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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0 01: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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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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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萝姑娘

云萝姑娘试读:

云萝姑娘

作者:庐隐排版:Cicy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云萝姑娘

这时候只有八点多钟,园里的清道夫才扫完马路。两三个采鸡头米的工人,已经驾小船,荡向河中去了。天上停着几朵稀薄的白云,水蓝的天空,好像圆幕似的覆载着大地,远远的景山正照着朝旭,青松翠柏闪烁着金光。微凉的秋风,吹在河面,银浪轻涌,园子里游人稀少,四面充溢着辽阔清寂的空气。在河的南岸,有一个着黄色衣服的警察,背着手沿河岸走着,不时向四处瞭望。

云萝姑娘和她的朋友凌俊在松影下缓步走着。云萝姑娘的神态十分清挺秀傲,仿佛秋天里冒霜露开放的菊花。那青年凌俊,相貌很魁梧,两道利剑似的眉,和深邃的眼瞳,常使人联想到古时的义侠英雄一流的人。

他们并肩走着,不知不觉已来到河岸。这时河里的莲花早已香消玉殒,便是那莲蓬也都被人采光,满河只剩下些残梗败叶,高高低低,站在水中,对着冷辣的秋风抖颤。

云萝姑娘从皮夹子里拿出一条小手巾,擦了擦脸,仰头对凌俊说道:“你昨天的信,我已经收到了,我来回看了五六遍。但是凌俊,我真没法子答复你!……我常常自己怀惧不知道我们将弄成什么结果,……今天我们痛快谈一谈吧!”

凌俊嘘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最后能允许我,……你不是曾答应作我的好朋友吗?”“哦!凌俊!但是你的希冀不止作好朋友呢?……而事实上阻碍又真多,我可怎么办呢?……”“云姊!……”凌俊悄悄喊了一声,低下头长叹,于是彼此静默了五分钟。云萝姑娘指着前面的椅子说:“我们找个坐位,坐下慢慢的谈吧!”凌俊道:“好!我们真应当好好谈一谈,云姊!你知道我现在有点自己制不住自己呢!……云姊!天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念你,我现在常常感到做人无聊,我很愿意死……”

云萝在椅子的左首坐下,将手里的伞放在旁边,指着椅子右首让凌俊坐下。凌俊没精打彩坐下了。云萝说:“凌俊!我老实告诉你,我们前途只有友谊,——或者是你愿意作我的弟弟,那么我们还可以有姊弟之爱。除了以上的关系,我们简直没有更多的希冀。凌弟!你镇住心神。你想想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我实在觉得对你不起,自从你和我相熟后,你从我这里学到的便是唯一的悲观。凌弟!你的前途很光明,为什么不向前走?”“唉!走,到哪里去呢?一切都仿佛非常陌生,几次想振作,还是振作不起来。我也知道我完全糊涂了……可是云姊!你对我绝没有责任问题。云姊放心吧!……我也许找个机会到外头去飘泊,最好被人一枪打死,便什么都有了结局……”“凌弟!你这些话越说越窄。我想还是我死了吧!我真罪过。好好的把你拉入情海。——而且不是风平浪静的情海——我真忧愁,万一不幸,就覆没在这冷邃的海底。凌弟!我对你将怎样负疚呵!”“云姊!你到底为了什么不答应我,你不爱我吗?……”“凌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果真不爱你,我今天也绝不到这里来会你了。”“云姊!那末你就答应我吧!……姊姊!”

云萝姑娘两只眼睛,只怔望着远处的停云,过了些时,才深深嘘了口气说:“凌弟!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要永远缄情向荒丘呢!……我的心已经有了极深刻的残痕……凌弟,我的生平你不是很明白的吗?……凌弟,我老实说了吧!我实在不配受你纯洁的情爱,真的!有时候,我为了你的热爱很能使我由沉寂中兴奋,使我忘了以前的许多残痕,使我很骄傲,不过这究竟有什么益处呢!忘了只不过是暂时忘了!等到想起来的时候,还不是仍要恢复原状而且更增加了许多新的毒剑的刺剽……凌弟!我有时也曾想到我实在是在不自然的道德律下求活命的固执女子……不过这种想头的力量,终是太微弱了,经不起考虑……”

凌俊握着云萝姑娘的手,全身的热血,都似乎在沸着,心头好像压着一块重铅,脑子里觉得闷痛,两颊烧得如火云般红。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口一口向空嘘着气。

这时日光正射在河心,对岸有一只小船,里面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子,慢慢摇着划桨,在那金波银浪上泛着。东边玉虫东桥上,车来人往,十分热闹。还有树梢上的秋蝉,也哑着声音吵个不休。园里的游人渐渐多了。

云萝姑娘和凌俊离开河岸,向那一带小山上走去。穿过一个山洞就到了那园子最幽静的所在。他们在靠水边的茶座上坐下,泡了一壶香茗喝着。云萝姑娘很疲倦似的斜倚在藤椅上。凌俊紧闭两眼,睡在躺椅上。四面静悄悄,一些声息都没有。这样总维持了一刻钟。凌俊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云萝姑娘的身旁,低声叫道:“姊姊!我告诉你说,我并不是懦弱的人,也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姊姊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我都能了解,……不过姊姊,你必要相信我,我起初心里,绝不是这么想。我只希望和姊姊作一个最好的朋友,拿最纯洁的心爱护姊姊。但是姊姊,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什么时候竟恋上你了,……有时候心神比较的镇定,想到这一层就不免要吃惊……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就有斩钉断铁的利剑,也没法子斩断这自束的柔丝呢。”“凌弟!你坐下,听我告诉你,……感情的魔力比任何东西都厉害,它能使你牺牲你的一切,……不过像你这样一个有作有为的男儿,应当比一般的人不同些。天下可走的路尽多,何必一定要往这条走不通的路走呢!”

凌俊叹着气,抚着那山上的一个小削壁说:“姊姊!我简直比顽石还不如,任凭姊姊说破了嘴,我也不能觉悟……姊姊,我也知道人生除爱情以外还有别的,不过爱情总比较得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我以为一个人在爱情上若是受了非常打击,他也许会灰心得什么都不想作了呢!……”“凌弟!千万不要这样想,……凌弟!我常常希望我死了,或者能使你忘了我,因此而振作,努力你的事业。”“姊姊!你为什么总要说这话?你若果是憎嫌我,你便直截了当的说了吧!何苦因为我而死呢……姊姊,我相信我爱你,我不能让你独自死去。……”

云萝姑娘眼泪滴在衣襟上,凌俊依然闭着眼睡在躺椅上。树叶丛里的云雀,啾啾叫了几声,振翅飞到白云里去了。这四境依然是静悄悄的一无声息,只有云萝姑娘低泣的幽声,使这寂静的气流,起了微波。“姊姊!你不要伤心吧!我也知道你的苦衷,姊姊孤傲的天性,别人不能了解你,我总应当了解你……不过我总痴心希冀姊姊能忘了以前的残痕,陪着我向前走。如果实在不能,我也没有强求的权力,并且也不忍强求。不过姊姊,你知道,我这几个月以来精神身体都大不如前,……姊姊的意思,是叫我另外找路走,这实在是太苦痛的事情。我明明是要往南走,现在要我往北走。唉,我就是勉强照姊姊的话去作,我相信也只是罪恶和苦痛,姊姊!我说一句冒昧的话……姊姊若果真不能应许我,我的前途实在太暗淡了。”

云萝姑娘听了这话,心里顿时起了狂浪,她想:问题到面前来了,这时候将怎样应付呢?实在的,在某一种情形之下,一个人有时不能不把心里的深情暂且掩饰起来,极力镇定说几句和感情正相矛盾的理智话……现在云萝姑娘觉得是需要这种的掩饰了。她很镇定的淡然笑了一笑说:“凌弟!你的前途并不暗淡,我一定替你负相当的责任,替你介绍一个看得上的人……人生原不过如此……是不是?”

凌俊似乎已经看透云萝的强作达观的隐衷了,他默然的嘘了一口气道:“姊姊!我很明白,我的问题,绝不是很简单的呢!姊姊!……我请问你,结婚要不要爱情……姊姊!我敢断定你也是说‘要的’。但是姊姊,恋爱同时是不能容第三个人的……唉,我的问题又岂是由姊姊介绍一个看得上的人所能解决的吗?……”

这真是难题,云萝默默的沉思着。她想大胆的说:“弟弟!你应当找你爱的人和她结婚吧,”但是他现在明明爱上了她自己……假若说:“你把你精神和物质划个很清楚的限界,你精神上只管爱你所爱的人,同时也不妨作个上场的傀儡,演一出结婚的喜剧吧……”但这实在太残忍,而且太不道德了呵,……所以云萝虽然这么想过,可是她向来不敢这么说,而且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总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头有些红肿,有时竟羞惭得她流起眼泪来!“唉!这是怎么一个纠纷的问题呵!”云萝姑娘在沉默许久之后,忽然发出这种的悲叹的语句来,于是这时的空气陡觉紧张。在他们头顶上的白云,一朵朵涌起来,秋风不住的狂吹。云萝姑娘觉得心神不能守舍,仿佛大地上起了非常的变动,一切都失了安定的秩序,什么都露着空虚的恐慌。她紧张地握住自己的颈项,她的心房不住的跳跃,她愿意如絮的天幕,就这样轻轻盖下来,从此天地都归于毁灭,同时一切的纠纷就可以不了自了。但是在心里的狂浪平安以后,她抬头看见凌俊很忧愁的望着天。天还是高高站在一切之上,小山,土阜和河池一样都如旧的摆列在那里,一切还是不曾变动。于是她很伤心的哭了。她知道她的幻梦永远是个幻梦,事实的权力实在庞大,她没有法子推翻已经是事实的东西,她只有低着头在这一切不自然的事实之下生活着。

太阳依着它一定的速度由东方走向中天,又由中天斜向西方,日影已照在西面的山顶,乌鸦有的已经回巢了;但是他们的问题呢,还是在解决不解决之间。云萝姑娘站了起来说:“凌弟!我告诉你,你从此以后不要再想这个问题。好好的念书作稿,不要想你怯弱的云姊,我们永远维持我们的友谊吧!……”“哼!也只好这样吧。——姊姊你放心呵,弟弟准听你的话好了!”

他们从那山洞出来,慢慢的走出园去,晚霞已布满西方的天,反映在河里,波流上发出各种的彩色来。

那河边的警察已经换班了,这一个比上午那一个身体更高大些,不时拿着眼瞟着他们。意思说:“这一对不懂事的人儿,你们将流连到什么时候呢!……”

云萝姑娘似乎很畏惧人们尖利的眼光。她忙忙走出园门坐上车子回去,凌俊也就回到他自己家里去。

云萝坐在车子上回头看见凌俊所乘的电车已开远,她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心里顿觉得十分空虚。她想到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只有灵魂不能和身体分离,同时感情也不能和灵魂分离,那么缄情向荒丘又怎么作得到呢!但是要维持感情又不是单独维持感情所能维持得了的呵!唉!空虚的心房中,陡然又生出纠纷离乱的恐怖,她简直仿佛喝多了酒醉了,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不久到了家门才似乎从梦中醒来,禁不住又是一阵怅惘!

这时候晚饭已摆在桌上,家里的人都等着云萝来吃饭。她躲在屋里,擦干了眼泪,强作欢笑的,陪着大家吃了半碗饭。她为避免别人的打搅,托说头痛要睡。她独自走到屋里,放下窗幔,关好门,怔怔坐在书案前,对着凌俊的照片发怔。这时候,窗外吹着虎吼的秋风,藤蔓上的残叶,打在窗棂上,响声瑟瑟,无处不充满着凄凉的气氛。

云萝姑娘在秋风賁栗声里,嘘着气,热泪沾湿了衣襟。把凌俊给她的信,一封封看过。每封信里,都仿佛充溢着热烈醇美的酒精,使她兴奋使她迷醉,但是不幸……当她从迷醉醒来后,她依然是空虚的,并且她算定永久是空虚的。她现在心头虽已有凌俊的纯情占据住了,但是她自己很明白,她没有坚实的壁垒足以防御敌人的侵袭,她也没有柔丝韧绳可以永远捆住这不可捉摸的纯情……她也很想解脱,几次努力镇定纷乱的心,但是不可医治的烦闷之菌,好像已散布在每一条血管中,每一个细胞中,酿成黯愁的绝大势力。云萝想到无聊赖的时候,从案头拿起一本小说来看,一行一行的看下去。但是可怜那里有一点半点印象呢,她简直不知道这一行一行是说的什么,只有一两个字如“不幸”或“烦闷”,她不但看得清楚,而且记得极明白,并且由这几个字里,联想到许许多多她自己的不幸和烦闷。她把书依然放了,到床上蒙起被来,想到睡眠中暂且忘记了她的烦闷。

不久,云萝姑娘已睡着了。但是更夫打着三更的时候,她又由梦中醒来。睁开眼四面一望,人迹不见,声息全无,只有窗幔的空隙处透进一线冷冷的月光,照着静立壁间的书橱,和书橱上面放着的古瓷花瓶,里边插着两三株开残的白菊,映着惨淡的月光益觉瘦影支离。

云萝看了看残菊瘦影,禁不住一股凄情,满填胸臆。悄悄披衣下床,轻轻掀开窗幔,陡见空庭月色如泻水银,天际疏星漾映。但是大地如死般的沉寂,便是窗根下的鸣蛩也都寂静无声,宇宙真太空虚了。她支颐怔颓坐案旁,往事如烟云般,依稀展露眼前。在她回忆时,仿佛酣梦初醒,——她深深的记得她曾演过人间的各种戏剧,充过种种的角色,尝过悲欢离合的滋味。但是现在呢,依然恢复了原状,度着飘零落寞的生活,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比幻梦还要无凭……

她想到这里忽见月光从书橱那边移向书案这边来了。书案上凌俊的照片,显然的站在那里。她这时全身的血脉似乎兴奋得将要冲破血管,两颊觉得滚沸似的发热。“唉!看太愚蠢呵!”她悄悄自叹了。她想她自己的行径真有些像才出了茧子的蚕蛾,又向火上飞投,这真使得她伤心而且羞愧。她怔怔思量了许久,心头茫然无主,好像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是漆黑,看不见前途,只有站着,任恐怖与徨的侵袭。

这时月光已西斜了,东方已经发亮,云萝姑娘,依然挣扎着如行尸般走向人间去。但是她此时确已明白人间的一切都是虚幻。她决定从此沉默着,向死的路上走去。她否认一切,就是凌俊对她十分纯挚的爱恋,也似乎不足使她灰冷的心波动。

从这一天起,她也不给凌俊写信。凌俊的信来时,虽然是充溢着热情,但她看了只是漠然。

有一天下午,她从公事房回家,天气非常明朗,马路旁的柳枝静静的垂着,空气十分清和。她无意中走到公园门口停住了,园里的花香一阵阵从风里吹过来,青年的男女一对对在排列着的柏树荫下低语漫步。这些和谐的美景,都带着极强烈的诱惑力。云萝也不知不觉走进去了。她独自沿着河堤,慢慢的走着。只见水里的游鱼一队队的浮着泳着,残荷的余香,不时由微风中吹来。她在河旁的假山石旁坐下了,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又仿佛初断乳的幼儿,满心充满着不可言说的恋念和悲怨。她想努力的镇定吧,可恨她理智的宝剑,渐渐的钝滞了,不可制的情感之流,大肆攻侵,全身如被燃似的焦灼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她毫不思索的打电话给凌俊,叫他立刻到公园来。当她挂上电话机时,似乎有些羞愧,及似乎后悔不应当叫他。但是她忙忙走到和凌俊约定相会的荷池旁,不住眼盯着门口,急切的盼望看见凌俊傲岸的身体,……全神经都在搏搏的跳动,喉头似乎塞着棉絮,呼唤都不能调匀,最后她低下头悄悄的流着眼泪。

思潮

开着窗户,对着场圃,很惬意的眺望;绿草刚刚萌芽,碧桃却含着无限的春意,对人微微笑着——轻盈而娇艳;花影射在横塘里,惹得鱼儿上下的追逐;清闲快乐,这么过一生,便北面封王也比不上这个好呵!在这波清气爽的境地,几个亲密的朋友,拉着手在这草地上散步,唱着甜美的歌儿,天上的安琪儿都要羡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这块滑润的石头歇着,听水声潺潺地流着,正是一种天然的音乐,这石头多么“玲珑透剔”呵!……呀!像是甚么地方也有这么一块?……哦!不错,三个卷着头发,露着雪白小腿,蓝眼睛白脸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头上,三四个游公园的男学生,拿着照像器给她们拍照,那个顶小的,忽然垂着眼皮,突着嘴叫道:“萧妈!我生气啦!”这个声音娇憨而清脆,惹得四围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张着嘴,眯着眼,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奇怪呵!他们真像上了机器似的,嘴里不住叫着:“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着,不细看简直看不出缝来。

一个老头,一只手拿着一根拐杖;一只手摸着胡子:弯曲着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边张着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边眼泪却好像“断线珍珠般”往下坠。

忽然大家都寂静了,许许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身上;她们也很知道照相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着头,碧蓝的三对小眼,也都聚精会神,对着相架那边望着,现在已是准备好了,一个男学生笑着对她们说:“别动呵!要照啦!”忽然顶小的那个,眼睛一转,不知想起甚么?赶紧转过头来,对着她那个看妈嚷道:“你瞧,你瞧,那边一只小狗狗;……一只狗狗,”说着小手不由得举起来往远处——一只西洋狮子狗伏的地方指着;跟着小腿不觉得抬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前迈,渐渐迈得更快,竟跑着追起那个小狗来了。

许多经过她们旁边的游人,都站住看她们;起初人们都怔怔地望着她——追小狗的女孩子;灵魂都被她那活泼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静和幽秘是这时候的空气;忽然一回头,见那两个稍大的女孩子,仍旧很稳静的站在那里,预备和希望照一张很整齐的相;这才提醒了大家,一阵哈哈的笑声,立刻破了空气的寂静。

她追着小狗,跑得累了,细弱的娇喘,涨得柔嫩的面皮,红艳直像浇着露水,新开的紫玫瑰花。额上的头发,也散了下来,覆在脸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众人一眼,又萿萿跳跳地跑开了;跑到萧妈面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着戴在头上,憨皮的样子和稚琴简直差不多;当天热的时候,在大马路上不是时常看见稚琴戴着那顶白蓬布帽子摇摇摆摆的走过吗?得意而且活泼的神情,时时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公司门口那架大镜子,当她走过这里的时候,必要照一回。

照镜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从前新世界里放着八架镜子,每一架镜子,把人照成一个样子,八架镜子就把人照成八个样子,德福她长得极胖——在学堂里验起身体来,她的体重总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可是她极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见一个个来逛的太太小姐们,都很细挑,竟惹起她的怀疑心来:“我果比她们胖吗?”这个念头老在她心里起伏,恰好她走到这架镜子面前——一个照人细长的镜子里,立刻露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她,这一喜欢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觉自言自语的道:“人家都说我胖,块头不大好看,他们真是没眼睛呢!绍玉她在我们一堆算是顶小顶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镜子有准啊!”

胖子顶怕人说胖,可是爱睡觉,就足以作胖的特征呢,姚先生他也是一个胖子,脂肪真多呵,五脏都被脂肪蒙住了,脑子也胶住啦,所以顶喜欢睡觉,无论坐在车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钟,就可睡着;站在门槛上,或柱旁边,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阶上,看人家行结婚礼,嘴里还衔着一支吕宋烟,忽然烟卷从他嘴里掉了下来;跟着“了不得,快着,快着……”一阵的乱叫,大家都吓住了,抬头往对面一看,原来是他又睡觉了,险些儿摔下来,幸亏旁边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头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顿饱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难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断了吗?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红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干了!人真可怜呵!作了难民更可怜,对了他们“泣饥号寒”的同类,谁有良心能不为他们叫屈呢?我们当然要帮助他们,使他们得到平安;他们又何尝不希望人家拯救他们?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有心的又没力,有力的又没心!他们就是把一只耕地的肥牛牵出来卖,这个牛也不受他们的支配呢!无论卖给谁,它都要用它那个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拼命呢!必得等到王大来了,用一种甚么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没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呵!

人家说王大知道牛脾气,所以他能降伏牛,这些难民他不知道牛脾气,又怎么会降伏牛,以至于要牛救济他们呢?乡下人真不懂事呵!那个马惊了,赵老婆子不知道躲进屋里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里;螃蟹本是“横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济人?赵老婆的脚,竟被它那两把大剪子夹得出了血,只得不顾命的从桶里窜了出来;一个不小心,木桶倒了,养螃蟹的腥水,浇了她一身,直像一个雨淋的水鸡,像刺猬般的缩作一团;怎么不可笑呢!

公园的小孩,……胖子都赶不上这个有趣,哈哈!我不禁对着天空大笑起来。“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经病吗?”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面的看看,除了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着壁上的钟闪闪放光——似乎是新鲜的以外;其余的布置没改平日分毫的样子。刚才所涌现我眼前的东西,原来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个傻老太太也只是从前的印象——现在的思潮呵!……

乞丐

太阳正晒在破庙的西墙角上,那是一座城隍庙。城隍的法身,本是金冠红袍,现在都剥落了。琉璃球的眼睛也只剩下一个,左边的眼窝成了一个深黑穴孔,两边的判官有的折了足,有的少了头。大殿的门墙都破得东歪西倒,只有右边厢房,还有屋顶,墙也比较完整。那是西城一带乞儿的旅馆,地下纵横铺着稻草。每到黄昏以后,乞儿们陆续的提着破铁罐,拿着打狗棒,抖抖索索的归来了。

西南角的草铺上,睡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乞,从破铁罐里掏出两块贴饼子,大口的嚼着,芝麻的香气,充溢了这间厢房。“老槐,你今天要了多少钱?……”睡在他对面的乞儿含笑的问。

他咽下满口的火烧,然后咂了咂嘴笑道:“嘿!老马!够兴头的,今天又是三十多吊!……你呢?”“我吗?也对付!差两大子三十吊!”老马说完也得意的笑了,从袋里拿出两个窝窝头,和一块咸菜吃着,黄色玉米面的渣子落了一身。他慢慢拾起来放在嘴里,又就着铁罐子喝了两口水,打了个哈欠,对老槐道:“喂!老槐!这营生你干了几年了?”“几年?我算算看。”老槐凝神用手指头点了点道:“整整四年咧!”老槐说完又叹了一口气道:“别看干这个,虽说不体面,可是我老娘的棺材木却有着落了。去年我寄回老家整整五百块钱,我叫我爹置上十来亩地,买两个牲口,我瞎妈和老爹也就有得过了。”“真是的,这比做小买卖,还强呢,你别看站岗的老龙穿着像是个样,……骨子里可吃了苦头了!昨日我听说他们又两个月没发饷啦!老龙急得没法儿……”老马感叹着说。“可不是吗?……这个年头的事真没法说,你猜我怎么走上这条道……这几年我们老家不是闹水灾就是闹兵荒,……我们原是庄稼人,我和我爹种着五亩地,我妈我们三口儿也够吃的了。谁想那一年春夏之交发了大水,把一尺来高的麦子全都淹了!我们爷们儿没的过了,我妈天天哭,把双眼睛也哭瞎了,我爹又害病,我到处挪借,到底不是长法子。后来我爹想起我表兄在京里开杂货店,叫我奔了他找个小事作。于是又东拼西凑的弄了几块钱,作盘缠来到京里。唉!真倒运,找了三天,全城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我表兄。摸摸兜里一个钱也没了,肚子又饿上来,晚上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我就蹲在一家墙角里过了一夜,幸好还是七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然又冻又饿,还不要命?……天刚刚发亮,我就在马路上发怔,越想越没法儿,由不得痛哭。后来过来一个扫街的老头儿,他瞧着哭得怪伤心的,就走拢来问我怎么了。我就把我的苦处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喂!老马!那老头儿倒好心眼,他说:‘那么着吧!你就随我到区里去,我荐你作个扫街的吧。’我想了想,也实在没别的法子,就答应跟他去。到区里说妥了一天一毛钱,——这几天吃两顿窝窝头也就凑合吧!从第二天起,我每天早晨,天刚亮就到东大街扫街,晚半天还得往街上洒水。按说这种生活不能算劳苦,可是这会子东西真贵,一毛钱简直吃不饱。挨了两个月以后,谁想到区里又欠薪,连一天一毛钱,也不能按时拿到,这我可急了。有一天我只吃了一碗豆汁,那肚子饿得真受不了……我站在街角上,看见来往的车马如飞的驰过,那车影渐渐模糊起来,屋子像要倒塌似的,眼前金星乱飞,我不知什么时候竟饿死过去了。后来我不知怎么又活过来,四围站了许多人,一个警察站在旁边,皱着眉向那些看热闹的人道:‘哪个是积德的!多少周济点吧!’于是就听见铜子敲在石头上叮叮口当口当的响。一个卖豆汁的给我一碗豆汁,我就吃下去,以后精神好多了,扎挣着站了起来,向那人道了谢。我就拿着五吊多钱到小店里吃了一顿。口袋里又只剩下一吊来钱了,看看天又快黑下来,我想着这神气是再不能过了,厚着脸皮要饭去吧。第一天我就躲在小胡同里,看见穿得整齐的先生们太太们走过时,慢慢踱到他们跟前:‘可怜吧!赏一大花!’有的竟肯给,可是有的人理也不理的扬着脸走开,有的还瞪着眼骂‘讨厌!……’可是老马!咱们也只能忍着,谁叫咱们命运不济呢!……”“哼!老槐!什么命运不济的,只恨我们没能力,没胆量。你不用说别的,张老虎从前不也跟咱们似的,这会子人家竟置地买屋子阔着呢!”老槐听见老马这话,由不得叹了一口气道:“罢呀!张老虎虽是阔了,那孽也就造得不小,他把人家马寡妇的家当抢了来,听说他还把人家十七岁的姑娘给祸害了,这是什么德行!?……阔也是二五事,不定那一天犯了事,叫他吃不了,兜着走……那样还不如咱们穷得舒心!”“得了,老槐!咱们别谈论别人,你再接着说你的!”老马仰着身子睡在草铺上,对老槐说。

老槐果然又接着说下去道:“头一个月我也不知道我要了多少,反正除了我吃的还剩下四块钱,我赶忙托了个乡亲,带回家里去了。第二个月我要的更多了,而且脸皮也厚,大街上公馆门口都去……这会子每月好的时候,除了吃还能富裕二十多块钱呢,比干什么买卖不好!”“正是这话了!这个年头哪有什么好事轮到咱们……老槐,再混两年在老家里置三四十亩地,你自然要回去,可是我是无家无业的呢!……”老马说到这里心里有些伤凄,老槐也似乎心里有点怅怅的,想到千里外的瞎妈和老了的爸爸再也提不起兴致了。

夜幕沉沉的垂于宇宙,这破庙里,只有星月的清光,永不见人间的灯火。这些被人间遗弃的乞儿,都渐渐进了睡乡,老槐和老马也都抱着凄怆的心情睡去了。

侦探

在战事正激烈的时候,最怕的是间谋混进城来,不但怕他们暗中窥探这边的形势,而且更要防备他们的里应外合,所以这几天城里的形势真严重,到处散布着便衣侦探,路口有背盒子炮的兵队,也有背明晃晃刺刀的武装警察,每天八点钟以后,走路的人就须受盘察。

而且他们最怕的是嘴边留着日本式小须子的人,很像是个小军官。所以在车站上,码头上,都派有眼明手快的侦探,专门跟踪这种日本式小胡子形似军官的人们,——认定这种人至少是个嫌疑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那位诸先生,——正是留着日本式的小胡子,而且又是才从日本回来,眼睛上架着一付托力克眼镜,走起路来腰干笔直,而且挺起胸膛,神气十足,至少是个营长旅长一般的人物。所以当他下了火车,雇车到他的朋友尤先生家里去的时候,后面也有一辆车子跟踪而来,但是诸先生连日舟车辛苦,坐在车上就恨不得要睡去,哪里理会后面有人呢!

诸先生当晚和尤先生谈了几句话以后,吃了些东西就忙睡了。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早晨,那时太阳已经照满了东窗。诸先生起身以后,就打算去找几个朋友。走到门口,看见一辆很漂亮的洋车放在那里,车夫很麻利的拉过车来说:“先生上哪去?”诸先生心里很高兴,他想,我今天运气倒不坏,居然碰见这么个聪明俐伶的车夫,并且又是那么一辆干净新巧的车子;也顾不得讲价钱,坐上车子说道:“拉我到西长安街中间。”车夫诺了一声,拉起来飞也似的跑开了。不过一刻钟的时候,已经到了。诸先生下车之后才对那车夫说:“我包你一天,给你一块钱吧!”车夫堆下笑来说:“好吧,先生给多少都不要紧。”诸先生真高兴极了,心想,到底北京是个国都,连车夫都这样客气,他想着已走进那家红门里去了。车夫等他进去以后,细细把门上的门牌看了,又把那白铜的“张公馆”三个字,看了一遍,这才把车子拉到门里头。这张公馆用的一个看门的老头姓钱,很喜欢说话,更愿意听人恭维。车夫走进闩房,赔个小心叫了声:“大爷!”那老钱乐得全身发麻了!叫道:“小哥儿进来坐坐,外边西北方风真大,你瞧着吧,准快下雪了。”车夫将这老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可不是吗?今天可真冷,大爷贵姓呵?”“哦,我姓钱,小儿您姓什么?”“我姓赵……钱大爷在这里很有些年头了吧?张老爷在哪个衙门当差?……”“哦!我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我们老爷一向都是在内务部当差,这两年来才歇了。”“那么现在作什么差事?”“我也摸不清,大约是不作什么吧!本来这个年头衙里也拿不到薪水,还得白赔车钱,谁有钱不会在家里享福……”

车夫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歇了一刻,又说道:“张老爷和这位诸先生什么交情……常来往吗?”“这个我倒不大清楚,怎么你是头一天到他家拉车吗?”“可不是吗?今天才拉第一次。”“噢!那就怪不得了……”

老钱和车夫谈得正高兴,诸先生已经出来了,车夫忙把车子拉出去。诸先生坐上,看了看手上的表才三点多钟,便道:“到古物陈列所去。”车夫应了一声,又是飞快的拉到那里。诸先生真高兴!他想,这次到北京来运气真不坏,第一是遇见这么个好车夫。诸先生到古物陈列所里面,把那些古物一件件的细看,车夫怡然自得的自衣袋里拿出一本小册子,用铅笔把今天的事情,慢慢写上。那时候太阳已经斜了,古物陈列所也要关门,心想诸先生也就要出来了。他忙把小册子揣在怀里,把车垫挡了挡。诸先生果然手里提着文明棍,昂头挺胸的走了出来,跳上车子说:“回去。”

这一天晚上,诸先生不打算出门,在家里写几封信,——并且这一天也跑得够累了。晚饭后,在椅子上休息一刻钟。后来尤先生又进来谈了许久。当他们谈讲着的时候,恍惚看见窗户前面有人影一闪,诸先生心里就很诧异。后来尤先生走了,诸先生打开皮包拿出几份信笺,正在写信的时候,又见窗前人影一闪!这一来,他真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到底看看是谁!因开门出去看见一个男人,穿着蓝布长衫,口里吸着烟卷。诸先生想,这到底是谁呢?及至走近一看,原来就是白天拉他的那个车夫。诸先生这一下子简直糊涂了,北京到底比别处不同,车夫是另有风格的呢!

诸先生自从觉得这位车夫与众不同,每次坐在车上也常喜欢和他谈谈说说,路上倒不寂寞。

有一天,诸先生因为要作一篇文章,打算不出门,就对车夫说道:“我今天不出门,你不必等我了。”车夫答应去了。没想到下车后,有一个朋友新从天津来,打电话来约他去谈。他于是不能不变更主意,心里正懊恼,不该叫车夫走了,但也没办法,只得到外面另雇去了。诸先生想定了,戴上帽子,拿着文明棍,走到门口,门口那里早有一辆很漂亮的车子放着,见了诸先生含笑叫道:“诸先生,我拉您去呵!”诸先生由不得心里惊叫道:“奇怪,他几时也认识得我呢!”就向那车夫道:“你怎么认得我?”车夫道:“我和老赵很熟,所以认识您。”诸先生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迟疑了半天,才说道:“哦!那么你拉我到东长安街去吧。”

过了几天,诸先生到一个军官家里去赴宴会,大家在席间谈到国家大事,主人一定要请诸先生发表政见,诸先生于是站了起来,发了一篇大议论。听的人真多,窗外头隐隐约约站了许多人……。

吃完饭,诸先生出来坐上洋车,车夫拉着向前飞奔,一面回头对诸先生说道:“诸先生,您今天晚上演说说得真好,我看见大家都在那里拍掌!……”诸先生听见车夫说出这几句话,禁不住惊奇的“呵!”了一声,问道:“你怎么听见了?”“我站在窗户外头听了半天。”“喂!他门口都是卫兵,怎么会让你进去?”“诸先生,您不知道,我和那卫兵都认识。”诸先生“哦”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心里这才明白了,原来这位别有风格的车夫,是个侦探!幸而自己这次来,完全不过是游历,不然的话,恐怕刑人场上早又添了一个新鬼了。……“呵!你争我夺的世界,到处都布着天罗地网呢!人类真是比什么都可怕哟!”诸先生不禁感叹!

车夫飞快跑到先生住的地方,把怀中的册子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从新收好,穿上蓝布大衫,走到诸先生的书房道:“诸先生,我来和您告假,我家里有事,我不能再拉车了,明天您再另找人吧!”

诸先生望了他,点头道:“好吧!你这十几天也够辛苦了。我现在多给两块钱,像你们这样的侦探,实在很难得,……”

车夫知道诸先生已经知道他的秘密,由不得失惊,可是他立刻镇住神色说道:“诸先生说那里的话……诸先生人真好,可惜我实在家里有事,不然我很愿意常常伺候您啦!”

诸先生哈哈笑道:“够辛苦了!……只是你到底探得些什么没有?”

车夫也勉强的陪笑道:“诸先生真会开玩笑!”诸先生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车夫就在这笑声里连忙逃避了。

前途

清晨的阳光,射在那株老梅树上时,一些疏条的淡影,正映在白纱的窗帷上,茜芳两眼注视着被微风掀动的花影出神。一只黑底白花的肥猫,服贴的睡在她的脚边。四境都浸在幽默的氛围中,而茜芳的内心正澎湃着汹涌的血潮,她十分不安定的在期待一个秘密的情人,但日影已悄悄斜过墙角了,而那位风貌蕴藉的少年还没有消息。她微微的移转头来,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唉,倒霉鬼!”她恨恨的向地上唾了一口,同时站起来,把那书架上所摆着的一张照片往屉子里一塞,但当她将关上屉子的时候,似乎看见照片中她丈夫的眼睛,正冒火的瞪视她。

茜芳脸色有些泛白,悄然的长叹一声,拼命的把屉子一推,回身倒在一张长沙发上,渐渐的她沉入幻梦似的回忆中:——三年前,在一个学校的寄宿舍里——正当暮春天气,黄昏的时候,同学们都下了课,在充满了花香的草坪上,暖风悄悄的掀起人们轻绸的夹衣,漾起层层的波浪在软媚的斜阳中。而人们的心海也一样的被春风吹皱了。同学们三五成群的,在读着一些使人沉醉的恋情绮语。

茜芳那时也同几个知己的女友躲在盛开的海棠荫里,谈讲她美丽的幻想。当然她是一个美貌的摩登女儿,她心目中的可意郎君,至少也应有玉树临风的姿态——在许多的男同学中,她已看上了三个——一个是文科一年级的骆文,一个是法科二年级的王友松,还有一个是理科二年级的李志敏。这三个都是年轻貌美的摩登青年,都有雀屏入选的资格。其中尤以李志敏更使茜芳倾心,他不但有一张傅粉何郎的脸,而且还是多才多艺的宋玉。跳舞场上和一切的交际所在不断他的踪影,时常看见他同茜芳联翩的倩影,同出同进。不过茜芳应付的手段十分高明,她虽爱李志敏,同时也爱骆文和王友松,而且她能使他们三人间个个都只觉得自己是茜芳唯一的心上人,但是他们三个人经济能力都非常薄弱。这是使茜不能决然委身的原因。“怎么都是一些穷光蛋呀。”茜芳时时发出这样的叹息。

这一天,茜芳正同李志敏由跳舞场回来,忽然看见书案上放着一封家信,正是她哥哥给她的。这封信专为替她介绍一位异性的朋友叫申禾的。她擎着信笺,只见那几行神秘的黑字都变了一些小鬼,在向她折腰旋舞——他是一个留学生,而且家里也很有几个钱——茜芳将这些会跳舞的神秘字到底捉住了,而且深深的钻进心坎里去。留学生的头衔很可以在国内耀武扬威,有钱——呀!有钱那就好了!我现在正需要一个有钱的朋友呢,……嫁了这样一个金龟婿,也不枉我茜芳这一生了。她悄悄的笑着,傲耀着,桃色的前途,使她好像吃醉酒昏昏沉沉的倒在床上,织了许多美丽的幻想。

从此以后,她和申禾先生殷勤的通信,把一腔火热的情怀,织成绮丽的文字投向太平洋彼岸去。而那三个眼前的情人呢,她依然宝贝似的爱护着。同学们有些好管闲事的人,便把她的行为,作为谈论的资料。有些尽为她担着忧,而她是那样骄傲的看着她们冷笑。“这算什么?多抓住几个男人,难道会吃亏吗?……活该倒霉,你们这一群傻瓜!”

每一次由美国开到的船上,必有申禾两三封又厚又重的情书递到茜芳的手里。最近的一封信是报告他已得了硕士的学位,五六月间就可以回国了,并希望那时能快乐的聚首。茜芳擎了这封信,跑到草坪上,和几个同学高兴的说道:“我想他一回来就要履行婚约的。”“一定别忘了请我们吃喜酒!”一个女朋友含笑说。“当然,”她说,“不过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多怪呀!你这个人,婚都定了,还在怀疑。”“……管他呢,留学生,有钱,也就够了……”茜芳说着,从草坪上跳了起来,拈着一朵海棠花,笑嘻嘻的跑了。

那一丛茂盛的海棠花,现在变成一簇簇的海棠果了。茜芳独自站在树荫下,手攀着一根枝条,望着头顶的青天出神。“算归期就在这一两天呀!”她低声自语着。

六月十二日的清晨,茜芳穿了一件新做好的妃红色的乔其纱的旗袍,头发卷成波浪式,满面笑容的走出学校门口,迎头正碰到王友松走来。“早呵,茜芳,我正想约你到公园去玩玩,多巧!……假使你也正是来找我那更妙了,怎么样,我们一同去吧?”

茜芳倩然的媚笑了一下,道:“友松,今天可有点对不起你,我因为要去看一看刚从美国回来的朋友,所以不能奉陪了!”“哦,……那末下次再说吧!”友松怅然的说了。“对了,下次再说吧!”茜芳一面挥着手说,一面已走出学校门跳上一部黄包车。那车夫也好像荣任大元帅般威风凛凛,得意扬扬如飞的奔向前去。不久便到了“福禄寿”的门口。茜芳下车走进去,只见那广大的食堂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客人,只有几个穿制服的茶役在那里低声的闲谈着。茜芳向一个茶房问道:“有一位申先生来了吗?”“哦!是茜芳女士吗?我就是申禾,请到这边坐吧!”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从一个角落的茶座上迎上前来说。

茜芳怔怔的站在那里,心想“原来这就是申禾呵!”她觉得头顶上好像压了千钧重的大石帽,心里似乎塞了一堆棉絮。“这样一个萎琐的男人,他竟会是我的未婚夫?一个留学生?很有钱?”她心里窃疑着。可是事实立刻明显的摆在她面前,她明明是同他定了婚,耀眼的金钻戒还在手上发着光,硕士的文凭也在她的面前摆着,至于说钱呢,这一年来他曾从美国寄给她三千块钱零用。唉,真见鬼,为什么他不是李志敏呢?

申禾自从见了茜芳的面,一颗热烈的心,几乎从腔子里跃了出来,连忙走过来握住茜芳的手,亲切的望着她。但是茜芳用力的把手抽了回来,低头不语,神情非常冷淡。申禾连忙缩回手,红着脸,抖颤着问道:“茜芳,你有什么不舒服吗?……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你吃点冰汽水吧?”“不,我什么都不想吃,对不起,我想是受了暑,还是回学校去妥当些。”“那末,我去喊一部车子来送你去吧。”“也好吧!”

茜芳依然一言不发的坐着等车子,申禾搓着手不时偷眼望着她。不久车子来了,申禾战兢兢的扶着她上了车,自己便坐在茜芳的身旁,但是茜芳连忙把身体往车角里退缩,把眼光投向马路上去。他们互相沉默了一些时候,车子已开到学校门口。这时茜芳跑下车子,如一只飞鸟般,随着一阵香风去了。申禾怅然痴立,直到望不见她的背影时,才嘘了一口气回到旅馆里去。

茜芳跑到寝室里,倒在床上便呜呜的哭起来,使得邻近房里的同学,都惊奇的围了来,几道怀疑的眼光齐向她身上投射。茜芳哭了一阵后,愤然的逃出了众人的包围,向栉沐室去。那些同学们摸不着头脑,渐渐也就无趣的散了。茜芳从栉沐室出来时,已收拾得满脸香艳。从新又换了一件白绸长袍,去找李志敏。但是不巧,李志敏已经出去了,只有王友松在那里。他们便漫步的走向学校外的草坪上去。“今天天气不坏!”王友松两眼看着莹洁的云天说。“对了,我们到曹家渡走走,吸些乡村的空气,好吧?……我似乎要气闷死了!”

友松回过头来,注视着茜芳的脸说道:“你今天的脸色太不平常了!”“你倒是猜着了,”她说,“不过我不能向你公开!……”

友松默然的望着茜芳,很久才说道:“……我永远替你祝福!”“呸,有什么福可祝,简直是见鬼!”茜芳愤愤的叹着。

他们来到一架正在盛开的豆花前,一群蛱蝶,不住绕着茜芳的头脸飞翔,茜芳挥着手帕骂道:“不知趣的东西,来缠什么呵!”

友松听了这话似乎有些刺耳,禁不住一阵血潮涌上两颊,低着头伴她一步步的前去。

日落了,郊外的树林梢头,罩了一层氤氲的薄雾,他们便掉转头回学校去。在路上茜芳不时向天空呼气!

一个星期过去,茜芳的哥哥从镇江来看她,并且替她择定了婚期,她默默不语的接受了。

在结婚的喜筵散后,新郎兴高彩烈的回到屋里,只见新娘坐在沙发角上,用手帕儿擦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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