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都市艳遇小说三部曲(青铜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2 11:3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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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晓东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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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都市艳遇小说三部曲(青铜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

中国都市艳遇小说三部曲(青铜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中国都市艳遇小说三部曲(青铜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作者:李晓东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时间:2015-01-01ISBN:9786302156942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

秋风,仿佛宛如的缕缕青丝缠住他的脸。“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诗经》中的月亮,是美人的意象,高挂在碧天之上;皠皠之月,是孔轩文的思想,隐藏在他的灵魂之上。他站在阳台上,瞳孔里印着一弯月亮;浮云掠过月亮,他的目光被黑暗收藏。寂寞如浮云,在他的眼前飘过;孤独太久的他,总是与失眠相随,而寂寞又与他相伴;伴随着他的,还有水池边那只冷酷的壁虎和阳台角落里那只凄清的蟋蟀。

还是在下午的时候,他与宛如邂逅于办公室。宛如瀑布般的长发,纤细的手指,裸露的双臂,雪白的肌肤,淡花的连衣裙,婠妠的身段。待她飘然离开后,苏文锦则扶了扶眼镜,低着头,随口吟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小杨听罢,笑起来了,但他接不上下句,便瞅着孔轩文。孔轩文正准备批改作业,看着小杨那文学功底尚不太厚重的脸,也随口吟道:“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苏文锦拍了拍小杨的肩膀,笑道:“你小杨还得多拜小孔为师啊。”陈致生则一言不发,但他还是被苏文锦与小孔的古诗合吟逗笑了。

晚上,阳陵城的各家饭店门口都是宾客盈门,街上匆匆的人群中有一半是赴宴的。中国人常常是在围着喝酒的时候才显出最融洽最团结。孔轩文也是赶着去赴宴的。考进本校高中的学生家长为感谢老师几年来的辛勤劳动以及希望新任的老师继续辛勤劳动,特备薄酒,以飨老师。

这桌酒席安排在本市一家名闻遐迩的“过江龙渔村”,在婀娜多姿的迎宾小姐引导下,孔轩文走进了一间叫“渔歌子”的包房。包房里面装潢颇具江湖之气,深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韵味。早有两位身着银底锦花旗袍的应侍小姐,双手相叠,垂于下腹,列在门边,直冲着孔轩文微笑。这是一种职业性微笑,跟你微笑未必认识你,更不一定对你有好感。孔轩文向她们点头示意,表情木然。须臾,其中一位应侍小姐飘然而至,双手递给他一杯茶,手指纤细白嫩,茶杯白嫩纤细,茶叶翠碧溢香,小姐生动感人。孔轩文和另外几位老师枯坐良久。老实说看到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及桌上十来碟色香味俱佳的冷盘,孔轩文感到了饥饿,可必须耐心等待,因为有关领导还不曾到来。自古以来,不论开会还是赴宴,来得最早的官位最小,说不定还无一官半职。来得越迟的,官位越大。赴宴迟早与官位大小是成正比的。

半小时后,有关领导才匆匆赶来。大家一看原来是周校长。过去的校长身居“清水衙门”,只得“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现在的校长须是“外向型的”。如今的社会“一切为了孩子”,校长整天为了孩子上学、升学辗转奔波,赴宴也实在是工作的需要。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学生靠家长,家长靠老师,老师靠学生,校长又靠老师,家长请老师,岂有不“株连”校长之理?只是一进包房,众任课老师便与校长完成了角色反串。老师成了配角,慭慭而坐,得看校长眼色行事,而校长则成了主角。

开宴之后,觥筹交错,桌上那一瓶满江红高档白酒早被那个“大哥大”家长与周校长分去了大半。两个人比膝而坐,谈得十分投机,可能是基于对一碟泡椒凤爪的共同爱好。服务小姐倒酒端菜,表情可人,仪态优雅,举止大方,每上一道菜,都用纯正的普通话报出菜名,诸如“鸳鸯戏水”“金屋藏娇”“群芳吐艳”“在水一方”,仿佛进了大观园,直让人吃得儿女情长。众人皆喝彩。

不一会儿,焖在透明碗中活蹦乱跳的醉虾,顷刻间只剩一具具空壳排列在桌上显出悲壮之美;几条修长银白的江鱼之肉已被剔得干净而剩下鱼骨的标本;通体透红极富阳刚之气的海蟹也被人类的伶牙俐齿咬得身粉骨碎;甲鱼方才还昂着它那高贵的头颅,眨眼工夫,它的甲骨针已成了食客的牙签。

酒酣之际,个个脸上阳光普照,周校长更是神采飞扬。周校长喝酒是个战术家,开始时藏龙卧虎,不显山露水,一旦兴致之至,定会龙腾虎跃,水落石出,且主动出击,步步为营,不知内情的人最终会被他打得东倒西歪,产生地球不转我在转的快感。那“大哥大”本是酒场高手,今天却不在状态,开始时甜言蜜语,既而胡言乱语,最后不言不语。孔轩文心中暗叹周校长功夫了得。过去老师喝酒,皆畏首畏尾,如小脚老太。如今像周校长这般豪情壮志,实在是扬老师之威,吐老师之气,争得了教师的尊严。孔轩文混在里面稀里糊涂地喝了两瓶啤酒,肚子里像被搅浑的泔水缸,直往外冒酸气。有几个老师倒是实惠,在“大哥大”和周校长互祝万寿无疆、前程无量时,乘机双管齐下,挑肥拣瘦,“吃里爬外”,将菜吃得孤苦伶仃。

酒席已罢,“大哥大”家长千恩万谢,拉住周校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请多关照,犬子全拜托您了。”孔轩文和另几个老师都作鸟兽散。孔轩文远远地还看见那“大哥大”和周校长依依话别。此时各家饭店宾客也鱼贯而出,分手时话都很多。凡喝酒的都变得特能侃,满心话儿说不完,似乎彼此都已很久未见,而又将长久分离,其实第二天上班又都相遇。

孔轩文骑上自行车。车头东点西撞,吓得迎面飞驰的摩托车纷纷夺路而逃。微醉是最自由的感觉。外国有句名言:“皇帝有皇帝的苦恼,囚犯有囚犯的快乐。”孔轩文觉得此时最自由最快乐。枯坐时是那么难受,开宴喝酒时又是那么拘束;有时为多说一句话而后悔,有时又为少说一句话而自卑。现在真有一种翻身农奴的感觉。让自行车任意滑翔,在喧闹的都市街头放牧自己的心灵,这也是一种洒脱。孔轩文远远地望见了自己的家,家家灯火通明,只有他的家一片暗黑。

团聚在家的人此时都在寻找关于家的感觉。主妇在洗涤一桌油腻的碗盘时正让哗哗流水抚摸自己的双手,洗净的碗盘晶亮瓷白,抹过的饭桌一尘不染;男主人也许正舒心地半倚在沙发上松开裤带,以缓解胃肠的拥挤,手上拿着报纸在浏览;小孩子也许正在书房里翻开溢出墨香的课本;老人闲不住,东摸西找,闲不住正是老人最充实的时候。也有的家里正在搓麻将,搓麻将时的哗哗声带来的快乐和刺激绝不逊于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葛朗台自个儿躲在密室里数铜板。又有一家不知因什么问题引起了争端,夫妻对骂是中国家庭常备的一份套餐。心理学家认为夫妻之间善意的吵架是和谐家庭气氛的润滑剂,这自然也就验证了爱的火花是基于两颗心撞击的结果。可惜吵架的结果往往会加大夫妻关系的摩擦系数,就好像一包火药放在哪儿都不能算是安全。

孔轩文已经站在楼梯口,在黑暗中探索台阶既要小心又要大胆。喝了一点儿酒的孔轩文从一楼爬到五楼,仿佛经过了半个世纪。开门进去,孔轩文算是回到家。家里一切就如他自己一样早已疲惫不堪。他忽然觉得生命已演变成一种生存,他扭开水龙头准备用凉水洗脸。忽然从肥皂盒底部爬出了那只冷酷的壁虎。壁虎探着小脑袋,用一双几乎看不到的眼睛打量着孔轩文:“好好睡上一觉,一切都会过去,黎明的到来毕竟无法抗拒。”孔轩文看着此君,觉得它是个智者。孔轩文不在家时,壁虎成了生命的象征。壁虎自然也认识孔轩文的妻子娟子,只是她早已远离了这个家。

从阳台上回到卧室后,他躺在了寂寞的床上。寂寞是生命最犀利的杀手,他便只得用沉睡来驱散寂寞。

第二天大早,因为有早读和第一节课,他便匆匆起来,洗漱一番后,便往学校里赶去。早晨空气清新,鸟儿在梧桐树上啁啾,树叶却簌簌落下。才九月份的季节,树叶似乎落得太早,孔轩文便向在这美好季节里不幸夭折的树叶行注目礼。马路边早起的人,三五成群地伸胳膊甩腿。上班的人忙忙碌碌,感到时间太仓促;退休的人悠闲自得,感到时间太充裕。学生则一个个没命地蹬着自行车往学校里骑去。

孔轩文骑到学校门口,便看到周校长早已伫立在校门口检阅鱼贯而入的学生。依然是油亮的头发,锃亮的皮鞋。孔轩文走进教室,学生也基本到齐。开读时却情态万状。有几个显然还未睡醒,惺忪的双眼像多雾的天空;也有几个不住地打着哈欠,一个个嘴张得像河马一样;还有几个正在鬼鬼祟祟地抄作业,神情紧张绝不亚于作案的小偷。十分钟后,学生才渐入佳境,一个个如小和尚念经般放开嗓门。一时天花乱坠,百鸟齐鸣。鲁迅说他的先生,方正博学的寿镜吾先生要学生读佶屈聱牙的古文,现在学生所读之文皆文笔流畅,却读得佶屈聱牙。

孔轩文不知道学生是否都吃过早饭,反正他肚子里还没有一点儿货色。空腹上课,且常常如此,不知道里面是否蕴含着伟大的奉献精神。不一会儿,孔轩文接触到了周校长巡视时从教室窗户外投过来的温和目光。这目光有如黎明前的一缕晨曦,又如怒海上的一座灯塔,也像黑暗中的一把火炬。他仿佛汲取了无穷的力量。往往领导的一个赞许的目光,或者一个爱抚的动作,或者一句平淡的话语,都可能表示是对你的无限信任。早饭算什么,精神是充实的。孔轩文凭这股革命精神一直坚持到第一节课下。回到办公室,他才感到虚脱。静坐了几分钟后,孔轩文便到校门口买了两个烧饼,回到办公室里吃得津津有味。奇异的香味让孔轩文很满足。乞丐有时会为讨到半碗稀粥因这世上曾有人饿死而庆幸。

教师的办公室里都有着奇特的风景:作业本堆积如山,且错落有致,高低起伏,人如在苏州园林;窗下或办公桌上大多会放几盆花草,不甚抢眼,倒也生机盎然;墙上则贴满课表、值班表、作息表、校历等表格,像是学校大门口的布告栏,且,纸角随风掀起,刮刮有声;办公桌大小高矮不一,颜色各异,典型的老中青三结合;书橱里书报相杂,书籍陈旧破损,知识贬值,文化脱水;另有水瓶一两只,旧而破;毛巾一两条,脏而皱;肥皂一两块,小而瘦。

有几个办公室里会不时地传出很大的说话声。办公室聊天是一种活法,教师本是以说话谋生的一族,蜗居在办公室神侃是教师的特长。社会上人都说教师不善言辞,其实在办公室同仁面前谁也不会显得过于深沉。男教师话题离不开政治,一个个咬牙切齿的,显得忧国忧民;女教师则离不开衣食住行,一个个伶牙俐齿的,显出万种柔情。五楼外语组办公室,是女教师的天下,只有一位男性。生活法则的确很游戏。如果一位女性跻身在男人圈中,这女性肯定是众男士仰慕的人,说话最有用的当数这唯一的女性;而在女人堆里的唯一的男士则处境不妙,女性会忽视他的存在。女性被男性嘲弄,会还之以眼泪,男性被女性嘲弄,只能强颜欢笑。

忽然有人来报,林主任要来检查迟到早退情况,各人于是各就各位。周校长曾说本校的教师素质普遍较高,不作硬行规定,但每周有四次突击抽查,已近九点才抽查,说明领导管理有方。不一会儿,教务处林主任表情严峻地走来了。他一手拿表,一手拿笔,从这个办公室走到另一个办公室,又从另一个办公室走到另另一个办公室,在每个办公室门口张望着,清点牲口似的逐一核对。有几位教师本是上厕所的,办公室里又无目击证人,于是算作早退或迟到。几位教师回到办公室一打听,受了奇耻大辱似的,立即打电话给林主任,要求澄清事实。林主任于是又跑到教师办公室,道歉说没有问别人,更没有亲自上厕所实地考察一番,是典型的官僚主义云云。风波于是平息。

林主任悻悻地走了,几个上厕所的老师都一齐向他翻白眼。翻白眼乃是中国文人学士惯用的表示鄙夷别人的方式。魏晋时文豪阮籍就是一例。他对司马昭此等权贵惯翻白眼,后阮籍被杀,永远翻白眼了。上厕所本是生理需要,教师用嘴谋生,喝水自然较多,上厕所的概率自然较高。何况,正如有的教师所说,他上厕所时间就特别长,并非便秘,而是在研究教材教法,是在备课。又有人说,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就曾记载,周恩来在延安每逢上厕所时,都要问警卫员有没有党的文件。

第二节课下,孔轩文办公室里忽然蹩进三位低着头的男生。班主任陈致生气冲冲地进来,把课本往自己桌上一掼,袖口一捞,指着这三位嚷道:“这还了得!上课睡觉,你还打呼噜!”陈致生指着打呼噜的哭丧着脸的那位。

大概是一种职业习惯,当某个老师训斥学生时,其他在场的教师也会趁机跟着数落几句,有时场面很是壮观。被训斥的学生龟缩在一角,老师们会一齐“口诛笔伐”,翻身农民斗地主似的群情激愤。苏文锦表情严肃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的,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也教导过,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三个学生都笑起来,他们嘴里像嚼着口香糖似的蠕动着,其中那位“打呼噜的”终于开口:“我晓得错了……不过,昨晚我爸跟几个朋友在我家打麻将一直打到早上……”陈致生厉声呵道:“都给我站在走廊上反省!”三个学生只得齐刷刷地站在走廊上。

罚站是文明人发明的文明方式。被罚站的学生不知要罚站多久,如果老师过来再训斥几句,凭经验,学生一般会认为罚站差不多已到期;而等待老师的再训斥是他们最难熬的,就像给小孩子打针,哭得最凶的时候,是针戳进屁股之前。

下午放学前,三位学生的家长,都是妈妈,来找陈老师。她们先后有序地向陈老师表示要好好管教,其中一个可能是女干部,把儿子所犯错误分析得很透彻,上升到了理论高度。三个学生都汇报上午反省后的认识,说罚站的最大感受是腰酸腿痛脚疼头晕眼花胸闷,言辞恳切。临走之前,三位慈爱的母亲都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说以后再也不许这样了。

家长和他们的儿子一走,陈致生便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母爱是最伟大的。”孔轩文忽然想到一个笑话:老鼠是人见人厌的丑物,可小老鼠却自豪地说:“你们嫌我丑,可我妈喜欢我噢。”说的也是,画家韩美林笔下的小老鼠活泼可爱,实验室里做实验用的小白鼠极有科研价值,而东南亚一带的炸鼠则美味可口。

日子如流水一般,在不经意中消逝。转眼间,学校要开校运会了。对学校而言,这是一项重大工程。周校长亲自担任大会组委会主任,体育组一家老小忙得不亦乐乎。不少班级在黑板上还用粉笔醒目地写上“离校运会只剩×天”,营造出一派大敌当前的紧张气氛。

这几天早读,每个班上总是缺几位学生,是班级种子选手在操场上训练。教室里缺了几个人,就好像老年人的牙齿一样,残缺不齐。学生每有空闲,就聚集在一起为挑选参赛名单而争得面红耳赤。班主任大多显得异常冷静。在学校,越是学生热烈欢迎的、踊跃参与的活动,班主任越是淡然处之。每逢年级篮球赛或足球赛,学生都会为自己班级成绩的好坏而或喜或悲,可班主任都显得很严肃,表情活像国家足球队原主教练戚务生,因为班主任只在乎安全问题。本校运动会素有学生容易意外受伤的传统。上届校运会的悲剧影响不亚于美国亚特兰大奥运会世纪公园爆炸案留给人的惊心动魄。上届校运会一位学生一不小心头上长出了一支标枪,一位短跑好手跌得面目全非,而一位做裁判的数学老师的肩膀则成了“不明飞行物”——铅球的落脚点。这届校运会,班主任总是为安全问题忧心忡忡,当学生群情激愤时便免不了及时地给他们泼几盆洗脚水。

每届校运会,活得最开心的是各班的调皮蛋。他们在校运会前夕普遍患上了比赛综合征。训练时亢奋异常,像吃了兴奋剂似的;一旦看书学习却又患了偏头痛,上课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而一下课又如只只跳蚤般活蹦乱跳。陈致生班上有位叫马勇的学生,体重二百多斤,长得是虎背熊腰,却手无缚鸡之力。训练时,当他身穿一套耐克运动装巍然屹立在铅球场上时,别的班级的学生早就吓得缩小了一半。可一掷起来,这位仁兄却露出熊相,看上去力大如牛,哪知大力为夯。尽管他腮帮鼓得像蛤蟆嘴,脸色胀得像猪肝,却只将四公斤重的铅球掷出了五米多。班主任只得禁止他参赛。不做运动员的他却摇身一变,成了班级的总教练,连上课都在排兵布阵。昨天下午还因此事被班主任骂得遍体鳞伤,差点“下课”。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校运会开幕的这一天。操场上彩旗飞扬,凯歌阵阵,学生前呼后拥,都涌向操场。这一天全校教师每人也都领到了一份工作。教师做裁判,权当在操场上兜兜风,个个都显得很惬意,连语文组的孟老夫子也把操场当作旅游观光的胜地。这位衣着打扮永远停留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学究,对体育比赛一窍不通,让他做跳远裁判还真难为了他。当他戴着一副射击靶牌一样的眼镜,站在沙坑边时,不少学生早就冲着他笑了。这位为人温和的老夫子对学生跳远成绩也是温和得可以。跳远成绩他一律采取四舍五入法,真正体现了平等竞赛的奥林匹克精神,害得体育组曹组长哭笑不得。跳远比赛结束得早,他便背着手在操场上溜达。可当他一不留神踱到标枪比赛场地时,早被两位充当纠察的教师将他双脚悬空地架出了禁区。

人最多的地方当数径赛终点处。这里的计时员几乎清一色由年轻的女教师担纲。她们今天像是过“三八节”,个个都妆扮得灿烂生动,坐在计时的台阶上,俨然是一次夏秋时装展示会。周校长等诸位校领导也都想方设法,找个合理的理由站在终点附近,或者在计时台周围兜圈子,只是不时地瞅着台阶上的女教师们。美的魅力是无法抗拒的。罗丹说过:“生活中到处都有美,缺少的是我们对美的发现。”现在,这些女教师们展示出的美,直逼你的眼,让你无法躲避。

下午的比赛一结束,学生便纷纷散去。偌大的操场成了垃圾的集散地,害得周校长及其他几位中层以上干部满操场转悠,还不时地做做腹背运动。校运会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说是难得的假日休闲,既是休闲,就应该绝对放松随和。当学生将喝空的饮料罐愤怒地扔在操场上时,我们只能理解为这是因为他们班运动员水平太臭而进行的合理发泄。

两天的比赛终于以没有发生一例事故而圆满结束。恢复正常上课的时候,学生大多还不太适应,不少学生仍沉浸在校运会的悲喜氛围中。班主任则像警察抓小偷似的伺机以动,谁破坏课堂纪律,谁便会被隐在门外的班主任当场擒获。所以,第一节课下了之后,办公室走廊上便比往日多了些站岗放哨的学生。陈致生的班在这次校运会上的成绩几乎是全年级垫底。学生个个悲痛欲绝,班上失去了往日的喧闹,课堂上静如死水。失败有时不是坏事,对这个班来说,校运会上全军覆没,大灭了一些极端分子的威风。想当初,有的男生如一毛不拔的小公鸡,不住地打啼;女生则如刚下蛋的小母鸡,不停地喔喔。一些大款后裔,浑身上下都是名牌,常在校园里耀武扬威;一些“贫下中农”的后代也不甘示弱,从头到脚都是冒牌,竟也趾高气扬。这回让他们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公鸡母鸡都成了“瘟鸡”。陈致生又将他们骂得体无完肤,连任课老师也不失时机地、将自己的不满一股脑儿泼在他们身上。

世界充满魔力。自然界有一种生物链现象,如野兔靠吃野草为生,狼则以野兔为食物,而狼一旦碰到老虎,也就成了牺牲品,老虎死后,又成了细菌的乐园。学校也存在这样的“生物链”现象。学校管理不善,校长挨了上级批评后,班主任就遭殃,班主任挨了训斥,学生便成替罪羊,学生挨老师一顿臭骂,回家后看到父母就不顺眼,父母就感叹如今这学校是怎么教育学生的。

但这些天来,包括校运会期间,孔轩文一直有些心神不定的。告子曰:“食色性也。”也说明此乃人之本性使然。就好像老鼠会为了一颗花生米扑向捕鼠器,鱼儿会为了一粒米奔向鱼钩,鸟儿也会为了贪图安逸沦为鸡鸭鹅。既得利益的诱惑,有时是难以抗拒的。孔轩文对新来的宛如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邪念,他甚至觉得宛如是专门为他而打造的。这些想法勾引住他,他仿佛成了扑向灯火的飞蛾。

一次偶然的机会,孔轩文又一次与宛如相遇。这回是躲也躲不开的,有点儿狭路相逢的感觉。那天下班后,孔轩文偶然经过一个叫金龙鱼的朋友开的“天缘时装店”门口,发现宛如正在店里看时装。正待她欲走时,孔轩文在她背后说道:“衣服不在看,而在于穿。”她扭头一看,显得十分惊讶,很不自然地笑道:“你也买衣服?这儿可全是女士服装哟!”“我不是买,而是卖,况且好的时装总可以欣赏吧?”金龙鱼见孔轩文与她相识,便笑道:“原来你们认识。我这儿有几套刚进的,待我熨一下,你可以试试。你气质高雅,皮肤又白,身材又好,品位又高。”这一说,倒把她逗乐了。孔轩文道:“宛老师,老板看来是想让你做个活广告啊!”她也顺口道:“行啊!我有好多同事都是高品位的呢!”金龙鱼道:“品位越高越好,本人就喜欢跟有品位的人打交道。孔老师是我的哥们儿,他是知识型的,我差不多是个文盲。”孔轩文打趣道:“能跟你厮混在一起,足以说明我出污泥而不染。”大家都笑起来。

不一会儿,衣服也熨好了。当宛如穿上那一身乳白色薄呢套裙后,效果竟出奇的好。披肩长发随意但不凌乱,脸上愈发显得白皙,有一种瓷质感;套裙上衣短而窄,青果领稳中求变,凝练又不失温情,上衣四只锃亮的灰黑色纽扣中和了这身乳白,成为闪亮点;腰身很窄,愈显得她的腰纤细而又富于动感;裙子长而紧,将臀部温润地裹住,与开衩的下摆过渡得十分流畅。此时的宛如,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让人赏心悦目,心为之动。

忽然,站在镜子前面的她问道:“我脖子这儿是不是有点儿空?”孔轩文和金龙鱼一看,果然如此。孔轩文道:“这有两种补救方法。一是里面穿淡蓝色或水白色半高领薄型羊绒衫,二是挂一串细巧简洁的项链。”“我不喜欢披金戴银的。”她提出异议。金龙鱼道:“那就系一条白底黑点的真丝小方巾,颜色鲜亮一点儿的也行。”孔轩文又补充道:“丝巾要随意系在脖子上。”

金龙鱼眯起本已够小的眼睛,向孔轩文眨了眨,笑道:“孔老师现在是内行了,看来你是研究年轻女性的专家。”孔轩文笑道:“准确地讲,这位宛如小姐值得人去研究,这身套裙便是研究成果之一。”大家又都笑起来。宛如遂将那条白底黑点的真丝小方巾系在脖子上,果然起到了画龙点睛的艺术效果。

金龙鱼一脸正经地说道:“宛小姐,这身套裙本店免费提供。你是我的朋友的朋友,我正式宣布,你已荣幸地成为本时装店首席广告模特!”宛如笑着说要给钱,金龙鱼道:“你不但不要给我钱,我还要发你薪水呢!”大家又都笑起来。孔轩文趁机建议送她一程。她可能是很开心吧,显得很乐意。

街上车水马龙,华灯齐放。晚风像无形的梳子将她的长发梳到耳后,她的脸显得格外清丽,小方巾飘飘然,愈加映衬出她的恬静高雅。天鹅以白为美,乌鸦以黑为荣。高雅的女性是介乎天与地之间的、超凡脱俗的白天鹅。“你也做生意?”宛如忽然扭头问孔轩文。“我像个生意人吗?”“那生意人是什么样子呢?”孔轩文道:“就像我朋友那样。”孔轩文又道,“这身装扮的确很赢人。”“可不给钱总是不好的。”孔轩文道:“当然给钱,算我送你的。”宛如惊讶地问:“为什么?”孔轩文道:“不为别的,为了这套时装的艺术效果,仅此而已。事实证明,这次进货选位准,应该有广阔的市场空间。”

两个人这么聊着,不觉已经到了她的家门口。这是一个大杂院,门口有一条小河,河岸杨柳依依。大杂院的房子参差不齐,显得很破旧。“我到家了。你……谢谢你的衣服,谢谢你送我。”孔轩文突然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道:“我想提一个建议。”她怔住了。“希望你明天上班就这身打扮。”“行。”她满口答应,随即推着车走进院门。

孔轩文站在小河边,流水潺湲,水流湉湉。他忽然觉得这小河,这小路,这大杂院,这破旧的屋子,有一种黑白照片才有的怀旧感。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这幅黑白照片则成了经典。

孔轩文正准备离开,忽然,宛如又跑出来了。“哎——”她远远地招呼孔轩文。不一会儿,她走近孔轩文,道:“我爸妈还没回来,我想,我请你吃饭。”她说得干干脆脆,丝毫没有商榷的余地。孔轩文想了想,道:“那我们去吃北方水饺,怎么样?”宛如沉思了片刻,道:“也好,我本想请你到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的。”“清静的地方以后有机会我来请,现在,最需要的是解决温饱问题。”

两个人便沿着小河走,终于在小河的尽头找到一家“四和香”北方水饺店。店堂很小,只容得下两张小方桌。包水饺的汉子听口音像是北方人,再看他擀面包饺子的麻利动作,就会断定他是北方人。这座城市餐饮业很发达,也很奇怪。饺面是北方人一统天下,排档是蜀湘人包揽,快餐全盘西化,本地的小吃只剩油炸臭干之类。

水饺很快就包好,一溜儿倒进锅里。不一会儿,揭开锅,热气腾腾,一只只饱满晶亮的水饺正浮在水面上。一盘水饺,两只醋碟,四根筷子,孔轩文和宛如相对而坐。热气从盘中向上升腾。宛如道:“请你吃水饺,你不会觉得太寒碜了吧?”孔轩文笑道:“是我建议要吃水饺的。吃水饺显得随和,朴实的环境,简陋的饭食,也许更能让我们彼此融洽一点儿。”宛如忽然问道:“你不回家吃饭,家人是不是在等你?我是说你应该打个电话回去。”孔轩文道:“没事,我经常在外面吃,况且在家里我也常常一个人吃的。”

小店里有一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正播放着天气预报。“明天有寒流了!”包饺子的汉子嚷道,“这南方的秋天冷得快,来一回寒流,就会感冒!”孔轩文道:“明天没准可能很冷呢!”宛如道:“不会吧?我怕热但不怕冷。”孔轩文笑道:“这一点倒像个北方人。”宛如道:“我爸爸是东北人。”包饺子的汉子听到他俩的对话,插嘴道:“你们南方人不晓得,北方人最怕冷。不过冬天有暖气、暖炕,不像你们南方,一到冬天,家里外面一样冷。我去年在这儿手上还长出冻疮呢。这在北方是哪门子的事儿!”孔轩文遂笑道:“要不嫌冷,就填饱肚子。所谓饥寒交迫,一饥就寒,不饥就不寒。以前冬天也很冷,家里又没有暖气,没有空调,也没有皮大衣、羊绒大衣,要不冷,一是使劲儿吃,二是使劲儿干活儿。”宛如笑起来。

孔轩文又说道:“有个故事,说的是有个地主老财残酷剥削长工。有一次这老地主硬说长工偷吃了他家的腊肉,晚上就让这位长工数九寒天睡在外面屋檐下。第二天大早,老地主以为长工会冻得半死,岂料长工竟然满头大汗。原来这长工整夜都在推一块大石磨取暖,老地主气得七孔冒烟。”宛如和包饺子的汉子都笑起来。宛如快活地问道:“那,那块腊肉到底是谁偷吃了?”孔轩文诡秘地小声道:“据我推测,可能是这位包饺子的。”宛如笑得连手上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孔轩文解释道:“我的推测纯属无稽之谈。”宛如又咯咯直笑。

吃过水饺,两个人从小店一出来,就发现寒流似乎已经提前“光临”本市。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哗哗直响,树叶像空降兵纷纷着陆。秋风毕竟不是春风,春风吹在脸上,就如同抚摸婴儿的屁屁一样舒服;秋风吹在脸上,则如同用铁砂纸往脸上刷。

孔轩文似乎有点儿不自在,他觉得晚上与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姑娘一起暴露在公共场合,过分地浪漫了。宛如大概也猜出了孔轩文的心思,便喃喃地道:“随便走走谈谈,也没什么的。工作到现在,我是第一次晚上在外面玩儿,也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她又说道,“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聊聊天蛮好,你不会怪我吧?”孔轩文道:“我会怪你的。”宛如愣住了。孔轩文解释道:“我是说,你,一个女孩子,跟一个很老的男孩子在晚上闲逛,可能对你不公平。”宛如不解地问道:“对我不公平?”孔轩文笑道:“本来你不应该跟我在一起的,只是一次偶然才如此。”宛如觉得孔轩文很深沉,而深沉又是男人的魅力之一。所以宛如更觉得孔轩文仿佛是一座大山,山里有丰富的宝藏,而好奇和历险寻宝,又正中女孩子的浪漫之性。

孔轩文看了看手表,时候也不早了,便说道:“不早了,该回去了。”宛如咕噜道:“我难得出来……就不想早点回去。”孔轩文劝她道:“以后有机会再聊吧,毕竟很晚了,况且天又冷。”宛如不再反对,默默地跟着孔轩文。她走得极慢,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搓着,倒像个犯了错误又不愿意去教师办公室而又不得不去的学生。孔轩文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劝她道:“以后会有机会的,你自己心里放……”孔轩文突然打住,他发觉自己的手拍着她的肩膀好像有点儿草莽,又极不合情合理。怎么会很突然地、很随便地,用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关心下一代那样的习惯动作呢?况且,肩膀,女孩子的肩膀,漂亮而高雅的女孩子的肩膀,是能随便拍拍的吗?孔轩文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已由一位绅士向小女孩最害怕的某种动物异化。好在宛如没有流露一丝厌恶,只是默默地说道:“我只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这话无比的温柔,秋风听了更亲和,黄叶听了更飘柔,路灯听了更淡泊。

大门口有一盏黄晕的路灯,依稀照见了大门里的甬道。孔轩文望了望大门里那模糊的甬道,想象着走过甬道的可能是曲径通幽的那个所在。宛如的身后是驳斑的灰色的墙,还有一根漆黑如铁的电线杆,这种黯淡的背景映衬出了宛如凄清的丽影。

孔轩文在头脑中一片空白时,忽然走上去,将她抱住,随即在她明净白皙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她对孔轩文这一突然袭击毫无准备,以至当孔轩文松开她时,她才有了知觉,似乎打了个冷战,表情像一张白纸。孔轩文这轻轻一吻,似乎表明了多重情感,宛如也猜不透这一吻的丰富的内涵,所以表情是一张洁白的纸。

孔轩文没有目送她走进大门,便转身去寻他的自行车了。自行车在冷风中苦苦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当孔轩文骑上车时,车子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与小河的潺潺流水声相应和。

骑了二三十米,孔轩文回头一望,但见宛如仍立在路灯下。冷风吹进他的眼睛,又冷又酸,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在跳。他拼力蹬着车,汽车像乌龟似的在他身边爬着,高大的梧桐树不断地向后移动。蹬了一阵子,孔轩文产生了流遍全身的躁热感,脊背与汗衫好像快粘连在一起了。孔轩文松开外套的第一个纽扣,一股热气正从衣领处往外散发。他的嘴唇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一吻时的凝脂般的润滑感。自行车好像已不听孔轩文的使唤了,东突西撞,就像骑在乡间田畦边的小路上。孔轩文在这颠簸中渐渐舒畅起来。美丽的女人常常让男人变得谦和起来,美丽而又聪慧的女人常常让男人变得笨拙起来。宛如秀外慧中,孔轩文觉得跟她在一起的这个晚上,自己并没有完全施展自己的才华。当他以轻轻一吻向宛如告别时,才发觉自己离开得太早了;他又庆幸自己太早地离开。因为一旦有了爱,或者叫有了情感的端倪,两个人的故事情节就会不断发展。正如有了萌芽,不断长大已成为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

孔轩文这么想着,已到了家门口。整个住宅楼一片灰黑。没有月亮的夜晚,住宅楼就像一块竖起的巨大的砖头;楼下的花圃绿地被人们践踏得面目全非,刚刚栽下去的瘦小的树的树干上被绑了一根根绳子,据说是为了晒被褥用的。细弱的树干被人为地搞得七歪八扭,大多非曲则欹,非密而疏,这可能正暗合一部分中国人的审美心理。

孔轩文正准备将自行车推进车库,忽然从身后射过来一道手电筒的强光,随即走上来两个人。孔轩文回头看时,那两个人已将手电筒照在他脸上,其中一个道:“我说不像吧!跟我打赌,你还嫩呢!”另一个道:“远看像极了,近看又极不像,算我走花了眼。”那人将手电筒关了。两个人围着孔轩文看了看,也不说什么,然后又很豪迈地走开了。孔轩文愣在那儿,眼前迷茫一片,但他猜着这两个人大概是小区里的便衣保安,一定是把他当成偷自行车的人了。生活小区内自行车屡屡被盗已是家常便饭,当然这两个抓小偷的政治觉悟高,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倒也让人钦佩,只是没有将孔轩文当成小偷抓起来,孔轩文倒觉得有些遗憾。

孔轩文将自行车放好,关上车库门,正准备上楼,忽然楼梯上好像有脚步声。脚步声由远渐近,由轻而重,在黑洞洞的楼道里沉闷地传来。孔轩文将打火机点上,并延长了熄火的时间。那人从楼道上走出来,好像没有注意到点着打火机的孔轩文,火光对这个人没有作用,可孔轩文已看清这人好像是四楼那个开公司的老板。奇怪的是,他只穿着睡衣拖鞋,一直走出楼梯口,又拐向东。孔轩文觉得他神态很安详,不像是夫妻吵架出走的样子。孔轩文站在车库门口看着他往东走。那人走着走着,忽又停住,然后走到花圃里,两腿岔开,双手在下腹处做了一些小动作,随即听到“清泉石上流”。那人浑身颤抖了几下,又径直往东走去。

孔轩文发现楼道里忽然亮了灯,便上楼。刚爬到三楼,迎面就看见一个女的,大约是那老板的老婆吧。她睡眼惺忪地下楼,看见孔轩文,觉得有点儿面熟,便问道:“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穿着睡衣下楼?”孔轩文点点头。那女的随即气急败坏地骂道:“真是活做梦(方言,意思是倒霉、不顺)!晓得他又梦游了!真把人给急煞咯!”孔轩文这才明白那老板患了夜游症,深深为那老板可惜。孔轩文又暗笑自己,仿佛也得了梦游症,稀里糊涂地回到家,又碰到几个稀里糊涂的人,干着稀里糊涂的事。

孔轩文走到四楼,见那老板家大门开着,门口有个小男孩,靠在门框上眼巴巴地看着孔轩文。孔轩文慢慢上楼,又不住地回头看那个小男孩。小男孩忽然哭叫起来,大喊妈妈。孔轩文吓了一跳,上又不是,下又不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小男孩哭。幸好,那女的和那老板回来了。

孔轩文站在四楼和五楼之间的拐弯处,看到那老板由那女的抓着,正往门里推,那老板似乎还未醒,一声不吭地进去了。

孔轩文赶紧回家,一到家里便打开客厅和卧室里的灯。他半躺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头脑里正回味着今晚的一切。应该说,孔轩文这一晚过得是非常充实的。他觉得首先得感激金龙鱼,是他开的时装店创造了他和宛如相遇的机会;其次得感激那套时装,尽管并非名牌,也并非很时尚,但却能跟宛如相得益彰;孔轩文还得感激那家水饺店和那包饺子的汉子,宛如的笑声是水饺最鲜美的味道;孔轩文也得感激宛如那明净洁白的额头,因为上面有别人看不见的但确实存在的情感的印记。至于被人误认为小偷,碰到梦游者之类的恐怖情景,孔轩文反而倒觉得有点儿喜剧效果。

孔轩文一看钟,已快十一点了,便准备睡觉。他在卫生间洗脸时,那只壁虎又出来了,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壁虎道:“看你脸色不错,想必很开心。这屋子白天又没有人,晚上也只有你一个人,你孤独,我也孤独。”说罢,便悄悄隐去。孔轩文觉得它也怪孤单的,但又觉得它毕竟也是个小生灵,能和自己共处一室,倒也说明生态平衡,便不再去管它了。

忽然,电话铃骤然响起。这么晚了谁还会打电话呢?当电话铃声响过第五声后,孔轩文拿起电话,听到的只是忙音。不寻常的电话声,打破了这片刻的难得的宁静。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孔轩文赶紧拿起电话:“喂!”对方没有回话,也没有挂断电话。孔轩文有点儿不可理解。忽然电话里传来宛如的声音:“是你吗?没打搅你休息吧?”孔轩文更加不可理解,宛如竟然没有睡觉,竟然知道自己家的电话号码,竟然在深夜打来电话。宛如在电话里道:“我只是想问候你一下。”孔轩文道:“你今天回家晚了不要紧吧?”宛如笑道:“我爸爸妈妈以为我下班后一直在家呢!因为我跟他们不住在一起,我自己有一间简陋的小房间,而且晚上我有时候又不吃晚饭。”“不吃晚饭,那吃什么?”宛如又笑道:“吃零食啊,吃话梅,吃水果,也不饿。”孔轩文道:“你如果今晚很快乐,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宛如道:“应该是快乐的。”孔轩文道:“你如何晓得我家的电话号码?”宛如又笑道:“我不但晓得你家的电话号码,我还晓得许多。”孔轩文觉得她真的很聪明,便道:“说说看,还晓得哪些?”宛如想了想,道:“嗯,还有……知道你叫孔轩文,知道你有个小女儿,知道你常常不在家……还有,知道你写得一手好文章,晓得好多吧?”随即传来她那风铃般的笑声。孔轩文觉得她很可爱,漂亮加聪明加可爱,不是白天鹅又是什么呢?不过如此完美的她,对孔轩文来说反而是一种可怕。这个时候,孔轩文已经输得一塌糊涂,只得束手就擒。但孔轩文又觉得还有一丝逃脱的可能,尽管他本不想逃脱。

孔轩文道:“我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宛如道:“欢迎提问。”孔轩文道:“我是说,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孩子,理应早就名花有主了……”宛如道:“名花还没有其主,就不是名花了?名花非得有主吗?而且,我又不是什么名花。”孔轩文无话可说。想不到,此时的宛如和晚上的宛如竟判若两个人,一个静如止水,一个热烈似火。宛如又说道:“你跟我在一起时快乐吗?”孔轩文觉得这句话有点儿笨。孔轩文道:“理应是快乐的。”宛如笑道:“滑头!”孔轩文道:“是认真的滑头!”宛如道:“我想弹一曲古筝给你听,行吗?”孔轩文愈发觉得可怕,但又不忍打击她的兴致,便道:“我洗耳恭听。”宛如便将电话放在桌上,真的弹起小房间里的那架古筝。

孔轩文隐约听到了古筝那清脆而又悠扬的乐曲声,说不出什么曲子,只感到曲调如高山流水,花坞春晓,又细如蚕食,轻如落花。孔轩文听得入迷。忽然琴声戛然而止。宛如在电话里问道:“听到了吗?”孔轩文笑道:“听得很清楚,而且像你一样优雅,只是不晓得邻居听到听不到。”宛如道:“应该听不见的,我的小房间密不透风,也没有紧靠的邻居。”孔轩文道:“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休息吧,充足的睡眠有助于美容。”宛如道:“好的心情是最有效的美容。”孔轩文没有话说了。

宛如道:“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孔轩文道:“什么要求?”宛如道:“我……我想请你到我这个小房间里来。”孔轩文又紧张起来了。宛如又道:“就现在。你向大门里面走,然后拐向东,最东头亮灯的一间就是。”随即挂断了电话。孔轩文放下电话,觉得浑身躁热,额头上竟渗出细细的汗珠。去还是不去,孔轩文拿不定主意。时针已指到十一点半钟,深更半夜探访一位年轻的异性,不论怎么说,这事情本身都有点儿粉色情调。孔轩文是很想去的。爱,有时会让一个男人失去理智,孔轩文也不例外,但真的去了,谁又能预测会发生什么样的情节?主人公的命运又能将如何?不去的话,孔轩文又不忍让宛如失望。在这种情形下,去,成了男子汉;不去,是窝囊废。孔轩文觉得必须勇往直前,而且义无反顾,便披了一件风衣,关上灯,出了门。

大街上人极少,车也极少。路灯显得很明亮,非常慷慨地将光明普照大地。终于等到一辆黄面的。黄面的据说不久将要淘汰,车主便拼命地开,车子也就拼命地坏。车主好容易才将车门打开。孔轩文坐上车后,车门却怎么也关不上。司机只好说将就一下吧。孔轩文说,也好,这样下车方便多了。谁知车子一开起来,冷风也怕冷似的直往里钻。车门则像个鼓风机,将孔轩文吹得几乎不能呼吸。冷风则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孔轩文,从头到脚,由表及里,层层深入。

到了宛如家大杂院的大门口,司机将车停下来了。孔轩文发觉离大门太近,便示意司机将车再开到离大门约三十米远的地方停下。

孔轩文从车上下来后,将风衣领子竖起来,又将风衣紧紧裹住身体。他站在那儿直等黄面的开走,才朝大杂院大门口走过去。走进大门,看到眼前一条灰色的甬道,孔轩文又停下了脚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前面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幽静之所呢。他又记起了《相见欢》中的词句“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他也听到小河潺潺流水声,看见河岸的杨柳在风中轻歌曼舞,也听到了古筝的弹奏声。于是他顺着甬道往前走,然后向东拐,远远的望见东端透出一丝光亮的小房间。孔轩文又立住了。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丝生息。这个世界仿佛只有他和宛如还醒着,别人都已沉睡过去。醒着的孔轩文望着那间小屋,真正感到自己有如扑向灯火的飞蛾。他慢慢地向前挪动,小屋里透出的光明招引着他。黑暗中的孔轩文当然要捕捉光明。

到了小屋门口,孔轩文又四下看了看。他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走到一棵老梧桐树下。不一会儿,身影就没有了,许是又回了那间屋子。孔轩文觉得那人并没有看到自己,如果被那人发现,故事情节就复杂多了。他想,到她小屋里面总该比站在外面更好受些吧,况且,此时的他与宛如仅有一门之隔,便用食指轻轻敲门。仅仅三下,宛如便开了门。孔轩文闪将进去,心怦怦直跳,待她将门关紧,才轻吐了一口气。

孔轩文站在小屋当中,环顾四周,觉得小屋装饰得非常素雅。窗帘白底素花,墙上贴着几幅字画,并有她自己写的一幅书法作品,是宋代词人李清照《点绛唇》的词句:“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字体清洌而隽秀。一只锦绣香袋挂在墙上椭圆形镜框上,似有暗香浮动。桌上陈设着女孩子每天必用的创造生活、美化生活的必需品。那条白底黑点的小方巾叠放在一角;一只蓝花瓷瓶里插着几根孔雀羽毛;靠门的右侧摆放着那架古筝,古筝上一尘不染,说明宛如是经常弹奏的,也极为珍惜的。环顾了物什,当然也要欣赏一下宛如了。宛如并不像要睡觉的样子,基本上是晚上在一起时的装扮,只是脚上换了双精致的绣花拖鞋,愔愔而坐。宛如的面容清丽宛约,姽婳如诗,头发散在肩上,遮住了半个脸。孔轩文记起了刘禹锡《忆江南》中的词句“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霑巾”,又记起五代李存勖的词句“薄罗衫子金泥凤,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宛如像个晶莹剔透的中国名瓷,孔轩文品味着这尊瓷器的古韵情致,心里倒反轻松起来。他觉得宛如是奇花异草,仅供欣赏,不宜采撷;是一泓清泉,只能爽目,不宜洗濯;是一瓶佳酿,只能收藏,不宜品尝。

宛如见孔轩文看着她发愣,便示意他坐下。孔轩文道:“站惯了。”宛如笑道:“你已经够高大的了。”孔轩文道:“站在这里,才能感受到这小屋里古典的氛围。坐着,就成了旁观者。”宛如有些不高兴,道:“你总是站着,就好像随时要走似的。”孔轩文道:“那你也陪我站着。”宛如笑道:“两个人都站着,都要随时走的样子?”孔轩文笑道:“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在你这儿,有些不自在。”

宛如道:“这样,你坐下,我泡一杯咖啡给你,慢慢你会自在些的。”宛如忙了一阵后,便递过来一杯味道好极了的咖啡。宛如问道:“要不要加糖?”孔轩文道:“不加糖,多加点伴侣、知己、爱人、同志之类的就行。”宛如又笑起来,道:“都给加进去,会是什么味道?”孔轩文本想说“别的都不要加,有你在旁边,就是最好的咖啡伴侣”,但看她清雅如瓷,觉得不能碰,便笑道:“喝咖啡,再加糖,再加伴侣,就嫌浪漫了。还是苦一点儿好,咖啡之苦,最纯,慢慢品尝,就会觉得苦中有一股纯香,这种苦香来自咖啡本身。”宛如道:“什么东西到你嘴边就变得有灵气、有灵魂似的。”孔轩文啜了一口咖啡,觉得真苦,但看到宛如,便觉得苦得纯正,苦得真挚。孔轩文道:“世间万物都有生命,这咖啡让人清醒,就说明咖啡的思想是存在的。打个比方来说,咖啡,纯咖啡是个老哲学家,儒雅、深邃、古朴。”宛如笑道:“喝咖啡不也是时尚吗?”孔轩文道:“老哲学家永远不会落伍的,因为他的思想博大精深,而且,越是时尚的东西越能在古老中找到渊源。”宛如又笑:“我看你倒像个老哲学家哩,也不晓得你上课,学生能不能听懂哩。”孔轩文道:“我上课大概不如你的,讲得太浅,学生说你功底不深,误人子弟;讲得太深,学生说你故弄玄虚,同样误人子弟。”宛如道:“我们刚上讲台的,站在讲台上,心都发慌呢!”孔轩文道:“你有你的优势。年轻,对学生更具亲和力;漂亮,对学生又有吸引力;聪慧,对学生又有……”宛如笑道:“不要太夸张吧?我倒觉得学生跟我有距离感呢。”说罢,便去为孔轩文那杯咖啡加开水。

孔轩文看她弯腰的姿势很生动,咖啡端到他手上时,孔轩文又发现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细嫩而光洁。宛如见他两眼呆滞,便道:“怎么,累了?”孔轩文回过神来,道:“不累,也不敢累,也不愿累。”宛如又笑起来,双手将长发朝两边拢了拢,便坐在孔轩文的对面。孔轩文端起咖啡,看了看加水后颜色变淡的咖啡,道:“咖啡不宜再加水,浓度稀释后,味道也就淡了。”宛如站起来,道:“那就再加点咖啡,加点伴侣。”孔轩文笑道:“倒也不必,虽说味道变淡,但也清爽些,只是换了一种风格罢了。”

宛如好像无一丝睡意,只是在孔轩文不太在意的时候,将那件外套脱了下来,露出来的则是一件银灰色半高领羊绒衫。她仍然在找话题,或者随意地向孔轩文介绍小屋里的一些小摆设,以至任何一样东西都好像有一段故事。孔轩文用眼睛的余光欣赏着被那件收腰紧绷的羊绒衫衬托出来的曲线极为流畅的身材。这种身材的造型透视出来的是有山有水,但不显山露水,正像她这间小屋,外面看不见,找不到,但有着曲径通幽的韵致。而且她身上透出的淡淡的幽香又点点袭来,乃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于是他又记起晁补之的词句,觉得这香味“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乃心香一瓣,心香如蕙。

孔轩文喝了两杯咖啡,仿佛喝了两杯酒似的,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有些醉意。适度的醉意,让男人往往有好的感觉。宛如道:“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孔轩文道:“请讲。”宛如想了一下,道:“深更半夜请你来,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儿……那个?”宛如垂下眼睑,有些害羞。孔轩文道:“有点儿意外。当然在你这间小房子里,我感觉蛮好,最大的收获应该是——你让我变得崇高起来。”宛如似乎不理解,两只大眼睛看着孔轩文,急于捕捉答案。孔轩文解释道:“我是说,你让我感到生活本来就是美的,而且明天会更好。”宛如仍一脸的茫然,于是她又对孔轩文道:“我是说,你会不会认为我是个坏女孩?”孔轩文反问道:“适度的坏又有什么不好?”宛如忙问:“什么是适度的坏?”孔轩文笑道:“适度的坏,嗯,就是有点儿坏,坏一点儿,就像美人痣,本是瑕疵,人却因它更美丽。”宛如便追问道:“你认为我坏不坏?如果坏,坏一点儿,还是坏很多?”宛如大眼睛盯住孔轩文,孔轩文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便作低头深思状,道:“你,我……也不太了解的,我凭直觉,认为,你有这么一点点的坏。”孔轩文顺手做了一个表示一点点的手指动作。宛如又追问:“那这一丁点儿的坏,坏在哪儿呢?我脸上好像没有美人痣哟!”

孔轩文站起来,在小屋里转了一圈。宛如笑道:“你怎么像领导在思考问题呀!”孔轩文看着她笑笑。宛如以为他在卖关子,便道:“有什么坏,就直说嘛!”孔轩文忽然立住,用手拨了一下古筝的弦,古筝发出非常悦耳的弦音。宛如见他在制造悬念,装出生气的样子,道:“人家有什么坏,你就直说嘛!”语调有点儿嗲,但不做作。孔轩文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一丁点儿的坏,就是……”孔轩文觉得不太好直说,因为他觉得宛如这一丁点儿坏应该就是适度的吸引,用贬义词讲,就是适度的勾引。当然这也许是他的自我感觉。所以孔轩文不好讲,但一时又找不到她身上所谓的一丁点儿坏,便只好以卖关子来过渡一下。

宛如见孔轩文不肯说出来,便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孔轩文站在那儿,不敢靠近她,确切地说,不敢靠近她的床。孔轩文见宛如表情严肃起来,只得笑道:“这一丁点儿的坏,就是……找不到一丁点儿的坏,没有缺点,也可以算是一个缺点吧!”宛如抬起头,问:“我真的没有缺点吗?”孔轩文道:“我尚未发现,但愿发现不了。”宛如道:“方才我说的有点儿那个,是不是你所说的适度的坏?”孔轩文道:“虽说是你喊我来的,但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说,我本身就很想来见你的,只是总觉得不妥,而且,如果‘那个’也算是坏的话,我宁愿喜欢‘那个坏’。”这一说,让宛如表情好转了许多。孔轩文见她情绪正常了,便道:“总不能聊到天亮吧?你该休息了,其实,我哪怕在你这儿待上一分钟,我也心满意足了。人,都有欲望,但要适度。”说罢向宛如一笑,起身准备走。宛如忙走上来,道:“这门不容易开的。”便赶在孔轩文前面,等他走到门口,才开了门。

这一开门,孔轩文和宛如就挨得很近,几乎脸贴着脸。孔轩文看着她那张美丽而清纯的脸,道:“谢谢你,我……你……”宛如眼里忽然湿湿的,晶莹闪烁。孔轩文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然后在她额上又是轻轻一吻。部位跟第一吻的几乎完全吻合。

从宛如小屋里出来,走到大门口,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小河潺潺,杨柳依依;霡霂霏霏,金风飕飕。他记起了《诗经·小雅》中的诗句“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但宛如的闺阁里却春意正浓;于是他又记起王维《秋夜思》的诗句:“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秋风,仿佛宛如的缕缕青丝缠住他的脸。第二章

阳光,熏得路边树上的秋蝉昏然欲睡。

阳陵城过去是“北多商埠,南多寺庙,西多河流,东多坟冢”。大概是由于先天不足吧,这座城市就像患了“小儿麻痹症”似的,看上去“五官不齐”。过去市内唯一的主干道也只能容纳六人一排的游行队伍,早就有“街上两个人打架,全市交通为之堵塞”之说;又有“一条街,两座楼,动物园内三只猴”之美誉。现在不同了,这座城市仿佛暴发户一般,一夜之间面目全非,可谓“北多商厦,南多别墅,西多工厂,东多名胜”。这种发达已波及郊外。谁都想开拓市场,就连郊外一个连地方地图上都无一“点”之地的徐坝村也在交通要道口竖起巨幅标语牌,上面赫然印着“让世界了解徐坝,让徐坝走向世界”的豪言壮语。旁边又竖了一块牌子,上面醒目地写着“徐坝对外经济技术开发区”。开发区是几亩荒废的老田,里面杂草丛生,正由几个放牛娃在“开发”草料。全市商业最繁华地段在一个叫石下街的长不及两百米的地方。这一地段商埠鳞次栉比,行人如织。有人诙谐地说,石下街怎么出名,上海的南京路素来有石下街之称,可见名闻遐迩。如今这黄金地段服装餐饮平分秋色,各领半壁江山。服装业又是专卖店和大商场彼此叫劲,餐饮业则以洋快餐和传统风味各领风骚。大商场底气足,气魄大;专卖店底气弱,但环境典雅,更重品牌。传统小吃大众化,通俗化,风格如天津杨柳青,陕西布老虎,扬州剪纸;西洋快餐则艺术化、异域化,风格如西洋油画,美国牛仔,巴黎时装。这条繁华商业街上还有一道特殊的风景线,那是由小姑娘、小姐、少妇们构成的梦幻组合。现在的女性,不伪装一下就不能上街,人们的美学观来了一个大变革,就像猿人变成人闭上眼的那一刹那间,人和猿就揖别了。女性将美视为珍宝,眼角出现了第一道鱼尾纹,比失去贞操还伤心。

金龙鱼就在这闹市口开了一家时装店。任何针对年轻女性的商业行为大概都能赢得市场,争得效益。金龙鱼专营女士服装,职业习惯使他成了女性研究专家。上回宛如在店里穿的那套乳白色薄呢套裙果然产生了广告效应,另几套烟灰色、玫瑰色、咖啡色、黑色的套裙不几天就售罄。

孔轩文下班后,路过金龙鱼的店门时,金龙鱼瞧见孔轩文步行而来,便向孔轩文挥舞双手,大声疾呼。他脸上涂着笑意,硬将孔轩文拽进店里,说要感谢孔轩文,尤其要感谢宛如。孔轩文今天没有骑车,他觉得偶尔步行倒也可能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孔轩文说,是你调查市场行情的结果,是你进货的眼光准,是你花言巧语骗得好,是你金老板素质高。金龙鱼乐不可支,强烈要求请孔轩文和宛如去吃宵夜。孔轩文先声明,说他跟宛如没有特别的关系,说她来买服装自己事先也不晓得,这样做不太妥当。

金龙鱼诡秘地说道:“不太妥当?我看是时机不太成熟吧?”孔轩文捶了他一拳,冲着他道:“我和你小子不一样。”这话似乎伤了金龙鱼的自尊心,他争辩道:“不一样?是不一样。我是个文化素质低的人,你是个文化素质高的人。素质低的人尽说坏话,做坏事。你们这些高知识的人就聪明,不说坏话,不做坏事,说了做了,也能瞒天过海。在我面前,你不要谈高雅,不要摆架子,不要玩儿深沉,也不要装虚伪。”孔轩文觉得金龙鱼这番话精辟、深刻,不禁赞叹道:“你简直就是个民间哲学家啊。”

谈笑间,店里已站了不少顾客。店里才雇的服务员是个川妹子,大约叫什么黄花菜,年龄不大,长得不太细巧,但诚实勤快,不厌其烦地向顾客介绍服装,帮顾客试衣。一位体态丰盈的姑娘,或者是少妇吧,看中一件收腰中式对襟素花夹袄。黄花菜热情地从模特儿身上剥下,替她穿上。大概是她腰粗了点,也可能是夹袄的腰窄了些,穿上后显得过于紧凑。黄花菜略带遗憾地说:“小姐,效果还行,只是这种素色夹袄显得胖。”“胖”字既出,这位少妇立刻变了脸,不买了。

金龙鱼非常恼火,用眼睛将黄花菜骂得枯蔫。对女人来说,两样东西免谈,即年龄和肥胖。现在的女性实在很难猜着年龄,往往是姑娘打扮得像少妇,少妇打扮得像姑娘,老太太花枝招展,小女孩则老气横秋。至于肥胖,更是女人忌讳的字眼,好像稍微肥一点儿就不是女人,而瘦比骷髅才是女人的风韵。金龙鱼赶忙迎上去,纠正道:“小姐,依我之见,你更适合穿鲜艳的款式,显得雍容华贵。你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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