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火柴:王愿坚经典作品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0 10: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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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愿坚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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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火柴:王愿坚经典作品集

七根火柴:王愿坚经典作品集试读:

七根火柴

: 王愿坚经典作品集 / 王愿坚著. -- 北京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8.11ISBN 978-7-5596-2522-9Ⅰ. ①七… Ⅱ. ①王… Ⅲ. ①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 Ⅳ. ①I247.7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10781号七根火柴 : 王愿坚经典作品集作 者:王愿坚出版统筹:新华先锋责任编辑:牛炜征特约监制:林 丽特约编辑:王亚松封面设计:王 鑫版式设计:徐 倩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北京市西城区德外大街83号楼9层 100088)天津旭丰源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新华书店经销字数109千字 787毫米×1092毫米 1/16 14印张2018年11月第1版 2018年11月第1次印刷ISBN 978-7-5596-2522-9定价:36.00元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抄袭本书部分或全部内容版权所有,侵权必究本书若有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联系调换电话:010-88876681 010-88876682七根火柴天亮的时候,雨停了。草地的气候就是怪,明明是月朗星稀的好天气,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浓云像从平地上冒出来的,霎时把天遮得严严的,接着,就有一场暴雨,夹杂着栗子般大的冰雹,不分点地倾泻下来。卢进勇从树丛里探出头,四下里望了望。整个草地都沉浸在一片迷蒙的雨雾里,看不见人影,听不到人声;被暴雨冲洗过的荒草,像用梳子梳理过似的,光滑地躺倒在烂泥里,连路也看不清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偶尔有几粒冰雹撒落下来,打在那混浊的绿色水面上,溅起一撮撮浪花。他苦恼地叹了口气。因为小腿伤口发炎,他掉队了。两天来,他日夜赶走,原想在今天赶上大队的,却又碰上了这倒霉的暴雨,耽误了半个晚上。他咒骂着这鬼天气,从树丛里钻出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阵凉风吹得他冷不丁地连打了几个寒战。他这才发现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要是有堆火烤烤该多好啊!”他使劲绞着衣服,望着那顺着裤脚流下的水滴想到。他也知道这是妄想——不但是现在,就在他掉队的前一天,他们连里已经因为没有引火的东西而只好吃生干粮了。可是他仍然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裤兜里。突然,他的手触到了一点儿黏黏的东西。他心里一喜,连忙蹲下身,把口袋翻过来。果然,在口袋底部粘着一小撮青稞面粉;面粉被雨水一泡,成了稀糊了。他小心地把这些稀糊刮下来,居然有鸡蛋那么大的一团。他吝惜地捏着这块面团,一会儿捏成长形,一会儿又捏成圆的,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幸亏昨天早晨我没有发现它!”已经是一昼

没有吃东西了,这会儿看见了可吃的东西,更觉得饿得难以忍受。为了不致一口吞下去,他又把面团捏成了长条,正要把它送到嘴边,蓦地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叫声:“同志!——”这声音那么微弱,低沉,就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他略略愣了一下,便一瘸一拐地向着那声音走去。卢进勇蹒跚地跨过两道水沟,来到一棵小树底下,才看清楚那个打招呼的人。他倚着树根半躺在那里,身子底下贮满了一汪混浊的污水,看来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挪动了。他的脸色更是怕人:被雨打湿了的头发像一块黑毡糊贴在前额上,水,沿着头发、脸颊滴滴答答地流着。眼眶深深地塌陷下去,眼睛无力地闭着,只有腭下的喉结在一上一下地抖动,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发出低低的声音:“同志!——同志!——”听见卢进勇的脚步声,那个同志吃力地睁开眼睛,习惯地挣扎了一下,似乎想坐起来,但却没有动得了。卢进勇看着这情景,眼睛像揉进了什么,一阵酸涩。在掉队的两天里,他这已经是第三次看见战友倒下来了。“这一定是饿坏了!”他想,连忙抢上一步,搂住那个同志的肩膀,把那点青稞面递到那同志的嘴边说:“同志,快吃点吧!”那同志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呆滞地望了卢进勇一眼,吃力地抬起手推开他的胳膊,嘴唇翕动了好几下,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不,没……没用了。”卢进勇的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怎么好。他望着那张被寒风冷雨冻得乌青的脸,和那脸上挂着的雨滴,痛苦地想:“要是有一堆火、有一杯热水,也许他能活下去!”他抬起头,望望那雾蒙蒙的远处,随即拉住那同志的手腕说:“走,我扶你走吧!”那同志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看来是在积攒着浑身的力量。好大一会儿,他忽然睁开了眼,右手指着自己的左腋窝,急急地说:“这……这里!”卢进勇惶惑地把手插进那湿漉漉的衣服。这一刹那,他觉得那同志的胸口和衣服一样冰冷了。在那人腋窝里,他摸出了一个硬硬的纸包,递到那个同志的手里。那同志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打开了纸包,那是一个党证。揭开党证,里面并排着一小堆火柴。焦干的火柴。红红的火柴头簇集在一起,正压在那朱红的印章的中心,像一簇火焰在跳。“同志,你看着……”那同志向卢进勇招招手,等他凑近了,便伸开一个僵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拨弄着火柴,口里小声数着:“一,二,三,四……”一共有七根火柴,他却数了很长时间。数完了,又询问地向卢进勇望了一眼,意思好像说:“看明白了?”“是,看明白了!”卢进勇高兴地点点头,心想:“这下子可好办了!”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通红的火堆,他正抱着这个同志偎依在火旁……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那个同志的脸色好像舒展开来,眼睛里那死灰般的颜色忽然不见了,爆发着一种喜悦的光。只见他合起党证,双手捧起了它,像擎着一只贮满水的碗一样,小心地放到卢进勇的手里,紧紧地把它连手握在一起,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的脸。“记住,这,这是,大家的!”他蓦地抽回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所有的力气举起手来,直指着正北方向:“好,好同志……你……你把它带给……”话就在这里停住了。卢进勇觉得自己的臂弯猛然沉了下去!他的眼睛模糊了。远处的树、近处的草,那湿漉漉的衣服、那双紧闭的眼睛……一切都像整个草地一样,雾蒙蒙的。只有那只手是清晰的,它高高地擎着,像一只路标,笔直地指向长征部队前进的方向……这以后的路,卢进勇走得特别快。天黑的时候,他追上了后卫部队。在无边的暗夜里,一簇簇的篝火烧起来了。在风雨、在烂泥里跌滚了几天的战士们,围着这熊熊的野火谈笑着,湿透的衣服上冒着一层雾气,洋瓷碗里的野菜“咝——咝”地响着……卢进勇悄悄走到后卫连指导员的身边。映着那闪闪跳动的火光,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那个党证,把其余的六根火柴一根根递到指导员的手里,同时,又以一种异样的声调在数着:“一,二,三,四……”1958年1月20日

三人行

“一定要走到那棵小树跟前再休息!”指导员王吉文望着前面四五百米处的一株小树,又暗暗地下了一次决心。那棵小树的叶子早被前面的部队摘下来吃掉了,只剩下些光秃秃的枝丫,挑着几个干巴叶片,因此,在王吉文看来,它似乎比实际距离要远一些。几天来,他一直用这个办法来给自己打气,但这办法却渐渐失去了效用,他确定的目标越来越近,而且也更常常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该不是眼有什么毛病吧,为什么看来很近,走起来却这么远?这次又是这样,他没有走到既定距离的一半,就有些支持不住了,头开始有些发晕,腿也软绵绵的,脖颈因为用力往前探着,扯得脖筋暴跳作痛,真担心再一用力就会“咯嘣”挣断了。特别是胸前的伤口更是讨厌,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里面那条纱布捻子像一把小锉在来回拉动。就连路也像突然变得崎岖不平了。当一星期以前,他带着他的连队踏进这茫茫的草地的时候,这草地是多么平坦啊,他甚至想到自己曾经走过大渡河两岸的重重山峦和那高耸入云的大雪山而略略有些“后怕”;可是现在,这路却变得那么坑坑洼洼,水草那么滑,简直站不稳脚;草根太多了,稍不留神就会摔倒……通信员小周伏在指导员的身上,觉得身体晃得厉害,凭经验,他看出指导员又撑不住了,便说道:“指导员,快休息一下吧!”“不!”王吉文故意把声音提高,他知道第一次动摇了,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为了不让小周那双溃烂了的脚落到泥水里,他把小周的屁股用力往上托了托,说:“不要紧,只要你再给我增加点‘营养’就行!”小周腾出一只手,把怀里那一大把车前菜叶子翻了翻,拣了两个嫩叶,摸索着填进指导员的嘴里。他们已经断粮两天了,就靠这东西塞肚子。两人管吃叫作“增加营养”。好容易走到那棵树底下,王吉文拣块干地方把小周放下来。刚弯下身,忽然听见小周喊了声:“喂,同志,哪个单位的?”这时王吉文才发现身旁还躺着一个同志。那同志见有人来,慌忙抹了抹眼睛,却没有说什么。王吉文连忙凑近去,亲切地问道:“怎么,也掉队了?”“不……不行啦!”那同志伸手揭开盖在身上的那块油布,揩着小腿肚上一处被水浸坏了的伤口,有气无力地说。“别泄气嘛,同志,我们来想办法走吧!”王吉文安慰他说。“不,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呶,拿走吧!”那同志指指身旁那支步枪,“你要是碰到十三团二连的同志,请顺便说一声:黄元庆已经‘革命到底’了。”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下,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副绑腿,扔给小周,动情地说:“给你,小同志。你好好地活出去,把我的那一份工作一块干了吧!”一阵风吹过,树上那几片孤零零的叶子“啪啪”响了几声。小周哽咽着接过了那副绑腿。王吉文也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凭他做了两年指导员的经验,他知道,有的战士在战斗中视死如归,但在极端艰苦的环境面前,特别是看来陷入绝境的时候,却容易莽撞地选择一种最简单的办法对待自己。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将来那份工作是什么?同志,你想过吗?……”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没有说出口,他只顾在发愁:这两个不能行动的同志可怎么带他们走?他正在想着,忽然看见远处出现了一簇人影,人影走近了,还有一匹马。他心里顿时高兴起来。但是当这伙人走到近前的时候,他却失望了。只见马上挤坐着两个人,牵马的那个人肩上背着两支步枪,一手牵马缰,一手搀着一个病号。王吉文认得出,这人正是本师的师长。师长向着他们三个人看了看,默默地从枪筒上解下半截米袋子,抓了一把炒面递给王吉文,然后厉声地问道:“为什么不走?”“这个同志伤口犯了……”王吉文指着黄元庆回答。他知道师长是个严厉的人,不由得有些心慌。“背上他走!”“我,我已经背了一个……”“同——志……”师长向前跨了一步,直看着王吉文的脸,话说得又低又慢还有些沙哑。这时王吉文看见师长的眼里闪过一种焦灼、痛苦的神情。师长没有把话说下去,却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背上他!”说完,师长霍地扭转身,挽起马缰,扶起伤员,又蹒跚地向前走了。一个人背两个人,王吉文思索着这个似乎不近情理的命令,不禁有些茫然了。但他很快又想起了师长那痛苦、焦灼的眼神。这,仿佛是对这个命令的补充说明。“对,背上他!”想着师长的话,他蓦地想出了办法。他兴冲冲地抓起小洋瓷碗,从水洼里舀了一些凉水,拌上一点儿炒面,给黄元庆吃下去。接着又弄了一份放在小周面前。然后抓起黄元庆的一只手,背向着他蹲下来,果断地说:“黄元庆同志,我以指导员的身份命令你:走!”他背起黄元庆,对小周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回来接你!”说完便大步向前走去。当他到了一个新的目标,觉得体力有些不支的时候,便把黄元庆放下来,然后走一段回头路,再背上小周继续赶上去。一趟,两趟,三趟……目标一个个留在身后去了。王吉文实在觉得惊奇:哪里来的力量又走了这么远?可是他也发现,自己是渐渐不能支持了,特别是这一次,似乎黄元庆的体重忽然增加了许多,脚下的泥水也好像更软了,眼前的景物渐渐变成了两个,身子在晃荡起来。“已经走了几个来回了?17次,还是18次?……”他正想着,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拧,他连忙挣扎了一下,总算没有摔倒,可是胸前的伤口却剧痛起来,痛得他忍不住“哎哟”一声。“指导员,你怎么啦?”“没有什么。”王吉文回答,一眼看见自己的手正捂着伤处,慌忙拿下来,扭头望了黄元庆一眼,心想:可别被他发觉呀!这时,黄元庆却惊叫起来:“指导员,放下我!你……”“别说话!”王吉文大声呵斥地说。就在这时,他觉得眼前一阵昏黑,一口甜甜的带点腥味的东西涌到了嘴边。他慢慢地歪倒了。当王吉文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仰脸躺着,身子却在缓缓移动。“这是怎么啦?……刚才的伤口?……”他往伤处摸了一把,一条绑腿已经把它包扎得好好的了。他惊奇地扭头看去,只见自己正躺在油布上,油布旁边的水草里,两条糊满泥巴的腿在往前移动,一条小腿上正涔涔地流着血水。再往前看,黄元庆和小周并排着匍匐在草地上,每人肩上挂着半截绑腿,拉住了油布的两角,正在吃力地拖着往前爬。油布沿着光滑的水草往前移去。他俩一边爬,一面说着话:“……一个人该有多大的劲啊!看他负了伤,还背了我们那么远。”这是黄元庆的声音。“人就是有那么股子劲,有时自己也摸不透。你刚才还说,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可这会儿……”王吉文看着、听着,他弄明白了这一切,心里顿时激动起来。他仰起脸,望着天空轻轻地吁了口气。天无边无垠的,好像为了衬托那令人目眩的蓝色,几朵像绒毛似的白云轻轻地掠过去。在那白云下面,一长串大雁正排成“人”字形的队伍,“喽——嘎!”地叫着,轻盈地向南飞去。它们挤得那么紧,排得那么整齐。1958年1月23日

普通劳动者

林部长随着刘处长走下公共汽车,解下脖子上的毛巾把脸上的汗擦了擦,便急急地扛起行李往工地上走。他原想能在下午两点钟以前赶到营房,随大队一道上班去参加劳动的,但是上午的会散得迟了些;更不凑巧的是,汽车没到昌平就“抛锚”了,又耽误了近半个小时,当车到营房跟前,已是3点过5分了。于是他们不得不临时补了一张车票,直接到工地上来。用林部长的话来说是:“既然掉队了,就得赶快补课;做个‘插班生’也比‘留级’强。”6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够热了,这下午三四点钟时分,更是一天里最难耐的时候,公路上焦干、滚烫,脚踏下去,一步一串白烟;空气又热又闷,像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了似的。将军一手扶着肩上的行李卷,一手提着装有脸盆、牙具等杂物的网兜儿,大步走着。还没有拐上山口,他的脊背已经被汗湿透了。汗水,沿着他那斑白的鬓角和草帽带子涔涔地流下来。走在后面的刘叔平上校紧走了几步赶上来,把手里的零碎东西往将军面前一递,喘呼呼地说:“部长,把背包换给我。”“算了吧,你也不是小伙子。”林部长看了刘处长一眼,笑了笑说,“咱们两个彼此彼此。”上校的确也够呛。他真的不算年轻了,而且因为身体胖,更不禁热,这会儿,他整个上身像在水里蘸过了似的,汗水在他那络腮胡子根上聚成了一粒粒晶亮的露珠。“要不,就稍微休息一会儿?”他询问地看了将军一眼。“不必啦,倒倒手就成。”将军停住脚,索性把那件洗得发白了的灰布上衣脱下来,搭到肩膀上,只留件背心;又把行李换了个肩,然后向一个过路的同志问道:“工地快到了吧?”“呶,过去那就是。”那人指指迎面的一座牌楼。果然,他们刚跨过牌楼,一片喧闹的人声混合着机器声、喇叭声就迎面扑来,整个坝后工地都展现在面前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劳动场面:一条高大整齐的“山岭”把两个山头连在了一起,一条条巨蟒似的卷扬机趴在大坝上,沙土、石块像长了腿,自动地流到坝顶上。坝上坝下到处是人,汽车、推土机在匆忙地奔跑……将军一面走一面四下里看着,他被这劳动的场景深深地激动了。对于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这里是作为一个军事重地留在他的记忆里的。九年多以前,他曾经为了攻取这一带山岭又要保护住这里的古陵而忧心过;他不止一次地在作战地图上审视过它,在望远镜里观察过这里每一个山头,至今,对面那几个山头的标高他还依稀地记得起来。但是,现在变了,作为战场的一切特点都变了,当年敌军构筑的防御工事早已被山水冲平,那依山筑成的小长城也只剩了个白痕痕,连那座小山头也被削下了半截填到大坝上了。几年来,他每次看到过去战斗、驻扎过的地方在建设,总抑制不住地涌起一种胜利和幸福的激情,而现在,他又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来到了这里,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所有疲劳、酷热全被忘记了。他俩按着部队的代号,找到了要去的单位的劳动地点。为了能借劳动的机会熟悉这些他平时接触较少的人,他们特地选择了这个单位来“入伍”。人们正在紧张地劳动着。在一道一米多高的土崖下面,平躺着一列斗车,战士们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拿锹铲土,一部分挑土;他们从三十多米的远处,把沙土挑到崖边,再由另一部分人把它倒到车里去。将军觉得自己像个迟到的学生走进课堂一样,很不好意思,他拉了上校一把,悄悄地把行李放好,然后把草帽往前拉了拉,走上前去。工具没有了,只找到了两个空筐,他俩便每人抓起一个,用手提起土来。用手提土真不方便,走得慢,不出活,又勒手,为了不妨碍别人还得走道外边。将军刚提了几筐,就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喊他:“喂,老同志,怎么还是个‘单干户’呀?”将军被这个友好的玩笑逗笑了,抬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个年轻的战士,他不过20岁,一张圆脸,厚厚的嘴唇上抹着一层淡淡的茸毛,一绺头发从软胎的帽舌底下掉出来,被汗水牢牢地贴在前额上,显出一股调皮劲。他正挑了担沙土颤悠颤悠地走过将军的身边,调皮地笑了笑,露出一对白白的小虎牙。将军笑着回答:“我是个新兵嘛!”“那……你等等。”青年战士连忙把筐里的土倒下,然后拔腿跑到滤沙架子底下拖来了一只大抬筐。他把抬筐往将军身边一搁,说道:“来,咱俩组织个‘互助组’好不好?”“好。”将军高兴地回答。连忙蹲下来帮着他整理抬筐的绳子。“你这可不行,”战士一面理着筐绳子,一面真像个老战士似的批评起来,“这样毒的太阳,你光着膀子一会儿就晒爆皮了,可痛啦!”说着就去给他拿衣服。等将军顺从地把上衣穿好,他又认真地介绍起经验来。告诉他:因为天太热,要多喝开水,“等会儿来了咸菜要猛吃。”告诉他:“下班时候要把鞋子里的沙土倒干净,要不走到家就会打泡的!”还告诉他:睡觉前要用热水烫烫手脚,因为“条件很好,每人可以分得两勺子热水”……将军感激地望着他那孩子气的脸,一一答应着。他觉得这个青年人实在可爱,便和他攀谈起来。他很快就知道,这个战士叫李守明,是通信班的,才21岁,是1955年参军的老战士。并且从这张爆豆锅似的嘴巴里,很快地知道了工地和这个单位的一些情况。这样边干边谈,等把抬筐收拾好,他俩已经成了很熟稔的朋友了,仿佛两人老早就认识似的,将军亲热地管这个青年人叫“小李子”,小李也毫不拘束地管这个穿灰衣服的老同志叫起“老林”来了。他俩抬起抬筐,走下了装料的沙坑,装上满满的一筐。将军还不满足,又在上面加上一个“馒头”。可就在这时候,他俩发生了第一次争执。原来趁将军弯腰上肩的时候,小李偷偷把绳子往后移了半尺多。这个“舞弊”的做法被将军发觉了。他扭回身抓住绳子往前移过来,不满地说:“这,这不行。”“我身体好,这边稍微重点没啥。”小李把绳子又移过去了。“你这是欺负我看不见。”将军伸手抓住绳子又往前移了过来,“咱俩加起来够70岁,我就占了三分之二还多,你还糊弄我。”“……”一场争执刚结束,抬了两趟,又争起来了。这回是小李先开口:“不行,不行,你的腿脚不灵便,从这些筐头子空里穿,不安全,栽倒了咋整?”“没关系嘛!”“啥没关系?”小李眼珠一转,又出了个点子,“你走得慢,当车头不行,咱俩净挨压!”“……”将军没话讲了。因为腰上、腿上都负过伤,他带头的确走不快。“来,你掌舵,我带头。”小李胜利了。其实,他走得一点儿也不快,不过他领头走能灵活地绕过沙堆,踢开空筐,老年人摔跤的危险是没有了。争执归争执,他们合作得却非常的好:小李头里走,将军在后面喊着“一、二、一”,两人走着谐和的步子;他俩分吃一块咸菜,用一个水壶喝水,随着每一趟来回,两人都觉得出,他们这“忘年交”的友谊在迅速地增进。抬空筐的时候,小李怀着深深的敬意,望着将军那帽檐边上的汗水和那一圈花白的头发,那里仿佛汗水随淌随凝结了,结成了一层盐粒子,均匀地撒在头发梢上,简直分不出是白的多还是黑的多。他心想:别看这老同志年纪大,干劲可真不小,明摆着铲土比抬土轻些,他却偏偏要拣重的干。将军也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年轻人。抬着土走的时候,将军望着小李的背影,在那件淡黄色的背心中央,一个大大的“5”字;而这青年人抬土也像在球场上一样,没有一霎安生。比方,装料台上净是一排排装满土的筐头子,他们只要挨着边放下就行了,他却总是蹒跚地走到最前面,为的是“装车方便些”。而在回路的时候,他又总爱放开嗓子叫一阵,舞弄着胳膊指挥一番,要不就嘟哝着把放得不合适的筐子整理整理;临走,还得带上几个空筐。他的意见也特别多,一会儿嫌装料的人少了,窝工;一会儿叫:“别乱扔空筐子,砸着人!”而这些意见又常常和将军的感觉是一致的。将军觉得:他每走一趟,就对这个青年人多一层了解。这些年来,自己虽然也常下部队,就在前天,他还在“试验田”(连队)里呢;他也不止一次和战士谈过话,但似乎都没有在和这个青年战士共同劳动的几个钟头中,对一个战士的思想感情了解得这么真切。他从小李所表露的那种主人翁态度,那主动精神,集体主义感情……联想到试验连队,想到他那一部的工作……想得很多,以致有几次差点被脚下的筐子绊倒了。他就这样边思索、边劳动,一气干了三个多小时。六点半钟,两个炊事员抬着一大筐馒头和一桶咸菜来了。斗车开出之后,也没有再开回来,看来卸料台也在吃饭了。于是人们便“哄”的一声围住了馒头筐子。将军也挤过去,从人缝里伸手抓了两个馒头和几条咸萝卜,然后找了个细沙堆躺下来。直到这时,他才觉得实在有些累了。本来,像这样的劳动活,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新课,28年以前,他决定参加红军的时候,已经是水口山矿上的一个有三年工龄的矿工了,砸石头、挑矿砂,他什么活没干过?更不要说参加红军以后那些艰苦的战斗生活了。但,这毕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会儿一连抬了三个钟头的沙土,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体力是不比从前了:头被烈日晒得有些昏,肩头已经有些红肿,腰部、两腿酸溜溜的,腰上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了。那地方在1936年东渡黄河的战斗里,被阎锡山的队伍打断了一条肋骨。他把腰眼贴在沙土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土,烙得伤处热乎乎的,像敷个热水袋似的,十分舒服。他咬了口馒头,扬起拳头轻轻地敲了敲腰眼,暗暗想道:“没有关系,只要今天能坚持得了,过了明天就没有问题了。”他嚼着馒头,倚着沙堆,向大坝看去。一大片乌黑的雷雨云正从蟒山背后涌起,急速地升上来。被浓云衬托着,大坝仿佛是一只停泊在海里的大军舰,更加雄伟了。大坝的两头,像两个炮群在集中发射,不时腾起一簇簇棉朵似的烟尘,爆发出一连串隆隆的响声。似乎借着这响声做节拍,扩音器里正播送着雄壮的歌曲: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看着这场景,将军觉得十分快意。这时,他才发现沙堆背后有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谈着什么;一个粗重的话音传来:“……嘿,那才叫紧张呢,整天是沙土、木料,木料、沙土,哪里还分几个钟头、多少班次?干就是了……”“修好了吧?”一个人焦急地问。“当然。师首长都亲自拿着铁锹干哪,修不好还成!我还跟师长一块抬过一根大梁哪。林师长一边抬着木头走一边喊:‘同志们,干哪!咱们把工事修好了,叫敌人连一滴水也淌不进来。’看,说得多好。”讲话的停了一下,咯吱咯吱嚼了阵咸菜,又补了一句:“你们说,要用那股劲修水库,咹?!……”底下的话被一阵哄笑淹没了。将军微微笑了笑。他听得出这人讲的是哪一次阻击战。当时他是不是讲过这些话,他是记不起来了,但这段话却把他引到那些满是硝烟的日子里去了。他情不自禁地又向那高大的水坝瞥了一眼。心想:“他这鼓动工作挺不错,那件事和眼前的情景还很有些相像呢。”他刚想欠起身去看看讲话的是谁,忽然身边扬起了一阵灰土,小李一蹦一跳地过来了。“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叫我一阵好找。”小李把一草帽兜馒头递过来,又摸起腰间的水壶,一仰脖子喝了两口,然后伸手递给将军。将军一面喝水,一面问:“你找了好久了?”“没。找不到你,我去听故事去了。”“咳,”将军爱抚地看看他那满是汗水的脸,把擦汗毛巾递给他,略带责备地摇了摇头,“看你热的。干这样的重劳动还不够你受的,还到处瞎跑。”“咱这算什么,小事一段。”小李一面擦汗,一面反驳。看来刚才听故事所激起的情绪还没有过去,他激动地说:“干这么点活,有房子住,有白面馒头吃着,还能说累?那人家老红军长征的时候爬雪山、过草地那么苦,怎么过来的?”他咬了口馒头,问将军:“老林,你听说过老红军长征的故事吗?”将军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没有吧?你们,不是门房就是伙房,啥也听不到。我可听说过。”谈到这事,小鬼流露出显然的激动,馒头也忘了吃了,“指导员给讲过,红军长征可苦啦。过草地的工夫,没得吃,吃草根,吃野菜,听说有个同志饿得没法,把条皮带煮煮吃了一天。”说到吃皮带,这个小同志显然是加上自己的想象,把听来的故事夸张了。将军知道,皮带并不像吃鲜黄瓜那样清脆可口,一天可以吃上一根;那时,他那只牛皮鞋底是吃了三天才吃完的。但他也很为小李讲到这事时的激情所感染,没有给他纠正。只是说:“那样的环境嘛,不吃那个吃啥?”这倒也是实在话,在将军看来,当时这样做是十分自然的,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什么?”小李被老同志这种淡漠的反应激怒了。他急得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咳,你,你这人真是……你根本不知道人家那些老革命多么艰苦!”说着,他动了真气,像不屑于和这个不通情理的人说话似的,一翻身躺下去,枕着手,望着天,停了半天,又自言自语地说:“那些老革命,牺牲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苦,把打下来的江山双手捧着递到我们手里,说:‘你们好好地保卫它,把它建设好吧!’你说,我们要不好好地干,日后要是碰巧见了他们,叫我们咋说?……”将军侧身望着他那激动的脸,顿时涌上一种温暖、甜蜜的感觉。这青年人对自己的责任的理解虽然还不十分完整,但是将军从他身上分明地觉察到:老一代战士们经历的那艰难困苦的生活,那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已经作为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被新的一代接受下来了。它滋养了他们,成了鼓励他们献身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动力,并且在新的条件下爆发出新的火花。想着,将军也不禁动情地说:“想想那时候,这会儿该拿出更大的劲来工作才行啊!”“对,这才像话。”小李的气平了些,他又咬了口馒头,随即把嘴巴附到将军的耳边,悄声地说:“知道不,我们将军的工作可忙咧。你见过将军吗?”将军又笑了笑,没有回答。“不信?我可见过。”他霍地坐起身,略带神秘地说:“那天,都半夜三点了,收发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叫去给将军——我们的政委送一份急件。我想,将军忙活了一天,这会儿一定休息了。你猜怎么着?”他带着掩饰不住的敬意,把话停顿了一下:“将军还伏在桌子上写东西呢!”“将军也得工作嘛。你还不是一样?三四点钟爬起来工作。”“看,你又来了。我睡过一觉了呀!……”小李不满地把嘴巴一噘,正要再说什么,忽然被一阵大风噎住了。一大滴水点滴到他腮帮上,接着,疾风挟带着沙土扑过,大白点子雨急骤地撒落下来,打在沙土上,激起一股股细烟。这雨来得又突然又猛烈,袭击得人们手忙脚乱,有的忙着找雨具,有的忙着找避雨的地方,一时,沙土坑里,滤沙架子底下、沙堆背后,甚至厕所席墙的旁边,凡是能挡挡风雨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小李看了看车道,见斗车还没有来,便一把把将军拉起来,三脚两步赶到一个木作棚底下蹲下来。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不知谁的什么东西找不见了,在直着嗓子喊叫;不知谁的草帽被风吹离了地面,像个风筝似的一翻一翻地跑了。就在这时,呼隆呼隆,空斗车被拖拉机牵引着,像只掐了爪的大蜈蚣,蜿蜒着、颠簸着,开进了装料台。“那边卸料的同志在等着,得马上装料才行,但是……这么大的雨。”将军思忖着,四下里望望,只见有几个同志走出了避雨的地点,向装料台走了几步,但看看别人没动,他们又犹犹豫豫地退了回来。身旁小李早已沉不住气了,大声嚷着:“分队长!分队长!”“分队长去开会了!”不知谁在回答。将军看着这情形,心里一动。他知道,部队里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一件事情,大家都知道该这么干,恨不得马上就干,但是就因为没有人出面,却不能动手;这种时候,只要一个人说句话,就会立即行动起来的。于是他拉了小李一把:“小李子,咱们去干吧!”“好!就是分队长没来……”“咱们先干嘛!”将军一按小李的肩膀站起来,随手把小李拉起来,接着便提高了声音喊道:“同志们,走哇!”说完,他一躬腰走出草棚,钻到暴风雨里去了。这句话像一道命令,人们都站起来了,一个,两个,三个……跑进了雨里。他们哄笑着,叫嚷着,跟在将军后面向装料台奔去。将军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看。这情景很使他兴奋。“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做了?”他暗暗问自己,脑子里忽然浮上了另一幅情景:那是在草地上,也是这么个暴风雨的傍晚,被疲劳寒冷和饥饿折磨得衰弱无力的战士们,为了躲雨,都直往树丛里钻。但是,作为一个连长,他知道,要是天黑之前找不到干些的地方宿营,摸黑在烂泥里钻是很危险的。当时,他也是这么喊了一声,队伍又前进了。他和小李跑到装料台边,浑身已被雨浇透了,沙粒、雨点吹打在脸上,麻沙沙地疼,但他顾不得这许多,两人抓起铁锹,装了满满一筐沙便抬起来紧跑。正跑着,迎面两个人跑过来,走在前面的人一把抓住了将军的扁担梢,喘吁吁地说:“首长,……这活太重,你……”将军一定神,才看清那人臂上的红袖章,跟在后面的是刘处长。他随手拨开分队长的手说:“嘿,什么首长,在这里我是战士,你才是首长哩。”说完,他把土筐落下,又补充说:“分队长同志,我有个意见:你得赶快把大家组织一下,风雨里看不清,要特别注意安全!”“对。”分队长无可奈何地松开手,一面辩解着:“段上叫开会,我刚回来……”一面急匆匆地往前走。走到小李身边,他又伸手挽住小李的肩膀,低声地说:“将军年岁大,又负过伤,你可得留心照顾着点!”“将军?”小李不由得惊叫起来。这情况太意外了。他分不出自己是由于感动还是由于紧张,他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得很急,眼里像灌满了雨水,又湿又涩。他连忙放下扁担,走到将军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将军同志,我不知道你是……”“嗨,你这小鬼。”将军爱抚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顺手轻轻地推了他一把,说道:“快,快掌好舵,我这车头要开啦!”说罢,他一弯腰抄起扁担,搁到了肩上。小李激动地抓起扁担,望着将军那花白的头发怔了一霎。雨水混合着汗水,正从那斑白的发梢上急急地流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趁势悄悄地把筐绳又往后挪了半尺。这回,将军却没有发觉。他一手扶肩,一手甩开,挺直了腰,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走得那么稳健,又那么豪迈。当他带着他的连队走过荒无人烟的大草地时,就是这样走着的;当他带着他的团队通过日寇的封锁线时,当他带着他的师跨进“天下第一关”时,他也是这样走着的。1958年6月29日于十三陵水库工地

亲人

离下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多钟头,桌角上的电话突然急骤地响起来。曾司令员放下手里的红铅笔,伸手抓起听筒。电话是从将军的宿舍里打来的。公务员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说:“首长,你的父亲来了!”父亲?将军不由得心里一震:“噢,他果然来了!”像一块石子投进湖水里,将军那平静而专注的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乱了。他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文件,举到眼前。按照将军那严格的生活习惯,他是要在今天下午把这份报告看完的。但是,这份刚才那么使他感兴趣的“新兵工作”报告,这会儿却失去了吸引力。在他眼里只是一些蓝色的花条在那半透明的打字纸上跳动,怎么也读不进去;而脑子里却老是在翻腾着一句话:“他来了,怎么办?……”这个问题使将军困扰了差不多快半年了。今年5月间,他突然接到了一封信。信是江西一位农民写的,交报社转来的。他疑惑地把信拆开来,在信的开头,紧接着他的名字后面是四个粗黑的大字:“吾儿见字”。当时,司令员曾哈哈大笑着向政委说:“看,来认我做儿子了!……”但是,当他继续读着信的内容的时候,随着那一个个黑字,他那开朗的笑容却被紧蹙的双眉代替了。信上写着:“……5年以前,白杨嶂的广善回家了,他说你早就不在了,在过大草地的时候牺牲了。我难过,哭了一场又一场。可我又不信你会死……前天听人说你在报上发表讲话了。天下重名重姓的人不少,可不能那么巧……我给你写这封信,要是你是我的儿子,就给我来信,你要不是我的儿子……”信就在这里断了。大概这位老人再没有勇气把下半截话说出来,代笔的人怕也是被老人这念子之情所感染,没有再加添什么。下面只落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显然,这位老人是错认人了。按常理,既然非亲非故,写封回信解释明白就行了。可是不知怎的,将军却没有这么做。他按着老人来信的地址,写了一封信寄到县的民政科去查问。回信很快就来了,这位烈属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儿,政府和社里已抚保着他的晚年。他那个和将军同名的儿子是1931年参加红军的,据调查,确实在过草地时牺牲了。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将军伏在桌上给老人写信了。他写了扯,扯了写,直到夜深了,信还没有写成。不管措辞是多么委婉,可是每当他写到“我不是你的儿子”这几个字的时候,手就不由得微微发抖;到后来,就连想到这几个字,也觉得脸都有些发烧了。直到夜里一点多钟,当他在信的开头写下“父亲大人”四个字,并且重重地点下两个圆点以后,他觉得自己的感情才能顺畅地表达出来。他写好了信,第二天亲自跑到邮局去,装上20元钱的汇票,把信发出去了。这个做法是这样的出人意外。当将军发信回来,公务员赵振国就忍不住悄悄地把这消息告诉了汽车司机老韩:“人家认儿认女,可咱首长,高高兴兴地认了个老爷子!”其实,小赵又哪里知道将军在这个差不多通宵不寐的夜里所涌起的心情呢?将军早就失去了父亲。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国民党军队向苏区进行第四次“围剿”的时候,老人家就被害死在村南那道长满大榕树的山坳里了。当将军读着这位烈属的来信的时候,当他捏着钢笔,为了斟酌回信的每一个字句而沉思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自己所能记忆的父亲的面容。他不知道这位失去儿子的老人的模样,不知道他的年纪,除了这个陌生的名字,他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却总不由自主地把这位老人想象成自己父亲的样子:乌黑的胡子,眉毛老长老长的;额角的两端一直秃进去,耳边的头发像撒上了两小撮面粉;甚至在左耳朵底下也一样有着个铜钱般大的瘢痕……不,当然不会是这个模样——这位老人只是等待自己的儿子就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那么,老人的儿子呢?怕是真像那位同志说的,早已牺牲了。随着这个念头,将军的思路不由得转到过去那些在他身边倒下的战友上。他索性放下笔,呆呆地望着窗前那棵老槐树沉思起来。也许老人的儿子是当年的四班长曾庆良?他是掩护部队渡湘江时牺牲的。或者是四连指导员曾育才?他是过大雪山时为了抢救一个挑夫而掉下山沟去了……这些同志并不和他同名,可是不知怎的,他却总想把他们和这位老人联在一起……将军继续沿着自己的战斗道路想着,慢慢地眼前那一丛柏叶幻化成了一片茫茫的绿野。那是大草地,到处是腐烂的水草、污泥,一汪汪的水潭,水面上浮泛着一串串黄绿色的水泡。他掉队了,正忍受着难耐的饥饿在蹒跚地走着,突然,脚下一软,一条腿陷下去了,他拼命一挣扎,另一条腿又陷了下去。整个身子在向下沉,水,淹过了大腿,淹上了肚子……就在这时,一支枪托平伸在他的脸前。接着一个沙哑的嗓子喊:“快,快躺下,往外滚!”他连忙躺倒下来,就在这一瞬间他认出那人是六班的战士曾令标。借着这拖曳的力量,他滚出了烂泥。等他在一块硬实的泥堆上站起身,就看见曾令标因为全身用力,早已深深地陷进了泥里,他惊叫一声:“老曾……”慌忙摘下肩上的枪,已经来不及了。曾令标一声“再见”还没说完就沉进了泥水里,水面上只留下一只手,高擎着步枪,枪筒上挂着半截米袋子。旁边一串水泡和一顶缀着红星的军帽在浮动着……“我这条命是战友给的啊!”想到这里,将军情不自禁地望望身边的那张小床,床上,他小儿子一只胖胖的小手搭在被子上,睡得正香。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了,血在一个劲地向脸颊上涌。从那个难忘的日子起到现在,无论是战斗、工作还是学习,将军总是严格地警醒着自己:“多干些!再多干些!”这里面除了一些更重要的原因以外,就是他从心底里感觉得到:他肩上还担负着另一些人的未完成的一切,哪怕能代他们做一点儿也是好的。但是现在他却突然发现,这些还不就是一切,只要有可能,他似乎还应该担负起另一项义务。这个义务是什么呢?他的眼睛不由得又落在老人的那封来信上。不错,曾令标的家庭情况和地址他没来得及知道,而且这位战友与老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事实却是:老人的儿子也像曾令标同志那样英勇地死去了,而老人却在怀着微弱的希望,在那白色恐怖的日子里茹苦含辛地等着,等着,等了二十多年。“要使这位失去唯一的儿子的老人得到安慰,最好的办法是还给他一个儿子!哪怕是暂时的也好!”就怀着这种复杂的感情,将军写下了那封回信。这以后,将军就成了赡养和安慰这位老人的亲人。每月,当发下薪金的时候,不管工作有多忙,将军总要挤出一个夜晚用在写“家信”上。慢慢地,将军惊奇地发现,随着一封封信的往来,他和老人的心在一天天靠近,他仿佛觉得,这陌生的老人就是曾令标同志的父亲;不,简直已经成了他的家庭中的一个重要的成员了。每当天气凉了,他就会告诉爱人高玫:“给老人织件毛衣吧?还得弄双毛袜子去!”每当家里谁伤风感冒了,他也会忙着写封信向老人问候……而老人的来信中流露出的每一点儿愉快的表示,将军也感到极大的快乐。尽管这样,但将军却仍然暗暗不安,生怕书信中哪一个字会露了马脚,被老人发觉。特别是上月“父亲”来信说要来这里看望“儿子”的时候,他更加不安起来。他曾经连着写了两封信,要求老人不要来。理由嘛,当然很多:他工作忙,老人年纪太大了……并且肯定地告诉“父亲”:只要他工作一空,他会带着小孙孙去看他的。他希望这样能把老人暂时稳住。因为他知道事情总会被老人知道的,如果真相来得迟些,那会使老人的感情得到温暖的时间长一些。可是,毕竟将军对这位老人思念儿子的心情体察得还不够周到,现在,老人竟不顾“儿子”的种种劝阻,还是来了。“现在,可怎么办呢?”将军苦苦地思索着。这位身经百战的司令员,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过去,多少次战斗,多么复杂的情况,他总能够果断地下定决心;可是现在他却像一个迷路的人走到三岔路口上,左右为难了。直到下班铃响了,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没有找出答案。汽车迎着晚霞,在秋风里平稳地驶着。将军怔怔地望着车窗外那向后逝去的梧桐树,忽然欠起身:“开得太快了!”他觉得这些树向后退得快极了,简直像一株株倒下来似的。司机老韩笑着扭头望了司令员一眼:“不快呀!”说着,用指甲轻轻地敲了敲速度表。表针正在“20”和“40”之间微微颤动着。“慢点,再慢一点儿!”将军对自己的幻觉也感到有点好笑,但他实在希望慢一点儿到达宿舍,好让自己有时间再把这件事想一想。也怪,似乎车子越驶近家门,这个问题变得越简单了。“看来只好这么办了,”将军下了决心,“把一切都告诉他,反正我会像那位死去的战友一样,对这位老人尽一个做儿子的责任。”瞬间,他甚至把安慰老人的话都想出来了:“不,老伯,你的儿子是为革命牺牲的,我们活着的就都是你的儿子……”他觉得这两句还不够亲切,又想道,“老伯,你没有了儿子,我也没有了父亲。我认你做爹爹,你就认我这个儿子吧!……”想着,将军竟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把话低低地说出了声,倒弄得老韩有些摸不着头脑。车子渐渐走近宿舍,将军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他简直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一定能好好地处理这次复杂的会见。将军怀着激动而又多少有些惴惴不安的心情,跨上楼梯,轻轻地推开了房门。他的4岁的男孩子亚非怀里抱着只橙黄的大柚子,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爸爸,爷爷来了!”将军顾不得逗弄孩子,他停住脚,向屋里张望了一下,只见那矮脚茶几旁边,一个矮小瘦弱的老人正把身躯深深地埋在沙发里,两手拄着根红竹烟管,脑袋伏在双手上,在半睡半醒地打着盹儿。显然,长途的汽车、火车使这位年迈的老人太疲乏了。将军两眼直盯着那一丛斑白的头发:“这老人是多么衰老啊!”他的心头不由得涌上一阵酸楚。他知道,只要他再走前几步,那斑白的头就会蓦地抬起来,然后一双贮满泪水的眼睛便会深情地盯住他的脸,望着他的嘴巴,期待着会听到那盼了二十多年的声音——“爹!”而他,却要告诉他:“不,我不是你的儿子!”这,这对于这位年迈的老人实在太……“不,不能这么做!”突然,一股强烈的感情冲动着他,他觉得自己眼睛潮润润的,模糊里,他眼前又闪过了露在水草上面的那只手,那支枪,那微微抖动的枪皮带……刚才一路苦想出来的想法和做法,这会都不知哪里去了,他阅读老人的来信的时候,他拿着笔写回信的时侯所涌起过的那种感情,又以更大的幅度占满了他的心。他缓慢地拂开孩子的手,大步走过去,在老人身旁蹲下来,伸手轻轻抚着老人那瘦弱的肩膀,低低地叫了声“爹!……”这话一出口,将军不由得一愣:从他的口里有二十多年没有吐出这个字了。这个字眼儿是那么满含感情,又那么生疏。接着一个念头掠过:他就要发觉了。正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老人惊醒了,猛地抬起头,手一松,烟管“吧嗒”歪倒在地板上。但出乎将军意外的是,老人的眼睛并没有射出那期望的光。那双被蛛网般的密密的细纹包着的眼睛,有一只已经深深地塌陷下去,另一只微微红肿着,好像故意眯起来似的,只留着一条细缝。像所有丧失视力的人一样,老人竭力把那只眼睛睁大,两只干枯的手却习惯地平伸在胸前,不停地抖动着,在将军的肩章、脖颈、头发上胡乱摸索着,最后他紧紧捧住了将军的脸颊,嘴唇哆哆嗦嗦地叫道:“大旺子……”这不知是哪个人的乳名,对于将军来说是那么陌生,但听起来却那么亲切!他直盯着老人的脸回答:“爹,是我!”随着这应声,老人那张像揉皱了的纸似的脸孔登时舒展开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身子向“儿子”更凑近了些,抱住将军的头,用力地瞅着、摸着,好像在找到了一件丢失很久的东西以后,在辨认这东西是不是自己的一样。将军顺从地把脑袋俯在老人的胸前,任他抚摩着。这时候,他觉得有一滴热热的东西滴在自己的腮边上……他觉得仿佛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体验到父亲对于儿子的那种真挚、慈爱的感情。半天,还是将军先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他直起身,坐到老人的身旁,说:“爹,你……老多了。”这话说得有点慌乱。他还没有完全走进做儿子的境界里去,竟差点像以前对来队的军属那样,习惯地问一声“你多大年纪了?”话到舌边才临时改了嘴。“是啊!二十多年啦!”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记着你是头一次开全苏大会的那年走的,那年你才17,可现在胡子都扎手了。你今年该是40……”“40……”将军连忙把话接过来,又沉吟了一下,“43了。”他没有把自己真实的年龄说出来。像所有那些不得已而说了谎话的人一样,他觉得一阵不安。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接着把小亚非拉过来,往老人身边一推,补充了一句:“你看,走的时候我还是个娃娃,现在都给你抱孙孙了。”“可不,26年了嘛!”老人伸手把小亚非揽在怀里。孩子略带羞涩地叫了声“爷爷!”,把脸偎在老人的脸上。孩子这个天真的动作在将军的心头漾起一种甜蜜的感觉:“要是这个新的家庭组成了,该是多好啊!”孩子好奇地用小手梳理着老人那花白的胡子,像想起了什么,仰起脸问道:“爷爷,我爸爸不是说你早就叫国民党给杀死了吗?”孩子嘴里突然冒出的这句话,使将军吃了一惊,他刚想解释几句,老人却毫不在意地把话接了过去。他摸着孩子的头说道:“傻孩子,不看到你们我能死?”说完,他扬起头哈哈地笑了。这爽朗的笑声赶走了将军的疑虑,使屋里的空气增添了欢乐。将军有意把话题扯开些,便笑着说:“这是个小的,大的已经8岁了,在学校上学,过几天就能回来。嗨,一个比一个调皮!”“龙生龙,凤生凤,你还能生出个安生孩子来了?你忘了你小时候了?天上的鸟儿你不揪它两撮毛才怪哩!”老人说得又诙谐又慈祥,这是只有父亲对自己的子女才说的话啊!听着,将军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我父亲也会这么说的!”老人说完,吃力地站起身,蹒跚着走到门边,从一个提篮里摸出两只大柚子,递给“儿子”,笑笑说:“怕有多年没吃到自己家乡产的这玩意儿了吧?”“嗯,柚子倒没少吃,咱家乡的味道可就没吃到过。”这倒是确实的。将军知道老人的家乡是有名的柚子产地,当年四次反“围剿”的时候,他也曾到过那一带,可这道地的果产他还没吃过呢。他拿起小刀,熟练地把柚皮剖开,剥出那粉红色的肥硕的果实。“还记得不?”老人把一片柚子摸索着递给“小孙孙”,转脸向着“儿子”,“你离开家的时候柚子刚熟,那天,我和你妈把你一直送到村头咱那几棵柚树底下,你还非要带上几个给同志们吃不行。那时候我身板壮,眼力也好,我亲自爬到树上摘了几个扔给你,从那里一直看着你走出几里路……”“记得!”将军含糊地应了声。他脑子里浮起的却是另一幅情景。他是在一个黑夜里,土豪堵着大门的时候,翻过墙头逃到红军去的。那时父亲手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推到墙上,然后递给他一个衣包,把仅有的50个铜元放进他的口袋里……那时父亲的眼睛……他望望老人家的眼,问道:“爹,你这眼是怎么糟蹋的?”“还不是那些狗东西造的罪?”提起眼睛的事,老人顿时变得十分激动了,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那是红军长征走了以后,这位忠于革命的老农民就暗暗做起了红军游击队交通员的工作。不幸,在1936年的秋天,由于叛徒的告密,老人被捕了。敌人知道他熟悉通往游击队密营的每一条山径,在把他残酷地拷打之后,又逼着他给白军带路。就在白军准备动身的前一天,老人向看守骗来了两大把石灰,咬着牙揉进了自己的眼里……因为残废了,老人才活着被抬出了敌人的监狱;亏得亲友邻居的细心照料,总算保全了半只眼睛。“孩子,”老人激动地结束了他对过去艰难遭遇的叙述,“这些年来,我这做老人的没有给你丢脸啊!”将军怀着深深的敬意,听着老人的叙述。关于老区人民在敌人残酷的白色恐怖下坚持多年斗争的情形,他在1951年秋天回到故乡时,曾经站在自己父亲的坟前,怀着悲痛和敬意听乡亲们讲过。而现在老人的话又勾起了那一幅情景。将军不由得再一次想到草地水面上的那顶浮动着的褪色的军帽和那高擎着步枪的手……仿佛直到现在,将军才更清楚地体会到为了革命胜利人民所付出的全部代价。这里面不只有血,还有那数不清的眼睛所流的眼泪。“对于这些为革命事业献出了一切的人,你怎么爱他们也不会过分的!”他觉得自己的心和老人靠得更近了。他深情地抓住了老人的手:“爹,那些年你可受了苦啦!”“苦,不怕!为革命嘛!当时我就跟人讲:‘给我剩下半个眼,我也用它看着这些家伙完蛋,看着咱红军回来!’可不是,就让我看到了!”老人抖抖索索地装上一管毛烟,等“儿子”给点燃着了,猛吸了一口,又说:“唉!说实话,这半只眼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等着能看一看你。你不知道,为了你,就这一只眼流的眼泪也足够个小伙子挑的啊!”将军默默地掏出手绢,把老人眼里的泪水揩了揩,说:“爹,别难过啦,我不是在这里吗!”“是啊,想看的我都看到了!可是,”老人略略顿了一下,脸上浮上了一种不快的表情,“别怪你爹数落你的不是:胜利了这么多年,人家活着的都回家看过了,可你怎么连封信也不往家写呀?”老人责备得对,做儿女的怎么能对老人这么冷淡?将军懊恼地想:为什么没有早些和这位老人相识呢?但是又怎么向他解释?他嗫嚅着,说着临时涌到嘴边的“理由”:“这些年我在学习……”“信,我写过……”可怎么也觉得理屈。正在这时,房门开了。将军的爱人高玫走进来,才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高玫,你看爹来了!”说着,他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角。高玫会意地点点头,连忙跑上去,亲热地叫了声:“爹!”“爹,别净想那些伤心事了,”将军伸手挽住了老人的胳膊,“来,吃顿团圆饭吧!”在一张圆圆的小桌周围,坐下了这老少三代的一家人。老人的心情显然平静得多了,他把儿子拉在自己身边,不停地瞅瞅这个,看看那个,那凄苦、不安的表情早就消失了,幸福和满足的笑容挂在他那苍老的脸上。为了使老人增添些欢乐,将军倒满了一碗老酒,端到老人的面前。“你还没有忘了哇?”老人笑着接过酒,喝了一大口,扬起手掌擦了擦胡子。在他眼前浮上了多少年前让孩子端只瓷碗去打五个铜子的老酒时的情形。而在将军眼里,老人这爱好,这动作却又是那么熟悉——“连这些地方也像我的父亲呢。”将军竭力回忆着自己父亲的一切爱好,把记得起的父亲爱吃的菜连着夹到老人的碗里去。老人却没有怎么吃,他不时停下来,向前探着身子,瞅着“儿子”吃饭,好像这比他自己吃还要紧。“看,还是那么狼吞虎咽的,这又不是小时候了,没得吃!……”老人直盯着“儿子”的嘴巴,忽然,他用筷子戳着将军的嘴角问道:“我记得你这里有个瘊子,怎么刚才没摸着?”“那……”将军刚要回话,高玫笑着把话接过去,“他嫌刮胡子不方便,早就弄掉了!”过一会儿,老人又发现了什么,感叹地说:“年岁久了,人都变了,我记着你小时候都是左手拿筷子……”“受了伤,不改不行嘛!”将军赶忙捋起袖子。左手腕上凑巧有一个伤疤,那是广阳战斗叫日本鬼子一枪打穿的。借着这个话题,将军连忙避开谈论他“儿时”的一切,他历数着自己身上的伤疤,谈到这些年来的战斗,谈到爬雪山过草地的艰苦,爱人和孩子的情形……他想出一切动人的和逗趣的故事,讲给老人听。大概因为这环境太特别,这些故事吸引了老人,将军自己也深深地激动了。这顿饭吃得时间特别长,当老人喝下最后一匙菜汤,已是夜里10点多钟了。将军和高玫小心地搀扶着被醇酒和疲乏搅得昏昏欲睡的老人,走进了为老人预备好了的卧室。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什么原因,老人睡到床上,却突然坐起身。用他那枯老的双手猛地抓住将军的肩膀,拉到自己的身边,拼命地睁着眼望着、望着,用一种变了音的腔调惊叫着:“你是大旺子?……”“是!”将军不安地回答。“你是我儿子?……”“是啊,爹!”将军情不自禁地紧紧地抱住了老人。“呵!可看到了!……”老人放声大哭起来。将军,这位身经百战、被打断了两条肋骨也没流过一滴眼泪的人,这时候,泪水却顺着腮边流下来。老人,这经受了百般磨难的老人,在哭声里睡着了。将军目不转睛地望着老人那张挂着泪痕和笑容的脸,它是那么苍老,又那么和善、安详。他轻轻地给老人盖好了被子、关了电灯,踮着脚走回了自己的寝室。将军点燃了一支烟,在寝室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他的脚步和他的心一样沉重。死去的战友的印象,故乡土地上那累累的坟茔,父亲的面容,老人的眼睛……一齐在眼前晃动。高玫走近他的身边,低声地问:“也许这是你常说的老曾的父亲?”“不,也许是,也许不是……”孩子一面啃着柚子,一面说:“爸爸,把你看地图的那个放大镜给我吧,明天让爷爷好好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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