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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0 19:4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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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缪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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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人(译文经典)

陌路人(译文经典)试读:

《陌路人》名句摘录

一个人的失败不能怪环境,要怪他自己。

荒诞存在的最高境界:无为,从无所为而为达到无为。

自杀是一种忘恩负义。一个人从来不会时时处处都倒霉的。

人们总是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产生夸张失实的想法。

一个沉默多于说话的人是一个更有价值的人。

要命的错误在于把不属上帝的也归于上帝,其实根本没有不属于上帝的东西。(加缪式悖论)

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加缪引尼采语)译序——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加缪语)

L'Etranger《陌路人》又译《局外人》、《异乡人》,1942年发表后很快名满天下,二十多年间翻译成六十多种语言。然而,加缪也很快发现西方舆论中有不少人把他视为卡夫卡的门徒,把他这部成名作的主人公默尔索看成跟《城堡》主人公K一样的局外人或异乡人,因此很多外国语言译文,包括中国迄今为止所有版本皆译为《局外人》或《异乡人》,尽管早在《西西弗神话》再版本第一补编《弗兰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与荒诞》中,加缪高度赞赏卡夫卡之余,已经明显与其拉开了距离。

因此,我们必须正本清源,作为学者译家,责无旁贷。首先从书名标题着手吧。我们知道,《城堡》中主人公土地测量员K这个异乡人来到一个村镇,其最高行政首脑是个神秘而富有传奇色彩的伯爵,住在山丘上的城堡里。K,竭尽全力企图融入山下村镇小社会,但处处碰壁,复杂的排外行政官僚机构千方百计阻挠,但K不死心,求职不成,便想屈就当个正式村民,也不行,甚至他把屈从平民变成一种伦理,也不行,始终摆脱不了“村镇局外人的奇怪诅咒”,越来越穷途末路,直到卡夫卡写不下去,罢笔了事。顺便提一句,有头无尾的故事,是卡夫卡荒诞哲理作品的特征之一。

然而,默尔索与异乡人K这个局外人完全不同,他是法属领地土生土长的法国人,至少是第三、四代法国人后裔。比如,老板给了他一个机会,随时可以去巴黎立业成家,但被他谢绝了。他虽然职务低微,收入微薄,却享受殖民者特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又如协助雷蒙欺辱阿拉伯人而不受惩治。当然,他必须信仰上帝(天主教是国教)、遵守法律和承担家庭义务,一旦犯法,情节严重者同样受到严惩。总之,他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事事与他有关,是百分之百的局内人,问题在于他与社会格格不入(Il est étranger à sa société.),与母亲形同陌路(Il est étranger à sa mère.),他甚至是自己的陌路人(Il est étranger à lui-même.)。我们不妨列举几个典型的例子如下。

加缪早期创作及散论每一集都要谈及主人公与母亲形同陌路的感觉,却不妨碍他内心深爱着母亲。读者看得出沉默寡言的母亲也深爱着儿子。作者反复以稍微不同的文字或长或短作几乎相同的表述,举个例子:“儿子走进昏暗的屋子,辨别出骨瘦如柴的身影之后,停下脚步,不禁毛骨悚然。他朦胧瞥见自己的身世,面对这种动物般的平静欲哭无泪。他怜悯自己的母亲,这是爱她吗?母亲从来没有抚摸过他,因为她不会,于是他久久盯住母亲,备感自己是陌路人,从而意识到自己的痛苦……但要是老外婆打他,女儿就对她说:‘别打头。’因为是她的儿子,她爱他呗。孩子心头一阵冲动,感受到自己对母亲的爱,毕竟是他的母亲哪。”

加缪多次描述“我是自己的陌路人”,举两例如下:“我自己照镜子,突然发现有陌生人朝我走来,抑或在自己的相册里重新见到亲切而令人不安的兄弟,油然产生我是自己的陌路人那种荒诞感。”“在旅途中,我们可以模仿自己在故国随意活动的样子,否则远离家乡的那个人会把自己视同陌路。”

再举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典型范例:“路易十六是我们中间的陌路人,与我们格格不入,是我们的革命对象。”大革命时期激进派大人物圣茹斯特如是说,意思是路易十六与我们形同陌路,非把他干掉不可。

综合上述四则例子,我们可以准确把握加缪在《西西弗神话》对“陌路人”的论断了,他写道:“我对自己存在的确信和对这种确信试图赋予的内容,两者之间的鸿沟,永远也填不满。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

但谨请注意,产生“我是自己的陌路人”这种荒诞感只属于像默尔索这样的荒诞人:一切凭着感觉走,一切由着性子来,不会也不懂考虑后果。为此,我们不得不列举多个范例才能讲得清楚。

母故噩耗,默尔索一时愕然,昏眩慌乱,失去了时间概念。向老板请假时,老实的默尔索很不好意思,不由自主进行荒诞推理。到了(1)目的地,步行去老人收容所,“很想马上见到娘”,并非人们推测他心中无老娘。不料,所长以长官和长辈的口气提醒默尔索是赡养者,言下之意他不该送老娘来收容所,默尔索听出对他有所责备,正准备解释却被阻止。所长接着说他娘在收容所多有朋友相伴,很是幸福,言下之意,责怪他一年未来探望亲生母亲,接着阴阳怪气地说:“想必您迫切要见一见您母亲吧。”默尔索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儿,等到看门人准备叫人揭开棺材请默尔索查验他娘遗体,他不由自主地阻挡了:“不必啦!”弄得看门人惊讶不已。后来,这将成为最后判他死刑的第一条罪名,也是最主要的罪状:娘死儿无泪,拒绝验尸。荒诞人默尔索自尊心很强,对自己不得不低三下四聆听所长训诫而产生抵触情绪又转为抵制反抗,即荒诞反抗:急于见娘最后一面的他,突然不想见了。这正是荒诞人典型的表现之一。接着守夜时,他抽烟,其实他犹豫过,生怕不守规矩,对母亲还是有点敬畏感的,但抵挡不住烟瘾,还是抽了。陪伴他守夜的看门人也默认了,并接受他递上的烟跟他一起抽,并且还喝了牛奶咖啡。这在后来起诉时成了第二条罪名:违反守夜规矩,对仙逝母亲大不敬。当人们多次问他母亲的年龄,他一概老实回答:“我不知道她确切的年龄。”他的回答在法庭上引起公愤,简直令人发指,自然成了第三条罪名:把母亲视同陌路,忤逆不孝。葬礼后回到阿尔及尔的第二天就跟一个轻浮的女子一起游泳,之后一起看滑稽电影,晚上带回家睡觉,这是肆无忌惮地寻欢作乐,是对老娘最大的蔑视。这理所当然成了第四条罪名,也是在起诉时检察官认为最恶劣的罪状,其严重性甚至超过下列关键的第五条罪状:

荒诞人默尔索不懂既定道德准则,居然为雷蒙起草践踏女性的信件,被雷蒙称为真正的伙伴却又感到惊讶不已:根本不懂哥们儿义气的人却做了有哥们儿义气的事。比如雷蒙毒打女姘头,玛丽要他去报警,他坚决拒绝:典型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雷蒙毒打情妇的弟弟,这个阿拉伯小伙子纠集一帮伙伴想打群架,报复雷蒙,默尔索居然答应去警察局为他做伪证,使雷蒙得以解脱,也算不上哥们儿义气,只是出于种族歧视,在他看来,是很“自然”的事:法国人帮法国人呗。这个荒诞人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最后为了或因为雷蒙而失手开枪打死雷蒙的仇人,确实无意的。但法庭根本不信他的说辞,他声称阿拉伯人拔出匕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刺激他因炎热满头大汗,眼睛受不了,无意间失手开了枪。是的,他宁死不撒谎。正如加缪在给哈德里希的信(1954年)中指出:“……至于默尔索,在他身上有某种积极的东西,就是他至死拒绝说谎。所谓说谎,不仅仅说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也同意说些超出自己知道的东西,大多数情况下随俗浮沉,与时俯仰。默尔索没有选边站,不理会法官,不遵从世俗法则,不顺应习俗约定。他存在,像块石头,或如风或似海,在太阳底下,石、风、海,它们从不说谎……”

不妨另举个典型的例子证明他老实不说谎:默尔索一见玛丽开口笑便对她产生性欲,非常高兴跟她一起游泳看电影,尤其乐意跟她做爱。但好事刚毕,玛丽问他是否爱她,他回答:“这个问题本身毫无意义。”接着还是正面回答:“我觉得不爱。”因为不知道爱为何物,爱是个抽象的概念。他喜欢玛丽,跟她做爱,肉体享受,这跟爱不爱没有关系。大凡男子在这样的时刻必定说谎。玛丽向默尔索提出结婚,他一口答应,说什么时候都可以。她进而问他,爱不爱她。他马上回答不爱。玛丽再问他,如果另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也得到他的依恋,他会不会也同意结婚,他回答明确,当然会。总之,女人长得漂亮就行,什么爱不爱无关紧要。事实上他跟玛丽也是光散步不讲话,从来没有思想交流,就像加缪所说,“他存在,像块石头”。他只是需要这样漂亮的女人在身边就行。于是,玛丽找到了答案:默尔索与众不同之处恰恰在于不说违心话,怎么想怎么说,从不强迫人,别人也甭想强迫他。因此,玛丽爱上这个怪人,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吧。但,这不证明玛丽完全理解他体贴他,故而打动不了这块石头。这不,默尔索在临死前几乎把她忘掉了。

唯一使他心动、使他动情的却是邻居萨拉马诺老头儿,退休老职工,他丢失如同伴侣的爱犬,一条又老又丑的癞皮狗,一时间失魂落魄,叹道:“我如何活得下去啊?”不禁老泪纵横。默尔索见此情景突然真实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我娘了。”他极少这样动了真情,哪怕是一秒钟就过去了。因为,唯有活得像条狗的老头儿理解他,唯有“他知道我很爱母亲”。这不,“他也觉得送我娘去老人收容所是很自然的事儿”,既然我没有足够的钱雇人伺候她;还说:“况且她已经很久无话对我说了,她独自一人闷得慌哪。”老萨说:“是呀,在老人收容所,至少找得到伙伴哪。”全书只有活得不像人的老萨理解他。不过,话得说回来,默尔索既然像块石头,要别人理解他也难。

默尔索被捕,一点也不紧张,自认为案子非常简单:阿拉伯人先亮出闪闪发光的匕首,正当防卫嘛,认为“这是鸡毛蒜皮的事儿”,坚持认为事情很简单,是别人把事情搞复杂化了,他根本不需要律师辩护,只需别人理解他,而且他生性不爱说话,又不露声色,就像石头那样不说话。预审法官向他指出:“凭着上帝的帮助,他能帮帮我的。”但默尔索根本不吃这一套,上帝也帮不了他,因为他认为上帝根本不存在。

于是预审法官责问他为什么还朝被他击毙倒地的人一连补开四枪,上帝绝对不允许的。默尔索哑口无言,但心想当时他是不由自主的,根本不认为只等了几秒钟再开枪就是犯罪行为。这等于说倘若他连开五枪就没罪了?然而,法官是虔诚的基督徒,很难相信别人不信上帝,而默尔索压根儿就不认为上帝跟他有半毛钱的关系。法官和律师见他那么顽固不化,就不再规诫他了,除了日常行政手续,就让他独处算了。他正求之不得:“假如人家要我住在一棵枯树空心树干里,无事可做,只可抬头仰望天上浮云,我也会慢慢习惯的。”正如加缪在别处写道:“这令人想起释迦牟尼,在沙漠待了许多年,静坐不动,(2)眼望苍穹,连诸神都妒羡这种明哲通达和石头的命运。”

我们借此机会简要指出,加缪借助石化手法,用来医治对存在的悲剧性太过敏感的意识,不啻是一剂良药,可视为加缪早期作品中对被感知反抗没有出路的一种抉择。为此,加缪在作品中用了许多二律背反的说辞,比如:“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失去一切”,处于二者必取其一的困境之中,这叫因“囚徒意识”而形成的“囚徒困境”。往往在追求石化世界时,默尔索便想起老娘:“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更何况这是老娘的一个想法,他常说:“人到头来,对一切都习惯了。”这是坐牢后第二次想起老娘。

开庭时,默尔索注意到大家相遇、招呼、交谈,就像在俱乐部,大家高高兴兴作为同一圈子的再次相聚,默尔索说:“我想明白了自己产生的奇怪印象:我是多余的,有点像不速之客。”每当默尔索处于一种境况,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对自己承受的人生状况产生一种脱节或破裂,外表总是有悖人生的,或惹人耻笑的。加缪通过外部的逻辑因果关系精心确保表达荒诞作为人与外界直接的体验:“我是多余的。”法庭上,当事人反倒成为多余的人,正是十足的荒诞。这使默尔索这个多余者面临自己命运决定性时刻产生了厌恶感。

综上所述,默尔索言谈行事只凭感觉走,事实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确切说,并非有目的,更无预谋要做什么。检察官一而再再而三对他进行道德谴责。比如,默尔索为雷蒙凌辱女性起草信件和作伪证,检察官斥责他是杈杆儿的同谋,造成最下流的荒淫无耻的惨剧。进而把他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性格缺陷无限上纲上线,刻意妖魔化,鼓动大家对他刻骨仇恨,宣告:“我控告此人怀着杀人犯的心埋葬了自己的母亲”,“我向你们请求拿下此人的脑袋”。

荒诞人默尔索反抗了:“我不能接受这种蛮横无理的决断。”震撼人心的反抗使他脱口而出:“这不可能。”然而其中却包括着绝望的确信:“这是可能的。”他回到单身牢房心里很不服气,认为他“尽管以诚相待,却不能接受这种蛮横无理的立决:砍头之罪。此刻再次想起母亲曾给他讲过其父的一段往事:上刑场观看砍头,回家忍不住呕吐了好一阵子。他万万没想到这成了他的命运!但在这方面,希腊悲剧教益良多:命运在逻辑性和自然性的面目下越来越明显可感。俄狄浦斯的命运是被预告天下的,上天决定他将犯下谋杀罪和乱伦罪”。

默尔索被处决前再一次想起母亲:“我娘常说,一个人从来不会时时处处都倒霉的。”这话引发他的彻悟,他叹道:“我觉得我娘言之有理。”因为人们总是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产生夸张失实的想法。他进一步思考和推理:我的上诉被驳回,那么我必死无疑,比别人死得早而已。“世人皆知生命不值得度过。”因此他应该接受他的上诉被驳回。默尔索彻悟人生,早也死晚也死,不如勇敢面对,视死如归,自个儿想通了自己的命运,从而彻底拒绝神甫的精神指导,直截了当回答:“我不信上帝。”

教导神甫的任务是什么?他教导什么?他以上帝的名义解救世人的灵魂,并不在乎判处死刑是否正义。他教导说:“世人的正义无关紧要,上帝的正义就是一切。只有上帝才能为世人洗刷罪孽。”默尔索反驳道:“我是犯罪者,我付出代价,除此之外,谁也不能要求我任何东西了。”他无需神甫来教导,讨厌他来纠缠。

默尔索强力反抗神甫的“谎言”,对抗到底,所以自信十足冷对死亡,是因为他自信自己的人生价值:“我,看上去两手空空,但我确信自己,确信一切,确信度胜于他(神甫),确信自己活着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他临死前又想起母亲,终于明白老娘为什么晚年要弄个“未婚夫”,“我娘必定感受到了解脱”,从而“再活上一回”,“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为她而悲伤”。以此证明,他在安葬母亲期间没有哭,何罪之有?结论是:默尔索一生是按自己的意愿度过的,从不做违心事,所以“我深感我曾经是幸福的,我依然是幸福的”。一切善始善终,这样一想,自我感到升华为耶稣·基督之死。加缪写道:“人世一切皆为物质,死亡仅仅意味着返回元素,返回实有,成为石头。伊壁鸠鲁所谓奇特的快感之要素在于没有痛苦,即是石头的幸福。”

如此说来,加缪写默尔索赴刑场前夕和清晨的场景与《西西弗神话》的结尾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是忧心痛切太过沉重,不堪重荷,(3)等于是客西马尼之夜。另外,默尔索又令人想起俄狄浦斯,后者起初不知不觉顺应了命运,但一旦觉醒,脱口吼出一句过分的话:“尽管磨难多多,凭我的高龄和高尚的灵魂,可以判定一切皆善。”索福克勒斯笔下由俄狄浦斯道出的著名格言,正是有关荒诞胜利的格言。我们大胆推断,加缪是想说,古代的智者明哲与现代的英雄主义无缝接轨了。

总之,加缪之所以把默尔索树立成一个标准的荒诞人,是因为他塑造这个人物是为《西西弗神话》所阐述的理论提供一幅综合性插图。加缪说:“世人是自身的目的,唯一的目的。”反过来说:“上帝是‘我’的一种异化(施蒂纳语),这就是荒诞人。”默尔索就是典型生活于上帝之外的荒诞人。然而,他与其生活的社会格格不入,貌合神离,哪怕与亲娘也形同陌路,因为他不善蝇营狗苟:“我拒绝说谎,接受为真理而死亡。”一言以蔽之,“我尽力在我的人物身上塑造一个基督形象”,加缪如是说。沈志明2017年春末于上海(1) L'asile,此处应译老人收容所,由国家资助,教会慈善组织经营,收容法籍穷困而无力照料自己的老人;la maison de retraite,养老院,是供法籍中产以上阶层老人颐养天年之地,费用昂贵。(2) 引自《手记》第922页,七星书库版本,加利马出版社。(3) 耶路撒冷橄榄山下一庄园名。据《新约全书》,被犹太人出卖的耶稣趁门徒们熟睡时在此祷告,次日被捕受难。第一部分一

今天,娘死了。或许昨天吧,不清楚。倒是收到老人收容所一封电报:“母故。明日安葬。慰唁。”根本没说清楚嘛。没准儿是昨天吧。

老人收容所在马兰戈,离阿尔及尔八十公里。乘两点的公共汽车,下午便到。这样,我可以守灵,明晚就可回家。我有这样的理由向老板请两天假,他哪能拒绝呢。但他好像不高兴。我甚至对他说:“这不是我的错哇。”他却不加理睬。于是我想,我不该对他说这话儿。总归不必由我道歉吧,倒是该他向我慰问才是呢。后天他看到我戴孝,大概会向我有所表示的吧。眼下有点像我娘还没死似的。下葬后反倒不一样,事情将了结,一切盖棺定论。

我乘两点钟的公共汽车。天热得很哪。我跟往常一样,在塞莱斯特之家餐馆吃饭。他们所有人都替我难过哇。塞莱斯特对我说:“咱们只有一个母亲哪。”我临走时,他们送我到门口。我有点儿冒失,因为我不得不上楼去埃马纽埃尔家,向他借黑领带和臂膊纱。几个月前,他失去了亲伯。

我跑步去车站,怕赶不上趟。又是赶,又是跑,没准儿因为这样,再加上汽车颠簸,汽油味儿扑鼻,天与路,交相反射阳光,弄得我昏昏沉沉,几乎一路昏睡。醒来时,竟歪靠在一位军人身上,他朝我微微一笑,问我是否来自远方。我回应“是的”,话也懒得说。

老人收容所离村镇两公里。我是步行过去的,很想马上见到娘。但看门人对我说必须让我先会一会所长。由于他忙着事儿,我等了一会儿。等的当口儿,看门人东拉西扯,之后,我见到所长:他在自己办公室接见我。他是个小老头儿,却佩戴荣誉勋位勋章。他打量了我一下,眼色浅而亮,然后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弄得我不知如何抽出手来。他查看了一份卷宗后对我说:“默尔索太太是三年前进来的。您是她唯一的家庭赡养者。”我以为他对我有所责备,就开始向他解释。但他没让我解释:“您不必辩解,亲爱的孩子。我看过您母亲的档案。您没有能力承担她的用度。她必需有人照管。您工资微薄。终究她在这里活得更快活些吧。”我回答:“是的,所长先生。”他接着说:“知道不,她倒是有些朋友哩,跟她年龄相仿嘛。她可以跟他们分享过去有趣味的事情。您年纪轻轻,跟您在一起,她会感到厌烦的。”

他话倒说得很实在。我娘在家的时候,她的眼睛老是没完没了跟随着我,却一声不吭。她到收容所最初的日子,经常哭鼻子,因为不习惯呗。待上几个月之后,要是有人把她从所里接出来,她又会哭的。还是因为习惯的原因呗。近一年来,我几乎没去过收容所,也有点上述的原因;也因为这要占用我的周日,还得费劲赶公共汽车、购买车票,还不算两个小时路程。

所长还在唠叨,但我几乎不再听得进了。之后,他对我说:“想必您迫切要见一见您母亲吧。”我站起身,什么也没说。他领着我出门。在楼梯上,他向我解释:“我们将她转移到小太平间,为了不惊动其他老人。每次有寄养者去世,其他寄膳宿老人都会犯两三天神经过敏,给服务工作添上麻烦。”我们穿过一处院落,那里有许多老人,三五成群闲聊着。但我们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便不吱声了。等我们走过,闲聊重新开始,恰似一群群虎皮鹦鹉叽叽喳喳噪个不停。我们走到一幢小房屋门旁,所长向我告别:“默尔索先生,失陪啦,有事儿,尽管来我办公室找我。原则上,安葬定于明日上午十时。我们已经考虑到这样便于您为亡者守灵。最后一个决定:您母亲好像经常向同伴们表达想要按宗教仪式安葬的愿望。我决定由我亲自来承办。但我决意当面向您奉告。”我谢了他。我娘虽不是无神论者,却一生一世都未想到过宗教哇。

我进屋了。这是一间十分明亮的堂屋,四壁刷上白灰,顶棚一色玻璃。屋内摆着几把椅子和几个X形支架。屋中央两个支架支起一口棺材,已合上棺盖。只见得棺材上一些亮光光的螺栓刚拧了一点儿,白木上涂了一层褐色染料,特别显眼。棺材旁边有一个阿拉伯女护士,身穿白色工作服,头上围着一块色彩鲜艳的方巾。

当下,看门人进屋,出现在我背后。他没准儿是跑着来的,结结巴巴说:“有人把棺材给盖上了,我该把螺栓拧开,让你好好看她呀。”他走到棺材旁,我阻止了他的动作。他问道:“您不想验看?”我回答:“不必啦。”他戛然中止。我有点儿过意不去,觉得不该这么回答。片刻后,他盯住我问:“为什么?”但并没有责备,好像问一下罢了。我说:“说不好。”于是,他捻了捻发白的唇髭,瞧也没瞧我,却明白告诉我:“理解。”他,眼睛俊秀,浅蓝,脸色透出一点红润。他递给我一把椅子,自己却在我后面一点儿坐下。看守的女护士站了起来,朝门口走过去的时候,看门人对我说:“她脸上长了(1)一块下疳。”由于不懂,我瞧了瞧女护士,但见她双眼下有绕头一圈的绷带,鼻子上端的纱带是平服的,乍眼望去,只看到她脸上白色的绷带。

女护士走了以后,看门人对我说:“我让您一个人静一会儿吧。”我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动作,反正他没离开,一直站在我后面。背后有人,使我感到拘束。大厅充满午后末尾灿烂的阳光。两只大胡蜂撞着玻璃天棚嗡嗡瞎折腾。我感到发困,没转身便跟看门人搭话,问道:“您在这儿干好久了吧?”他立刻回答:“五年了。”好像他一直等我问话。

然后,他絮叨不休了。要是有人对他说他会在马兰戈收容所当个看门人终老,他定会大吃一惊,他今年六十四岁,是巴黎人哪。我立刻叫停他的话匣子,问道:“喂,您不是当地人?”曾记得先前他带我去所长办公室,他谈起过我娘,对我说什么必须快快给她下葬,因为在平原天气很热,尤其这个地区。讲到这当口儿,他告诉我在巴黎生活过,很难忘怀。在巴黎,跟死人待上三天,有时四天。在这里可没时间等哪,还没理出个头绪便不得不跟着柩车后面跑。这时,他妻子对他说:“住嘴,对先生要说的并不是这些事情嘛。”老人红着脸连声道歉。我赶紧打圆场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倒觉得他讲得准确,蛮有趣味儿。

在小停尸厅,他向我透露刚进老人收容所时是个穷光蛋。由于他觉得自己身强力壮,便自告奋勇来承担看门人这个职位。我提醒他,不管怎么说,收留他的总归还是老人收容所吧。他对我说不对。我已经很惊讶他讲到养老寄膳宿者时的一些说法,“他们”,“其他人”,较少也称“老人们”,可是有些寄膳宿者并不比他年纪大呀。但很显然,他认为不可相提并论。他可是看门人喔,在某种程度上,他对那些老人是有些管辖权的。

当下,看守女护士进屋。夜色骤然降临。很快,玻璃天棚上的夜色越来越浓。看门人拧了一下开关,突然灯光四射,刺得我眼花缭乱。他约我去食堂吃晚饭,但我不饿。于是他提议给我来一杯牛奶咖啡。我很喜欢牛奶咖啡,便接受了。过了一会儿,他端着托盘回来。我喝了。于是很想抽烟。但我犹豫了,因为不知道能否在我亲娘跟前抽烟。我考虑了一下,无关紧要吧。我给看门人递了一支烟,我们一起抽。

片刻之后,他对我说:“您知道,令堂的朋友们也来为她守灵,是这里习俗。我得去找些椅子和黑咖啡来。”我问他是否可以熄灭一盏灯:照在白墙上的灯光很强烈,使我眼睛疲劳。他对我说这不可能,灯就是这么安装的:要么全亮,要么全灭。此后,我不再过多理会他了。他出去又进来,安置椅子,把咖啡壶放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壶四周码放叠起来的一些杯子。然后到我娘棺木另一边正对着我坐下。看守女护士也在那边转过身子坐在尽里。我看不清她做的事儿,但从她手臂的动作,我猜测她在打毛线。室内温暖,咖啡使我暖和,从敞开的大门,涌入夜色和鲜花的气息。我觉得自己眯了个盹儿。

一阵窸窸窣窣把我弄醒,眯了一会儿觉得室内的白色更加光亮耀眼。我眼前没有一处阴影,每个物件,每个角落,所有曲线勾勒的轮廓纯粹得好刺眼哟。当下眼见我娘的朋友们进屋了。他们总共十来个人,寂然无声地滑入这耀眼的光亮中。他们坐下,没有让任何一把椅子吱嘎作响。我见到他们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人似的,我没有漏掉他们脸上或衣服上任何一个细节。但是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难以相信他们的真实性。几乎所有妇女都穿罩衫,带子束紧腰部,使她们的肚子凸出来。我还从来没注意到老妇女能有大肚子。男人们几乎个个骨瘦如柴,拄着拐杖。他们的脸使我吃惊的,正是看不见他们的眼珠,只见得无光芒的一点儿亮,眼睛埋在皱纹窝里。他们坐下时,大部分都打量起我,拘束地向我点点头,双唇一并被没有牙齿的嘴含着,让我弄不明白他们是在向我致意,抑或是在抽搐。我倾向以为他们是向我致意。此刻我这才发现他们正围着看门人在我正对面坐着摇头晃脑(2)地议论。我一时间得到可笑的印象,仿佛他们正在审判我。

没多久,一个女人开始哭泣。她在第二排,被一个女伴遮挡住,我难以看清,她低声抽泣,有板有眼:我觉得她会哭个没完。其他人好像听而不闻,他们消沉,忧郁和沉默。他们看着棺木,看着手杖,看看东望望西,他们只是这么傻看。那个女人还在哭泣。我好生惊讶,是因为不认识她吧。我好乐意不再听见她哭,但不敢跟她说穿。看门人欠身劝她,跟她说了点什么,但她直摇头,嘟哝了点什么,然后继续有板有眼哭泣。末了,看门人来到我这边,在我近旁坐下。过了相当一阵子,在没正眼瞧着我的情况下告诉我:“她跟令堂关系很密切。她说,这里唯一的朋友便是令堂。现在什么朋友都不会有了。”

我们就这样待着好久。那个女人长吁短叹、抽噎呜咽渐渐减少,但用鼻子吸气又频又响,后来总算不作声了。但我睡意全无,很累、腰痛。现在所有在场的人都无声无息,叫我难受。只是时不时,耳听得一点儿怪声,弄不清楚是什么。听久了,终于猜想在坐的有几个老头儿咂腮颊,发出怪怪的咂嘴声。对此,他们自己毫无意识,因为整个儿陷入沉思默想中了。我甚至仿佛觉得,他们中间躺着的这个死者在他们眼里毫无意义。但我现在相信当时的印象是错误的。

我们大家都喝了咖啡,是看门人端来的。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一夜过去,我记得在某个时候,睁开过眼睛,但见老人们蜷缩一团睡着了,有一位例外。他把下巴颏搭在两手死抓住手杖的手背上,(3)眼睛死死盯着我,好像只等我睡醒。后来我又睡着了。不过,我又醒了,因为腰疼得越来越厉害。晨曦悄然在玻璃天棚露脸。不久,其中一名老人醒了。他咳得很厉害,把痰吐在一块方格大手帕上,每吐一口都很费劲,像是抠出来似的。他的咳嗽倒是唤醒了其他人,看门人说这些人也该退场了。他们全体起身,这难熬的一夜守灵使他们面色如灰。非常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出去的时候,一个个都跟我握手,好像我们彼此没说一句话的守夜倒使我们愈发亲近了。

我心力交瘁。看门人把我带到他家,我得以稍为盥洗,又喝了牛奶咖啡,味道很好。我出他家门时,天大亮了。隔离马兰戈与大海的山丘上空一片红霞映照天边。越过山陵吹来的风带着一股盐味,准是个晴朗的日子。我来乡下已经是好久的事儿了,我觉得要是没老娘这档子事儿,出去散散步,该多惬意啊。

不过,我还是待在大院一棵梧桐树下等候。我闻着润土的清香味儿,不再困倦。我想起公司的同事们。此时,他们正起床准备去上班:对我而言,这是最艰难的时刻。我还在想这些平常的事儿,思绪却被房子里的钟声打断,但见窗户里面好一阵忙乱搬动家具,然后一切平静下来。太阳在天空升高了一些,开始晒暖我的双脚。看门人穿过大院来对我说所长要见我。我去了他办公室。他要我在一些字据上签字。我注意到他穿着黑色礼服和条纹裤子。他拿起电话,却对我这个当事人询问:“殡仪馆的人已经到了一会儿,我马上要求他们来盖棺。在盖棺前,您要不要见母亲最后一面呢?”我回答不要。于是他对着电话筒低声下令:“费雅克,告诉那帮人可以去盖棺了。”

然后,他对我说,他亲自参加殡葬,我谢了他。他在自己办公桌后面坐下,交叉起两条短腿。他告诉我,他只跟我两人参加,带上一名值勤护士。按规矩,养老寄膳宿者不应该参加葬礼,只许他们参与守灵。他指出:“这涉及人道问题。”但就本案而言,他特许我娘的一个老男友参加送殡,他叫:“托马斯·佩雷兹。”说到这里,所长微微一笑。他对我说:“您是明白人,这关乎一种有点儿幼稚的情感。他跟您母亲形影相随。在所里,有人跟他们逗趣儿,对佩雷兹说:她是您的未婚妻吧。他笑笑,反正挺让他们高兴的。默尔索太太之死,这件事让他很痛苦。我不认为应该允许他送殡。不过,根据保健医生的忠告,我昨天阻止了他守灵。”

我们面面相觑相当之久。所长起身,望着办公室窗外,不一会儿,他引我注意说:“瞧!马兰戈的神甫来了,他提前到了。”他有言在先对我说:“教堂就在村镇,至少要步行三刻钟。”我们下到院子里,神甫和两个侍童等待在房前。其中一个提着香炉,神甫欠身帮他调好银链的长度。我们走到他们跟前时,神甫刚直起身子。他称呼我“我的孩子”,并对我说了几句话。他进屋,我跟着进去。

我一下子就发现棺木的螺栓已拧上,厅里有四个黑衣男子。同时我听得所长对我说柩车现已在路上就位,神甫已开始祈祷。自此刻起,一切很快布置就绪。那四个男子各自拉着一块方形毯子一角走向棺木。神甫,他的随员们、所长和我一起走了进来。门前有一位太太,我不认识的,所长向她介绍我说:“默尔索先生。”我可没听清这位太太的姓氏,只明白她是被委派来作为代表的护士。她长着一张瘦削的长脸,带着一丝微笑向我点了点头。然后我们整整齐齐站成一排,让棺木过去。我们跟在抬棺人后面,一起走出老年收容所。大门口正停着一辆柩车,上了清漆,椭圆形的,精光锃亮,令人想起笔盒子。柩车旁是葬礼安排者,矮个子,穿着不伦不类;还有一个老头儿,一副尴尬相。我心知肚明,必定是佩雷兹先生。他头戴一顶柔软的圆毡帽,侧翼宽檐(棺木经过大门时,他把帽子摘掉了)。裤脚管在鞋面上扭成一团,脖子系一条黑布领带,配在大白衣领上又显得太小。鼻子长满黑点,下边的双唇直哆嗦。他的白发相当纤细,使双耳裸露在外,长得怪怪的耳朵晃来晃去,丑陋的耳廓呈血红色,与苍白的脸色形成反差,令我触目惊心。葬礼安排者要我们各自就位:神父走在最前,后面是柩车,车四周,前后左右共四人。再后面是所长,我本人,断后的是被委派来的护士和佩雷兹先生。

天空已充满阳光,开始直逼大地,温度极速攀升。我不清楚为什么我们等待如此之久才行进。我很热,穿的是深色服装。小老头儿戴着帽,也把帽子摘了。所长跟我谈起他时,我便瞧着他。所长对我说,我娘和佩雷兹先生,经常傍晚散步,一直走到村镇上,不过他们由一个女护士陪着。我眺望四周的乡间。一排排柏树通向接近天边的丘陵,贯穿其间的土地,橙红和绿色相间,房屋虽稀稀拉拉,却错落有致。我理解我娘了。在这个地方,傍晚没准儿是离愁别恨的暂息之时。今天骄阳金光万道,烈日烤得这块风景区遍地颤颤巍巍的,既叫人难熬又使人沮丧。

我们总算上路了。当下,我发觉佩雷兹略微跛行。柩车慢慢提速,老头儿掉队了。围绕柩车的四人之一让别人超过了,现在正跟我并行。太阳升空之快速令我吃惊,这才发觉遍野早已充斥百虫鸣唱、百草簌簌。我两颊汗水直流,因没戴帽,就拿手绢来扇风。这时殡仪职工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他用左手拿着的手绢擦脑门儿,右手往上推了一下自己的鸭舌帽檐。我问他:“您说什么?”他指着天重复道:“太阳烤人哪!”我说:“是呀。”停了一会儿又问我:“里头是您母亲?”我还是说:“是呀。”“她老了吗?”我回答:“算老了吧。”因为,我不知道确切的岁数嘛。之后,他不吭气儿啦。我回过身子,但见佩雷兹老头儿落后我们五十来米。他急匆匆赶着路,手拿自己的软帽挥动着手臂。我也瞧了瞧所长。他端端庄庄走着,没有多余的姿态;额上渗出几颗汗珠,也懒得擦。

我感到送殡行列走得更快了一点儿。我四周总是一样的乡间,依然是炎阳遍野,满天赤晖实在叫人难熬。有一段时间,我们经过一段刚修复的道路。太阳晒裂了柏油路,脚踩上去便陷入裂开的焦油沥青,如浓浆般亮晶晶的。车夫端坐在柩车顶上,他那顶煮硬的牛皮帽子好像是在黑色油泥里鞣成的。我有点迷茫无助,在蓝天白云与色彩单一之间,一切皆黑油油:裂开的沥青路黏糊糊的黑,众人衣着晦气的黑,柩车油漆的黑。所有这一切,太阳,柩车的皮革味儿和马粪味儿,油漆味儿和供焚烧的香味儿。我又一次转身,但见佩雷兹好像落得很远,似乎消失在热浪中,后来干脆见不到他了。我细细搜寻,目光所及,原来他离开大路,从田野横穿过来。此时,我也发现前面的路拐弯了。于是,我明白了,佩雷兹是熟悉这个地方的,正抄近道赶上我们呢。果不其然,他就在拐弯处与我们会合了。后来,我们又把他丢了。他还是穿田野抄近路,如此反复好几次。我啊,觉得血直涌上我的太阳穴。

后来一切进行得那么仓促,那么可靠,那么自然,以至于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不过还记得一件事儿,在村镇口,被派来的女护士跟我说过话。她的声音很古怪,嗓音既悦耳又发颤,与她的面容不调配。她对我说:“走太慢,多挨晒;走太快,更出汗;进了教堂又热又冷更难堪。”她说得对呀,是走投无路嘛。我还记得那天留存的几个印象。比如,佩雷兹那张脸,他最后与我们在村镇附近会合时,由于神经紧张,心里难过,双颊布满大颗粒泪珠,但满脸皱纹又不让泪流淌,便任其汇拢聚集,形成一层清漆似的铺在皮松肉懈的脸上。又如,教堂和站在村镇人行道上的居民,公墓坟头上的红色天竺葵。再如,佩雷兹昏倒在地,恰似一个散架的牵线活动木偶。再如,撒落在我娘棺木上的血红色泥土以及混杂在土中的白色树根须子。还有当地人,说话声,村镇、咖啡店前等候,马达不停的隆隆声,以及当公共汽车开进阿尔及尔灯光聚集的街区,当想到马上能上床睡上十二个小时,我舒心透了。二

我睡醒了,才明白那天向老板请假时,他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原来是因为请了两天假,而今天却是星期六呀。不妨说,我那天给忘了,今天起床时才想到的。老板非常自然地想到加上礼拜天我会有四天假期,这不可能让他高兴。但,一则不是我的过错,是人家选择昨天而不是今天给我娘下葬,再则不管怎样,星期六和星期天本来就是我的嘛。当然,尽管如此,毕竟我还得理解老板。

我难以起床,昨日一整天把我累得够呛。刮胡子的时候,我盘算今天要做的事,决定先去游泳。我乘有轨电车去港口海滨浴场。一到那里就扎进规定的泳道。有许多年轻人。我在水中遇见玛丽·卡尔多纳,我办公室从前的打字员,彼时我对她就有性欲。我以为,她对我也有欲望。但不久她就离开了,我们没来得及吧。我帮她爬上一个救生圈,做这个动作时,稍微碰到她两个乳房。她俯伏在救生圈上,我却还在水里。她转过身来向着我,笑着,头发挡住眼睛。我一跃爬上救生圈挨着她。天气惬意,就像闹着玩,我随意把头往后仰,搭在她肚皮上。她一声未吭,我就这么待着。眼里只见到天空,蔚蓝的,金黄的。我感觉得到我颈窝下玛丽的肚子微微起伏。我们在救生圈上迷迷糊糊良久。太阳晒得太厉害时,她便扎进水里,我紧跟她下水。我逮住她,用手齐腰搂住她,两人并肩一起游。她始终笑呵呵的。上岸后,我们擦干身子时,她对我说:“瞧,我比您更深褐色。”我却问她是否乐意去看电影,晚上。她还在笑,对我说她很想看费尔南德尔(4)演的一部电影。我们穿衣服时,她十分惊异见我系着黑领带,并问我是否正在戴孝。我对她说我娘死了。她想知道多久了,我回答:“就在昨天安葬的。”她惊得退后一小步,但没有表示任何意见。我很想对她说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没说出来,因为心想我已经对老板说过了,说出来也没任何意思。说到底,做人总归有点错的嘛。

晚上,玛丽已忘得一干二净,电影时不时挺滑稽,但实在太装傻了。她把自己的腿紧挨我的腿,我便抚摩她的乳房。电影快完时,我吻抱了她,但很笨拙。散场后,她来我家了。

我睡醒时,玛丽早已离开了。她曾跟我解释过,她得去姑妈家。我这才想起是礼拜天,真叫我心烦:我不喜欢礼拜天。于是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寻找长枕头上玛丽头发留下的咸味儿。这一觉,我睡到十点。然后我连续抽了几支烟,始终躺着,直到中午。我不乐意像往常那样去塞莱斯特之家吃饭,因为他们势必要向我提问题,我不喜欢别人多问。我自己烧了几个蛋,就着盘子吃了,没配面包,因为没有了。我不乐意下楼去买呗。

午饭后,我有点儿心烦意乱,在套房内随意走动。我娘住这儿时,这个套房挺合适的。现在对我来说,太大了,不得不把餐厅的桌子搬进我的房间。我只用这一间了:几把有点儿塌陷的草垫木椅,镜子发黄的衣橱,梳妆台和铜床。其他几间就不再照管了。晚些时候,总得做点儿什么事吧,于是我拿了一张旧报纸,读了读,顺手剪下克鲁申(5)食盐公司的一则广告,然后把它贴在一本旧簿子里,专册收集逗乐我的东西。我洗了洗手,去阳台上待着。

我的房间朝向市郊城关的主街道。下午晴朗。然而铺石路面泥泞,来往的人稀少,而且行色匆匆。行人中首先是全家出来散步的,比如有一家子人:两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短裤拖到膝盖以下,浆得过硬的衣服使他们有点儿拘束;一个小女孩头发上扎个玫瑰红的蝴蝶结,脚上穿一双上釉的黑皮鞋;在他们后面,是大块头母亲,身穿栗色丝绸连衣裙;最后是父亲,小矮个儿,相当虚弱。我一见之下,觉得眼熟。他头戴扁平窄檐草帽,领上扎个蝴蝶结,手持一根拐杖。见他陪伴着自己老婆,我算明白了为什么街区的人议论他时,说他出类拔萃。过了一会儿,是郊区城关的年轻人经过,他们个个头发油光光,系着红领带,上装收紧腰身,饰有一个绣花口袋,脚踏方头皮鞋。我想他们是前往市中心各家电影院;正大声嬉笑着赶乘有轨电车。

继他们之后,街道渐渐人迹稀少。各处演出节目开始了,我心里这么想的。街上只剩店铺业主和猫。街道两旁的榕树上空,天幕澄清却无光辉。对面人行道上,烟店老板搬出一把椅子,倒放在自家店门口,反跨坐下,两臂搭在椅背上端。刚才挤满人的有轨电车此时几乎是空空如也。烟店旁边的皮埃罗之家小咖啡店里,小伙计正用锯屑擦洗空荡荡的店堂。反倒是真正的礼拜天哪。

我把椅子横转个身,就像烟店老板那么放着,因为我觉得这样更舒适。我抽了两支烟,然后返回屋里拿了一块巧克力,再回到窗前来吃。片刻之后,天空阴沉下来,我满以为马上会有夏日暴雨。好在天空渐渐放晴了。不过,团团乌云沿街凌空飘过,恰似预示雷雨将至,使街道更为阴暗了。我凝神伫立良久,眺望天空。

五点钟,一辆辆有轨电车喧嚣而来,把郊区几家体育场的观众像葡萄串似的运回来,他们栖息在脚踏板和栏杆上。随后的有轨电车载回运动员,这可以从他们手提的小箱子辨认出来,他们大喊大叫,高声歌唱,颂扬他们的俱乐部万古长青。其中好些人向我打招呼。其中一人高喊:“咱们赢他们了。”我说:“好样的。”频频点头。从此时起,汽车开始越来越多了。

白日又有一点变化:屋顶上空变得淡红色。随着夜晚的出现,大街小巷重新热闹起来,散步的人们又纷纷出门。我在人群中认出那位高雅的先生。孩子们疲倦了,哭哭啼啼,或听任拖来拖去。此时,街区的几家电影院向街道倾泻滚滚的观众浪涛。他们中间,年轻人做着比平时更为利落的手势,我猜想他们看了一部冒险影片。从市中心电影院回来的人们稍为晚到一会儿,他们的表情比较庄重。他们还在嬉笑,但时不时显出倦态,耽于幻想。他们仍待在街上,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来回走动。街区的姑娘们留着长发,手臂挽着手臂。年轻男孩想方设法接近她们,跟她们打趣逗乐儿,姑娘们光顾着扭头嬉笑。我认识她们当中好几个,她们向我打招呼。

当下,街上的灯突然点亮,明亮的灯把初升于黑夜的星星衬得苍白失色,我的眼睛感到疲劳了。灯光照亮了泥泞的路面,一辆辆等距离间隔行驶的有轨电车,而它们的反光又映照了油光的头发,映照了嫣然的微笑抑或白银手镯。不久之后,有轨电车越来越稀少,树木和灯光上空的黑夜已经浓郁,街区不知不觉空寂无人,第一只猫慢悠悠穿过再一次空寂无人的街道。于是我想起必须晚餐了。我觉得脖子有点疼,原来是扒在椅背上跨坐的时间过久了。我下楼买了面包和肉酱,自己下厨,站着吃了。我很想到窗口抽支烟,但空气发凉,我感到有点儿冷。我把窗全关上后,回过来时看见玻璃反光映照着桌子一端,桌上我的酒精灯跟吃的面包碎块搁在一起。我心想又是一个礼拜天给打发过去了,再转念一想,现在我娘已经安葬了,我该重新上班工作了。总而言之,什么也没变。三

今天,办公室的工作很多。老板蛮和气的,他问我是否太累了,并很想知道我娘的年纪。由于怕记错,我便说:“六十来岁吧。”我不明白他为何摆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是认定一桩事情了断了吧。

我办公桌上堆着一沓子提单,都得由我一一分析处理。离开办公室去午餐时,我去洗了洗手。中午洗手,我喜欢;傍晚,不怎么爱去,因为公用的转动擦手巾完全湿了:公用一整天了嘛。有一天,我向老板提了意见,他回答说他备感遗憾,但毕竟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我中午十二点半才下班,晚了点儿,跟负责发送货物的埃马纽埃尔一起出门。办公楼面对大海,我们瞧了瞧火热太阳下港口的货轮,浪费了一点时间。坐下,一辆卡车向我们驰来,车上铁链子相互碰撞以及车身颠簸震天价响。埃马纽埃尔问我:“咱们上吗?”我二话没说奔跑起来。卡车已经超过我们而去,我们紧跟急追。我湮没在噪音和尘埃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狂奔乱冲,绞车和机器狂乱的节奏,伴随天边的桅杆翩跹舞蹈,而我们则追随卡车承载式车身奔跑。我首先抓住车身,跳将上去,然后拉埃马纽埃尔上车坐下。我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卡车在码头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上颠簸着,陷入尘土与阳光的包围中。埃马纽埃尔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到达塞莱斯特之家,已是汗水湿透全身。塞莱斯特始终亲自在场,挺着大肚皮,系着长围裙,小胡子雪白。他问我:“还行吧。”我说还行,说我饿了。我很快吃完,喝了咖啡。然后我回到家,睡了一会儿,因为酒喝多了。一觉醒来,特想抽烟,但晚了,赶紧跑去乘有轨电车。我整整干了一下午。办公室很热。傍晚,我下班出来,很快乐,慢悠悠沿着码头走回家。天空绿绿的,我感到称心如意。即便如此,我还是径直回了家,因为我很想给自己煮点土豆吃。

上楼时,因楼道昏暗,我撞着萨拉马诺老头儿,与我同楼层的邻居,他带着狗,我眼见他与狗一起生活有八年了。这条长毛垂耳的狗(6)有皮肤病,我想,叫丹毒吧。这病几乎使它的毛脱得光光的了,浑身红斑和褐痂。萨拉马诺老头儿跟它生活在一起,一间小房间里只有他们俩,末了,老头儿跟他的狗长得一个模样儿啦。老头儿脸上也长了些淡红色的痂,汗毛发黄而稀少。至于狗,它,从自己的主人身上学到一种驼背的步伐,吻部往前伸,脖子绷得紧紧的。他俩看上去像同种同族,但互相憎恨。每日两次,上午十一点,傍晚六点,老头儿牵着他的狗散步。八年来,他俩从未改变过路线。人们准能看见他俩沿里昂街行走,狗引导人,直到萨拉马诺绊着打了个趔趄。于是,他又打又骂,这狗却吓得趴下,乖乖让他拖走。这种时候,是老头儿牵着狗走。事情一过,狗就忘了,又是狗牵引主子;接着再一次挨打受骂。就这样,他俩待在人行道上,你瞪我,我瞅你,狗害怕人发狠。狗若是要撒尿,老头儿偏不给足时间就拖它走,这条西班牙种猎犬,淅淅沥沥撒个不停,身后留下一条小尿滴。倘若这狗偶然尿在家里,那还是挨一顿打呗。就这样持续了八年哪。塞莱斯特总说:“真造孽!”其实,谁也摸不着底细。我当时在楼道上碰到萨拉马诺,他正在辱骂他的狗,骂道:“下作胚,烂东西!”那狗哼哼唧唧。“晚上好!”我向他问好,他没搭理,继续辱骂他的狗。于是我问他这狗怎么得罪他了,他还是没回答我,仍一味骂道:“下作坯,烂东西!”但见他弯着腰正摆弄狗颈上的套圈。我便提高嗓门儿,他这才回答,连身子也没转过来,憋着一肚子怒火说:“看它这副德行,还活着呢!”说罢,便牵着它走了,这畜生乖乖地被拖着爬行,一边呻吟,叫苦不迭。

恰巧此时,进来与我同楼层的第二个邻居。街区里有人说他靠女人为生。若有人问他的职业,他却说:“仓库管理员。”通常他不大讨人喜欢。但他经常跟我搭讪,时不时来我家坐一会儿,因为我蛮愿意听他说话,觉得他说的事有趣儿。况且,我没任何理由不同他说话。他叫雷蒙·森泰斯。矮个,宽肩,拳击手的鼻子。穿着得体。他和我说起萨拉马诺:“造孽呀,没说的。”他问我是否对老头感到厌恶,我回答不厌恶。

我们一起上楼,我即将跟他告别时,他对我说:“我家有血肠和葡萄酒,愿意跟我一起吃点儿吗?……”我心想不用自个儿做饭,便同意了。他也只有一间屋,加一个无窗厨房。床头上方有个白色和桃红相间的仿大理石塑像,有几张冠军照片和两三张裸体女人图片。房间很脏,床未整理。他先把煤油灯点着,然后从口袋掏出一卷脏兮兮的绷带,把自己右手包扎好,我问他出什么事儿啦。他对我说他跟一个人干了一仗,这家伙跟他无事生非呗。“您是明白人,默尔索先生,”他对我说,“不是我为人不善,但我是个火暴性子。那家伙,他冲着我说:‘你若是条汉子,就从有轨电车下来。’我回答他说:‘别扯淡,甭惹我。’他对我说我不是一条汉子。我二话没说就下了车。我对他说:‘够了,就这么了事吧,要不然捣你个烂熟。’他回答我说:‘凭什么呢?’于是我狠揍了他一拳。他倒下了。我呢,我正要扶他起来,他却从地上连连踢了我几脚。于是,我用膝盖扎了他一下,然后踩了他两脚,踩得他满脸流血,爬不起来了。我问他是否受够了,他回答我说:‘受够了。’”森泰斯跟我说话的当口儿,把绷带打理好了。我坐在床上。他对我说:“您听明白了吧,不是我找茬儿打架,是他冒犯我呀。”确实如此,我认同。于是,他向我表明恰好有件事要我出个主意,因为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对生活是有见识的,能帮得了他,以后他便是我的伙伴了。我什么也没说,他又追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伙伴。我说无所谓,他好像满意了。他取出血肠,放入平底锅里煮,随后摆上玻璃杯、盘子、刀叉,还有两瓶葡萄酒。他默默地操持这一切。然后我们入坐。他一边吃一边开始给我讲他的故事。起先有点犹豫。他说:“我结识一位太太……说透了,是我情妇。”那个跟他打架的男人是这个女人的兄弟。他对我说,情妇由他供养,我压根儿没接茬儿,好在他马上继续说下去,他知道街坊议论些什么,不过,他问心无愧,自己本来就是仓库保管员嘛。“现在终于要讲我的故事了,”他对我说,“我发觉其中有猫腻。”他给她的钱正好够过日子,他亲自为她付房钱,给她每天二十法郎伙食费。“这样便是三百法郎房租,六百法郎伙食,时不时外加一双长袜,总共一千法郎。她硬要摆太太派头,不工作,常对我说手头紧,说我给她的钱不够开销。为此,我常对她说:‘为什么你不工作半天呢?你自己打理小开销,减轻我的负担嘛。这个月我给你买了成套服装,给你每天二十法郎,替你付了房租,你呢,每天下午跟你的女友们喝咖啡,你还送给她们咖啡和方糖。这些都是我给你的钱哪。我如此善待你,而你呢,对我辜恩背义啊。’但她就是不工作,总说入不敷出,就这样让我发现了其中有诈。”

接下来,他给我讲述,他曾在她的手提包发现一张彩票,她无法向他解释怎么买到手的。晚些时候,他在她家发现一张当铺“须知”,证明她当了两只手镯。至此,他根本不知道她有手镯。“我总算看清确实有诈。于是,我甩了她,但先揍了她。然后当面揭露她的实情。我对她说她所想要的一切,就是拿她那玩艺儿寻欢作乐呗。默尔索先生,您是明白人,懂得我对她说的话,我说:‘你不明白街坊们都眼红我给你的幸福,你以后总会明白你曾经得到过的幸福。’”

他把她打出血了。此前,他不打她。“我打过她,但可以说轻手轻脚的。她稍为嚷嚷,我就关上百叶窗,一次次都这么了结。这次,当真了。我呀,还没整够她呢。”

他向我解释这些,为的是他需要讨个主意。当下他停下话头儿,去剪掉冒青烟的灯芯。我呢,始终听着。我几乎喝下一升葡萄酒,感到太阳穴乎乎热。我一支支抽雷蒙的香烟,因为我自己身上没有烟了。最后一班有轨电车经过,带走了喧嚣,后者已然远离了城关。雷蒙继续往下讲,使他烦恼的,“倒是他对这娘儿们的性还情有独钟”。但他决意惩罚她。他首先想到把她带到一家旅店,完事后把“风化警察”叫来,制造一起丑闻,把她弄到局子里去备案。然后,他说,问过自己圈子里的一些朋友,他们毫无办法。不过雷蒙向我指出,混圈子还是很值得的。这回他把事情跟朋友们说了,他们建议他给她“留个伤痕”。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再考虑考虑吧。不过在决定前他很想请我办点事儿。况且,在向我提出前,他很想知道我对这档子事儿有何想法。我回答说没有任何想法,不过很有意思。他问我是否认为这事儿有诈,我蛮觉得其中有诈;又问我是否觉得应该惩罚她,以及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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