到一处嶙峋逼真的假山前,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句:“快看那边,有一只波斯猫呢。”

顺着望去,献容果真看到假山对面的小石台上躺着一只慵懒的波斯猫。雪白的绒毛似雪绒花一般温软,远远望去,就像一团糯米团子,十分可爱讨喜。

可是献容知道,这只是表象。献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紫色花囊,头一昂,恰和羊献瑶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期待和得意撞了个正着。看着羊献瑶匆匆掩饰的神情,献容不慌反笑。“这只猫好可爱啊,献瑶妹妹,我们把她抱来玩玩吧。”“我怕猫,你还是找献容吧,她也喜欢猫。”羊献瑶一边推脱着,一边朝献容的方向瞅去。

那女子抱着波斯猫过来,白色波斯猫显然有些不适应一个陌生人的怀抱,在不停地挣扎。可是女子看到自己抱着波斯猫时,这些贵女们露出的羡慕模样,早就忘了怀里这只小东西的挠抓撕扯。“别怕,你看,这只猫很乖的。”

献容默默地往假山后退去,才退了两步,就看到那只波斯猫突然竖起毛发,发狂似的朝着羊献瑶扑过去。一双利爪,挥舞挠抓着羊献瑶那张无比宝贝的脸蛋。

人群里一阵骚乱,弥漫着女人惊声尖叫的声音,一旁掌着宫灯的太监也是手足无措。

献容将一切看得很清楚,羊献瑶明明喜欢粉色,却和自己一同选了紫色的花囊,其中的蹊跷,她怎会不察觉。就算羊献瑶的手段再高明,她那一招偷梁换柱,也显得太过稚嫩,太过生疏,可谓漏洞百出。

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她可以换,献容也可以换。就在之前羊献瑶上前的空当,献容就已经将自己身上的花囊又换回给了羊献瑶。“来人啊,侍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上来帮忙。”羊献瑶痛得直跳脚。

众人都不敢伤了河东公主的波斯猫。皇上的子嗣稀薄,唯一的儿子死在今年,四个女儿里就属河东公主宣华最古灵精怪。纵使贾后已被处死,谁又敢惹这位小祖宗。人上来了几个,却也是越帮越忙。

献容凑在假山后看得十分舒畅,却听到背后响起一句:“好巧。”

熟悉的声音让献容一惊,转过头,正对上刘曜清冷而幽深的眸子。而自己刚才靠上的,正是这少年坚实的胸膛。

刘曜着了一身玄黑长袍,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献容先是被刘曜吓到了,下一瞬,又立刻恢复了平静。退身行礼道:“刘公子,别来无恙。”

刘曜身子一动不动,似一棵挺拔的白杨,眼神已经将献容从上到下彻底扫视了一遍。少女美目流转,神情淡漠,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既然是你自己靠上来的——”“你!”

刘曜依旧是面无表情,也没有让开。“你太吵了。”他总算回了一句话,然后献容被他点穴,倒在他怀里。

这个人真是性格古怪、我行我素,竟然把她扛肩上带走了。

这场宫宴,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刘曜会不请自来。

刘曜提着她上了大殿的屋顶,下面惹事的波斯猫已经被两个太监抱了起来。羊献瑶被两个宫娥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太医正在细细地诊治。羊献瑶从右眼睑到下巴划出的了三道血痕,看起来很有可能会留下痕迹。

这张脸算是不能见人了。

挂了彩的容貌,凌乱的发髻,沾满了泥尘的裙摆,羊献瑶这副模样,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倒是遂了不少贵女的心意,若是这羊献瑶伤了不能出席宴会,那自己可不就是多了一分拔得头筹的把握。

羊献瑶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自己明明是将放了合欢花的花囊和献容的花囊调换了,合欢花是催情的圣药。自己早就了解了这只波斯猫的习性,知道它每天清晨饮过清水后,就会来这梅园散步。现在正是猫儿发情的季节,加上这合欢花的催化,自己就不信这只猫不会对献容有反应。

到时候,一只是公主的新宠,一个不过是个尚书家的庶女。她若是反抗未果,就是被猫抓伤了脸,也好毁了她那张姣好的面容,省得那张美过自己的脸蛋在自己面前转悠;她若是占了上风,就难免会伤了那只猫,到时候,河东公主也定会追究她的罪过。

无论怎样,得利的都是自己,可如今,羊献瑶只觉得伤口依旧是火辣辣的,恐怕这一生就要因为这张脸毁了!

羊献瑶的好梦才做了几天,现在就完全碎了,她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她现在一定是还在梦里没有醒。她整个人完全失控了,面色苍白如死灰,模样傻呆呆的。“阿瑶?阿瑶?”

大夫人的叫喊让羊献瑶回到了现实。“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投河了。”

一大群侍女和太监围了过去,却又面面相觑。他们久居深宫,根本不会游泳。尚书府大夫人哭天喊地,然后一头晕了过去。

这时太监吆喝了一句:“皇上驾到,赵王驾到。”

一时间,满园天香国色尽数跪地,齐齐地跪在地上恭敬喊道:“恭迎皇上,恭迎赵王,万岁万岁万万岁。”“都起来吧。”司马伦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握大局的威严。

贵女们一同起身,只见赵王虽白髯老成,却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五官深邃,轮廓分明,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而一旁的皇帝,人至中年,走路却很活泼地摇摇摆摆。他被宫人拉着,双目如孩童一般懵懂无知,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怎么回事?”赵王刚刚听到了这边的混乱声。

为首的太监连忙应声出列,对着赵王行了个标准的礼,俯身道:“贵女们见河东公主的猫可爱,都想抱一抱,只是猫儿认主,挣扎了几下罢了。”

言语之间,竟然完全不提已投河的羊献瑶,估计这会儿那姑娘已经香消玉殒,不提也罢,免得赵王晦气。

之后,众人皆入席就座,四周宴席摆开,明黄色的台布上摆满了果盘吃食,可是在场的贵女们却是没有一个敢开动的。

献容此时才终于被刘曜提了下来,解了穴。“你!”“嘘——”

少年摇摇手指,示意安静。

原来正好遇上王府献艺,献容出场的环节。“正好,我也想听听你弹琴。”

献容朝前方看去,眼眸冷冷,刘曜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你怎么了?”“没事。”

献容来到台上,深吸几口气,开始演奏。

琴从尧舜以来便流行于世,其音清正淡雅,在这个时代,是最被士人们推崇的乐器。琴音袅袅,十分动听,弹奏的献容扫了一眼刘曜,他正听得入迷。

他仿佛看见三月初春的江南,一少女着翠绿色的衫子,眉眼端丽如画,像是上好丝绢上染上的远山空雾,空蒙渺远,一眼看不清,凑近了,再看一眼。

而他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白马少年,从漠北打马而来,面如冠玉胸有激雷,自觉俯首间吞吐山河,这江南春色合该尽被他折去把玩。

说来也奇怪,刘曜一向早熟,自从碰见这位妙人后,才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心性。看到欺负她的人,就想打抱不平,就想任性做事,简直不像自己一贯的作风。

曲终。

孙秀鼓起掌来,孙会始终不敢抬头看献容一眼。“先皇后大行,中宫凤位空悬,臣有外侄女羊献容,德才兼备,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请立为皇后。”

孙秀说完,四周的人仿佛有默契般,先打量了一下至今未说过一句话的皇上,然后向台上献艺的少女投来或怜悯或庆幸的目光。

赵王假意附在痴愚皇帝的耳旁说了一阵,然后点头。“帝允。同时,河东公主与孙秀之子孙会二人良缘天作,一并下旨赐婚。”

永康元年十一月初七日,孙秀请表,羊献容成为司马衷的新皇后。同年,河东公主赐婚于孙会,喜事连连。

回府的路上,刘曜一路追将上去,与献容只一马之隔。他信手放开马缰,抱着双臂慢慢地跟着,献容既不生气却也不回头看他。两人各骑一匹白马慢慢走着,日渐西斜,市井渐寂。

他闭目养神,嘴角噙着一丝笑,既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将要做什么,面对这个无名少女,只觉此刻光阴千金难求。但只一会儿工夫,忽听耳边嘈杂声渐响,疏忽间这姑娘竟是挑衅了街头几名恶霸,一群人缠斗了起来。

虽然她也会武功,但她的武功只是……三脚猫。

他撇了撇嘴,上前帮忙。

她似乎玩累了,又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刘曜始终跟着她,见她最终在一座府第前站定。

他抬头看着门匾上御笔亲题的“尚书府”三个大字,半张开嘴愣了愣,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顷刻间换了那笑傲红尘的面目,扬眉朝她笑了笑。

她看着他的笑,笑得春意翩翩,那三分不羁三分轻狂三分清朗,她竟不知该如何形容。“我救了你,所以,请告诉我你的名姓。”“羊献容。”“阿容,你明日有空吗?带你去个好地方。”

不习惯他亲昵的称呼,但她还是礼貌性地回答:“我快嫁人了。”“我知道,但那又如何?”

月光下,他那侧面还真是好看,与汉族少年柔和的脸不同,曲线分明,仿佛山川河岳。她看着他放肆的笑,突然如释重负。“好。”

便让她也任性一回。

献容为后,献瑶身死,偌大的尚书府有人欢喜有人忧,更有人生不如死。听说大夫人已经开始绝食了,羊玄之日日陪在她身边。到底谢琳是他此生的挚爱,看着她即将西归的神情,不是没有怜惜的。

侧院里,龙凤双烛正柔软地燃着,安静而美好,是宫里送来的彩礼之一。“阿容,”眉夫人仍然不屈不挠地问,“皇帝从未见过你,怎会突然选中你?”

柔和的光芒均匀地洒下,铺在她们周围的红绫上,焰与光在此刻仿若交融一般,绵长而温柔。

献容的心变得像雪一样,柔软又透彻。“母亲,君之命不可不受,况且皇宫锦衣玉食,也不是一个令人难过的地方。”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阿容,”于蔷薇花架下,白衣的中年妇女柔和地一遍遍唤她,“你若是感到幸福,为娘的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听说皇上年事已高,人又糊涂,你与他在一起,倒真不如就和孙家小子……”“他娶妻了,皇上赐婚,赐了他河东公主。”冷意爬上刀锋般的眉眼,而娘亲慈爱的眼睛是这暗夜里唯一一处温和而熹暖的明亮。

孙府欢庆,河东公主宣华身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拖着曳地的月牙凤尾罗裙,由婢女搀着,越过两侧的一众命妇,向着坐在高位上的孙夫人走去。

一步步地离着高位越来越近,忽的婢女松开她的手,然后走到了命妇队尾垂手而立。

宣华缓步接近正位,站定,双膝跪地,叠手举至眉间,低头叩拜。然后,起身,再叩拜。三次过后,她提起罗裙,缓缓踏上白玉台阶。拾阶而上,她冲孙夫人笑了笑,行大礼。

孙夫人亲自帮她绾发,插上司珍御制的鎏金八宝簪。然后将她扶起,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转向众命妇。之后耳畔传来的就是礼官的高唱和繁杂冗长的礼节。

新郎丰神俊朗,相貌堂堂,一身鸦青锦袍,更是彰显他的疏离清冷、倨傲漠然。

当晚的家宴,孙夫人拉着孙会的手和他说:“好好照顾公主。”

孙会拿着酒樽的手滞了滞,才将上好的秋露白送入口中。

赵王是现在的实际掌权者,皇帝只不过是个傀儡。立后也好,赐婚也好,不过是让赵王的权力更牢固罢了。这乱世的厮杀对峙从未停止,却处处伪装成蕴藏着喜悦的生机。

第二天,献容正在书房里抄写她最爱的文字,就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何人?”她头也不抬,接着写簪花小楷。“你倒是真不怕。”

她的手一顿,墨汁在最后一个字处晕开。她急忙抬笔,拿起纸张一看,整体美感不复,又重重放下。“刘曜。”她在离那人三步处站定,语气暗有怒意。“带你去个地方。”刘曜看着她。

他话音刚落,她就猛地抬起头望去,怔了一会儿,才迈开莲步。

献容被刘曜带到一处别院,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了这处好地方。四处看了看,虽然华丽,却别有格调,刘曜这厮眼光不俗。“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献容好奇地看着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决定对他友善一些。“你不是很喜欢弹琴吗,这里安静,最适合演奏。”刘曜挑挑眉,不待她反驳又自顾自说道,“想听哪首曲子……《凤求凰》?”

他解开袍子,拿起一只箫,一张坏坏的笑脸,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优美如流水般的音符传来,她好像看见了一条从山中流淌而来的小溪,滋润着心田。红色的殿堂,红色的地毯,红色的帘幕,金色的彩绘,金色的流苏,暗红色的书案后坐着一身玄衣的少年,长发一泻而下。他神情专注,时间也便好像静止了一般。

刘曜期待地看向那抹素色。

献容瞥了一眼台上的古琴,缓缓抬步。

铮的一声,凌厉的杀气让刘曜有些诧异。此刻的天空有些阴沉,那磅礴的音调好像正有千军万马朝着这边奔驰而来。刘曜望向少女,只见她指尖行云流水,浑身散发着凌厉的气息。

刚柔并济,温柔如刀,两种截然不同的乐曲结合起来,竟是这种震撼人心的圣曲。

铮!献容左手一抬,紧接着又是一段柔美的曲调。“这样才对,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重的杀气?”

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从北方来的人都说,刘小将军一把银枪战无不胜,性格古怪,不苟言笑,光是站在那里,就令敌人胆寒。吹箫的你,却截然相反。”“却如何?”“俊美醉人,不复凉薄。”

其实哪里是因为吹箫,不过是因为此时面对的是她罢了。“哦,这么说来,小姐已经醉了?”刘曜不怀好意地靠近她。她淡然走开,步履从容,宽大的袍服束着细而小的腰肢,夺走了他手里的箫。“匈奴的单于,和汉人皇帝一样吧?”

献容感慨道:“坐拥后宫三千,皇子皇女无数,根本不管他的女人是不是愿意嫁给他,是不是愿意为他生儿育女。”“阿容。”

冷不丁地听到刘曜叫她名字,她吓了一大跳。

少年的眼睛如漆黑夜里的星辰,泛着认真的冷芒。他上前一步,抬起她的下巴直视她。“我不一样。”

她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我说过了,我快嫁人了。”

他却步步紧逼,稚嫩鲜明的脸孔,沉静得宛如行走在荒原中的孤狼。“你不想嫁人对吗?”“这是不想但必须要做的事。”“只要你真的不想,天下就没有谁能逼你。”

献容只能苦笑。

有一年闹灾荒,百姓没饭吃,到处都有饿死的人。有人把情况报告给司马衷,司马衷却对报告的下人说:“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

他说,百姓没有饭吃,那就以肉粥充饥。

谁又真的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傻皇帝呢?

风雨飘摇的王朝,风雨飘摇的皇宫,风雨飘摇的命运,她就如秋后的一片树叶,落下来就身不由己。可天空中不仅飞舞着血雾和硝烟,还飞扬着理想、信仰和不屈的灵魂。“阿容,你相信我,你知道有一个词叫‘移花接木’吗?”

据礼,立后大典这一天,皇帝应先到日月祭坛祭拜众神,以谢神之恩赐。

而尚书府这边,天还没有亮,闺房之中就开始准备起来,灯火通明,耀如白日。

羊玄之亲手捧着犹如烈火的嫁衣,语重心长地叮咛:“阿容,入宫于你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却是羊孙两家最好的出路。你自入宫起,便不要辜负两家人对你所寄的厚望。为父知道,这并非你心中所愿,权当是为父亏欠了你。阿容,请受为父一拜。”

捧着嫣红的嫁衣拜了下去,羊玄之却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好女儿。“老爷……”一开口,声音已经哽咽,孙眉根本不想自己的女儿入朝为后。“能不能……”“你别多话,”羊玄之抬起头时,脸上已经不见柔和之色,“这是命数,你懂么?谁也阻挡不了。”

夜雨染成天水碧,有些人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

少女稍稍捏紧了手中的嫁衣,繁复的花纹层层叠叠地绘在硕大的裙摆上,在烛照下流光溢彩,不似凡物。

那是京织造今年只产十件的衣服式样,不是每个贵族少女的闺阁中都能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陌生的柔软的触感,就像吸进带有野菊花药香味儿的气息,让人觉得有点微醺。

十里长街,百担嫁妆,人马浩浩荡荡。

准皇后是传闻中才貌双全、温淑大方的泰山羊氏幼女。

轿帘上所绣的芙蓉花隐隐闪着光,仅是薄薄一张帘子,就绣了九十九朵芙蓉花,全以金线勾勒。仅是迎娶皇后的一张轿帘就用了上万根金丝,可是这个陷在腐泥中牢牢不得动弹的王朝里还有一半的人日日为温饱发愁。

全家里里外外忙作一团,浩大的迎亲队伍已到了府外。羊家美丽的少女穿上了华丽庄重的皇后礼服,戴上了珠围翠绕的皇冠准备出发……忽然,随身侍女一声尖叫,准皇后的礼服着火了!

凤袍裙裾竟然腾起了红灿灿的火焰。火舌吞卷,起先有些淡蓝色的幽光,转瞬间便与霞帔相映,红彤彤地耀目,热辣辣地烤人。

好在人多势众,迅速扑救,没有人受伤,可是华贵的礼服却一片焦黑。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同一个字眼——“不祥之兆”,可是大婚还是要举行的。

夜色如浓稠的墨,深沉得化不开,万物都带着微醉而沉甸甸的颜色。

这尊贵的新婚之夜,据礼,要到洛阳城最高的地方接受万民的拜祭。

可最高的地方满是黝黑石地,蒙满尘埃,冰冷彻骨。

高处不胜寒,没有护栏,没有侍卫,能站上这里的人一旦落下,便要了天下的命。

而且死于半空,魂魄不着地,不得往生。

自古以来的掌权者,必定是要承担与常人不同的风险。

献容一身红装,霞衣逶迤,扶着愚顽的皇帝一步一步往上,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终是抵达了最高处,见到了无星的夜空。

掀开火红的垂幕,少女湮没在醉人的颜色里。客栈屋顶上,红衣少年斟起一双美人酿,伴着大得惊奇的月亮。

交杯。

垂眸。

饮下。

底下的万民已开始念祝祷词,声音辽远,似轰鸣,仿佛来自远古,以最古老最原始的语言:“天地同寿,日月齐光。成礼会鼓,传芭代舞。女倡容与,春兰秋菊,长无绝终古……”

他为她做了详密的逃婚计划。

择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子,给她家人一大笔钱,等献容的嫁衣“无意”着火的时候,迅速移花接木,调包新娘,然后两人远走高飞。

但献容没按原计划前来,从宫里匆匆跑出的女子不是她。

为什么?

刘曜猛灌了一口酒,感到脑袋发热,像战累的马,又像个醉汉,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万物消弭,归于静寂。此时他的脑海里不是呼啸着的箭拖着长长的光芒划破黑暗,到处都是浓烟和纷乱,不是江山,不是鲜血。

而是江南杏花春雨里开落正好的二八莲花女子,一袭白衣,巧笑倩兮,眉眼弯弯,昭昭日月。

刘曜莫名其妙地想起一首诗。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他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远方,无边的大火蔓延开来。有一处宫殿着了火,时不时传来小主宫婢的尖叫,还有缁衣兵士如鬼魅一般四处穿梭。“有刺客,有刺客,立即诛杀!”“大人,刺客已往东逃匿……”

底下的祝祷尚在继续,万民深伏于地,虔诚恭谨。“九嶷并迎,灵来如云。搴洲杜若,将以遗远。时不可得,逍遥容与。吉日辰良,将愉上皇……”

宫城之上的少女突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尖利的风声,像是心破碎的声音。

他们是在时间的洪流里随波逐流的两个无辜的人,被时间裹挟,被命运驱赶,然后在无知之幕前相聚。

不知道洪流会流向哪个方向,也不确信彼此是一起共同抗击命运的伴侣,这是年岁渐长才体悟到的一二事。人世间多的是告别而非相会,被命运裹挟着不断向前,有时连告别的机会都不曾有。

一切都结束了,就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有人猜中了结局,有人猜中了开头。二篡位

大雨冲刷着琉璃瓦,顺着朱红长檐而下,浸得一地的芳花馨香无比。

宫装女子的鼻尖沁出些微汗,雨下得有些大了,轻骨竹伞微斜,晃出一张姣好面容,只由得雨丝淌过裙裾,染成一片深色。

漆黑夜幕中,青衣公子款款而来,一双眼眸恍若墨色浸染。

幽幽宫道两边橘红如豆灯光陡然绽放,摇曳生香。

终于在她走近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孙会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

待他伸手接过的时候,只有少女身上贴身的冰凉丝绸道道鲜明刺绣传来的触感才让他稍稍安心。

前阵子一个妃嫔死之前那久久不能闭上眼的狰狞神色,吓得他几夜辗转不敢睡去,偶有一两声响动便骤然醒来。

深夜的书房里,他曾伸手摸向枕畔另一侧,那里冰冷一片,无数孤寂与恐惧漫上心头。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那里沾满了鲜血,像是洗不掉一般,久久缠绕着他。

收起思绪,看向雨帘里的那人,他忽地泪眼蒙眬了,可是那份执拗在挣扎。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抑制住那夺眶而出的泪水,接住了塞到他手中的密函。

鼻尖萦绕着她发丝的淡淡幽香,似有似无,孙会有些愣了神,突然伸手想要拂过她的肩。

献容只是淡淡一笑,疏远地后退几步,仓促离去。

远处宫门落锁的声音乍然响起,带着一丝决绝与冷漠,隔绝一切。

在宫里,私通密函是死罪。

但年轻的皇后娘娘是这般明目张胆,已经暗地里日复一日地做着。

从最初的害怕怯弱,到后来的毫不畏惧,这期间的酸楚,只有自己懂得。

回宫的时候,下人正朝着兽头鎏金香炉里添了几把香,整个殿内隐隐香气升腾。

献容倚在朱红大柱下,渐渐出了神。

不知母亲是否安好?

她已叮嘱过父亲,也派了亲信宫女时时向她报备,如果羊玄之敢对她母亲有半点不好,她定不会放过他。

不知孙会与河东公主感情如何?

他分明弃了她,却每每见她又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他在宫宴上分明同意了娶河东公主,她却又听爱嚼舌根的下人说夫妻俩至今没圆过房,公主日日以泪洗面,差点闹到赵王那里去。

孙会二十岁便当了射声校尉,娶了河东公主,可谓风光无限。纵使大晋的史官看不起他靠谄媚上位的父亲,把他的相貌写成丑得人神共愤,还特意记录了他小时候城西贩马的经历,贬他为奴仆,也不影响他在洛阳的地位。赵王不会对孙会怎么样,毕竟孙氏才是他的亲信。河东公主是他的侄女,却也是他的仇人贾后的亲生女儿。

可孙会这样吊着一个女人,将心比心,她想想都很心寒。

不知……刘曜逃去了哪里?

新婚之夜,司马衷在龙床上打着呼噜昏昏睡去,她招来御前侍卫问刚刚皇宫西北角着火的异常。侍卫答,是一个大胆的匈奴刺客,十分年轻,身手矫捷,往东方逃走了。他们搜到了刺客住的客栈,得知刺客姓名,已在全国下了通缉令。

大晋奢靡,宫里的侍卫疏于训练,自然拿不下刘曜。

可他又能逃去哪里呢?

回匈奴?

下江南?

只要别被抓到就好,即便……此生不见。

那日她怀揣着小鹿般的心情坐上花轿,花轿里却躺着一封信,是孙秀写的。大意是如果这次大典出了什么意外,整个尚书府都会满门抄斩。

献容很清楚,他不会做不出来,孙家一定会这样做。

不然,她的娘亲怎么会直到嫁入尚书府之后,才被孙氏认回?

狠绝之人,做事从来只看利益,不讲人情,只看好坏,不讲对错。

她却无法做到这么狠。

她没有办法就这样抛下祖父,抛下母亲,和刘曜远走高飞。在这个美好必然会消逝的世界,她抗拒着纷争里的所有分离,如果深爱着周遭的浮生,便不能舍生相陪共疯狂。

所以她最后的选择是,背叛刘曜。

长路永夜,她求不了万世长安,她只能求她爱的人这一世长安。“父亲这一年可谓青云直上,接连受拜为光禄大夫、特进、散骑常侍,现在更是被封为兴晋侯,侯爷的未来,想必是前途无量了。”“为父惭愧,都是沾了皇后娘娘的光。”“父亲可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羊玄之每次入宫,都必定有事求她。“有有有,是相国大人,就是你孙伯伯有话让我带给你,他不方便见你。”

孙秀的晋升自然比羊玄之更快,陆续为侍中、辅国将军,现在已是相国司马。但他身居高位,依然忧心忡忡。他的一切都是赵王给的,一旦赵王跟他翻脸,他马上就会被千夫所指,被万人唾弃。“请讲。”

果然,羊玄之说:“赵王越来越不满意现在的地位,阿容主意多,看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能让赵王名正言顺地……”“登基?”

羊玄之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回答献容。“阿容果然聪慧,那此事就拜托阿容了。”“父亲。”

女子的脸上出现一丝疲倦的神色。“司马家王爷个个心怀不轨,如今正是因为皇帝痴愚无作为,才勉强维持住了平衡的局面,一旦赵王登基,天下势必大乱。”

羊玄之没想到皇后会反驳他,微微一愣,然后猛地拂袖站起。“皇后娘娘这是不想帮忙了?”“父亲,你可想过,天下大乱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羊家,孙家,甚至是司马家,恐怕一个都保不住。”“你这不过是妇人之言!”

羊玄之气急,却又找不到话反驳,他咬定献容是因为不想帮忙,才百般找理由推脱。“既然你们不相信我,我会去找赵王说明利害,之后的事父亲不用插手了。”“找赵王?”羊玄之想了想,答应了,“那一切都拜托阿容了,你娘很好,这个月就会来看你。”“白驹,送客。”

白驹是她的贴身宫女,羊玄之几乎是被这个宫女架出去的。他好歹是个练过武的大男人,竟然还不如这个宫女的有力气,硬生生被丢到门外。

看那宫女的冷傲神色和皇后如出一辙。羊玄之冷哼了一声,离开了皇宫。

吟香阁是洛阳城最热闹的地方,每至凉夜,雾气升腾。

看客们便坐在小舟中,看着舞女欢歌夜舞。

长河上灯火摇曳,点点倾洒。

男子便是她的第一个看客,几乎每天都会来。

她透过薄纱看他,那人的目光中透着莫名的悲伤和凄楚。她在台上婉转地绕了个花调,合眼时竟然划过一道泪痕。

她从未想过认识他,看着那个男子日复一日地前来看舞,本以为也是好色之徒,肤浅又粗俗。

后来竟有一日,他找到了吟香阁的芸娘,她凭栏望过去,不知他们在商讨着什么。

芸娘差人将她叫了过去,她心中虽有一丝的慌乱,却仍旧保持着最得体的笑容。逢场作戏,向来是洛阳的伶人所应有的能力。

下人为她拉开细碎珠帘,透出内里香息浮动,烛影摇红。

那个男子此刻便坐在芸娘的身旁,把玩着桌案上的青釉描金橘瓣盏。

芸娘客气一笑,扯过她的衣袖贴近身旁,示意给男子看。

这位,便是白驹姑娘。

他只是微微一笑,身后便有侍从托盘款步而来。芸娘掀开软红遮盖,看到红呢软布下的金玉,满意地勾起一丝笑,伸手迫不及待地接过。

而后一转头严肃地告诉白驹,从此吟香阁与她再无干系。

那时她再顾不得矜持与得体,目光恼然对上男子。芸娘已经一挥手命令室内的人退下,想来心中不知酝酿着什么发财梦。

等到人都走了,她叹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原是只想在吟香阁卖艺凑够了钱,便带着娘亲重返江南,隐姓埋名地生活。如今,怎么又一脚踏入这些富贵人家。

男子一张俊颜勾起一丝冷笑,倏地凑近在她面前:“你放心,我对你并不感兴趣。我既然花了重金买下你,自然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白驹诧异地看着他,才发现,这人长得真是好看,细长上挑的眉眼,单薄的唇,坚毅的轮廓,而后便是浅琉璃色的眼眸。

胡族?她微微愣了神。

她自幼习武,却不甘当一生的刺客。来往的客人里,只有这个人看出真正的她。

原以为他也与那些贪恋她美貌的人一样,没想到,他赎她的身,竟是为了利用她。除了内心微微地放松之外,更多的竟然是恼怒。

她并没有察觉出心中的那份恼怒是为何而生。

原来,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她得来的恩宠,却不知道这只是他们之间的一笔交易。

然而很多年以后,她宁愿在最开始只是做他日夜驻足观看的舞女,看着她在洛阳翩然起舞。

他设法将她送进晋宫中,她也依靠自己的聪慧成为皇后的贴身宫女,保护她,与她一起守着四角的天空。年轻的皇后自然是极美的,连着身上的独特香气,都深深吸引着同为女人的她。

皇后抄起桌案上的薄纱蒙住眼,轻轻拉长了曲调,带着闺阁女子特有的婉约细腔。“王朝之乱,首先在人心。每个人都自以为心怀清明济世之志,偏背负谋朝窃国的野心,在煌煌青日下襟袍胜雪,霁月清风,暗底下却是笞心折骨,血泪扑面,跌足而行,灾祸交加……我们这些人,自是万物刍狗,是被生杀的蝼蚁。”

生如蜉蝣,却想要撼动天地,羊献容徒然笑了笑。待得凤纹缂金软账落下,暗香盈动,尊贵的少女已经睡了过去。

凄凉的月光如霜,洒满一室,白驹听到皇后呓语:“又如何……”

那带着淡淡执念的嗓音划过孤寂的夜,伴着龙涎香的清淡弥漫。

一饮盛世长歌狂,二分酒意醉霓裳。

今宵梦里归何处,洛阳月下红袖香。

坊市中大红的灯笼又一次点燃了整个不眠的夜晚,嘈嘈杂杂的琴弦在催促着何处的把酒言欢。喧闹声里,一城牡丹尚在等待,古城墙上又映出谁的酡然的醉颜。

铜镜前是她清丽的面容,走在汉白玉砖上,道旁宫婢皆面露惶恐,避之不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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