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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0 02:5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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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佟婕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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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坊怪谈(电子杂志)

迷坊怪谈(电子杂志)试读:

无缘劫

一、楔子

西江沿岸一隅,有座老城区的故街巷名“禹门坊”,数百年来临江而立,每年春夏江水高涨时节,就如浮于水面的孤岛一般,也从未被洪灾吞噬过。

街坊老尊长们说,其实多亏了在禹门坊外、上游三里处石顶岗上立的那座名“崇天塔”的宝塔;传说五十年前,这西江都还是连年水祸频仍,有位著名的青乌术士赖布衣一路“寻龙”而至,他行走了西江沿岸看出端倪,便找到当时的地方官吏建言说,此脉江水滔滔而东、气势恢宏,可惜江底盘桓孽龙,不时兴风作浪才导致水患,且天地灵气被其吸走之故,所以这一方气数不聚,人才遂如晨星零落,只有加固堤围并建塔镇守,才能杜绝这一方的灾难。因此由当地一位姓王的武官牵头,地方乡绅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才建起这座崇禧塔。果然本地从此文运兴旺,水患勿扰。

这一年春暮,整个粤西地区幕天席地连下了数十天阴雨,将西江两岸的山峦人家都蒙在云中雾里。

但禹门坊一家姓骆的大户人家,此刻正门庭喧闹、张灯结彩,因为早在去年这个时候,骆家就把家中长女骆金余与上游悦城的一户姓赖的人家纳彩说定了亲事,今年四月廿三就是个宜取渔、嫁娶的好日子,所以今日正式出阁,一早位于上游的男家就会派一艘红缎大花船顺江而下,来禹门坊迎娶了。

原本这一日,骆家上下都应是欢天喜地的,可惟有家中幺女骆小玉闷闷不乐。

本来姐姐要出嫁,是值得高兴的事,小玉看她从定下亲事开始,每日就亲手绣自己过门后要睡的枕套、被套,甚至自己和夫婿要穿的衣裳袜帕什物,她都精心一针一线去雕琢。“唉!以后要闷多了!”小玉在自家花园里望天,这会儿云雨暂时歇,蓦地洒下日阳来,希望今天别再下雨啊?说起来,平日里虽然姊妹兄弟三人在家里总有磕碰,但十七岁的姐姐、十四岁的二哥,还有十二岁的小玉,三人自幼相伴长大,这一爿屋檐下、青砖里,都记录着他们的哭声和笑声,那些习以为常的情景,转眼就要彻底改变了啊!

突然——“嘿嘿,黄历都写了,今天凶神宜避:月虚、月煞,其日忌停宾客,忌结婚出行……”“这家人不会看黄历吗?干嘛要定今日婚嫁?”“嘿嘿,算命的几句瞎话就能说服了呗,告诉他们喜事百无禁忌,嘿!谁叫这家人在建塔的时候做过那种损阴鸷的事……”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这些“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而且声调尖细,若不是花园里安静,小玉几乎以为是老鼠在叫。“谁啊?谁在说话?”小玉虽然没听太懂那对话是什么意思,但让人背脊发凉。“小玉!小玉!”——

那边厢二哥骆承余跑来喊她:“大姐已经盖上红盖头,要背出门了,你还不快来!我们两个要一起送大姐上船!”“啊?可是……”小玉还在想方才那说话的内容。“不能误了吉时,阿娘说天公作美,现在出太阳了!快来!”骆承余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小玉的手就往外奔去。

出骆家大门右转,经过长长的巷子青砖地,就能到达一段台阶,拾阶而上便是两望无垠的西江堤岸,再从一处石阶走下沙滩码头,那艘张灯结彩的花船就停泊在那,远远看去,一众家人都在翘首以盼。

小玉和二哥一起紧紧跟着姐姐骆金余后面,但姐姐在红盖头里默不作声,又由全福妈妈脚不能沾地那样背着,小玉猜测她当下是什么样的心情?回头再看父母,父亲骆奎扬是本地德高望重的秀才郎,母亲也是同宗的书香妇人,他俩心中即便不忍,也会强自压抑吧?怎么都没有表情?“噼里啪啦”一长串大红爆竹在岸边点着,待最后一星火尽,船就解开固定的绳索,缓缓朝江中驶去。“月虚、月煞是什么意思?”小玉心头还在盘绕着方才那个奇怪的话,无意中抬头看,天上的乌云正以异样飞快的速度在集聚,云团间隙当中还有隐隐的电光闪动:“诶?要下雨了吗?”

身上陡然被人用力拧了一把:“吉时里别乱说话!”

小玉只得噤口,但目睹天空黯淡下来,不由得再看那江面,果然浪头也高大起来,一波一波地拍在船身上,眼看花船就忽左忽右晃动起来,就在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猛然就从天际云端中落下一道霸龙般的苍雷,电光火石间就劈在花船上头,瞬间“咣”地开出一朵巨大的光团——“啊!姐姐——”

整座花船绽放茂盛的火花后,船身也截作两半,蓦地一片哭喊声响起,小玉惊得跑出去,但踩入江水中才意识到花船离岸已经太远,岸上的人根本无法立刻就伸手救援,这时身后的大人们已经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阿爹骆奎扬狂喊:“船呢?快去救人啊!”

一片慌乱中,那江中的花船“吱吱嘎嘎”发出剧烈的断裂声响,慢慢被翻腾江浪吞没……

二、疑惑

骆家的喜事变丧事,一船上至新娘下至船夫共九口人,除了两位从赖家来迎亲的家下人赖宝和赖大,因本身就是水性特好的渔夫,出事时又死死抱住两块木板,才幸免于难外,其余皆殒命罹难。

骆家一夜之间,红绸全部换上了白麻,江边临时搭起一间茅亭作为停殡,当赖家女婿赖侲莛带着赖家奔丧的人们穿着白服赶到时,满目已是哭声道不尽的凄凉画面。

骆小玉扶着几番哭晕的母亲骆李氏守在茅亭边,看到赖侲莛走来顾不得向骆家双亲问候,已直奔骆金余的殡床前跪地哭倒,不禁心生出一些安慰,旁边的骆承余上去搀扶,赖侲莛却扬手推开,冲上去将盖在骆金余脸上的白布掀开察看,那骆金余的尸首在捞起时,额头有一块凹陷,众人推测应是大船被雷劈震裂时,遭飞来的桨橹或幡木砸到所致,赖侲莛看这惨状不禁又失声抚尸大恸,接着起身要找赖宝和赖大,要问他们为何还有脸面存活,旁边就有骆家的人劝慰,说那赖宝、赖大俩人虽然得命,但赖宝断掉一条胳膊,赖大折了两根肋骨,目前仍在大夫处就医,这二人即便活下来,一个后半生残废,一个还不知有什么后患,委实不好再去问责了,赖侲莛这才算作罢。

官府来过判断,因花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雷劈造成的事故,骆家又没有什么与人结仇的前因事故,因此也就排除仇杀可能就想结案。

但是骆小玉自己的心中,总十分在意在花园里听到的对话,就瞅空将骆承余拉到一边:“二哥,月虚、月煞是什么意思?”

骆承余听得奇怪:“好像是黄历上常见的字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骆小玉搅着衣角,犹豫之下还是把花园里那话跟骆承余大致说了,骆承余心中向来较有主见,于是拉着骆小玉一溜烟去找父亲骆奎扬。

骆奎扬今年年届五十,虽是个读书人,但身形高大,且头发气色都还算盛壮,家中突发这场巨大祸事,他竟一下子就苍老许多,这两日除了迎来送往的白事张罗,就是独自坐在书房抽烟。

骆小玉向来有点畏惧父亲,虽然他对三个子女的疼爱都一视同仁,但从小管教又十分严格,所以骆小玉在他面前不敢随便嬉笑说话。

当骆承余把她的话转告父亲时,她吓得胸膛里一颗心“咚咚”直跳,竟以为父亲会立刻暴怒苛责,但没想到骆承余说到建塔损阴鸷的话时,骆奎扬的脸色却“唰”地发白:“建塔?是谁提建塔的?”“不、不知道。”骆小玉缩起肩膀。

骆承余却不怕父亲:“阿爹,建塔损阴鸷是怎么回事?建哪座塔?就是江边的崇禧塔么?”

骆奎扬继续深深吸一口烟,似乎不想解释,但眼光不自觉飘到房门,镂花的纸影那一面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惊得他手中烟管“啪”地落地,顿时暴喝一句:“谁?谁在外面?”“爹,是我。”是赖侲莛的声音,他并不逃避,反倒沉声答应:“爹,那我进来了。”

赖侲莛的神色十分幽暗,脸颊也凹陷下去,他走到骆奎扬面前便俯身跪下:“爹,我不该偷听您和弟弟妹妹说话,但是这跟我之前猜想的一样,这次花船出事,肯定不是意外。”“什么?”骆奎扬站起身,但他看着赖侲莛那神情坚定的脸,又慢慢坐下:“那……你想怎么样?”“小玉妹妹说的,当初为咱两家定下婚期的算命先生,肯定是最大的线索,我要去找他!”

骆奎扬的目光依次转去看看骆承余,又看看骆小玉,便点头:“好吧,先不要惊动官府,你自去探探。”

* * *

算命先生成瞎子,是个年近七十的老者了。

据说做这行的人,必须是天生的“天残地缺”体质,要不耳聋、要不眼瞎,次一等也得是缺胳膊少腿的特大缺陷,不然得不到灵性,毕竟上天是公平的,四肢俱全的人除非身世凄惨到极,不然也不适合承接这一份行业,不然也会有损阴鸷。

而成瞎子,据说年少时本也不瞎,只是一次遭逢意外才导致的双目失明,所以他无以为生才做了这一行,但他头脑聪慧,很快就精通了摸骨占命一套方式,没十几年光景还就成了这方圆几十里一带都小有名气的算命先生。

但薄有家资以后,成瞎子仍只是在人多热闹的城中市集附近赁一处单间生活,也没娶妻生子,只收一个七八岁的兔唇男孩子在膝下抚养,抚养到十一二岁,已经多少能照料他的生活了。

赖侲莛换上普通常服,独自悠闲逛街的模样去到成瞎子家时,原以为会有很多人排队等待,却意外地看到门户清闲,只有那兔唇的少年在门内天井里洗衣服。

他便站在门槛外拱手道:“请问,这里可是成先生家?”

少年抬头打量一下他:“你来了?我家先生正在屋里等你,自己进去吧。”“吓?”赖侲莛顿时一愣:“我并没预约过啊,你弄错了吧?”“你是禹门坊骆家的人吗?”少年只干脆地问一句。“是啊。”“那不就是了。”

……

成瞎子穿着破旧的直裰,坐在屋内椅子上,正拿起一壶酽茶倒入杯子里,听到赖侲莛进来的声音,他又伸手到旁边的水盘里再摸出一个杯子,往里倒满一杯:“坐。”

赖侲莛忌惮地站在那,起初没说话。

成瞎子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赖家的人?”“看来你什么都清楚?我现在就应该把你送去官府!”赖侲莛心中的仇火陡然升起:“既然你知道我来,那我们赖骆两家出嫁的花船,果真是你害的?”“我只是个瞎子。”成瞎子一双凹陷的眼眶微微抖动几下:“而且我这么大年纪了,腿也早不灵便,要不是有小三儿这几年照料,我连活着的意思都没有。”

赖侲莛不信:“我看过黄历,虽然写着那日宜婚嫁,但日逢月虚、月煞,实际不该出阁,尤其伤克家中女眷,如果花船被雷劈是意外,那也是你故意选错的日子。”

成瞎子冷笑:“红事冲喜,本就百无禁忌,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俗话,你就算闹到官府,我也还是这话。”

赖侲莛凭着一腔义愤前来,但心中对这事本没有底,成瞎子的话更让他语塞,呆立半晌:“那你知道……当年建塔之事?”“建塔?”成瞎子的脸色一窒:“这话你听谁说的?”“是骆家的小女,她无意中在出阁那日听到骆宅内有人私语,只是不知是何人。”赖侲莛如实答。“这件事……你倒不如直接回去问骆奎扬。”成瞎子那沟壑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如果是因为这事……呵,虽然是五十年前了,建崇天塔时,他才刚出生,但这是他们禹门坊里的人之间的事情, 你去问他……”

三、吊死鬼

然而,就在赖侲莛离开骆家的这一小段时间,骆家又发生了变故——

就是那个在花船上幸存活下来的赖宝,被人发现在宅中后院柴房内上吊而死,赖侲莛回到时,正好官府仵作在验尸。

这赖宝因断了一条胳膊,由骆家请来大夫包扎救治,之后几日就养在那后院一处偏房里,与柴房倒是距离很近。最先发现他尸首的人,则是骆家的一个下人丫鬟,她每日负责给赖宝送早晚饭食,今早去给他送早饭时,就发现人不知去向,屋里屋外约莫找过一遍,房中也没什么异样痕迹,所以赖侲莛出门的时候,丫鬟还没禀告上头,他并不知道,后来是厨房的人要到柴房寻找什么杂物,才发现他吊在内里的横梁上,人已完全冰冷僵硬。

骆奎扬惊闻此事时,就受风痰厥过去,骆家上下忙乱一通,给喂下急救的丸药,又去请大夫探视,赖侲莛也快要六神无主,只得像个孝子一般守在骆奎扬身边,衣不解带地陪护一宿,骆奎扬几番半迷半醒,他也没法就拿成瞎子的话问他。

这赖宝本是赖家人,与本地人并不算熟络,只是因为前些日要料理两家婚嫁事宜,所以来回跑腿办事地才来家中断断续续待过数日,平日又不赌钱,也没与本地人有什么过节,因此也就基本排除有人要对他加害了,且他本人只是个下人,本与骆家无大关联,却为何会吊死呢?

甚至有街坊闲磨牙的,也会联想猜测说到,在数十年前禹门坊另一头有处书院,那里曾闹过吊死鬼,虽然那么多年过去,但这三、两年间,附近总有一、二个大妯娌和小媳妇之间,因为怄气或什么争吵而上吊自杀的,众人都猜测赖宝莫不是因为残废而心生厌世念头,骆宅最近又气数低落,因此被那不知在徘徊的吊死鬼觑到找替身的机会,而将他诓去吊死的。

不信的人还想说什么,有人就低声道:“你没听说?出阁那日骆家小玉就曾听到不知一些是人是鬼的东西,在院子里小声说了什么准有灾祸的预测,所以别不相信……而且说起来,骆家老大人在年轻的时候,据说也在书院留宿的时候见过那吊鬼呢……”

* * *

其实,骆奎扬并不知道当年建塔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赖宝吊死的第二天晚上,他才算完全清醒过来,看着床前服侍的赖侲莛,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赖侲莛心急想知道关于塔的事,让骆奎扬吃喝过一些东西,就关起门把那日成瞎子的话说与他听了。

骆奎扬听罢,沉默一会才迟疑道:“当年建塔的事,似乎是先父,以及众多位乡绅大家一起牵头做的,究竟发生过什么,确实不知……但吊鬼的事……”

原来当年,他确曾经历过——

骆奎扬是个读书人,所以他自小就坚信那句传说的俗话:邪不能胜正。又有坊间故事说,圣贤书亦能拒魅。

禹门坊附近一处书院内,传闻大约也就是建立崇禧塔的那年里,曾吊死过一位女子;她并不是本地人氏,死因又不清楚,但因她是吊在主屋的窗棂上,所以人们就猜测是不是跟书院里的哪一位先生或学生有些苟且之事,然事情查不出因由,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数年后,当时刚过二十六岁,获得秀才功名的骆奎扬接管书院,听前任先生们就说过,这里因为闹鬼所以不可夜宿,他自负身正不阿,又愿意书院门庭清静,就收拾行装搬到书院主屋一间净室居住。

这天夜里点灯看书,就听到窗外有“索索”的异样声响,他的纸窗正支起半开,转目望去,就发现两只小脚从窗上慢慢垂下来,骆奎扬心有预防也就不惊,反呵斥道:“你因奸情不遂心愿,含羞吊死,现在却想来害我?”

小脚停在那不动,貌似有些迟疑。

他又更大声道:“我既不是你的仇人,你没情没理要来害我,又若想媚我么?我家有贤妻,一生绝不做风流败俗事,你也迷惑不了我!你要敢下来,我就拿这读圣贤书用的戒尺打你!”

他的话音一落,那窗上的小脚就收了回去,之后听到幽幽的女子叹息声音,骆奎扬视之不见,继续读书。

过了一会,窗户又发出异样抖动,他抬头望去,那翻开露出上半的窗户空隙中,竟露出一个伸长脖颈,双目流出血泪的惨白女人脸来,圆瞪凸出的眼珠正朝他窥看。

骆奎扬到底心中骇了,好歹尚余底气,便随手将身旁的戒尺朝那女脸用力扔去:“死了还不知羞耻么?快退下去!”

戒尺“啪”地砸在窗纸上,紧接着“咻——”地刮起莫名寒风,支窗的木棍堕地,窗扇重重地拍合上,寒风挟着女声发出悠长尖啸冲上屋檐而去。

骆奎扬愕然良久,心中凉意渐增,又不敢出屋察看,只得拿出割纸的戒刀整晚手握不放,以防女鬼再来。

可他枯坐到天亮,女鬼也再没显现踪迹。视窗外颜色逐渐变得明朗,骆奎扬才起身出屋察看,庭院和屋檐上都没有什么异样,他又开院门出到外屋,那里住着一个他从家中带来打理书院的杂役下人,结果下人的房门紧闭,他大声拍打一会都得不到应答,心知必然出事,于是连忙用身体把门撞开进到屋里,那下人躺在床上虽然还没有死,但用自己的裤子打个活结套在脖颈上,已经勒得面目紫胀、嘴巴张大并且流出许多白沫,骆奎扬赶紧替这人解开,待他慢慢缓和过来,就着急忙慌地吩咐速速收拾行李,这日即搬出书院去了。“那后来呢?”赖侲莛追问。“后来,回家来也没什么异样了。”骆奎扬摇头。“那吊死的女人究竟是谁?您真不知道?”赖侲莛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骆奎扬还是摇头。“那书院还在?”赖侲莛突然站起身。“还在,已经荒废许久,吓?难道你想去?”骆奎扬大惊之下,不由一阵咳嗽,遂痛苦地俯下身去。“如果赖宝的死真是因为那吊死鬼……不对,这几日发生这么多事,按照成瞎子的话,当中必有联系。”赖侲莛转身欲走,骆奎扬连忙喊住:“你又为什么要信那瞎子的话?那瞎子的眼睛……我约莫听人说过,瞎子当年十七八岁,正是个土木工人,当时建塔他也在其中,眼睛就是在当时的事故中受伤导致的,如果真有什么,也肯定是他……”说到这时,骆奎扬又突然住声了,他从赖侲莛惊讶的目光下发现自己的失态,只得强抑下胸中一口闷气,捂住心口俯下身去,半晌才挥手:“你走吧,你想去就去……”“爹……”赖侲莛还想说什么,但骆奎扬深深埋下头,仿佛力竭状而再不理他。

四、书院吊灵

是夜,超度的斋醮仪式仍通宵在江边围着停殡处诵唱。

赖侲莛如前那般不带任何随人,独自先是到江边,去骆金余遗体前上一炷香,默默祷告后,就向出身本地的骆家下人打听往废弃书院的方向,又揣上蜡烛和一把剪刀,就只身前去了。

书院坐落在禹门坊与崇禧塔之间的江畔偏僻处,本是一栋有内外墙的两进宅院,但果真是因为荒弃许久,大门也倒塌在一旁,地上杂草丛生,说不定就从当年骆奎扬遇到吊死鬼的事情传开后,大家再也没人敢靠近,倏忽就过了这么多年,不知宅中的吊灵是怨念深重,还停留人间痴守,又或是早已寻到替身超生了没?

可能因为天气潮湿,所以书院内虽然灰尘满布,但走进一进门庭里,倒不太觉得扬尘难受,只是这时节,废宅内不知有没毒蛇?

赖侲莛一手秉烛一手拿剪刀,小心戒备地往里面走。

这天井里青砖斑驳,石缝中早已糊满苔痕,每年春夏里到处生几茬野花草,至秋冬就凋谢,来年霉湿朽烂积在地面,成了鼠虫的温床,果真是多年无人问津的状貌。

再进到二进的庭院里,这里有三间规整的房间,其中应该就是骆奎扬当年所住的书房,赖侲莛推开一爿破门,内里顿时响起“吱吱嘎嘎”的鼠群尖叫,看来其中已完全是鼠窝了,他连忙退出来,至少可以保证附近没有蛇。

站在院中茫然环顾四下,目光在屋檐下几处横梁和窗棂扫过,当年那吊死女人的白绫应是挂在其中某一处吧?骆奎扬的神情有些闪烁,言语之间更遮遮掩掩的,但若是建塔的事情他并未参与,这吊死鬼也跟他无关,那他究竟还有什么在隐瞒?“咻咻——”好像有一阵与此夏夜并不相符的凉风从耳边扫过。

赖侲莛背脊的毛骨都竖起来,来了?

可僵立静默好久,周遭并没有什么异样发生。

看看手中蜡烛,火苗健旺,烛泪都流到手上烫得生疼。赖侲莛赶紧把手势倾侧过来,让烛泪直接滴到地上,地上的一大团光影跳动不规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黑影迎面而来,“噗”地猛受一记重重拍打,耳目立刻“嗡”地天旋地转就倒了下去。

* * *

蜡烛滚到草丛间,几乎就要湮灭之际,火星靠上几根衰草,竟慢慢又重新燃亮起来,增强的火光渐渐映出那手持木板的人,居然是骆奎扬!

他眼神凄惶地看着地上昏去的赖侲莛,嘴唇抖动几下,又抬头望向远方崇禧塔的方向,半晌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俯下身似乎想要去拉起赖侲莛,但莫名一丝寒意陡然爬上胸襟,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头想转望过去,但脖颈处骨骼僵持般发出“咯咯-咯”的声响,这抽动的钝痛一直牵扯到下颚和耳朵,诶?不对……

地上刚刚燎起的蜡烛火苗也恍惚跳动几下,萎靡地转为幽暗的蓝绿,骆奎扬只觉脸颊两边好像冰水一样的汗珠渗下,是、是错觉?

蓦地一圈白色薄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到眼前,僵硬的脖子却不能挪动避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圈渐渐环上喉咙,这是、这是——

流着血泪、眼球凸出的女人脸就在白圈另一边显现,与骆奎扬贴得如此之近,他不敢置信地瞪圆两眼,长大口想发出声音,但喉咙里全是“咯咯”作响,眼看着那女人伸出一双指甲外翻,不断流血的双手,摸上自己的脖子:“不!你、你是……”“等等!”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暴喝!

女鬼动作一窒,骆奎扬脖子上无形的禁锢同时一松,整个人站立不稳就“扑通”歪倒在地。

五、结果

是一个男子的身影,步履蹒跚地从外面急走进来,骆奎扬循声望去,地上的蓝火却恰时熄灭,看不清那人是谁。

但女鬼的一圈白雾却并没有散,只是流血的鬼脸消失,白烟弥散到四处。

骆奎扬像看到救星一般,从地上连滚带爬地向男子靠近过去:“救、救救我……”

待到近前,摸到那人的衣摆,再顺着想攀住站起身来,但这男人自己连站稳的力气也不够,差点两人又一起滚作一团,但离得近了,骆奎扬也能看清对方的脸,不禁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成瞎子!”

成瞎子却反手将骆奎扬用力推开:“你们姓骆的终有一报,但可惜啊……”“什么?”骆奎扬头脑一懵,被他推坐在地上。“可惜你家的报应,只是落在女儿身上。”成瞎子冷笑。“你说什么?”这话戳到骆奎扬的痛处,他顿时气疯了就要冲上去,但“咻”地那股白雾又凝聚起来,化现出女鬼的形象,但她凸眼吐舌,只能怒目瞠视着骆奎扬,却无法说出声音。“云青,你就安息吧。”成瞎子这话好像是在对吊死鬼说的:“也是这家气数到了吧,老天开眼啊,下道雷劈死个骆家人,也算跟你当初一命抵一命了。”

随着这话,那白雾一样的女魂便开始淡去。“云青?”骆奎扬听到这个名字却好像明白了什么,指向成瞎子:“原来是你,就是你害了我女儿!当年我爹都放过你了,你在我爹这已经说定亲事,还没未过门的女人家做工,就跟她私通苟且,后来事情败露,这个女人上吊自杀,你居然还记仇!”“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才不会像你爹那样出尔反尔,当初我是和云青有意,但并没有侮没她清白,你爹就找我私了,只要我交出一双眼睛,他就放过云青,只退掉这门亲事便不再追究,但还不是……还不是逼迫得云青悬梁自尽,就在你爹这书院里!”成瞎子越说越激动:“我已经瞎了,根本不可能再设计杀人,这件事我大声说出来,天地良心!也不怕老天怪罪!”

骆奎扬竟一时语塞。

然而就在这时,从一进的宅院门外,又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那人还拿着火把,惊得院中二人一怔,但这拿火把的人进来就喊:“莛哥!侲莛哥!”

女鬼“咻”地就不见了踪影。

骆奎扬心知必是来找赖侲莛的,下意识就想挪动脚步,用身体去挡住那人的视线,但这时身后一股劲风,他回头去看时,面门就受到“咣”一记重创,顿时眼冒金星跌倒在地——

就是赖侲莛,他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手中正拿着方才骆奎扬打他的那块木板,此时咬牙恨声道:“这一下是还给你的,老东西!”

跑进来的人,居然是赖大,他上衣袒胸,还绑着绷带,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来,照见是赖侲莛才松一大口气:“莛哥,还好你没事!我刚才睡在屋里,先听见你出去,过一阵又听到有人说骆老爷这么晚出门,我就知道他必是来找你了,好不容易避开那些人的耳目,才能跑来找你!”

赖侲莛一改先前孝子贤婿的模样,用脚踢得骆奎扬翻过身来,他下手留了力道,所以骆奎扬只是晕眩但并没昏倒:“刚才成瞎子说得没错,你们骆家的气数到了,天也安排我们来收你……哼!有什么怨什么仇,到下面去跟你你家老大人诉苦去吧。”“你、你……赖侲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我……”地上的骆奎扬似乎不明白:“我还想把女儿嫁给你……”“你怕我一路追查下来,找出当年建塔时候,你们家贪没银钱的证据,刚才就想杀我灭口!”赖侲莛冷笑:“至于你为何要把女儿嫁给我?这里吊死的人又是谁?云青,赖云青,就是我家祖姑,当初你我两家有交情,爷爷的亲妹原本说与你结亲,但没想到祖姑婆跟这成瞎子有了情意,爷爷觉得愧对于你家,要建塔的时候就卖掉家中十亩良田凑够六百两银予你,又听信你的话,跟你到处看地选建塔址。”“当年的事,我也知道不多,但你我两家如此,就当互不拖欠了。”骆奎扬捂住流血的前额慢慢从地上爬起。

赖侲莛却举起木板,又“匡”一下把他打翻在地:“两不拖欠?我愿意,当初建塔时因为你家老太爷的利欲熏心,选用坏料,又在春夏暴雨时节赶工期,造成工地塌方,当时十几个土木工人一起从山岗上滚下江水淹死的事,你这么轻轻松松就想算了?”他的眼光转向赖大身上:“周边当时好多穷苦人家,就是奔着做工的工钱来卖命的,赖大的爷爷也是当时死去的工人之一,因为工程上要他赊账代买一些木梁,本想等塔建成后才能收回本钱,谁知就死了,你们给人的殓葬费,也只够买副棺材,剩下赖大的奶奶只好带着他爹卖身到我家做下人,我和赖大从小一起玩大,对你家早就恨之入骨。”

骆奎扬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原来这一切是你们搞出来的……金余……”

赖大却冷笑接口:“知道赖宝为什么要死吗?他要下去跟骆小姐做一对鬼鸳鸯,这半年多时间,我和他经常来往两家跑腿,怎知道他就会和你女儿眉来眼去上,两个人早就私定终身,打算在出阁坐船期间逃走,我无意中发现赖宝不定期到周边多次少量购买火药,问他却说是用来炸鱼,呵!这种话骗鬼也不会信的。是他们两个自己打算在船尾点着火药,造成意外事故,然后两人趁乱游到对面去,谁知那天突然变天,雷劈到桅杆并且引爆火药,我如果不是早有准备,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被炸死的。”“什么?”听到这里,骆奎扬已经失去知觉,呆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像死掉一半了。

赖侲莛将木板扔到一边:“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吊死鬼……要不是你有意骗我来这,要不,就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刚才你打我这一下,就证明了我的推测,你看我这两天顺藤摸瓜在调查整件事,怕我将你家的旧情都翻出来……“不、不,我并没想过要你的命……”醒悟过来的骆奎扬争辩道:“我是不想你再追查,但刚才打你,也只是想让你害怕,别再过问往事而已。”“呵,是么?其实我这些年来就跟赖大合计,等我长大到合适的时候,就托媒人向你家提亲,也是为了解开一些困惑,比如我祖姑婆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家当年到底还贪没掉多少?具体害过什么人?我们没想过报仇杀死谁,只是想知道真相!”赖侲莛说得义正词严:“骆金余到底也是一条人命,我却也没想到与你女儿无缘至于这个地步。”说到这,他自己也长出一口气:“骆金余居然和我家的赖宝做出那种事,也许就是成瞎子说得对,你家的人损阴鸷的事做多,老天也看不过去,打一道雷索性炸死骆金余……就当我家与你家无缘,但你们骆家太爷还能寿终正寝,你们也还有这几十年安乐日子可过,直到现在……看来因缘结果就是如此,我们对你们再恨,也都没有害命之心,但骆金余和赖宝两条人命,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说到这,又转向成瞎子:“这么看来,你和我家祖姑婆也是无缘,但你至少义重,宁愿蹉跎这后半生。”

赖大朝地上的骆奎扬耸耸下巴:“他怎么办?”“算了,我们两家的账,这次才真的算结果了吧。”赖侲莛去搀起成瞎子:“走吧?”

成瞎子叹一口气:“好……”

* * *

骆奎扬被人找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他状貌疯癫,痰厥症又犯了,一时喊着有吊死鬼来拿绳子套他,一时又说女儿和赖宝在前面大树下等着他,几番还用头撞墙,但幸好没死,骆家人说,其实骆老爷当年夜宿书院,就曾被窗户上撕破的白纸影子吓过,从此就总说有吊死鬼,近些年好些,但就此又犯得更厉害,卧病在床再也没起来过了。

也不知是谁把骆家内里的这点出事的因由给传扬了出去,虽然不免加加减减、添油加醋,但也有鼻子有眼儿的,有人还追问,到底最初骆小玉在花园中听到的话是谁说的,有人说肯定是赖宝和赖大躲在暗处窃窃私语,但也有人说当时赖宝和赖大都在前厅忙碌,哪有时间就去后面说这些闲话,总之是一个家宅的时之运之,因缘结果罢了。

塔髅戏

一、楔子

西江自古横亘数省,水系贯通两广,沿岸的人们逐水而居,历史源远流长。

西江北岸的一隅,有座老城区的故街巷名“禹门坊”,数百年来临江而立,因地势倨高,每年春夏潮线高涨时节,亦如浮于天水之间的孤悬岛屿般,从未被洪灾吞没过。

街坊老尊长们说,其实多亏了在禹门坊外、上游三里处石顶岗上立的那座名“崇天塔”的宝塔;传说五十年前,这西江都还是连年水祸频仍,有位自称是江西堪舆祖师赖布衣嫡传弟子的青乌术士一路“寻龙”而至,他行走了西江沿岸看出端倪,便找到当时的地方官吏建言说,此脉江水滔滔而东、气势恢宏,可惜江底盘桓孽龙,不时兴风作浪才导致水患,且天地灵气被其吸走之故,所以这一方气数不聚,人才遂如晨星零落,只有加固堤围并建塔镇守,才能杜绝这一方的灾难。

因此,由当时任职本地这一方的一位王姓修武校尉牵头,地方乡绅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就建起这座巍峨的崇天宝塔。

本地亦果然从此文运兴旺,水患勿扰。尤其是那位王校尉,在宝塔建成后,逐年升至正八品奋武校尉,后再至从七品武信佐骑尉,可谓吉祥如意,步步高升。人们都交口议论说,别人说建造七级浮屠,已是功德无量,王骑尉却修盖了九层,所以福禄益加荣耀无上。

又不知是从哪一年,沿江一带的人们兴起在游春或重九时节,就到江边登塔观景,七夕、中元时放灯,热闹盛极也就聚来众多杂耍特产买卖,连童谣都唱起:“白牡丹、红牡丹,宝塔游戏左旋转、右旋转,跳月弄虎掷青蚨,芒笙呜呜赛鸡咕,荒鸡咕、塔髅哭……”

童谣有点没头没尾,也不知是什么人编的,大概就是描述塔下欢庆缤纷的情形吧。

二、睡莲

曾小玉家的睡莲花开了;在狭窄天井一隅,由青砖围砌的小水池中,那翠翠的浮萍之上,莫名地钻出了数团雪白得近似玻璃丝线般透明的碗大花朵。“不对呀?阿爹说这睡莲种子应该开出紫红睡莲花才对?”小玉既困惑又有些为难地望向天井外,正是初夏时节,雷雨间歇的晌午后,房檐上的水滴“噗珑”落下来,在莲叶上平缓地打个小转,就汇聚到叶芯,叶子慢慢承受不住,渐渐沉下去。

许是因为潮湿,家里几乎每处墙根和地缝,都长满了一种过去从未见过的絮状白苔藓,这情景有点像阿爹说的,过去上京考试时,在北方过冬经历的那种到处铺陈积雪的情景,但是阿爹也说过,粤西不会下雪,这里顶多在冬天里会冻霜。

小玉不明白,但听说禹门坊的一些老人们,最近总在念叨些更不懂的话:自从去年隔壁巷子那户骆家嫁长女时,被雷劈翻花船,导致喜事变丧事,接着坊间出了横死的人命官司,又没过多久,骆家那个也叫小玉的小女儿就痴了,连爹娘都不认得,骆家太太也就逐渐一病不起……再接着禹门坊外石顶岗上的崇禧塔就慢慢发生倾斜,看塔基上的几尊石雕塑像都爆出一指多宽的巨大裂痕就该晓得,若按传说所示,莫非江底的孽龙又要冲破宝塔的镇压而作祟?当年建塔是由王骑尉以及本地世家大户的骆家、曾家牵头,大家筹措上万两雪花白银的巨资兴建的,可自此骆曾两家并不见福荫绵长,反倒人丁并不兴旺,去年骆家又出天大祸事,宝塔本身亦在之后化现危机相应,恐怕……这皆是极大不祥的征兆啊。

再到了今年,骆家紧接更出了一件奇事!

据说骆家老爷新纳一房妾室,这纳妾本不奇怪,但怪就怪在这位如夫人几乎没人见过她的模样,骆老爷将她的住处安排在家宅一侧偏僻小院内,平时不让下人进去打扫,更不必递送饮食,只说如夫人自己带有贴身下人,但家中上下,平日里又从没见过有人从那院中出入,偶尔进去过的人,回来说那门庭十分干净,没有一丝杂草和尘土,门户紧闭显得寂静冷清,根本不像有人居住,惟独到了晚间骆老爷进去宿歇,大家都能听到屋里传出说话笑谈,甚至呼婢唤仆、调灯换火声,简直是无比诡谲异常!

兼之骆夫人是重病在床的,大家也从未见那妾室过来请安服侍,但骆老爷似乎跟夫人已有默契,所以夫人也从不刁难,甚至过问也没有。

这样持续数月,坊间就有人传言骆老爷的妾室不是人,而是蛇魅鬼祟一类的精妾!这家人自出事以后,气数已衰,所以连精魅都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云云。

但骆老爷对大家的议论毫不在意,坚持我行我素。

因此禹门坊内人心浮动,时届端午,家家户户都忙不迭地挂起蒲剑柳艾,焚烧雄黄裱纸,以求心安。

可小玉的阿爹是不许家里人说这些话的,禹门坊的曾氏家门,是本地有名的书香门第。三代单传到曾兆寅,二十来岁考入县学,乃是县里第一名的廪膳秀才,如今已在县衙任职文书,最近新任的那位知县大人姓王,巧的正是当年王骑尉之子,他听说宝塔出现裂痕,塔基松动,不禁焦急万分,命当地的土木工匠来勘探一番,制定出修复宝塔的工程计划,还从私囊拿出百两银钱,交付衙门的人召觅土木工匠,尽快修复宝塔为是。

可就是自从宝塔发生裂痕后,禹门坊里才开始生的这些白苔藓……

小玉蹲下身,用手在墙角捻起一撮,仔细看这藓草是小小皲裂作五尖的爪状,触感湿润且有微微的水腥味,究竟是什么东西……

突然宅门外巷子里传来一阵锣鼓震天响,依稀有人大喊:“龙吸水了!龙吸水了!”

小玉一怔,用手捂着头遮挡雨水跑到外院,那里只有一个管事的王婶在花厅里擦拭屏风,小玉怕被人发现,溜着墙根转到偏角处,那里有一处狗洞,虽然平时都用半方断裂的磨盘石挡着,但这里却是小玉的秘密通道——

果然!磨盘石后面伸出一只手,正在费劲地挪出缺口,小玉赶紧过去帮着推开石块并压低声道:“阿实?”

狗洞中露出十二岁少年阿实那棱角分明的脸:“小玉,你要不要去看龙吸水?”

阿实是家住隔壁瓶隐巷的男孩子,过去他娘在曾家做过丫鬟,长大后就嫁给瓶隐巷木匠陈老实为妻,后来曾家的木工都是请的阿实他爹打造,所以小玉和他两小就认识,也常一处玩耍,后来渐大了,小玉阿爹就再不许自家姑娘没事出门疯跑,所以惟有阿实知道小玉的心思,有什么热闹就来狗洞外喊她出去看。“去啊、去!”小玉从旁边柴房里找出一件蓑衣,并熟练地把衣袖挽起就低身爬了出去,裤腿也蹭上不少白苔藓,但顾不得那么多,看人们都往江边跑,阿实俩人随众径直奔上大堤。

粤西春夏之交多雨水,江面已经比平时上涨了数十丈,快要没到堤坝下了。

因为起风,江上渔船差不多都已回泊码头,只有零星两三条渔船还在奋力往回赶,那几段龙吸水先时还在数里外,初时上游灰蒙的水雾中时隐时现,但当大家都聚集大堤上望时,江面风向却陡然翻转,水流急促环绕又卷起新的漩涡,吸引得龙吸水“唰”地掀起山高浪头,几下相互一合成为更大一段飓风,就挟风带势冲着下游禹门坊的码头而来——“吓!那是老陈家的船!”有人这样喊。

紧接着又有人哭喊:“那是我阿爹的船!”

小玉和阿实勉力排开一条人缝往里挤去,说话的声音听着很熟,望去果真就是隔壁禹门坊三巷老陈家的男孩阿照,他正拉着他阿娘,两人都心惊肉跳地盯着江上。

小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小声道:“天哪,那龙吸水要追上来了!”

有人已经去找缆绳,打算船只靠岸时能帮忙拽上一把,但西江太宽阔,那几条渔船就如凋零落叶似的被浪头牵住,船上的人拼命想往这边划,但越是用力越是被打回头,只在几个漩涡之间旋转,最终被那股水柱赶上,围着船只绕半个圈,瞬间就在岸上人群的一片惊呼中,被吞入到涡心中去。

——被风漩卷入水底的两条渔船,是禹门坊三巷的陈家两叔侄的,后来风浪越来越大,岸上的许多人都经受不住,阿实趁乱拽住小玉:“别看了,咱快先回去避一避!”

阿实的担心是有理的,接下来风驰电掣一般地风雨滂沱,禹门坊里不少人关门闭户,小玉披着蓑衣也已淋得半只落汤鸡一样,但甫进入坊门台阶上,一眼望去长长的青砖地,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愣住。

白苔藓好像得了性命一样,都在“苏苏”疯长,道路两旁的墙壁在短短时间内,几乎都被覆上细密的一层。“嘚琅-嘚琅-”前方传来奇异清越的摇铃响声——

坊巷另一端,雨幕帘后,似乎有几个戴斗笠的身影在忙碌。“阿实你看!那、那是什么人?”小玉莫名地心中有种寒意升起。

阿实循着她的手指望去,却不置可否:“再晚回去,你家就知道你偷跑出来了。”“嘚琅-嘚琅”逐渐看清那几个人好像在一辆手板车上装卸什么货物,当中可能系有铃铛,所以一动就发出声响——“天雨路滑,跳月的绳索断了。”有人这样喊了一句。“旧的是该断,把那几个刚死的腰筋抽来换上便是。”有人这样答。

小玉打个冷战,想是自己没听真切?“小玉,你快回去吧?”阿实担忧地伸手在小玉眼前晃晃:“愣着干什么?”“那几个……不是坊里的人?”小玉指向远处。“哦?”阿实这才仔细张望一下:“可能是跳月人的杂耍班子吧?昨日就听我爹说,骆家老爷花钱请来了跳月人,过去端午、重阳什么的,他们总会到崇天二塔下演几日,骆老爷可能想恢复这传统?但过去这班子也有几十年没来了,听说会舞老虎头,还有橦木技哦!可有意思了!”“有意思?”小玉再望向那几个人,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突然拔脚就跑过去。

几个戴斗笠的人高矮不一,待走近面前,才知其中有男有女,最老的已年逾古稀,是位佝偻的瘦弱老头,但也许他是班头,所以说话声与体量并不相称地洪亮,正指示一个跟小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阿端,抽筋的事儿你去办……”话到一半,看见小玉走近立刻噤声。

叫阿端的男孩穿一件前襟敞开的破旧坎肩,露出跑江湖艺人特有的瘦削坚实胸膛,大半张脸隐没在斗笠阴暗中,听到那老者的话,便放下手中东西,朝老者点一点头,转身就朝江边跑去。

小玉和阿实恰好站在他的去路上,小玉与他打一照面,但这阿端并不像一般卖艺的那样笑面迎人,还算清俊的脸上神情冷硬,只是侧身从她和阿实中间穿过,踩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阿实看着那些人搬东西:“最近下雨,演不得了吧?”

没想到这话一出口,正在众人手中传递搬运的其中一口箱子上,绳索就“啪”地应声又断了,那箱子翻滚到地,盖子上铜锁竟也磕得“叭”地绽开,“哗啦啦”只觉银光闪动,一袭银片锁甲的演出衣服滚落在地。“呀!要脏了!”小玉下意识就俯身想去帮忙捡起,耳边却响起一声暴喝:“不许碰!”

小玉一惊,抬头望去正是那老头,他一双黑少白多的瞳仁正怒目瞪视着自己,搬运箱子的中年男人则讶异地看着自己手中那截断绳:“这根筋绳也断了……班主……”

老头拿手往阿实一指:“你再敢乱说话!我把你舌头揪出来拧作绳子用!”

吓得阿实把口一捂。

中年男人这才俯身抱起衣箱,众人更加快速度,把行李都递送到另一张板车上,然后就推着板车进入另一端的巷子里去,小玉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这些人……真的是杂耍戏班?”

三、跳月人

起风了……又下雨了……

骆小玉站在自家花园的草顶凉亭里失神地望着天,依稀有一个时辰过去了吧?近来白日里,她经常独自这样或坐或站许久,没人会来打扰她。

骆宅的管家和几个仆妇下人,都在背后议论她是得了痴症,越是看到她对天空或鱼池发愣,就越这样肯定,但骆小玉不在意……自从长姐骆金余死后,家中经历那一番变故,爹便开始变得行状古怪,即便母亲得了重病不能离开卧榻他也不管,只将二哥骆承余送到城里亲戚家去上书塾,然后也不睡在自己屋里了,偏跑到旁边一处空院去宿歇,对外声称自己娶了一房妾室,但明明家中没有操办过任何聘娶纳房事宜。

起初家里人都以为是骆老爷自己臆想出来的,但很快有人经常在夜里听到或看到一些奇怪的情景,只是并不真切……后来管家有次到母亲房里汇报家务事宜,吞吞吐吐说起自己确曾看到有陌生女子在偏院出现,只是面目模糊,转眼即不见踪影,母亲听闻却只让管家不要声张出去,自己自会处理,但此后便没有下文。

大家就开始流传,说骆老爷的妾必是能上梁下壁的蛇精,骆老爷和太太都是被迷住了。

但骆老爷听到风言风语居然也不以为意,骆家在本地又没有辈分更高的宗亲族长,所以没人敢驳斥他,管家和下人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家里一整日甚至没人说话,就变得这样死水一般没有生气,骆小玉自己……又能如何?“嘚琅-嘚琅-”

围墙外隐约传来异样的铃铛声响,应是爹请的跳月人戏班到了?

突然——“跳月人真的来了?”“真的来了。”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窸窸窣窣”,像老鼠吱叫的说话声:“麻烦了……”“对啊,麻烦了……”“去把他们的绳子弄断?”有个声音不怀好意地建议:“就像刚才那边把人吸到水里淹死……”“嘿,跳月人又能怎样?谁叫这家人在建塔的时候做过损阴鸷的事……”

——骆小玉忍无可忍,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发出尖叫:“闭嘴!你们都闭嘴!”

半晌打开耳朵,那些声音果然消失了。

但提桶拿抹布的仆妇正从远处经过,看到她的模样,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待发现骆小玉望过来,便赶紧落荒而逃。

骆小玉兀自苦笑。自从姐姐出嫁那日起,她在家中不论哪个地方或角落,总能不时听到这样奇怪的窃窃碎语,旁人却丝毫无闻,只把她当撒癔症看待,最后索性在背后说她得了难以治愈的痴病……“嘚琅-嘚琅”

清越的铃声渐近,但花园里周边角落的花草中、墙砖下,好像有什么在“簌簌”地骚动。

小玉不顾下雨淋湿走过去,用手拨开草丛看,泥土中正有白色毛绒般的东西在飞快生长出来,困惑之间突然一只手搭在身上,吓得骆小玉几乎跳起,回头一看却是:“爹?……您、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骆奎扬面无表情,同样没有打伞,雨水流满脸颊:“你在看什么?”“我……”“别看!回屋去!”骆奎扬根本不由小玉分说,就厉声暴喝一句。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啊!”地一声凄厉尖叫。

小玉一惊,下意识就想转去,却又被骆奎扬一手拦住:“回屋去!”

骆小玉错愕地立在那里,但骆奎扬的神情冷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骆小玉被爹的目光打得只能低下头往自己屋里走,骆奎扬就一直站在雨里看着她回进门里,并将门“乓”地用力闭上。

尖叫声后不久,却传来奇特的丝竹习练声,是那些跳月人发出的吧?

至晚间吃饭,丫鬟阿碧把饭菜端来屋里,骆小玉才从她口中得知先前尖叫的是厨娘旺婶。

旺婶陈氏,正是龙吸水时在江上出事的禹门坊三巷陈家侄子的娘,甫听到儿子的死讯,便晕倒过去,醒来发出凄厉尖叫奔丧而去。“所以小姐,今天的饭菜就凑合着吃吧,是我和管清扫的王妈做的。”阿碧笑着端出饭菜,骆小玉却没有胃口。

看外间暮色降临下来,就随便拨拉几口饭,觑着阿碧收拾碗筷走远,骆小玉也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   

另一边,曾宅——

曾家上下都没有发现曾小玉跑出去。    

稍晚,天晴雨住的黄昏时分,油光橘红的夕照打在小玉房间窗棱上时,却听到外面远远传来凄厉的嗯嚎——“阿爹啊!”“老陈……”“三儿!你死得惨啊!呜……”

晌午暴雨引发龙吸水时,被卷进涡心的禹门坊三巷陈家那两叔侄,他们的尸身被找到了,但是据外面回来的人说,风平浪息后,大伙都自发地驾船到江中寻找,先是看到两条破损渔船浮起,大家便把船拖回岸边,但在船的周围水中撒网,也没捞起什么。

直到刚才,才有人无意中发现两具尸身附在崇禧塔下方的石崖缝隙里,可能是漩涡翻涌间被嵌入其中的吧,尸身手足还算齐整,只是肩背上都有齐整的血口,这并不像风暴撕扯或碰撞形成的伤痕,大家虽然存疑,但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遇难的事实,便先收敛起来,旁的再说。

四、精妾

按照惯例,禹门坊内横死之人都不会停殡回坊间,而是就地在江边搭棚摆设,请僧道行七日超度斋醮仪式后,即移走安葬。“但是,”管事曾才正在厅中向小玉的阿爹汇报此事,说到这停了停。

曾兆寅刚从衙门回来,厨下的晚饭还没端上,他一边喝茶小憩,一边听曾才的话,听到这觉出他神情有异:“怎么?”“陈家的老太太,在江边疯言疯语,说是塔下冤魂造孽,她儿子和侄孙的死更不是意外什么的,大家都说她年老加上伤心,所以魔怔了,都在劝,可她哭天喊地在那……”“滴滴答答滴答——!”

曾小玉正从里屋走出,下午一番折腾后偷溜回来,换好干净衣裳、洗净手脸,本该装作没事人一样向爹爹请安,却被音响惊得一愣。“滴答滴”唢呐等丝竹奏乐声,音调流畅婉转,但并不喜庆,时吹时止,听着像呜咽。

曾才在旁边也迟疑地应道:“听说骆家老爷请来跳月人的班子,要在塔下唱跳七天的歌舞乐戏,像是因为去年这个时候他家女儿骆金余出嫁被雷击花船殒命的事,所以要跳戏祭奠。”“跳戏?祭奠?”曾兆寅眉头一皱:“跳月人班子?好多年没请他们来禹门坊了吧?眼下突有丧事,塔里工匠又搭棚赶工,他们却在一边戏耍,岂不乱了阵仗?”“是,但听说这跳月也有祭魂的意思?小的也是听家爹说,怕有几十年没来了,但他们毕竟是以杂耍为主,歌舞辅佐,与搭台演戏又不一样……坊间大家都说……都说骆老爷疯了,自从去年花船出事,今年又纳蛇妾,看这阵的行径,越发怪诞。”曾才一边看着老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曾兆寅听闻这话没有作声,门外忽然传报,有县令王大人派人送来口信,说有急事要请曾兆寅来府上一趟。“罢了,别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可置喙。”曾兆寅这才低声数落一句,面色凝重地起身。“小的这就去备车……”

知县王允贾今年年届五十,平日除了忙于公务事宜外,私底下却没有太多爱好,不特习文与武,闲暇时就是色与酒。

此刻在衙门后的自家花厅,他一边由小妾伺候,一边就着八色果碟、六色汤菜、四色炸食小酌,看曾兆寅来到,便招手让他过来,却不让人添置座位。“大人急召我来,有什么指示?”曾兆寅只得立在那拱手作揖道。“曾世弟,”因为二人还算有点世家交谊属平辈,所以下了朝堂,王知县都这么喊他:“修塔的匠工十六人集齐,按照之前修订绘好的图样,明日便让他们开工吧。”“明日?”曾兆寅惊诧道:“近来皆是暴雨天象,尤其白日间还曾出现‘龙吸水’,将禹门坊两位渔家卷入罹难,如何开得了工?”“哦?死了两个?”王允贾眯了眯眼,一瞬间曾兆寅好像发现他眼中有光一闪而过,但随即又掩藏消失:“就因为是雨季,若再不加紧维护,宝塔一旦坍塌就万事俱消,得重头再盖……何苦来呢?曾世弟你说是不是啊?”“哦,大人说得有理。”曾兆寅无可反驳。“既然有人死了,就劳世弟多费心走访……但我听说,禹门坊骆家请来了跳月人?”“是。”“这些怪力乱神阻碍视听……骆世弟我从未见过,看来也不必见了,明日是五月初一,恰好也是当年宝塔竣工之日,所以赶在明日开工,也是图个吉利……嘿嘿,曾世弟,最好别叫跳月人演戏,但必须明日开工。”

骆小玉穿过花园来到前庭,阿碧和管家都不知去哪了,四处黑灯瞎火。

骆小玉并不知道这一年里,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姐骆金余死后,这个家就像蒙上浓重的阴翳,长久以来爹娘疏离,仿佛渐隔阂了亲密情义,取而代之的只有整座宅中不时莫名的嘈杂暗语,有时嘲讽、有时哀叹,尤其在今夜……越靠近爹孤住的小院,这种声音会越多。

如常的院门紧闭,但凡入夜后,小玉的父亲骆奎扬都会独自到此,不许任何人打扰,起初家人也有好奇的,小玉就听阿碧和旺嫂她们私下议论,扒在院外偷听内里,不时会有碗盏碰撞、人声走动,但又听不清内容。“簌簌”狂长的白苔几乎湮没人们生存杂居的屋舍,前所未有的暗昧笼罩整个禹门坊,骆小玉决心冒险一回——

偏院门外的廊道有镂空的大方石花窗,窗上的横、直棱纹倒是可以借力,想起小时顽皮也曾跟哥哥爬树掏过小鸟,应该不难……骆小玉打定主意,就从这里爬上墙头,虽然自身人小力薄,但连撑带爬,双脚先稳当踩上窗框里,用手再向上够到墙头,努几把力便攀上去了。

墙身的苔痕濡湿,抓在手中是凉滑触感,骆小玉匍匐墙头上定了定神,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爬上来就觉有点眼前闪白花,但不打紧,缓一缓便顺着墙头往院子内挪去。“呯呯-叮”好像是敲敲打打的声音……诶?不对,爹在凿什么?

骆小玉终于看到院内情景,却见正中空地上,有盏油灯搁在一旁,骆奎扬手拿凿锤,没头苍蝇一般对着虚空四处张望,不时将凿子对着某处,以锤敲击几下,但他锤凿的对象好像很快就转去另一方向,他也随即转身又去追逐。

爹这是怎么了……“嘿,去,看那!”突然有个噗嗤一笑的女声从角落里发出。

骆奎扬按照她的指示,又转向那一边,往空气又锤了一凿:“呵,又没钉着!”

骆小玉从这边看不清女声的形貌,既然暮色深沉,索性顺着墙头爬到另一边去。

顾不得身上蹭得潮湿肮脏,骆小玉手脚并用地从院子正门方向,挪到围墙的右边,再往前就是偏院正房的屋脊,到这好歹能多个扶手,方便起身探看……她刚想到这里,突然听得院里的女声又“噗嗤”一笑,并拍手道:“今夜有客,待我挂个月亮照照看?”

小玉惊惶不已,转头望向院中,果然就见一个白色身影走到中央,从袖子里抽出宽宽长长的白绫,然后随手往空中一抛,那缎带像活蛇似的在空中绕一个圈,就自动停滞环成桶口大的圆形,而白绫末端垂下的部分,恰好落到油灯上方,只听“呼”地一声,油灯火苗闪烁几下由黄转蓝,白绫末端随即被幽冷火苗燃着,当下无风,火焰却顺势而上把半空中的环形白绫燎成个白碧荧荧光圈,蓝火如月晕四散,顿时照亮整座院落,而白火圈下立一个束发白衣小妇人模样,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吓?”骆小玉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一幕,喉咙像被掐住一样堵噎,恐惧已经使得身体僵硬,但仅有的意识使她不忘再看向爹爹骆奎扬,也许看到此情景他会站出来拯救自己,但骆奎扬手里拿着锤凿,只是立在那不动。“呼、呼”白绫圆环上的冷火发出两声摇曳,骆小玉再也忍耐不住害怕,手忙脚乱就往前面屋脊爬去,小腿发软几度踩翻瓦顶,但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掉到那院子里去,不然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翻过这座屋顶,后面又是一堵隔断的墙,耳后好像仍有那带气声的女子调笑:“月亮照到了。”

脑子里一片混乱只知道没命地爬,前方远远有正常灯火的光亮,天!那里应该有人,能救自己——

阿实跟着阿爹陈老实来到骆宅,由骆管家带他们去到宅旁一处茅棚下时,已是天黑许久了。

茅棚内人头攒动,几个男女老少都在忙着整理行装,但他们你接我送之间,都深有默契,鲜少话语。

管家指着空地上几张高矮板凳和桌几:“这是表演要用的道具,在路上绳子断裂摔断了,我们老爷说本地木匠活做得最好的就是陈老实,银钱多少不拘,务必今晚做好,不要误了明天正午开始的表演。”

阿实的爹察看几下:“倒是不难,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修好。”

这时旁边角落里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女伎,一边做事一边低声哼着歌,阿实觉得十分悦耳,便趁父亲和管家说话,挪步凑近去听,那歌词唱的似乎是:“月歌儿发亮,化解心底冰霜,哪怕夜正长,歌声恰似月光……不必怨山高水长,歌声飘到故乡……”

阿实忍不住走到小伎身边:“你唱得真好,是什么歌?”

小伎觑了他一眼:“这是我们跳月人的引路歌……”正说着,毫不提防之下,从远处飞来一个东西“啪”地正中她的后脑勺,小伎还没来得及呼疼,就听一声暴喝:“多嘴!再胡说打断你的狗腿!”

阿实吓一大跳,低头看地上,却是一茶壶盖,已经摔碎,那边厢破口大骂的则又是那位老班主,他怒瞪着小伎:“跟你说过多少次,歌不许乱唱,话也不准乱说!”

阿实的爹连忙过去赔笑抱歉几句,但老班主不买账,只气哼哼走了。

突然茅棚外猛传来“啊”的尖叫,把众人激得都一震。“怎么回事?”骆管家连忙奔出去喊问。

尖叫声应出自一个年轻女子,就在茅棚外黢黑的小径中。

管家提灯冲过去,阿实夹杂人中伸颈张望,招手的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个叫阿端的少年,他俯身在地,手臂上还绕着一卷白色绳索,但他身上又横着一个人,骆管家走近惊呼:“小姐?”

阿端一手护在自己后脖颈处,一边费力爬起来,示意上方:“这人突然从墙上跳下来,幸好没被她砸断脖子……”

周围的人上去七手八脚帮忙搀扶起来,阿实看清,果然是骆小玉,但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已是昏迷形状!“小姐有夜游症,你们、你们别宣扬出去……”管家的脸色阴晴不定,便叫班子里两个有力气的小女伎帮忙把骆小玉抬回去,走时一再叮嘱。

骆小玉睁开眼醒来,自己好端端地睡在自家的床上。

窗纸外仍是黢黑,屋内点一盏油灯,但灯捻未挑,光线很暗。

头还有点晕沉,骆小玉动手摸摸脸,脑子里慢慢想起方才经历的画面,自己看到那诡异的鬼火圆环后,就拼命在墙头爬走,后来一个不小心就——“玉儿,醒了?”

骆奎扬沉稳的声音陡然传来,惊得骆小玉整个人一震,隔着床帐原来爹就坐在灯旁。

急忙起身一手划开帐子:“爹?”

骆奎扬却立刻站起身:“刚才姨娘给你检视过,说你除了几块瘀青外,没别的伤……夜里别再到处乱爬乱转,这几日在房里好好休息。”说时就往外走。“姨娘?”骆小玉愣在那里,看骆奎扬走到门边,才急忙下地顾不得穿鞋跑过去拽住爹的衣袖:“什么姨娘?爹!您刚才拿锤子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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