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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3 00: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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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淑惠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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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鸟

凤凰鸟试读:

第一章

记忆的印痕,是心灵的犁沟。

最初的记忆是故乡的天,故乡的地。天是一个不着边际的大明镜。它大,大得无头无尾;它高,高得不可估量。地呢,实际上是山,猛地一看,一座一座的,像一个个尖尖的馒头,又像是扣着的窝窝壳。仔细一看,一座座山又都形象殊异,各具面孔。老祖先给每一块地都起了名字,最平坦的那一块平地叫坪上,略微平的叫微峁,以至崖凹、西峰、刘畔……到底是谁给土地起的名字呢?这连妈都不知道,推测下来,一定是上辈子的祖先了,他们一代一代地在故乡的土地上出生、繁衍……一代一代地走了。留给下一代的,还是和故土打交道的营生。啊,我贫瘠而荒凉的土地,我一脉相承的土地,我生生不息的土地……故乡,你叫我这么痴迷,这么沉醉,你和我是如此血肉相连,难舍难分。即便我远离了你,你的印痕也成为我心灵的犁沟。因为没有你,就没有我,是你孕育了我的躯体,成就了我的思想。尽管你很荒凉,但永远是我心灵的沃土。

人们总把我们陕北叫陕北高原。在我原始的思维中,原就是平的,就像关中大平原,就像长江中下游平原,就像松嫩平原……

很早很早以前,在洪荒时代,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海里沉淀着很厚很厚的沙。后来,大海在亿万年间逐年蒸发,最后干涸,留下了百里千里的细沙高原。它相对南边的关中平原,地势偏高。因多年的风化作用,形成了极细的沙质土层。而后又经过亿万年雨水的冲刷,逐渐形成了一个个山包,一条条沟壑,一道道山川。我的故乡是陕北腹地,这里十分幽美,最初受冲刷小的地方形成了最高的山,不到几十里、百里的地方,就有一个山上人家。山上人家自然离天近,离水远,身在高处视野开阔。沟里人家住在底部,一道道沟渐行渐宽就出了沟岔。横着沟岔,有一条较大的河。

我的坪砚村在高高的山上。向东,一道沟五里路上有邻村玉家硷(jiǎn,陕北地名用字),每隔四里一个村庄,一直到沟岔冯家洼。

向南下山五里的地方是邻村钟家沟,一直出去有三四个小村庄直到沟岔,横着的是小理河。向西下山五里是苗儿沟,一直出去又有四五个村庄,出了沟岔就是大理河。由西向东的大理河,由南向东的小理河,最后一齐汇入无定河。

由于地理位置的分布,我们那里就有山上人家、沟里人家、川道人家,还有城镇人家。山上人家羡慕沟里人家水石相连,沟里人家羡慕川道人家一马平川,川道人家羡慕城镇人家红火热闹。

由于年深日久的雨水冲刷,山越来越高,沟越来越深。后来,有的沟道就打了大坝,到了夏季暴雨导致水土流失特别严重,黄河里舀一杯水,百分之九十是泥沙。

据说,王士吉是我们的老祖先,当故土还是未开垦的处女地时,急流勇退隐居林下的王士吉就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他把自己的三个儿子分别安插在远近相当的三个山头,所以就有了这三个自然村,一坪、二坪、三坪。一坪也叫中坪,地理位置居中,一坪与二坪的村后有块小盆地叫坪砚。它像一方平平的砚台,四周被山包围着,至今王士吉大人的碑仍高高地竖立在坪砚的北侧。由于风雨的剥蚀,碑上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文林郎王士吉于顺治六年”的镌刻字样。

我常常想,祖爷爷多么有胆有识,有远见呢!当初,这里多么荒僻呀,是不是虎狼出没,狐狸成群,野兔野鸡乱跑?最初没有路,祖爷爷带着几个儿子,是怎样踩出一条条路的?新安置一个家,什么都没有,是多么不容易。六七百年前,又没有帐篷,祖爷爷到这荒僻之地时是不是在野地露宿,是不是先挖一个小小的洞,像放柴的一米高的窑,来遮风挡雨呢?我有些替古人担忧。创业安居,无路的崎岖,无物的困扰,无水的烦恼,无人的孤寂,一个个的难题,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呢?我的祖先是多么了不起,多么果敢,多么能吃苦耐劳。我为有这样的祖先,心中充满了激动、感慨和自信。

一坪人家最多,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大概有三十多户,二坪有二十来户,三坪有十多户。一坪的人忠厚、聪慧,二坪的人精明、灵醒,三坪的人既聪明又勤快。一坪有像我们家这样的先生门第;二坪有木匠和画工;三坪在清朝还有在朝廷里戴顶子的拔贡,新中国成立初期还有两位教书先生。那时,我刚记事,清明节三个自然村的人一同上坟。三个村的活动还有祈雨、庙祭、唱戏,三个村的人都很亲热,路上一旦遇见,就家长里短地攀谈问候,按辈尊称,互敬互让。

经过几百年的繁衍,三个自然村的人口以几何级数增长,窑洞也不断弃旧建新,王士吉大人当年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出今天的发展和变化的。但王士吉大人当年的宏图、理想、果敢、志气,至今还是被许多后人提及和敬佩。但凡有点儿文化,识得几个字的人,每到碑前都要仰头观看,那几百年风雨剥蚀的石头,是我们的祖先王士吉当年扎根荒山思想的化石。

父亲九岁时,爷爷就走了,我四岁时,父亲又走了。所以,有关爷爷的故事,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四十五岁是正当壮年的时候,可是,爷爷抱着他未尽的理想和抱负,一头钻到了地下。

据说,爷爷当年下了决心要给四个儿子一人建一院地方,把四个儿子都供成文化人。每天天不明,他就起来,驮着水还要背一块老石头。爷爷留给了我们五孔窑洞,每一孔窑得多少石头呀!有多少石头就有多少血汗。高大的大门楼,下院草房驴圈都是石板盖顶,硷上和垴畔四周都是枣树,结鸭枣也结团枣。硷畔底下和远一点儿的地方,有果树和梨树,果是老果,梨有圆梨也有锤锤梨。

爷爷只活了四十五岁,但他一生中要做多少事情啊,尽管大门上没刻耕读传家的字样,但爷爷骨子里有耕读传家的思想。这思想是谁教他的呢?是先人王士吉吗?

尽管从母亲口里得知有关爷爷的故事只有寥寥几句,但爷爷的魂,已经深深扎进了我的心坎。当我们走在那条曲里拐弯的水路坡上,似乎就能看到爷爷辛苦劳动的模样。驮着水的驴四蹄蹬在陡陡的坡上,不停地喘着粗气,大汗淋漓的爷爷弯着腰吃力地边挪动步子边吆喝牲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思想使他不遗余力地奋斗着。

秋天,当我们吃着香甜的果子,水灵灵的梨和甜丝丝的枣子时,爷爷挥汗如雨,挖坑、浇水、施肥、剪枝的情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二伯和父亲是按照爷爷的意愿,从师范毕业了,成为彬彬有礼的先生。旧社会,先生家的规矩是比较严的,因为他们读了一些三从四德的书。母亲说,一天到晚,大门总是紧紧地关着,出来进去男多女少。村子里有什么红白事情和热闹,妇女们是不许看的。有一次,结婚的队伍正从我家硷畔上过,她们妯娌踮着脚,想探着头从墙头上看一看,二伯就大声地训斥道:“锣响一声墙头上,马叫一声房檐上。”她们吓得赶紧跑进窑去。

要想走出这个院子,只有回娘家时,娘家人来请了,拉着备着鞍子,鞍子上搭着红绿被褥的毛驴,媳妇骑上驴,才能一路风风光光地看看外面的世界。

尽管我知道关于爷爷的故事少之又少,旧社会的人也不曾留得一张照片,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爷爷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愈来愈高大,愈来愈丰满。我感到,爷爷是一个非常有理想、有抱负、有事业心的人。农民的事业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和土坷垃打交道。因为爷爷非常热爱自己的事业,也就非常热爱土地。他不断地置买土地,据说,坪上的百十垧地都是在他手中置买的。每天他兢兢业业地劳作,带着满足吃饭和休息。故乡的土地上东来西往,南去北归,都有他的脚印,空气中仍留有他的气息。

爷爷早已升天了,我为什么要想他呢?

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很本分、很正直、很能干的庄稼人。是他把勤劳朴实的特点传给了我们整个家族和后代,假设爷爷要是一个赌棍或是二流子,我们肯定会羞于想他的。

红红的太阳高高地挂着,慢慢地移动着。天蓝蓝的,蓝得高远,蓝得水灵,蓝得透彻,蓝得像美丽的蓝宝石。和天相辉映的是黄黄的土地。如果说,天是一位穿蓝褂褂的爷爷,那么,地就是一位穿黄褂褂的奶奶。因为我没有爷爷奶奶,就把天当爷爷,把地当奶奶。把天当爷爷不是我的先见。

妈说:“穿蓝布衫的是长眼睛的。这不是人吗?”还说,一个财主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玩得好,吃瘾、穿瘾、住瘾、赌瘾都过过了,就一样没过过。

讲到关键处,妈也知道卖个关子:“你当他什么瘾没过过?”沉默片刻,我俩四目相对,妈才说:“他没过过官瘾,所以他想呀想,想起了用钱买官。说也怪,有个卖啥的,就有个买啥的。这一回有个买啥的,还真就有个卖啥的呢!老财主用八百两银子买了个连长,有屈有冤的呀就来告状,进了当院,就两腿一跪哭着大喊:‘青天的刘连长呀!’”

官是老爷,老爷是青天,天就是官,天管着所有要吃饭的人。六七月间,庄稼长得生机勃勃,人们兴高采烈地想着要丰收了。可有老年人就说:“打在囤里才算哩,要看老天爷给吃不给吃。”

果真有的时候,老天爷一不高兴,八月中旬就冻了,一地好庄稼可就收不上好颗粒了。老天爷多厉害呀!我幼小的心灵慢慢地对老天爷产生了无比敬畏之情。敬畏它,也热爱它。一清早,抬头一看天蓝蓝的,高高的,给人一种高深莫测,十分遥远又十分亲近的感觉。天边的朝霞无比绚丽,先看霞再看日出,看着看着就入了迷,有时,我就坐在硷畔上的红柳上面,有时坐在簸箕上面,两只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远方蓝蓝的天空。我并不知道欣赏,只知道天很美,朝霞很美,晚霞很美,太阳也很美,以及山、水、鸟、树,大自然一切的一切都很美。直到逗我的六姐姐从侧面或后面呔的一声,才会把我惊醒。有时,就会有几个人笑我发呆,或是说,想什么呢?是想女婿吗?女婿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大人很忙,他们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他们顾不上看天、特意品味那美丽清纯的自然,只有忙中偷闲,仰头时,才会感叹今天是个好天气。父亲威严得像一堵墙,一天到晚板着面孔。但是,父亲也有很多体贴子女的地方。比如,他见姐姐们整日整日地纺线,就会说:“把纺车扔了,上书房念书。”可是,那纺车怎么能扔呀,全家人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都得指望这捻子里一条一条的线织布呢。尽管父亲说是说,但到了晚上,父亲自己也在炕棱边搓捻子或是缠线、拐线。

大家都忙,只有我闲,我就坐在炕角看姐姐们一下一下地抽线。随着纺车嗡嗡的响声,一条细细均匀的线越抽越长,长到左手不可及的时候,左臂就扬高,右手反一拧那线就绕上了锭。那纺车一天到晚总是那嗡嗡的声音,纺线的人也总是那个动作。我看烦了,听腻了,就看窗棂上的窗花,红的公鸡,绿的猪,黄的老牛。再从小窗中间的那方玻璃上看院子里抖着翅膀高鸣的公鸡,边走边啄食的母鸡,步态蹒跚哼哼着的猪……累了我就趴在窗台上睡着了,睡醒了神情呆呆的,妈知道我饿了,便递来一块窝窝,串门的大婶子好奇地看着我说:“这女子都这么大了,看看,吃得挺好,我还以为活不了呢。”那是指我一岁多时,一直拉肚子。

大婶子矮矮的胖胖的,圆圆的脸慈眉善目,圆头每天都梳得规规矩矩。她从不大声笑,但满脸都是和气。她看看父亲,看看妈,看看正在纺线的两个姐姐,心满意足地走了,她是父亲的表姐,很关心我们家的。父亲和妈只管招呼着:“二姐,二姐坐。”她挪动着小脚迈出了门,边走边应承着,就慢慢地走了。家人望着她亲切的背影,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妈长叹了一口气说:“楚楚,你的小命还是你大叔大婶救下的呀。生你的时候,月子里没啥吃,你大婶让你大叔每天送一筐白菜,我们就是用这白菜汤才养活了你。”

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造捻子缠线,妈在纳鞋底。她一边过来过去地拉着长长的麻绳,一边讲述着自己的身世:“苦菜花开心里黄,满月那天就没了娘。”外婆在妈满月那天就去世了。那时,外婆二十五岁,妈是她的第二个孩子。满月那天是三月十八,上午外婆便下地干活了,她觉得很热,便将棉衣换成了夹衣,到中午,就大出血要了命。当时没有大医院可救,只说是血迷。外婆走后,妈的那个六岁的哥哥整天坐在大门墩上哭,后来也生病死了。讲迷信的人说,是外婆把他寻走了。妈是让别人奶大的。妈只知道最后一个奶妈如何好,如何疼她,妈铭记着她奶妈的情意,在那些困难的年月里,她一分一角地积攒了一点儿钱,买了一件蓝卡其的衣料和一个红兜肚,领着大姐,去看了她的奶妈。母女一见有诉不完的亲情,她们整整说了一宿的话。

妈小时候离开奶妈后,就被送给她的亲姑做了养女,她姑性格不好,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有时偷偷地拧妈的大腿和胳膊。妈本来姓李,她姑家姓马,人们顺便就叫马李家,当她姑在家把她拧得大哭时,外边的大妈、三妈就说:“马李家太娇气,也不知她怎么了,就不停地哭。”有一次,当她们发现了妈身上的暗伤后,也就承认了弟媳的狠心。她们说:“还是她娘家亲侄女哩,就下得了那手!”

妈吃饭用的是一个油漆碗,热饭一烫,气味很难闻,妈不敢告诉凶神恶煞的姑姑。这是一个地主家的大四合院,三孔窑洞,一面围的是墙和大门。窑顶上还有小楼房,妈整天呆呆地坐在楼梯上发呆。有一次,一个小孩扑过来把她推倒,她从八十级台阶上摔到楼下。她姑看她摔伤了,还只管骂:“死女子!”

妈在她的亲姑家,不爱她的姑,反而爱她的姑夫。妈说,最开心的是姑夫叫她上学。姑夫见她饿了,就让她买油饼吃,买了不付现钱,记在账上。到了年底,油饼铺的人常逗妈:“马李家又吃下几吊的油饼钱。”

妈的姑家在街上,离五里路就是妈的家。有时妈也回家,她奶奶的性格和她姑一样,整天骂骂咧咧的。说妈是克星,妈回到家就经常缠在她二妈身边。妈偶尔也去另一个村里她的舅家,她外婆一见她就抹眼泪,那是想起她的女儿了。老家人都好把年轻的遗孤叫作眼泪滴子。妈说,她外婆家五孔石窑,穿廊挑石,穿廊上有鸽子,妈在外婆家敢与表哥、表妹争鸽蛋。

妈说,她也很想自己的母亲。有一次,她梦见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指引她到了一个又大又干净的院内。进得一孔窑,窑里干净得像一池水,炕上坐了一个又白又俊的年轻女人,正在绣花。白胡子老爷爷说:“你常说要见你的妈妈,这就是。”她一股劲儿地盯着她的妈妈,妈妈也盯着她,正当她满心委屈地要对妈妈诉说时,瞬间又醒了。她久久地回味着梦中的情景,那位白胡子爷爷真好,他一定是位神仙,他体谅没娘的孩子,就特意领着见了一回。

妈说,她上了两年私塾,听说街上有一家上学的女子,学开化了,就跟人走了。所以马家大院的十一个女子都停了学,再大一点儿就学针线、学绣花。

十九岁的那一年,经媒人介绍,她嫁给了我父亲。那时候,婚前谁也不见谁,一切婚前联络都由媒人跑,妈光听说了父亲的年龄和家中几口人,其他就一概不知了。外爷对她说:“我把你种在厚地里了。”结婚那天,她昏昏沉沉地坐在轿里,只觉得路很远很远,途中听轿旁一个年轻男人说:“这回还不知道四弟同意不同意哩。”妈说,她心里想,那我是同意了。可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想想而已,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原来父亲先娶了一房,那女的脸上有些小麻子,腿也微微有些瘸,父亲从来不愿与她说话,也不愿与她接触。据说,父亲从学校回来,晚上不进大门,夏天就把自己装在筒子(用白布做的睡袋防蚊子)里,睡在硷上。奶奶早上把大门一开,吓了一跳:“呀,硷上怎么有个白木棒?”等她知道是父亲,真真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父亲的先房就那样孤孤单单地守了一年多,后来生病死了,她在冥冥之中做了我们一辈子的先妈。

等妈的盖头被掀起来,她和父亲才算是头次相见,互相都算看得过去。新婚宴尔,父亲只是对着麻油灯看书,威严的先生,高兴与否只在他的心中。

幸福是什么呀?有时候,幸福只是人的一种感觉,无论什么情况,什么条件,你心情愉悦,身体舒畅,至少这一会儿就是你幸福的时候。我的幼年是很幸福的。我就像这只红眼睛、白茸茸的小兔一样,放到小木箱中,四面都有保卫它的围墙。我的围墙是用亲情筑垒成的。父亲、母亲、姐姐、哥哥都是我的围墙。我又瘦又小,前奔颅后马勺,只有一点点讨人喜欢的机灵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有时,大人们闲了也夸赞我的眼睛:“三女子真是长了一对好眼睛。”所以,我下意识地把眼睛睁得圆圆的,看遥远的蓝天、红红的太阳,看院子里枣树被风掀动着婆娑的姿影。

小窗格格上贴着窗花,那羊、鸡、猪的样子十分逼真,和院子里的相差无几。只是它们不会走,老站在那固定的地方,直到太阳把它们红的、绿的、紫的、黄的颜色一层一层地剥去,就又要过年了。

把花样用清水沾在一张白纸或是什么有字的纸上,然后放在冒着缕缕黑烟的煤油灯上熏,熏好的底样再拓在一沓有颜色的纸上,用尖尖的小剪一下一下地剪,下一年的窗花又成了,那全是姐姐的功夫。我的大姐手真巧,她十二岁那年就给我缝棉衣。老家人说,养女穿花鞋,养儿烧干柴,还说男娃不吃十年闲饭。真的,八九岁的男娃就上山砍柴、拦羊、挖猪草;而女娃呢,更是不吃十年闲饭,她们六七岁就照看弟弟妹妹,喂鸡烧火。我的大姐比我大十多岁,更是妈的左膀右臂。我们小时候,姐不光照看我们,还给我们喂吃的,做穿的,有时眼睛都熬得红红的,因为母亲要做地里的活,还要推碾滚磨。

呀,今天怎么不见大姐纺线了,我正在疑惑,大姐从门里进来了,手里拿了一块花布,多么好看的花布呀!粉红的底,就像院里的粉豆豆花(太阳花),红的、蓝的、绿的小星星似的簇拥在上面。我眼前顿时一亮,一骨碌从窗台上翻起身来,跑到炕棱边,拽着花布的一角,又是笑又是跳。花布平铺在炕上的一条旧棉毡上,画上了线,姐姐很快裁成了一件小衫子,然后盘腿坐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姐姐给谁缝花布衫?”“给人家娃娃。”“人家娃娃在哪里?” “人家娃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她姐姐怎么不给她缝呢?” “她喜欢让我缝。”自打懂事以来,我就不曾穿过新衣服,心里十分嫉妒人家娃娃,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姐姐一看我那可怜样,便心软了就说:“那个娃娃一听姐姐给她缝花布衫,就会笑得咯咯咯的。那个娃娃跟你一样大,也要穿花衣裳,你站好,伸开两只手。”姐姐把正缝着的花布衫在我身上一比,我明白了,我高兴地在炕上蹦了两下,姐姐给我缝花布衫了,那欢快的声音,一直传出了门外。

因为去赶事,她才给我做了这么一件见人的衣服。姐姐缝好后,我就试着穿上新衣服,那感觉太新鲜了,我一时竟不知道手该放到何处,脸也不知该朝向何处,出了门扭扭捏捏地走着。二妈说:“看牛的。”三婶戏言道:“奔颅女宜打扮,擦上点银粉真好看。”五大婶说:“真是人凭衣衫马凭鞍呀。”二堂哥坐在炕棱边说:“过来,穿上新衣服再捞一次捞饭。”于是我习惯地将自己的两只小脚踩在他的两只大脚背上,两只小手塞进他的大手中。他扬起两条结实的腿,一起一落,升高落下。他嘴里说着“捞捞饭,打豆腐,干脑叫你二舅舅”的儿歌。这一刻,我只觉得自己不再是父亲说的那个“丑胡赖”了,也不是母亲叫的那个“奔颅女子”,我觉得,自己变成了院里的那一只红蝴蝶,在飞呀飞……

00我只知道我们这个村,一字排开的、参差不齐的一孔孔窑洞,是一户户人家。出了村头下水路坡,沟里有井子。井子前面的沟里有几块很大的石头,那是二姐领我洗衣服时才看到的,用手一摸,被太阳晒得烫烫的,上面很干净,把洗好的衣服晒上去,立马就干了。那么大的石头是谁放在那里的?他是怎么放到这里的呀?再往远是哪里呀?要赶事,要出门,穿新衣服,吃好的,看热闹,我多么有福气呀!

早晨洗了脸,姐姐用心地将我那撮细细的黄毛分成两半,扎成两个小辫,折上,扎成抓髻。二妈在一旁逗着:“抓髻扑来来,婆家不迎来。”父亲备好了毛驴,大大的鞍子上,又搭了一层被子。母亲今天也穿着净净的旧衣裤,头也梳得光光的,白白的四方脸焕发着光彩。她首先踩着门前的石床骑上毛驴,抱好了弟弟,用一根长长的带子把我绑在她的身后坐稳,然后我们便出发了。毛驴走开了,脖子上挂着铜铃,不紧不慢地响着,有节奏地响在晨曦笼罩的乡间小路上。坡崖上映着小毛驴的身影,映着母亲、弟弟和我的身影。我不停地摸我的抓髻,生怕它飞了一样。我不停地盯着身上穿的花布衫,心想,出门多好啊,只有出门才能穿这么好的花布衫。花布衫竟成了我全部的炫耀,似乎天地中有无数只眼睛在看着我。一个个寂寞的小山村,人们看见有个过路的都要站在硷畔上看,我好像在无声地告诉他们,看,我的花布衫多么好看呀!

我们到了一个叫苗儿沟的庄子,毛驴在沟底下走。高高的硷上,站着几个小孩看过路人,他们嘴里不知道在骂些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那个骂人的小孩。妈说:“楚寒不要动,两只手手抱着妈的腰。”驴似乎通人性,不愿听那孩子骂我们的话,四蹄交错走得飞快。

天近黄昏了,我们才到了外爷家。外面的世界真大呀,这一路都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庄子,我数也数不过来。外爷家在川道,一孔孔宽敞明亮的窑洞面川靠山。平展展的土地顺着东西方向无限延伸着,大理河水哗哗地昼夜向东奔流。川里的庄稼比我们山沟里的葱茏、茂盛,外爷家的硷畔底下是菜地,一畦畦的白菜、茄子、西红柿水灵灵的、嫩乎乎的,长势正欢。川道中央是一条大马路,偶尔有汽车嘟嘟地鸣叫着驶过。上川出产炭、食盐,运炭拉盐的生意人牵着驴赶着马来往在大道上。那些马头上顶着鲜红的缨子,脖子上拴着铜铃。丁零丁零清脆悦耳,十分动听。赶牲畜的甩着响鞭,有的坐在车边信口唱“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呀”的信天游。妈常说,她娘家是个“响铃炭马”的地方。我第一次来这里才细细体会到了“响铃炭马”的含意。

外爷家一线九孔窑,由三大门子分开,外爷家住在中间的三孔。进了大门,是一方小院,上了三层门台,正对着外爷的家门,是前后窑,一律的宝石炕棱,油漆炕围子,前窑还有暖阁,灶火炉台都是石板包装的。家里的陈设也很讲究,门箱夹柜、穿衣镜、木床。在二十世纪初,他们也属于小康之家,比起我们乡下的殷实之家要讲究得多。

外爷十分慈祥,深蓝色的大襟上衣干干净净,腰里总要勒一根宽宽的腰带,舅舅、妗子、表姐、表哥他们都非常会说话。一个全新的环境诱惑着我,我总是东瞧瞧西看看,看那油漆炕围子的各种图案,看墙上的四扇屏年画,外爷头头是道地给我讲拿米换鸡、鸡换牛的故事。

外爷家大门外边的电线杆子上还挂着一个四方红漆木匣,那木匣早晚会唱会说,我站在杆子下面,惊奇地盯那个木匣,不知它为什么会唱,大表哥就说:“那里边有个小人人在唱。”“那小人有多大?” “一寸大。”“那她怎么出来吃饭呀?”

初出门觉得很新鲜,过不了几天就想家了,想姐姐、哥哥,想家里的小米汤。我们乡下的水特别好,熬的米汤又甜又香。我常瞅着妈把绿豆和小米下进翻煎打滚的锅里,那豆和米就在开水里打着滚儿,汤过一会儿黄起来,最后熬成黏糊糊的小米稀饭。妈讲过一个傻媳妇的故事,说的是,婆婆问傻媳妇锅开了没有,傻媳妇说:“一颗豆豆上来了,一颗豆豆下去了。”这是真的呀,我不知道傻媳妇说的有什么不对。

妈熬的小米汤最好喝了,油乎乎的,香喷喷的,盛在碗里,凉一会儿,就会起一层皮子,像凉粉一样。先用筷子挑起一层皮子,一点儿都不烫,可是皮子底下的汤还是烧的。妈用小勺子一边搅一边吹着,还唱着:“东风凉西风凉,凉得楚寒站绵羊,绵羊挡在圪,楚寒回来吃糕糕。”在妈笑吟吟的歌谣中,我的肚子喝得像个大西瓜,好舒服,好痛快呀!

在外爷家住了几天,我就哼哼着。妈问我怎了,我说:“要吃咱家的绿豆米汤。”妗子便说:“乡山圪家快回去吧!敢情是绿豆米汤比这里的油糕八碗还香哩!”

妈常说:“有福的生在州城府县,没福的生在孤山旷野。”妈生在川道,长在城镇,但通过媒妁之约来到我们这个山乡圪。妈说,那是他的养父做主,认为乡里吃得好,再说,当时我家算是文风人家,有地有窑,日子殷实。

妈十八岁那年,娘家做了两个红顶箱,陪了一些绸缎衣物,六月十六响吹细打地娶进了我们家。一路上,她在轿里什么也看不见,进门背坐在炕头。等一切在闹哄哄中过去后,妈说,她一下子觉得掉进窖里。虽然姑母对她不好,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她想子源的家,也想李峪的家。可是给谁说呢,父亲整日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又不在家。她难过了,暗自流泪,偶尔被堂哥发现了,堂哥就会告诉大家,新媳妇又哭了。

妈结婚的时候,大伯有两个娃,大妈不在了,大伯急成神经病,两个堂哥一个四岁,一个一岁多。妈刚回过门后,就经管起大堂哥、二堂哥。晚上父亲搂着大堂哥,妈搂着二堂哥,父亲说,是他的大嫂临死时,嘱咐他要把两个侄子照看大。妈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妈说,自己是个没妈的孩子,就想着没妈的孩子可怜,妈整天给二堂哥擦屎擦尿,喂吃喂喝。

那时候,二妈有四个娃,二伯在县城关二小教书,父亲也在别的乡村教书。家里的地雇了两个人,一个十几口之家,碾磨、饭食、衣着,再加上喂猪、喂鸡,做不完的活一下子包围了妈。她每天天黑乎乎就起来,一直忙到黑。她从小没接触过农活,养母家是子源街首屈一指的大地主,米都是租户碾好送来的,所以她开始不会簸簸箕。二妈是个很尖刻的人,常常夺过她手中的簸箕,说:“光知道和男人睡觉。”妈不出声,眼泪一个劲儿地往肚里流。

十二年的大家庭生活过去后,就分家另吃了。父亲的工资是小米,把米驮回来,往笸箩里一倒,按人口分。大伯疯了三年病好了,续了弦。妈养育的两个侄儿对妈很有感情,二堂哥常坐在妈的膝前看她做针线活。有一次,他看着看着就说:“四妈,你长了个虎鼻子。”妈逗他说:“你那个猪八戒样还说人哩。”一句惹恼了三岁的二堂哥,他哭着说:“猪八戒耙(怕)你来来!”惹得众人都笑。妈有时到外爷家去,两个堂哥就一个劲儿地问:“四妈,你啥时候回来呀?”他们把妈当作最大的依靠。妈先后有了大姐、二姐,直到分家时,两个堂哥才随他们的继母过日子去了。

二妈和后大妈人都很厉害,她们自己瓮里的小米吃完了,就舀妈这边的,妈从来都不言传。父亲不在,妈没啥吃了,就捎话叫外爷来接她,到外爷家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回来时还得给后大妈、二妈拿一口袋干馍片。

再后来,大姐、二姐出嫁了,嫁妆都是妈做的。妈说,她一天要绱六双鞋。她的手真巧,十三四岁就开始学刺绣,她在娘家时那些绣品,二十多年后从包袱里拿出来,花草鲜艳夺目,蝴蝶栩栩如生。有枕头顶,有小孩兜、荷包。每嫁一个女儿,她都要做七八双绣花鞋,连同单衣棉衣,这一应的活儿就非妈莫属了。

第二章

大伯死了,二伯也被镇压了(原国民党),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我们这个家庭开始变得“阴盛阳衰”,爷爷留下的五孔石窑,年久失修,双层窑檐石被风蚀雨淋,一块块掉在地上,窑面和窑里的泥皮也剥落了。一进门窑里像老石壳。多年的柜桌、水柜、立柜等摆设失去了光泽,院墙也塌了,成了破墙烂窑,父亲失去了生活的信心,灰头土脸地应付着生计。

然而屋漏偏遭连阴雨,二妈不管大家吃水和种地的问题,私自让她的一个女婿把驴卖了,父亲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白姓女婿从大门口把驴拉走,也不敢阻挡。二妈是个母老虎,父亲只有急得捶胸顿足,直喊日子怎么过呀,日子怎么过呀!妈在身边劝说也无济于事。新中国刚刚成立,婚姻自由,二堂嫂离了婚,后大妈走后,二堂嫂也走了,父亲的心病越来越重。这一年,北沙渠请他教书,他每天上完课后,就蹲在一个孤坟地。后来,同事看他神色不对,就把他送回来,妈千方百计地攒了一点儿钱,把他送到子源街看病,四十天回来后,不见有什么好转,只是他在表面上尽量稳定大家,心中却做着生死的决斗。他有时问妈:“我以后有个三长两短,你打算怎么办?”妈也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毛鬼神吓咋老家亲哩!”父亲又问:“你们每个人有几双鞋,囤里有几斗谷子,够不够吃上半年?”他还向母亲赔了小年里打她三次的不是。末了,就看看这个娃,看看那个娃,总像看不够。看得大家都着急哭了起来,他又安慰大家,说没事的。

全家人知道父亲不正常的心思后,都提心吊胆的,时常想着提防,可他又需要安静,就只有让堂哥陪他睡到另一孔窑里。这五孔窑,正中为中窑,两边叫前窑后窑,最边两孔叫前边窑、后边窑,父亲和哥哥当时是住在前窑的,我们姊妹四个和妈是住在前边窑的。

阴历七月七日,那是一个风清月明的好天气,也是牛郎和织女相逢的日子,夜静了,哥哥的一声尖叫把前边窑正在熟睡的妈和两个姐姐同时惊醒。原来十一岁的哥哥也很懂事了,他每晚睡觉都要紧紧地抱住父亲的胳膊。这一晚正当他进入梦乡时,不知是猫还是老鼠把放在炉台上的铜脸盆撞响了,他被惊醒后,看不见身边的父亲,他大叫一声:“四大!”紧接着跑出门外,隐隐约约见父亲吊在了大门上。

母亲和两个姐姐连衣裳也顾不得穿就跑出院子,姐姐又转身拿了一把剪子,等把父亲解下来时,他已断了气。新月如钩,清朗朗的天,暗幽幽的地,一家人大放悲声。那一晚前庄正开会,开会的人都赶来了,大家哀叹了半晌,看时候不早了,就说:“人已经停当了,准备后事吧!”

巨大的悲痛犹如晴天霹雳,把母亲、姐姐、哥哥都打蒙了,不到四岁的我,只知道父亲只会睡,不会坐,不会走,不会说话,不会再叫我“丑胡赖”了。

学校里送来了两担米的工资,学生也戴上了黑纱来致哀。

那几天左邻右舍和乡亲帮忙缝制老衣,穿衣入殓,两天后,取掉了父亲脸上的黄表纸,放进棺材抬走了。孝子把父亲送到坟里,母亲倚在大门边上,哭昏了……

父亲狠下了心,毅然决然地走了,带走了往日的温馨、欢乐和笑声,带走了全家人的依靠,使一个风清月明的七月初七夜,布满了阴霾,罩满了愁云。母亲的心悬在了空中,三十八岁的她,周围是五个可怜兮兮的儿女,“怎么办,怎么办?”随着一声声的叹息,眼泪如涌泉一般流出。她的心像掉在地上的一个青瓷盘子,完全粉碎了。

妈、大姐、二姐的眼睛红了、肿了、烂了,几个人围在碾盘边,用品清把眼睛点成了粉红色。大姐和二姐在坟地里哭累了,一站起来,就看见父亲的幻影,父亲还是穿着临走前的那种中式粗布衫子。一瞬间的幻觉,也能安慰一下她们伤痛的心灵,她们似乎觉得敬爱的父亲还在身边。

小米稀饭还是那么滚烫,还是那么黄亮,还是那么香喷喷的。可是,母亲再也不唱“东风凉西风凉”的喂饭曲了。

当剧烈的悲痛和哀伤,无比强烈的思念和诀别之情逐渐有所沉淀后,母亲慢慢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着、振作着。她和两个姐姐互相劝解、安慰,幼小的我更加乖了,只用两只懂事的眼睛看看妈,看看大姐、二姐。见她们慢慢地发呆,我就走到身边把小手塞进她们的手中,见她们面对冷了的饭也不端碗,我就一个个地往她们手中递筷子。有一天,我突然说:“妈,父亲不在了,我和楚季怎么长大呀?”一句话,又惹得妈和两个姐姐哭了一阵子。妈妈满是泪水的脸颊挨着我的脸,紧紧地抱着我,似乎要用她整个的身心来安慰我幼小的心灵。

父亲刚走的那两个夜晚,由于妈水米不沾牙,弟弟两个晚上就咬烂了她的乳头,大姐和二姐每天都要把他抱到二婶子家吃奶,二婶子住得离我们很远,她毅然地给比弟弟大一些的女儿断了奶。心地多么善良的二婶子呀!在那极端困难的时刻,她舍己为人。我们一家人都无法用言语表达对她的感激之情,就那样风里雪里的,弟弟吃了半年奶,补偿二婶子的只是一件黑卡其的棉衣面子。后来,二婶子一直对弟弟很亲,总是季娃季娃地叫他,二三十年后,她老了,弟弟跪拜于灵前做了最后的道别。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知道妮的,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和我一样大的妮两三岁时的行动和神态,尽管妮就住在我们隔壁。妮端了一个洋瓷小碗从门里出来,两只小手在碗的两旁翘着,像是碗很烫的样子。我走近她,看到多半碗稠稠的钱钱饭,豇豆均匀地露着红灰的颜色。“我给你吹,噢妮娃,我给你打苍蝇,我给你吹。”妮娃只顾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不答我的话。姐姐在门前看见了,喊道:“楚寒快回来。”我看姐姐心情不好,老叫我出去耍,今天刚出来可又叫回去。

过了一会儿,妈揭开锅凉我们的稀糁糁饭,妈先舀一小碗凉在锅台上,用眼睛招呼我来吃。妈说:“楚寒,以后不要爱人家的饭,妈做饭,因稠做稀一点,宁叫‘稀溜溜’不叫‘断溜溜’,妈叫娃天天有饭吃!”从那以后,不光院子里谁吃饭,我都站得远远的或躲开,就是谁给东西,我也坚决不要。

只有当妮喊:“楚,我们耍迎媳妇来。”我才会跑过去。迎媳妇可好玩啦,满院及前村后湾的小孩都来了,我们两个人用手把成轿,我的右手握着左手腕,对方也是右手握着左手腕,然后面对面互相用左手握住对方的右手腕,一顶花轿就做成了。当新媳妇的更小的娃将两条腿分别放进两个“轿夫”的胸前。两个轿夫就边侧着走,边唱道:“哇呜哇咚咚喳,迎得个新媳妇背坐下。”就那样往返无数次,直到尽兴而散。

我们也玩弹杏核,吃子,讨绞绞,打远劲。打远劲是面对面相隔十多米站两排小孩,每排都把手紧紧地拉在一起,排中有人先喊:“打远劲,远劲开,叫某某快过来。”对面那排中被叫名字的那个小孩就远远地猛跑过来,任意把这一排中两个小孩拉着的手冲散,冲开了就拉一个人回去,冲不开了,就成了这排的人。最后哪边的人数壮大了,哪边就赢了。孩子们欢闹的笑声给小山村增添了无限的乐趣。

春天、夏天,我和妮常手拉着手,说悄悄话,到果树下吃落果,吃青枣子,摘果花。当看见了蝴蝶就脱下衫子,唱着“蝉蝉蝉蝉落一落,姑娘姑娘捉一捉”。有时,抓住一只小草猴,玩一会儿,就互相告诫不敢害命,又放了;有时,在桑树上摘一片叶子,从三分之一处一折,两边再向中间一折,把叶根从指甲掏开的空隙中穿过来,从叶尖劈开至折叠处,一只花苞就做成了。手里上下摇着花苞,口里唱着“花苞花苞别抓鸡,明年二月给你吃个老草鸡”。

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我们山乡的孩子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妮的各种玩技都比我高,绞绞在她的手上可以变成面条、花手巾、猪槽子,虽然大家要说讨绞绞饿死鬼妖妖,踢毽子会饿死鬼扁扁,然而只要看见妮,就会争着与她玩。一个个溜圆溜圆的小石头子在她的眼前飞高落下,她手疾眼快,十分灵活,我扔上去就逮不住,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

我跟姐姐们出门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能看外面的世界;不高兴的是,不能和我最亲密的小伙伴妮耍了,但高兴不高兴,都不能由我自己决定。这年秋天,已结婚的大姐先把我领到妗子家,正当她帮有肺结核病的妗子做针线活的时候,婆婆捎来话,说要到外地移民,让她回去,人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姐姐就不能把我带到她家去。

妗子家离姐的婆家有七八十里路,由外爷把我们送到一个叫柳镇坪的地方,第二天,我们自己来到离姐婆家不到十里地的县城。三老姑家在这个县城,三老姑的二姑娘有一个儿子,已参加工作,他们早有话说,想收养一个闺女。姐姐就把我放在三老姑家。五岁的我隐隐约约地知道收养的缘由,心里非常难受。我想家想妈想山乡的一切,不愿给人做养女,尽管城里的老姑家居住环境比乡下好得多。老姑有一个不太大的院子,整天扫得干干净净,两孔窑里家具摆得满满当当,柜桌上有很高很大的蓝花瓷瓶,炕上铺着毛毯。三老姑六十来岁了,胖胖的,一个人看着这个院子,表叔是长征干部在外地工作。要收养我的那个二姑住得不远,她时常过来。

三老姑所住的扶苏山吃水很远,便雇人担水,那担水的人每天倒完一担水就在门后贴的一张麻纸上,按下一个食指印,计数领工钱。

新环境既新鲜又优越,每天饿不着肚子,耳边响着广播播出的歌声,迎面的墙上贴着小妹妹和哥哥抱着和平鸽的年画,但我仍有种被出卖了的感觉,想起就哭。三老姑把我领到一个叫花墙外的人家里串门,也把我带到热闹的地方,还是哄不下。有时,我闹着要回家,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一条围巾和一双鞋,哭呀哭,哭得伤心不已。被我叫作二姑的养母穿得整整齐齐,口里叼着纸烟,放下她手中的东西,从布提包里拿出好大的一个梨,递给我。为表示我的反抗,我接住那个梨后,又重重地扔到门背后。她又好笑又好气说:“死女子,我收养你,指望你给我扫地补袜子哩,你脾气倒蛮大。”我唯恐这位二姑要我,尽本事给她耍蛮,一听她说那些负气话,我心里倒轻松不少。二姑夫也来了,他一副干部模样,穿了一身蓝制服,用他那从不干重活的大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和气地说:“不要哭,叫三爸,三爸给你买个新书包,拿三块钱报名上学。”一切的一切都诱惑不了我,我一听这话,哭得越来越凶。他们一片好心,膝前想有一个伶俐的小女儿,又尽了亲戚情谊,减轻母亲的负担。我哪领这些情,我只是妈的小女儿,哪怕妈只给我喝苦菜汤,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二姑看我泪流不止的样子,决然地说:“死女子,我不要你,我还嫌你麻烦哩,明天捎话,叫你家来人领回去。”二姑夫和二姑观点不同,他指着墙上抱和平鸽的小女孩逗我说:“你看,这个娃娃像不像你,我也买一只鸽子让你抱上照一张相。”他一边哄我,一边脱下外套洗脸,顺便抹下手表递给我看,要是在家我看到这种从没见过的东西会非常好奇,就一片破的黄色玻璃,我们都要在眼前轮流着看呢。可是这一会儿,我要抵挡一切诱惑。手里的表被我扔下炕,幸亏没打烂。二姑夫轻轻地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火速跑过去,看了看,没摔坏,戴在了手腕上。

这一天,我跑了,跑到了大桥边,问过路的汽车司机,一坪怎么走。我准备自己回去,可把老姑给急死了,叫了几个人到处寻我。从此她便关了大门,我太小了,又够不上门闩,又抠不开老姑的手。

一天,正当我又抱着围巾和鞋哭的时候,哥哥来寻我了。这一下好像见到了救星,我心里多欢喜呀!

跟着十二岁的哥哥整整走了一天回到了家,多日不见妈,我又委屈地哭了起来。妈说:“以前说过那么个话,也没做过给人的打算,你姐姐既然把你放到那里了,也是三老姑家,老姑不会亏待你的,只是你哥不愿意,连学都不上了,给大姐写了信,说什么人口大事,闺女都能当家。”

长大后,我一直感激哥哥,当时十二岁的他就有那样的思想,我们相依为命,即使饥寒交迫,再苦再饿,我们感觉还是幸福的。“小妹妹,你叫啥?” “知道我叫小妹妹嘛,还问叫啥?”“那你承认我是你姐姐吗?”“我二姐给我梳头、教歌,你给我什么呢?”妗子家隔壁院里住着个年轻的女干部,大家都把她叫作“驻社的”。我每天都从墙角往她那孔窑里张望。那驻社的又齐整又俊,她会写字、唱歌,谈吐不凡、说话风趣。这天同坐在硷畔上的柳荫下乘凉,见她问我话,我便学得油腔滑调了。“我给你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她笑嘻嘻地站起来,走进办公室,我巴望她能给我一件好东西。她又走到我面前,两手仍然空空的。她让我闭上眼睛,说她要变一样好东西,我起先不肯,拉着她的衣襟,上上下下地搜索了一番,似乎觉得她左边袖筒里有纸卷似的东西,我好奇心迫切,只好闭上了眼睛,当她喊了声“一二三”,让我睁开眼睛时,一幅“除四害”的宣传画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呀看呀看不够,过去,我只知道“半崖上有个黑鬼鬼,耍脚脚、弄腿腿,想吃个酸汤辣水水”,这说的是苍蝇。除了看见的和听说的苍蝇,还有这画下的如此逼真的苍蝇,令我大为惊奇。他怎么那么能行,顿时那画苍蝇的人比眼前这年轻的女干部更能行了。女干部看我喜欢那张宣传画,又逗我说:“我要把这张画送给一个叫小妹妹的人,不过,有一个条件,小妹妹要把‘苍蝇’两字写出来。”“那有什么了不起。”我和妮耍的时候,在地上画面条、油馃、包子。别人能画苍蝇,我也能画,我本来不知道写与画的区分,情急之中尽把写当作画了。我将二姐、大表姐、小珍妹一个个推开,然后在那一片柳荫婆娑的土地上照着画上那只苍蝇,画头画身子再画翅膀。“怎么,我叫你写‘苍蝇’两个字,不是叫你画苍蝇。”那字又怎么写呢?有一个谜谜说的是“铺绵毡,撒黑豆,鸡不鹐狗不逗”,那是字的谜谜呀。村上大部分人都不识字,就自嘲:“不识字真可怜,拿上传单颠倒看。”大概为了不颠倒看,就记住一句“黑字白旮旯,四只腿腿都朝下”。想到这,我仔细地在那宣传画上寻找四条腿腿都朝下叫作字的东西,“灭”虽是两条腿腿,可这两条腿腿都是朝下的。我就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灭”。那女干部和表姐又哈哈地笑了:“叫你写苍蝇两字,没叫你写灭呀!”“再别逗了,再别逗了,她连一个字也不认得。”还是二姐亲我,终于替我解了围。

那女干部说:“小妹妹,你要念书,要识字。”随后,她将宣传画上的字一一教给我,还教了一首叫《新中国》的歌。生活在新中国,真是幸福。

我长大了要是和女干部一样又会写又会唱,那该多好啊。

第二天,表姐要上学时,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她见我跟她,让我回去,我就躲在墙的拐角处,见她不看了,我又撵她,一直撵到了学校。舅舅的村里只有初级小学,一共三孔窑。表姐念的是七册,上课后,我从墙角绕到窗台底下。我的个子很低,还没有窗台高,就站在窗台下听老师领读课文:“走路想起毛主席,千斤担子不觉累;吃饭想起毛主席,蒸馍炒菜添香味;半夜想起毛主席,睡到梦中笑醒来。”一节课下来,我记住了这些,下课了,我就跑到学校旁的龙王庙里,表姐和同学们撵到龙王庙逗我,问我听会了什么,我就把那一篇课文背给他们。大家都抢着给我教歌。

住在妗子家真好!川道里的景致丰富多彩,真叫人目不暇接。天近小晌午了,舅舅在菜地一遍一遍地催我回去,我就是不回去,光看那清凌凌的渠水缓缓地浇透一畦菜,再浇一畔菜,架上的菜豆角比我们乡下的水灵、鲜嫩,还有乡下没有的黄瓜、白菜、西红柿。我好奇地沿着水渠跑来跑去,直惹得舅舅喊我,尽管脸火辣辣的,我还是不肯回去,菜地飞来飞去的蜻蜓、蝴蝶都非常诱人。直到大表姐来说要下午到街上看戏去,我才乐颠颠地返回了家。

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把戏台叫作马台,马台在子源街的街尾。从来不曾看过大戏的我,深深地被那五光十色的戏装和手舞足蹈的表演迷住了。一根杆子上拴上线穗穗就变成了戏中的马,跟我们平时在院子里骑一根柳条当驴没什么区别,敢情那唱戏的是跟小孩学的。那马靴旁边有两个长耳朵,不停地动弹,我极力记住每个戏景,想等回家了告诉妈。

散戏了,我只顾想着剧中那些演员的动作和姿态,兴冲冲地往前走,从子源街到李峪还继续往前走,竟然把妗子、表姐、二姐忘得一干二净。宽宽的黄土马路上,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我站在路边远远的地方,等汽车一过又往回赶。正当我风风火火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时,一个个子不太高的年轻人问道:“你是李正贤家的外甥女吗?你不敢往前走了,你舅家已经过了。”我扭头朝他手指的方向一望,可不是,舅家坐北朝南的窑,已在田野的斜后方。我转身,也不答那人的话,穿过田野回到了舅舅家。妗子她们都已到了家,一个个望着我,妗子说:“傻丫头,你直往下川走,是谁把你挡住的?”我用左右手的两个食指分别压住眼角,说有这样一个长眼角的人挡住的,大家都笑了,表姐说:“那是你二姐夫。”我有些不相信,但一看二姐红着脸很羞涩,我才确定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次跟着二姐去舅舅家,让我开了不少眼界,学会了唱歌,学会了课文,带了一张“除四害”的宣传画,又有了一个二姐夫。回到家我先把遇到的新鲜事告诉了母亲,又对好朋友妮炫耀了一番,然后到大婶家串门,也不由自主地告诉他们,我有一个二姐夫。大婶家有个四姐就问:“你二姐夫长得什么样子?”我就用两只手的食指分别压两个眼角,引来她们咯咯咯的一阵笑声。下次再问,我再做这一动作,再逗她们笑。

我出了一回门,回到家又和最亲密的小伙伴妮手拉着手,满山遍野地刨“麻麻盘”果馅,摘“毛迷迷”做狼尾巴,嘴上多了一些口头禅。

这天中午,哥哥上学没回来,我提着一个小汤罐和妮第一次到书房给哥哥送饭,路上碰见调皮鬼周蛋,非得让我们把罐里的高粱糁糁饭叫他喝上一口。我们起先不肯,后来看他挡着不让过,只好下策应对,声明只让他喝一口。他答应了,但喝的中间,他一下咕嘟咕嘟喝了四五口也不松手,急得我们硬掰他的手才脱了身,虽然饭被喝了点,但我们还是把饭送到了书房。

从家走到村子尽头,下了几拐几弯的水路坡,再上一个小坡,半山腰的书房院只有三孔土窑,一个个像炕桌一样大的书桌摆在土炕上,学生屁股下放个坐垫,趴在书桌上写字、念书。先生是三坪的一个个子高高的老头,叼着长长的旱烟锅,一口一口地吐着呛人的旱烟,吸完一锅,磕下烟灰,用三个指头再按上一撮子,继续吸。我站在哥哥身边,很讨厌他那根长烟杆,心想他要是把那烟杆放到没人的地方该多好啊!想着不愉快的事,我的身子不自觉地扭来扭去,碰得哥哥写不成毛笔字。他便说:“好,好,等着上完课,咱玩丢手绢。”有好耍的,我的兴致就高了。

终于开始玩丢手绢了,我和妮蹲在学生们中间,看外圈两个人跑,两人把手绢偷偷地丢在别人的背后,蹲的那人逮住外圈的同学让他唱歌。被逮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唱:“东方红,辈辈公鸡辈辈唱,毛主席是咱的大救星。”正当我聚精会神地听别人唱歌时,人家就逮住了我。大家都看着我,齐声让我唱歌:“王楚楚来一个,王楚楚来一个。”长烟杆先生也用目光鼓励我站起来,我浑身不自在,但心里又痒痒地想唱。在这静寂的山沟中,唱什么呢,二姐教的那个“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真好听,可是村上好多女孩都会唱,我要唱一个大家没听过的歌,才会让大家惊讶呢。我羞答答地站在了场内,两只手都不知搁在什么地方,大家鼓起又一阵掌声时,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唱道:“穿衣镜,插花瓶,大门里来个办公人,办公人真年轻,三妹子起来太活动。”这是表姐给我教的,当我歌声一落,场内一片笑声,把我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六岁的我根本不知道大家笑什么哩。我低着头瞅哥哥一眼,哥哥面红耳赤地看我一眼。

回到家一进门,哥哥向妈大发脾气,说是我丢了他的人,永远不要让我到书房去了。妈正在切酸菜,做每晚必吃的烩菜,她安慰了哥哥几句,并给哥哥解释说:“楚寒还小,不懂事,慢慢才能明白。”

再后来,妈就给我讲她过去的事情,比如,二外婆十一二岁时每次出门,头上就要顶一方红头巾,把脸盖起来,她念了两年的书,家长就不让念了,也是为了学规矩。至于我们,哪里都能去,因为新中国成立了,家境好一点儿的女孩也可以上学,可是妈再不让我唱那支歌,我再也没唱那支并不明白真正意思的歌。而且我的思想中从此种下了一些封建思想的幼芽,总体表现是尽量不跟男孩耍。我在心灵深处给妈有一个承诺,要做妈的懂规矩的好娃娃。

要唱小戏了,戏台就在庙对面,庙在村东边的山顶上,庙里有神像。庙的墙壁上画着龙和祥云,平时庙里静寂安详,这几天因一说唱小戏,把戏台搭在了庙的对面,庙的四周一下热闹了。上香的、看戏的人在庙院里进进出出,起戏的第一天上午吃完饭,我洗了脸梳了头,就兴致勃勃地约小伙伴去看戏。妈叮咛说到了庙院,更要规规矩矩,不要用手指神像。于是我便用耳语悄悄地告诉了最亲密的小伙伴妮,还告诉了晚和芹,绝不告诉周蛋和前村那几个坏小子,因为我们从他们门前过,他们都要平白无故地打我们。叫他们用手指神像,辱没神,神惩罚他们!内心的报复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大群山里没看过戏的孩子,被这次的小戏迷住了。大家喊着、叫着,手舞足蹈,听着震响整个村庄的铜锣声。大人陆陆续续地来了,依次在石头上、坡坎上坐定。一边招呼自家的孩子安静,一边认真地看起戏来。

那唱戏的人两手举着穿红着绿的戏偶,边舞边唱地出场了:“王家庄来王二娘,一二一,噢啊噢……”只见那王二娘,穿着红花袄,绿花裤,裤腿很宽,袄袖也很宽,脸盘儿白白的,脸蛋儿红红的。我想起舅舅叫我红饼子,便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蛋,觉得那王二娘的脸蛋比我的还红,甚至比村上那个叫起面饼子红板箱的媳妇的脸还红,比村里最俊的媳妇盖满庄都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细细的眉毛,眼角翘翘的,好看的眼珠和口唇不会动。她头上缠着黑色布飘带一直同头发连到大腿上,绿裤腿底下没有脚,腿是两根硬木杆杆。唱戏的人只前后左右地摇动那两根木杆杆,那戏偶就跳舞,用手撩头发。啊!多么神奇啊!这世上除了我们真人,还有穿着那么华丽的大戏人,还有这造型小巧的戏偶人,我的泥人又算什么呢?世界真好,让我一年年长见识,一年年开眼界。

几天的小戏,给我们寂静的小山庄增添了前所未有的欢腾景象。阴历四月中旬,村庄四周山野里出土的禾苗在微风中摇动着,往戏台去的路上走着三三两两领儿带女的庄稼人,全村好像过喜事一样。每当散戏,我就拽着妈的衣襟,一个劲儿地追问戏偶是怎样做成的,唱戏的人住在哪里,他们从哪里买抹脸蛋的红颜色。妈背着弟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我。

夜戏的牛皮影子里有一束呆光,牛皮影子像剪纸,只是比剪纸大、硬、厚。身子是扁平的,背后有两根细棍棍,戏子家撑着细棍在幕布上跳、跑、坐、睡、磕头,一把灵巧的小椅子,刻得花不棱登的。唱戏的那男人边晃悠牛皮影子边唱,他的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随着一声声铜锣和二胡声,他唱呀唱。我老盼那一束呆光快回去,那个男人却坐在了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唱个不停,大人们看着看着便发出一阵笑声和议论声,我还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呢。

男人们的旱烟锅在黑夜中映得红红的,抽完了一锅,就侧着身在石头上磕烟灰,年轻媳妇怀中的孩子嘤嘤地咂着奶水。夜戏连唱了三晚,后两夜还有孙猴、猪八戒、唐僧。

每当夜戏完了,天上的星星就会很亮,眨着眼,人们说说笑笑,走着小路回家。

唱完这台小戏的几天里,几月里,那台词都会成为放羊娃的口头禅,这座山上那座山上,时常都会听到:“呆光,快给老娘磕个头。”

我们场场不误地看完戏,这天上午,戏子家准备走了,我们看着他们整理完道具,打捆好箱子,意犹未尽地往家返。调皮的周蛋折了一根干草在我们头上扫,起先我们躲着走,他就一直撵,他边撵,嘴里边学着戏上的腔调唱:“王家庄来好婆娘,咿儿咿噢啊噢。”并且直冲着我叫“王二娘、王二娘”,这一下把我气急了。上次,他都挡着要吃我哥哥的饭,还有一次在垴畔上拉我们的棒棒,还有我们藏猫猫时就说:“点头点,猫游夜,游夜花,种芝麻,芝麻玲玲,核桃皮皮来张三去李四。”他干什么都好强,每次都想欺负人,见那根枯草在我头上晃来晃去,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抽了他一巴掌。没想到招来了更大的祸事,他抓了一根有拇指粗的柳条,直追着我急赤白脸地打来,他妈也在后面跟着助威,一直撵到我们家跟前。我妈在门口挡住他,他妈反而恶人先告状:“四先生家,你们先生死了,死女子都敢动手打我们周蛋,在这庄里,你提上四两棉花纺去,看谁敢欺负我们?”妈说:“娃娃们逗阵,拉开就算了。”周蛋狗仗人势,又用柳条不停地在我腿上抽,围着看的人都掉了泪。

他们走后,妈才拉起我,摸着我小腿上的一道道红印,伤心得直掉泪。妈说:“这没老子的娃娃,我都不舍得动他们一指头,楚寒以后看见周蛋,就躲着走。”

妈,多么可怜的妈,她现在有的是什么呀?是我们这几个娃娃,为了养活我们这几张要吃饭的嘴,妈将能卖的全卖了,娘家赔的两个红顶箱,现在孤零零地只剩一个了,那一个换了一斗黑豆。银镯子、银戒指也卖了,给大姐、二姐定亲时,妈没问人家要彩礼,按当时的风俗,每家拿五丈布,全是蓝单面卡,没穿一寸也都卖了,还有几棵树便宜卖了。现在这孔破旧的窑里,只有几个空空的裂了缝上着箍的大老瓮和纸囤囤,每个纸囤囤里只有一点现吃的糠窝窝面、高粱面。她最最珍贵的财富,不就是我们几个孩子吗?我们这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了,只有灰溜溜地伤心。我看到妈那样难过,就发誓永远不给她惹是非了,可是从此,也就开始了我怯懦的人生。

我妈的确是太辛苦了,她每天上山下洼,打柴提水,推碾滚磨,家里样样都要亲自动手。农业社人家女人有时可以不去,由于家里没有男劳力,她每次都得去,有时忍着感冒头疼也要去。哥哥像个小大人,总是默默地帮她干活。

一天哥哥跟二堂哥上山砍柴,天气不好,黄风雾罩的。中午过后,也不见他们回来,妈就上垴畔看了一回又看一回,仍不见他们的人影,要去山里寻,又不知道他们走的是哪架山。妈只好心急火燎地等,一直到半后晌,堂哥才背着哥哥回来了。堂哥把满身满头灰尘、脸色煞白的哥哥放在前炕上告诉妈说,哥哥从两窑檐高的崖上跌下去了,由于身轻骨头没跌坏,只身上擦破了几处。妈吓坏了,眼泪汪汪的,用笤帚给哥哥扫身上的土,洗洗脸,拌了碗疙瘩汤让哥哥喝下去,然后叫哥哥躺下。她和二堂哥一同到跌跤那个崖下去叫魂。他们走时,妈叮咛我,要听见她的声音,就在门口答应。过了一个时辰,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妈喊:“楚城回来了。”我赶紧答应:“回来了。”她喊一声,我答应一声。妈的声音越来越近,深秋的傍晚,在那个孤寂的破院上空,只有她虔诚、慈爱的声音和我稚嫩而细小的声音频频呼应。是的,在这个难觅温饱的家中,平安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到了门口,妈又摇着门闩连叫三声,然后跪在炕上取出叫魂用的红布,从头到脚给哥哥上魂,口里说着:“真魂绿马上了身,时时刻刻不离身,满年四季不离身。”

第二天,妈让哥哥再歇一天,什么都不要干,可是,懂事的哥哥歇不住,他用两个瓷罐去大沟担水,那瓷罐本身就很沉,再加上水,比人家用小铁桶担水还沉,可是我们既没有小铁桶,又没有小木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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